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白茸和九郁回村子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时,天空朦朦胧胧亮着,呈现出朦胧的月白色。
天边第一缕晨曦就这样出来了。
两人站在云峰之上, 一起仰望着初初亮起的天边。
“小木头, 你瞧。”九郁指着天空, 太阳刚出来时候, 远处堆雪一样的浓雾中,竟然朦胧浮现了一道半透明的光影, 像是海市蜃楼的残景。
九郁说:“这就是玄天结界。你们人间,就结界的另一边。”
“是不是很漂亮?”
那光晕只显出了一刻,很快便消失了。
白茸恍然了一瞬。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玄天结界,原来,这就是她从前以身祭祀的结界。
离她身死不知已过去了几十还是上百年。人间那一场危机似是过去了。
她的身体和灵魂化为了它的滋补, 让它一直存续到了今天,至今依旧维持得很好。
空间扭曲已经都复原了。
残冬的时候, 风中都带着一点淡淡的清寒。登高而望, 眼前景致像是一副徐徐展开来的美丽画卷。
那些往昔的爱恨情仇、恩恩怨怨。在这一瞬间,都从胸臆中逐渐扫空。
她打从心底中喜爱这和平盛景, 并希望可以永远维持下去。
甚至, 这一瞬, 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回到云溪村后。
她身子困乏,先去内室睡了会儿。
晚间再起来时, 九郁已经弄好了晚膳, 他独自在外惯了,会弄菜, 虽然有些粗糙,但是看得出是上心了。
用过晚膳, 白茸打开盒子,看到盒中簪子,含了点笑,思索了片刻,将自己的针线盒子也翻了出来。
既收了人家的礼,她预备也给九郁做个回礼。
室内暖炉生得很旺,柴禾足足的,她裹实得很厚,手边摆着安神的花草茶,正在认真做着绣活儿。
方做了大概个花样,外头便传来动静。
欢娘与犬妖来串门了。
白茸迎他们进来,欢娘在她身边坐下:“昨夜,狗旺说,村子里来了一列仙兵。”
“仙兵?”云溪村素来和平,村庄也小,几步路便到头了。
白茸想不明白,云溪村和仙兵能扯上什么关系。
狗旺道:“那领头的是个高个仙官,灰色眼睛,很傲的样子。”
“就是那在天枢宫沈仙君手下做事的华渚仙官。”欢娘机灵,直接提点,“小木头——就是我们先头在妖王宫遇到的那一列仙兵。”
“他们在寻木妖……我一下就想到你了。”
上仙要抓走他们这样的小妖,左右没什么好事,不是要掏心挖肺,便是要用他们灵根炼药。他们压根看不起这些妖界低贱的妖。
“嗯。”半晌,白茸朝欢娘感激笑笑,“我晓得了,之后出门时会小心注意些,不让他们看到了。”
听到这名号,她尖尖的下颌绷着,也没有什么反应,手头活儿甚至都没停下来,只是低眸抿断了一根细线。
打从认识她开始,欢娘便一直觉得,她身上有点说不出的清灵毓秀的宁静气质,和普通小妖差别太大了。
许久没有做过这种精细的针线活儿,她白茸觉得自个手脚还有点不协调,送走欢娘他们,这香囊做了一小半了,她再拿起一看,方发觉,用的竟是月白云锦布料。
她拿了剪子,毫不犹豫把这个成型了大半的香囊绞掉了。换了雨过天青色布料,又寻了个新花样,从头做起。
这时,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涌吹进来一点夜间
寒风。
九郁方在盥室沐浴,这会儿方穿戴整齐进屋了。乌黑的发梢垂在肩上,还弥漫着水汽,低垂的熠熠眉眼,越发显出几分似曾相识的少年气来。
他在她对面坐下,似是好奇在打量她手中针线。见那玉白细腻小手灵活穿针引线,由衷赞叹道:“小木头,你手真巧。”
她却怔忪抬眸,迎上他视线,看了会儿,旋即低声道:“九郁,我或许无法再在此久居了,莫拖累了你。”
她不确定那些仙兵是否是来找她的,只是,她实在是不想再与从前扯上任何关系。
那男人,清濯俊秀的外表下,是一副残忍冷血,阴晴不定的恶鬼般的心肠。
昨日种种,都如昨日死,她如今也没必要想个究竟。
她只想过新的平静生活。
九郁想都不想,浅色的眼眸微弯,其间像是落了一泓光,不假思索:“那你要搬去哪里?若是这里不喜欢继续住了,我们就搬,我随你一起走。”
或许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过于孟浪,他面容微红:“我也是从家中跑出来的,居无定所,你若是不嫌弃我……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一起。”
白茸愣了一瞬,手中动作都慢了下来。
九郁这番沉甸甸的心意,让她实在是无以为报。
她张了张唇,方又觉得唇舌无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颗悬浮的枯冷的心,似被用温热的泉水逐渐泡开来。
“你若是想回人间。之后,我也可以陪你去倒悬翠。”九郁说。
她朝他轻轻一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让他几分目眩神迷。
这一日之后,白茸确实开始为随时离开做准备。
九郁教会了她,据说是他们家祖传的遮掩气息的屏息秘术,他逃家这么多年,原就是靠这种秘术一直遮掩住了行走痕迹,没被家里人发现。
她最近一直勤奋修炼,灵力充盈了不少。于是,开始试着驱动白狐力量使用化颜诀。
如今,出门在外的她,是一个细眉秀眼,不起眼的小兔妖。
只有在家中,方才会化回原来模样。
她这张脸本来就有点扎眼,出门总被各种妖物打量。或许也就是因为这张脸,那日才在妖宫惹出的麻烦。
她出门很少,并且一旦出门,必定用化颜之术。
其间,仙兵又来了两次,都平安度过了。她伪装成了一只新搬来此地的小兔妖,气息容貌都装得天衣无缝。
白狐手钏的易容效果确实天衣无缝,连当年的沈长离都可以骗过去,莫说这些仙兵。
既然无事,白茸也有些舍不得云溪村的村民,于是一直拖着拖着,最后还是没有搬走。
两人在这里住了小半年,日子平安和顺,很是宁静。
唯一尴尬的就是,她经常会被人问起和九郁的关系,被误解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每次都解释,看到九郁通红的脸,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
欢娘劝过她很多次,道九郁很不错,是个过日子的好人选,对她一心一意,言听计从。
她只是笑,心里头,其实也一天天松动了。
*
云山山脚有处合适的清净宅邸,是从前一个仙官在妖界置办的独立宅邸。坐落于湖畔,水秀山青,以前未曾有人住过。
如今,成了一个新仙君的宅邸。那仙君喜静,深居简出,是以过了这么久,也从未有妖见过他,只偶尔见到仙兵仙官出入此处。
正午时分,院内悄寂。
一身白衣的青年正端坐在书台边,白衣被映照出温暖的光晕。
他下界来没带多少人,身边随侍的就华渚与宣阳。
沈长离的灵力已经扩散开,覆盖了整座云山,其中人员出入变故,一动一静,皆可以被他感应到──想到这里,华渚都会在心中暗中感慨他修为的独步天下,综合种种,已经堪称三界他见过的最强。
只是,一直未有发现类似白茸的灵息。
仙兵也已搜查过三四轮云山。甚至连那日那个“小木头”也不见了踪迹,也再没有搜出过与她形貌相似的女子。
仙兵在妖界行动原本便有些不方便,两族素来不合,妖对仙素来积怨已久。
天阙陨落后,如今妖界上千年无主,四王分治。这云山所处的的王域,正是四不管的混乱地方,要彻底搜查,确实也难。
这一番搜查过后,他对继承妖君位置的事情,上心了几分。
沈长离本不耐烦这些事情。
只是,他掌控欲很强,事情一旦开始做了,便都要抓在自己手里。
坐了这位置,他可以调遣妖军。此后,只要她在妖界,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他都可以将她轻松捉出来,拿捏在自己手中。
这对他而言,不啻为一个巨大的诱惑。
原本华渚有些忧心沈长离一直居于妖界,或又因白茸之事而产生什么变故——一直到现在,华渚其实也不认为,那日见到的那个女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若是要寻模样一样的替身,他随随便便就能寻到十来个,而且都心甘情愿,愿意侍奉他。
如今看来,倒是还好。
他表现出来的情绪起伏没有华渚想象中的那样大。
华渚飞升后一直随在仙君身边多年,亲眼见证过他的变化。
最开始十年还好,似是没什么反应,依旧把周边事情都处理得很好。
但是从第二个十年开始,便有些不对劲了,他经常会去行走三界,走了很多地方,不知在做什么。
随后,他开始碰不得女人,见不得红色,见不得火。骨毒发作得越发厉害,开始出现幻觉,经常弄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也是他性情最差的时候,做出过不少荒唐事情。
过去一百年的时候,又好了,逐渐恢复了正常模样。
他看完了从仙界送来的青书,表情看不出多少变化。
华渚方垂手恭敬道:“仙君,这是前几日,四王合会的议事情报。”
仙侍呈上了一个托盘,其中放着两粒灵丸。
得到他的允许,华渚方从托盘中取出青色灵丸,捏碎了。
其中传出一道阴气森森的声音,内容听得华渚眉心直跳。
沈长离只是听着,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这颗灵丸是文鳐手下的耳妖,用来记录声音的灵丸。
文鳐算他母族的附生族裔,一直对夔龙忠心耿耿,如今的文鳐族长与青姬沾亲带故,勉强算是他的远亲。
四王合会结束之后,他便派遣耳妖,将信息全部传递给了沈长离。
会议无非是在吵闹他继任妖君位置的事情。
那个阴森的声音乃是胡九,道他血统不纯,有一半人血,并且如今是仙身。他在人间曾沉了青岚宗,在仙界火烧龙冢,欺师灭祖,残暴弑杀,德行有亏,不适合成为下一任妖君。
“那又如何?”
说的倒是都没错,都是他做过的事情。
“那些纯血的龙,尸骨已都被我焚毁。”他道,“若是想寻,可以去九泉之下,阴曹地府细细寻来。”
妖界也在乎血脉这种无聊的事情吗?他原本一直以为,狭路相逢强者胜。这世界上,唯有权柄与力量是最不会骗人的,他不醉心于此,却从不否认此两样的重要性。
他近年按捺住了性子,修身养性,因为打算迎她回来,她估摸着也不爱看他滥杀人,和以前他装出来的模样也不像。否则,何必用得着这么麻烦。
华渚又捏碎了另一颗灵丸。
文鳐族长赞同他继位,阴山王发言很少,听态度,大抵也是在他这边。倒是镜山王,意外隐有站在胡九这边的意思。
最后一段话,也是胡九在说。
听着听着,华渚忍不住神情一变。
这一次是在说他藏在天枢宫,那个多年未曾现面的所谓“夫人”,只是一个早已身死魂消多年的凡人女子,根本只是个幌子。
况且,即便是真的,他若成了妖君,公龙与凡人女子也极难孕育后代,就算有了,所诞之子龙血也更为稀薄,血脉更接近人,完全不足以服众。
他若真是想当妖君,便应在四大家族中择妃。鸾鸟族的赤音或是文鳐族长之女都是现成选择。能早早诞下子嗣,延续夔龙血脉,青丘便认他龙君的身份。
鸾鸟族长倒是也未曾反对,赤音早年一直是天阙忠诚的下属,若是要她进宫为妃,她估计也不会拒绝。
他漠然听着:“他既对我私事如此关心。下次,叫他直接来觐见我。”
“还有什么没说完的。”他狭长的眼眸轻扫,看向华渚。
他自不会完全信任文鳐王,也布置了自己耳目。
华渚略一迟疑,对上他目光,一凛,低头一字一顿复述:“胡九说,仙君风流,和其他夔龙都不一样,无需守贞,也不在乎。在人间已成过婚,飞升后也是三妻六妾,夜夜笙歌,卧榻躺过无数女人,自是不在乎多几个妃子,因此,他若是对妖界无二心,便应如此行动,允许这几族女妖生下新的夔龙血脉,繁衍生息……”
他身上已泛起淡淡的杀意。
这压迫感实质性扩散开,华渚和宣阳都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随后,却消散了,男人光艳皎洁的眉目松开,化出了个好看的淡笑:“是,确是如此。”
被欲望和本能趋使,兽性不改,不知餍足。
他淡淡道: “劳烦他们为我费心。以后,送来了,便都收下。”
左右有一便有二,再多几个,又有什么不同。
——只是,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案几上的红纸,上头写着一个名字。
阴山九郁。
他在月老的桃花祠中,看到了与她有缘的郎君名字。
他后来又去看了几次。
始终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便将月老的桃花祠烧毁了。
他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据说,乃她未来正缘之人。
他竟然轻笑了声。清濯的眉目一瞬显出了几分潋滟。这赤蟒家的女婿,也惹了一身孽债,又能好到哪去。
男人薄冷的唇弯了弯,心被说不出的恶念占满。
她这一辈子,左右该是寻不到一个合心意的男人。
至于……他狭长的眼眸微微扬起,青丘的胡九,倒是老相识了。
当年,胡九的尾巴是还是下界修士的他亲手砍下的。
如今,在仙界多年,他剑法更加醇熟。
他还有七条尾巴,也足够给他一一试手。
…
这一晚,沈长离少见做了梦。
梦中,是一片空茫的白,似是无穷无尽的雪域。
清淡的月光下,乌发跣足的白衣少年,拎着一盏灯笼,一步步在昏暗的雪地里跋涉。此处设有禁制,无法御剑,他卸去了全身灵力,只能徒步。
走了很久。
这是灵山的药王谷,清寂的化外之地。
终年积雪,不见外人。
他千里迢迢,上门求药。
他起誓,愿意用自己全身修为,他的龙骨龙心,他的性命,用一切来挽回他重病昏迷的妻子。
这是他此生最为卑微狼狈的时候,求到药方时,浑身已经都是积雪,整个人都被冻成了冰雕。
终于求到了药方后,他没有停歇,便又匆匆离开,启程赶往上京,去陪在她身边。
喂她吃下药,重新抱她入怀的那一瞬,这宝物失而复得的龙,心中方才重新得到片刻安宁。
他在她乌黑的鬓发上落下一个爱怜的吻,双臂收紧,把正在沉睡的她紧紧拥入自己怀里。这样,她醒来时,一眼便能看到他,就不会再害怕了。
“哥哥,你回来陪我了。”她醒来时,信赖地靠在他怀中,鬓发松散,星眸含着水雾。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轻轻蹭了蹭她鼻尖。声音还有点疲惫的沙哑,却很是喜悦,将她拥入怀中。
不想松开,想就这样把她融入骨血,吞吃下去,一辈子都带在他身边。
转眼又看到。
往生堂内,那一盏幽幽的引魂灯前,他已在这里枯坐了三日三夜,青年面容苍白,幽暗如同鬼魅。
他很想最后再去看她一眼,但是不行。
已经没有时间了,他的骨毒随时可能发作。他怕再一睁眼,看到的便是她惨死在他剑下的模样。也怕他没撑过,死在了她眼前,看她为他痛哭流泪的模样。他不知道自己醒来后,会变成什么可怖的怪物。
他只能陪她到这里了。
以后,她也忘了他,若是可以再找到其他喜欢的男人,平顺地相伴一生,也是很好的。
不过,就不要让他知道了。
只是想象一下,她在别的男人怀中的模样,他胸腔中剩下的半颗心,就会蔓起丝丝缕缕的酸涩酸疼,以及嫉妒。他不放心,未来,她新的夫君,能呵护好她,像他这般待她吗。
随着记忆流逝,那些透明的漂亮情丝逐渐消散。
绒绒。
过往一切,都随着记忆消散在了风中。
……
醒来后。
沈长离只觉头疼欲裂,那冲天的火光似乎又在脑海中蔓延开,不知为何,心也在发痛,钻心刻骨的疼,疼得他几乎无法忍受。
他没有情感,这辈子还从未体验过如此痛楚。
梦中,他看到的那个少年,似是他,似又不是他。
他不知自己看到的又是何人的记忆,全是各种各样的凌乱画面与碎片。
旋即,他又开始梦到那一场滔天的火,与巫咸宛如诅咒般的预言。
已经近乎黄昏时候。
屋外的宣阳听到动静,方知这阵毒过去了,他们可以进去了。
他下了榻,从帐幕之间披衣起身,睁开眼,嘶哑道:“她在哪?”
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他们不是已经成婚了?
宣阳已经习惯了。
这么多年,他毒发清醒之后,问的最多的话,便是白茸去哪了。
他后来才知道,白茸是夫人名字,但是已经死在了几百年前的妖祭里头。
宣阳只能沉默。
很快,或长或短,他便会恢复正常,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仙侍上前沏茶,氤氲茶香袅娜。
“她定然是活了。”他把玩着手中白瓷杯,淡淡道,“并且,就在这云山之中。”
又看向一侧宣阳:“既是如此,为何不来见我?”
他淡漠道:“因为有了新欢,移情别恋了?”
他眸光转冷。只是,这廉价的爱,他也不在乎。
宣阳闭口不言,只是听着。
无论如何,如今白茸是他妻子,就该回到他身边。他会对她履行夫君的职责,做他该做的事情。她自然也该履行她作为妻子的义务。
那根淡绿色丝绦依旧放在案几上。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在剑馆练剑时,她袖子便是用一根淡绿色的丝绦束起。剑术拙劣不堪,但练得很专注,那一截碧绿的丝绦,像翻飞的蝴蝶,袖下露出一截玉白纤细的手臂。
他看了那丝绦许久,移开了目光,冷而轻的笑了声。
*
魔境之中,度州。
一道清澈的灵河水正在山涧中淙淙流淌。
此涧谷河溪是剑气所成,乃五十年前,上界的九清负雪剑仙在此处留下的一道仙息。
他的那一道剑气劈山分海,在此处形成了一条宽阔河道,水流潺潺。
之后此处被魔界众人称之为剑河。
五十年前,仙君真身来了魔界,在度州启动了星分仪,据说星分仪可以逆转命星轨迹,逆天改,只是代价极大。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也无人知晓。
新任魔后将魔宫位置选在了此处。
魔界独立于三界之外,是三界所有爱恨情仇终结,业力余孽轮回之地。是手染鲜血,恶贯满盈之人被孽力吞噬后的最终归宿。
魔域寸草不生,万里荒芜,四处弥漫着一团团血色的烟雾。
三界中,被魔气吞噬之物,都会以身成魔,沦为魔物。
魔界极为荒芜,燃烧着不灭烈焰,魔物不入轮回。一旦堕入了魔道,便无法再走出魔界,只能被永生困在此处。
因此可见,那位上仙,以仙身屡次出入魔界,是有多大胆狂悖。
她在心音的提点下,阅读了生死书后才知道,天阙和甘木神女的渊源。
多可惜,神女本质无情无欲,他所求只会是一场空。
楚挽璃记得。
他抽掉情丝前,在青岚宗最高的悬崖上坐了许久,那时她只敢远远偷看他,她偷看过一封他的书信,嫉妒得无以复加。好在,之后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属于她了。
他抽了情丝之后,那一晚洞房花烛。
她去解他衣裳时。他本很是漠然冰冷,可是,有一瞬,看到她身上大红喜服,似迷茫了一瞬。随即,男人原本冰凉的眸光已经变化了,低眸看着她,冷焰一般的沉灼。
她浑身发软,难以自持,便想去凑去吻他的唇,却见他薄唇中轻飘飘溢出二字——绒绒,让她五雷轰顶,几乎以为是错觉。
洞房花烛夜,她夫君对着她叫别的女人的名字。
她就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她雪白的胸口上,留有一道深深的剑痕。她复生之后,并未消除掉这一道剑痕,便是要让自己时时刻刻谨记着从前种种。
“比你从前那夫婿如何?”魔尊大概也逃不过男人的劣根性,缠绵过后,方要问问她的感受。
楚挽璃顿了片刻,随即,便娇滴滴道:“他从不知如何怜爱女人,自是远不如夫君。”
魔尊便得意得笑,看他丑陋的模样。楚挽璃强行藏住住厌恶,闭了眼,回忆起那个男人漠然、高高在上看她的眼神,身子又热了起来。
那一晚,魔宫的夜火亮到很晚。
“尊上,可否将仙魔阵阵眼给我掌控?”她喘了口气,趁机提出要求。
魔尊心情正好,便随口允许了。
她袖内,藏着一朵洁白的莲花。
千年前,在亲手杀死天阙后。甘木神女自封了所有修为与记忆,都封印在了化露池一朵露莲内。
仙界完全无人知道,这一朵莲花,竟被神女放置来了魔界。
用来吸收净化魔气。
如今,莲花瓣已经被染黑了一半。
她废了五十年,在心音的帮助下,方才将这朵莲花弄到手。
只是露莲之上设有灵力封印,她暂时还无法解开,只能等她修为再提升些。
她迟早要启用仙魔阵,用这朵莲花,将复生后的白茸拉入魔界。
沈长离舍得吗?他舍得让她独自待在魔域?
