第六十一章 17岁
夏日炎炎, 连风都是热的,吴清荷骑马奔过大街小巷,抬手一摸便发觉额前全是细密的汗珠, 百姓们都躲在树下或宅院里乘凉, 路上鲜少有人。
又热又晒, 她一向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外出, 军营的训练皆在早晚,晌午最热的时候,她更喜欢待在树下练习射箭。
但今日的情况特殊,年少时与她在同一个夫子那读书的陈韵师姐, 如今到了成亲的时候,她特意提早半个月给吴清荷发了请帖,吴清荷念着从前的同窗之谊,应约来了一趟。
“恭喜, 祝二位新人白头偕老。”
“客气客气,里边请。”
陈府的门前已聚了不少客人,月亮跑得懒懒散散,吴清荷将它安置在阴凉的地方,自己取出请帖朝大门走去, 陈府的下人看过请帖上的姓名,忙不迭把她迎进来。
“劳烦吴女君不辞辛苦跑一趟,天热, 请您去正厅喝茶纳凉!”
府里张灯结彩,看着就觉得喜气洋洋, 吴清荷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正厅, 隔着很远便看见一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陈韵邀请了所有当年在学堂读书的学生们, 大家同为世家贵族出身,彼此都要给个面子,因此大多数都愿意应邀来看她拜堂,喝杯喜酒。
“大家是同窗,今日就都坐在这闹一闹,沾一分喜气,陈师姐先成婚了,那下一位是谁,我们又能喝到谁的喜酒?”
“陈师姐真令人羡慕,在户部有官职傍身,如今还娶了夫郎,立业又成家,妙哉!”
女君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吴清荷再看向另一边,一帮公子们围聚在一块,有人笑得羞涩,把自己刚收到的情书拿出来给人看,大家伙就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但有一个人例外,吴清荷在人群中不断寻找些什么,终于在回廊下看见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裳,神色平静远离喧嚣的瘦削身影。
夏日的风吹起他的发丝,吴清荷看清他的脸,发觉他也被酷暑热得够呛,像个快要成熟的桃子,白皙中透着很迷人的粉,打扮得漂亮精致,眼睛不时眨两下,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只是很单纯的发呆。
许久没见,总觉得他又变好看了,吴清荷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像小猫一样脚步轻悄悄地绕了一圈,绕到他背后去,一手搭在回廊下的栏杆上,拍拍他的肩膀。
“柏老板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
柏乘自两年前就接手了他去世父亲那一边留下的所有生意,商铺,酒楼,庄子,马场这些皆归他所管,还都被他经营的很不错,这一声老板喊的绰绰有余。
被冷不丁这么一拍,柏乘轻颤了下肩膀,猛然回过神,转身看见是她,顿时眼睛一亮,抿唇一笑将脸搭在栏杆上,软软地小声道:“在想你,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早上是军营晨训,我训练完才出门的,所以迟了点。”
吴清荷和他解释一句,趁着人们都在正厅内聊得热火朝天,无暇顾及这里,她悄悄抬手捏捏他的脸,带着温度有软软糯糯的手感让她心里一松,柏乘温柔地注视着她,忽而听到吴清荷小声念叨一句:“好像长肉了。”
柏乘一愣,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每天都好好养病,身体好很多自然会长一点肉,怎么,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看着少年忽然有些委屈,吴清荷扑哧一笑:“没有不喜欢,我就喜欢看到你这样子,长肉好,身体壮了不容易生病,我就能经常带你骑马去玩。”
他能长点肉,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如今柏乘的病情转好,每回和他见面,吴清荷都能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出来的盎然生机,她觉得没过多久,柏乘的身体就会和普通人的一样好,再不用经常喝药。
听到她说喜欢自己长肉,柏乘才放心下来,垂头笑一笑,忽而想起什么,很小心地试探她:“清荷,今天是你师姐成婚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吴清荷抬眼想了会,有些疑惑地摇头:“能有什么想法,我没有想法。”
“你跟她岁数没有差很多,可她成婚了哦,唔你还没有什么想法吗?”
柏乘不死心,又多问一句,他眼神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吴清荷看在眼里,心中逐渐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嘴角抿起丝笑,逗他一句:“当然没有,师姐已经立业,在户部有差事了才成婚的,我还只是个小小都
依誮
尉,成婚这种事离我还远得很,大概还要等五六年吧。”
“小混蛋,坏小猫。”柏乘立即站起来,收起笑容,水汪汪的眼睛瞪她一眼,板着脸往正厅里走,见他这个反应,吴清荷又想骂自己,又觉得他可爱,看着他又气又恼的背影,赶紧抬脚跟上去。
正厅里闹哄哄的,中间的道路是待会陈韵与她新娶的夫郎要走的地方,大家不会站在那挡路,故而都挤在两边,偌大的正厅几乎都要没位置,吴清荷看见柏乘低头站在人群的最后边,便穿过人海来到他身旁。
“小小都尉,不许跟我站一块。”柏乘轻哼一声,拿她自己的原话呛她,但却并没有往旁边挪,吴清荷轻笑了下,还没来及道歉,忽而听到外面锣鼓喧天。
“新婚妻夫来拜堂了!”
不只是谁大喝一声,正厅里一下子炸开锅,锣鼓声和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彼此在说什么都完全听不清,吴清荷觉得好吵,看见柏乘也被巨大的声响震得皱了下眉,便伸出双手捂住他的耳朵。
柏乘动作一顿,刚刚的一点生气便烟消云散,开始安静地观礼。
下一刻,陈韵笑吟吟地牵个盖着红盖头走进来的男子,二人穿着大红的喜服,因为盖着红盖头,她夫郎看不见前头的路,因此陈韵每一步都小心搀扶,两人恩恩爱爱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吴清荷看着这对妻夫向前走,忽而察觉柏乘握住她的两只手腕,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手自他耳边放下,而后和她十指相扣。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妻夫对拜——!”。
人头攒动,谁也看不清谁,柏乘便嘴角噙笑,于人潮中毫无顾忌地凑近,闭上眼在吴清荷唇畔落下轻浅一吻,紧接着又是一下,最后随着妻夫对拜的声音,轻咬住了她的唇,舌尖小心地探进去,向她索要更深刻的东西。
大概是十六,吴清荷不知不觉就和柏乘接吻了,二人之间有一种非一般的默契,到了时候就很自觉地进展到下一步,背着长辈们挤在房间的角落里,偷偷接吻无数次。
每半个月才能见一回,谁会不思念这样温热柔软的嘴唇,吴清荷觉得自己的心中某一处开关被他打开,轻搂住他的腰,抬头看一眼周遭,忽然低声告诉他:“走,我们出去,她们要闹洞房了,我不想参加。”
柏乘看她,乖乖点点头,毫不留恋室内的欢声笑语,跟她走出去。
这里是别人的府邸,吴清荷守着规矩,没有到别处,只是和柏乘躲在院内一棵老树后,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陈韵背着自己的夫郎出来,身后闹哄哄跟着一堆人,周遭很快安静下来,安静到吴清荷只能将柏乘的呼吸声听进去。
她抱着柏乘依靠树干,倾身和他拥吻时,柏乘还认真问她:“有没有记得想我”
“嗯,想你了。”
吴清荷再不多开玩笑,径直点头,柏乘才再次吻上去:“我也想你,每天都想。”
天天都在想,每一天的思念都抑制不住,他是喜欢时时刻刻都黏着她的人,这种每半个月才见一天的日子,让柏乘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你今日什么时候回军营?”
一个热吻结束,柏乘轻喘着气,摩挲过她的肩膀问她,吴清荷眼神暗了一瞬,直白地告诉他:“只有半天,最近的训练越来越紧,连半月一次的休息都被取消了,我是告假半日出来的,等晌午就要回去。”
“那就只有几个时辰可以和你待在一起好过分,连一整天都没有。”
柏乘神情失落地将头靠在树干上,叹口气后钻进她的怀里,说话时声音闷闷的。
“清荷,我过了四年这样的日子过几日我要点守宫砂了,点完就可以嫁人我知道你现在只想在军营好好训练,然后与胡人一战实现理想抱负,我愿意等你的,但是这样干等真的有点苦,你能不能提前给我一点奖励,和我成婚呀?”
吴清荷端详他的面容,开始默默思考这件事,柏乘见她不说话,睫毛轻颤几下。
“胡人一直没有动静,没准和她们打仗,还要再等三四年,甚至更久,你总不能让我以待嫁之身再干等三四年吧虽然不是不行,但是你不能对我那么狠心,而且我根本就不介意你有没有功成名就,就算你还没立业,我也要和你成亲。”
“还有我真的好想和你一起穿喜服,就像刚刚陈韵和她夫郎那样,那种红色多漂亮,我穿肯定很合适,你也一定想在我最好看的年纪见我穿喜服吧,总不能一直等下去,等我不好看了再和我成亲,那样多不好。”
她的小鹿提起这些愿望时,眼睛亮闪闪的,吴清荷看着他的眼眸,就觉得心中一软。
其实现在不是成亲的时候,师母两个月前便去边塞勘查胡族的情况,留她在京继续训练,师母不在,沈校尉就会和她对着干,总想找她的错处。
她还记恨着当年秋狩的事,认为未得第一却成为刘将军学生的吴清荷,凭着宰相之女的身份抢走她勇夺魁首的女儿的机会,总会明里暗里地寻事坑她,吴清荷既要认真训练,又要时刻做好应对她的准备,难免有些疲乏。
再多忙一件成亲的私事或许会累一些吧,但是一定很幸福,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让柏乘失望。
吴清荷思考时一动不动,柏乘越看心越慌,蹙眉凑近。
“你怎么不说话,清荷你不会不愿意娶我吧,那样不行哦你都亲过我很多很多回了,现在说不娶我,按民间的俗语,你就是耍流氓。”
他咬字极其重,吴清荷听着他的话恍然回神,翘起嘴角看着他,径直侧头要吻他,柏乘赶紧捧住她的脸,不让她靠太近,一字一句提醒她:“不娶我还想亲我,你耍流氓。”
“不耍流氓,我娶你,现在离晌午还有一会,反正师姐拜过堂了,我们现在离开也无妨,在我回营前,我们去找太傅大人还有我娘,把我们的事告诉她们,等大人都知晓此事,我们就可以正儿八经地订婚。”
四年,十七岁的吴清荷终于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告诉他这件事可以进展下去,柏乘眼中泛起欣喜的光,赶紧顺着她的话点点头。
两个人在树下又磨蹭一小会,吴清荷又亲了亲柏乘的脸颊,二人才从树后走出来,往府外走去,有了刚才的约定,柏乘做什么事都开始光明正大起来,牵着她的手哼起不知名的歌谣。
府里的下人们今日都格外忙碌,脚步匆匆地路过,再走向各处,只是没走几步,忽然有一个下人认出吴清荷,急忙上前一步。
“吴女君,这是吴女君吧?”
这人神情瞧着有些着急,吴清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稍微有些懵,却还是点点头。
“对,我是吴清荷。”
见到自己找对了人,下人慌忙松口气,又赶紧说道:“快回家一趟吧,您家里出事了。”
第六十二章
“正值酷暑, 吴大人又因为朝中琐事积劳成疾,所以才会在散朝归家的途中昏过去,她的身体比表面上看要糟糕许多, 再撑不起繁忙的公务, 我记得大人早两年就有隐退之意, 依在下的意思, 大人辛苦多年,真的该休息了,否则像这样的情况往后只会常有,大病也会接踵而至。”
府中还和往日一样安静, 院子里的大树下还有躺椅,平常吴清荷归家,总能看见坐在那读书或是批阅奏折的母亲,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医师背药箱而出, 身后跟着位面上隐隐带着担忧的男子,二人站在房门前低声交谈,吴清荷在转角处将大人间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沉默着抵住墙。
吴相在外是雷厉风行,受人爱戴的百官之首, 在家则是虽会略施小惩,但却处处包容支持她的母亲,吴清荷眼里, 她是可靠的大树,但时光如梭, 大树也生病了, 需要休息。
“清荷,你娘她还好吗”
院里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医师仍皱着眉在说些什么,吴清荷侧头,看见柏乘双手撑着膝盖,正弯腰轻喘气,额前还有因为奔跑而生的汗珠。
“不太好,医师建议她隐退休息你没必要跑着跟上来的,慢慢走过来就行,瞧瞧,脸上全是汗。”
吴清荷将自己的情绪先收回去,说话间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帮他擦脸上的汗珠,柏乘听见她说吴相身体抱恙,眼神也跟着暗淡下来,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不要太担心,吴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你们俩在这干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问话的声音,吴清荷回过头,看见是自己爹正站在墙边,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地注视着二人,她爹姓魏,贵族出身,从前是京城最好看的公子,如今依旧是少见的美人,嫁给吴相后,二人十余年如一日的恩爱。
“我刚刚在陈师姐府上,听说家里出事了,就回来看看。”
吴清荷回过身看向她爹,虽然此前见过很多次,可柏乘这会却有些莫名的紧张,睫毛轻颤,以最得体礼貌的模样站好,乖巧地行礼:“魏夫郎好。”
视线在两个孩子间不断游移,魏夫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那便进去看看吧,你娘她刚醒没多久。”
房间里堆满书本,吴清荷一进屋便看见吴相坐在床上,手里捧一盏棕褐色的药汤,身上披着件衣裳,她一向是个对待万事都处变不惊的人,从面上看不出生病的痛苦。
“娘,我回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体有哪里疼么。”
吴清荷快步走到她床前,俯身仔细盯着她看了会,眼里带着担忧,她从小就贪玩,喜欢离开家到处闹,鲜少常伴母父身边,因而此刻询问起来,心中泛起淡淡的愧疚。
“已然好些,不要大惊小怪”吴相转头,看见柏乘也跟在后头进来,便朝他抿唇淡淡笑了下。
“怎么能算大惊小怪,医师都说你积劳成疾,再不停下来休息,以后只会越来越糟糕朝廷有文武百官,但我只有一个娘,您要是被累垮,朝廷可不会把娘赔给我。”
吴清荷托腮坐在床前,小声和她念叨,吴相听罢,波澜不惊地抬手敲她脑袋,“啪”一声脆响,声音响得柏乘忍不住眨眨眼。
“孩子说得不错,再者,如今的陛下是年幼登基,和清荷年纪相近,清荷长大,陛下也已成人,年轻人有能力做好自己的事,文官还有柏太傅,武将有刘将军,朝廷人才辈出,你可以放权休息,退下来回乡修养,家里都希望你好好的。”
魏夫郎跟在吴清荷身后,同吴相认真地提出建议,看着女儿与夫郎的面庞,吴相良久不语,片刻后终于点头:“既是要隐退回乡,那现在就收拾起来吧,正好,桌上那一沓公务我都处理完毕,不需麻烦她人,只要再夹一封辞呈,便可差下人送进宫,今夜就离京,若拖到明日,百官便会登门劝阻,那就没有隐退的可能。”
这件事被定下,下人们便按着吩咐行动起来,将各类物件收拾进箱子里放上马车,吴清荷有意多陪一会,一直坐在吴相的床边,柏乘也不多说话,安静地看她和母亲谈天。
“方才还没问你,你最近在军中如何,可过得开心,是否有人欺负你?”
屋外的人们脚步匆匆,似是暗示吴清荷,与母亲交谈的时间越来越紧,她倏尔抿唇:“过得开心,回回考核我都是第一,我是都尉,是新人中晋升最快的,只要下一回军中考核还是第一,我便可升到校尉。”
吴清荷向来和家里都是报喜不报忧,她从小连受伤了都爱自己扛过去,甚少让母父知道,因此吴相听了她的话,也并没有完全放心,只是从床前的抽屉拿下一个不算小的箱子。
“刘将军一人掌管兵权,不允外人去插手军营和兵部的事,我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但是家里给你留了退路,这些都是我与你爹积攒下的财产,完全可以保证你后半生衣食无忧,若是军营里待的不快活,回来当个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可。”
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离开军营,但母亲说的话还是让吴清荷心中一暖,忍着眼中的酸涩闷闷地朝她点头。
柏乘看见她眼眶泛红,禁不住想抬手给她擦眼泪,但吴相还在面前,他只能怀揣着自己的心事坐好。
虽然来之前说过要和吴相谈论他与清荷的婚事,但现在还是不要打扰母女间的温馨时刻了吧。
忙至傍晚,所有行囊终于都被收拾好,吴相与魏夫郎二人走出门外,将要坐上马车离京,吴清荷与柏乘跟在后面。
“其实我早有隐退之意,只是陛下与同僚们一再挽留,才会拖到今日,权倾朝野者多,却少有善终,在这个位置坐了许久,如今陛下羽翼丰满,便该有离开的自觉,回乡休养是最好的退路,此后若没有大事,我们便不再回京,清荷,你多保重。”
落日映红半边天,吴清荷看着自己的母父即将离开,又听到母亲说没有大事便不再回来,忽而思绪一转,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柏乘。
余晖落在柏乘的脸上,有一种瑰丽的美,吴清荷看着他,深吸口气,当着母父的面牵起他的手。
“娘,爹,有件事一定得与你们说清,再耽误不得,我今日回来,是想告诉你们,我喜欢柏乘,我爱他,我打算和他成亲,现在特意知会你们一声,不论你们接不接受,我都要娶他。”
柏乘原本都对这件事不抱希望了,听见她说话,眼中浮现出一丝惊讶,转眸怔怔地盯她一会,随后又内心忐忑地看向吴相和魏夫郎,脸上泛起一点红晕,顺着吴清荷牵她的那只手,与她牢牢地十指相扣。
吴相和魏夫郎对视一眼,眼中都浮现出一点笑意,连惊讶都没有,只觉得小孩子有些好笑。
“为何会不接受呢,大人们也不是傻子,张姨早就和我们提起过你俩,就算张姨不说,也不难猜,偶尔会有下人碰见你二人在府里偷亲,只是顾及着你们还小,脸皮薄,没说出来而已。”
听到母亲讲这种话,吴清荷忽然觉得面颊一热,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柏乘也觉得不好意思,默默低下头轻咬着唇甜甜地笑起来。
“好了,成亲的时候发请帖来就行,反正家里的财产都交给你了,自己的婚事,自己打理好就行,我们就先走了,走得晚一些,只怕就有同僚要拦车劝阻了。”
吴清荷目睹自己的母父踏上马车,只是车妇还未勒缰绳,她突然听到身侧人喊一声:“等一下!”
所有人动作一顿,都往这里看过来,吴清荷也下意识看向柏乘,只是刚转头,还未反应过来,柏乘就当着她母父的面倾身而上,温柔地亲在吴清荷的唇畔上,比落日余晖还要温柔热烈几分。
光明正大的一个吻,而后他缓缓站定,眸子微动地看着吴清荷,又转向吴相,以极其郑重的语气承诺:“大人,魏夫郎,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们有后悔这桩婚事的时候,你们不在京城,我会帮你们好好照顾清荷,她于我而言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我会用尽一切爱护她,不让任何人有冒犯伤害她的机会。”
比性命还重要吴清荷注视着他,看见他眼底有跳动的火焰,格外炙热。
年少可以拥有这样一份爱意,是她的幸事。
吴相含笑看着柏乘,颔首道:“那便麻烦你了。”
“不是麻烦,是幸福。”
“吁——”
马车终于向远处驶去,吴清荷转过身,正面对着柏乘,忍不住抿唇:“你跟我娘说的话,我听着要感动坏了。”
“跟你娘说的那些话,我是认真的,不是吹牛,你要听进去哦,虽然吴大人和魏夫郎暂时离开你生活了,但我会好好做你的家人,拿命去爱护你,照顾你。”
他说话的时候歪着头,还是很像懵懂的小鹿,吴清荷并不希望他拿命去做什么,只希望他好好的,因而翘起嘴角,轻轻捏一下他的脸蛋:“你讲反了,应该是我照顾你,你只要好好的就行,不要想着拼命为我做什么。”
柏乘不反驳她,但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承诺,只宠溺地注视着她:“那我们算互相照顾。”
远处又驶来一辆马车,河叔自车厢探出头来,出声呼喊道:“公子!公子!时辰不早,该归家了!”
“是河叔,今天已经好晚了,你是不是还要回军营的?你先回去吧,我和我娘商议这件事,她本来就很喜欢欣赏你,让她点头同意,根本不算难事,她很好解决的。”
确实很晚了,而且按照告假时交代的时间,吴清荷应该晌午就回去的,但现下天都要黑了。
回去恐怕
但这是她该独自面对的难题,吴清荷不打算把这些烦恼与现在快乐又幸福的小鹿分享,只点头轻声道:“那辛苦你了。”
“不辛苦,到时候记得娶我就好。”
他一边往马车的方向走,一边不时回头,笑吟吟地看着吴清荷,眨巴眨巴眼睛,还是忍不住摇摇晃晃地跑回来亲她一口,小声道:“我爱你哦。”然后才在低着头上了马车。
脸颊上还有湿润温暖的痕迹,吴清荷觉得心中泛起甜滋滋的味道,目送柏家的马车离开。
“公子您刚刚那一举动,未免有些明目张胆了。”
“河叔,你要习惯。”
朦朦胧胧的交谈声透过车厢传出来,让吴清荷忍不住低声笑了下,等彻底看不见柏家马车的影子,她方回过身去牵停在门口的月亮,勒紧缰绳。
“吁!”
军营的夜,灯火通明,士兵们在用过饭后围聚一块,吹牛谈天,读书习武,干什么的都有。
“我上一回去赌坊,赚了二百文,跟咱们一块去的沈校尉,赚了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赌神!下回记得带我!”
“怎么带,他爹的,最近连半个月一回的休沐都没有了,谁来和我解释解释,也没谁和我们解释解释,这么拼命训练是为了什么。”
军营里一片嘈杂,吴清荷骑马回营,行至自己的帐外,迎面碰上张琴,她手里正端着盘馒头。
“小女君,快进帐!”
张琴环顾四周,随后赶紧把吴清荷拉进来,吴清荷已当上都尉,不再和普通士兵们同住一个帐子,帐里的东西简洁,张琴早就入伍了,因此在军中常来找她,和她一起聊天用饭。
“俺看你晌午也没回来,就赶忙去找了记事的,叮嘱她以特殊情况多帮你延长半日,否则沈校尉那厮估计又该叨叨,下回可千万别这样了。”
她咧着嘴笑笑,拣一个馒头塞到吴清荷手里,吴清荷听到她特意去帮自己延假,心中感激不已,朝她道一声“谢谢琴姐。”,才咬一口馒头。
“哪里用谢,军中不少姐妹都会干这种事嘞,你莫同俺客气,话说,你到底遇着啥了,才回来的这么晚。”
“本来是该晌午就回的,但我娘突然在散朝的途中晕倒,医师说她积劳成疾,该好好休息了,于是我下午回家看望她了,我娘已经打算辞官,现在正与我爹一道离京。”
吴清荷像在说一件小事,漫不经心地复述一遍,张琴却突然张大嘴,十分讶异:“宰相大人辞官了?这这么突然吗?”
“嗯我娘其实早就想退,朝廷的公务很辛苦的,你不知道,那些干了很多年的官员,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留下的头发也是白花花一片,我从小见过好多看起来六十,其实只有四十的朝臣。”
虽然是馒头,但既是张琴特意拿给她的东西,吴清荷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像做坏事的小猫和张琴讲起悄悄话,张琴听着扑哧一声笑。
“哈哈哈小女君的状态真好,俺还在想,若是你因为宰相离京而难过,俺该怎么安慰你才好。”
难过当然会有,吴清荷才十七,说小也不小,说大却还不算太大,要和母父长久分开,她自然会舍不得。
提起来,淡淡的情绪便自心间涌起,但知道母亲即将走向悠闲快乐的生活,她便也不任由自己沉浸在失落中,抬眸看向她:“至少今天我不会难过,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娘和我爹已经知道了我和柏乘的事,她们同意我们成亲。”
“真的?那实在太好了,俺就知道你们的婚事肯定进展顺畅,你俩那么般配,换谁会不答应呢!”
“什么好事,来和我说说,让我来看看般不般配。”
帐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下一刻,那帐子就被拉开,高高壮壮的沈校尉出现在她们面前。
吴清荷放下嘴边的馒头,站起身平静地望向她,又看一眼帐外,发觉帐外站了一堆士兵。
张琴倒吸口气,刚刚起身,这沈校尉便迅速一脚踹翻她端来的馒头,旋即要踹她,吴清荷眼疾手快,立刻挡在她面前平视沈校尉。
“军规是什么?过了晚膳的时间,就不允用饭!你们还在这用饭,就是藐视军规!”