她要折了他一身傲骨,让他从仙堕魔,自此陪她永生堕落在此处。
他总要为之前的事情付出代价。
*
这是沈长离在妖界的第一年,春风化暖,他的灵力掌控范围又扩大了些,从云山扩大到了整个王域。
去年,他去了青丘,当着所有狐族的面,击败了胡九。随后,斯斯文文,亲手将他剩下的尾巴,一根根拔了下来。
狐族高层都被换了一遍,残阳如血。
过了五日,青丘宣布归顺。
血洗青丘后,这位新任的妖君,在一年内,自上而下统一了四王部落,只是一直到今日,妖界各众甚至还不知新任妖王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据说他是上清而来的仙体,仙体在下界多用化身,也不是本来模样。
此后,四王部族中,也再没妖敢公开言及涉及妖君夫人的八卦了。那些说要送去他宫中的妃子,听闻他那日在青丘所行之事,都被吓得再也不敢要去。
混乱了一千年的妖界,开始缓缓恢复秩序。
日子平静过着。
来云溪村的仙兵越来越少。
白茸开始越发习惯如今的生活。除去夜间依旧频繁咳嗽,畏寒畏热,她最近咳血频率少了。
只是,虽然她还是不太敢接近火,但是精神好了不少,最近都不怎么做噩梦了。
她开始试着给自己开方子医治,只是或许因为医者不能自医,一直不见多大效果。
她很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
这一日,九郁出远门了,说要三四日才能回来。
白茸看着空空荡荡的盐罐,预备出门采买。家中调味品空了、她前段时间亲手给九郁做了一身衣裳,家中针线布料也没有了。
她以前没有当过家。当家方知柴米油盐贵,家中琐碎的日用品消耗都很快,九郁不怎么了解这些,平日妖钱也用的随意,她便只能多管管,多计算一下。
好在九郁什么都听她的。
她学习医术很顺利,如今已经差不多接过了兔大夫衣钵,他对外人说她是他孙女,她很是害羞,这辈子,她还没体验过来自长辈的关怀,也开始越来越把他视为自己的亲爷爷。
云溪村一带受伤的小妖都信赖她,来找她医治。她偶尔还用木剑教教附近小妖,也会和他们讲讲人间的事情,认真告诉他们,待长大后,有机会去了人间,不能随便用妖力伤他们,他们也会流血也会疼。
她唇边浮现一点笑意,觉得能过上如今安稳生活很是惬意。
她今日进了一趟城里头。
这是云溪村附近的妖城,引都似乎是妖界重镇,往来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妖,许多都用的原身,各种奇形怪状模样,不过白茸也看习惯了。
以前,九郁与她说过,他其实也更喜欢用原身,要舒适不少,只是和她在一起时,他现在一般也用人形了。
白茸采买完自己需要的物品,手臂挎着小篮子,正站在长街边上。
少女穿着一身简单的青布衣,挽了个简单的垂云髻,簪着九郁送她的簪子。
今日似乎很是热闹,白茸在集市听了一耳朵,原来,似是妖界的新君要登基了。
白茸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随意听着,预备早点回去。
却见街道对面,有一架步辇通过。
或许是妖界的某个贵人出游,帷幕一角绘有繁复的银色纹章,不知是哪家家徽。
周围妖都避开了,她慢了一步。
一阵风好巧不巧在这时吹起了帘幕,白茸怔住了一瞬,正正看到其中。
两侧妖兵环绕中。
步辇里,端坐着一个漂亮的陌生青年。
身形高大,一头没有任何杂质的银发被一根玄色发带束起,松松披着鹤氅,端的清俊如雪,姿态仙逸。白衣下却露着一弯清瘦平直的锁骨,便在这清冷之下,显出一点隐绰的放荡来。
银线勾织的腰封勒住瘦窄的腰,正悬着一个月白色的陈旧香囊。
未等白茸下意识缩回人群,青年似感应到了什么,已经陡然睁开了那双狭长的眼,视线准确落在她身上——停住了。
看着不像是不知礼数之人。
可是第一次见面,这样肆无忌惮盯着路边不认识的姑娘瞧,也不是什么正经男人做的事情。
这种冰冷,傲慢,居高临下的检视。给她一点十分不好的回忆。虽然模样并不很相似,表情气质却太像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的眸光,在触及她面容的时候,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即已顿下,直视着她的眼。
像冰层下,骤然燃起的一簇幽幽冷焰。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似要焚毁一切。
白茸已经低着头,下意识后退,不动声色后退了几步,随即,已经把自己藏在了妖群之中。
在她身形消失的前一瞬。他撩开帘幕,从车辇中起身。
仙君性子淡漠沉稳,随行的宣阳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面色变幻不定,转眼又阴沉得能滴下水,转为难以置信的漠然。
偏这种时候,他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的疼,身上的赤葶毒发作了。明明昨日刚发作完。
宣阳立马回身,极为熟练地从随身玉盒中取出封灵钉。
这种时候,只能用封灵钉强行封住他三十六处穴位,抑制住暴动灵力。
否则,周围人妖仙全会无差别死在他手里。
方才刺入两颗,他已经短暂恢复了意识。
“去追刚才那个女人,抓了,死的活的,都给我带回来。”他眼前蔓起一片若隐若现的焰红。
随即,他已叫住宣阳,声音沉而阴冷:“留她一口气,要活的。”
……
白茸跑回了集市,下意识便朝着云溪村相反的方向跑了过去。
身后已经传来若隐若现的脚步声,有人在追她。
她身上养着千蚕丝,与九郁身上的是一对儿。
白茸催动身法,边跑动,边默不作声用千蚕丝的透明丝线,沿途给九郁留下了线索。
引都建筑四通八达,到处都是分岔的小巷子。
终于,她跑到一截巷子尽头时,停了脚步。
这是一条死路。
眼角余光,看到身后地面,也缓缓落下一道影子。
终于还是跑不脱了。
这是一个细眉细眼,姿容寻常的姑娘,与夫人并不像。
这一列兵士却没有任何质疑。
一个腰挎长刀的男子已缓步上前,他身后随着的一列妖军,已将她团团围住,密密麻麻,麻雀都飞不出去一个。
领头的男子并没有对她用粗,虽他手指一直按在腰际的乌鞘刀上,但是未曾出鞘。
周围安安静静,分明是在闹市区,但是竟然没有了任何妖物的响动。
反抗和呼救都毫无用处。
她的双手已经都被捆仙绳紧紧缚住。
男子弯腰行礼,对她温柔道:“姑娘,对不住,我家公子想见您,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了。”
她被带上了那一辆步辇。虽然被捆了手,士兵都对她很恭敬。
白茸蜷缩在步辇之中,不知自己会被带去哪里,索性一言不发。把自己缩得更小,在脑海中思索着脱身之法。
步辇竟没有去往王城方向,反而朝着云山走了过去。
终于,半个时辰后,步辇来到了云山中的一座清幽院落,在垂花门前停下。
院内随意种了些桑槐,亭亭如盖,曲径通幽。
她视线被门前一畦郁郁葱葱,被精心侍弄过的药草与瓜果吸引住,这里竟然没有栽培名品花卉。倒给这精致的小院增添了几分烟火气,像是一对寻常贵族夫妇隐居住的院落。
厅堂左侧朱黑漆的委角上搁放着一个饕餮兽首香炉,隔火上正燃着一丸梅香,味道炼蜜光暖,是男人引诱女人起兴,用来调情的帐中香,竟被堂而皇之燃在了这厅堂之中。
给这清冷典雅的陈设增添了几分难言的轻佻。
她觉得极其难以言说。
博古架上布置了不少物品,都是些她很喜欢的精致小玩意,笔墨纸砚,白茸视线多停留了一会儿。
甚至看到了一对木雕小人,被放置在显眼的地方。物件都是成双成对。
很奇怪,分明没见到多少女子使用的物件。可是处处却又体现出,那个男人已有妻室。
既有妻室,为何如此。她又想到那香,生出点不合时宜的奇怪想法,觉得简直像是妻子走了,丈夫独自在家一直等待。偏又独守空房耐不住寂寞,便在外头掳女人回家。
步入室内,那隐约氤氲的梅香更为浓郁。
“公子在内室等您。”男子恭敬道,请她下步辇,步入厅堂后,竟要请她去内室。
她手上捆仙绳都没被解开。对方如此倨傲冒犯。
她眉眼间露出了不适,顿了脚步,皱眉看向他。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那个男子的态度, 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有任何松动。
白茸深呼吸了一口气,她袖内藏着一包药粉,是之前在云溪村时, 她自己看医书时学着调配的, 专门针对兽类的药粉。洒出来吸进去, 只需要一个指甲盖的量, 便可以药倒一头结丹期以上的成年公兽。
之前她被追围时,士兵实在是太多, 药粉派不上用场。
如今,若是这宅邸内只他一个护卫……
她看向男子,心念微动。
只是,她看不透这男子的修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种妖物。
“我家公子身患痼疾, 不时发作,已久卧病榻。”宣阳观她神情, 骤然温声道。
“方才, 闻到姑娘身上有药草香,不知姑娘是否晓通药理?”他客气说, “若是可以, 希望姑娘可以替我家公子诊治一二。”
白茸拧着眉。如今她在这一带确实还算小有名气, 不少隔壁村庄的小妖也会过来找她诊疗。
她想起自己在步辇上看到的那个漂亮青年。看那公子的排场做派,可完全不像缺大夫的人啊。
她再度看向自己手上捆仙索, 真有人会用这种方式在大街上请大夫?
两人说着话, 那一扇紧闭的门内传来细微响动。
宣阳侧耳仔细听着,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他方抬眸看了她一眼, 恭敬道:“姑娘,恕在下得罪了。”
她身后那一扇梨木门, 无风自动地敞开了。
手上捆仙锁自动脱落了。旋即,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劲,将她推入了室内,那一扇门复又紧闭。
白茸身体摇晃了几下,好容易站稳了脚,浑身都紧绷。
已经是月过中天的时候,室内几乎还是漆黑一片,只燃着一盏明角灯盏,散发影绰光晕,勾勒出房中景象。
那一片月白色的锦绣鲛纱帐上正绣着雪霁江行图,清贵典雅,帘幕后遮掩的是一张阔大的拔步床,四根黑金漆柱,足够容纳三四人的大小。
拔步床上有人。
有人进来的那一刻。床帷内的男人已经立刻醒了,从床榻上半支起了身子。他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色中衣,其他什么都没穿。
银发垂在宽阔的肩上。随着人坐直,那原本松散的衣襟更是彻底滑开,露出了大半紧致结实的胸口,宽肩长腿,一把瘦窄有力的腰,身体漂亮强健,完全不像什么虚弱有病缠绵病榻的样子。
非礼勿视。白茸垂下眼,迅速后退了几步。
沈长离还没完全清醒,脑中依旧一片混乱。
他虽睁了眼,但是看到的世界依旧是一片血红,扭曲怪异的人影重重,是曾死在他剑下的各种人、妖、仙,耳边充斥着亡魂的啸叫。
然而,看到的更多的,却是那一具焦黑的枯骨,和她没了眼睛的眼眶中,流下的两行血泪:“阿玉,我这般爱你,你为何要杀我?”
浑噩中,他察觉到有个女子正站在床边。
他身上赤葶毒发作时,是禁止任何人接近,看他失控狼狈模样的。遑论在这时让女人进他卧房。
白茸察觉到他身上蔓延冰冷的戾气,这男人似在强行忍受某种巨大的折磨,开口后,声音都是沉沉的哑:“谁放你进来的。”
那双修长冰凉的手,像是鬼一样,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逐渐收紧,她浑身冰凉,喉管呼入进冷气,眼前已经开始发黑。
自己把她强掳来,说是要找她看病,莫非,她现在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这样掐死了吗?
他的手没有再收紧。
女人发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自然淡香,像是夏日骤然饮下一泓冰冷的雪水,那双手松了力道,倒像是变成了情人温柔的抚摸。
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扣住了细软的腰。
男人跣足立于地毯上,眼前依旧是一片血红,下意识,已熟练将女人按在了自己怀里解渴。
这种时候,他需要安抚。
白茸浑身僵硬,想到之前那脖颈上可怕的触感,她面容苍白,咳嗽甚至都咳嗽不出,只能由着他这样搂着。
视线聚焦,呼吸也逐渐平稳。
清醒了一点后,他意识到自己怀里抱了个温软芳香的身躯。
“你是谁?”他喑哑沉沉道。
白茸挣脱不开,她仰眸看向他:“公子,你是否是认错了人?”把她当成了他的妻子或是妾室?
他清醒了几分,清楚地看到怀中。
是一个细眉细眼,容色平凡的陌生女人。
记忆逐渐回笼。
他没说话。
一双骨节修长的大手已经笼了下来,覆住了她的脸。
那双手指尖冰凉,将她的眉眼鼻唇,探寻了一遍。
她脸上没有人皮面具,感应不到任何术法,这张脸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变化的痕迹。
“你再说一遍,你是谁?”他声音低哑,凑近了些,灼灼的眸子一瞬不瞬看向她,几乎要把她灼痛。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公子,我是引都本地人士,只是只普通的兔妖,恰好路过您的步辇而已,医术也不精通,没法医治您的病。”
眸底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稀松平常,像是看着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半晌,他冷冷地笑,眸底温度已经开始消退掉。
意识到那双手的搜寻范围即将扩大。
她已经使力开始强行挣脱:“公子,我医术不精,确实不会治疗您这种疾病。”
“若是无其他事情的话,请放我走,我要回家,家里还有人等我。”
“请您自重……”
自重、与他没有关系,要走、要回家。
男人薄冷的唇角蔓上一点笑意。
来了妖界后,逃跑那么久,躲着他,如今被他抓到,便说自己是什么兔妖……家都敢有了,还说,自己是什么引都本地人士。
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告诉他,她已经成家立业,孩子都生了好几窝了呢。
冰冷笑意中满满都是嘲讽。
既她不是他要找的人。
男人眉眼压下,千万种情绪都化作冰冷低沉的一字:“滚。”
见他是真想让她滚。
白茸揉了揉酸痛手腕,转身,头也不回推门走了。
……
不知道室内发生了什么。
找到了夫人,明明是一件喜事,仙君情绪不好,宣阳可以感觉到,他没控制周身泄露灵力,已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梨花木门打开后,那姑娘竟全须全尾出来了,除去脸色有几分苍白,似是受惊了一场。
白茸看向他:“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这病我治不了。”
宣阳顿了一刻,神情丝毫未变:“姑娘谦虚了,今日公子比平日已经好了许多,疗效相当不错。”
这随侍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连他身都没近到,只得了两个滚字,能治出什么病来。
不等白茸说什么,宣阳又道:“只是这病症持续时间长了,怕不是一两日能治好的,恐怕还要烦请姑娘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了。”
透过这菱花窗,白茸看到院落门口把守的那一列兵士,在心中无声叹气。
错落有致的院落内,白山茶与梨花开成一簇簇繁盛的白,极为美丽。
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应是走不开这里的了。
*
翌日,去妖王都的步辇上,周围随侍都纷纷低头。
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王上的面容简直很是阴沉。
这令人心惊肉跳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了到王都行宫。
上一任妖君天阙,常年居住在云山行宫,很少回妖王都,因此,这宫阙没有多少居住痕迹,比起云山行宫荒废了不少,是因为最近新君即位,妖宫中人便又开始忙忙碌碌,洒扫整理,重新整理出了一座恢弘的宫阙。
沈长离之前不愿意做这妖君,便是因为只要做了,便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情要处理。
如今,为了方便抓人,坐了这位置,再要推掉也不是他性格。
妖君登基的公开仪式预备放在来年三月,如今,消息已经正式传递了出去。
当年天阙有统一妖界的宏图伟志,四王是他亲手分封。只是,做了一半,他便不管不顾被神女杀了,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让千年后的他来收拾。
天阙留下的嫡系部属分布在了全妖界,如今各怀心思。四王领土是当年天阙亲手划分,但是还未曾落实便死了,因此这一千年过去,妖域情况变化了了不少,需要调整。因为领土纷争,四王部族爆发过无数矛盾,都需要一一处理,还有各种职务变动,政令更改。
沈长离不耐烦做这些事情,但他性情也做不出半路撂挑子的事情来。只能去收拾这烂摊子。
他一想到那个女人戴着那假模假样的面具,与他说着那些话,心中更是撺起一股邪.火,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烧掉,便更懒得回去了,索性待在这宫中,用做事来压掉这无处发泄的火。
待处理完今日政事,已是大半夜了。
夜空上挂着两轮红月,周边点缀着稀稀疏疏的星子。
宫人给他取了鹤氅,披上,他对侍卫冷道:“回去。”
侍卫原本正要朝妖王宫走,被宣阳使了个颜色,便立马换了个方向,朝着云山去。青年只是半阖着眼,一言未发。
于是大半夜,依旧摆驾回去。
别院静悄悄的。
他踱到那一间卧房窗边,从窗户往里头看,透出了一点隐约的暖黄微光。
这女人睡觉时必须要燃一盏小灯的习惯至今还未改变。她胆小,没有安全感,睡觉时喜欢被他握着手,要两人十指相扣。也喜欢被他严严实实抱在怀里,脑袋就依赖地贴在他胸前。
只是,他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了。
看到榻上她已经熟睡,平平无奇的面颊上泛起一点红,一把乌黑的头发被放置在脖颈一侧,睡得香甜安心,毫无心事。
他眸底又已经酝酿起风暴。很想进去,狠狠弄她一顿,让她又哭又闹,一辈子都再不敢这样安稳睡着,弄到她再也不敢逃跑,没他便不行。
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他冷笑一声,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
白茸待在这小院中的生活,比她想象的稍微舒坦一点。
那公子那日之后就没有再露面了,她反而见这个叫宣阳的侍卫多些。
她也试探性问过宣阳几个问题,这里到底是哪里,他们公子是何人,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回家去。
宣阳嘴巴很严,譬如他家公子身份的事情,她问再多次都不会回答,她什么时候能回家的事情也避而不谈,甚至还被他纠正,要她不要再使用回家这个字眼。
只是,对于这里到底是哪里,有一日他回答了。
宣阳道:“此处是公子专为夫人收拾的宅邸。”
夫人?
她猜想没错,原来真是个有妇之夫。她想到那一晚他的冒犯举止,心中更加反感。
“此处一草一木,各种陈设,都是贴着夫人喜好来的。”宣阳说。
白茸便随意看了看。
院子确实收拾得精致,亭台楼榭,花木扶疏。便连室内搁置的赏玩物件都很是清雅有趣,她看着也很是喜欢,心想,这个夫人倒是好命。
她左右没事做,便四处走着,到处看看,把陈设记在心里。心想,等以后,她与九郁搬了家,便也依葫芦画瓢,做这样一处院子,虽不可能做的如此精致好看,但是做个大概她也很喜欢了。
“那夫人现在在何处?”走了一会儿,她发了点汗,便问宣阳。
宣阳顿了一下:“夫人前段时间去世了。公子方才搬家,搬来此处。”
白茸倒是愣了一下。
不过……她心想,她没去世多久,尸骨未寒,这么快就在外掳将其他女人回来了,男人所谓的深情,可能也就这样了。
她喜欢欣赏洁身自好的男子,只要可以一心一意,在她心中,便是资质寻常,看着也甚觉舒畅喜欢。相反,对那轻浮孟浪的风流男人,纵然生一副锦绣皮囊,也只会惹人生厌,让她打从心底反感。
“我是不是长得和她很像?”她问。
以前她看话本子也看到过,什么替身文学,双胞胎文学,白月光文学。
宣阳一愣,随后哑然失笑:“自是不像的。”
白茸想到自己如今细眉细眼的平凡无奇模样,倒是也有些理解,点了点头,暂时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这一日白天,没有见到那个男人,院中反是来了两个巫医,道是要给她检查身体。
白茸不知这又是什么意思,是怕她身上有什么传染疾病吗?
那巫医面容倒是和蔼,态度小心,毕恭毕敬,问过白茸平时的作息,得知她经常夜咳,并且畏寒后,他细细给她把脉,又仔细问了她的生活起居。这一看,便约莫看了半日。
她如今也学医。言谈之中,很快察觉到这巫医水平的不凡。出于对医者的尊敬,她很是谦谨地与他交流,巫医有问必答,她也觉得自己收获不菲。
妖宫之中,他方才下朝,面色不虞,便见两个巫医都拎着药箱回来了。
朝他行礼后,沈长离示意他说。
一个巫医道:“夫人整体算是康健,并无任何疾病。”
“只是,身体尚弱,兼有体虚气短,阳气不足之证,导致肺气亏虚,多有夜咳。”
“不能劳累,需得好生保养,用药补调养,之后方可延年益寿。”
这些杂症对于巫医而言不算什么,妖宫有的是宝贝,随意她吃,滋补个几十年,就调养过来了。
他赏了这两个巫医,又叫他们开了药方和食补单子,先去配药试试。
如今入了冬。他想到她身上穿的那一身灰扑扑的青布衣,叫裁缝去量了尺寸,给她做了许多衣物,从贴身里衣到中衣,春秋的披帛半臂襦裙,到冬日的坎肩斗篷袄子,做了一屋子,叫宣阳给她送去。
“仙君预备什么时候与她见面?”宣阳问。
这一具身体,是沈长离用来在下界行走的化身,已经用了几十年了。他原身在天枢宫中闭关,这几十年中,都很少见人。
目前看来,夫人应当还没有认出他来。
仙君似乎也没有想要立马相认的想法。这段时间,他叫人收拾了一遍院子,收走了一些陈设。
连他腰间常年带着的那个白色香囊,也摘下来了。
并且,从前见过夫人的华渚,被他派去了仙界当值,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来过这里。
仙君如此行事,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宣阳也不会多嘴,只是在询问下一步的安排。
青年仰起了脸,从喉结到下颌线条流畅锋锐。清俊的面容上却覆下了阴影。
他揉了揉眼,冷淡道:“等回九重霄,大婚后吧。”
倒时候,给她办个正经昏礼。
他素来不耐烦这些繁琐仪式,只是,女人大概都是喜欢的。她背地里早早给他们都做了喜服,不给她办,心里定然不高兴。
当他的女人,这一点排场,必然还是会有的。
他站起身:“况且,还需要再观察几日。”
她既非说自己是兔妖,那现在便给他老老实实当兔妖,看能当到几时。
这么多年,他被赝品骗过无数次,便当她又是个赝品罢了。
……
那个妖医在这里只停留半日,第二日又来了,给她开了方子,第三日又过来增补药方。
宣阳道他是来给公子看病的,顺道给她一起看看。
见这巫医年龄也不小了,这般折腾,也不容易,白茸想起府邸明明也有多余的屋子。
于是,白茸困惑地问:“你们公子为何不让他留宿?”