沈校尉不敢踹吴清荷,只好把脚收回来,可是讲话却是恶狠狠,一点不客气。
“沈校尉,我没记错的话,昨日您还在夜间训练新兵时喝了半瓶白酒,吃了一碟花生,所有新兵都看在眼里。”
吴清荷目光转冷,毫不客气地回击。
“呵,那是昨天,你如今没有物证,又奈我何,我可是实实在在看见你和那丫头用饭的,地上的馒头便是证据。”
听她提起,沈校尉稍微心虚了会,狡辩几句便皮笑肉不笑:“也罢,用饭这事便不提了,我若没记错,吴都尉今日该是晌午便回营的吧,可是你到了时候没回来,这是重罪!”
“胡扯,我明明给小女君记在簿册上了,她今天是告假一整日,哪来的重罪!”
张琴赶紧上前一步,却不想沈校尉径直抖出军营中记录士兵出行的簿册,展示在二人面前。
“不对,不对,我特意记下的这一页没了,姓沈的,你撕了这一页!”
看见簿册后头空空如也,张琴也忽然愤怒起来,想要上前,谁知沈校尉径直举起拳头要打她,关键时刻,吴清荷直接挡住她的拳头往她胸前一收,沈校尉一个踉跄退回去。
“你干什么,我职位可比你高,你若想打我,可就是罪上加罪,这里不是你家,也不是什么大街,这是军营,万事由不得你,一切都以军规为重!”
沈校尉狠狠地瞪向吴清荷,外头乌泱泱一群人看着,聚在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这事到底还是挑起来了,吴清荷冷冷看她一眼,问道:“你想怎样。”
“那很简单你晚归了,按照军规,今晚要罚你做超过晚训三倍的训练,你要是还当自己是军营里的一员,就去把训练做足了,旁的我也不多为难你。”
“三倍的训练?可是我们近来晚训有调整,加强难度,已然很辛苦了。”
“是啊而且你忘了么,明日即是月中的考核,吴清荷只需再拿一次第一,就该升到校尉了,若是她发挥失常”
原来沈校尉打的是这个算盘,有意想阻挠她晋升。
“都给我安静下来!吵什么吵!怎样吴清荷,这惩罚你接还是不接,倘若你不接那我倒是也拿你没有办法,毕竟你是宰相家的女儿,不是我们这些小喽啰,那样的话你跟咱们军营里的姐妹,都不是一路人。”
沈校尉说话间耸耸肩,她这话一出,外头的士兵们神态各异,似乎真的要把吴清荷与她们分开算。
吴清荷平日里一点架子也没有,和所有士兵都相处得来,现在沈校尉便开始挑拨离间,似乎只要她不应下这个惩罚,就是滥用自己宰相之女的特权。
她被气得笑一下,抬眸蔑视沈校尉,以一种骨子里的冷傲微微侧头:“行啊,这个罚我接,三倍的训练我做。”
“不过,沈校尉,别低估我,也别太高估你那点小伎俩,你总得为此付出代价。”
晚间的公务繁忙,柏太傅用饭都来不及,随便应付几口,就继续坐在桌前批阅奏折,不多时,有人轻轻叩响房门。
“娘,我可以进来吗?”
柏乘的声音传来,发觉自己似乎也有好几日没和儿子见面,柏太傅一愣,放下笔点点头:“可以,直接进来即可。”
“嘎吱——”一声,柏乘的头缓缓探出来,他沐浴过,身上透着一股皂角香,干净澄澈的眼睛向房里巡视一圈,才慢慢走进来。
“娘,您在忙吗?”
十七岁的柏乘漂亮又乖巧,像朵即将盛开的山茶花,甚至还有几分他去世的父亲的影子,柏太傅看见也会感慨不已,放下手中蘸墨的笔,语气温和,坐直道:“不忙,你有事要说?”
“嗯”
柏乘朝前几步,径直坐下,垂头没有立即说话,柏太傅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举起茶盏喝一口茶。
“娘,我要嫁给吴清荷。”
“噗——”
他一句话说出来,柏太傅险些呛到,咳嗽了好一阵,柏乘没想到娘会是这种反应,接着又一句道:“您别不相信,我和她是相爱的,连吴相大人都知道了,吴大人同意我们的婚事,请您也同意吧,我这辈子非她不嫁。”
柏太傅忙于公务,是最后一个被通知到这件事的,她以手背捂嘴咳嗽,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儿子,安静片刻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三岁,娘,你一点端倪都没发现么?”
柏乘低声问她,柏太傅思索半晌,想起来他十三岁时,练刺绣练到咳血的地步,瞬间眉心微动。
原来,当日她儿子真的是在为别人绣香囊,而这个人正是吴清荷,她应该早就想到的,柏乘只和吴清荷走得近,她早就该料到,这俩人不是什么友情,而是爱情。
但公务让她疏忽不少事
见柏太傅什么话也没说,柏乘眨眨眼道:“您没有发现,这没关系,我现在告诉您了,我想和她成亲。”
“旁人的话,我还要评估考量一下,但若是吴清荷这个丫头我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她虽然有脾气,但却是个好孩子,而且,我与她母亲也交好,你选她,我没什么异议,那就让她上门提亲吧。”
柏太傅又喝口茶,润润嗓子,没多思考便同意了这事,柏乘知道自己母亲肯定会同意,但如此迅速却还是让他惊喜,他眼睛一亮,翘起嘴角:“谢谢娘!”
“不用谢,不过一切都要好好操办,她既是想娶我的儿子,礼数上要先”
她话还没说完,柏乘突然垂眼,摇摇头:“娘,她在军营里训练,每天都很忙,吴相大人她辞官离京了,如今吴府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的。”
“啊?”
柏太傅也不知道自己该震惊于哪件事,片刻后书房外有书童叩门:“主君,宫里送信来了。”
“拿来给我。”她已经预知到是什么了。
书童将薄薄一封信拿来,柏太傅直接拆看阅信,上面寥寥几行字。
吴相因病隐退,陛下已批准,往后五年内暂不立宰相,以示对吴相的尊敬。
事情已定,柏太傅也感慨不已,没有说话,可柏乘却托腮小心翼翼地说:“娘,我们家操办婚礼吧,可好?我们把柏府和吴府都张灯结彩,然后等清荷下次回来,量一量她的身型,就开始订做喜服,我们再在吴府和柏府布置好宴席,还有,迎亲的队伍”
“等等,哪有这样成亲的,妻主家什么也不做,夫郎家反倒把一切都办好了。”
柏太傅觉得自家儿子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隐隐说不上来。
“她有做事情的,她负责给我写婚书,我负责嫁给她,我们的分工很明确,娘,可以吗,只要你点头,我们家就开始准备起来。”
柏乘身子微微向前倾,满怀期待地看向柏太傅,柏太傅不是没有预想过自己嫁儿子时的场景,但如今这个局面,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忍不住摸了下头。
她儿子竟然是个大情种。
“这样的做法不是不想,但实在是过于溺爱。”不过她没有拒绝,只是带着某种担忧多提一句。
听见母亲说的话,柏乘显然意识不到自己哪里有做的不对,眨眨眼徐徐摇头。
“不是溺爱,她值得我做一切,而且她现在没有母父陪伴,她需要我,我也一定要多做一些,像承诺的那样,好好爱护她。”
第六十三章
军帐间已没有在外纳凉谈天的士兵, 就寝的号角一吹,大家便纷纷吹灭蜡烛,躺在帐中的凉席上酣然入梦, 以保证有充沛的精力应对明日的军中考核。
可吴清荷没有睡, 她在马场边接受惩罚, 按军规将晚训的内容做足三遍。
士兵晚训的内容包括骑马, 射箭,武枪,跑步,吴清荷一一照做, 沈校尉还派了士兵来监督检查,可吴清荷没有一个马虎的动作,不让人挑出一点错处。
浓郁的夜色逐渐变淡,直到天边一片鱼肚白, 监督的士兵才喊一声:“停,惩罚结束,吴都尉,赶紧回去休息吧,再过半个时辰就到起床的时候了, 今日还有考核呢,那可重要了。”
盛夏是自清晨便开始闷热,吴清荷额前一片汗, 背对着东升的朝阳,步伐沉重地回到军帐中, 拉开门帘, 映入眼帘的便是抱臂坐在地上,等她等到开始打鼾的张琴, 帐外的阳光落进来,张琴便一个激灵醒过来。
“琴姐,不用等我的,去躺着休息会吧。”
吴清荷轻声提醒她,张琴却赶忙摇摇头,站起来上下打量她一下,惊讶又心疼。
“天娘嘞,小女君你脸色煞白!俺准备了热水,快擦洗一下,躺下养养神!”
张琴忙不迭把吴清荷拉到屏风后,一片水汽弥漫开来,吴清荷微不可察地松一口气,沐浴时透过屏风,扬起嘴角伸出手点一点屏风:“多谢琴姐。”
“这有什么可谢的,俺昨日被姓沈的给坑了,让小女君挨了一晚上罚”张琴嘀咕一句,:“这姓沈的真不像话,还惦记着当年秋狩的事,一天到晚和人发牢骚,说自己得第一的女儿才该是将军的学生,可当年有士兵夜里外出,却窥见她偷偷将已经死透的猎物塞给女儿。”
“那第一都来的不干净,只不过刘将军不喜欢军中丑事外扬,以一己之力压下,这事有许多人知晓嘞,不过碍着她凶,又是校尉,很少在军营里谈,怕被她抓住,从此揪着不放。”
屏风后的哗哗水声也已停下,吴清荷换上干净的衣裳走出,擦净脸上的水珠,神色平静,见她脸色依旧不算太好,张琴默默担忧起来。
“你还行不,能参加考核不?”
吴清荷转头看她,神色坚定。
“当然能,我要狠狠地打沈校尉的脸。”
“呜——”
晨间的号角被吹响,士兵们整装待发,在马场聚齐,刘将军不在营中,只剩下几位副将和校尉走出来,点清今日在场的士兵人数后,方道:“月中考核开始,有伤病者退至一边,参加者向前一步!”
士兵们按照副将的命令各自站定,考核也是按照晨晚训练习的东西来定,骑马射箭,武长枪,三者只要有两项合格,考核便算通过。
“按队列站好,一项项来。”
副将们走下去,彼时突然有一道高挑的身影伸出手:“大人,我要求越级比试,以搏斗来完成此次考核。”
此话一出,场上皆安静下来,越级比试,就是和官职更高的将领赤手空拳比武一回,这是刘将军定下的规矩,优秀的士兵可以用比试的方式完成考核,若是通过,该士兵可以往上晋升一级,若失败,则直接降级到最末。
失败后接受的惩罚太重,因此鲜少有士兵选择以比试来考核。
“是哪个胆子这么大,估量过自己的本事没有。”
副将以为是闹事,循声望过来,吴清荷也抬起头,不卑不亢,眼中不起一丝波澜:“是我吴清荷,回大人的话,我认为我有足够的本事越级比试。”
一片哗然,吴清荷是刘将军的学生,四年来回回都是考核第一,未有失手的时候,若论起来,她确实有这个资格。
“都给我安静下来行吧,你要和谁比试?”副将喝止住小声交谈的士兵,所有中级将领都一齐围上来,吴清荷一眼便扫见沈校尉的影子,她就站在人群中,与吴清荷对视时,眼神恶狠狠的。
“她,沈校尉。”
“吴清荷,你是脑子坏了吧,不好好休息,还跑来和我比试?”
沈校尉笑了声,吐口唾沫,点点头:“行啊,那你就等着降到最末当小兵去吧!”
既有比试,连考核都被暂时搁置一边,马场被人划出一个圈,吴清荷穿着身软甲,活动好筋骨后方走进圈内,沈校尉轻蔑一笑,她让吴清荷训练一晚,就是为了影响这丫头的晋升,却不料她自寻死路,竟然要和她比试。
沈校尉走到今天,可不是靠吃素的,她是搏斗的好手。
“自视甚高的宰相之女,今日便让你这关系户哭得满地找娘!”
沈校尉上场便猛地上前一扑,可吴清荷却像片轻巧的羽毛略过,一瞬间站到她身后,接着一脚踹向她的臀部。
“砰!”一声闷响,沈校尉直接跪在了地上,咬了满口的沙子。
“哈哈哈哈”周遭响起笑声。
“好你个臭丫头!”比试刚开始,便这般狼狈,沈校尉有些恼怒,觉得她在羞辱人,爬起来直接与她过招,招招直击要害,吴清荷见招拆招,神色平静,半点不落下风。
“我的天,吴清荷不是挨了一夜的罚么,沈校尉这也打不过她?”
“刘将军私底下没少给她增加训练,那些副将出手,如今都不能比过吴清荷了。”
“这样厉害她应该已然是刘将军选中的接班人了,以后还是别跟着沈校尉得罪她比较好,她是要当将军的人。”
士兵们的交谈让沈校尉愈发愤怒,老兵打不过一个嫩丫头,这哪里像话,可偏偏吴清荷半点影响也没受,找准她的漏洞,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她手腕,利落地一转,旋身给她一个后空翻。
“砰!”
沈校尉摔得发懵,但吴清荷不放过她,继续扛起,再往前一摔“砰!”一下,紧接着蹲下,抬起手给她一拳。
“打得好!吴校尉!吴校尉!”张琴第一个鼓掌,大声呼喊,军中的比试,就是讲究把对方打到站不起来,吴清荷落下的拳头让她热血沸腾。
“你”沈校尉咬牙切齿,刚抬头便被打趴下来,她再没有起来的力气,吴清荷才冷冷地捏住她领口,提醒她道:“以后不要再花小心思针对我,不然我会让你付出比今日更沉重的代价。”
“比试结束!”
见沈校尉没再站起来,副将高声喊一句,吴清荷一擦面上的汗,在众人震惊又敬佩的目光下朝圈外走去,一场搏斗结束,疲惫便逐渐涌上来,她今日需要好好休息。
沈校尉趴在地上,吐一口带血的唾沫,气得胸膛不停起伏,边上的人全都散开,去看即将离开的吴清荷,这时才有人小声喊她:“娘太丢脸了,带着这个,再去打她,挫挫她锐气!”
说话的是沈校尉女儿,她女儿当年虽没有成为刘将军的学生,但也一同入营,跟在她身边。
见女儿开口,沈校尉低头,看看她递来的东西,冷笑一声。
“我不服,吴清荷,敢不敢再和我比试一局,三拳定胜负!”
沈校尉擦掉嘴上的血,阔步穿过人群,听到又有比试,大家乖乖站一圈,期待地往向二人,吴清荷皱眉扫过去,刚想拒绝,但她的掌风已然劈过来,吴清荷一躲,再用手肘一挡,忽而发觉手臂传来阵钝痛。
是和锐器相触的痛,她心中不悦,下意识看向沈校尉的手,发觉她手指上戴着五个指环,指环上皆有凸起的钝头,她收拳时,这指环便跟着藏在她掌心,她出拳时,指环落在吴清荷身上,周围的人根本瞧不出端倪。
“你真卑鄙,我不和你比。”
吴清荷皱眉,往后退时沉声骂她,却不想沈校尉毫无顾忌地再次出拳。
“我听闻宰相也辞官了,你个前宰相之女,老娘可不怕你!”
“砰!”
腹部一阵钝痛,疲惫感愈发浓重,下一刻,沈校尉往她右肩膀重重落下一拳。
血腥味顿时涌出喉间,吴清荷终于浮现出痛苦的神情,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眼前视线一黑。
“小女君!小女君!”
意识的最后,是张琴在呼喊她,吴清荷艰难地吸一口气,摇摇头,旋即彻底晕过去。
“内伤比外伤严重,赶紧让她出军营,回家养伤,军医可养不好她。”
“他爹的,都是那个姓沈的东西!”
“不仅如此,她右肩受重创,说不准射箭会受影响!”
军医和张琴的声音落入吴清荷耳中,紧接着便是有步辇来接她,她被摇摇晃晃地送走,而后就有人牵住她的手,好闻的药香味萦绕在侧。
很熟悉的香味,吴清荷在睡梦中下意识侧头靠过去,那只手就很温柔地顺从她,捧住她的脸,一动也不敢动。
“营里有人欺负咱们小女君,故意坑她三倍的训练比试后还提出再比三拳落在肩膀上受大影响。”
张琴一直跟在她身边,好像不停地在朝人解释什么,牵住吴清荷的人低声问道:“伤害她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是柏乘的声音,但他语调低沉,是吴清荷从未见识过的一面。
“不好说,是比试里受的伤,更何况两人现在都是校尉,按照军规,可能也就挨十几军棍。”
之后便再没有交谈的声音,周围一片安静,但那种好闻的药香还一直萦绕在侧,吴清荷的睡梦中又出现了小鹿,目光温柔又带着心疼,轻舔舐过她的脸颊,窝在她的身侧缩成一团,不肯离开她半步。
拂晓,光洒落在她面颊上,吴清荷缓慢睁开眼,抬眸看见自己房间的房梁。
她回家了,这里一片安宁,院子外的下人还在忙碌,廊下应该是有人在熬药,药液沸腾时咕嘟咕嘟的声音,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床侧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坐起来,披上衣服,伸出手摸上她的脸颊,动作轻柔。
吴清荷转眸,看见纤细的手腕,视线上移,便看见柏乘披着头发,眼眶泛红,坐在她身侧,朝她扬起嘴角。
“清荷你醒啦,有没有好一些?”
他声音有点哑,但和她说话时,还尽量保持着云朵般的柔软,吴清荷沉默着点点头,昨日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入脑中。
一场很卑鄙的比试,她觉得肩膀有挥之不去的痛,便抬手摸了下肩膀,这个动作径直落在柏乘眼里,让他眸色变得更加幽深。
“柏公子,药熬好了。”
廊里的下人出声提醒,柏乘转头:“知道了,我现在便来取。”他起身离开,吴清荷才发现床沿边还有一个枕头。
枕头上有凹陷下去的皱褶,柏乘应该是躺在她床沿边陪着她的,也不知待了多久。
吴清荷轻叹口气,转回身闭上眼,柏乘小心端着一碗药进来,盛起药液轻轻吹气,随后像哄小孩一样哄她。
“清荷,喝药了,我来喂你好不好。”
其实吴清荷已然痛到多动一下都费劲,但既是柏乘喂她喝药,她也不多拒绝,蹙眉忍着痛起身,非常艰难地抿一口药。
柏乘看她额前逐渐渗出的细密汗珠,嘴角连一点笑容都露不出来,凝视她的脸庞,缓缓再盛一勺药给她。
每一口药,都会让吴清荷感受到身体的疼痛,她想独自忍下,但是喝到一半,柏乘却不喂了,放下药盏沉默着看向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眶里的泪却不断滴落。
“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做。”
吴清荷有些懵,柏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片刻后道:“我在你娘和你爹面前承诺过,会替她们好好照顾你,可是还没有两天,你就伤成这个样子了。”
他说话间眼泪掉得更多,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吴清荷立刻伸手去擦他的泪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怎么能不放在心里吴清荷,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也好痛啊痛得呼吸不过来。”
柏乘勉强扬唇,眉眼弯弯,可是眼里的泪没有一刻停过,他抓住吴清荷摸他脸的手,缱绻地摩挲过,而后将那只手往下带直带到他的心头,他撩开衣衫的一角,让吴清荷的手落在他心头温热的肌肤上。
“这里好痛,清荷”
他轻声呢喃,眼神晦暗不明,歪着头看她时无辜又委屈,可柔软的语气里又隐隐有哪里有些不对劲,吴清荷说不上来,只能琢磨着在他喊痛的时候用指腹轻抚过他心头那片肌肤。
肌肤下的那颗心砰砰直跳,想要穿透皮肤落在她手上。
柏乘轻颤了两下肩膀,似乎被她拿捏住最敏感无害的地方,胸膛起伏几下,看向她的目光是宠溺与满足,还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现在还疼吗?”吴清荷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以试探的语气问他,柏乘睫毛扑闪,面上带着浅浅的粉。
只要她还会被伤害,他就会疼,不过柏乘没把这话说出来,而是摇摇头:“不疼了,你再躺下睡一觉吧。”
吴清荷注视他一会,把他眼角最后一点泪擦干,才徐徐躺下,疼痛袭来,她才再度闭眼,柏乘也躺在她身边,伸手环住她的腰。
“清荷,快点好起来,你之后的仕途肯定很平坦,你不会再有敌人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她小声嘟囔一句,没有把这话当真,柏乘轻声笑了下,凑上前亲吻她脸颊。
当然会有,最爱你的人一定会不惜一切,让这好事发生。
夏日,炎炎夏日,吴清荷在这个时节大病一场,入睡后便高烧一日一夜,但高烧过后,她再转醒,便觉得身上虽乏力,疼痛却少了大半,转醒便可下地走路。
她再醒过来,柏乘就像她的小拐杖一样乖乖黏着她,他脸颊热得泛红,如同成熟的桃子般诱人,整个人一改几日前的阴郁,笑得格外甜,还不时哼起歌谣。
“怎么这么开心?”吴清荷忍不住捏他脸,柏乘笑着站定,朝她眨眨眼睛。
“因为你身体在康复,所以我开心。”
他很简单地解释一句,解释完便垂眸一笑,拉着她去树下乘凉,可他似乎总在等待着什么,和她一道坐下后,眼睛会不时向院外瞥一眼。
吴清荷会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正是好奇的时候,张琴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外。
“小女君,有件事你万万想不到!”
“沈校尉她出事了,快去河边看看!”
护城河边乌泱泱站了一堆人,吴清荷下了马车,走到河边的拱桥上,看着百姓们指着河里议论纷纷,而河中正有条小船,船上站着士兵,拿网打捞着些什么,不多时打捞出一具尸体来。
从那模样,吴清荷可以依稀看出是沈校尉,在水中泡了太久,让她的面目看着有些可怕,吴清荷皱了下眉,发觉柏乘也跟在她身后,向前两步,有些好奇地朝那看去。
“没什么可看的,不要看了。”吴清荷怕吓到他,伸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柏乘愣怔片刻,倏尔抿唇笑了下。
“清荷,不用这样的,其实”
他说到这,忽而又考量到什么,没有把话说完,吴清荷转眸看向他:“其实什么?”
其实人是他安排杀的,不过,这和他平常留给吴清荷的印象不太一样吧,他和她坦白,会不会不太好呢。
她会不会不喜欢杀过人的男孩子,这个他还从没问过呢,他一直很清楚吴清荷喜欢他身上什么样的特质,她喜欢他的温柔可爱,她好像不喜欢很阴暗的人。
虽然做了坏事,但是小鹿不坏,小鹿只是很爱你罢了,你不可以因为这个不爱小鹿哦。
“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不用担心我的。”
柏乘有胆量杀人,却没胆量在她面前多辩解,只拿开她的手,看向那具尸体,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眼神忽然有些怯怯的,将软软的脸颊搭在她的肩上,低声说道:“那个死掉的人,我听琴姐说,是你的死对头,对吗?”
吴清荷看向他,颔首道:“没错。”
“那”柏乘有些害羞地垂眼,眸中闪过很奇异的光彩,语气温柔到不可思议,好像说的是句情话。
“她现在死掉了,你会开心吗?”