“这是公子与他夫人的院子。”她第一次见宣阳露出这种神情,似有点无可奈何,“闲杂人等,谁都不允留宿。”
即便是他。
那她怎么还住在这?
不过,白茸想到那男人忽然发作的疯症,那天晚上,她几乎真怀疑自己会给他掐死。
她觉得他是个完全不能理解的人,想起来便胆寒。
“木姑娘不必担心。”宣阳宽慰道,“公子头疾发作是有规律的,一般至少会间隔半月,上次已经过了,这段时间,都不会有恙。”
她在谋划跑路的计划,听到半月,放心了不少。半月,她应该就已经跑走了。
这个叫宣阳的侍卫性子沉稳,但却意外温柔,说话从不高声,而且很有耐心,白茸对他印象不错。
她被捉来之后,放在这里,表面上还是贵客身份,至少没有被虐待,没有被强迫,偶然还可以出门走走,只是平静地在这过日子,连见那公子都少,已经比她之前料想过的强过许多了。
她正与宣阳聊着。
院门打开。
那男人迈着长腿,身后随着两个侍卫,正抬步跨入院子,不知今日又在外头遇了什么不顺,面容也是云遮雾绕的,冷得很。
她正坐在中庭石桌,紫藤花架下,微仰着脸与宣阳聊天,面容带着恬淡的笑。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白茸意识到时,再去看,已经只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了。
又住了几日,她身边多了一个叫做小满的侍女,专门服侍她的饮食起居。
她发现这院子里有许多藏书,是她以前在人间时爱看的,各种新鲜话本子、游记都有,还有不少医书,都是外头难得一见的典藏。她一头扎进去,看得津津有味,倒是也找到了一个打发时间的新方法。
她乐观又随遇而安,性子也温温软软,从不高声说话,这么一段时间下去,周围士兵都对她很有好感。
这日晨起后,她惯例走到院子里,站在高高的朱瓦白墙边,往外看。
依旧不见千蚕丝的踪迹。
不知九郁有没有发现她留下的记号。
她想到这里便心中忧愁,她无端失踪那么久,他定然是要担心坏了。
必须从这里跑出去。
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经常会让她联想到一个不想回忆的噩梦。
她仔细看过。沈长离的喉结一侧,生有一颗很小的丹红的朱砂痣,他没有,这是易容很容易漏过的地方。
平日里,她观察了一下,便连一些细微习惯动作也不一样,譬如走路姿势,提箸握笔的姿势,她以前通过这些动作,很轻易地确认了沈桓玉和沈长离确是同一个人,可是这个男人却不一样,几乎没有那些下意识的小动作。
或许是因为两人性情有些类似,并且身材体型接近,才会让她产生这种不好的错觉。
好在这公子在院子里的时间也不多。
白茸每天傍晚时,都会顺着院子走几个圈,当是调养身体。
那个叫做宣阳的侍卫并非日日都随着她,这段时间或许是因为忙,在她身边时间更是少了许多。毕竟她不是囚犯,表面上还是被请来给他们公子看病的小大夫,他们也没有把事情做太绝。
这一日傍晚也是如此。
天空挤压着一点血红的云霞。
当她看到风中飘来的一段晶亮透明的丝线时,整个人都瞬间为之一振。
九郁来找她了!
之前,一路上,她用用千蚕丝给九郁留了信号。
她的千蚕引也在这时开始产生了反应。证明另外一只千蚕引就在附近。
她欢喜得不行。
只是,今晚……那公子会回来。
那个男人虽然不太正常,但是修为极其强大,强大到她压根看不透,而且感应也很敏锐。
便连那个叫做宣阳的侍从修为也非常高,虽说他对她温和,但是显然对他家公子更忠诚,真出了意外,不可能站她这边。
九郁可以对付门口那些士兵。对这两人,估计毫无胜算。
她很怕九郁被她连累。
此事只能从长计议,她强忍激动,只用灵力送出了一条蚕丝,他们以前约定过暗号,如此是告诉九郁她就在此处,并且叫他不要贸然行动。
今晚,或许是因为她有心事。一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都没有睡意。
依旧坐在紫花藤下,就着月光,在信手翻阅一本话本子。
似乎是觉得有些无聊,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裹着一件紫鹃色小袄,下着散花百褶裙,身段十分玲珑,便是这张细眉细眼、平平无奇的脸,被月色一浸润,倒也显出几分温软灵秀来。
察觉到男人在身侧站定时,他衣衫上裹挟了一段从外头带入的寒气,并浓郁的花雕酒香。
定定站在她面前,已经不知站了多久,冷得像是一块冰雕。
见他沉沉看着她。
白茸瞌睡一下都醒了,整个人登时都清醒了。
他披着鹤氅,内底月白长袍下摆绣着一丛苍灰墨竹,男人双腿修长,身姿挺拔高大,压迫感极强,月下清冷眉眼看不分明。
她心中激起了一点不好的预感,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你是白色的兔子?还是黑色的兔子?”这句话已经让她后背开始发麻。
他垂下眼睫,似笑非笑,“来,既是兔妖,便化个原身,给我看看。”
声音里有点抹不开的讥诮。
她后退了几步,低声道:“我,我不愿。”
强迫人形妖兽化回原身本来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她不愿意,也可以理解。
“我姿容平常,资质拙陋。”她已经退无可退,恐惧地看着他,“公子龙章凤姿,琼林玉树,小女子实是配不上公子。”
她已经尽力把自己的脸往低调里变了,如今用这容貌在外头行走,注意她的男妖少了许多许多,让白茸心里很是自在,从小到大,她的容貌就没给她带来过什么好事,反而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
从那个王爷开始,到去青州的逃荒路上差点被卖,再到去青岚宗后的遭遇,她顶着如今这张脸,舒畅多了。却没想到,如今她容貌都已经这般普通了,却还是得在大路上被掳,他为什么还是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配不上?倒确实配不上。”他冷清的眸中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低贱的兔妖怎么配得上他。
男人低眸冷冷笑道:“既是兔妖……岂不是终年离不开男人?都能闻到味儿了。今日,不如我来替你夫君分担些吧。”
省得她连这院中护卫也不放过。
她如遭雷劈,听到这样粗鄙的话,从这衣冠齐楚的清贵青年嘴里冒出,他似也不觉得半分羞耻,冷冷吐露,已经伸手把她提溜近身。
是喝醉了,还是疯病又发作了?
那个叫做宣阳的侍从低着眼,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隔着单薄的小袄,她背脊被身后槐树树皮磨得生疼,脑中嗡嗡作响。
男人一条修长的腿卡在了她双膝之中,大手掐住她的腰,让她完全动弹不得,成了一条案板上的鱼。
他容色冷漠,高高在上看下来,骨子里清贵姿态,脱了那碍事的鹤氅,内里衣衫一尘不乱,动作却毫不留情。
她个头只堪堪到他肩膀位置,他单手就能攥住她两只手腕。
双唇被弄开,被他毫不留情地攫取。
她含着眼泪,脖颈紧绷,拼命反抗,眼里已经泛起泪花。
九郁很尊重她,对她呵护又言听计从,平日两人相处时,他连偶尔碰到一下她的手指尖都会不好意思。
她原本是打算之后与九郁好好过日子的,谁知道会在路上遇到一个这样莫名其妙的男人,然后被他带人强行掳走。在这院子里,当着侍卫的面,被他这样侮辱。
她眸中泪光盈盈,那一点不出色的平凡容貌似乎都显得出彩了不少。
他面无表情,凝眸看着。手指堵住了她的叫声,捏住舌尖,狠掐下。
怎么多年未见,她竟还学会了反抗他,是哪个男人教会的?
酒意之下,妒火与□□夹杂在一起,烧得熊熊。他有点想把她撕碎,一点不漏地吞吃到自己腹中,方才能消解这滔天恨意的百分之一。
眼前蔓延起一片血红,他把这些恨意,都通通发泄在了眼前女人单薄的身躯上。
她后背几乎要被树干磨破,人已经没有反抗的体力了。
她哭了。
冰冷的泪水,让他暂时清醒了几分。
他方才看清楚,眼前这个容貌平平的女人,正在无声地流泪。
他想到那日那一场大火,以及火中,那双含着泪看向他的眼睛。
面容瞬间冷沉,已经兴致全无,他沉默了一瞬,就这样扔下了她,跨动长腿,走了。
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开了这院子。
他一松手,她身子便差点便瘫软在地上,察觉到自己舌头和唇都已经肿了,脖颈面颊和锁骨上全是凌乱的深深的吻痕和咬痕,腰上也还在隐隐作痛,定然被留下了指痕。
小满过来扶了她一把,她的身体才不至于完全瘫软下来。
遗忘已久的可怕记忆又重新翻卷而来。
她打着哆嗦,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她都差点忘记之前的噩梦了。那样的感觉实在是太相似。
一想起,便让她呼吸沉重,可是,他样子确实和沈长离不像,并且,以他傲慢性情,怎么可能会易容并且刻意去改变自己的细微动作。
况且,他妻子不是死了吗,可是,楚挽璃怎么会死呢,楚挽璃是主角,永远死不了。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
按照她听的那个话本子,沈长离如今应该正在仙界应对楚挽璃层出不穷的追求者才对,怎么可能会来下界。
她脑中像是塞满了浆糊,迟钝到简直无法思考。
小满不敢说话,搀扶着她起来,扶她往她的屋子慢慢走去。
从被带走的那一刻开始,发生这种事情,其实也是她意料之中。
今日还算好,没有发生最糟糕的事情。
盥洗之后,她换了衣服,看到雪白的腰侧果然已经留下了数道淤青指痕。她死死咬着唇,眸底终于泛起泪花。
夜半,来了两个女巫医,给她处理了一下身上伤口。
她抱着自己膝盖,将自己紧紧蜷缩了起来,眸子空芒。
她现在只想找到九郁,早点离开这个宅邸,回到自己的家去。
如今哭也没用,经历了一次生死,她发现自己变得坚强了许多,如今想这些也没有意义,早日想办法离开,方是正解。
她蜷缩成了一小团,直到夜半,方才颤抖着睡下。
好事是那日之后,她连续几天都没再在院中见到那个公子。
所有人都对那日的事情交口不谈,仿佛从未发生过。
她给九郁的信号已经传送出去了。
九郁有掩盖气息的秘术,并且可以乘空越过这间宅邸周围溪涧,她又调配了好几包药粉,左右这里的草药和医书都随便她用,到时候,把这些看门的兵士都药倒,让九郁带她离开即可。
只需寻得一个宣阳与那个男人都不在的日子。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确定这公子和宣阳是否也是兽身,若是的话就好办了,也可以试着对他们用药。
她给自己打气,等回去之后,她便开始着手搬家。
左右她现在身体也养好了不少,等之后,便去倒悬翠,和九郁一起回去人间去。
*
离开云山别院后,想到她那双含着泪的眼睛,方才的模样。
沈长离心情已经糟透到了极点,那一把无名怒火,越烧越旺。
到了行宫后,他阴沉着脸,身边随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已经立马去找来了几个艳丽妖妃,每一个都花枝招展,身姿袅娜,知道自己即将侍寝,心中都激动不已。
他没设后宫,但是往宫中送女人的并不少,退都退不完。他最近事情又多又忙,懒得腾手专门去处理,索性都积压在了那里。
龙君年轻俊美,血脉高贵,又大权在握,她们自然是愿意拿出十分本事侍奉。
进了寝宫。
白玉床边,身姿颀长的青年正沉着面容坐着,银发垂落在肩上,俊美无俦,可惜一侧面颊上,还留着女人的一道抓痕,刺眼极了。
眼前这两人,每个都比那个容色平常的女人美艳到不知哪里去。
这么多年里,他到底在做什么可笑的事情。
见他面无表情坐着,一尊冰雕一样,美人便款款走近。
终于,在其中一个美人试图攀上他宽厚的肩膀,去吻他喉结时,男人已经沉着面容站起了身,甩开她,大步踏出了宫殿。
心情更是坏的厉害。
一连好几日,这位新妖君,都宿在了王都行宫内,昼夜不停,处理积压的政务。
赤音这一日代表族中来觐见妖君,禀报鸾鸟族内事务,见的便是大殿内,他坐在案牍后,正在阅读积压成堆的文书,冷郁的眉目攒着。
“说。”他正一目十行看手头文书,叫她快速禀报。
于是赤音便说。
见他伸手拿了另张新的玉版笺,提笔写下自己的意见,掷给了赤音。
她粗粗一看,知他刚应是听到了,于是收好了玉版笺,揣在怀中,行礼告退。
他一旁站着的妖侍忙道:“赤音大人,晚上宫内有宴席,务必留步。”
赤音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全程,龙君都没有抬眼,提笔飞快勾画过。
她走出大殿,感受到几滴冷雨落在面上。
想这位新妖君,算很是勤政了。
他从小受帝王之术栽培,做妖君与做人皇,虽然不一样,但是也有相通之处。
只是,这段时间,见他处理政务的手腕,瞧着与天阙更加不像了,十分张弛有度,游刃有余。天阙只喜欢在外打仗征战,这些政事都积压在宫中不管。
新任妖君即位的事情,自是在仙廷也扩散开,大家反应各不相同。如今的沈长离是仙身,宫殿也在上仙,与仙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上如今仙廷形势也有变,有不少曾受惠于他的仙官身居要职,因此,比起以前天阙,总体来说,这位妖君,算是仙廷乐见其成的。
若化神君如今已经退位,许多年没有管过俗务。
他听得这个消息后,便往化露池去了。
“你后悔吗?”他对着那一朵莲花,轻声问,“还是,这一切就是你想看到的?”
亲手封印了自己的修为与记忆,送入了魔界。并且,拆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送入了凡尘。
若化从前问过甘木,你爱天阙吗?
这也是天阙花了一辈子想得到的答案。
即使在最后一刻,天阙死在了她手下时,被她亲手掏出龙心时,他也依旧执拗地想知道这个答案。
神女没有回答。
很久之后,得知夔龙族裔被灭后,她曾迷茫地问过若化,她是否对天阙有所亏欠。
感情一事,谁能说得上亏欠谁,都是心甘情愿。
他们的故事,是一切的开端。
没想到,天阙千年前未完成的事情,兜兜转转,依旧会完成在沈长离手中。
人如蝼蚁,俯仰皆苦。
如何做都逃不过命运。
……
夜间,果然有夜宴,龙君也来了,只是这一次不喝酒,只喝清茶。
赤音远远看着他。
想起他们之前在人间有过一次见面,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当了这妖君。
如今看来,他似乎忘了这事儿了。
他如今用的这一具化身,模样一眼便可以看出龙族血脉,倒是看不太出身上混的人血。
与天阙不一样,天阙身上更多几分兽的野性不羁。
他目前看来更像仙界的世家公子,清贵冷淡,身上有一种引而不发,浑然天成的傲慢。
意识到这样多的不同,让赤音心情更加复杂。
“对了,妖君选妃的事情,到底是如何决定的?”宴席上,相熟的白隼部族妖官低声问她。
如今看来他这位置应该是坐稳了。那么后头一系列事情,便也应该跟着操持起来了。
赤音沉默不语。
其实她来王都觐见前,赤音的父亲,老镜山王与她聊过一次,道她以前那样仰慕天阙,又是三妖将之一,只是天阙不置后宫,如今换了这一位新的妖君,并且与天阙有渊源,她若是愿意的话,可以给她去争取一个妃位。
以后,她要去当他妃子?
赤音看向首座的男人,有些迷茫。
鸾鸟与龙本是良配,祖上便曾有通婚传统,之前镜山王便对她说过,如今妖君未有后裔,若是她可以进宫,与他生下夔龙新的血脉,好好栽培,之后他们家族行事,也会方便许多,有了血脉牵连,之后镜山也会彻底效忠他,位置便更稳了,之后若想图谋更多,也不是难事。他觉得这一位新的妖君,是有野心的。
龙君方与妖相刚对完话,见她在看着他,他放下了手里的白玉杯,手指瘦长漂亮,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她略一颔首,示意自己看到了,很是冷淡。
对于立妃的事情,他从前没拒绝过,听说也有人侍寝了,对那些送来的女人都是可有可无。
估计对他来说,给她一个孩子,只要利益斡旋得好,也不算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赤音更无法将他与专情的天阙看成一人,只是……她低了眼,想到天阙小时候的模样,是一条很漂亮的小银龙,在冰海无拘无束地遨游,一身完美无瑕的银鳞折射着光,那时,她也还是一只刚破壳的光秃秃的雏鸟。她鼻尖发酸,她很想要一个有夔龙血脉的孩子,亲自养育长大。
她想起,这位妖君,即位前已取妻,据说是一位人类女子,只是这么久也没人见过他那妻子,她更未来到宫中过。
首先他的王后便不可能是人类。普通人类女子很难承受他这样正值盛年的公龙,更是极难有孕。他自己是由母龙与人类男子生下的,概率都已是千分之一还少。
若是……可以与他做个交易,赤音心中一动,看向他,心想,他们都需要后裔,要是都知道没有感情,怀上后她也不会纠缠。做个对他有百害无一弊的交易,或许他也不会拒绝。
她张口,原本预备今夜便对妖君提起此事。
却见兴致缺缺的他扔了酒盏,忽然站起身来,与身侧随侍交待了什么,随后,便披衣走了,只留下一片清寒。
自从那日之后,他已经有七八日未曾回去云山别院了。
妖君走后,席间反而更为热闹起来,像是一下解冻了。
众妖推杯换盏,嬉笑怒骂,宴席一直进行到亥时中,方才终了。
他上了飞马拉的行辇,驱使着飞马,从王城赶回云山别院。
这时,天上已经从雨水化成了小雪。
回来后。
他扔了鹤氅,长腿迈动,便冷着脸,径直朝着她居住的那一件屋子走过去。
青年长身玉立,站在窗边,雪花落在他长睫和淡秀眉眼上。
她房间亮着一点光晕,外头悬挂的灯笼在风中猎猎作响,里头一道窈窕身影走来走去,桌边坐坐,短榻上坐坐,翻翻话本子,又抄写会儿医书,最后,几下拱上了床榻,快活得不得了。
看的他眉眼又蔓起冷笑。
欠收拾。
看着里头人也没有什么其他动作了,他一转身,便大步走了。
最近这个男人,每天晚上都会回来,白茸可以听到他步辇的动静,每一次都会被吓到不轻,好在他并没有来找她。倒是让她睡了几次安神觉。
不过,昨天她听到他们在议事,三天后,会去王城参加夜宴,那天都不会回来了。
白茸了冷静下来,用天蚕引密语给九郁传递了消息,把时间定在了那一日晚上。
等他们跑掉之后,就从云溪村搬走。之后,她再变化一个模样。运气应该不会这么差。不至于再在大路上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神经病男人。
这天黄昏,有一下没一下的下着小雨。
或许是因为这种天气实在容易让让人感到寂寞,又见院中无人注意,她便与九郁多聊了几句,问了问他关于云溪村的琐事,问他大家都还好不好,心情好了不少。
她正专心施咒,没提防身后门口步辇声音。
一段白蛇尾巴从外头苍翠欲滴的草丛中一扫而过。
她背上已经出了一点细密的冷汗,走了几步,迎面撞上了那公子。
他刚回来,不知是否看到了草丛中的九郁。
白茸心跳加速了两分,背后也冒出了冷汗。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九郁使了秘术,定然不可能被看到。
这是那一晚后,她第一次再见到他。
正站在一丛青碧的文竹后,身后随着两个侍卫,眉眼似有些冷冷的倦意,朝她望过来。
他不发疯病的时候,光看外表,就是一个斯文清俊的温雅公子。完全看不出来是那晚那个粗暴可怕的男人。
她已经下意识微颤。
他冷淡的视线扫过她粉唇上还没结痂的伤口,以及她纤细的脖颈上一连串的吻痕咬痕,便走近了。
下了一点冷雨。
他从一个侍卫手中接过伞,撑开,覆在了她头顶。
手指朝那日他留下的印记抚去。
白茸齿关打颤,下意识想躲他的手指,可是,他太高大而强势,影子沉沉覆盖着她,她压根没法躲开,依旧被他冰冷的手指拂过那里,一处处确认过。
他没想到,这女人身体竟会如此柔弱,完全受不了他,甚至比从前更甚。
他们之间,还需要多多适应。方能回到以前。
青年狭长的眼微挑起,透过那薄薄的眼皮,清透斯文地看定过来:“今夜,到我房间来,替我看诊。”
他抬起的袖内散发出一点光暖的梅香,与他身上原本冷淡沉郁的味道混在一起,很是诱人。
白茸没受他这伞,把自己细瘦的肩蜷缩住,只想远离他。
心中却在想着九郁的事情……幸亏,他应是没发现方才事情。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这天晚上, 用过晚膳之后。
白茸独自坐在室内纠结,侍卫过来催促了两次,她实在无法推辞。最后不得不拿了药箱, 去给那公子看诊。
这是她第二次进这一间卧房, 比起上一次要明亮不少。室内多了一架三足架灯, 清晰地映照出了室内陈设。
那公子便正坐在香楠禅椅上, 案几上摆着几份书册,男人支着下颌, 正在翻阅文书,有点不愉的样子。
见她进来,他抬眸看向她,眉眼间挂着的冷意略微化开:“来太迟了。”
白茸放下药箱,在他身边坐下:“晚膳用迟了些。”
见他看过来, 她低了眼,又说:“合口味, 用了不少。”
他方才略一颔首。她于是也不说什么了, 叫他伸出手来,客气道:“我给公子把把脉。”
她坐在一个他不远不近的位置。
苍灰色的衣袖覆盖下, 他左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似是曾被利器反复割破后留下的难以愈合的伤痕。
见她盯着这里看, 他已覆下袖子, 平淡换了右手给她。
右手是他持剑的手,以前从不与人接触。
她也没说什么, 继续给他把脉。
那双手很大, 腕骨修长,指骨也是细长有力的, 只是覆着一层薄茧,她问:“公子可也会用剑?”
“略会一些。”他懒道。
白茸咬着唇, 愣了片刻,还是什么也没说。
外头风雨呼啸,妖界冬季很冷,这里不知是烧了地龙还是用了某种法宝,室内温暖如春,两人这样安静对坐,都是话少的人,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了这一幕,估计还会觉得有几分安逸的和谐。
白茸细细记着他脉象,拿出银针,试着通刺了几个穴位。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她迟疑着问:“公子以前是否中过毒?”
“瞧着像是阴寒的花毒。”
她想到他忽然发作的头疾。她这段时间在这里翻阅过许多失传的医学典籍,其中有一本草木经,讲的便是妖界的各种有剧毒的灵植,她自己以前中过的那一株曼陀罗花毒,毒液便有致幻的功效。
这种毒素一旦蔓延到头部,很容易导致神思混乱,她看他脉象,瞧着像是有了许久的痼疾,毒素囤积在体内一直不得发作,越积越深,因此才会导致这般严重的头疾和幻觉。
他没说话。见她细细的手指安静地搭在他手腕上,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以前曾中过朝颜花毒。”他淡道。
“如今已无碍。”
朝颜花确有致幻之效,此花在云山有分布,她遇到过不少中了朝颜花毒的小妖。只是此毒不难解,对他这般修为,压根不算什么。
既是已无大碍,为什么还要找她看诊,她想起那日他头疾发作的样子,属实不像是无大碍。
只是,既是他自己这么讲了,白茸便也不再多说。
她找他要了笔墨,慢慢研着墨,琢磨着提笔给他开了一个药方,就按着解朝颜花毒的路子开,顺便也加了些安神调息的草药成分。
她垂着眼,认真写着方子,偶尔停下思索,洁白细碎的贝齿便会不自觉咬着笔杆。
昨夜风疏雨骤,换来了今夜残雨过后的平安,这一间小院极为安宁,在寒凉的夜色里泛起一点温暖黄昏。
她就这样坐在菱花窗格下,今日穿了件月白的立领衫子,露出的一截柔软纤长的脖颈,上头还留着他留下的印记。
他支着下颌,凝神看着,视线扫过。
写完后,白茸拎起了那张纸,轻轻吹了吹,待墨水稍干,便递给他。
见他在看那张方子。
白茸便收好银针,拎起药箱站起身,客气且谨慎地行礼:“天色也晚了,既已给公子看过诊,我便先行告辞了。”
这一回,在他房内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
他眸色浅淡,略一颔首,放她走了。
今晚他的头疾也没有发作,是平日那种矜贵冷淡的样子。也没动她。
等她纤细的背影消失。
他将那张药方对折,示意侍卫把这些都收起来。
白茸走出了那一间卧房,紧绷的细弱背脊方才松开,整个人都神情恍然。
这两日,妖君回云山行宫很勤。
比起之外成日夜宿妖宫不同,把一些没处理完的政务也都拿回家了。
不过,他去看夫人的时候也不多。
只是确认她在室内即可,每日她大概做了什么。
白茸过了两日平静日子。
这一日,他却又唤人来叫她。
“公子喝了上次您开的药,觉得身体好了不少,想叫您再过去看一眼。”那个侍卫如此说。
明日便是她和九郁约好,打算离开的日子。
白茸咬着下唇,见她不答应,那侍卫便一直垂手而立,站在她身侧:“姑娘若是不去,待会儿,公子便会亲自来请。”
她无法,只能又提起药箱,去给他看诊。
一切流程都和上一次差不多。
他说是好些了,白茸给他号脉,倒是没看出来哪里好了。只能硬着头皮,再问了问他近日的起居作息。
他批着手中文书,随口答着,也没看她。
白茸看了几眼,发现那折子上写着的竟然全是妖书,妖界通用的文字有两种,因为妖界文化并不发达,传阅多的书本几乎用的都是人类文字,很少有用妖书写就的。
白茸到妖界来没多久,认识的妖文不多,大部分还都是些店铺牌匾上标记的简单字样。这折子上的字样,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复杂的妖书,基本没看明白那是什么。
“不识字?”他正垂着眼,却忽然问。
白茸愣了片刻,小声解释说:“稍微认得几个的,只是这折子上的字眼有些复杂……”
说着说着,又不做声了,说的越多越错的道理她很懂。她自然知道,自己能读懂人类文字却不懂妖文很奇怪。
他搁下笔,清冷的眼睨着她,慢条斯理:“还是个文盲兔子。”
她以前发蒙后,握笔老握不好也是他教会的。现在是不是还要重新教她认字了?
她咬着唇,不说话。
他说完这话后,又做自己的去了,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你也是兽身?”又坐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抬眸看向他。
她来这里许久了,几乎没有和他沟通过,今日是第一次主动问起他的事情。
许久之后,白茸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听他平淡地说:“是。”
一瞬间,她面容上浮现了几分没控制好的错愕与迷茫。
那双狭长的眼,把她细微的反应都收在了眼底。
眸中似乎带了一点好笑,“你现在不也是在当兔妖?嫌弃起自己了?”
白茸低着眼,摇头,缓缓说:“没有。”
她也没有再仔细问他原身到底是什么。
直到过了亥时,他方才放她离开。
近日他的要求越来越多。
昨日她无事,原本正坐在石桌前,给自己缝袖子,没料想他悄无声息出现了。
叫她给他做个香囊。原来那个旧了,该换了。
她于是乖顺地说,要给他新做一个汀兰蕙草纹样的,很配他。
心中却一片冰冷,心想反正明天就要走了,随便什么都可以答应下来,做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做的。
……
妖宫宴席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这一次原本是大宴,四王使节都到了,新君宴请群臣,之前宫中做了许久准备,都忙得团团转。
沈长离处理完白日的事情,却叫人准备回云山的步辇。
宣阳以为他忘了晚上宴会的事情,于是委婉提醒了一句。
不料,他道:“我不参加了。你留神多看着点儿。”
倒不像说个什么大事儿,就这样轻易决定了。
宣阳迟疑了片刻,还是提醒道:“原本,今夜本是预备宣镜山赤音进宫的日子。”
镜山王已经上书,提出了这件事情。四方都没有反对,似是都乐见其成,赤音原本就在王都,镜山那边的意思,便是想要她早日进宫,把这事儿定了,能早早有子嗣便是更好的。
他披衣的手顿了一下,冷淡道:“改日。”
他对后宫中那一堆女人都是这般无二的冷淡,可有可无。有也不拒绝,没了也不在乎。
却也没说到底改哪一日,他已上了步辇,朝着云山方向回去了。
今天晚上原本是她和九郁约好的日子。
随着亥时越来越近,白茸看到天空中悬挂的两轮月亮,心中越来越焦急。
没想到,刚到黄昏的时候,她便听到外头车马声。
白茸迅速跑到窗边,隔着窗子,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篱笆边上时,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不知为何计划有变,今日他居然回来了。
她只觉得自己双手都在发颤。莫非,是那一日他真的见到了草丛中的九郁,因此调整了今日计划?
她略显匆忙地从箱子中拿出了她新调配的药粉瓶子,迅速装入了袖中。
好在前段时间她与他套话,得知了他也是兽身,还有这个临时可用的计划。
今日他心情似乎还可以。
两人一起用了晚膳,他用膳时,谨遵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每日菜色点心都是她爱吃的,只是,她今日味同嚼蜡,吃到口中,都没感觉到任何滋味。
给他看了一眼,又只能硬着头皮吃下。
用完膳,净口净手后。
他叫她过去。这一次,索性连看诊的理由都懒得用了。她却还是带了药箱,紧紧抱在怀中,似那便是她最后的依仗。
他刚沐浴过,就坐在那儿,长手长腿,姿态漂亮。看向她时,那一副冷冽清濯的傲慢眉目似乎也沉浸在氤氲的水汽里。
她对上他的眼神,被那样看一眼,心中已是一沉。知今日是逃不掉了。
室内很是安静,只听到桐油灯盏火光跳跃的荜拨声。
桌上药箱被撞倒,掉在了地上。之后,只听到一声低而短促的哭声和哀求,都被和着眼泪一起吞没。
她还在大口喘气,莹白的肌肤在月色下淌着光,整个人像是一条在干岸上脱水的鱼,脸又红又白,眸中泪光涔涔,被轻易玩到全身都瘫软。
而他依旧衣冠齐楚,一尘不染,低眸看着狼狈的她。取了布巾,擦净了修长有力的手指。
眉目压下一点浅淡的笑:“还真是个兔子。”
娇气得很。
小满服侍着她去洗浴。
她低着眼,唇都抿到发白,用清洗诀还不够,甚至用刷子将自己肌肤都擦到发白,泛起了血丝。
反复告诉自己,今晚就要跑了,不能出任何纰漏。
直到小满不安地提醒她,她方才僵着身子,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又回了卧房。
她麻木不堪,不知他还要如何折辱她。
“想睡会儿。”男人没再动她,他本正在案几前,皱眉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折子。见她进来,便扔了笔,扬眸看着她。
“过来。”声音里夹着几分倦哑。那双眼,看向她还泛着浅浅潮红的面颊。
她错开他的视线,僵硬着,一心一意在心中计算着时间。
室内燃着一支安神香,浅淡香味氤氲开来。
见他过来,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灵魂,由人摆布的人偶。
未料想,他没做什么其他的,只是枕在了她膝上。
连灵力也都卸了。
闭了眼,浓密的睫毛垂下。
许多年,他都没怎么睡过好觉了,大部分时间,一合眼便被噩梦纠缠。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他几乎没怎么歇息。
多年剑修生涯带来的习惯,他睡眠极轻,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便醒了。
可是,这一次,这般睡着,还没有一刻钟,竟然沉入了睡眠,还睡得这般沉。
是身体下意识的放松,刻在骨子里的。
雨水打在院内芭蕉叶上,滴答轻响流泻。
离亥时越来越近。
他是真的睡着了,高挑舒展的身架子,肤色白皙如玉,只是略缺乏了些血色,鼻梁高挺,细薄的眼睑上,泛着的淡淡青黑此时便很是显眼。
她低眸看着。
心中蔓延起一阵难言的感受,只觉心突突的跳着,又涨又疼,一时竟然恨极。
她袖内藏着那一瓶装有药粉的瓷瓶。
这是专门针对兽族的迷昏药,对付寻常小兽,一指甲盖便足够让他们昏迷一整日。对他,估计至少需要一整瓶。
她漠然想。他有头疾,这般用量,定然会对神经有损害。只是,也更容易发起药效了,昏迷时间也会更长。
亥时。
九郁的信号如约而来。
今日那个叫宣阳的侍卫不在。
白茸没有犹豫。
她从袖中拿出了那个白瓷瓶,拧开盖子,洒出了那一整瓶药粉。
膝上青年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半炷香时间,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动。
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药应是已经发挥作用了。
就这样睡着,全身要害都露在了她面前。
一身凌冽戾气掩盖了大半,眉清目俊的,身上那点傲慢也收起来了,竟似个无害的漂亮青年。
有一瞬,她竟愣愣地想。
若是对着这咽喉刺下一刀,或许,一切痛苦,便都这样结束了。
她像是一抹游魂,起了身。推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他没有醒。
白茸回了自己卧房,换回了她来时穿的那一身青布衣。这段时间,送到她房间的药都被她倒了浇花。那些精致的衣物,她被迫穿过两件,现在都脱下来,洗干净,塞回箱子里了。
她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装着她被抓来的时候带在身上的物品。
随即,推开了院门。
宣阳今日不在,九郁已经无声无息解决掉了门口卫兵。
他化回了蛇身。
“九郁!”她匆匆跑过去,朝他招手,心都松下来了。
只是见她全须全尾,没有明显外伤,白蛇明显松了一口气。
“快。”他显然也很焦急,没来得及多说什么。
他的身躯陡然扩大了很多倍,她骑了上去。
月亮似越来越近。
夜风拂动了她的长发。
终于跑出去了。终于自由了。
“你还好吗?没有受伤吧?”
她想到这几日,不愿再回忆,低声道:“没有。”
“九郁,走吧,我们之后搬家吧。”离开了那个院子,她容色都轻快起来,“去倒悬翠,回人间去看看,好吗?”
他竟然一直没有回答。
或许是因为心情波动太大,走了一程,她方才注意到九郁的不对劲:“九郁,你怎么了?”
九郁性格快活率直,很少有这样迷茫纠结的时候。
两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也很了解九郁。
九郁问:“小木头,对不起,可以过段时日再回人间吗?我最近实是走不开。”
白茸只是愣了一瞬,很快道:“发生什么了吗?”
“九郁,前段时日,你去了哪里呀。”她问。
“我回了一次家。”白蛇金瞳露出一点迷茫。
白茸以前从未听九郁说起过他家,但是知道他是从家中跑出来的。
如今,新任妖君登基了,各方势力变动,阴山自然需要做出应对。
阴山与镜山的鸾鸟素来不合,有世仇,治下子民世代都有纷争,在朝堂上更是针锋相对。
如今,镜山赤音即进宫为妃,生下夔龙血脉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妖界最重血脉,若是镜山得到了一个这样的血裔……
阴山的压力陡然变大了,阴山王近年修为衰退得很厉害,族老上次召开了秘会,决定让九郁接受族内化身秘术传承,因为他是阴山王独子,唯一的继承人,这一辈血脉最纯净的腾蛇。
他很痛苦,并不想回去。可是,想到卧病在床的老头,实在是无法再做那般自私的决定。
“小木头,对不起。”他重复,“上次,都怪我离开,导致你遇了危险。”
他恳求道:“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将家中事情处理好了,便陪你回人间。”
白茸听得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她点了点头,眉眼温软,朝他笑,认真说:“嗯。”
“我会等你的。”她轻轻抚了抚他的鳞片,轻声说。
人各有难处,需要互相理解。
他似才终于放下心来,整条蛇都安定了。
……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雨。
青年端坐在那一扇菱花窗前,光影移动,日头转眼落下,一日过去了。
没有一人敢说话,敢上前。
太阳穴依旧在一跳一跳发疼。残余的药性还没发掉。
这么多年,有很多人想杀他,也曾有许多人想给他下药投毒。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那个人会是白茸。换了一具身体,他也没想过要防备她。
门前案几上,放着一片闪闪发光的白鳞。这是从别院门口的草丛里搜到的。
冷雨从窗格飘入,濡湿了青年清俊的面容,他盯着那一片白鳞,一言不发,眸底竟已泛起了猩红。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九郁行动的速度很快。
听着耳畔风声。
趁着月色还没落下, 两人已经很快回到了云溪村。
云溪村黑灯瞎火,大家已经都睡下了。
推开家门,室内陈设依旧和白茸离开前差不多, 几乎没有变化, 窗明几净, 陈设没有多少灰尘。
九郁解释:“你失踪后, 欢娘每天都会来这里打扫。”
白茸心中洋溢起一股淡淡的暖流。
只是……如今,她也不敢再在这里久待, 无法再等天亮去和村中伙伴饯别。
毕竟,那药的效力到底能维持多久她心里也没数。她也就是借着这一次,他对她毫无提防而已。
一旦被追上,几乎就不可能再跑掉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物品,白茸对着镜子, 小心修改了自己的容颜,将眉眼鼻唇都幻化了一番。随后, 将头发束起, 换上了一身男装,这是很早之前她为自己准备的。
室外屋檐下还悬挂着他从前进山猎捕打回来的猎物, 她全做成了烟熏肉, 如今已被晒得香气四溢。窗台上铺着许多晒好的草药、香料以及花草茶。
满满温馨的小家气息。
白茸坐在桌前, 飞快提笔,给欢娘和兔大夫分别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叫他们不要担心, 她有些要紧的事情不得不先行离开,之后有缘再见。
想来想去, 她把这两封信放在了厨房竹筐中,竹筐中放满了咸香的小鱼干, 白茸将信件用油纸裹好,放在了筐底,用鱼干盖上,随后扣上筐盖。欢娘之前经常来他们家厨房拿小鱼干吃,放在这里,她迟早有天能看到。
厅堂方桌上还剩一剂没有包完的药。之前一只黑熊来她这调理胃病,白茸把那药方写完,又给他配好了一个月的药,用荷叶包上捆好,按顺序放在了桌上。
随后,她去找九郁:“九郁,走吧!”
九郁在外头放哨,见到她,都不由得一愣。每次见她这幻化之术,他都会打从内心觉得佩服。
草丛结了淡淡的白霜,还没出太阳,夜风凉爽舒畅。
白茸背着包袱,锁上门。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居住了一年的小窝,心中滋味难言。
这段日子,虽是粗衣淡饭,她每一日却都过得很平和充实。
只是,如今也无法继续待下去了。
九郁安慰道:“无事,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过了这一阵子后,等我查清楚了那男人身份,想回来这儿住便随时可以回来。”
“嗯。”她心情终于轻松了片刻,对九郁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
如今,她乘着九郁的原身已经很是习惯。
那么下一站,去哪里呢?
“小木头,你和我一起回阴山吧。”九郁说。
白茸隐约知道一些九郁的身世,知道他老家原是阴山,似乎是个大家族。
“阴山属于四妖域之一,在王域西北。”
“到时候我们去搭乘云辇,约莫两三日就到了。”他说,“待我回家处理完事务,就再陪你去倒悬翠回人间。”
云辇?
白茸来妖界这么久,一直住在云溪村,还从未去过妖界都市。
这一次,到了丰都之后,倒是开了一次眼界。
丰都是妖界另外一座重城,也是妖界重要的交通枢纽,联通着王域与四大妖域,街道方阔,路面上满是熙熙攘攘的妖群,有的用的人身,有的用的原身,看着热闹极了,街道气派不输给凡间上京城。
只可惜两人行程匆忙,没有驻足观看的时间。
不多时,九郁带她去了租借的云辇的驿站。
妖界云辇管理很严格,若是需要通过云辇行走四妖域,需要出具通碟和路引。
九郁叫她在驿站外头等等:“我去找个人。”
不多时,他带着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微胖中年男人出现了。
男人瞧着有几分贼眉鼠眼,白茸怀疑他可能是某种鼠类妖兽,他上下打量了她几下,对九郁满脸堆笑:“九少,不是我不愿,只是,最近王都那边下了禁令,在严查没有身份的小妖通行,现在给您同伴办理路引,还是……”
他也不知九少真实身份,只知道他血统应该很高,他有几张身份文牒,名字都各不相同,不知是谁给办的,都天衣无缝。
金贵是混迹在丰都的黑市商人,几十年前,与九公子有过交情,他也不知道他真名,只知道周围人叫他九少,或许是因为在家行九。
九郁最不耐烦这些毫无意义的套话:“你说吧,要什么?”
“我最近在突破化神期,若是可以得一些蛇涎草……不要多了。”男人搓了搓手,小心翼翼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这个数,便够了。”
九郁从储物戒中翻出了几株草药,朝他一甩过去。
男人立马精心收起那几株草药:“九少稍等。”
九郁这才朝她回头:“狮子大张口。”显然很是不满。
就是见着他们要得急,平日一张路引哪里值得五颗蛇涎草,他倒不是舍不得,只是不喜欢被当做冤大头宰的感觉。
鼠目男人从房间中出来,手中持着一张金纸:“九公子,这是你要的通牒和路引。”
金纸上用朱砂墨写着名字,她的那张登记的名字是翠羽,因为她这一具身体,是那一截合欢木所化,所以随意取了这个化名暂时用着,登记的品种是雀妖。路引上则写着从丰都到阴山。
拿了金纸,只是九郁气还未消,这一点不快一直持续到了上了云辇。
白茸便温声安慰了他几句,好在他情绪变化快,而且听她的,这一点不快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好了。
九郁只是对她脾气特别好,其实他有时候生起气来,可以看得出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公子。
她仰眸,看向他狭长微扬的眼,颜色也是浅淡的琥珀琉璃色泽,恍然了一下,想起很多年前的另外一个少年。性子还是不一样的,他要寡言稳重早熟许多。
他们又寻了一辆新云辇,立马出发。
只要早日回到阴山范围,就安全了。
云辇由四匹飞马拉着,让白茸想起了修真界的云车,云辇内部空间要略狭小一些。
待两人的云辇消失之后。
金贵迅速回了房间,将两人的通牒与路引的复制件从袖中拿出,细心藏好。
丰都靠着饶海,隶属文鳐领土,丰都城主便是当今文鳐的世子文成熠。
龙君的母亲青姬是夔龙最后一任公主,青姬祖母有文鳐血统,与文成熠的祖父是表亲,一表三千里,如此算来,这位龙君也能算他表亲。文鳐族一直是龙君坚定的支持者,如今龙君顺利即位之后,丰都更是炙手可热。
金贵只是一只血统平凡的田鼠妖,几十年步步为营,在黑市混得如鱼得水,修为也到了化神期,自然是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法则。
他凭借本能察觉到,九少和身边随行的小公子,都有不对劲。
那小公子,看起来虽是个清秀少年,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有几分女气,金贵眼神毒辣,看得出来。
这两份文牒的复制件,在恰当的时候拿出,或许可以给他一轮泼天的富贵。
云辇之中。
两人对着坐着,白茸瞧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云朵,心情稍微放松了下来。
“小木头,我去查了,这段时间,将你掳走的那个男人。”九郁迟疑着说,“来头似乎不一般……”
那日他在引都收到白茸的消息之后,顺着蚕丝寻到了地方,只是很久都没能进去,一是因为白茸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二也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室内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威压,那男人也是兽身,并且修为血统在他之上,这在妖界十分难得。毕竟这么多年,他修行算是刻苦,修为即将突破渡劫期,并且,作为阴山腾蛇的纯血后裔,能在血脉上压制他的也极少。
这段时间,他也试图调查过这男人的来历,见门口把守的妖兵,他知可能是王都的某个有来头的人物,只是,一直没查出具体身份来,走的时候也很匆忙,没来得及去里头看一眼男人模样。
他预备等回了家,借老头的关系,再仔细查一查。
提到他,白茸方才欢快的神情平静了一瞬,垂下修长的眼睫,整个人瞬时都安静了。
她身子都不自觉收紧,细弱的肩瑟缩了一瞬。
关于他到底是谁。
她心中其实早就已隐约有了一个荒谬的答案。
只是她不愿去细想,更不愿去面对。
按照原本的剧情,楚挽璃献祭之后,会转生到妖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来妖界的概率很大。
原本以前在人界时,他对她便是如此,高高在上,轻薄鄙夷视她为玩物。
她不懂自己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当年他叫她去死,她已经如他愿去死了,他还有什么不满?