十七岁的柏乘和十三岁一样,只在乎一件事情,那就是吴清荷开不开心,只不过做的事情从陪她玩耍,为她绣香囊,变成了陪她接吻,为她杀人。
第六十四章
“她对我做了很卑鄙的事, 我觉得她该死,但是也谈不上多开心,有人在护城河里溺毙而亡, 可见京城的防护还有很大漏洞, 这原是兵部的差事, 师母一离京, 大家就都疏忽了。”
吴清荷侧头与他对视,眼眸中没有过浓的情绪,就像平静清澈的河水潺潺流动,自桥下涌过。
柏乘眨眨眼, 如同观察人类的小动物般注视她的每一个动作和细微表情,明白她在说真话,倏尔抿唇一笑,眉眼弯弯。
“这姓沈的也忒倒霉。”张琴和桥下的人群问了个清楚, 复杂地叹口气走近,吴清荷见她大约已了解清楚事情全貌,方开口问她。
“琴姐,你打听到些什么了。”
“说来也是好笑,昨夜有做生意的老板宴请几位将领, 要好吃好喝招待她们,说是想顺带交个朋友,刘将军在的时候, 这种事肯定无人敢应,但如今她老人家远在边陲, 最近的训练又格外辛苦, 因此有好几位都应下这邀请去赴宴,其中就有这沈校尉。”
“谁知酒饱饭足, 大家兴尽而返,在路上走到一半,她说要寻茅厕,下马车后就再没回来过,夜里又一片漆黑,有路人经过时听到扑通水声,今日便派人来打捞,谁能想她还真是溺水了,大家都安然无恙,偏偏她有去无回。”
张琴说得绘声绘色,片刻后吴清荷若有所思地向桥底望去,看见沈校尉的女儿也跟了来,在桥底嚎啕大哭。
“女君,小公子的家里人来接他了。”
现场乱哄哄一片,吴清荷顺着下人的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柏府的河叔正站在不远处,神情有些严肃,但与她对视时,还是勉强给出一个笑容。
“清荷,我也看见河叔了,我回家啦,你身体刚刚好,不要在这里待太久,好吗?”
柏乘默不作声牵一下她的手,吴清荷侧身看向他,点头道:“我待会就走,你回家记得好好休息。”
“好,那我就先行一步。”柏乘翘起嘴角笑了下,朝她挥挥手,随后向河叔那走去,阳光把他的背影衬得温柔,吴清荷注视他走远,忽然下意识喊住他。
“柏乘。”
“嗯,怎么了?”柏乘立刻脚步一停,回眸看向她。
“谢谢你这几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我,辛苦你了。”
吴清荷觉得这几天她愈发依赖柏乘,他身上好闻的药香一直萦绕着她,于是他一走远,她就有点舍不得,总想喊住他说些什么。
柏乘听见这话,低下头轻笑几声。
“我们两之间,就不用道谢了吧。”他抬头朝她眨眨眼,带上几分俏皮,像夏日里清爽的风,让吴清荷完全忽视掉他背后面色凝重的河叔。
“我爱你呀,无论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的。”
回府的马车上,河叔一路沉默,柏乘便也不多话,垂首乖乖地坐好,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吁——”
马儿哼叫一声后,马车逐渐停下,河叔撩开车帘,看见熟悉的牌匾,才沉声道:“公子,回家了,主君要见您。”
柏太傅的书房内安静无声,连翻阅折子的声音都没有,柏乘缓缓走进去,看见柏太傅面色铁青,扶额坐在桌前,闭着眼没说话。
敏感的少年最会察言观色,柏乘早在看见河叔时便反应过来些什么,现下看见母亲这副样子,也没有太惊讶,垂头时纤长的睫毛轻颤两下,他乖乖做好了迎接母亲怒气的准备。
“你还没和那小丫头订婚,便在吴府小住,因为情况特殊,所以这件事我暂且不责备你,但你一个大家公子,暗地里让人策划出一场意外,谋杀一个兵部的中级将领,柏乘,这是你该干出的事情吗?”
柏太傅语气严肃地质问他,柏乘也不多辩解,低声问她:“娘,您是如何知道的。”
“你住在别人家,我总得派人暗中看护着,你昨夜坐马车去了护城河畔,亲眼目睹那校尉断气后才回来的,我的人就跟在你后头,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还是自己不够成熟,行事不够缜密。
“我是杀人了,但是我没杀错人,那个校尉该死,她一直刁难清荷,还打伤了她,伤害我妻主的人,我绝不放过。”
柏乘很难得的在柏太傅面前倔强一回,柏太傅惊了片刻。
“放肆,杀人还全然不知错,柏乘,你一定要让娘生气吗?”
“娘,我保护自己爱的人,一点错也没有,再者清荷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你能忍心看她被别人欺负吗。”
听他提到这一处,柏太傅便也沉默下来,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抿一口茶,片刻后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就当是情有可原,我原谅一回,你再不可有为她做出这般荒唐事的时候。”
“我还需要给你一些惩罚,河叔,你进门。”
柏太傅对门外喊了一声,而后“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河叔站进屋里。
“主君,您找我。”
“对,传命下去,我要惩罚公子,从今起他不可再出房门一步,直到入秋他生辰那日为止。”
“在此期间,不允公子接见任何客人。”柏太傅说话间看向柏乘,柏乘也似有所觉,蹙眉朝母亲看去。
“包括吴清荷,也不许他见。”
——
翌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吴清荷骑着月亮回营。
军营中一切照旧,士兵们在马场上训练,骑马时马蹄踏出的声音震天响,吴清荷一入营,并没有立即去训练,而是径直朝副将们的军帐去。
军帐内热闹非凡,里边的人聊得热火朝天,吴清荷一掀起帘子,副将们一齐朝她看去,面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
“瞧,吴校尉来了。”
昨晚吴清荷便接到军中的消息,要她第二天速速回营一趟,因为副将们判她那日的比试胜出,要按照规矩立即升她为校尉,并给她发象征新身份的令牌。
“不愧是将军的学生,在新人中晋升最快,你的令牌营中连夜打好了,快拿去看看。”
副将给她递来小小一块牌子,崭新的令牌上写明“校尉吴清荷”的字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吴清荷盯着看了好半天,渐渐抿起嘴角。
出了副将们的军帐,一路上都是早已知晓她晋升这件事的士兵们,自从那日比试过后,大家看她的眼神总是多一分敬佩。
“吴校尉,恭喜!”
“恭喜吴大人,往后请您多关照!”
大家的祝贺声此起彼伏,连在训练中的张琴也在歇息的间隙奔来道喜,有如此多的人来恭喜她,可吴清荷心里还有一块是空空的,她想听到另一个人同她贺喜的声音。
吴清荷的脑海中很快浮现出柏乘的身影。
恋人大抵都是这样的,遇事不论开心与痛苦,都会想要对方在身边,这些天柏乘一直在照顾受伤的她,同她共担一份痛苦,如今她也想把自己的开心分给他一半,和他共享喜悦。
心里有了想见他的念头,吴清荷不多纠结,立刻站起来,好在校尉不同于普通士兵,是可以自由进出军营的,她今日第一次使用校尉的令牌离开军营,径直朝柏府奔去。
这一路上都畅通无阻,吴清荷忍不住去想,柏乘看见这枚令牌时该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构想了无数住可能,直到月亮停在柏府门前时,才完全回过神来。
“吁——!”
“辛苦了,回去喂你吃胡萝卜。”
吴清荷摸摸它的鬃毛,任月亮停在墙边独立溜达,她自己则满怀期待地朝大门去,下人们都认识吴清荷,见她走近方躬身行礼。
“吴女君好。”
“晌午好,劳烦通传一声,我要见柏乘,我来找他玩。”
吴清荷也低头简单回个礼,下人听见她的话,没有立即走动,而是怀着歉意笑一笑:“实在抱歉,吴女君,倘若您是要见主君,小的可立刻带您进去,但您若是要见公子,只怕”
他话里未尽之意让吴清荷面上的笑容都淡了两分。
“只怕什么?是柏乘他的身体不太舒服了么。”
“不是,是如今公子闭门谢客,谁都不能见,就连您都不能,这是主君给公子的惩罚,怎么劝都不会改的,公子要被关一个多月,直到入秋他过生辰,这惩罚才会结束。”
吴清荷听罢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我第一次听说柏太傅会给他这么重的惩罚,他做了什么样的错事?”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河叔不让我们多议论,只管让我们按照规矩行事,拦下所有要见公子的客人。”
“柏太傅呢,我去见见她,劝她减轻惩罚。”吴清荷还要往里走,但下人依旧拦着她不放。
“主君在宫中议事,不在府中,她还特意交代过,不允许任何人来与她提公子的事,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先行回去吧,若惹得主君生气,那可就不好了。”
下人把她往门外推,吴清荷不想走,但还是被不情不愿地推了出来,看着下人在她面前关上大门,“轰——”一声把她光明正大进去的路给堵死。
“为什么要罚的这样重,他一直那么乖”吴清荷伸手戳两下门,小声嘀咕着些什么,末了坐在柏府的台阶边,捏着自己的令牌看了会。
“吁——”
月亮见主人并没有进去,“哒哒哒”的迈着步子靠近,吴清荷抬眼看看它,抬手捋一捋它的毛。
“不用担心,此处不通,我就走老路子进去,等天一黑,就翻墙去找他。”
夏日的夜来得迟,等到天彻底暗下去,便已是戌时,黑漆漆一片中,打更人敲锣走过,声音传遍大街小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柏府点上了灯笼,但用的不多,大约是怕炎热的夏日里多余的火烛引起灾患,墙底下黑漆漆一片,巡逻的侍从走后不久,如猫一般灵巧的少女便自墙沿翻身下来,动作熟练地躲好。
这几年虽在军营,但是逢年过节回家,柏乘有时提起想在晚上见她,那吴清荷就会选择走这条路,四年下来,她已经摸清了柏家可以藏匿身形的每个角落,以及所有守卫巡逻的时辰与路线。
夜色将她保护的很好,吴清荷顺利来到柏乘的院内,守夜的下人还和往常一样在廊中休憩,两年前,柏乘出主意,为下人找来把躺椅放在廊下,自此后这守夜人每晚都睡得舒服,很少有醒的时候,再不需要吴清荷每一回找不同的事来吸引她注意力。
房间里还有微弱的烛光,柏乘大概还没有睡,吴清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将头探进去看。
屋里的烛灯在桌前摇曳,柏乘就坐在对门,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眼睛不时眨一下,望着桌前一个小罐子发呆。
像小动物被独自关起来,可怜兮兮的,让吴清荷觉得既心疼又好笑。
听见开门的轻响声,柏乘睫毛扑闪,抬眸看过去,见到是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委屈巴巴地小声喊她:“清荷,我挨罚了”
吴清荷把门关紧,朝他走过来时点点头:“我听你家下人说了,罚你一个多月不得出门,你做错什么了,太傅怎么会这样对你。”
她坐在柏乘身侧,柏乘便挪进她的怀里,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安静片刻才回答她,声音闷闷的。
“我做了很失礼的事,娘觉得这有违我柏府公子的形象,所以就罚我了,至于我具体做了什么我可以不说嘛,我有些不太好意思说。”
柏乘说到最后话语带着鼻音,脸颊还轻轻蹭吴清荷的肩膀,吴清荷觉得心里痒痒的,摸摸他的背:“不想说就不说,这没什么大不了。”
“谢谢你,对了,你今晚为什么来啊,是想我了嘛?”柏乘笑盈盈地从她怀中露出双眼睛看她。
“对呀,我想你了,主要是我遇上件喜事,我想赶紧和你分享。”
吴清荷看着他的表情,扑哧一声笑出来,旋即从腰间拿下自己的令牌给他看,柏乘动作一顿,小心接过令牌凑近了仔细看一遍。
“校尉吴清荷你升到校尉了!”
柏乘眸中浮现出一点欣喜,稍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让守夜人的鼾声都轻了几分,他赶忙捂住嘴,喜滋滋地凑近,轻声道:“恭喜你呀,吴校尉。”
晋升的喜悦一下子就圆满到毫无空缺,吴清荷嘴角噙着笑,在他额前落下认真的一个吻。
“这样大的喜事,要是我今天没有被罚禁足在家就好了,我一定会好好为你庆祝的。”
他眼底略过丝遗憾,但吴清荷觉得无所谓,她不在乎庆祝,只要他在身边就够了,可柏乘好像真的在意这件事,她就认真安慰一句:“我又不是只晋升一次的,等下回晋升的时候,你再陪我庆祝,越往上升,令牌越漂亮,到时候我拿来先给你看。”
她的承诺让柏乘心头一暖,甜甜地笑起来:“好啊,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桌前的烛火暗淡了些,吴清荷顺手拾起桌前的剪子去剪烛芯的线,眼睛一瞥,就瞥见方才进来时柏乘望着发呆的那个小罐子里一片殷红,凑近时就闻到股腥气和怪味。
“啪嗒。”
吴清荷放下剪子,捂了下鼻子,指向那个小罐子嘟囔:“那是什么?”
柏乘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扑哧一声笑出来,把罐子移到她面前。
“你应该没见过,这是用来给男孩子点守宫砂的,我到年纪啦,在十七岁生辰前,要早早地把这个点上。”
他的声音温柔,还带着丝缱绻的味道,守宫砂是喂壁虎吃足了朱砂,而后将其捣成泥后点在肢体上用的,在吴清荷眼里就是一片红色的泥巴。
如此重要的事情,一般都是由少年的爹来协助完成,并将一些出嫁后该了解的事说与懵懂的年轻人,但柏乘的父亲早逝,今夜又是他挨罚的日子,因此这些事就只化为一小罐子捣好的守宫砂泥,落在他的桌前。
点上守宫砂,就意味着真正的成熟,意味着成为待嫁的公子,如此重要的时刻,他很庆幸是吴清荷陪在他身边,他已经从青涩的花骨朵长到即将盛开,吴清荷守过了他漫长的成长期,柏乘会把最好的自己给她。
吴清荷看着那一罐子的泥,涉及到未知领域的她表情疑惑,柏乘则托腮注视着这只好奇的小猫,目光被烛火染上温暖的颜色。
“这个点在身上就行了吗,怎么点,用手点嘛?”
“想要点在哪处,便刺破那里的肌肤,然后再把这个涂抹上去就好。”
柏乘耐心地和她解释,这些都是他听河叔说的,河叔自觉身份配不上,不肯在这里帮他点守宫砂,只将这些事与他说清。
点下后就一直不会消退,除非行房事,吴清荷蘸来一点凑近看,而柏乘则低头看他自己,环顾左右后小声念叨:“我该点在哪里呢”
点在哪里都行,反正他好看,吴清荷心中暗自想着,忽然听见身旁一阵窸窣声,她一顿,抬头看见柏乘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他夏日里本来就穿得单薄,衣服自他肩头滑落,露出他白皙如玉般的肌肤。
顺着锁骨线条向下,他毫不掩饰自己最不可见人的美,在烛光下徐徐绽开于吴清荷面前,让她脑中一片空白,而后像是放鞭炮般炸开一片。
“你你干什么,你怎么突然把上半身衣服脱了。”
吴清荷“腾”一下站起身,两只手死死捂住眼睛背过去蹲下,她觉得自己脸颊一热,整颗心砰砰直跳。
从小到大,不论什么男人在她面前都要乖乖穿好衣衫,否则便算对宰相之女不敬,吴清荷从来不去那些风月场所,那些香艳的书本也从来不看,对情这一字的了解只有简单纯粹的亲吻与拥抱。
如今柏乘让她见到了最私密的美,吴清荷一时反应不过来,像受惊的小猫般躲起来了。
“唔不脱衣服,怎么点守宫砂呀?”柏乘眼神无辜地看向她,又垂眸看看自己,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当吴清荷的夫郎,现在在她面前脱衣服,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和他之间早就可以这样亲密无间了。
她怎么就这样震惊,像躲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躲着他呢。
“那你脱之前,总要和我说一声”
吴清荷一直没回头,让柏乘渐渐生出不悦来,他轻哼一声,低头又看向自己,旋即道:“只是脱了上半身,没有脱下半身。”
一点都不可怕,这有什么不能看的,他都快当她夫郎了,她怎么会在这种事上害羞。
还是说,她是不想看啊为什么不想,她难道不喜欢他了嘛,不想更亲近一些吗?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你把衣服穿上吧。”吴清荷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柏乘挪开椅子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蹲下。
“把手拿开,看我。”
柏乘带着不满低声威胁她,吴清荷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缓缓把手拿开,原来柏乘已经穿上了外裳,只是衣裳松散的缝隙里暖玉一样的白,透着让吴清荷着迷的淡淡药香。
“你怎么会这么害羞,现在就这样了,我们以后行房事的时候,你该不会看一眼就躲起来吧。”
他坐在地上,面带担忧看着吴清荷,吴清荷转头看他,发觉即使他穿好了衣裳,她的一颗心也在狂跳不止。
“我我会尽快适应的。”她轻咳一声,和柏乘说道,声音稍有些沙哑。
“哦。”柏乘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抱膝坐在地上,不肯看她,吴清荷见他委屈又难过的样子,忽然心一揪。
她刚刚有些失礼了,对于恋人来说,逃避是会让人无措受伤的,她该说点什么才能让他开心起来呢。
思索片刻,吴清荷已经脸颊发热,但还是按下自己的心绪开口道:
“柏乘,我害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因为你的身体太美了,我头一回看别人的身体,就是看见你的,你又这么美,所以我一时心里没承受住,就躲起来了。”
吴清荷很真诚地夸他,柏乘默默抿起嘴角,脸颊泛起一点红,含笑转眸看她。
“你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从来不和你撒谎。”吴清荷赶紧点头。
“那好吧,既然你夸我了,我就原谅你刚刚的行为,再给你一个小小的奖励。”
柏乘的眼里盛着星河的碎片,温柔又灿烂,凑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如果你真的觉得这具身体很美,你很喜欢的话”
“那你来帮我点守宫砂吧,点在你觉得最美的地方,会为你而消失的东西,也该由你来亲自点上哦
第六十五章
明明是充满“欲”的话语, 可是说话的人恍然不知,他的眼神依旧是少年人的温暖澄澈,吴清荷转头与他对视, 柏乘便也歪着头看她, 像浑然不觉自己把自己推至险境里的小动物。
夏夜里的蝉鸣此起彼伏, 吴清荷心中比这窗外的蝉鸣声还喧嚣, 她慢了半拍才艰难地屏住呼吸,语气极其不确定:“帮你点守宫砂?”
“对呀你该不会要拒绝吧?”
见她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柏乘忽而有些忐忑,眨眼间笑容便淡下去好几分, 好似幽怨的小鹿般抱臂坐好:“你要是拒绝,那刚刚你夸我好看的那些话,就全是撒谎别的男孩子都有人帮忙点守宫砂的,我没有, 你也不肯帮我”
可怜巴巴的语气,点守宫砂这样重要的事情,别人家的公子有亲爹或是长辈们陪伴在侧帮忙,但她的柏乘是没有这些的,她的小鹿只有她。
“帮, 我帮你点。”吴清荷脸上发热,她想,她的脸此刻一定很红, 不知在烛火的暖光下瞧着是否显眼。
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柏乘忍不住翘起嘴角, 带着羞涩的笑容起身站她面前。
“那那你快来选嘛, 你觉得哪里最好看,最喜欢哪, 便用小针把哪里戳破,然后将守宫砂的泥涂在上面就行。”
柏乘忍不住催促她,脸颊像是个白皙粉嫩的桃子,在吴清荷的眼里生动而又可爱,她眸色一暖,感觉心中那些年少才有的青涩与害羞,正被面前漂亮活泼的少年逐一解开。
吴清荷缓缓抬眼,目光由他的脸颊逐渐转移向他的脖颈,肩膀到他的腰线。
见她不说话,柏乘垂眸看向自己,顺着她刚刚的视线去寻找适合落下守宫砂的地方,轻声道:“需要我再把衣裳脱下来嘛,这样隔着衣服看,会不会看不清。”
“不需要,我知道该点在哪里。”
“这么快就选出来了嘛,我还以为你需要多看一会呢。”
柏乘笑着抬起头,只是他还来不及多说些什么,吴清荷便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触上他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一圈,转到背对着她。
“为什么是背后”他脑子有些懵,但吴清荷却默不作声本文由企鹅君羊 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 整理地松口气,觉得这样就不会太过冒犯。
这个人是从年幼时就喜欢她的,所以满脑子都是她,为她做什么都是毫无顾忌,但吴清荷却不想利用他这颗真心肆意妄为,她自幼就爱胡闹,但是唯独对他的事,吴清荷不想胡闹,把他当珍宝般小心对待。
“清荷,你是认真选的吗。”
虽然乖乖地顺着她的力道转过身去,但柏乘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侧头望向她。
“当然。”
吴清荷低垂着头回答他,见她不像心虚的样子,柏乘才渐渐放下心来,倏尔抿唇,稍微有些费力地伸起手去触摸她的脸,动作轻柔,指尖缱绻而勾人。
都背对着她了,还要努力做出些让她的心砰砰直跳的事,吴清荷拿他没有办法,假模假样地像猫一样轻咬一下他的指尖,随即伸手将他牢牢抵在墙角,再轻轻撩开他衣裳的下摆,露出一小截他腰上白皙的肌肤。
“就点在这里好了。”她说话间抬眸看向柏乘,这才发现柏乘一直侧头注视着她,眼中的情绪比夏日的暖风炙热。
“我都听你的。”
桌上就备有专用于此事的银针,吴清荷动作生疏地捏起,轻轻刺向柏乘腰间的肌肤,片刻的刺痛让他肩膀轻颤,闭上眼倒吸口气。
殷红的血珠沁出,吴清荷迅速地用手帕擦好,旋即按着柏乘之前告诉她的,蘸守宫砂泥涂抹在上面。
鲜红的一个圆点落在他如玉般白皙的肌肤上,竟然真的像长辈们说过的那般,一触便不可轻易被擦去。
吴清荷望着那个印记,久久不能回神,柏乘一直抵在墙角,却也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一眼,低头轻笑几声。
“原来已经点好了呀以后搂我的时候要记住哦,我腰间有你亲自点的守宫砂,我是你的人。”
闻言,吴清荷抬眼,对上他那双满是宠溺与温柔的眼睛,小声道:“我的人。”
“对,你的。”
虽保持着背身的姿势,柏乘依然努力地侧头去吻她的唇,他是被爱人擒拿,也要扭头去舔舐,亲吻的小鹿,吴清荷不忍他那么费劲,松开手将他转回来,紧搂住他的腰,俯身回应他的吻。
夏日里,一切都可以升温,吴清荷吻住她怀里最温柔可爱的少年,掠夺了他的呼吸和香气,看他的眼神逐渐为她染上迷离的色彩,为她沉醉在一场梦里不可自拔。
“清荷,你说,我们俩一直这样这颗守宫砂痣能留到成婚那日吗?”
一个吻结束,吴清荷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把柏乘压在桌上亲了许久,看他轻喘气,笑着和她聊起天,吴清荷逐渐恢复理智,把夏日里的燥热收住,起身坐直,柏乘伸手牵住她,指尖跃跃欲试,想要扯她袖口。
“为什么不亲了,我还想亲,清荷,大胆一点也没有关系,这颗痣早点消失也没事的,反正我们俩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做什么都不过分。”
他轻声哼了几下,往吴清荷怀里钻,但吴清荷只是亲一下他额头:“大胆不起来,别让柏太傅气到想把我钉在板子上,好了,我要走了,军营的晚训要开始了,我得参加。”
“这么快就要走了”柏乘舍不得放开她,可怜巴巴地攥住她衣袖跟在后头。
“没事的,如今我可以自由出入军营,以后每夜我都会来看你。”吴清荷摸摸他脸颊上的软肉,小声安慰柏乘。
柏乘的眼睛一亮,旋即又想到些什么,带着点歉意道:“你刚升校尉,差事肯定很多,每天要忙军营的事,还要来见我,会不会很累。”
他是很懂事的孩子,但是吴清荷不需要他懂事,她只需要他开心。
“不会,我想见你,来见你是不会觉得累的。”
吴清荷含笑朝他摇头,听到她这样说,柏乘心尖泛起淡淡的甜味,睫毛扑闪几下,嘴角噙着幸福的弧度,还像小孩子一般听话地点头。
“嗯,我知道啦,那我每晚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等你来见我。”
小鹿成精,扰得人几乎无心回去训练。
她干咳两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随后转过身,还没走两步,又被身后的人喊住。
“清荷,我要被关到过生辰为止,等我生辰那日被放出来,我可以去找你吗,过生辰我只想和你过。”
“过生辰我只想和你过”这句话,他每年生辰前都要和吴清荷说一遍,所以吴清荷年年都会在这一天告假回家,按照他每年不同的想法陪他过生辰。
因此现在他提起这话,吴清荷也不觉得意外,径直颔首:“当然可以,不过你只需要在家等着我,我来找你就行了,我带你出去玩。”
“不,我不是让你带我出去玩的意思,你那么忙,那么辛苦,现在还要一直攀墙来见我,我不想让你再为我的生辰费太多心思,这样真不公平,我想今年我们换一换吧,换成我来见你,我去军营探视,带上好吃的和好玩的,我想在你的军帐里过十七岁的生辰。”
说起来,他还从没有去军营探视过她,军营里是允许家眷进去探视的,但有颇多限制,况且从前吴相在京,他没有成为“家眷”去军营看望她的机会,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军营中独自度过每一日的。
以家眷的身份,在她平日里生活的地方过生辰,这样于他而言很有意义,又不会再让本就因差事和训练忙碌的吴清荷为他的生辰多费神费力,柏乘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好。
如今吴清荷已可以自由出入军营,家眷探视似乎很没有必要,但看他眼中的期待和喜悦都快要溢出来,吴清荷没有选择泼凉水,只是提醒他。
“在我的军帐里过生辰?我的军帐很小,不如副将们的大,而且灰扑扑的,并不是很好看。”
“那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在意,我还能看你的晨训和晚训,看你平日里每天都在做什么,这些我都好想看的,给我一个机会嘛。”
柏乘开始牵起她的手臂摇晃,求她赶紧答应,吴清荷拿他没办法,只能点头:“行吧,那我提前打好招呼,让你进来探视,不过军营重地,很多区域是家眷不能去的,你只能坐在我的军帐里。”
见她同意了他的要求,柏乘翘起嘴角,俏皮地眨一下眼。
“回校尉大人的话,下官遵命。”
夜色浓郁,军营里的号角被人吹响,这是晚训要开始的象征。
“所有士兵!到马场来参加晚训!”