白茸不理解,他不缺女人,为什么就非要揪着她折辱?莫非就因为他们少年时那一点残余的情分,还是觉得凌辱自己以前珍而重之的人比较刺激?
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对她来说是死着度过的,对沈长离而言,却是切切实实活过的。那十多二十年情分,就算万一曾有,她觉得也该褪色了,两百年声色犬马的日子,还不够他忘了她吗?
纠纠葛葛这么久,她已经累极。他不是总说她不配吗,很好,她也不想再高攀他了,甚至不想再看到他一眼。
他再耀眼,修为再高再有地位,也都统统与她无关。
白茸想到很久以前,楚飞光对她说过的,怀疑他身怀龙血的事情。那时她只觉得荒谬,如今一看,把这些零碎的线索都串联起来,剩下的那个可能再荒唐便也是真相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堵在脑中,让她头一阵阵刺痛,索性甩开,不再去想。
“睡会儿吧。”九郁柔声道,“到阴山还要两天。”
云辇中设有卧榻。她点点头,看着九郁,总算略微平静了些,在卧榻上合衣躺下,九郁给她裹上了一层细兔毛绒毯,裹得严严实实,他自己在对面坐下。
她在别院中一直提心吊胆,眼下终于松一口气,睡着了。
这一次,却睡得不是很安稳。
少见又做了一个梦,在云溪村这一年里,她已经很少做梦了。
梦到她,立于奔腾的玄色河畔,白衣乌发,手持一把银刃。
对岸的男人器宇轩昂,面容英俊。只是平静望着她,眸光隐有悲伤。
他全身心爱着她,从第一眼开始,爱了一辈子,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她的心。
她若是喜欢,这条命,拿走也罢。
她将剑刃刺入他胸口时,他手臂一揽,将她拥入了怀中,吻住了他朝思暮想的那对温软的唇,用了狠劲攫取,唇齿间顿时蔓延开血腥味道。
那把剑彻底没入了胸口,他却也不管不顾。
因为失血,男人已经被迫化回了原身,一条巨大的银龙。
龙血混着雨纷纷扬扬洒下。那一条河畔,都被银色的龙血浸湿,甚至连河水都变了颜色。
惊醒过来时。白茸的心还在突突直跳,面容苍白。
因为她认得那一把剑。
她曾经有过一把类似的,外形极像的剑。
是以前还在人间时,霍彦给她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剑鐔连带着剑刃,都是美丽的银色。
那把剑,被留在了凡间。
她心神不定,好在醒来之后,很快,那个梦也从脑海中褪色。
九郁在叫她用早膳,她睡了一整晚,如今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九郁今天着一身白衣,脚踏乌金靴,一头乌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很活泼有少年气。
最开始的时候,她第一次见九郁的人身,其实对这幅打扮和模样略有抵触。
可是,后来接触多了,两人越来越熟悉,她便也逐渐开始放下了心。
两人面对面用着早膳。
云辇又行了半日,隐约可见其下玄色的山脉蜿蜒。
九郁道:“你瞧,已经到了阴山地界了。”
随九郁下了云辇之后,走了一段路程,白茸见到一座巍峨宫殿,九郁带着她轻车熟路进去:“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两个乌金袍子的侍卫已经在阴山驿站等候,朝他单膝跪下:“小世子,欢迎回来。”
世子?
白茸有些懵懂。她没想到,九郁身份竟会如此高。
九郁有些头疼:“说了不要在外头这么叫我。”
他对白茸小声解释:“没办法,我老头这么多年就只生了我一个。若是还有别的选择,我是绝对不会选择回来的。”
族内的化身秘术传承,可以让腾蛇返祖,唤醒远古血脉。
若是还有别的人选,他并不想接受这传承,只是实在是无法。
韩园也朝白茸行礼:“这一位是?”
九郁轻咳了一声:“是我朋友,雀妖翠羽……”
白茸朝他笑了笑,弯了弯眼。果真还是用男身方便。
“哦好,那便将羽公子住处安排在……”韩园似乎正在犹豫。
九郁道:“我们是至交好友,她就住在华章宫,在我住处边上给她寻一处屋子。”
白茸朝着韩园轻轻颔首回礼:“麻烦您了。”
她对住哪里其实没有特别大的要求,路上她和九郁已经约好了,她会在阴山停留一年,等九郁完成传承仪式。之后,便会离开,去倒悬翠,回人间看看。
她一开始其实并不想住在阴山,这一年她也已经习惯了妖界生活,自己有修为,也有一身医术,走到哪里都饿不死。
只是,她实在经受不住九郁软磨硬泡,少年用那双清亮好看的眼这样看着她,她实在是无法,只能答应下来。
况且,她其实也有点私心。
虽说她已经叫他提前准备好了作假的白鳞,如今又易了容,只是,但若那男人真是沈长离,这点花招,不一定能骗得过他。
有一句俗语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她可以易容,又没有身份,像是一滴水,回到了大海便消失不见,九郁比她目标明确许多,若是要寻她,一般人,自会从九郁入手。
可是,她了解他的性情,他极端高傲且自负,说不行反而更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并不信她会在九郁身边。
华章宫作为阴山世子的寝宫,修建得也很是雍容大气,一路亭台楼榭,并不输白茸在人间看到的府邸,只是建筑风格更为雄伟大气些,没有人间宫阙那般精致小意。
那叫韩园的侍从引着他们进去,猝然停住脚步:“九郁殿下,还有一事,属下方才忘记禀告了。”
“何事?”
“湟灼姑娘今日正巧来了华章宫。”韩园道。
一听这名字,九郁神色就变了:“你们做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堵住她?”
韩园也很无奈:“属下已经劝说过了,湟姑娘却不听,我们修为也不如她……”湟灼是赤蟒家的大小姐,又素来张扬霸道,他们这些侍卫管家,哪里敢动真格阻拦她。
白茸也愣了一瞬。她是第一次听说这名字。
不过不需要问了。
迎面已经走来一个赤衣姑娘,身材婀娜高挑,比她在凡间见过的女子约莫都要高出大半个头,容貌很是艳丽,手中卷着一根赤色长鞭。
“你还舍得回来?”她那卷住的鞭子抻开,朝着他们迎面扬来,可是竟没朝着九郁方向,反而直冲她而来。
好在白茸也没慌,她并没有忘记学过的一身剑法,催动身法,便轻易躲开了这一鞭。
湟灼见了她这身法,倒是对她饶有兴趣起来:“哟,你还会武?”
她不料这少年瞧着清秀弱不禁风,还会这般精妙身法。
九郁面色勃然大怒,已经用自己的白蛇灵鞭揪住了她的鞭子,甩出老远:“湟灼,你以为这是你湟水府邸,敢在这里这般放肆,我告诉你,我从头到尾都不喜欢你,我们婚约早取消了,我现在与你毫无关系,你下次再敢出现在这里,伤我朋友,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可惜湟灼半点不怕他,张扬至极,丝毫并未将他这威胁听到耳中,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么紧张你朋友?阴山九郁,你出门几十年,莫非已经变了断袖,方不愿和我成婚?”
九郁脸色难看。只是他生得好看,天生一张笑脸笑眼儿,便是沉着脸,也无甚压迫感。
白茸倒是平静,拉着他袖子,安抚道:“无妨,无妨,莫气了。”
她将两人对话听在耳中,约莫也大概明白了,是一桩什么事情。
“你倒是有趣。”湟灼瞧着她面容。这少年面容虽平凡了些,但也算清秀,而且难得别有一种韵味,颇有些仙灵之气,是妖界很难得一见。她瞧着也挺喜欢,很想找九郁讨来玩玩。
“今日我还有事。”湟灼挑起尖尖的下颌,“要赶去王都觐见妖君,只是顺道来阴山玩玩,便不与你们多说了,下次见面再谈。”
“出去。”九郁已经拦在了白茸面前,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待赤衣女人消失之后,他方才与她解释:“我们两家世代联姻,所以我刚破壳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摊上了这么个婚约,只是我们从小便合不来……我也完全不喜欢她,几十年前,便已经央父王上湟水退了亲了。”
退亲后,湟灼来阴山依旧出入无人之境,趾高气扬,他烦不胜烦。
“我就算没有遇到你,也绝不会和她成婚的。”
白茸愣了一瞬。
“小木头,你以后嫁给我吧。”他忽然脱口而出一句话。
那一双清亮的眼却看着她:“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绝不会有二心。”
“之后,你想待在阴山,便可以待在阴山,想出门,便可以出门,我都不会阻拦。你若是继续行医,我可以帮你在阴山开一家医馆,你想行走人间,我政务不忙时,也可以陪你一起。”
白茸对上少年漂亮的眼,一时愣住了。
九郁方才回神自己在说什么,白皙的耳朵都红了:“不行,方才的撤回,太草率了。你当没听见吧。”
她看着他,低了眼,竟轻轻说了个好。
九郁瞪大了眼,几乎怀疑起了自己耳朵,欢喜无尽,看起来似乎想抱住她,却又不好意思。
他匆忙道:“那,那什么时候?”
意识到自己或许显得太猴急了,他脸又一下红了,想解释自己没那么急。
白茸笑道:“先等等吧……待你传承结束之后,现在,我还不太想公布身份……”
她不想给阴山带来太大麻烦,现在,还是用男身更加方便。
九郁立马点头,与她各种说话,语气极为雀跃。
白茸静静听着,偶尔笑着点头,远目看向夕阳。
她想要的安稳、平顺、温暖,他都可以给她,又有什么不好呢。
*
九重霄上,天枢宫中。
大殿内,弥漫着安息香浓郁的气味。
正中供奉的那一盏往魂灯便分外明显。
白衣男人趺坐于往魂灯前。
他便是用这一盏往魂灯抽走了情丝,连带着与她的所有记忆。保存在往魂灯中的情丝几乎都被他燃尽了,无法找回。
他在此趺坐已有差不多五十年。
因为心魔日益加剧,几乎已经达到了反噬元神的地步,为此他开始使用化身,本体一直在此清心静养。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化身的情绪波动,影响到了本体灵境,开始打破了他的清修。
待那双狭长的眼睁开时,他眸中竟然已经开始蔓延起了丝丝缕缕的魔气。
清明灵台瞬间被入侵。
他身上魔气越发深重,竟隐有暴起的迹象。
沈长离缓缓站起身,剑架上的灼霜自动跳回了主人手中。
那身形化为一道流光,亲自朝着妖界疾驰而去。
……
云溪村中。
大半夜,火光通明。
拿着火把的妖兵将小小的村子团团围住。
所有村民都被押解了出来。欢娘、兔大夫、黑熊,犬妖……全都被绳索捆住,站成了一排。
“你们私藏重犯,几度抗命隐瞒,知道该当何罪吗?”说话的是领头的仙官,华渚从九重霄下来,听说这事之后,想到自己以前领人搜过几次这村子,都被他们骗过去了,简直恼羞成怒,手压在剑鞘上。
欢娘站在最前边,猝不及防对上华渚一双凌厉的灰眸,被他身上戾气吓得腿都要软了,瘫软下去,被华渚一手给提了,轻笑道:“你便是那日那小猫妖,骗我骗的好玩吗?”
“我,我……”欢娘吓得哆嗦。
随后,她见妖群簇拥一个高挑的男人,瞧着气度非凡,地位很高的样子。
欢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在华渚手臂上就是一口,他显然没料想到这猫妖还会咬人,疼得一时松了手,欢娘连滚带爬,爬到了那个男人脚边,想去抱住那双修长的腿求饶。
她还不想死啊,想活着多吃点鱼干。
她真的没想到,小木头竟然惹了这样可怕的人,她一边呜呜替自己哭着,一遍想着幸好小木头跑得快,不然被抓了,不知会怎么被这些可怕的男人折辱。
自然是没碰到他半点,便被四五个妖兵拦住,又被华渚提着领子拎走。
他周身剑气破开了那张木门。
华渚威胁道:“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
“……是。”
“她在这住了多久?独居还是和人一起?”
“小,小木头是一年多前搬来的……住,是和小蛇一起搬来,之后也住在一起的。”
沈长离神情未变。
听到“一起搬来”“住在一起”“一年多”这几个字眼,他淡薄的唇线略微抿起,露出了个浅淡的笑。
等捉了她回来,她连他的卧榻都不配上了,只能在宫中当个最卑贱的婢女。
华渚看向欢娘,厉声道:“什么小蛇,人家没名字?”
欢娘吓得眼泪汪汪:“我,我们不熟,也不知道他名字,只知道,是一条小白蛇……”
沈长离没多纠缠这件事情。
她在这里居住至少有了一年。
看得出来,生活并没有多阔绰,家中并无多少值钱物什。只是女主人很是爱惜这个家,窗户上贴着窗花,屋内收拾得整洁干净。
因为年关将至,还有几幅写好了的红纸对联整齐叠在书架上。
有两间卧室,卧榻却都很宽大,完全足够躺下两人。
他漠然一点点看过去。
其中一件卧房,柜中放着有一套男子衣物,针脚细密,叠放得很整齐,看得出平时很是爱惜,只是因为走得过匆忙,忘记带了。
华渚眼风扫过,欢娘立马识相开口,哭丧着脸:“这。这是小木头给小白蛇亲手缝制的,我记得,缝了差不多半月,手指扎破好几处,小,小白蛇也很喜欢。”她不知男人问这个做什么,也只能如实回答。
沈长离没说话。
纤长的手指,叩住了腰间那个陈旧的白色香囊,拽下便掷在了地上。
那柜子已经燃起,连同那件衣物一起烧的一干二净。
烧完了,他心里丝毫没觉痛快。
眉眼反而越发冷沉。
“都拿下,关去引都地牢。”
“……那,还继续寻白姑娘吗?”
他已拂袖而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宣阳俯身拾起那个香囊,小心收好,又叹息道:“人手不动,继续搜。各城镇驿站都保持戒严,有什么可疑人物,立马报上来。”
……
今日,正值湟水赤蟒家进宫觐见妖君。
湟灼很是激动,直到觐见汇报完后,方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殿上高高坐着的男人,有一副相当清冽俊美的容貌,与之前听人描述过的样貌不同。
这似乎是龙君的真身仙体,而非化身。
他很高挑,面容略显苍白,冷淡气质里,却极有压迫感。
不急不缓打量她:“你便是阴山九郁的未婚妻?”
“是。”她单膝下跪,毕恭毕敬道。
说完后,被那样看一眼,却又心虚了,她不敢欺骗他,只能又解释:“回禀王上,只能算是前未婚妻。湟水五十年前,便已经与阴山退婚,所以,这婚约,如今……也做不得数。”
心中有些不懂为何龙君要问起她婚事,她也听说过这一位龙君的风流事。莫非,是想将她也纳入后宫?湟灼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赤蟒能攀上龙血,自是飞升。
他若有所思,已淡淡看向湟灼:“从明日开始,沃河便划给湟水,封你为郡主,由你直接统管。”
湟灼简直怀疑起了自己耳朵,要被这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砸晕了。
湟水领土夹杂在镜山与阴山的交界处,其中沃河是两地交接地带,交战的前头岗,必争之地。镜山曾为此地与阴山交战过数百年,至今仍没有争夺出归属。
那一片地带土壤肥沃,灵气极为充足,生着数不清的至宝灵植,极为适合蛇蟒繁衍。
给湟水来管理,倒是确实是一步好棋。
他示意秉笔妖官记录。
湟灼忙叩谢:“谢王上赏赐。”
“湟水全境,此后愿为王上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这一晚,湟灼主动留在了妖宫。
龙君心情似乎很是不佳,她不敢直视他的眼,只敢跪坐在他腿边,不住给他斟酒,听宫人说,伺候他时,不允许说话也不允许主动动作,直到天蒙蒙亮时,或许是因为微醺,见他起了兴,湟灼刚想去服侍他,男人却已经站起身,扔了酒盏,沉着眉眼,一挥袖袍便走了。
翌日,湟灼入宫觐见,被封为了沃河郡主的消息,便传回了阴山。
简直是祸不单行。
阴山王坐立不安,想到龙君各种近来各种反常举止,又想到九郁与湟灼曾经的婚约,心中真是一个千回百转,苦不堪言啊。
九郁已经和他提了,他已经有喜欢的女人了,只是身份暂时不方便告知,待了这个年,便要成婚。
这边却忽然冒了个这种事情。听湟水的意思是,他们还愿意恢复婚约,到时候湟灼嫁过来,沃河自然也归了阴山。
沃河对于如今的阴山实在是过于重要。
龙君这一步,无异于把他们架在了火上烤。
阴山王左右为难,实在是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九郁如今即将接受传承,实在是经不得任何打扰。
白茸正在华章宫的花亭里,坐在秋千架上,正在阅读膝上摊放的一本医书。
白衣少年轻轻从她乌发上拿走了一片叶子,热烈的眼神一直随着她。白茸朝他浅浅一笑。
自从她答应婚约后,九郁待她便越发热情。纯情少年第一次谈恋爱,很拘谨又生涩,毛毛躁躁,显著特点倒是话变多了许多。
身边侍女春实和小虹正在八卦龙君的风流韵事,昨天他宫中对象似又换了。
白茸听了几耳朵,面上笑容缓缓消失了,她翻了一页书,继续八风不动地看。
九郁却道:“没想到这一位龙君,竟是这般人物。”
白茸低着眼:“和以前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九郁解释:“夔龙很忠贞,一般一旦动心了,一辈子都只有一个伴侣,公龙求偶时姿态都很卑微,为了争夺配偶,厮杀起来死伤都很正常。”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子嗣不旺,后来人丁调零。
天阙和神女的事情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天阙一生都没有后代。
白茸点点头。心道他是在人间长大,不知道有过多少女人,经验技巧多纯熟啊,自是和其他龙不一样。
至于姿态卑微,他以前找楚挽璃求偶的时候,也没见他姿态多卑微过。都是楚挽璃卑微。
她也着实难以想象他对人姿态卑微的样子。
夜间,她沐浴的时候,低着眼,唇抿得发白,用力擦洗过自己的胸口,腰,腿……所有他狎昵过的地方。
……
清晨,妖宫之中。
男人披衣而起,乌发披散在肩上,沐浴后,又吹了一刻钟晨风,方才觉得略微舒适些。
他结实光滑的胸口上,有一道约莫三指长的深深伤痕。多年前,他便是从这里,亲手取出了自己的半颗内丹。这么些年,这具身体伤痕累累,这个伤痕倒是也算不得什么。
已经过了两月,白茸依旧杳无音讯,像是蒸发了一般,遍寻不到。
白茸那日跑了后,他几乎再没合过眼,也没再回过一次别院。
那药粉不知是她用什么方子调配的,他如今依旧经常头痛欲裂,又开始频繁看到幻觉。
沈长离拒绝大夫再来诊断,也拒绝服药疗伤。
他唤宣阳来,没说什么。宣阳自然知他在想什么,将这段时间探查的情况一一汇报。
那日草丛中拾取的一片白鳞,经过查验,并非腾蛇鳞片,只是普通蛇妖鳞片。
阴山九郁已经回宫,道是他此前在北境修行,如今为了接受族内传承仪式方回宫,身边也未曾有符合条件的可疑姑娘。
宣阳汇报:“全界的路引都已经搜寻了一遍。没有任何符合条件的兔妖或者木妖。白姑娘应是化了新的假身份。”
沈长离漠然听着汇报,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在听。
宣阳瞧着他苍白的面容,谨慎道:“上一次,应是因为仙君用了化身,未用本体现面,夫人未认出来。否则……夫人定然不可能舍得的。”
他重复了一遍:“不可能舍得?”
他看向宣阳,似笑非笑道:“她当真就没有认出来?”
当年,九尾狐幻化的他,她都可以一眼认出来。
认出来了,她给他下.药。
没认出来,便更可笑了。能在一个随便掳走她的陌生男人身下如此乖顺。
他道: “下月,也该轮到阴山使者觐见了,便宣阴山九郁来王都吧。”
他很平静,甚至饶有趣味的想,若是他提前把阴山九郁杀了,他们那正缘是否还能维持?一起去地下当一对鬼鸳鸯吗?