负责训练的校尉在大大小小的军帐中呼喊,吴清荷一路飞奔,与她撞个正着。
“哎哟,吴校尉,正找你呢,快,晚训要开始了,从今以后,你接沈校尉的差事,带领士兵们训练,老兵们不要紧,重点是新兵,你需多多监督她们。”
这位校尉年纪大些,说话和和气气,吴清荷也礼貌地与她道谢:“谢前辈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点小事用不着谢。”
两人一齐朝晚训的地方去,在路上偶尔寒暄几句,转弯时碰见几个士兵领着人往前走,吴清荷觉得她们带的那人有些眼熟,便不经意多扫了几眼。
待到这几人远去,吴清荷身侧那位校尉才道:“你应该有印象,她们押送的是沈校尉的女儿。”
“沈校尉的女儿她做错什么事了吗?”
吴清荷转头发问,心中不禁疑惑,自己不在军营的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不是她做错事,是沈校尉,她一死,她的差事总要交给别人来干,结果大家顺着她手上的几桩差事一查,发现她造了不少孽,她克扣新兵的月银与粮食长达数年,贪了几万两白银,但她人已归西,营里只好先审问她的女儿是否知情。”
区区一个校尉贪这么多,军营里还存在着不少漏洞,吴清荷微不可察地皱皱眉,又道:“这件事之后要如何处理,需要把沈校尉的女儿交由刑部吗?”
“不急,现在还是将她女儿押在军营内,毕竟,大家尚不清楚这些事有没有她女儿参与,等到都审问清楚,大概将军也就回来了,这一切都由她老人家定夺。”
往前又走几步,这校尉像是调侃般,笑着和吴清荷道:“这沈校尉真是命好,死的毫无痛苦,这些事若是在她生前被揭发,那将军绝对不可能轻饶她,不过话又说来,她若不死,这些事也不知还得被遮遮掩掩多少年,真就叫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一切大约只能用这四个字来解释了,吴清荷迟钝片刻,便完全将沈校尉这个人抛至脑后。
“不错,是造化弄人,我们快去晚训吧,那里更要紧些。”
当上校尉之后,吴清荷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变得更加忙碌起来,师母还是没有从边塞回来,军营里总有种群龙无首的感觉,她一边开始负责训练新兵,一边按照师母的要求加强对自己的训练,将射箭的技术精进回受伤前的模样。
白日总也不够用,夜里晚训结束,翻墙而过去找柏乘,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到片刻轻松和开心的时刻。
这样日复一日,时间如水般流逝,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多月便悄然而过。
一个大清早,吴清荷刚洗漱完毕,便有士兵来提醒她:“吴校尉,你今日有家眷入营探视,现在人已经过守卫的搜查,正在大门口等着你。”
“来的这么早”吴清荷放下手中擦脸的帕子转身朝外奔去。
如今已要入秋,但白日里却还依旧闷热,吴清荷迎着阳光走到门口,很快就看见门前停着柏家的马车,柏乘站在路边,他穿一身墨蓝的衣裳,头发梳至肩后,发尾带着精巧好看的坠饰,他像最显眼的花朵开在路边,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清荷,我在这!”
见她走近,柏乘抿起嘴角微笑着朝她奔去,他身后的河叔见他跑起来,下意识地想劝阻,但见到如今的柏乘这般活泼,他眼中浮现出丝欣慰,什么也没多说。
今日既是柏乘的生辰,也是他父亲的忌日,柏太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府里办忌辰,多亏有吴清荷在,既让小公子每年的生辰都开心幸福,也不让柏太傅有为难愧疚的时候。
“你来的好早,用过早饭没?”吴清荷牵住柏乘温热的手,垂眸问他一句。
“用过饭,喝过药来的,我很想你,所以到的早一点,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晨训也还没有开始这么想我么,可我们昨晚明明见过。”吴清荷扬起嘴角,小声和柏乘讲起话,柏乘听得脸颊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一笑。
“见过了也会想你呀,我天天都很想你。”
他总是很直白地说一些让吴清荷招架不住的话,吴清荷默不作声地捏了下他温热的手心,得到的回应是十指相扣。
“吴女君,今日我们公子还是麻烦你了,这些食盒是准备好的菜肴,您一并带进去吧,公子想和您单独待一块,我就不多打扰,傍晚再来接公子。”
河叔交代好事情,将东西都交到她手上后,方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吴清荷注视着马车走远,回眸便与柏乘四目相对,这个从没进过军营的小公子此刻颇为紧张和兴奋,眼里盛着阳光的碎片,一闪一闪,见她看过来,就赶忙催促:“校尉大人,快带我进去吧。”
因着半月一回的休沐被取消的缘故,大家近来的积极性都不太高,晨训不开始,便鲜少有人早起,吴清荷回去的路上没有碰见多少人,便时不时指着某一处和他介绍。
“那里就是我平日里晨训和晚训的地方,训练一结束,那里就是马场,专供大家骑马用的。”
“旁边设有箭靶,箭靶那有树,我喜欢在树荫下练习射箭,再往前,是军营的庖屋,其实庖屋的大姐做的菜很香,你若愿意,晌午我可以领你去尝一些。”
吴清荷把平日里自己在军营生活的点点滴滴都介绍给柏乘听,他就喜欢听这些,一路走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真好,她说的越多,他就了解的越多,与她就越亲密无间,一丝一毫的间隙都没有。
真是巴不得能天天陪她过这样的日子,但这种想法不切实际,柏乘只好很大胆地在自己的脑子里幻想一下。
最终,吴清荷在一间军帐前停下脚步,转身很郑重地朝他介绍:“就是这里,我住的地方。”
说话间,吴清荷掀开帐子的门帘迎柏乘进去,她刚一拉开帘子,便看见张琴笑呵呵地站在帐中。
“琴姐”
“小女君回来啦,小公子,许久不见,今日来军营,一定要好好玩一番!”
见张琴出现,吴清荷心中明白些什么,跟柏乘道一句:“你坐在这等一下。”随后便拉着琴姐出了军帐。
等到离军帐已有一定距离,二人方停下,张琴看一眼吴清荷,又看一眼军帐的方向,一拍自己的胸膛道:“小女君,你要的东西都已经到了,满满一箱子的烟火,足足够放半个时辰的!这是你给小公子准备的生辰礼不?”
“嗯,他特别喜欢看烟花,既是他过生辰,我就多放一点,不过可不止这个,我写好婚书了,藏在我的枕头底下,等烟花放完,我就把婚书给他。”
提到婚书二字,少女的面上浮现出一点甜蜜的笑容来,张琴又是震惊又是开心,抬手猛拍她的肩膀。
“小女君是真真的开窍了,俺光是想想都觉得甜!这样真好,柏小公子成年第一天就与心爱的人订婚,这该多让人印象深刻,一辈子怕是都忘不掉今日。”
见张琴这样提起,吴清荷也笑得开心,半晌很认真地告诉张琴:“千万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要保密,这是个惊喜。”
“你还不放心琴姐嘛,琴姐一定把话烂肚子里。”
二人嘀嘀咕咕完,张琴便说自己要回去好好盯着那箱烟花,先行回去了,吴清荷回到帐中,就看见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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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乖乖坐在桌边,歪着头像小动物一样看她。
“你刚刚出去了好久,和琴姐在商量什么呀,该不会是什么惊喜吧?清荷,你很忙,今天我就想好好陪你说话,看你训练,然后和你一起用饭,我不需要你特意给我惊喜。”
怎么这么快就猜中了,做生意的小公子果然聪明,不过吴清荷也不是一被戳破就会惊慌的人,她面不改色摇摇头。
“没有呀,没有惊喜,我跟她是在聊公务。”
小猫撒谎面不改色,但柏乘却总能看穿她,轻轻地哼一声,小声提醒:“不要太麻烦,我不想你太累的,真的不需要惊喜哦。”
哼,等到这个惊喜真正被揭晓的时候,看你是不是还跟现在一样说不想要。
吴清荷在心里暗自哼一声,还未说话,就听到帐外有人在喊她。
“吴校尉,吴校尉!”
脚步声渐近,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吴清荷退后两步掀开帐子的门帘,看见位师母身边的副将跑近。
“出什么事了吗?”
吴清荷收起脸上的笑意,走出去迎接。
“将军回来了,已经到城外,我们得去接,她点名要见你,你快收拾一下,随我们一起骑马去城门口,今日的晨训,你便不用参加。”
刘将军回来的很突然,吴清荷从副将的面上瞧出一点不对劲的神情来,但她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神情严肃地接下这桩差事。
“好,我明白。”
等副将走远,吴清荷回到军帐里,柏乘一眼便看出她的表情很凝重,他也赶忙收住自己的笑,站起身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师母回来了,我得去接一下,今早我的晨训取消,你可能没法看我晨训了。”
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军营,谁知道她又要出去,但这是差事,柏乘赶不及失落,只是朝她点点头。
“嗯,没事的,没有晨训还有晚训可以看的,我就坐在这等你,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用饭过生辰,我让庖屋做了很多你爱吃的,到时候我们可以带去军营的庖屋,和你的朋友们分着吃,我还要吃军营的饭呢。”
听他提起待会可以一起做的事,吴清荷忽然也觉得很开心,亲了下漂亮小公子的额头,旋即道:“好,不出一个时辰,我就会回来了,
“好,那我乖乖等你。”柏乘顺势拿起桌上一本被吴清荷翻过无数遍的兵书,做出阅读的模样让她放心。
吴清荷又看了会她恬静乖巧的小公子,再亲他一口,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军帐。
脚步声渐远,柏乘才渐渐放下书本,伏在桌子上发了会呆,又起身跑到吴清荷的床前,如同想要蹭上自己爱人气味的小鹿,紧张又忐忑地躺在她床上,眨眨眼望向头顶支撑军帐的梁柱。
“要是我能每天都陪着她睡觉,睁眼和她看见同一根房梁,那该有多好啊”柏乘小声地许愿,顺带在床上滚了一圈,随后轻声哼着歌谣起身,他刚爬起来,便看见枕头下好像露出了什么东西,似是信封的一角。
什么东西要藏在枕头底下,柏乘想拿来看,但想到这是很私密的事情,便又缓缓把手放回自己的膝上,心中却是忍不住好奇。
是什么东西,别人给她的信,又或是她自己写的,写的是什么呢,给吴大人的家书吗
柏乘猜测了很久,正是出神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飘进帐篷里。
“是庖屋开始做饭了么,怎么感觉,这味道有些难闻,清荷平日里吃的饭,难道是这个味道吗”
这种烟味逐渐开始变浓,柏乘忍不住咳嗽几声,渐渐觉得没法再忍下去,随后起身掀开帘子,看军帐外到底是什么情况。
天空晴朗,蓝天白云,但是军营的某一处却开始冒烟,并非是生火做饭时才会有的袅袅青烟,而是黑色的浓烟,一团团往外涌。
这是军营里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便象征着不详。
“着火了!快来救火!”
第六十六章
军营, 整个京城除皇宫外守卫最森严的地方。
没有人想过,这里会着火,柏乘没有, 所有士兵都没有。
一阵灼热的风拂来, 吹乱了柏乘的头发, 还带来一阵浓烟, 柏乘立即捂住口鼻,弯腰蹲在地上,皱眉剧烈地咳嗽起来。
“着火了!那一头着火了!快救火!”
有士兵一路狂奔,朝着两边的军帐大声呼喊, 大家都慌忙提起水桶,往着火的地方赶去,柏乘担心自己会影响到救火的士兵,勉强分出力站起身, 摇摇晃晃地退回军帐中。
“快救火!”
“去水窖取水来!”
帐外一片喧嚣,可夏末的燥热使得这场火迅速蔓延,源源不断的浓雾飘散在军帐中,这样的浓雾让身强体壮的士兵们皆是忍不住咳几声。
士兵们尚且如此,对于有肺疾的人而言, 这更致命,柏乘回到军帐中后,便无力地倒在地上, 张嘴吃力的呼吸起来,时不时蹙眉痛苦地咳嗽。
再这样下去, 旧疾又要发作了,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再犯过病,一时难受起来, 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不行今天不可以发作,我要跟清荷过生辰”
柏乘的意识逐渐恍惚,脸色也逐渐转向苍白,可他还是强忍胸腔间的痛意,双手颤抖着寻出一条手帕,桌上有壶凉茶,他便将茶水浇在帕子上,随后用这条帕子捂住口鼻。
冰凉还带着茶香的帕子让他终于拥有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柏乘顺着桌脚跌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一会,失神良久,那种旧疾将要发作的感觉才逐渐得以被控制。
但这样并非长久之策,他需要离火势远一些,离开浓烟呼吸。
帐外的道上已经没什么士兵,火势蔓延太快,大家都在忙着救火,柏乘走在路上,脑中的意识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很久以后,他才艰难地抬头,看见有个士兵奔过。
“您好打扰一下,我是来探视的家眷,请问营中有什么可以暂时避火的地方吗,烟太浓,我呼吸时有些难受。”
柏乘语气礼貌地同那人讲话,那士兵走得匆忙,似乎没打算理他,但嘴上还是问一句:“你是谁的家眷?”
“吴校尉的。”
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去细想太多,柏乘强忍着不适回答对方,见对方什么话也没说,便也不想多打扰,转身要去别处。
“等等,走那边,那是水窖,里边阴凉,去那躲着吧。”
那个士兵手一指,便指向某一处,柏乘循着她说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由砖瓦和泥土搭出来的窑洞,洞的大门敞开着,里边一片黑黢黢。
犹豫片刻,柏乘朝对面的士兵道了谢,用身体中仅剩不多的力气迈开步子往洞里去,他一踏入洞中,便感觉有丝丝凉意往身体里钻,柏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逐渐顺畅起来,可是身体却很冷很冷,冷得不正常。
“水窖里都是这么阴凉的么。”
柏乘有些疑惑,正准备转身退出去,洞前的光线突然一暗。
“砰!”一声闷响,有人重重地关上门,只留给他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最糟糕的是,柏乘的身体,已经因病迟钝到连挣扎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里边还有人,快开门”柏乘摸索着来到门边,强忍着心中的害怕与慌张捶门,但似乎是因为门太过厚实的原因,他发出的这点轻微声响,门外根本就无人听见,没人在意。
背后越来越冷,柏乘轻颤着肩缓缓站起,往里走了几步,黑暗中,他一不留神便被一个木盆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连带着木盆中的东西也被摔成碎片,他像盲人一般伸手摸了摸,发觉这些碎片是凉的,会融化的。
“是冰不是水我被骗了,这里不是水窖,是冰窖,这里是用来储冰的。”
周遭越来越冷,柏乘难受地抿起嘴角,泪顺着眼尾滑落。
“我该不会是夏日里第一个被冻死的人吧。”
方才大火带来的炙热与现在的寒冷相交替,巨大的反差让柏乘瑟缩了会,趴在地上不断咳嗽,越来越冷,这里越来越冷他希望赶紧有人打开冰窖的门,来这里取一些冰用,顺带把他放出去。
但门外许久没有动静,柏乘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只能躺在地上轻声哽咽。
“清荷,我害怕”
——
刘将军要回京,京城门口守卫的士兵便在今日多加一倍,吴清荷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她的师母骑在马上等着她们,许久不见,师母瘦了些,皮肤黑不少。
吴清荷第一个勒紧缰绳上前,在马上对她行礼:“恭迎师母回京。”
“少说废话,立刻下马,与我比试一番。”
师母的神色有一种读不懂的凝重,见面连寒暄也没有,说话间就迅速翻身落地,吴清荷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着急,却还是依着命令下来。
“所有人让开!吴清荷,我把你喊出来,就是为了打你个措手不及,现在拿出你所有看家本领战胜我,若让我瞧出,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你有退步,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刘将军手臂一挥,大声提醒众人,所有人被吓得一激灵,赶忙退开,围成一个圈站好。
非常不同寻常,师母有些急躁,这一切落入吴清荷眼中,她眸色变幻,片刻后整理好袖子:“请您赐教。”
师母如一阵旋风袭来,吴清荷差点就没有躲过去,她跟着刘将军学了好些年,两人的一招一式都过分相似,刘将军的实战经验更丰富,但吴清荷正是体力与精力最巅峰的时候,一点也不占下风。
刘将军越打就越欣慰,下手也越发狠,可吴清荷没有被她伤及分毫,二人数十回合也没有分出高下来,直到她感到一丝疲乏,手上的动作慢半拍,吴清荷立即抓住漏洞,扭住她手臂牢牢固定住,让她动弹不得。
“师母,承让了。”吴清荷低声说完,便立刻松开手,颇为恭敬地扶着刘将军。
“不是让你,你确实赢了,数月不见,你又进步不少,师母已经把毕生绝学都教授与你,师母早就老了,师母没有办法再打赢你。”
说这话时,刘将军笑了笑,露出难以形容的疲惫,吴清荷见不得师母说这种话,她会觉得心里泛酸,可还未开口,刘将军又变了脸色。
“现在快回营吧,我有事要与诸位将领们谈论的,再耽误不得。”
“是,学生遵命。”
吴清荷再度上马,跟在刘将军身后,师母在路上一言不发,也不苟言笑,让她不禁好奇,师母在边塞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吴清荷。”
刘将军突然出声喊她,吴清荷眉心微动,连忙应答:“我在。”
“我和胡人打了许多年的仗,从前还年轻时,可以和她们不相上下,如今老了,应对起来很吃力。”刘将军转头看向她,目光深沉。“但我们必须战胜她们,我活了这么些年,就靠这么一个念头吊着气。”
“你还记得,我临走时与你练习过的么,我领军正面迎敌,你领骑兵侧面突击,咱们的这个战术堪称一绝,我也只与你这样的奇才配合完美,如今只有我们师徒合力,才有打败敌人的可能。”
这些东西,是吴清荷很早就明白的,她忽然有些不懂,师母为何今日要特意再与她讲一遍,她凝重的神情让吴清荷愈发觉得不对。
山雨欲来风满楼,师母的情绪就是暴风雨来临前警示她的风。
吴清荷刚想再次发问,却听身侧的副将喊道:“快看天上的浓烟!”
浓烟?吴清荷仰头瞥一眼,一碧如洗的天空中赫然出现了黑色的浓烟,风一吹就弥漫开来,环绕在某一处久久不散。
“这是哪里起火了,火势瞧着不小。”
“大热天还起火,真是倒霉。”
路上的百姓驻足看了会,三三两两交谈起来,吴清荷盯着烟升起的方向,心中忽然一紧。
“不好,这是军营的方向!”
她第一个出声提醒,其她人也很快反应过来,几人都来不及多话,勒紧手中的缰绳便匆忙往军营里赶。
银色的白马带着吴清荷匆忙奔过长街,她心中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让她的心跳个不停,跳到她觉得痛的程度。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大的一场火,有没有人受伤,柏乘呢,柏乘是否安好?
带着诸多疑问,吴清荷头一回赶在刘将军的面前,第一个冲进军营里,她一进营,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目狼藉,火已经被灭了,只剩下一片烧焦的军帐与房梁,士兵们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看到有人入营,一齐抬头望过去。
“有人回来了。”
“快去自己的军帐看看,有没有什么损失吧。”
有人善意的提醒,吴清荷脑中一片空白,连和提醒她的人道谢都来不及,径直跑到自己军帐的位置。
火势曾蔓延到这里,她灰扑扑的军帐已然成为一片焦土,徒留一股很难闻的气味。
是烧焦的味道。
“小女君,你回来了!”
背后传来张琴焦急的声音,吴清荷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袖口,问话时的声音沙哑:“你有见过柏乘吗,他有没有被火烧伤。”
“我正要说这事,小女君,大家方才都忙着救火,等到火灭了,我回头去找人,没有找着小公子,也不知他是躲到哪里去了。”
张琴说起这事时带着点愧疚,觉得自己有疏忽,但吴清荷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用手去推开废墟里已被烧焦的房梁,毫不在意她的双手沾满黑污。
“小女君,当心你的手”张琴有些心疼她,但吴清荷只是不停地在废墟里翻找,随后松口气摇摇头道:“这里没有残骸,他不在这里,他逃出去了。”
“逃出去就好,那肯定是躲在哪,还没被发现,这火是隔着老远燃起来的,想来小公子发现的早,先去避难了,说来也真是可恨,这是有人故意纵火,就是那沈校尉的女儿。”
吴清荷虽然没阻止她说话,但她也不在认真听,而是从废墟里走出来,边往前走边环顾四周,目光不断搜寻柏乘的身影。
“她被调查了一个多月,就在今早,调查她的人正式确定她与她母亲一起贪了新兵的军饷,证据确凿,她母亲虽已死,但她是活人,逃不了用刑,于是她今早假装腹痛,看押她的士兵怕她死了无法交差,就把她送到军医那,谁知她杀了军医和看押她的士兵,在军帐点火,又趁乱跑了。”
周围都没有可以让人藏身的地方,吴清荷便不停地往前去,默默攥紧拳头。
“那就这样让她跑了么,没有再抓到她?”
“怎么会,这里是军营,她再使坏心眼,也无法真的逃出生天,她跑出来没一刻,便被人抓住,沈校尉这人忒坏,女儿也坏,被抓住时还哈哈大笑,说拉了人给自己陪葬,她给军营带来不小的损失,将军不会让她死的太轻松。”
别人如何死的,吴清荷现在都不太在意,她只是不停寻找着柏乘的身影,在很多地方询问,搜找,但什么都没找到。
将近晌午,军营要开始生火做饭了,可众人去水窖里一看,才发觉储存的水在灭火中用掉大半,剩下的根本就不够淘米洗菜,为士兵们做上一顿饭。
“去冰窖里取些冰吧,烧化了后也能用,虽然麻烦些。”
有人开口提出建议,天热的时候,军营里也会派人去很远的地方凿冰山运回来存储,给士兵们来上几碗带冰的酸梅汤,或是绿豆汤,冰在军营里是颇为珍贵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大家便不敢随便用。
如今大家为了救火而精疲力竭,刘将军又归京回营,这么重要的时候,庖屋总不能做不出饭来,让将军和士兵们饿肚子,没有办法,几个将领思考后予以批准,大家这才去动身去冰窖凿冰来。
吴清荷往前,寻到了几个储藏粮食和水源的地方,她刚探身进去找,身后骤然爆发出一阵喧闹声。
“天嘞,这是谁家的公子!”
“快点去唤人来!”
“哎哟,这娃娃怎么这样可怜。”
所有的议论声在吴清荷脑中汇聚成一个人的样子,她匆忙站起身,有一刻觉得自己将要站不稳,整个人魂不守舍地朝人群围聚着的地方去。
大热天,但靠近这里却愈发的凉,从心底里透出股凉意来,吴清荷穿过人群的缝隙来到最前面,看到了对她而言此生最可怕的场景。
黑黢黢的窑洞里,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躺着一个人,此刻他面色苍白,毫无知觉地闭眼侧躺着,披散的头发乱糟糟,坠饰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嘴边是未干涸的鲜血,衣襟上也是一片暗色,那样的暗红多到让人已经不知是咳血还是吐血的程度。
吴清荷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下一刻就冲上去,将地上的人小心抱起来。
因为躺在地上的人,正是她最漂亮温柔的小鹿,她心心念念的恋人,要等她回来过十七岁生辰的柏乘。
第六十七章
“快去取热水!”
“参汤快端进来!”
“香炉里的药材不够用了!”
柏府时隔多年, 再次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午后的闷热与紧张的气氛交织在一起,像朵乌云压在心头, 让每个人都无法呼吸。
多年前柏乘咳血的那一回, 吴清荷被留在门外, 如今这一次, 她参与其中,亲眼看见了病痛带给柏乘的所有折磨。
“这根针扎在他手臂上,那一根扎在另一边,动作得快些。”
房间里雾气缭绕, 下人与医师们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但在最里边的位置,是吴清荷坐在床沿边紧紧握着柏乘的手,他手心冰凉, 指尖无力地垂落在她掌中,这个爱和她十指相扣的少年此刻失去了回应她的力气。
柏乘躺在榻上,还穿着那身带血的衣裳,他在昏迷中依旧神情痛苦,眉头紧皱, 泛光的银针悉数落在他的肌肤上,吴清荷听见他倒吸口气,随后胸膛间的起伏开始变得规律。
“医师, 他能呼吸顺畅了。”
观察到他的反应,吴清荷赶紧回头去向医师汇报, 谁知医师只是点头, 表情依旧凝重,不露半点喜悦。
柏太傅自半个时辰前便坐在了房里, 她坐在床沿边的椅子上,一直保持着异样的沉默,眼眶泛红,眼底写满了心疼。
“主君,吴女君,军营里来了人,说是要汇报此次事故的实情。”
门外有下人通报,柏太傅疲惫地点了下头,吴清荷听见“实情”二字,便也稍微分出些神,回头朝门外看去。
进来的是师母身边的副将,她面色复杂地进屋行礼,旋即又手一挥,让身后的士兵拎上来一个带血的麻袋。
“太傅大人,吴校尉,万分抱歉,这件事,我们已经查明了,沈校尉的女儿纵火后意图逃跑,在路上遇见了正要避火的柏公子,她平日里就和她母亲一样,对吴校尉有着莫名的恨意,因此听闻柏公子说自己是吴校尉的家眷,就把他骗到冰窖内关起来了。”
这名副将的声音低沉,吴清荷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攥紧,攥到她指节发白,就连指尖戳破掌心的肌肤,她都像完全没有感觉。
恨她就该冲她来,来跟她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把她身体孱弱的恋人关在寒凉刺骨的冰窖里。
受伤也好,算计也罢,全落到她一个人头上就够了,为什么要伤到无辜的人,牵连到别人。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交织,吴清荷肩膀颤抖着垂下头,低声问副将:“她人呢,她已犯了死罪,我要申请亲自杀她。”
“吴校尉,你可以放心了,她在军营纵火,罪大恶极,刘将军出面审问她后,就直接以极刑处死,将军割下了她的头颅,让我带到柏府来。”
带血的麻袋被副将提至空中,吴清荷抬头看那麻袋上的殷红,随后又回眸看向柏乘领口的大片暗红,眼中的云翳没有因为恶人的死而消散分毫。
柏太傅从刚刚开始便一动未动,呆怔很久才道:“沈校尉的女儿是那个前不久落河溺毙的校尉吗?”
“正是如此。”
得到这个回答,柏太傅再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皱眉叹口气,像忽然老了十岁一般,闭上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这回的治疗由下午至傍晚,吴清荷就一直坐在柏乘的床边,在有汤药送来时亲自喂他,时不时将他的情况告知于忙碌的医师,直到天色转为浓郁的黑,医师才叹口气,停下道:“总算是控制住了。”
这一句话出,房间里紧张的气氛才得以缓解,柏乘依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容恬静,他没有痛苦的神情,吴清荷才能拥有一个喘息的机会,动作轻柔地抚上他脸颊,陡然生出劫后余生的感觉。
柏太傅也松口气,站起身,笑容沧桑:“多谢您,今日给您添麻烦了,放心,今日的问诊金是平日里的十倍,河叔,去取包钱来给医师。”
河叔一抹眼角,赶忙应一声站出来,要给医师取钱来,谁知医师摆摆手,没有回应柏太傅的道谢,沉重地坐在桌前写药方。
“我只是控制住小公子的病情而已,往后往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吴清荷正感受到柏乘的掌心逐渐恢复平日里的温暖,听到“往后再也没有办法”,很疑惑地看向医师,头一次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语。
“医师,往后再也没有办法,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位医师年纪颇大,也算是自柏乘年幼时就为他把脉治病的人,此刻她很心痛地皱眉摇摇头:“意思就是,柏公子虽是暂时恢复稳定,可他在极其寒冷的地方待了数个时辰,如今天又热,冷热相冲,狠狠地伤到了他的身体。”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医师的心情无比沉重,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要把话说下去。
“趁着如今公子还在昏睡中,我便对诸位讲明吧,公子时日不多了,他的肺疾往后再也控制不住,这样的病人我见过,顶多还有一两年的光景,大人,府上早做准备吧。”
“轰!”一声巨响,屋外一瞬间亮如白昼,夜色狰狞。
打雷了,一道惊雷划破夏末最后的闷热,大雨落下,雨点砸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屋内却是诡异的安静。
吴清荷希望雷声可以让她惊醒,醒来才刚到早上,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可是她神色恍惚地闭眼,睁眼,眼前的景象没有要消散的意思。
“医师求您再想想办法,他才十七岁,他连今天的生辰都没有好好过。”
她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声音沙哑,医师无奈地摇摇头,看她一眼:“我办不到,再另请高明吧。”
面前的医师,是全京城医术最好的医师,柏太傅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片刻后郑重地站起身:“我有些话想问您,我领您出府吧。”
“也可,对了,房里不用留太多人,柏公子现在需要安静地休息,太多人呆在这,不合适。”
医师临走前亲自又交代了句,柏太傅和她一出屋,房里的下人便按照吩咐缓缓退出去,吴清荷没有动,河叔虽然心里难过,但还是走近她道:“吴女君,你一下午滴水未进,我去为您备些饭菜吧,您若什么都不吃,小公子会心疼的。”
吴清荷慢半拍看向他:“多谢,但是不用了,我一点也不饿,我只想看着他。”
河叔闻言没再说话,忍住泪意退出门外。
屋外是倾盆大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阵阵凉意涌上来,吴清荷注视着柏乘,从他的眉眼看到淡色的唇,一遍遍反复地看。
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柏家那个身体孱弱的小孩,玩什么都玩不好,后来他回来,身体还是很弱,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平日里又软又甜,对她有种莫名的执着,跟在她身边,像温暖的小太阳,给她很多很多爱和关心。
但现在他就这样躺在床上,医师告诉她,她很快就要失去她的太阳了。
纵使有一身武艺,她也无法从生老病死这件事中夺回自己最爱的人。
四下无人,只有她和柏乘,吴清荷独自听屋外的雨声,而后缓缓地伏到床沿边,将头埋进臂弯里,眼眶中的酸涩化为雨从她眼尾落下,她紧咬着唇不抽泣一声,默默地痛哭,泪水没有一刻停止过。
屋内的光线昏暗,从小到大意气风发的少女在恋人的床榻前哭泣,烛光为她染上一层暖色,像是一个拥抱。
熟悉的药香不知何时又悄然靠近,吴清荷突然感受到有人伸手小心地环绕住她,她抬头,对上柏乘温柔的眼睛。
“小猫哭的好伤心,哭成小花猫了。”
他唇上几乎没有血色,无力地侧躺在她旁边,嘴角抿着笑和她说话,动作轻柔地抬手,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吴清荷握住他的手,轻吸一口气,看见他醒来笑盈盈地和她说话,她面上还强装镇定,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砸。
哭泣让她连话都说不出口。
“我的小猫可不可以告诉我,因为什么事哭的这么伤心呀?”
柏乘又再度靠近,披散的头发轻轻飘到吴清荷的肩膀上,像是快要消散的梦。
“因为心疼你今天吃了不少苦头。”吴清荷没有立刻告诉他实情,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现实,因而也不敢和柏乘提起,怕他一时不能接受。
听见她的回答,柏乘的眼眶逐渐泛红,而后凑近吻上她的唇畔,吻过后才轻声道:“还有呢?”
“没有了。”
吴清荷多希望自己哭泣的原因是这么简单。
“清荷,不用瞒我,其实”柏乘倏尔一笑,眼底泛着泪光,温柔地亲一亲她鼻尖。
“其实我都听见了,医师给我扎完针后,我就一直是醒着的,只是不太舒服,不得动弹,刚刚感觉你好像在哭,我才努力睁眼。”
他都知道了吴清荷直视他的眼睛,看到一种如流水般清澈的哀伤,这种哀伤藏在他的温柔之下,柏乘刚才一直在强忍着自己的难受安慰她。
“没有关系这个医师说治不好,那我们再找别的医师,天下的医师那么多,总有人能治你的病,你只要像以前一样好好喝药,按时休息,身体会好起来的。”
吴清荷擦干自己的眼泪,而柏乘像是一个逐渐失去生机的瓷娃娃,安静乖巧地听她说话,精致的面庞好似被夜色盖上一层薄薄的纱,他眼底的宠溺和不舍交融,而后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清荷,我不是害怕死亡的人,不用安慰我的,从小就有人说我是会短命的病秧子,我能活到这么大,已经很满意了,我只是好舍不得你。”
说话间,柏乘自己的眼泪顺着眼尾落下,而后他俯身去给她一个炙热的吻,怀着所有的期待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清荷,我活不长了,我没有太多的愿望,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嫁给你。”
余生若只剩不到两年,他就想求一个和她的圆满,旁的什么都不要。
吴清荷凝视着他,柏乘深吸口气,忐忑不安地亲一亲她脸颊:“我想要在剩下的日子里,和你形影不离,每天都陪着你,记住你的一颦一笑,和你做世上最恩爱的妻夫,用尽我的一切去爱你,然后我只想在你的臂弯里长眠。”
他的泪珠落在纤长的睫毛上,看她的眼神柔软又紧张,吴清荷听着他的愿望,听到那最末尾的结局,忽然觉得这对她有些过于残忍了。
要她一个人带着最美好的回忆独自面对往后的人生,吴清荷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大过错,要老天这样惩罚她。
柏乘见她一直不说话,眼神黯然片刻:“你不愿意娶我了么,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一定很难照顾,会有很多麻烦,但是”
“我愿意娶你,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娶你。”吴清荷眼中带泪,语气坚定,话毕扬起嘴角,给他一个温暖的笑。
“真的吗?太好了清荷,我有些等不及了,我可以明天就和你成婚么。”
他说话时就忍不住搂紧吴清荷的脖颈,眼底有炙热的火苗闪烁:“我和你相处的时间太宝贵,一天都不能再浪费,你明天就娶我,当我的妻主好不好?”
“明天?”
“嗯,我早就和我母亲商量过,你那么忙,我们就不要繁琐的礼节了,我可以不穿精致漂亮的喜服,也不需要满座宾客庆祝,我会自己坐轿子来嫁给你,房间里只要点一对蜡烛,我和你拜堂,然后我就会献上我的一切”
柏乘的力气有限,越说便越吃力,最后疲惫地躺进她怀里,抬眸凝望向她,其实他没和母亲商量好,母亲除了点头答应婚事外,别的什么都还没谈妥,但柏乘现在要自己做主,以最快的速度嫁给吴清荷。
“只要你白日里给我婚书,到了夜里,我就会是你的夫郎。”
吴清荷伸手去帮他理乱掉的头发,而后颔首道:“好,我明日白天就给你婚书,夜里就和你成婚,我会和军营告假很长一段时间,只陪在你身侧。”
柏乘的眼睛一亮,旋即努力起身亲吻她,眉眼弯弯,喜极而泣,不停地点头:“嗯,我会漂漂亮亮地等你的婚书,我会等哦,你一定要来娶我,我当你的夫郎,我每天都会乖乖喝药,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
他亲昵地和她贴一贴额头,将病痛和死亡带来的云翳丢到一边,吴清荷亲了下他的额头,把他扶回去躺好,再为他整理好被褥。
“我先回军营和师母交代清楚,而后就回家写婚书,把吴府布置地喜气洋洋。”
“好,那我也让他们明天记得张灯结彩。”
柏乘像个乖孩子般躺好,闭上眼时面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容,吴清荷依依不舍地起身,缓缓走至门边时,柏乘忽而又睁眼,轻声喊住她:“吴清荷。”
“怎么了?”
吴清荷立刻回身,和他琉璃般的眼眸相对。
“我的一生再短暂,也是和你携手一起走过的,我一点遗憾也没有,我很开心,所以你不要背着我再掉眼泪,好吗?”
不好,回去就背着你哭。
她在心里告诉他,但还是点点头:“知道了”
看她不情不愿的样子甚是可爱,柏乘还是觉得心里甜滋滋的,有她陪伴的最后一段人生,一点也不可怕,他满脑子都是即将步入的幸福生活,困意上来时还不忘说一声:“快点来娶我哦我爱你。”
柏乘睡着了,闭着眼睛渐入梦乡,他身体太虚弱,刚刚一直都在靠毅力支撑着,吴清荷回头看看他,小声道:“我会快点来娶你的,我也爱你。”
院子里的雨不停,吴清荷撑伞走过,想去找柏太傅说一下明日成婚的事,行至书房门口时,听见柏太傅还在和医师交谈些什么,隔着门窗,耳边还有雨声,一切都分外朦胧。
“我出再多的银两都没有问题,只求您把这味药取来给我儿”
“我也算看着公子长大的,若是能救拼命也会救的,只是我手上实在没有,我朝都没有御医都没有”
“这种药材是满大街都有卖,可南橘北枳,同一种药材,在不同的地区生长,药性就会不一样,咱们中原地区长出来的塞外长出来的药性不同,偏偏只有那一种会起作用控制住肺疾”
“可是那里侵占她们又禁止与我们的任何贸易买不到偷不来”
“刘将军攻了七年!七年都没有再也没有希望了,柏公子等不到的”
屋里的谈话大半被雨声淹没,但吴清荷还是听到了些什么,她抬手叩门,屋里的谈话声一停,很快就有脚步声靠近,“嘎吱”一声,医师打开门,愣神片刻方行礼:“吴女君好。”
“您好,请问您二位放才在谈论什么,可详细说给我听听么。”
她眼里还有未灭的光,柏太傅却已是完全失去希望,坐在桌前神色疲倦,听见吴清荷的问话,看她一眼:“在说一些不切实际的法子,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在朝廷多年的柏太傅对如今的形势了解的太过透彻,她知道是无望的东西,自不肯再多提,只是转移话题道:“清荷,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到底是如何不可能实现,吴清荷还想追问下去,可柏太傅已经完全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她只能先将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办好。
吴清荷站好,随后躬身行礼,颇为郑重。
“我来找您,是想求娶您的独子柏乘,我想要明日就娶他,我会在今夜就布置好婚房,给府里张灯结彩,组织好迎亲的队伍,风风光光地迎他进门,至于彩礼这些您只管提,我今晚悉数备好,不会让我和他的婚礼有半点草率的地方。”
柏乘是说过,只要婚书就行,可她爱他,她要把最好的都送给自己的爱人,他那么想和她成婚,她就一定好好办,让他做她最幸福的夫郎。
柏太傅沉默着看她,没有说话,吴清荷没有得到她的回答,片刻后态度坚决地跪下。
“你这孩子,你干什么”
她的动作让柏太傅一惊,可吴清荷行了个大礼,低声道:“我必须道歉,我看护不周,让柏乘出了事,我一生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现在只想竭尽给他幸福,我求您同意,让我明天来娶他。”
“起来吧。”柏太傅带着泪,和蔼地扶她起身,而后很无奈地笑一笑,与她坦白:“沈校尉是柏乘杀的,这事你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吴清荷一懵,看见她的表情,柏太傅叹口气:“他听说你被沈校尉欺负了,因此动手杀了人,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却没有想到,他会愿意为你做如此疯狂的事,更没有想到那人的女儿会”
吴清荷久久不能言语,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柏太傅苦笑着看向她,又喃喃道:“我年轻时丧夫,我的夫郎,在他最美的年纪难产而亡,死在我怀里,如今我又要中年丧子,我的儿子要在最美好的时候如花一样凋零,我为官十余载,越活越孤独。”
话毕,她忽然放下了长辈的样子,缓缓跪下,吴清荷眸子一紧,伸手去扶她:“您不应该跪我。”
“要娶一个重病在身,活不了几年的夫郎,于谁而言都是件难且麻烦的事,做长辈的明白,这是在把你往火坑里推,但我的孩子已经爱你爱到疯狂的地步,我作为一个母亲,请你明天来娶他,就算不按照你说的那些来办也无妨,只要你来,我就放他和你走。”
“这不是火坑,您也不用求我。”吴清荷把她好好扶起来:“他是我的挚爱,只要他可以幸福,那么我做什么都愿意。”
柏太傅欣慰地叹口气,温和地笑一笑:“好,那就好。”
吴清荷披上蓑衣,骑着月亮踏过街上大大小小的水坑,这场雨一直没停歇,它冲刷走了夏夜的热,秋日的萧瑟随水汽翻涌,她在马背上,就在心中拟好了告假的折子,同时开始思考迎亲队伍里该挑哪些人比较靠谱。
等向师母交代清楚后,她就得回吴府,让下人们记着装饰起来,对了张姨早两年便不在吴府待着了,而是在京郊种田,她也要记得请她来观礼,还有,最重要的婚书她其实早就写好了,正准备今晚送给柏乘的,如今被烧成灰烬,无妨,她重写一遍。
“今夜有的忙了,振作点,明天你就要成婚,你要娶的,是这世上最好最爱你的小公子。”吴清荷觉得身体有些疲乏,她轻轻拍一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提醒自己一直保持清醒。
军营里的狼藉被收拾大半,吴清荷骑马入营,径直朝刘将军的军帐去,这个时辰,她有些担心师母已经睡下了,但还好,帐内灯火通明。
吴清荷知道,自己告假肯定会挨骂,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屏住呼吸往军帐去。
“将军,吴校尉回来了。”
门口的副将看见她,便转头与帐内汇报,军帐的门帘直接被拉开,迎她进来。
“参见将军,师母,我回来晚了,请您恕罪。”
吴清荷先行了个礼,抬起头才发现刘将军面色严肃地看着张地图,她身侧看站着来送饭的刘辰,刘辰见到她面上一喜,但在母亲面前,什么也不敢说,只能老老实实站着。
“回来了,好,去收拾收拾,今夜我们要出发去边塞,作为精锐军队,秘密出兵。”
刘将军说话间站起身看向她:“你名扬天下的机会到了。”
边塞,名扬天下。
这是吴清荷等了很多年的东西,她做梦都想和侵犯边塞的胡人一战,但此刻像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
“怎么了,不开心么,你马上要征战沙场,与为师一起迎敌作战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吗?”
见她一声不吭,刘将军觉得不对劲,皱眉盯着她。
“师母,我不能走。”
吴清荷低下头,直截了当地给她一个回答。
刘将军一愣:“你说什么?”
“我不能走。”吴清荷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抬头直视刘将军:“我是打算向您告假的,我要回家成亲。”
军帐里顿时安静下来,刘辰惊得合不拢嘴,扫一眼吴清荷,又看一眼刘将军,而刘将军向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片刻后阔步到她面前,毫不犹豫抬手挥出一拳。
吴清荷没有躲闪,腹部硬生生挨了一拳,巨大的痛意让她瞬间额前沁出冷汗,但她没有退缩,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
“再说一遍,你要去干什么!”
刘将军拎起她的领口大声怒吼,吴清荷从来没惹她生气过,因此这是她第一次朝最让自己骄傲的学生发怒。
“我要回家成亲。”
“砰!”一声,刘将军径直朝她的脸上挥了一拳,刘辰都被吓得惊呼一声,吴清荷尝到舌尖有血的腥味。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那该怎么办,您来教一教我吧,我已经自身难保了”吴清荷哽咽一声,毫不畏惧刘将军的拳头,抬头直视她,眼底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
“您可能不知道,我的恋人快要死了,他想要我娶他,我明天就要和他成亲,我不能今夜就走,我不可以愧对爱我的人。”
纵使再意气风发,武艺高强,但吴清荷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面上也会浮现出孩子遇到难题时才有的迷茫。
“砰!”一声,又是一拳,刘将军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这一日,把自己这个无比满意的接班人狠狠揍一遍。
她看出了吴清荷的悲伤,她的心也跟着难受,若是可以,她也很想放吴清荷归家,但是刘将军摸了摸自己胸膛下的某一处,那里的痛在告诉她,吴清荷作为被她挑选出的下一任主帅,绝对不可以留在京中。
“我不管什么愧不愧对恋人,你,必须随我出发。”
第六十八章(男主视角)
翌日, 柏府的下人们自清晨便开始在府中张灯结彩,将红灯笼挂在屋檐上。
“柏家这是要办什么喜事?”
“不知道,太傅家只有位公子, 莫不是柏公子要成亲了?这实在有些突然”
路过的行人们见到, 纷纷议论起来, 可张罗布置的下人们表情都不像是要办喜事的样子, 所有人都保持着异样的沉默,让外人琢磨不透。
河叔在庖屋前等待着,不多时便有人提着食盒出来:“这是今早的药,医师昨晚说了, 以后小公子一日服三顿药,每日里悉心养护,没准是能撑两年的,小公子今夜就要去吴府了, 我们再不能为小公子熬药,一切便拜托您了。”
府里的下人知道柏乘恐怕仅有一两年的寿命,心情都颇为沉重,河叔叹气点点头,提起食盒朝外走去, 穿过长廊回到院子里时,瞧见房内围着不少人,大家聚在梳妆镜前看小公子, 脸上的笑容都带两分悲伤。
“发尾再挂一颗红宝石,红色的才喜庆。”
“对了, 稍微抹一些桂花口脂, 这显得人气色好。”
柏乘的脸色苍白,眼眸里像是盛着琉璃的细碎光芒, 嘴角抿起羞涩的弧度盈盈回头,给大家展示自己的打扮,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今天好看吗?”
精致的喜服需要量身定制,一夜是无法赶工出来的,柏乘便穿一件大红的衣裳来代替,他今日像完全绽放的花朵,美丽到在场所有人一生都无法忘记。
似乎有人忍不住轻声抽泣了下,旋即所有人纷纷附和:“好看好看,我们小公子最好看了!”
“是啊,吴女君看到一定会喜欢。”
提到吴清荷,柏乘喜滋滋地眨眨眼睛,睫毛像小蝴蝶扑闪,他站起身垂头看一眼自己的打扮,抬眸看向屋外正愣神的人:“河叔,现在是什么时辰?”
河叔回过神,勉强笑起来:“巳时,公子,您该喝药了。”
他拎着食盒往屋里走,柏乘便乖乖到桌边坐下,嘴里小声念叨一句:“好慢啊都巳时了,清荷怎么还不来。”
“吴女君想必正在认真准备,公子不要心急对了,您离开时,头上应带着红盖头,这种东西意义非凡,不能随便找东西来代替,我与几位照顾您的下人,一道绣出来一块,时间仓促,还不够好看,请您笑纳。”
下人们围拢在桌前,一齐拿出块绣着鸳鸯等图案的红盖头,柏乘眸子微动,他小心接过后,抬起头笑容灿烂:“谢谢,我会盖着它出嫁的。”
他今天很开心,好似昨日被医师判定时日不多的人不是他,可河叔知道,小公子昨夜躺在床上,连起身都费劲,夜里还在咳血,可早上天一亮,他就立刻起床洗漱穿衣,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毅力。
因为要嫁给心爱的女君了,那个人支撑住他瘦弱的身躯。
河叔心中泛起酸涩的欣慰,正想再说些什么,大门的守卫突然捏着封包好的信,一路小跑进院子里:“公子,公子!军营里有人送信来了,是吴女君给您的!”
婚书来了,柏乘紧张地深吸口气,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盯着那封信,喃喃道:“是我的婚书,清荷给我送婚书了。”
院里的人都兴奋起来,笑着相互对视,围在柏乘身边,守卫气喘吁吁跑来,将那封信递给柏乘时,柏乘还不忘问她:“清荷人在哪里呀,她为什么不进来?”