他看向远方,倏尔一笑,光影沉沉笼罩着,那一把清隽的眉目却显得极为冷酷:“那几只关在地牢中的小妖,找时间也拎出来晃晃。”
“她一日不出现,孤便一天杀一只,千刀万剐,看他们能撑几日。”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白茸在阴山的日子过得很平静。
阴山地处妖域西北, 年关将至时,气温要比云山低许多。
复生后,她身子骨比之前差了许多, 尤其受不得寒, 这段时间发作得更厉害了, 夜间经常咳嗽。
她怕九郁担心, 从未对他提起过自己身体抱恙。
因每次离开宫中都需要易容更换男装,十分麻烦, 于是这一段时日,她暂时没有出过华章宫,她性格本来不喜交游,宫中面积也足够大,倒是也不觉得无聊, 每日学习妖书、看看医书、养养身体,日头便就从东往西地过去了, 很是好熬。
五日前, 九郁进了位于山巅的腾蛇祖祠,正式开始接受传承。
原本他每天都会过来看她, 陪她至少待两个时辰, 如今少了九郁, 华章宫更显得冷清。
九郁给她派了两个侍女,侍女是两条小竹叶青蛇所化, 一个叫墨柳, 一个叫绿衣,年龄都小并且性子活泼, 平日围着她叽叽喳喳不停歇,每日踢毽子荡秋千, 给宫中平添欢声笑语。
因为要维持易容术需要耗费不小的灵力,见宫中几乎没有外人进来,白茸索性撤掉了术法,每日依旧用自己原本的样子。
这一日夜深了,她独自一人睡在床上,陷在梦里,忽觉冰凉,体温骤降。
那一股熟悉的寒气浸透进了五脏六腑。
她发了噩梦,几声呓语之后,终于在梦中挣扎着醒来后,只觉一颗心还在突突跳着,额上满是汗水,身上寒冷还没有褪去。她复生后,内丹颜色变化了,便得了这寒症,隔三差五发作一次,发作时,裹多少被子,燃多少火盆都无用。
她喘了一口气,咬紧齿关,勉强熬了过去这一阵,可是还是冷到蜷缩成了一小团,这段时间,发作越来越频繁,白茸也不知这寒症到底从何而起,也不知该如何滋补。
等好了之后,方才发现,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被风刮得碎玉乱琼般,扑簌簌打在窗棂上。
冬更深了。
白茸胸闷气短,忍不住一阵咳嗽,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她做了一场噩梦,梦到了很久之前还在青岚宗的时候,她被锁在阴暗潮湿的水牢之中,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
男人眉眼冷淡,居高临下望过来,只是一眼,已经让她下意识的瑟缩发抖。
绿衣睡在外头,听到内室响动,很快便醒了,给白茸端来了一盏润肺的雪梨汤。
她拿着瓷勺,轻轻搅动着雪梨汤,忍不住失神。
这一次做梦,她又梦到了往事。
离她死去,一下过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如今青岚宗的各位故友如何了。
修士不同于普通人,寿命更长,活几百年不成问题。
只是,她心想,之后若是回了人间,也还是不要去见面了。
毕竟,她已经打算好了,要和过去彻底了断,开始过新的生活。
“九郁已经去了五日了。”她喃喃道,也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噩梦,白茸现在很不安心,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一般。
“姑娘别怕,过几日,世子就历练回来了,开春等你们成婚了,晚上有世子陪着,便不怕发噩梦了。”小丫头倒是伶牙俐齿,边给白茸顺气,便宽慰道。
绿衣见姑娘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纤弱的身子裹在中衣里,露出的肌肤无一不是光晶莹砌的,性格温柔和顺,又生得如此美丽,真是她见犹怜,莫说是世子了。
墨柳也说:“已经五日了,再过五个五日,世子便出来了。”
“姑娘放心吧,世子是尊贵的腾蛇血统,继承仪式后,血统修为都会更高,这是场好造化。”
绿衣也笑着说:“等姑娘以后和世子成婚了,好日子还长着。”
她们都是普通的竹叶青,腾蛇血脉对她们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贵血脉了。九郁又那般喜欢她,她们都觉得,之后有无穷的好日子等着她过。
白茸想着还有二十五日,九郁就能回来了,心里也略微安定了一些。
原本,她和九郁商定好了婚期,就放在年后的元宵。只是,她如今不知阴山世子的婚事是否能有这般简单,她都还没见过他的父母,也没有置办嫁妆,只有两人独处时口头商定的婚约。
妖界似乎很是在意后代血统,九郁是这一任阴山王的独子,她却是人身,从血统上来看,九郁之前的未婚妻无疑与他更般配。
她想,若是九郁父母不答应这一桩婚事,她便离开。
寻一处安宁地方,像是云溪村那般的村子,独自住着,如今她的医术小成,治疗一些普通疾病都没有问题,再教教村中小孩子读书练剑。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平顺安稳地过去了。
白茸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比以前,隔三差五便要被肆意折辱的日子实在是要好过太多。
想了这么多,又擦身更衣折腾了许久,白茸觉得疲累,终于闭着眼,又沉沉睡了过去。
阴山王宫中,阴山王在宫中接待了上京来的妖使。
下月便是阴山觐见的日子。
王上指名道姓,要阴山九郁进京。
阴山王更是愁云惨淡。
送走了妖使,见阴山王愁眉苦脸,王妃倒是不解。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对那位年轻的龙君印象很不错,便说:“九郁是世子,你迟早要传位给他,让九郁早早去王都看看有什么不好?”
早点适应未来的生活,顺便也与龙君见一面,有什么不好。
阴山王沉着面容道:“沃河的事情,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大部分妖看来,这件事情很简单,就是湟灼上王都后,得了龙君的喜欢,于是得了封赏。
尤其当想到那一次在阴山的晚宴,龙君亲口问起了九郁的姻缘,后又有湟灼被封沃河郡主之事。
他道:“我听王都探子说,龙君这段时间,一直在全界搜寻一只兔妖……”
这一连串怪异的事情,在他脑海中,竟电光火石一般串联了起来。
他又想到九郁带回家的那个未婚妻,心中总觉得隐隐不安,虽说这种猜测很是荒唐也没有多少理由,却多少成了他心中一团阴云。
王妃说:“九郁未婚妻就是个非妖身的普通人,以前一直与他待在一处,能与王上有什么关系。”
“况且,王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龙君在妖界的风流韵事她也有所而闻,只是她也并不很意外,毕竟他年轻、大权在握,又是夔龙最后的后裔,多寻几个妃子开枝散叶,将血脉流传下来,也不是多难以理解的事情。
况且他虽风流韵事多,却也没听说过专宠谁过,是为君之道,王妃不觉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若是真的,这女子,之后或许会给阴山带来祸端啊。”阴山王道。
这龙君上位没多久,虽有一副斯文俊秀的外表,却和他血腥的行事手段形成了极大反差。
是个性情冷酷的,手腕又铁血残忍,完全不似九重霄上仙人。
伴君如伴虎,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阴山明哲保身那么多年,他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将族裔卷入纷争。
阴山王妃也迟疑了:“我们阴山毕竟是妖界四大部族之一,九郁又是未来的阴山王,这是他要娶的正妃,龙君也不至于做出夺臣下之妻这般事情来吧。”
“龙君心思你如何又猜得出。”
“若是要夺,你又能何如?莫非还想反了?”
王妃吓了一跳:“不至于到这地步吧。”
只是九郁娶个亲而已,如何能一下扯到造反去。
“况且,龙君若是真喜欢,为何不自己来阴山搜查,甚至要下月才传九郁过去觐见?”
阴山王不语。
龙,素来以傲慢的性情出名,让他们主动俯就,真是太难。
他想,若是真的如他猜测的那般。
龙君此举,就要逼他们主动毁约,捡回之前与湟水的婚约。不但羞辱了阴山,更重要的是对那个女子,让她体会被抛弃的感觉。
从身体到心理,彻底摧毁,让她臣服。
这才更像是傲慢的龙的性情。
王妃说:“龙君不是这般性情。”
她对那日见到的温雅俊秀的青年印象依旧很好。况且,他继承天阙的位置之后,作出的决策并不昏聩。妖界和仙界关系得到了改善,妖界分裂的四部如今也至少形成了表面的统一。
算是贤良之主,况且他该是九重霄上的仙身,如何会做这般荒唐事情。
她觉是阴山王过于疑神疑鬼了,王都只是来了一道诏书,要九郁下月去觐见而已,语气甚至都很是平和,并无疾言厉色之词。
“九郁是世子,未来的阴山王,之前还没去见过王上,这一次,要他去觐见有什么奇怪的。”
王妃说:“你当真是老了,等九郁接受完传承后,快早点传位给他吧。”
阴山王叹道:“希望是如此吧。”
他其实心中还是有几分不情愿的,毕竟,九郁接受传承之后,血统会更强,原身说不定可以化身返祖,有了这等机缘,若是他愿意取赤蟒,强强联合,下一代血统自然会更强。
龙君那样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纯血统的高阶妖兽,与人类通婚生下的混血,实力和血脉都会大打折扣。
阴山王妃也无奈:“你儿子自己喜欢,你又能怎么办呢。”
九郁这性情,不还是从小被他们惯出来的。
“你儿子已经提前与我通过气了,我已经早早命人在给他们筹备婚事了。”
阴山王大惊:“什么?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婚事?”
不声不响,也不经过他,就把这般大事定下来了。
王妃嗔道:“那还不是看你喜欢疑神疑鬼,又唠叨。”
“不过,说到这里,她也来了这么久了。”阴山王妃慢慢说,“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过去看看她。”
那在华章宫的姑娘被九郁保护得严严实实。来了这么久了,他们夫妻二人,都没有见过这未来的儿媳妇。
翌日下了满园大雪,银装素裹,满目都是银白。
白茸方起来不久,她受不得寒,裹着及脚踝的斗篷,乌发挽起,素着一张小脸,微微笑着瞧着远处庭中绿衣和墨玩雪。
她正看着,那两人却都停了下来,行礼道:“王妃。”
白茸愣了一瞬,回头便见一个高挑的美艳宫装女人,身后随着两个小侍女,正袅袅娜娜走了过来。
阴山王妃……那岂不就是,九郁的母亲?
白茸这一上午过得都有点昏沉,紧张也谈不上,更多的是一种似有点不真实的怪诞感。
王妃是个很平易近人的可亲性情,握了她的手,细细问了问她情况,又与她说了之后昏礼的安排。
她道因为九郁早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只是自己迟迟不愿娶亲,因此,王府中早早已经备好从成婚所需物品,不需要他们再操心,到时候到了日子,想办便办。他们妖界没有人间那么多规矩,两情相悦就可以成婚,不过若是白茸喜欢,他们也可以仿照着人间规矩来,从提亲开始。
被白茸委婉回绝了,说按照妖界规矩来便好。
“九郁被家中宠坏了,也这么大了,性格还天真又马虎,还像个小孩,很多事情想不到。”王妃笑着说,“你来了这么久了,他也一直把人藏园子里,也不给我们看看。以后,若是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事情,你直接告诉我便是,不要亏待了自己。”
九郁天生的一双笑眼儿看来是随了王妃,王妃瞧着白茸,夸赞道:“好姑娘,生得真是俏,我瞧着也喜欢,也不怪九郁会喜欢了。”
倒是闹得她面红了一瞬。
王妃没有待很久,半个时辰便走了,见她背影消失之后,她紧绷的肩方才松开。
“姑娘,王妃也是支持你们的婚事的。”绿衣欢喜道。
阴山王妃也出身赤蟒家,她原本还以为,王妃会向着湟灼,倒是没有想到她竟是这般喜欢白茸。
白茸还有点没回复过神来。
或许因为她还是在人间长大,这么多年的礼教熏陶下,下意识觉得口头答应的婚约没什么约束力,没有父母之命媒灼之约,也无人见证。
因此,原本她一直没什么即将成婚的实感,今日被王妃这样一提点,她方才觉得,自己和九郁的婚事落出了几分实感。
她是真的要嫁人了。
夜间,她在窗边坐了许久,看着外头夜空发呆,随后,便叫绿衣给她拿针线盒来。
她以前给自己绣过喜服,也给未婚夫,她深爱的郎君亲手缝制过喜服的革带。
如今既然要与九郁成婚,其他嫁妆来不及备了,她怎么说也得也给他做一条革带。
之前给他缝制过衣裳,白茸那会儿便问过了九郁的尺码,如今要绿衣拿来了针线盒,便开始预备缝制了。
她想,可惜实在过去太久,以前给他做过的物什估计都已经没了,不然她迟早一把火烧了,不想再看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她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觉得心跳又平稳了些。
*
这一天晚上,又开始下起了雪。
之前王妃来过后,华章宫隔三差五便会有宫人上门来,让她相看各种物什,问她是否喜欢。
约莫妖界这边昏礼和人界不一样,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白茸都从未见过,器皿衣物上的纹样她以前都从未在人间见过,有许多蛇图腾。
只是,她一概都答喜欢。
看得出,九郁已经对她很上心了,她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日子平淡过着,她白天失眠的时候越来越长,晚上也睡不着,咳嗽越发厉害起来。
她连续失眠了好几天。
这一日,终于好不容易睡着了,没料想,却做了一个梦。
久违的梦到了他。
应是那一日,她病得快死的时候,他天上地下给她求药回来,少年面容都是白着的,唇也没有多少血色。
他坐在榻边,低垂着头,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手心暖着,另一只手轻轻贴着她面颊。
她便由着他了。
看了一瞬,她忽然说:“我要成婚了。”
她静静看着他:“沈桓玉,你会祝福我吧。”
他们已经结束了。或许已经结束在了很早很早的时候,后面的折磨,都是她自找的。
少年神情未变。眸中似酝酿着某种幽微难言的情绪,他一言未发,手指越发冰凉,更握地紧住了她的手。
他从前爱她爱到发疯,对她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却唯独只有这个底线绝不能跨过。她的眼里不能有别人,只能看着他。
他一直没有回答。
不知什么时候,卧榻边,握着她的手的少年模样悄无声息变化了。长高了,骨架撑开了,五官英俊成熟,神情却也变了,变得傲慢而凉薄,高大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挑了她下巴,似笑非笑:“你要成婚?”
“和谁。”
神情温柔,手指上的力道却陡然变重。
她口不能言,只觉自己下颌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贴在她耳边,像是爱人之间的低语,轻声道:“你敢?不怕和你的小情人,一起被我弄死?”
白茸背脊发寒,被吓到浑身直冒冷汗,汗水涔涔地睁开了眼。
卧榻边竟却竟然真的有个男人。
她咽下尖叫,面容惨白,已经下意识已经抄起了床架上摆着的一个珐琅花瓶,朝着黑影投掷了过去。
“小木头,是我。”那人有点狼狈地接住了花瓶,因是夜间,声音也不敢大了。
她胸口还在起伏,不住喘息。
那人一身雪水味道,燃了一旁的灯,方才看清来人面容。
确是九郁。
“你这么快便下山了?”见是九郁,她放下心来,只是呼吸还有些未平复,声音嘶哑。
“对。传承顺利,提前结束了,我很想看看你,就提前回来了。”这件事也是他孟浪了,主要是太急迫了,想着他们马上就要成婚了,一下又这么久没见到她。其实他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想过来看一眼就走,没想到她如此警觉。
他面容似比之前成熟了几分。
瞧着她:“我出关了,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过来看看你。”
说话时还残余着之前的天真少年味道。
她呼吸还没有平复,勉强朝他一笑,却又想起方才梦中男人,心中浮现一丝阴霾,低声道:“九郁……不然,我们还是迟些成婚吧……”这个梦让她很是害怕。
他显然一愣,立马道:“为什么?”
她迷茫道:“我,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我可以护得住你。”他说,“你不用怕。”
这一次传承之后,他修为也突破了,已经摸到渡劫期圆满了,如今比起之前也有了更多自信。
“只要你愿意嫁给我。”他急迫地道,“我也什么都不怕。”
见白茸沉默,九郁盯着她瞧:“你是不是在这里宫中闷久了,所以总是胡思乱想。”
他们认识也有很久了,自从那一日,在云溪村捡到她重逢开始,他就觉得自己走了一场大运。
如今,她终于答应他的求婚了。
他也想早点办完婚事,生米煮成熟饭,之后,谁也无法再从他身边抢走她了。
见她沉默了好一阵子。
“最近,阴山实在太冷。”他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我之前不是说过,等家中事情办完之后,便带你出去。”
“你待这宫中,应差不多也觉得无聊了吧,正好,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玩玩。”他朝她眨眼。
九郁在遇到她之前,曾在妖界浪迹过一百年,去过不少地方,都是风景秀丽怡人,适合修养身体的地方
和九郁说了会儿话,白茸心中没来由的烦躁和不安也平息了,朝他努力笑了笑:“好。”
九郁瞧她笑得好看,看着都不想走了,又见她衣裳单薄,裹在衾被里,更显得单薄纤弱,心疼道:“我叫人给多给你添些衣物被子。”
“这炉子也不暖。”他嘀咕了下,又觉得自己没照顾好她。
白茸笑道:“无事,我不冷。”
她柔声道:“九郁,天色晚了,你疲累了这么多天,也早点回去歇息吧,明日再见。”
得了她这句话,他欢喜得笑眼弯弯,和她道了别,找她硬要了个“定情信物”,她用的帕子,方才心满意足走了。
送走了九郁,白茸起身,关严实了窗,一直压抑着的咳嗽方一连串从喉中溢出,咳得脸都红了。
她坐回榻上,心想,搬去温暖一些的地方,也挺好的,可以养养身体。
九郁的父母也都不错,不难以相处,对她很好。
这样的日子,她以后定然可以过得不错。
实在是没有必要再担心一些无谓的事情。
她真的过够担惊受怕,被肆意侮辱的日子了。
白茸坐在室内发了一会儿呆,从枕下翻出了那一条没做完的革带,又开始缝了起来,针却歪了,不小心刺伤了手指,一连三四次。
她疲惫地想,她可能真是被折磨得魔怔了。
九郁动作很快,翌日,便真的带她坐上了云辇出宫。
连带着绿衣墨柳两个小丫头都带上了。
坐了约莫两小时的云辇,到了地方。
白茸刚下云辇,便感觉到一阵潮湿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小山谷。
入目便是满目的红枫,简直太奇妙了,外头明明是酷烈的寒冬,这个小山谷和外头季节竟不一致。
满目都是她不认识的奇珍异草,她甚至在其中见到了好几颗只在医书上见过的珍惜植物。
见她似是真的喜欢,一双眼都看不够,九郁也长长出了一口气。
“九郁哥哥。”很快有几只小兔妖跑了过来。
这里的小妖似乎都认识他,那几只小兔妖之后,又围绕上来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妖,看起来都和九郁十分熟稔。
“喜不喜欢?”九郁笑道,“喜欢的话,便多住一点时日。”
“喜欢……”白茸犹豫了一瞬,“可是,我们昏礼日子不是快到了么?”
也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她出神看了会儿面前如画的风景,这里似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山谷,又像是某个秘境,里头住着不少小妖,看着都很天真,似乎没怎么接触过外界。
“没关系。”九郁飞快地说,“只要你愿意,可以就在这里办完。”
她愣了。
九郁低声说:“我其实也不愿在阴山久待。”
他与阴山王聊了。
老头竟似不愿他与小木头成婚,说什么沃河,什么湟灼……他好说歹说他都不松口。再待下去,他怕婚期被老头借故拖延,路上就又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了。
不如干脆先斩后奏,等他们成婚了,说不定很快能给老头抱回去孙子,到时候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九郁指着不远处一处院落,笑着说:“我以前曾在这里住过,物什都齐全。”
他笑容中有几分赧然:“母妃准备的昏礼用品,我也挑了些必要的,全部带来了。”
他其实看出来了,白茸并不喜欢在宫中的生活。
等过几日,生米煮成熟饭,小木头就是他的人了。
之后合适时,再回去阴山公开办一个公开的盛大昏礼。
白茸推开竹栅栏,走入了院落,又看向室内整洁的陈设,外头天朗气清,宁和静谧,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感的笑意。
她朝他浅浅一笑:“谢谢你,九郁。”
“我嫁给你。”
以后——她如释重负,看向浅红的天幕。她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家,过上梦寐以求的平静日子了。
*
王都,妖宫。
天阙有许多朋友和追随者,从前这里还算热闹。
沈长离性格却冷情。
将近年关,这么大一座宫殿,几乎没什么响动,这段时日王上心情极差,宫人各个都屏气凝神,走路都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他坐在大殿上,独自一人,火烛光影摇曳。
正在翻阅一本纪录禁术的古妖书。
“阴山那边回话了。”宣阳进来禀报。
“阴山九郁在传承结束后,会如期前来觐见。”
男人冷淡的侧颜映照在屏风上,他没说话,只是略一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
自从白姑娘从别馆中逃走之后,仙君便就是这模样了。他情绪素来不摆在脸上,除去那一日见到云溪村那一间木屋时,有一瞬明显的情绪起伏,之后便一直就是如此。
回到王都后,这一月,倒像是又不在意这件事情了,除去继续派人搜捕白茸,每日依旧平静规律地生活。
白姑娘走后,他夜间头疾发作的次数明显频繁太多,近来几乎到了一日一次的地步。
只是,以他骄傲的性子,是绝不可能承认,他的头疾与白姑娘有任何关系的。
“还有一件事……”宣阳迟疑道。
他还没说完,宫外传来一阵吵嚷声。
有人掐了仙诀,便腾云冲进了这宫殿,摔倒在他眼前。
华渚带着一队妖兵,狼狈地追了上来。
沈长离眼都没抬:“叫人把她带出去。”
韶丹许多年没有见过他真身了,见到男人瘦削英俊的一张脸,神情寡淡,也没多看她一眼,和以前比起来没什么区别。
韶丹喘了一口气,下意识便道:“你需要按时回玉清池,驱散身上魔气。”
沈长离没抬眼,不过一具肉身。为人为鬼、为仙为魔,对他来说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
韶丹却恨恨看着他。
之前几十年,沈长离一直都是用化身在下界行走,韶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年,他忽然就用本体下了妖界。
她想到方才闯入宫中,在宫中看到的一堆美艳女人,只觉一口气都堵在嗓子眼,委屈得想掉眼泪:“你之前在仙界,两百年都待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又要来妖界。”
那在天上的两百年,他生活很干净,独来独往,天枢宫从未出现过女人,为何现在就忽然变成了这般。
她很怕天阙,但是喜欢沈长离,也不知他为何忽然就要下妖界来继承这劳什子位置。
这一张熟悉的面容,干净清秀,仰脸看着他,满脸倔强,桃花眼眼底却浮着藏不住的爱慕。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郁气,几乎要将人焚毁。
像是看到了在青岚宗那几年,白茸看他的眼神。
只是一眼,让他恨到,恨不得在这里弄死她。听她无助地哭泣,朝他道歉。
他缓缓起身,朝韶丹走去:“你喜欢我?”