“这个不是吴女君送的信,是她身边一位叫张琴的士兵,新婚妻夫在成亲拜堂前,总要避一避的。”
守卫绞尽脑汁想出一番解释,柏乘觉得有道理,如同最信任人类的小动物,听罢努力点点头,含笑毫不犹豫地拆开信封。
信封内露出白色的信纸,年纪大些的下人忽而皱眉,小声与旁边人嘀咕:“婚书不是该用红纸的么。”
“吴女君比较不拘小节吧。”
柏乘也不管信纸是什么颜色的,径直将信纸抽出,映入眼帘的却是寥寥几行字。
白纸黑字,分外清晰,但内容却无关什么“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的话,这更像是一封没写完的信,连落款的署名都没有,可字迹却又是吴清荷的字。
柏乘亲启:婚事暂时延期,事态紧急,我需去边塞一段时日。
看清这句话话的下人们顿时呆住,面面相觑,神情皆是难以置信,院子里一时哑然无声,柏乘没有说话,只是呼吸有些不畅,艰难地撑着桌面深呼吸,凑近一字一句看过去,眸中浮现出丝茫然。
“我是不是因为生病变笨了,怎么有点看不懂清荷的婚书呢”他说话时微微蹙眉,伸出手指轻轻敲一敲自己的额头,之后又俯身凑近,神情认真似是想要把这几句话研究透彻。
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过屋檐下的红灯笼,欢乐的气氛因为这一封信凝固,大家大气不敢出,可是柏乘一直垂着头,趴在桌上安静地看那封信,疑惑的模样让人心疼。
“公子,这好像不是婚书呀,这是一封离别信!”
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了这沉默,柏乘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信,好似没有听懂别人说的话,缓缓抬头看他们,又低头扫一眼字,随后轻声问拿信来的守卫:“那位送信来的张琴,送信时有说些什么吗?”
守卫没看到信,但见大家的笑容都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皆是震惊和失望,便也察觉到情况不对,她回想许久,为难的摇摇头:“那位叫张琴士兵送完信就走了,连门前备好的喜糖都未拿,只告诉我们,这是吴女君送来的。”
“怎么会这样,婚事突然就延期了”
“还要去边塞,这,这归期也不说明白么。”
周围人的交谈声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柏乘卷了进去,他逐渐痛苦地蹙眉,紧紧捏着那封信垂头咳嗽,河叔赶忙扶住他,对旁边的下人们挥手:“不要添乱,少说些,公子的身体还没好!”
所有人立即噤声,面带忧色看向柏乘,柏乘的脸色越发不对劲,可他还是摇摇晃晃地起身,想要往院外走。
“公子,您要去哪?”
“公子!”
“怎么这样吵,现在就迫不及待要离开家了,那小丫头真是把我儿子整颗心都骗走喽。”
柏太傅正走近,听见下人们的呼喊声,又迎面遇上柏乘,便微笑着调侃,谁知她看见柏乘的眼眶逐渐泛红,下人们的脸上表情也颇为诡异。
“发生什么事了,婚书送到没。”柏太傅笑容渐淡,直视着自己儿子的脸庞。
“送到了但是我看不懂。”
看不懂?柏太傅瞧一眼他手上的信,一把拿过,自己快速扫一遍。
寥寥数语,看过后,柏太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遭的人大气不敢出一下,河叔忧心忡忡地上前:“主君,咱们小公子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柏太傅压抑住心中的震惊与怒气,抬头看她的儿子,柏乘打扮得漂漂亮亮,可眼眶里蓄着雾气,整个人都木木的,像没有灵魂的瓷娃娃,漂亮又空洞。
他的心被人剥下带走了,只留一具空壳在这里。
“走,跟我去军营!”柏太傅握拳,手臂都在颤抖。
昨日经历过大火,军营内到处是废墟,士兵们没法训练,都拿着扫把清扫地面的灰土,柏府的马车驶过大门,便立刻被守门的士兵拦下。
“来者何人!”
“正一品文官,官职太傅,想要现在入营。”
柏太傅面色阴沉,向士兵展示自己的令牌,士兵走近,接过她的令牌看了看,随即道:“太傅大人,兵部有规定,文官若没有陛下的手谕,或是将军本人的邀请,便不得擅自入军营,就连吴相在时,也得遵从这规矩。”
来的仓促,柏太傅自是没能要得圣上的手谕,她今日为了自己儿子的婚事告假,都没有上朝,听到不得入营,她有些烦躁地叹口气,看一眼一路沉默的儿子,便自己下了马车朝前。
“你们刘将军和吴校尉在不在营中,烦请你把她们中的哪一位喊出来,我有事需要问。”
是太傅的命令,且不逾矩,士兵点点头道:“请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帮您问问话。”
士兵转身,消失在门口,片刻后,便有个身着盔甲的人出来,只不过不是吴清荷,也不是刘将军,是个柏太傅不熟悉的武将。
柏太傅眸色渐冷,那武将朝她行礼,而后展示自己的令牌:“我是刘将军身边的副将,被将军留在营中处理军中琐事,太傅大人,听闻您要找将军和吴校尉,真遗憾,她们昨夜便走了,您谁也见不到。”
理智支撑着柏太傅,她踉跄一步站稳,深吸一口气:“敢问,到底是什么急事,让她们连夜出发。”
“您今日没见过圣上么这是军营的最高机密,本不该对外人说的,但您是太傅,按理说该知情,我们将军前不久去过边塞,知晓了胡族即将来犯,于是要先发制人,她昨夜便带着三千精锐先行出发,两日后,京城内五万大军也会陆续离京前往边塞,简而言之,要打仗了。”
柏太傅今日没有看过公务,可朝廷的事瞬息万变,一时不看,便会出不少事。
她愣神片刻,哑声道:“所以吴校尉也就这么离开了?可是分明还有两日,她可以和大军一起走,为何她多待两日都不肯”
至少拜堂成亲,给柏乘一个念想,一个结果,难道全心全意爱她的柏乘,也不能让吴清荷多等两天么。
“精锐军队,论功行赏时会排在最前头,吴校尉年轻,她想要建功立业,昨夜就主动加入精锐军队中,和将军一块走,行囊都没收拾,骑马跟在将军身后出城了,她们现在已经走远,您见不着她,我劝您也别想着去见她,耽误军情。”
柏太傅难以形容自己心中的情绪,是失望和震惊多一些,还是愤怒伤心多一些。
“建功立业要紧,答应的婚事就不要紧了么就这么仓促走了,我儿子该怎么办,她什么时候会从边塞回来?”
副将沉默,而后道:“您在朝多年,见识过那么多场战争,难道不清楚,打仗都是以年来计算的吗。”
柏太傅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刚入秋,他身上就穿着披风,倚靠在马车门边,病容难掩,他没有力气下车,因而离得远,无法听清二人的谈话,柏乘的眼里隐隐有些光,是最后一丝火苗,他在期待,二人谈话结束后,吴清荷可以出现在他面前。
但柏太傅明白,她不会出现了。
“以年来计算,可是我的儿子,又能等她几年呢怎么,她想回来和坟墓成亲么。”柏太傅难受地垂头苦笑下,愤怒和无奈淹没了她,副将不接话,行礼后就转身回营,独留柏太傅一人。
秋日里的风吹得人心寒,柏太傅艰难地迈开步子,走回马车边,柏乘见她是这般模样,小心翼翼地问:“娘,清荷呢”
“她到边塞去建功立业了,前脚刚答应婚事,后脚就跟着刘将军跑了,连两日都不肯多留给你,她是压根没想过和你成亲,柏乘,你不要再想着她,就当我们全家都看走眼,真心错付了。”
柏太傅坐回马车上,低声告诉柏乘,直到她把这些话说出来的这一刻,柏乘才终于相信,吴清荷今天不会和他成婚了。
他愣愣地望着马车里的某一处,良久眼眶泛红,疑惑又委屈地看向自己母亲,眼泪流淌过脸颊滴落下来:“娘,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我哪里不够好”
柏太傅说不出话来,深吸气转过头,不敢看他掉眼泪。
“是我快死了,她不愿意娶我么我会很努力活着的,我会乖乖听话,我什么都听她的她要建功立业,我不阻拦的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先娶我进门呢,或者我去陪她。”
柏乘哽咽着要推开马车的门帘,可车子正在疾驰中,柏太傅一惊,赶忙拦下他:“你要做什么!”
“她去边塞,我也去,我陪她我不会当她累赘的,娘,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笑得悲伤,柏太傅忙把他牢牢压回马车上,马车又继续朝前奔,车轮不停地旋转,柏乘使出全身力气挣扎,挣扎到最后伏在软垫上小声呜咽,双目失神,嘴里只会念一句话,无助又伤心。
“清荷,不要丢下我”
战争一触即发。
这是胡人十余年来最大规模的入侵,她们骑马提刀,一路杀了边塞无数平民百姓,流离失所的人四处奔波,到处逃窜,人心惶惶,大家都以为日子即将难熬起来的时候,前线传来了数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她们爱戴的刘将军在攻城战中被胡族的兰家大将所伤,死在边陲,可她们没有因为她的死亡而走向败局,在她死亡的同时,军中有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支撑住了一切。
此人正是吴相独女吴清荷,她如穿云箭般冲破敌军包围,射中胡族左贤王的眉心,而后将城下的兰家大将斩首,两员大将一死,吴清荷便领军攻城,成功将被胡族侵占多年的城池夺了回来。
有次战绩,刘将军心满意足,临死前将帅印交到了吴清荷手上。
“前线大捷,吴清荷打胜仗了,她一直没败过。”
冬天即将到来,柏府连院落里都添上了暖炉,下人在给暖炉添煤时,与河叔交谈起沙场上的事。
“她确实厉害,但一个负心女,我无法多评价些什么,你也不要多提,公子在房里午睡呢,声音尽量小一些。”
提到吴清荷,河叔叹口气,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公子近来越发畏寒了,也越来越没精神,昨日咳嗽时开始呕血,端进去的药,也没有多喝几口。”
柏府里一片萧瑟,河叔犹豫片刻,又将热好的药放在食盒中提到门边,轻轻叩门:“公子,喝些药再继续睡吧。”
无人应声,河叔有些担心,以为柏乘是又晕了过去,赶忙推门而入。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屋内空荡荡,床榻上只留有被褥,衣架上的裘氅却消失了。
河叔皱眉,关好门快步出来:“去军营门口看看,公子可能跑到那里去了。”
“报——大捷!又是大捷!胡人再度被逼退,我军又夺回一城!”
士兵骑马奔入营中,门口有不少等待家书的人,军营的信差会送信上门,但很多人迫不及待,会自己来军营领信。
柏乘穿着身白色的裘氅,顺着队伍走近,轮到他时,他小声问对方:“吴将军可有送信?送到柏府的。”
听到对面瘦弱的男子提到吴清荷,士兵轻啧一声,翻阅过后摇摇头:“没有。”
这是军营信差第一次往回送信,柏乘没有得到别人都有的家书,觉得整个人冷嗖嗖的,看着面前越来越多人离开,他找了一处台阶,无力地坐下,旋即从袖子里取出吴清荷留给他的那封信。
寥寥数语连信都称不上。
“我跟自己发过誓的,如果你再给我写信,我就原谅你,也给你回信,可是你只留给我这个,就只有这个,清荷我做错什么了,让你对我这么狠心。”
柏乘抱臂坐好,片刻后忽然拿起手帕,捂唇咳嗽,咳得似乎痛不欲生,待咳完,他的帕子上也落下一片殷红。
他时日不多了,如今就是苟延残喘,这种感觉不是很好。
片刻后,他起身在街头的铺子里买了把短刃,街头不知从哪来了只小狗,被人踹过一脚,可怜兮兮的蹲在路边,柏乘看见,又买了块肉,走过去蹲下喂它。
小狗吃得狼吞虎咽,柏乘眼眶里蓄着水汽,低声和它讲话:“你是被抛弃的吗,我被抛弃掉了,我再也等不到我爱的人了,她甚至都不会关心我,我好难过我有点恨她,可是我又好想她。”
没有人回应他,柏乘独自看小狗朝他摇摇尾巴走远,回过神,河叔便已经找来,带着担忧拉住他:“公子,该回府了。”
一回到府中,河叔便立刻带着他去找柏太傅,柏太傅见他回来,神色很不好。
“你不该再去军营的。”
柏乘犹豫片刻,又像年少时那般乖巧:“对不起,娘,我知道错了。”
“我知道,要迅速放下一个深爱的人,是件困难的事,娘知道,你很想成婚,娘已在为你安排,必然会给你找来位负责又出色的妻主,让你拥有圆满的爱情。”
“我不需要了。”
“你需要,娘一定会做成这件事。”
柏太傅神色坚定,柏乘便也不和她多反驳些什么。
回到房间,天是一片漆黑,柏乘喝完药,难得温柔地笑了下,告诉河叔:“我困了,想现在就歇下,河叔,你也早些休息吧。”
河叔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看着柏乘乖巧的面庞,还是点点头:“好,那我扶公子回床上躺下。”
这一夜,河叔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眠,他没忍住,穿衣起身,提着灯笼回到柏乘的院子里,看见守夜的下人呼呼大睡,房间里则是一片漆黑。
河叔不忍叩门打扰,便只是小心将门拉开一条缝。
浓重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河叔一惊,慌忙拉开门,将灯笼朝里照去。
柏乘像熟睡了一般,躺在床榻上,他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一只手紧攥着薄薄的信纸,另一只手垂落在床沿,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多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正不停地往外流血。
“啪嗒!”
河叔的灯笼掉在地上,片刻后他哆哆嗦嗦地跑出来,大喊一声:“快来人,小公子要自戕!”
柏乘被人及时救下,只是他本就体虚,此番无疑加重了他的病情,他昏睡数日,柏太傅以重金寻医,京城周遭的名医都被寻了遍,最终有位自边塞归来的李医师登门,带来了柏太傅难以想象的好消息。
“公子这样的肺疾,平日药中该有一味叫龙沙的药,只是中原产的龙沙,与边塞产的药性不同,边塞产的龙沙药性最好,最烈,这才能控制住公子这般严重的肺疾,而这种龙沙,唯有关外雪狼城地带才有,可雪狼城以外的大小城池,早先年全被胡族占领了,她们看守的严,又不允与我们进行生意上的往来,不少病人都因此耽误了病情,可柏公子幸运,如今等到了。”
李医师拿出了自风霜中采摘下来的药材,这就像是一束光,让柏太傅激动到眼中充满泪水。
“对,我记得的,早先给我儿子诊脉的医师就说过,只有这味药才好抑制住他的病情。”
“多亏我们战事大捷,雪狼城以外的地方,早由我军驻守,药材可供我们采摘,公子一直喝这药,渐渐地就会好起来。”
战事大捷,柏太傅想到一个人,面色一时有些复杂。
李医师带来的药材被熬煮好,再被一点点喂进柏乘的嘴中,两副药喝完,柏乘终于睁开了眼睛,眸中暗淡无光。
“主君,公子醒了!”
河叔激动地要跳起来,所有人面露喜色,柏乘侧头看向大家,哑声问道:“我没有死吗?”
“您没有死,您以后都可以好好活着了,这位李医师给您开的药,可以控制住您的病情,小公子,您要长寿了!”
这个消息让柏乘愣怔片刻,他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是坐起身披好衣裳,望着自己手腕上带血的伤疤,默默不语。
柏太傅坐在床沿边温和地笑着,与李医师谈话:“您救了我儿性命,便是柏家的恩人,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京城有许多商铺,都是我儿子的,我们会挑出一处送给您,让您拿去开医馆。”
“这这万万不可。”
“您医术精湛,不辞辛苦从边塞回京,就不要再走了,我家的孩子从此便由您来把脉开药。”柏太傅对面前的人很满意,她忽然想到些什么,又多问一句:“您可有婚配?”
柏乘眉心微动,缓缓看向自己的母亲,只是柏太傅并没有看向他。
“已有婚配,我夫郎是奴籍,我和他之前一直生活在边塞,打仗了才回来的。”
“你若开医馆,让人知道夫郎是奴,名声总归不好,这样吧,等到两方的战事彻底结束,大家开始议和的时候,陛下定会按例大赦天下,顺带将部分奴提为良民,届时我会将你的夫郎加进去,在此之前,你需隐瞒此事,就以我儿未婚妻的身份留在京中,当然,只是暂时,这婚约是假的。”
柏太傅沉声对李医师说道,李医师听到自己的夫郎将会被升为良民,最终还是犹豫着点头答应下来。
待到李医师走后,柏乘坐起身,盯着母亲看了会,平静地问道:“娘,这样做有什么意思。”
“你不愿意和别人成亲,还寻死觅活的,娘便也不逼你,但娘是太傅,你是柏家的公子,该要的面子还是要的,我要让大家看见,我的儿子身体要好了,身边还有一位医术高明,人品极佳的未婚妻,生活幸福。”
“你不是想让大家看见,你是想让吴清荷看见。”
柏乘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柏太傅扫他一眼:“不错,是想让她看见,没有她,我的孩子也可以很幸福,再者你为她自戕,娘已经看不下去,娘觉得你连一个公子该有的自尊都丢掉了,娘只好给你做出一个假婚约,支撑住你的面子和尊严,让人不对你的病和伤议论纷纷。”
没有尊严柏乘抿了下嘴角,笑容苦涩,他知道,娘虽然让他放下,但是娘自己都没放下,一定要撑出个样子来,找一个假未婚妻气一气吴清荷。
可她还会在乎,还会在意吗?
“你这回伤害自己,让娘非常的失望和伤心,你在作贱自己。”
柏乘正愣神,听到柏太傅的话,抬眸看她一眼,和她道歉:“对不起,娘。”
“和我发誓,你再也不与吴清荷有任何瓜葛,你也再不会为她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良久,柏乘认命似的闭上眼,缓声道:“我向您发誓,再不与她有任何瓜葛,也不会为她伤害我自己”
柏太傅便和吴家彻底绝交了,期间吴相也曾写信给她,旁敲侧击地问柏乘的身体,这样的信全部被柏太傅撕毁,而柏乘也没有再去要过家书,身体稍微好一些后,便开始继续做生意,甚至开始去寺庙祈福,默默为一个不值得的人祈求一份平安。
三年弹指一瞬间,只要没有人提起,柏乘就当那个伤不存在,但他比所有人都清楚,他的伤永远不能够愈合,除非
“胡族要与我们议和了,我们将军真是厉害!”
“今日是归京第一天,咱们喝个痛快!”
三年后的某一日,他的酒楼水云间热闹非凡,有一帮副将改不了在边塞时的习惯,喝酒吃饭时声音颇大,他来酒楼看账本,上楼时听见了她们的谈论声,缓缓回过头,驻足听了会。
“我早就说了,我们将军是战神下凡,胡人难不倒的。”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试问还有谁,能想到我们将军短短三年就建立如此功绩!”
酒后的副将们不断夸赞她们的将军,柏乘没有站稳,被旁边的下人赶忙扶住。
她回来了。
“公子,你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柏乘吃力地深吸口气,随后挥手示意自己的下人离开,而后他扫视一圈,找到个店小二。
“过来,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店小二赶忙跑近:“公子,您请吩咐。”
副将们的欢笑声不断传来,柏乘眸色一暗:“她们喝醉后,把楼最贵的菜都给她们上一遍。”
酒楼里最贵的菜加起来几十两银子,抵得上很多小官一年的俸禄,这些副将们不一定付得起,店小二乍舌:“您要坑她们?”
柏乘没有承认,只是默默朝楼上走:“一定要上最贵的菜,让她们付不起钱,被扣在这里左右为难直到有人来赎她们。”
“啊?几十两银子,来赎她们的人,出得起这个银子吗?”
“如倘若来的是别人,这顿饭,就算是我请这些副将,倘若来的是位将军,那么劳烦你把她带来上,带上来让她见我。”
楼上灯光昏暗,柏乘的脸庞落下浅浅的阴影,他此刻同意自己母亲的话,他爱这个人到不要面子和尊严的地步。
他也很想看看,吴清荷知道自己有婚约,会是什么反应,她如果会难过,那他就
他该怎么办?柏乘不敢想。
而后吴清荷没有难过,不过他与她之间断掉的线却连起来了,空白的三年被一点点填满,柏乘又开始为她做出一切肯定会被母亲责备的事情,他全然不在意过去的伤痛了,他就要和她来日的幸福。
但今日,直到他的思绪从三年前那封信回到春日的马场,他看见自己的母亲最终传唤了张琴,而张琴身着孝服,拿着一个盒子,缓步走到他和柏太傅面前后,跪下行一个大礼。
“作为将军最信任的姐姐,副将,信差,张某人做了一件非常大的错事。”
张琴打开盒子,里边是一沓子灰,以及几封被烧到只剩一点点的信。
“这三年的信,如今终于可以交到小公子您的手里。”
第六十九章(女主视角)
“三年的信?”
马场上起了风, 吹拂过绿草地,方才目睹过吴将军被马所伤,官员们都议论纷纷, 表情各异, 周遭闹哄哄的, 但柏乘的世界里却是一片安静, 他听不见杂音,唯独这句话可以入耳。
他俯身去触盒子里那些灰尘,指尖轻颤,就好像在小心触碰谁的伤疤一般, 末了他抽出其中几封没被完全烧毁的信,垂眸注视向信上的字,睫毛轻颤几下。
柏乘亲启。
这四个字可以一笔勾销他三年来的委屈。
“是她的字是她写给我的,她给我写过信。”柏乘欣喜地抬起头, 眼眶里蓄着水汽,将信捏在手中展示给柏太傅与河叔看信封上的那四个字。
柏太傅眸子微动,但还是迅速皱眉道:“几封信罢了,何至于这样开心,她当年做的过分事, 也不是几封信可以抵消的。”
但此刻她说的话,柏乘是一句也无法听进去,烧焦了大半的信很脆弱, 他边小心翼翼地去拆开信封,边低声问张琴:“琴姐, 你是清荷的朋友, 我一向很尊敬你,所以你能否和我说一说, 为何这些信会被烧掉大半,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现在才可以把信交给我。”
事关吴清荷与他之间三年的断绝联系,柏乘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张琴听罢捧起一撮灰:“您还记得三年前小女君送给您的那封信吗?”
“记得,那封信”
柏乘当时捏着那封信自戕的,等再醒来,他就再没找到那封信了,而后他一直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没有精力再去和人提起,如今张琴一问,柏乘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自己母亲。
“你自戕当日,我就命人烧掉那封信了,它让你伤心,留着就对你身体无益。”
柏太傅侧头,似是在解释一件很小的事情。
听见被烧掉了,张琴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旋即道:“这一整件事情,还要从俺为小女君送这封信说起。”
“这封信,是小女君离京前的那一晚,匆忙写下的东西,那一晚的小女君,被刘将军狠狠地揍了一顿”
夜色浓郁,军帐内烛火摇曳,“砰!”一声响,刘将军的拳头又落在吴清荷的身上。
吴清荷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简装,连软甲都没有穿上,师母一拳落下,她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嘴角沁出血珠。
“我再问你一遍,你明日要做什么?”
刘将军气喘吁吁地蹲下看她,吴清荷眼眶泛红,缓缓抬手擦过嘴角的血,轻声告诉师母。
“我要成亲。”
“不知悔改!”刘将军愤怒地站起身,想要再打她一拳,站在旁边愣怔好一会的刘辰才赶忙上来拉住她。
“娘,不要再打吴姐姐了,她虽然现在糊涂,但是你把她打伤了,她也不好再跟你征战沙场的。”
刘辰幽怨地瞪了吴清荷一眼,但还是帮她劝起刘将军,这些年吴清荷对他一直爱搭不理的,他倒也没有非她不可的执念,只是想起便会觉得心里酸酸的。
刘将军母子二人吵吵闹闹,吴清荷坐在地上,神色依旧平静,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师母眼里必是个不可饶恕的混蛋,她能明白师母的怒气,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随师母去边塞,另一半明日与柏乘成亲。
“吴清荷,你该知晓事情的轻重,报效朝廷收复山河,这是身为武将的职责!”
虽是被刘辰拦住手脚,刘将军还是忍不住地低头骂她,吴清荷眉心微动,倒吸口气。
“师母,我爱的人仅剩一两年的光景,我只想了却他一桩心事,实现他的愿望,在此之后,我愿用我的一生报效朝廷,尽一个武将的职责。”
她格外真挚,刘将军眸色一暗,要落下的拳头突然散开,旋即背过身,踱步至自己的座位旁,再没有要打她的意思。
吴清荷抬袖将面上的血擦干净,随后就抱膝坐好,等待刘将军的回应。
“真是拿你这个丫头没有办法,我知你喜欢那柏家的孩子,这些年一有休沐便要去找他,可是战事在即,根本就不是你执拗胡闹的时候。”
刘将军带着不满瞥她一眼,但吴清荷只是低头保持沉默,气氛僵持不下,刘将军真恨不得把吴清荷强行绑起来送到边塞,但若真到那个地步,她担心吴清荷再不会积极作战。
如今若不找出个理由说服吴清荷,恐怕她的作战计划都要被打乱,可该如何说服她呢。
吴清荷是因为柏乘而想要留下的,若找理由,那也只能从那个清瘦漂亮的少年身上找。
沉思片刻,刘将军叫来了自己的副将:“去查一查,今日为柏家公子诊脉的,是城中哪一位医师。”
“师母,您这是要做什么?”提到和柏乘相关的事,吴清荷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她,像是只受到刺激,便弓起身炸毛的猫儿。
“何必这么大惊小怪,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你心上人的病情,而后再做打算。”刘将军瞥她一眼,旋即起身出门:“在我没了解清楚前,你就在这待着,哪都不许去。”
吴清荷坐在地上,目送着刘将军走到门口,她即将出帐时还不忘再沉声提醒她:“记住,不许轻举妄动,不可擅自逃跑,这是军令,别逼为师亲自斩你这个学生。”
“遵命。”吴清荷吃力地叹口气,旋即抱膝坐好,很是疲惫地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军帐安静下来,远处一阵马蹄飞奔的声音,待刘将军走远,刘辰才走近吴清荷:“吴姐姐,我娘出门了,你到椅子上坐会吧。”
“不了。”
她身上是真有些痛的,今日经历的事太多,她已经疲倦到不想再多动一下。
见她不说话,刘辰有些不满意,开始和她絮絮叨叨:“你也真是的,连军功都不想要了,柏乘都命不久矣了,你还要娶他,若是娶他,没两年就要丧夫的,这多不好,平白当个寡妇”
“我乐意,我就愿意娶他,你若再说这些,我就真的对你不客气了。”吴清荷冷冷扫他一眼,目光像是凝成冰一般,刘辰感觉身上涌起一股寒意,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时间一点点流逝,半个时辰都已经过去,吴清荷心里升起股莫名的焦急,她还没有把婚事准备好,倘若再在这里耗下去
“吁——”一阵马鸣声传来,紧接着是马蹄踏近的声音,刘将军下了马,便是阵爽朗的笑声。
“天不亡我朝,老天都要逼着你出征,我可总算是找到带你走的理由了!”
刘将军阔步走回帐内,高声喊她的名字,吴清荷眸子微动,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刘将军,师母笑着走近她蹲下,随后径直丢下一句话:“跟我走,你能救你的心上人。”
吴清荷眼中略过一丝惊讶,但整个人在一瞬间容光焕发,俯身看向刘将军,期待着她解释更多。
将军抬手摸了下她脸上的一块青紫,随后道:“我方才以病人的身份去找那位医师把过脉,有意与她提起柏乘的病,满城皆知柏家公子有肺疾且如今病重,这不需要避讳,医师就和我聊了几句,让我知晓了他为何会命不久矣。”
吴清荷听她说话时眼睛也不眨一下,整句话的重点皆在后头,而忽略了师母最开始的那句话,刘将军说到这话语一停,旋即闷笑两声,敲一下她的额头。
“他是因受寒而病情加重,需有药性更烈的药来压制住,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味叫龙沙的药材,南橘北枳的道理你可懂?这种药材中原也产,可药性温和,唯有边塞恶劣之地生长出的龙沙药性够烈,他需要这味药来救命。”
他需要这味药来救命,吴清荷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一颗心怦怦直跳。
“这种药材很难采到么,我可以去采,只要能救他的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少女的眼眸里有烛火的光芒,刘将军就想看到这个,她又话锋一转道:“龙沙不难采,可只生长在边塞雪狼城以外的地方,清荷啊,那里早就被胡人夺走了,她们禁止我们前往,也不给我们通商交易的机会,若是不夺回来,就采不到这种药。”
吴清荷愣怔片刻,终于将师母的话和柏太傅与医师在书房谈到的内容放在一起。
“南橘北枳偏偏只有那一种会起作用”
“塞外被占领,小公子等不到了”
雪狼城以外的地方,数年前就被胡族占领,师母一人攻了七年,只能勉强和胡人打个平手,从未将雪狼城之后的城池攻下来过。
人人敬仰的刘将军花费数年都做不到,再没有人对此抱什么期望。
师母都做不到的事,她能够做到吗?
吴清荷低头扫一眼自己,看向自己习武十余年,握弓舞枪的双手。
“从前我攻不下那,是因为没有能与我完美配合的人,但我培养出来了这样的人,就是你,我正面迎敌,你侧面领骑兵突围,这是最佳战术,这场战事,只有你在,我们才有赢的可能。”
刘将军扶住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她,句句发自肺腑,吴清荷看着师母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也明白,你答应了要明日成婚,今夜就走,违约定然会惹人伤心,师母同你承诺,我只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倘若你成功攻下雪狼城,我放你回来成亲,倘若你没有那我毕生的计划都用尽了,我再没有指望,亦会放你回京成亲。“
师母是君子,君子的承诺,吴清荷信得过,三个月,她奋力一搏,成功了便是柏乘的生,输了,她也可以回来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不辜负山河,也不辜负心爱的美人,唯一要犯下的错误,就是违背今晚的约定,将婚期推迟两个月,她知道柏乘一定会生她的气,可她已经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她只能之后想尽办法去道歉和弥补。
不论如何,再没有下次,这绝对是她最后一次惹柏乘生气了,她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好,我答应您,我去。”
吴清荷郑重地点头,她应下了师母的承诺,将全力以赴攻城两个月。
刘将军有些欣慰地松口气,含笑拍拍她的肩膀。
“呜——”
军营的号角被吹起,这是要出征的象征,连一点收拾行囊的时间都不给吴清荷留。
刘将军向外眺望,吩咐她道:“一刻钟后,骑马来营前与我们的三千精锐汇合。”
“是。”
今夜的军营灯火通明,有人今夜就要走,所有人脚步匆匆,吴清荷的军帐已在白日被烧个精光,因而她走了一圈,来到张琴的军帐内。
“小女君,你可回来了!你这脸上怎么全是伤啊,俺听说柏公子情况不太好,你不要紧吧?”
“我的伤是师母教训我,这些不要紧,琴姐,快些借我纸和笔,我答应了明日与柏乘成亲,可我今夜就要走了,得赶紧写封信留下。”
“啊?”
吴清荷匆忙摆摆手,张琴听罢虽然疑惑,但还是点头,赶紧给她找出白色的宣纸与毛笔来,吴清荷提笔立刻在白纸上落下一点墨色。
柏乘亲启:婚事暂时延期,事态紧急,我需去边塞一段时日。
这些话太过简短,帐外匆匆路过的士兵已经开始催促起来,吴清荷想了下,又赶紧垂头,在后面补上几句:无需担心,三月后我会返程,回来与你成亲,边塞有龙沙,可治你病,我想为你一搏,求你原谅我。
她在末尾补好“吴清荷书”几个字后,便将这薄薄一张信纸小心折叠好。
信写好了,该如何送去呢?她没时间再去柏府一趟了,只能委托人送信,环顾四周,她还是觉得张琴最可靠,也最值得她信赖。
“琴姐,我今夜就要走了,我只信任你,你认识柏乘,他也认识你,由你帮我送信最为牢靠,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张琴不是精锐军队,不需要今夜就动身,她还有几日的闲暇时间,况且她把小女君当自己的妹妹,妹妹要她帮忙,哪有不帮的?
“放心吧,俺一定帮你把信带到。”张琴拿过信,立刻拍一拍胸膛向她保证。
吴清荷也把张琴当姐姐看待,见她答应下来,就放心地扬起嘴角,眼中满是感激:“谢谢琴姐。”
将这件事交代好,吴清荷便火速赶往马厩去牵马,张琴帮她将信封包好,也准备连夜出发去送信。
路上的士兵都匆匆忙忙,张琴边走边和认识的人打招呼,走走停停,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
张琴抬头,看出这人是个官职很高的副将,副将板着个脸,让她心里一慌,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您这是”
“张琴,甲等普通士兵,来将军的军帐里,将军有事要和你谈。”
话毕,副将转身就走,只留下张琴在风中凌乱,她入伍将近十年,从未被将军召见过,不知道此回召见,是好是坏。
“快点跟上!”
“是。”
张琴哆哆嗦嗦进了将军的军帐,刘将军还依旧坐在帐中,她正与自己的儿子交谈些什么,见到她进来,也不多寒暄,直接道:“我的学生吴清荷,在军营中只和你的关系最好,你的母亲,是吴府家奴,我说的这些都没错吧。”
刘将军把自己的学生了解个透彻,自然也知道张琴这号人,听她这样问起,张琴忙不迭点头:“您所言皆是真的,小女君算是俺家的主子,也是俺的妹妹和朋友。”
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真的把吴清荷当妹妹来看,刘将军忽略她的话,继续沉声问她:
“她今夜就要随我走了,你是她信任的人,又算是她的家仆,她可有交给你什么东西,让你送给柏家公子的。”
“将军您倒是料事如神,小女君确实给了俺封信,让俺代为转交给柏公子,不过您放心,小女君让俺做的事,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她办成的。”
张琴咧嘴一笑,以为刘将军是担心她办事不力,不过,她今日想得有些太过美好了。
刘将军的眸色晦暗不明,低声念一句:“是么”随后伸手:“把信给我,我要看看。”
张琴愣了愣,伸手下意识地护住怀里揣着的信,但面前的人是一军主帅,还是吴清荷的师母,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心底的不安收起来,把信缓缓拿出,递了过去。
那封信落入刘将军手里,她指尖滑过,“撕拉”一声将信封撕出个口子来,随后将信纸拿出,抖一抖展开,凑近阅读一番。
她身旁的刘辰也忍不住,凑过去看一眼吴清荷的信,这样的举动让张琴觉得刘将军并没有好好尊重这封信,她隐隐有些不满,但也不敢说出来。
柏乘亲启:婚事暂时延期,事态紧急,我需去边塞一段时日,无需担心,三月后我会返程,回来与你成亲,边塞有龙沙,可治你病,我想为你一搏,求你原谅我——吴清荷书。
“她写的太多了。”刘将军看完后,留下句话,张琴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反手拿起桌上一把剪子,“哗啦啦”几下
依譁
,将信纸剪下大半,只剪到“我需去边塞一段时日”那一句,而后就将剩下的部分放在烛火上。
一点即燃,吴清荷写的字化为灰烬,张琴简直不敢相信,眸子颤动间就要扑上来:“这是小女君的信!”
“这封信,没有写这么多的必要,把剩下的包好送去即可。”
刘将军将剩下的一点信纸给她:“你照做即可,不必告诉吴清荷,这是我的军令,不可违抗。”
“她可是您的学生,您怎么能烧她的信呢!”张琴想要去捞那剩下的信纸,但那信纸遇火便化为灰烬,她只能握住一手的灰。
“张琴,作为士兵,主帅的命令不容你反驳,想想你家里年迈的母亲,你可担得起违反将军命令的代价?”
张琴看着残缺的信,眼里泪水打转,但最后也只能小声道:“负担不起。”
“这就对了,往后到边塞,你就不是甲等士兵,而是吴清荷的手下,陪在她身侧照看着她,往后她再给柏家写信,就把这些信悉数带到我这里,你可明白?”
将军的威严压得人抬不起头,张琴垂头小声应道:“明白。”
名叫张琴的士兵含着泪出了军帐,帐中没有外人,刘辰这才忍不住问母亲:“娘,虽然我也不喜欢吴姐姐和那病秧子在一起,但您现在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狠了。”
“不狠,那封信的后半段,我必须剪,因为那三个月的承诺是我骗她的,她就算攻下雪狼城,我也不可能放她回来。”
刘将军起身开始穿上沉重的盔甲,刘辰有些疑惑地皱眉:“娘,您这是”
“我此番在边塞了解敌情时,不幸遇上兰家的二姐,她重伤了我,就在胸腔下的位置,这个地方有些致命,骑马时都会被牵扯到,娘无法静养,伤口久久不愈,时日不多了。”
她穿好盔甲,丢下一句话:“刚才我同那医师聊天,顺便以病人的身份找那医师诊脉,医师说,我能活的时间,恐怕要比柏家那病秧子还短。”
“什么?”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劈到刘辰身上来。
“所以吴清荷回不来的,她要接我的帅印,不过我也是做母亲的,将心比心,倘若我儿子奄奄一息时,只想嫁给心爱的人,那我无论如何都会把那人绑回来,让二人成亲,因此,柏家恐怕还会纠缠下去,今日她为他违抗我的命令,明日柏家再纠缠,这小丫头保不齐会从战场奔回来,一军主帅,怎么可以有任性的时候。”
刘将军隐隐有些担忧,转过头看向刘辰,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孩子已被她的伤势所震惊:“我绝对不能让柏家纠缠吴清荷,也绝不能让这丫头奔回来,如今最好的处理,就是隔绝二人的联系,让她安心作战,而后接我帅印。”
若是她们成功夺下雪狼城,那柏家的孩子有活下来的可能,那等归来时,二人再相见,自会说清一切,届时再怎么怪她这个长辈,她也无所谓,若是没能夺回雪狼城,柏乘没活下去,也没等到吴清荷,那只能算他命薄。
“战场上牺牲的人太多了,为和平与天下百姓,再多牺牲一个人,算不得什么,我也好,那小病秧子也好,只要能胜利,牺牲便是值得的。”
刘将军握紧手中的剑,语气坚决。
今夜,吴清荷出征的第一晚。
她骑马来到营前与刘将军碰面,离开了承载她十七年欢声笑语的京城,背着夜色骑马朝前,一路疾驰,三千精锐紧随其后,面前是她可靠的师母。
众人出城,在一夜里穿过数座城池,直到天将拂晓,刘将军才宣布停下休息,靠在两边的树下小憩一个时辰。
时间短,大家赶忙躺下,不一会便一片鼾声此起彼伏,吴清荷没有睡,而是坐在刘将军的旁边,低声问她:“师母,我们的信差什么时候才会往回送家书?”
“你才刚离开几个时辰,便这般想家,想那个小公子了?”刘将军瞪她一眼,更加确信了自己得隔绝二人的联系,以防吴清荷被纠缠得无心恋战。
还好她临出发前做了些准备,提前和每一个留下的副将对好了话术,届时把吴清荷讲成一个只顾功勋不顾情义的王八羔子,柏家若是有骨气,自此便不会再多纠缠下去。
没有别人的纠缠,吴清荷很快也会收心的,至于她写的信根本就不可能送到柏乘手里。
“至少到边关时才会送信,你现在写也送不回去,赶紧休息。”
刘将军说完话,便自己闭眼躺下,吴清荷借着朦胧月光,又点了一盏烛灯,随后在师母熟睡后悄悄提笔。
初六,柏乘亲启。
今夜是我出征第一日,我托琴姐送信与你,望你不要生气,敌情来得突然,我亦猝不及防,不是有意要延迟婚期,师母帮我打听到,雪狼城的龙沙能治你的病,于是我同意出征一搏,我不想只和你相处两年,我想与你白头偕老,求你无论如何,谅解我的不辞而别。
少女目光温柔,带着浓重的歉意,在她离开柏乘的第一晚,又认真写了封解释的信。
这是她的第一封家书。
彼时她也并不会知晓,自己认真写下的一字一句,很快便会被付之一炬,落到心爱的人手里时,只剩下破碎的一角。
十七日,三千精锐到达边塞,吴清荷跋山涉水,来到一片草原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凉的绿,她到达时刚巧碰上胡族的第一次来犯,数千名胡人要掠夺边关的物资,她第一次参战,将目之所及的胡人打得落花流水,身上也挂满无数伤痕。
还好刘将军预判的时间正确,三千精锐击退了第一波胡军,几日后,五万大军姗姗来迟,吴清荷手臂上缠着绷带,还去寻找张琴,张琴看见她的一瞬间,眼神躲闪了下,但很快还是上前。
“琴姐,那日我让你送的信,柏乘看过后,可有说什么吗?”
“俺俺也不知道嘞,军营里刚好有差事给俺,俺走得匆忙,没来及问,对不起啊,小女君。”
张琴话语里满是歉意,吴清荷心尖虽然滑过丝失落,但下一刻又摇摇头:“没事的,信送到了就好,辛苦你了,琴姐。”
“不辛苦,对了,刘将军命俺以后专门来当你的帮手,多照顾你一些,你若有想送回去的信,都可以交给俺了,俺就当你一个人的信差,专程给你送信。”
她遵照着刘将军的命令,说一些违心的话,说话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吴清荷却眼睛一亮,但她也并不立即应下,只是说道:“这样会很辛苦。”
“不辛苦,俺正好也有机会常回家看俺娘,多好的事。”
张琴赶忙摇头,像个拨浪鼓似的。
吴清荷眨眨眼,点头应下,出门片刻,再回来时手上有厚厚一沓子信,张琴看了眼,全是柏乘亲启。
一沓子信,经由最信赖的姐姐来到自己的心上人面前,但她迟迟没有得到回音。
吴清荷有一丝迷茫,同时有些慌乱,她感觉柏乘这回好像真的因为她的不辞而别生了很大的气。
气到不回她的信了。
不过她很快就无暇顾及这些。
廿九,大军抵达雪狼城,胡人果然如刘将军得来的情报那样大规模来犯。
几次冲突后,吴清荷与胡人交战十余回,雪狼城有厚厚的城墙壁,胡人骁勇善战,边塞的环境又恶劣,大风吹起时,像锋利的刀割过面庞。
吴清荷很不适应。
廿九,柏乘亲启。
我已抵达雪狼城,这里很糟糕,我有些不适应,但我一想到,城里有可以救你命的药材,我便觉得兴奋和期待,我期待与胡人正式一战,你可有消气?望你原谅我,我知错了,绝不再犯。
这封信写完后数日,两军正式交战。
但刘将军却临时改变自己的作战计划,不让吴清荷上场了。
“此番战事,胡族是奔着割我们的地来的,她们派出了两员大将,胡人贵族兰氏的二姐和三妹,一人为左贤王,一人为大将,这二人出战,我们必死无疑啊!”
“是啊,将军,您可还要按照原先的计划来么,吴校尉没打过几场仗,她若上场,恐怕会被兰家两名大将虐杀!”
刘将军没有预料到兰家二姐妹会一齐上阵,她早先就被兰家老二重伤,因此对二人的毒辣程度有很深了解。
雪狼城恐怕还是攻不下来的了,可她和吴清荷,必须有一个人活下来,否则群龙无首,军中势必大乱。
她已是将死之人,可吴清荷才刚冉冉升起。
开战当日,整装待发的吴清荷坐了冷板凳,师母没有按照原定计划让她上场杀敌,而是命她待在后方。
吴清荷不想接受,但出征在外,主帅的话大过天,她不得不坐在帐中,目送几万兵马朝前。
中高级将领上场了大半,只剩她托腮坐在帐中,很不服气地望向远方雪狼城的墙壁,不过,不出一个时辰,前方就传来了消息。
“报——!兰家二姐在城下与刘将军对决,将军敌不过她,几乎就要命丧于那胡人的刀下了!”
“士气不振,将军失利,此番我们要完蛋了,今日一战后,恐怕就要退后数十里,将此地让给胡人,想要攻下雪狼城,只怕是遥遥无期。”
“刘将军性命堪忧!我军几乎要成一团散沙!”
前线不断传来的消息让所有人忧心忡忡,
吴清荷没有真的坐以待毙,在后方当个被师母保护的懦妇,而是来到剩下的骑兵中,同她们宣布:“我是刘将军的学生,吴清荷,我打算侧面突围,配合主帅攻城,可否有勇士愿意跟随,为朝廷效力,解救主帅。”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最先站出的,是一对姐妹,再然后有不到两千人站出来。
战场上,雪狼城前,一片萧瑟。
兰家老二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哈哈大笑间让刘将军勒马倒退数十步,她又一刀劈下,径直劈伤了刘将军的左手。
鲜血淋漓。
士兵们不忍心看,视线纷纷避开,她们不忍看见主帅受苦,可胡人却笑得开心。
“这本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早先就被我伤个半死,三妹,看清楚了,看清我是如何杀了她们的一军主帅,砍掉她人头的!”
兰家老二说话间便几刀落下,兵刃相接,火星子直冒,刘将军抵抗不住,刀刃眼看着便要劈上来。
两军激战,步兵在前,而后是骑兵奔涌而来,最后则是弓箭手,但雪狼城上的防御颇严,可有盾在前,城墙又高,便鲜少有人中箭。
听见二姐说,要砍下对面主帅的头颅,城楼上的兰家三妹忍不住歪头看一眼,自盾后露出一半都不到的面庞瞥一眼。
但就是这一半都不到,要了她的命。
“嗖——”一声,下一瞬,一根箭自侧面而来,飞过极其遥远的距离射中她,正中眉心。
“什么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左贤王!左贤王!”
周遭有人大声呼喊,但兰家老三却还是断了气,两眼失神地倒在地上,这使得城楼下的兰家二姐心中一惊,忘记要砍下刘将军的脑袋,开始愤怒地环顾四周:“什么人!”
一名身穿黑甲,骑着白马的少女如天神下凡般自远方而来,领两千不到的骑兵将战局撕开一个口子,她手握一把弓箭,长得如樽玉雕的神像,让人看见便想屏住呼吸。
“你杀了我妹妹!你是什么人!”
“中级将领,校尉,吴清荷。”
“好吴清荷,杀了我妹妹,我要你血债血还!”
兰家老二抛开刘将军,骑马愤怒地朝吴清荷奔来,那一刻的大地都在震颤,吴清荷几乎要面对死亡的可能。
她深吸口气,抛开满脑子的想法,不自觉伸手触向自己的胸膛,那里有枚香囊在,有一个人灵魂的一角在陪伴她。
吴清荷什么都不害怕。
下一刻,二人如两股旋风相接触,吴清荷放下弓箭,以长枪应对。
十回合内,穿黑甲的少女在所有人眼中犹如神明降临,一招一式皆是干净利落,十回合后,对面的人头血淋淋地出现在少女的手上。
胡族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扭转局势的人,而士兵们在这一刻热血沸腾。
“冲啊!”
士气大振,一连失去两名大将的胡人反应不及,城门便被人猛地撞上。
“她们要攻过来了!”
整整一日,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转为拂晓,吴清荷领骑兵冲过雪狼城的城门,而后一路乘胜追击,她也不知道,为何有越来越多的士兵跟在了她的身后,但大家被拧成一股绳,指哪打哪,失去将领的胡人此刻也不是她们的对手。
一场战事结束,被占领数年的城池重回她们手上,满身是血的吴清荷骑马走过一片药田,看见有不少人想要采摘些什么。
“不许摘!通通离开,这里刚被夺回,百姓不得靠近!”
吴清荷勒住缰绳,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掩藏住自己的疲惫,垂头看向一个士兵,开口问道:“她们要采的是什么?”
经此一战,军中对她都分外尊敬,士兵赶紧和她行礼道:“是一种叫龙沙的药材,她们说这种药材难得,想要摘一些带到关内去。”
药田内一片郁郁葱葱,吴清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药材,逐渐生出一股巨大的喜悦,这种喜悦盖过了她多日的疲惫。
“不要阻止她们了,让她们摘吧。”吴清荷语气温和地同士兵讲道,士兵脑子一懵,但还是点头应道:“是,校尉。”
柏乘有救了,她成功攻下了雪狼城,师母也要兑现诺言,放她归家成亲了。
吴清荷嘴角抿起甜甜的弧度,想到自己漂亮可爱的小鹿从此得救了,心中不由一暖,下一刻便眼前一黑,彻底昏过去,她身下的月亮也同她一道躺下,躺在地上失去意识。
“吴校尉!吴校尉!”
“校尉身上受了不少伤,疲劳过度,现在高烧不退,快送回营中!”
“吴校尉,醒醒!”
“校尉”
“吴将军!”