他确实有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容,每次被他那双冷淡的眼盯着看,她都忍不住会心跳加速。
韶丹一下愣住了,面容微红,移开了视线。
他已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对宣阳道:“把她添入册子。”
宣阳自然照办。
见韶丹一动不动发楞,他似笑非笑望过来:“要我动手?”
他从不主动脱女人衣裳。
意识他这话的意思,韶丹面色瞬间由红转惨白,双唇都在发颤。
华渚宣阳也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似都习惯了这个场景,脚跟生钉一样,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眼眶发红,恨道:“你为何变成如今这样?”
莫非,都是因为来了妖界?还是被那个这么多年都不见踪影,抛弃他的坏女人害的。
他不在意地笑:“你是第一日认识我?”
韶丹还要说什么,华渚已经掐了个迷昏诀,从背后趁机把她打昏,拖了出去。
沈长离没再管这事情,视线收回了书页上,很是平静。
仿佛这插曲毫未发生。
拖着昏迷的韶丹离开,华渚感慨:“还真是痴情。”
都两百年了,并且,据说韶丹和仙君以前那心上人长得很像,华渚寻思着,若是自己,可能还真心动了。
宣阳静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她们性情并不一样。”
别院一段时间,他与白姑娘朝夕相处了几日,能明显感觉出她们的差别,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白姑娘外柔内刚,其实性格很是坚韧倔强,一条路不会回头。
……
大殿上,只剩他一人。
心中的那一团火没有发泄出去。
他又开始一阵阵头疼。
眸底竟浮现了几缕淡淡的猩红。
若她此时出现在他面前。或许真会被他弄死。
他闭上眼,头疼欲裂中,又看到了断续的一幕。
许多年前,娇俏的少女安静趴在少年怀中,偷偷笑着,说好期待以后嫁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一起一辈子。
他神情淡漠,远远看着灵境中的自己,对她许诺,一辈子,都只爱她,只会有她一人。
她听了,欢喜得不行,双手环着他的腰,小声说,她就信了,记住了。若是他违约了,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他面上浮现了一点浅淡冷笑,这点谎言,便能让她如此开心?
男人沉浸在浓情蜜意中说的话,竟然还有人会信,无非哄骗女人的招数罢了。
……
丰都。
这一日,文成熠刚晨起没多久,便听到心腹上来禀报,倒是丰都北驿的驿丞有事想要拜见。
驿丞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原本是没有见城主的资格的,只是……他眉心一蹙,已经起身:“叫他进来。”
这驿丞是一只黄鼠狼妖,正在厅堂惶惶不安地等着。
文成熠随口问:“你有何事?说来听听。”
那驿丞立马匍匐在地:“前段时日,小人路过驿站时候,曾见到过有两个行踪可疑之人,如今听说王都在寻一失踪小妖,属下便想起了那事。”
文成熠方才懒散的眼神已经瞬间聚焦:“可疑之人?”
驿丞忙不迭点头:“属下这里有一份线索。”
他小心展开了一直抱在怀中的包袱,露出了其中两份文书,恭敬递给文成熠。
文成熠接过,视线略一扫过,道:“那两人什么模样?”
驿丞立马说:“都是年轻公子,一个身量很高,另外一个小公子矮不少,脸色很白,似染了风寒……当时还咳嗽了好几声。我瞧着,那走路姿势有点说不出的奇怪……或许,真可能是女扮男装也说不准。”
而且此后走得很急。两人包下了一辆云辇。包下一辆云辇,需要一百妖石往上,也不是寻常妖能承担得起的。怎么看,怎么可疑。
“昨日,我得知城主一直在搜一只身份不明的女妖。”他邀功一般,“便立马想到了这两人,所以便立马连夜赶了过来,想告知大人这件事情。”
路引是从丰都到阴山的,上头盖着北驿的官章,没什么问题。
倒是这度牒,文成熠双眼微眯,瞧出了其中端倪。
竹叶青。
阴山九郁是蛇,用如此伪装很是合理。
至于另外一个……雀妖。他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手指在膝上敲了敲,心里大概有了成算,起身道:“我去一趟王都。
那驿丞见他反应,也欢喜不尽。
文成熠吩咐:“你自也有重赏。”
他走出城主府的时候,心腹已把已无声无息了的驿丞拖了下去。
将龙君要找的人放跑了,还想要什么赏?十条命都不够赔。
文成熠寻了云辇,赶去了王都。
这厢,金贵得知那驿丞再也没走出城主府后,抚着胸口,还有几分后怕,却也也不意外。
那些大妖原本便是如此残暴,不把他们这些小妖的命当命看,好在他给自己下了双重保险,并没有亲自过来送书。
原来,那九爷,还真有可能是阴山世子……金贵心中起了一点想法,索性也蹭了一辆云辇,朝着阴山去了。
文成熠只花了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到了王都,轻车熟路找到了他的随侍仙官宣阳,要求面见龙君。
沈长离正在后苑歇息。
后苑是以前天阙时代修建的,阆苑瑶台连绵不绝,其中各式瑶草琪花,奇石珍禽,只是他素没多少赏花的雅兴,只是没事时偶尔过来坐坐。
枝叶扶疏之间,沈长离从假石后踱步而出。
他应是方才结束练剑,沐浴过后,着一身简单的流云纹白衣,乌发披散在肩上,洁净清朗,妖界少见的贵公子气质。
文成熠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妃子随行,宫中其实很是清寂,没多少人气。
文成熠一直很喜欢这位表哥,觉得他们很像,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沈长离对文鳐族一直也不错。
他对沈长离的行事手段也很是推崇。
“表哥。”文成熠朝他行礼。
有了这一层血缘关系,人前他依照礼节来,人后他便唤表哥。
沈长离问:“有何事?”
文成熠说:“您一直在搜寻的那个女子,我这边有了一处新的线索。”
沈长离神情似乎变化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一双眼沉沉看过来。
他在石桌边落座。
文成熠从袖中取出了那两份文书,双手呈上,又将那丞驿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沈长离安静看完了那两份文书。
视线在翠羽这个名字上停留了一瞬。
竹叶青和翠羽鸟。
倒是般配。
翠羽鸟那张度牒上,用灵力绘着一张面容,还是清秀孱弱的少年肖像,眼眸沉静,淡淡看向绘制人的方向。
他凝神看了会儿,唇角已不自觉蔓上一点冰冷笑意。
这度牒上,有熟悉的灵力残余。
一滴银色的龙血滴落在了那张泛黄的度牒上,随即扩散开,化为无数光点,朝着天空深处飞去。
这是这段时日,他闲暇时,从妖书上翻阅到的妖族术法之一。
还有许多有趣的术法,等找到了,可以一轮轮在她身上试试。
只可惜他从前习的都是清正的仙法,从未真的试验过这些妖术,也不能保证没有偏差,只能委屈她当试验品了。
文成熠见这一幕,心中更是清明。
他约莫也知道一些这女人的事情。知她胆大妄为,算计了表哥,还从他身边跑掉了。
龙族性情大都高傲,这算是一桩奇耻大辱,他这么上天遁地搜索她。
恨比爱长,文成熠觉得,大概率也只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要把那女人弄回来报复,出这一口气。
不过,他想,表哥方方面面都算如今是世间顶顶级了。连这般男人都瞧不上,还敢从他身边跑了,这女人性格倒是烈,说不定,被抓回来了,玩得也不尽兴。
想到这里,他低声说:“表哥,丰都城有不少地方……不听话的女人,拉过去,专让人调教一番……”
丰都经济发达,自也是有许多对应人间的秦楼楚馆之地,许多大妖家不听话的婢子,送入其中调.教一番,再烈的性情也都驯服了,让往东不敢往西,百依百顺,若是有需要,他自可以给表哥引荐。
这话没说完,文成熠呼吸忽然滞住了,咽喉像是忽然被扼住,让他呼吸不过来。
沈长离抬眸看向他,一言不发。
那双狭长的眼,眸底缓缓升起寒意,是彻骨的寒凉。
文成熠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揉着脖颈,语气已经变得很是恭敬,沙哑道:“过段时日,等人找到了,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见嫂嫂一面。”
沈长离没有正式取过妃,对宫中被塞入的这些女人,他清醒不犯头疾时,几乎都可以说是置之不理。
因此,目前还没有一个女人,能称得上是他的嫂子。
文成熠大家族出身,这一套察言观色,自小便浸润到了骨头里。
他说这话语气毕恭毕敬,似方才插曲从未发生过。
沈长离平静说:“见她?”
他眸中寒意褪去,看了一眼那张路引:“还是算了。”
捉回来了,便老老实实在宫中当个做脏活的粗使婢子罢了,何必见这见那。
文成熠低眉顺目,一言不发。
沈长离收好了那两份文书,吩咐宣阳传令:“狱中小妖先留着。”
王都天牢中,牢门被打开,欢娘正哭天抢地,那拎着她的狱卒冷声道:“王上改主意了,暂时留着你们的命。”
那悬在她手腕子上的刀被拎走,欢娘方才又被扔了回去。
太可怕了……她心想,这种阴晴不定的恐怖男人,小木头怎么可能嫁给他,九郁比他好多了,至少情绪稳定。
宫中,宣阳已经备好了出行的云辇。
原本准备晾一晾,让她主动回来。
看来,是等不到了。
沈长离道:“下月,叫阴山使者不用来觐见了。”
宣阳道:“不用?”
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青年面容清冷俊雅,容色透着淡淡的倦懒,披上鹤氅时,越发显得长身玉立。
风雪猎猎,他看向天空深处,有飞雪飞旋而下。
云辇行出去一段,男人细长漂亮的长指间,捏着那张残存着她灵力碎片的度牒,看向宣阳,似在思忖:“给她送点什么见面礼好?”
他没有往日清肃坐姿,长腿微屈,漫不经心道:“不知窝藏她的猫妖的一双手,合不合适?”
宣阳轻声道:“白姑娘恐会害怕。”
他想起那日药粉,轻笑了声。
怕?白茸还会怕吗。
她和阴山九郁在一起鬼混多久了,混的爽吗?算起来,是不是从她复生的时候就开始了。在别院和他那次,心里是不是也想着阴山九郁,怪不得如此激动。
还真是脏到令人作呕。他饶有趣味想,既是如此,她又有什么资格介意他身边的女人摸他碰他呢。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九郁带她来的地方叫做枫谷。
他对白茸说:“这是五十年前, 我历练时曾遇上的一处秘境。”
妖界也像人间一样,分布着许多秘境,这秘境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哪个大能留下的, 不但范围极大, 而且很是隐秘, 从外头极难攻破, 只能由着里头住民邀人进去,九郁多年前意外救了一只出身枫谷的小妖, 自己也受了伤,对方把他带了进来养伤。
这一间屋舍不大,但是五脏俱全,白茸走进厅堂,随便看了几处, 发现楠木椅子还光洁如初,没有半点灰尘。
白茸略微惊诧, 九郁说是有五十年没有回来过这里了, 她原本以为室内会落满灰尘,看室内却比她想象的干净许多。
两人正说着话, 有人推开了身后大门, 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圆脸,面颊红扑扑的:“九郁哥, 你终于回来了, 我一直帮你看着你家里东西呢,前几日刚洒扫过, 你看,屋子现在干净吧。”
她还没说完, 便看到了他身旁的白茸。
那姑娘原本还欢欣雀跃的,这一下,面上笑意就缓缓消失了。
九郁笑眯眯的:“我说呢,这屋子怎么这么干净。本来都准备好了叫人打扫。”
“这位是……我马上要成婚的未婚妻。”他给那姑娘介绍。
说到这里,九郁偷偷瞧了一眼白茸,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面颊。
“这一位,是我以前救过的小妹妹,叫小锦,便是她带我来枫谷的。”九郁也对她介绍了一道,“她是只兔妖,在枫谷土生土长长大,你以后若是想去哪儿玩,可以寻她带路。”
听到未婚妻这个字眼,小锦瞪大了眼,看向她的目光也带着隐约敌意。
搬运行李的小厮赶了过来,九郁便赶着指挥他们布置物件去了。
他显然完全没在意到小锦细微的情绪变化。
九郁素来比较粗枝大叶。
他寻了人从云辇上搬下行李,又叫小厮和墨柳绿衣一起过来布置,云辇上确实捎带了不少王妃给他们置办的昏礼用物,这么多人一起忙活下来,室内很快变了样,有了新房的红火热闹和喜气。
小锦也没走,就这样杵在门口,也不说话不做声。
白茸倒是平静,也没多询问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招呼小锦落座喝茶,声音很轻柔:“姑娘不如进来喝口茶?今日我们刚搬来,事情多,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她随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翠绿衫子,挽着双环髻,发色鸦青,面容清丽,除去略微苍白了些,整个人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小锦瞧着桌上摆着的茶具,看出都是阴山王府出来的物什,上头印着阴山的家徽。
小锦紧抿着唇,也没回话,茶水都没接,扭头就跑了。
“真是没礼貌。”墨柳瞧着很不喜欢,不过,她倒是有些意外,为着姑娘如此平静。
“姑娘,你不多问问世子这事儿吗?”她瞧着九郁出门了,小声问白茸。
阴山王府素来都是一夫一妻,白茸嫁给了九郁,自然是府中唯一的女主人,这些乱七八糟别有心思的女人,都应该提前打开些。
白茸一笑:“有什么好问的。”
“我信九郁。”
原来,这便是未来的阴山王妃的气度。墨柳很是赞佩。
这一日,众人都收拾到很晚,方才彻底安定。
因为离元宵还有几日,两人现在依旧分房睡着,白茸与他在云山一起生活一年多,倒是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她如今身体比从前虚许多,尤其前一日走多了路,晚上又做了噩梦。
第二日,足足睡到了午时才起床。
到了第二日傍晚,九郁却神神秘秘拉她出门,说带她去看看好玩的。
白茸便换了一身衣裳,略微梳妆打扮了一番,好脾气随他一起出门。
枫谷比她想象的大许多,这里屋舍都是依山而建,被山谷中倾斜而下的瀑布河流一分为二,然后蜿蜒着顺着山道一路往上。
两人的屋舍在半山腰,九郁一直带着她爬山,白茸擦了一把汗,坐在路边石头上歇脚,视线却忍不住被路边的一座小小的祠堂吸引了。
那是一个很是简陋的小祠堂,供奉的神像前放着三四个碟子,里头装着贡品果子,竟然都还新鲜。
白茸愣了一瞬,看着那一尊神像,只觉得莫名眼熟。她愣道:“这,这是甘,甘木神女?”
为何妖界也会有人供奉她,按理说,妖界不应该对神女恨之入骨吗?
九郁解释:“妖界也不全然是不喜欢神女的。”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连接人间和妖界的那一棵巨树吗?”他对白茸说,“那棵树,叫做倒悬翠。”
“倒悬翠便是妖界一根苍云楔的一部分,你若是把三界想象成三个不同的空间,其中,玄天结界是将二界分割开的一张纸,但是,空间的骨骼却另有其物。人间和妖界,在天地分离之后,都是靠苍云楔支撑起来的。”
听到这些陌生的字眼,白茸很是迷茫。
九郁笑了,换了种说法:“你应该知道当年,我们英明的天阙陛下,在统一了妖界之后,还想过要破坏玄天结界,进攻人界吧。”
这个白茸知道,她点了点头。
九郁道:“我不能清楚地知道陛下的想法,但是,约莫可以推测出一些。除去他想成就一番宏图伟业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当时支撑妖界的苍云楔出了毛病,按理说,人界和妖界各有两根苍云楔,方能维持空间。一千年前,妖界的苍云楔却开始了莫名的坍塌。”
白茸很聪明,可以说是一点就透,她迅速抬眸看向九郁:“所以说……”
九郁点头。
按照大部分妖朴素的想法和天阙一贯的行事作风,解决方法必然是——既然自己的坏了,那便去抢别人的好的来。
夺走人界的苍云楔便好。
只是,此举还没有完成,天阙便死在了神女手中。
关于神女到底是如何杀掉天阙的,其实现在依旧众说纷纭,至今却依旧没有定论。
天阙陨落后,她回仙界前,神女用尽了全力,用某种仙法,暂时修补好了妖界的苍云楔,并一直维持到了现在。
因此,妖民对神女一直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其中之一便是高血统的好战派,他们希望可以在天阙的带领下攻占人界,到时候,苍云楔的问题自然可以解决。这一派的妖将对于甘木恨之入骨。
另外一边却是主和派,只想在妖界好好生活,并不愿意背井离乡去人间的,这一派以低血统的山野小妖为主,虽然数量多,但是没有多少话语权,所以声音也很小,只是,他们陆陆续续一直在民间偷偷供奉了神女像。
天阙刚陨落的那会儿,神女像在妖界是违禁品,看到了会被查处。
后来,日子久了,便也没有多少妖管了,于是,许多小村中都开始陆续出现了神女祠。
九郁其实自小也是听着神女的故事长大的,他的玩伴也多是妖界贵族,因此,这些玩伴都对神女厌恶仇恨。
只是,九郁却不讨厌她,他第一次去人间看到神女像时,甚至很是痴迷,仰目看了许久。
后来,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把自己定居的地方选在了云山,离天阙旧日宫阙地址如此近的对地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忍不住从宫中取出了那一截小木头。
白茸轻轻点了点头,这些故事的信息量对她而言有些大,听着太阳穴有轻微的刺痛。
不过……白茸看向那一尊柔和悲悯的神像。
想到自己以前在人间见过的祠堂,心中竟然安定不少。
那一日她被三个丹修追杀,重伤后,差点死在被暴雨中,也是遇到了一间在荒原中的神女祠,最后方才得救。
聊着聊着,她也休息好了,于是九郁拉她起来,两人继续往山脚走。
还隔着一段距离,白茸愣住了。
在那一片最开阔平坦的河谷地方,竟然出现了那样繁华的一条灯道。
夹道数不清的枫树树梢上都悬着灯盏,皎若流光,点点流萤。
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秘境中,竟也会有人办元宵灯会。
九郁走在她身侧,一直注意看着白茸眼神。
他笑问:“你们人类姑娘是不是都喜欢这些?”
枫谷中居住的族裔很复杂,人、妖、仙族都有,因此习俗也复杂,便是各界习俗混着一起过。
白茸低了眼眸,良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喜欢便好,走,带你去玩玩。”九郁只要她高兴就好,于是陪着她一路玩。
路过摊贩时,他给她选了一盏花灯,不由分说塞入了她手中,要她拿着。
白茸:“你知道花灯会的习俗呀?”
九郁不假思索道:“我看别人都有,你喜欢吗?”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点过傻了,他只能朝她一笑,琥珀色的眼里满是笑意。
白茸唇忍不住愣了,抬眸看向那双眼。
九郁虽原身是蛇,却无半点她曾经印象中蛇的阴冷,反而更像某种大型犬科动物。
两人眼睛颜色酷似,那人的一双眼更狭长些,平日只觉冷清秀致,一旦他沉下面容冷眼看人时,便觉出十足的傲慢睥睨的煞气来。更像可怕的冷血的兽。
她双肩微微发颤,努力让自己思绪全放回九郁身上。
九郁在枫谷相当有人望,许多摊贩都认识九郁,一路上,到处都是不认识的人和他热情打招呼,九郁一一耐心回复过去、
“这一位是?”她更是被无数人询问。
“我的未婚妻。”九郁便答。然后说他们昏礼在即了,笑容满面地邀请这些人到时候来昏礼玩,人多才热闹。
白茸最开始还会不好意思,听多了,也习惯了。
“这个你喜欢看吗?”走到一处戏台边上,九郁又问。
这里竟然也有唱傩戏的。
妖界的傩戏比起人间更加精巧华美,正在唱的这一出折叫做《捉黄鬼》,这一出傩戏讲的是天鬼入世,给世间带来无数灾殃,洪水、瘟疫、火灾……最后,众人将邪恶的黄鬼处以火刑。
白茸便随着九郁,随便看完了这处,看到有几个头顶着各种耳朵的精怪也挤在人群中,在折子结束时鼓掌,不由也觉得几分案可爱。
傩戏一般都会贩面具。
白茸崔错开了视线,预备叫九郁走,对面却走来一玄衣男人,面上覆着一个青面獠牙的狰狞鬼面。
白茸顿时走不动路了,脚像是生了根一样,被钉在了地面,面容瞬间褪去血色。
那男人也注意到她了。
毕竟她反应实在太大,太明显。
他挠了挠头:“小娘子,我吓到你了?”