昏睡的这些时日,有不少人在她床榻边呼喊她,吴清荷最终悠悠转醒,周围的军医们皆是松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吴将军醒了。”
“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众人关心她,围在她身边,吴清荷的脑子一片混沌,她也没有去在意别人为什么要喊她将军,只是思考了很久后问她们:“雪狼城被攻下了吗?”
“是啊,被您领兵攻下的,您还乘胜追击到下一个城池了呢。”
听见此话,吴清荷松一口气,强撑着站起身:“那我就要回家了,师母答应我,三个月,攻下雪狼城,她放我回去成亲。”
如今算来,她离开刚好有三个月。
医师们的笑容渐淡,面面相觑后方告诉她:“您不能回家。”
吴清荷动作一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她们。
“第一,您的那匹汗血马,在您昏迷的时候去世了,它在陪您战斗时受了箭伤,失血过多而死,您没有了坐骑,回不去的。”
陪她穿梭过大街小巷的月亮死掉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很突然地离她而去。
她呆愣着,说不出话来,医师们又道:“第二,您的师母,刘将军,她快不行了,如今她打算把帅印传给你。”
刘将军的帐前围了一群人,见到吴清荷来,便纷纷让开道来,她穿过人群走进去,看见自己高壮的师母,此刻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她床前坐着匆匆赶来的刘辰,正在掩面哭泣。
“师母,她们是骗我的吧,你怎么会突然就撑不下去了。”吴清荷伏在刘将军的床边,握住她的手,刘将军勉强一笑。
“不是突然的事是很早就有的旧伤,我出发前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好,我教出你这个学生,便不愧对朝廷。”
刘将军的嗓音沙哑,吴清荷侧过脸,轻轻吸了下鼻子,而后就听见刘将军道:“对不起,那个承诺,恐怕不能算数了,我早在离京前,就呈上奏折告诉过陛下,我只认同你接帅印,如今看来,你没有辜负我你攻下了雪狼城,此战大捷,我也能含笑九泉。”
“师母你骗我,我不认,我当不好将军,您起来,您继续当。”
吴清荷眼中蓄着泪,说的话还带点孩子气,刘将军笑了下:“是师母对不住你至于将军,我就觉得,你能比我当的好你看,大家如今都敬仰你,你比我想象中当的还要好,之前是我多虑了。”
刘将军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方方正正一块帅印交到她手上,她身侧的刘辰则忍不住嚎啕大哭:“娘,你给吴姐姐帅印,给朝廷留下人才,你要给我留什么呢,我爹也是早逝,如今连娘也没有了,我孤苦伶仃,这根本就不公平!”
“朝廷会善待你的”
说完这句话,刘将军便再没有开过口。
不久后,军营内传出阵阵哭声。
十六日,柏乘亲启:我已攻下雪狼城,可是月亮死了,师母也死了,师母要我接下帅印,我今日便是将军,对不起,我不能返回,也不可按三月之期回来娶你,我亦不知事情为何发展成这样,我心中难过,倘若从前你在身侧,你必定会安慰我,可是如今你不肯回我的信,是还在生气么,对不起,我恐怕又让你更生气了,我归期不定,如今唯一幸事,便是攻下雪狼城,那一味龙沙可救你性命,我只求你照顾好自己,好好喝药,保重身体。
这封信上除了烧焦的痕迹外,还有泪水的痕迹,是吴清荷哭着写下的,但她流完眼泪,便用凉帕敷眼,而后穿上崭新的盔甲,走出门外。
“将军!”
众人围住她行礼,吴清荷颔首以示回礼,旋即将自己的信交给一旁的张琴:“麻烦你了,琴姐,这封信届时也要送给他。”
“啊,好,好的!”
张琴算是吴清荷的第一个副将,她收好信往回走,心想着这一封总能寄给柏公子了,谁知没几步,便撞上身穿孝服的刘辰。
“你要把信送到哪,我娘虽然死了,但从前的军令还在,你不得违抗。”
刘辰冷冷地盯着她,张琴皱了下眉,头一次反抗:“军令,当然是以新将军的军令为重,新将军命我帮她送信,那我就必须得送到。”
“那你就算是得罪我了,我可是老将军的独子,军营内现在还有不少老人,都是跟我娘走过来的,她们效忠于我娘,若知道你违抗我娘的命令,她们必然帮着我,不会轻饶你,你只是个平民出身的小副将,若没有吴清荷信任,你什么都不是,我可是贵族,我想收拾你们一家,轻而易举。”
“你想收拾我,清荷会收拾你的。”
“她收拾我,顶多就是打我,教训我一顿,除此之外不能再把我怎么样了,我却会记着你的仇,将你和你娘置于死地。”
张琴瑟缩了下,最后还是将信拿出来,她斗不过这群有权有势的,只好咬着牙看刘辰把吴清荷的信放进火堆里。
“你这样做,又有何意思。”
“我娘为朝廷牺牲了,我家就剩我一个,娘既是为吴姐姐谋划出路,而不顾及我的未来,那我就要在吴姐姐身上把这笔账要回来,反正她已经和柏家那小病秧子闹僵了,就干脆别和好,娶我这个将军独子吧。”
刘辰想得美,拍拍手上的灰道:“日子还长,要在外打仗那么久,没准什么时候,吴姐姐就喜欢我了,所以你最好记着,收好她的信,拿来给我烧了,别坏我的好事,我拿捏你这种平民的命,就跟捏死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吴姐姐能保护得了你一时,我却是记仇一辈子的。”
待他走后,张琴伸手将烧掉大半的信拿出来,小心护在怀里。
十七岁的吴清荷,成为了将军,代价是失去师母和月亮,还有彻彻底底失去柏乘的联系,连他只言片语都收不到。
她在漫长的时光里一遍遍想自己当初犯的错误,她没有按约定娶他,彼时她以为,那应该只是个小错误,如今再反复咀嚼,她觉得这应该是个天大的错误。
可她那时也没有办法,她若不犯这个错误,就没法救活她最爱的小公子。
初六,柏乘亲启:我又打胜仗,特将此前陪我突围的姐妹收为副将,姐姐叫阿羽,妹妹叫阿悦,二人甚是勇敢,我很喜欢,今日我去看月亮的坟墓,它葬在山上,离天很近,月亮本非俗物,亦会回到天上,不过还好,我有你这轮太阳,你近日可安好,可有想原谅我?不原谅也无事,记得好好喝药。”
二十,柏乘亲启:母亲与我来信,说她也有写信寄往你家,不过都没有回信,你与太傅大人还在生气么,我并不是想通过长辈来求得你谅解,我只想知道你的身体如何,可有好些?战事已至尾声,我想回到你身边,记得好好喝药。
三年也不算漫长,弹指一瞬,吴清荷在这三年中身经百战,战无不胜,边塞的百姓们喜欢她,士兵们也爱戴她,但她总觉得心里还空一块。
秋日里,战事终于进入尾声,吴清荷有闲暇的时间,便会去药田里看那片龙沙,听闻有不少原在边塞的人,带这种药材离开,在战火中奔至各地,将这种药材传遍全国,如今边塞的龙沙,再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她对此感到很高兴,在阳光的照耀下坐在药田里,张琴垂头来找她,吴清荷见状,转头看向她:“还是没有回信吗?”
张琴摇摇头,吴清荷眼中闪过丝失落,下一瞬她自己抿唇笑了下,安慰自己:“无事,没有回信也没关系,我本就犯了错误,他有不原谅的权利,我再给他写就行了。”
她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最好的朋友,她只默默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的身上来,为此愧疚,道歉,认为她自己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人原谅她,她也没原谅自己。
正是如此,张琴心中的愧疚让她支撑不下了,她轻叹一口气道:“小女君,等这场战事彻底结束,俺要离开军营了,你身边已经有新的副将,俺想当回一个猎户,至于论功行赏,俺也不想要了。”
“琴姐,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回京后,你只要一直在军营,至少是六品武将的月俸”
“俺不用了,俺不想,小女君,俺去意已决。”
张琴勉强地咧嘴笑了笑,吴清荷便也没有再挽留她,只是心中暗暗记下,日后要从自己的军饷中扣出一份留给琴姐,因为她是陪自己走过这三年的人。
立秋,柏乘亲启:生辰快乐,今日是你二十岁生辰,我如今就坐在一片药材中,这里遍地是龙沙,想到其中某几棵会落在你的碗里,我感到开心,你三年来未给我回过信,我知道,三年太久,若你真在等我,那等待的时间未免太久,你可还愿意原谅我,若你愿意,我会用余生来弥补我的错误,倘若你早已不想等我,另寻良人,我不会怪罪于你,我只盼你幸福健康,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以及,记得好好喝药。
这是最后一封能看清内容的信。
烧焦的信封不会复原,灰烬就是她的三年。
这是柏乘从来不曾预想到过的,他看完最后的只言片语,面上已经挂满泪水,轻声抽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论如何,还好她回到他身边来了,还好他没有因为那些委屈而真的错过她,还好他主动了一些,重新拥有了独属于他的珍宝。
柏乘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听见马场上的官员小声议论:“听闻,吴将军伤的很严重。”
“不错,陛下封锁了整片草场,从吴将军那帐子里出来的人,都一脸严肃,半个字不肯透露。”
“如今这个形式看,吴将军恐怕不行了。”
他刚刚失而复得的一整颗珍宝。
但也极有可能,会在一天之间完完全全地失去她。
第七十章
看守军帐的士兵们, 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吴清荷是她们最敬爱的姐姐,如今她生死未卜, 大家心中都不好受。
晴朗的初春无端多两分阴沉, 皇家与胡族的郊游不得不告一段落, 胡人那也不轻松, 她们的小将军兰娜先坠马,如今尚没有清醒过来。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帐中,医师们围绕在床边,吴清荷像是熟睡般躺在榻上, 因为血色尽失的缘故,她的面颊如今更像是玉雕的神像,带上几分会让人心慌的疏离感,御医们看过她的伤便面面相觑, 似是有些担忧与无奈。
“吴将军的伤势如何,诸位不妨直说。”
圣上坐在一侧,连宫人端来的茶也无心多喝一口,蹙眉看向几位始终不敢开口的御医,催促她们快些向她汇报吴清荷的伤情。
“回陛下的话。”最为年长的御医向她行礼, 默默叹口气,而后道:“吴将军的肩膀受了不小的伤害,臣等已为她包扎固定, 外伤可治,但内伤难医, 如今只求将军能喝得进汤药, 至于何时转醒,这要看将军自己能否撑得过去了”
“朕让你们来, 可不是想听这些模棱两可的话。”
“陛下恕罪,臣等会用最好的药,尽全力为将军医治,只是将军到底能不能醒来,臣不好妄下断论。”
伤势太重,凶多吉少,御医的话已足够委婉,圣上听罢脸色严肃:“将军是一军主帅,劳苦功高,朝廷也正是用人之际,她不能出事,劳烦诸位多尽一份力,朕一定要看见她苏醒过来。”
圣上下了命令,诸位也不能不从,为难一会,便纷纷跪在床榻前行礼:“谨遵陛下旨意。”
行礼起身后,众人便围聚在一起,小声议论接下来该如何医治吴清荷,圣上则坐在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帐外传来阵匆匆脚步声,一位宫人进帐,来与圣上禀报些些消息。
“陛下,已派了几位御医去胡人那边,据说,兰娜小将军手臂摔折了,休息百日便也无大碍,于是那胡族的左贤王便格外关心咱们将军的伤情,想知道将军现在是否已经脱离危险,说是因为她妹妹而导致将军受伤,她愧疚不已,想要当面道歉谢罪。”
宫人俯身禀报消息,听见宫人说的话,圣上的脸色愈发难看。
“哪里是想当面谢罪,她们是想看看,吴清荷是否还如从前一样,可以站起来射箭杀敌,她在,便可一直威慑胡族,她若出什么意外,胡人只怕会多生事端,眼下议和事宜已谈到最后,难保这些胡人不会起什么歪心思,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噔。”一声,圣上放下茶盏,而后道:“传朕命令,就说将军已经转醒,只是需要静养数日,她不想见人,明日天一亮,便由副将护送她回吴府,至于胡人想要道歉,让她们等些时日,待她恢复得差不多,愿意见她们的时候,再来谢罪也不迟。”
“陛下,她们会不会认为我们是虚张声势,暗中猜到将军的情况”
“她们付不起猜错的代价,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今日为将军医治的御医,宫人,全部由军中看管,若有走漏风声,对外泄露将军伤情的,那便是斩立决。”
宫人点点头,犹豫片刻后又补充道:“遵旨,还有一事,太傅求见,欲进帐探视将军,将军是为保护她的独子才会受伤,太傅愧疚不已,说是想携自己的儿子来照顾将军。”
“不见,告诉她不必现在前来,为保险起见,也避免让胡人嚼舌根,如今不允许任何人来探视将军,直到吴将军醒来为止。”
得到陛下的回应,宫人这才走出军帐,柏太傅一直等候在门外,望着里边露出的一角神色恍惚,见宫人走近,她反应过来,上前几步,稍有些焦急:“如何,陛下允我们进去了么。”
“大人,您今日回去吧,陛下暂时不允,将军如今需要静养,也不便见人。”
宫人朝她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柏太傅听罢,心中无端多了几分担忧。
之前是巴不得和这丫头永不再见,也不希望柏乘再与她有任何联系,可如今如今正是最重要的时刻,却见一面都困难,纵使她拿出太傅的身份,也进不了这军帐之内。
柏太傅不能轻易放心,在宫人将要离开之际开口道:“如今吴将军的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并无大碍,还请太傅大人不要担心。”宫人还记得圣上的嘱咐,隐瞒实情朝她交代一句。
一排排士兵守在周围,不敢多话的宫人端着熬好的汤药垂头走进帐内,柏太傅皱眉望了会,叹口气转过身,缓缓走出人群。
柏乘站在远处等她,他今天心情起伏太大,又多日忧思过度,此刻脸色苍白,眼尾泛红,眼下尚有未擦净的泪痕,像是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可内里似乎有什么在强撑着他,让他在看见柏太傅的身影时,便不顾河叔的搀扶,迅速朝前几步。
“娘,我可以进去见清荷了么?”
柏太傅不敢对上他盛着期待的目光,心情沉重,低声道:“不行,如今陛下不允,即使是我,也无法进这军帐半步。”
得到这个回答,柏乘半晌没有说话,转头幽幽望向军帐的方向,寒风吹起他的发梢,河叔担心他的身体,赶忙替他整理身上的裘氅。
“公子,此处有些冷,先回去吧,去找个可落脚的地方缓一缓,您可不能跟着倒下。”
“她正需要我呢河叔,我没有那么脆弱不堪。”
柏乘摆了摆手,示意河叔不必再帮他整理衣服,河叔见状只得作罢,忧心忡忡地看向他,再转头问柏太傅:“主君,当真没有旁的法子了么,不妨同陛下道出实情,告诉她小公子与将军情投意合,相恋多年,求陛下成全,让他在将军身边照顾。”
“陛下不允,自然有陛下的考量,这些考量与政务相关,这时候搬出两人私下的交情,恐怕不合适。”
柏太傅在朝多年,能勉强猜中几分陛下的心意,她虽是一样担心吴清荷,可到底也为这些事为难,此刻便开始思考另外能行得通的法子。
二人交谈的功夫,柏乘抿唇不语,一双眼睛紧盯着远处军帐内来来往往的宫人,很快便眼睛一亮,转头道:“娘,我有法子了。”
傍晚,圣上终于起身,满朝文武还在草场内候着,需要她亲自前去稳住大局,她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便是吴清荷用汤药的时间。
几位宫人端着仍冒热气的汤药徐徐进屋,帐内有副将看守,宫人们放下药盏,正要按照命令给吴清荷喂药,看守军帐的副将忽然开口:“将军不需这么多人侍候在侧,除了最后一个,其他的都先行回去休息吧,若有旁的事情,自会喊你们。”
宫人们都想近身服侍吴清荷,她貌美且军功赫赫,又迟迟没有成婚,宫人们对她都多多少少有些异样的心思,听见只有一人被留下,便一齐望向他,他是个面生的,但长得过分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过分瘦削,看谁都是疏离冷清,一进屋就目不转盯望向榻上的吴清荷。
“是,遵命。”众人不情不愿行个礼,方三三两两走出军帐。
等到帐内再没有陌生人,阿羽赶紧上前行个礼,随后道:“柏公子,我们将军便麻烦你了,只是有一条,天一亮,我们就得护送将军回府,您最好在那之前离开。”
柏乘的主意一想出来,他便找来阿羽和阿悦打点一切,一切都进展顺利,他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吴清荷。
“多谢你们”柏乘低声道一句,他自进屋以来,所有的注意力便在这张床榻上,阿羽自知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点头后便退到帐外去。
帐外的风呜咽而过,帐中的火烛摇晃,照映出一个清瘦的人影,柏乘坐到床沿边,伸手抚过吴清荷的脸庞,动作温柔而缱绻。
明明只是半日不见,可柏乘心中累积下的思念却深不见底,他想到白日里看见的那些信,忍不住哽咽了下,小声道一句:“你真是个小傻子”
平日里意气风发,有时说话带几分犀利的吴清荷,此刻却不能反驳他些什么,她沉浸在她的睡梦中,无法给出半点反应。
柏乘也曾陪伴过受重伤的吴清荷,但这一次让他格外心痛,他蹙眉低下头,拿起盏药盛一勺,轻吹几口,待到不烫了,才小心送进吴清荷嘴里,可棕褐色的药液只能沾染她渐无血色的唇,一点也无法喂进去。
身受重伤的人,倘若连药都无法喝进去那真是半只脚踏进阎王殿里。
“你不喜欢喝药,我知道的,但是现在不可以任性,要乖乖喝一点,我亲自喂你喝下去,好不好。”
他并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低头轻声安慰她,旋即自己仰头将药抿入口中,俯身吻上她的唇,动作轻柔又小心,他是森林中拼尽全力也要救恋人的小鹿,把所有苦涩的汤药化为爱意浇灌在朵奄奄一息的荷花上。
一碗汤药饮尽,柏乘捧住她的脸,看她咽下了所有的药,方松口气,伏在她身边,睫毛轻颤间轻搂住她,嘴角抿起丝弧度。
“你回京前,我娘,还有河叔,长辈们总会在我身边念叨,说你不值得我那般掏心掏肺地付出,但我打心底里不认同那些观点,纵使是你我未和解前,我也认为你值得我付出一切,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直觉。”
吴清荷一动不动,柏乘凝视着她的侧颜,眼眶逐渐泛红,笑容变得复杂起来。
“我读到你的信了,真的很可惜,我只读到几封,但是几封就够了,这几封信便能证明,我为你做什么都不算过分的。”
他最后几个字落下时极轻,话毕,柏乘忍不住将面庞埋进她腰间的被褥,肩膀颤动了会,才抬眸看向她:“你怎么那么傻,觉得我不会原谅你,你是我最爱的人,我肯定会原谅你的,我若早知道那药来得那般不容易,我便不敢倒一点点,我会喝得连药渣都不剩”
她坐在药田间为他写信时,没有想到过他独自倒掉大半汤药,那是她三年来源源不断向他倾诉的爱意,他没有及时收到,他都倒掉了。
“还来得及我以后不会再浪费一点点药,也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醒来监督我吧,我会乖乖听话的,再也不做那些糟糕的事情,你你不要真的丢下我,我才刚知道那些事情,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好不好,若是真失去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的家庭很特殊,父亲为生他难产而死,母亲忙于公务,鲜少过问他心事,偏偏他有颗敏感的心,这颗心只有吴清荷会小心收纳呵护,再给他一切甜和幸福,他不敢想象,早早失去挚爱之人是什么滋味。
柏乘一动不动地趴在床头,睁着如琉璃般漂亮的眼睛注视她,在夜色里无声流泪,泪水沾湿她的被褥,落在吴清荷的指尖,每一滴都分外滚烫。
吴清荷在一个梦中。
黑雾重重,她踏进去便找不到出口,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可那忘却的东西堵在心口,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愈走愈远,直到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吴清荷,欢迎加入腾讯裙 一无二儿七屋二8一 叩叩裙年二十,你认为,你是该下地狱,还是该转世投胎呢?”
说话的人慢条斯理,吴清荷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而后从容地回答道:“下地狱吧,我杀过很多很多人,还辜负了一些真心待我的人,若真论起来,我得下十八层地狱。”
那声音一顿,而后方回答她:“错了,你死后该被人们尊为战神,神像摆在庙中受人跪拜,享世间无数香火,虽然二十岁就来,有些过早,但你生前的任务完成了,早来也无妨。”
好吧,早来也无妨。
吴清荷浑浑噩噩地向前踏出一步,忽然有位男子喊住她:“将军,还请等一等。”
她转过头望去,看见是个眉眼有几分熟悉,但却完全不认识的男子,这位男子快步赶上,提醒她道:“您还不能走,我的孩子还在等您,他那样爱您,您总不能让他来日思念您时,去庙里跪拜您的神像吧,那对他而言,该要多残忍。”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好像堵在心中的事物也逐渐被想起来,但吴清荷还是多问一句:“您的孩子是”
不需要什么答案,这个离奇且怪异的梦随着熟悉的抽泣声而结束,吴清荷一瞬间就被拉回现实当中,她感觉唇间泛过药苦涩的滋味,肩上的伤痛得让她不得不恢复意识,她床边好像躺着什么小动物似的,伸手摸一下,可以摸到一个人的发丝。
帐内的烛火熄灭,天却亮了,破晓的阳光落进帐子里,有一些刺眼,吴清荷有些艰难地睁眼,看向床侧的人,他好像遇上了什么天大的伤心事,即使闭着眼,脸上也挂着泪水。
这是哭了多久吴清荷因虚弱再度闭眼,她还需要蓄些力气,才能做出动作来,帐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阿羽的声音传来。
“柏公子。接将军的人到了!不好来不及了。”
来护送吴清荷回府的人动作太快,她们是陛下身边的御林军,只听陛下的吩咐,阿羽也拦不住她们,柏乘听见声音蹙眉睁开眼,下意识望向吴清荷。
她还闭着眼睛
柏乘的眸色一暗,有些无助地握紧她的手,御林军刚好踏进帐中,严肃地出声喝道:“什么人,你不要命了么,快快起开,我们要接将军回府了!”
吴清荷一夜都没醒,让柏乘的心更加慌乱,他舍不得让开,生怕这一让就再也见不到她,于是便只好像护宝一样搂住她,抬头道:“我是被安排一直在将军身侧照顾的可以让我随行吗。”
“将军不缺人照顾,别以为我们不懂你们这些宫人的小心思,现在是紧要关头,耽误不得,让开。”
御林军二话不说,就将柏乘从吴清荷的身侧拉开,柏乘一夜都没有睡安稳,自己的药都未顾上喝,一不留神便撞在背后的柱子上,“砰!”一声响,让他忍不住吃痛地弯下腰,缩在地上倒吸口气。
吴清荷的指尖轻轻颤动,旋即再度睁开眼,疲惫又不悦的眼神扫过每一个御林军。
众人动作一顿,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喜悦的呼喊声。
“将军,将军您醒了!”
“快告诉陛下呐,将军醒了!”
周围乱哄哄一片,吴清荷用尽所有力气开口:“去把他扶起来,让他过来。”
“啊?您在说什么?”
御林军们欣喜不已,但吴清荷脸上不见一点喜色。
“你们刚刚拉开的人,把他扶起来,扶回我身边我就要见他。”
她刚醒,声音有些沙哑,御林军们不太听得懂,但是却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如灵巧的小动物穿过人群的缝隙走进来,全然不受方才的影响,只是很依赖地伏在她身上,眼中含泪:“我在这里,你在找我吗?”
柏乘的眼睛红红的,吴清荷伸手抚过他眉眼,颔首道:“嗯,我想你了,想见你。”
吴清荷的回答让柏乘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感,他强撑了一整日,撑到现在,只为能看见她睁开眼睛,如今见到她苏醒,他才得以放轻松,露出一个疲惫温柔的笑容,而后满足地枕在她膝上昏睡过去。
“将军,这是谁啊”
御林军们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吴清荷垂头看向面容憔悴的柏乘,温柔地抚过他发梢眉眼,哄他有一个香甜的梦。
“还看不出来吗,真是没眼力见。”阿羽挤进人群中,小声嘟囔句。
“这是我们将军的心上人,还没过门的夫郎,小公子照顾了将军一整晚,你们要是把他推伤了,将军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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