摘下面具之后,露出的是一张浓眉大眼的男人的脸,平平无奇。
她耳朵边似乎还在嗡嗡作响,低了眼,小声说:“抱歉。”
九郁拿着两串糖葫芦回来,塞了一串给她:“怎么了?”
“罗山,你欺负我未婚妻了?”他不客气,锤了这男人一拳。
“九爷,你可真是冤枉人了,你家这小娘子,在路上,一看到我这面具,就给吓得脸色发白,站这一动不动,怎成我欺负她了。”
“没事的。”她拉了九郁衣角,拉着他快走。
走出了一段,她才意识到自己汗水涔涔,面色苍白。
一阵冷一阵热。
她太傻了……已经过了那么久了,那个面具早没了。
况且,当时她哭着,卑微地从楚挽璃手求回了那个面具,之后就小心地藏在了青岚宗自己的住处,锁在了匣子里。
这面具也不可能在他身上了。
“阿修罗傩面丑是丑了点,有这么可怕吗?”九郁摸着下巴。
“阿修罗?”
“对,方才那一张是阿修罗王的傩面。”
传闻中的阿修罗王生于海底,是一位嗜战的恶神,与天帝的那一场恶斗,流血漂橹,死伤无数。
曾经那一场花灯会,少年少女两情相悦,都是情窦初开,心里眼里都只有彼此。
只想着,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点是一点。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他,戏其实也没听进去多少,止不住小鹿乱撞。
那一场傩戏,她被他借故牵起了手,就牵了好久,压根没听进去一个字,听完后,还稀里糊涂的,以为那是寻常罗刹面具,买了便送了他。
如今回看,那是不是其实是一句谶语。
天道在提前告知她。
他是食人的恶鬼而非谪仙。
她食不知味,呆呆咬着糖葫芦,唇沾了艳色,九郁一瞬不瞬看着。
只觉她人比花娇,简直太好看了。
只是……他有些忸怩,想着反正就一日了,明日便是他的妻了,便又忍了,只是拿手帕,叫她自己擦了擦。
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
把她拉回了现实,白茸朝九郁真情实感笑了笑。
她心想。
如今,她和九郁在一起很好,很安稳,很幸福。
九郁把她救了回来,又给了她一个新的家,她从心底感激。
她现在大部分时候都很平静,很少有那样可怕激烈的情绪波动。
可以过上不做噩梦,不发寒疾,不被羞辱的安稳日子。
她不奢求什么更多,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
这一日清晨,天光未亮,还雾蒙蒙的。
阴山王听到下属汇报,龙君已经抵达阴山时,登时便惊醒了过来。
他顿时慌张得从卧榻上怕了起来,披上外衣,收拾着穿上了靴子。
“九郁呢?”他边穿着衣,边问王妃。
王妃也被他慌张感染,语气不由得有些飘:“九郁提前下山了,说是要带小木出去玩几日。”
“这孽障。”阴山王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赤色的脸涨得更红。
知子莫若父,他如何不了解九郁的心思,无非是就是见他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想要先斩后奏罢了。
阴山王戴好发冠,急匆匆问王妃:“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九郁临走前和王妃说过,王妃迟疑了一瞬,对上丈夫要吃人的目光,最终还是不得已说了出来。
“走,速速和我一起去见龙君。”阴山王不由分说。
……
云雾之中,那一盏有夔龙印记的云辇停在山巅。
他独自站在白玉观景台上,眺着远方。
打扮很简单,一身便装。
阴山王和王妃匆匆赶来,行礼。
阴山王道:“匆忙之下,礼数不周,还请龙君不要见怪。”
说完,他方才抬眸,去看沈长离脸色。
他面上倒是也看不出多少怒容。
“臣已经命人准备好了宴会。”阴山王试探。
龙君没什么反应。
他方才说了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声音不高,听在阴山王耳中,却宛如一道迟来的炸雷,轰得阴山王七魂六魄掉了一半。
他问:“阴山九郁在哪?”
“犬子正好出门游玩了。”
“游玩?”他重复了一遍。
阴山王跪拜道:“九郁此前不知那女子和王上有旧。”
“臣现在立马去唤回他。”
沈长离没言语。
远处赤色山脉在云雾中蜿蜒,看不清晰,朦朦胧胧。
他狭长上扬的眸子微敛,轻声说:“孤素来有个怪脾性,但凡用过的东西,再不合心意,宁可毁了,也不会再让别人用了去。”
“世子现在在何处?”他再问了一遍。
王妃面色发白,观景台上风声呼啸,将她挽好的鬓发都吹乱。
他站在那里,分明神情淡淡着看着你,却让人从骨子里发寒。因身上透出的血腥和杀伐之气。
和那宴席上的温润青年宛如不是一个人,他这两张面孔切换得天衣无缝,却判若两人。
过了一瞬。
阴山王道:“去了,阴南的枫谷。”
他略一颔首。
他这一次,来得走得也快,待到青年背影消失后。
阴山王妃克制不住垂泪,哭喊道:“你为何要告诉龙君九郁在何处?
“你这老不死的,是不是要害我孩?”她完全不要了仪态。
他看起来就是来者不善,以这一位传闻里的心狠手辣,万一将那些对付佞臣的手段用在九郁身上,他如何受得了。
“你真以为,我守口如瓶,龙君就找不到?”阴山王疲惫道。
以他的修为和如今的地位,找到九郁,只是时间早晚。
甚至他可能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最后给他们一个机会。
或者,就是单纯就是想看他们主动说出来而已。
这种时候,他顺着来,说不定还可以保住九郁。
阴山王心中明白,按道理,龙君怎么也应不至于为了一个普通的女人动阴山的世子。
可是,这位心思诡异莫测的龙君,又实在是让他心中没数又惶恐。
“之后怎么办啊?”王妃抽噎。
阴山王道:“备云辇,也去枫谷。”
……
宽敞径直的云辇之中,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眉眼艳丽,只是也略显憔悴。
湟灼被从湟水唤来,在云辇中,方才完整听到了那一场对话。
阴山王妃是她同族的远房姑母,以前她一直把她当未来的婆母看待,知她一贯是好脾气,端庄贵气的王妃,也是第一次她这般失态模样。
湟灼父母交待了她,要她一切顺着王上心思来。
湟灼也约莫可以猜出些,沈长离这一趟要带她一起的原因。
一是防着他路上头疾发作。二则是,要带她去见九郁……为了他们之前婚约的事情,阴山这段时间隐已经有松口的意思,湟灼家的长辈也同意她继续与阴山联姻。
沈长离坐在她对面,随意靠坐着,低垂着眼,似若有所思。
他眼睫生得长而密,这般垂目安静思索时,竟显出几分沉静无害来。像是一个可以被拥有,被驯服的男人。
只是,当他抬起眼看过来时,这样的错觉便瞬间消失了。
“阴山九郁为何不要你?”
语气听不出情绪。
湟灼说:“臣不知……或许,是因为臣太乏味。”
他说:“那女人比你乏味多了。”
阴山九郁为什么要她,不要湟灼?
因为喜欢?
他情绪少有波动,身体可以被女人轻易挑起欲望来,在他看来,女人都差不多,也从未对谁生出过喜欢或者爱这样的情绪。
只有白茸是个特例。
从前,她便可以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仇恨与厌恶。
后来,白茸死了,那股感情却也没有消失。
几百年过去了,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忘了她。
反而愈演愈烈,折磨了他几百年。
沈长离确实不能理解。
阴山九郁是纯血的腾蛇,和人类成婚,自然会降低血统,生出的混血后代也都是劣等品,为人为妖都不容,只能一生痛苦。
他没有后代,也不喜欢幼年兽崽。以后一旦决定要了,自然也只会选择高血统的女妖兽。
路上,沈长离看向窗外的云,他少有这种懒散姿态:“以后,你为阴山九郁的正妻,她便作妾吧。”
湟灼低了眼,换了称谓:“奴家是善妒之人,眼里只有夫君一人,到时嫁了九郁,恐因争风吃醋伤了白姑娘,反而惹得龙君心疼。”
他竟然慢慢笑了,他笑得很好看,只是极少,声音含着点懒倦的哑,语调却阴冷:“随你去弄,弄死了也罢。”
湟灼知他头疾又发作了。
他这病发作起来时,意识不清,会看到幻觉,现在已经频繁到一日一次了。
……
淡红的云霞,一缕缕都堆在天边。
白茸早早将那一条革带缝制好了,要墨柳去送给九郁。
今日一大早,墨柳和绿衣便围着她转,给她上妆,涂抹各式各样的脂粉,细心给她装扮。
对于白茸而言。
这一套成婚的流程都陌生又顺利,像是做梦一样。
她稀里糊涂坐了轿子,被九郁背进了礼堂,拜了堂,随后又被簇拥着进了内室。
只中途被他掀开盖头短暂露了一个脸,九郁白皙的面容都红着,周围簇拥的人都纷纷开始起哄,他便连忙放了盖头。
之后,绿衣和墨柳便扶着她,送进了新房。
小锦握着着一个扫把,正在院前打扫,扫着落下的枫叶。
见水镜波面微荡,是有人进来了枫谷。
秘境很少有外人进入,但是既然进入了,一般都是有人引荐,所以她也并不害怕。
看清走在最前的来客时,小锦愣了一下。
是个好俊的公子,瞧不出是人还是妖。
一张冰雕雪砌的脸,淡红的唇,显然身居高位久了,看人时冷漠的检视毫不遮掩。
没有半点和她说话的意思。
随在他身后的另外一个青年问小锦:“阴山九郁现在可在此处?”
竟然是来找九郁哥的吗?想着山头上现在的锣鼓喧天,她心中一阵难受,抿唇道:“在。”
“九郁哥从外头带回了个不认识的女人,说是要成婚呢。”
成婚?
华渚惊呆了,甚至连一贯沉稳的宣阳也愣住了,随即便立马去看王上脸色。
白衣公子此时方看了她一眼:“他住在何处?”
离得近了,小锦嗅到他衣袖上散发的清幽的香。脸热热的,挪开了视线:“就,就住在山腰。”
她指着身后高山:“顺着这一条上山的路,一直走到尽头,再左拐,就能看到院子了。”
“哥哥,你是要去参加他们的昏礼吗?”兔妖问了一句。
那公子原本垂着眼,此刻,却缓缓举目,看向半山腰那刺目的红,唇勾出一个淡漠的笑:“是。”
小兔妖捧着花,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还在发呆。
男人面上笑意无影无踪,眸光阴沉。
成婚。
他反而笑了。
无所谓。已经够脏够恶心的了,他反正也能兴奋,再多几个也无所谓。
眼前却已开始浮现一阵阵若隐若现的血雾,让他头疼欲裂,心中发出一团不知从何而来,没有出口,难以抑制的火,让他几欲杀人。
“把出口守好。”华渚吩咐手下。
“说不定,今晚,一个都出不去。”华渚低声对宣阳说。
比起略显暴躁的华渚,宣阳性格更加温和冲淡,就像是一把刀,不会质疑王上的任何决定。
宣阳眉间竟然都笼起了一层察觉到风雨欲来前的阴云。
他道:“一切听命行事。”
枫谷境外,已经被妖兵满满包围了起来,谁都放不出去。
……
昏礼从傍晚开始,九郁还在外头喝酒。
白茸安静坐在床头,素白的双手绞在一起。
她是第一次嫁人,难免紧张。
从窗棂看出去,天色早早黑了。绿衣在室内点燃了大红喜烛,光影摇曳间。
卧榻上铺着缠颈鸳鸯喜被,并排放着两个瓷枕。
白茸坐在床边,蒙着盖头。
盖头之下,少女清丽的眉目显出了几分难得的娇艳,远山眉,樱桃小嘴,额心还贴着桃花花钿。
如云的乌发刻意梳成了交心髻,簪着九郁送给她的蛇形发簪。
九郁在枫谷人缘非常好,枫谷邻里乡亲不知他身份,但是都很喜欢他,这一次宾客挤满了这个原本便不大的院子。
人间的纳采六礼都没有,这闹洞房,灌新郎倌酒的习俗倒是流传下来了。
白茸知道九郁酒量不行,甚至比她现在的酒量都不如,喝一杯就倒了看,不免有些担心。
她披着盖头,坐在织金的喜被上,一双细白的手安静放在自己膝上,很是规矩。
外头原本锣鼓喧天,隐约还能听到划拳行酒令的声音,这一阵喧嚣,不知什么时候都平静了下来。
她又坐了一阵子,有点坐不住了,忍不住叫:“绿衣,我渴了。”
没人应答,她又叫了几声墨柳,依旧没人回答。
白茸正奇怪着,便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不急不缓,推开了门。
白茸头上蒙着厚重的盖头,看不到外头,只能垂着眼看地。她看到一双一尘不染的云靴。
那人走到了她跟前,站定,却没有动。
就这样站了许久。
“夫君?”她头昏脑胀的,试着轻轻喊了一声。
没人应。
白茸心中一凉,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九郁今日穿的应是一双赤色的喜靴。
窗子被打开了,外头卷进来的夜风夜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那人身上睽违已久的淡香冲鼻而来。
白茸尖叫堵在了嗓子眼,跌跌撞撞,从床榻上起身。
视野却忽然一亮。
那只大手握了喜秤,挑起了她的盖头,毫无怜惜扔在了地上,随着那双乌白云靴缓缓碾过,盖头瞬间已皱成一团。
“找你可找得真苦。”他笑。
第67章 第六十七
“好久不见。”
确是许久不见了。
龙凤喜烛火光微微跳动, 映照在墙上。
他一身白衣,与室内满目鲜红的景致很不协调。
面容依旧清挑俊秀,狭长的眼看过来的时候, 带着天生的睥睨冷傲, 与很多年前, 她死时没有任何区别。或许因为多年在仙界当上仙, 被万人仰望,甚至比以前显得更显清冷出尘。
只可惜, 她知道,这幅皮囊之下,隐藏的是一副怎样的恶鬼般残忍冷酷的心肠。
他视线蜻蜓点水一样掠过,看她满头珠翠,面若桃花的一张脸, 收拾得娇艳漂亮,还想要嫁人。
眸中已含上淡淡的嘲讽。
白茸后退了几步, 背脊贴上了冰冷的门。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他云靴下肆意践踏的那一条盖头, 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绣出来的。
烛火摇曳了片刻, 她方才看清, 那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原出自他手上。
男人白皙的手指间,正在缓缓淌下鲜血, 白茸心一沉——那血是普通的暗红色, 不是他的血,那是谁的血?
她已经退无可退, 纤弱的背脊抵到了栊门上。木质坚硬冰冷,她试着推门, 固若金汤,完全没有用处。
这种时候,她反而出乎意料冷静了下来。
白茸声音很沙哑:“外头那些来参加昏礼的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大部分我都不认识。”
“你把他们怎么了?”
“太吵。”他唇角挑起一抹轻笑,“暂时让他们安静了会儿。”
她唇动了动:“……九郁呢。”
九郁不是他的对手,几百年前她死的时候,沈长离在青岚宗就没有对手了,如今他修为更加可怕。
况且,她听外人提起过他的事情,虽然她有意避开,一直掩耳盗铃不愿听。但是大概也知道,他如今在妖界只手遮天的地位。
一切都怪她,心存侥幸,奢望自己可以还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结果,反倒把九郁也拉进了万劫不复的泥淖之中。
她眸底泛起泪意,又被强忍下。这种时候,她只能冷静下来,努力做好自己还能做的事情。
他笑了,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踹开了脚下那皱巴巴的盖头。
看她的视线,倒像是在打量一件低贱恶心的脏东西。
他似乎也没有要对她做什么的意思。
只是淡淡俯视着她:“白茸,我给过你机会。”
再见她时,他没换回原身。
若是她能老实些,他可以给她一个留在他身边的机会,一直用化身陪着她,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
他本也不喜她成日对着他叫阿玉。
可惜,都被她亲手毁了。
他在圆桌边坐下,用洁净术,给自己净了手,他有一点轻微的洁癖,很不喜欢弄脏手:“你是怎么认出我化身来的?”
以她低微的修为,按理说,应不可能看得出任何端倪。
可是,她每次却都看出来了,说实话,让他很意外。
她仰脸看着他,大眼睛很是呆滞,半晌才答:“你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来。”
从小相识,一起长大,还是她曾深爱过的男人。
若说之前不能十分肯定,那么从他枕上她膝盖的时候,她就彻头彻尾确定了。从前沈桓玉疲累时,两人独处,他偶尔会卸下人前的冷淡傲气对她撒娇,她心就酥软了,融化成了一滩水。
他也喜欢枕她膝上小憩,那时她经常会用手指描摹过他的面颊,他就睁眼朝她轻笑,笑得特别好看,还会叫她宝贝。他的宝贝。
“九尾妖狐幻化的你,也不是你。”她呆呆的,颠三倒四地说,“那幻术对我没用,我都可以一眼认出来你。”
他化成灰她也认识,不会因为易容术而认错。
沈长离显然没料想她会这样回答。
他沉默了,面上笑意也消失,只是一言不发,眸光阴冷看着她。
她仰目看他:“九郁现在还在外头吗?”
“我求求你。”她几乎要把唇咬破,面容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哀求道,“你放过他,留他一条性命,我保证,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了。”
沈长离面上那点和平日不同的异样缓缓消失了。
他唇角掀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缓缓说:“放过他?”
他看向那一张喜床:“世子妃若是让我满意了,倒是可以考虑。”
沈长离将一物掷到她脚下。
那是一个绘着阴山纹章的腰牌,上头还沾着新鲜的血迹,那是九郁的随身物品,从不离身。
九郁真的在他手中。
她心狠狠一沉,像是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揪住了,随即缓缓沉入了看不到底的深渊。
双唇都克制不住地发抖,他将她惊惶的模样尽收眼底,讥诮更甚。
白茸太熟悉他这样倨傲残忍的神情了。
之前他没有骗过她。
白茸心头燃起最后一线希望。
是她太蠢,心存侥幸,觉得他会放过她,觉得她还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是她连累了九郁。
外头风声呼啸。
她在沈长离身边坐下,依旧呆滞,一动不动。
“世子妃以前不是很会服侍男人,怎么,这么久不见,忘了本事了?”他漠然道。
白茸唇颤了颤。
她向来知道他的癖好。
她还穿着大红喜服,双手不住打颤,解了三四次,方才解开了外裳繁复的系带,脱下了那一件宽大的绣着莲花缠蛇纹样的喜服外裳后,就露出里头的青红襦裙。沈长离依旧一动不动。
白茸紧紧抱着自己,想维护自己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她毕竟还是个有羞耻心的人,只能看向他,神情透着哀求。
可是,他眸光冰冷,毫无怜悯。
她比以前瘦了许多,单薄得像是一片纸,锁骨都凹了下去。她来青岚宗前,多年被人细细呵护精细养着,看着纤细,身上其实有肉,如今都掉得差不多了。
她抱着自己,抑制不住地打哆嗦。
感觉自己像一条流浪狗,趴在这个金尊玉贵、衣冠楚楚的清贵男人身前摇尾乞怜,他却无动于衷。
他冷冷道:“把手拿开。”
她不得不拿开。
他审视着她细瘦的肩,眸光毫无变化,一动不动:“他们没给你吃过饱饭?”语气晦莫。
白茸愣了一下,看向自己,心里明白了。是嫌弃她太瘦了,复生后她其实过得也不好,晚上经常噩梦,夜咳,食量也小。
她垂下眼,轻轻说:“没,没瘦。”
“也一样可以的。”她扬起憋着泪水的眼,小心翼翼看他。
沈长离不说话了,阴沉地盯着她。
白茸想到那个沾血的腰牌,九郁的命在他手中,她被迫抛下了一切,咬紧了齿关。
她原本体虚畏寒,被窗缝中钻入的寒风一激,忍不住低垂着眉目,朝他挪近了一步。
她一颗麻木皴裂的心,靠那一点点残存的自尊,涌起一阵阵悲凉。
可是,她不知道,如今除了这一具残破的身躯,她对沈长离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发了会儿呆,她只能又靠近他,细细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他身上那腰封不知是何种质地所制,轻薄柔软,她忽然记了起来,是以前戴墨云对她提过的,仙界专供的流光雪缎。月白的底子上,用雪银线勾勒出了精致繁复的纹样。
男人胸口禁致坚实,柔软的乌发披散在宽阔的肩上。
白茸呆呆坐着,一动不动,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做什么。
他慢慢笑了。
以前她怎么不这样听话呢,谁教她的?
她经验少的可怜,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如何。
他手指修长冰凉,忽然问:“妖祭时,你为何要赶着替别人去死?”
他给她找了活的机会,打破了预言,把她从妖祭名单中换出来,她却要自己上赶着去死。
再蠢的畜生都知道求生。
“是,是你让我去的。”她眸光有点发直,口齿不清地回答道。
白茸茫然对上他骇人的视线,陡然改口。
这样答话有些吃力,她只能木然重复:“啊……因为,因为我处处不如楚挽璃,剩下的唯一用处,就是替她去死。”
这是在青岚宗的水牢中,沈长离亲口所说的话。她至今还记得,为了讨他高兴,便原样复述了一遍。
他罕见沉默了,一双漂亮清冽的眼,阴沉沉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白茸勉强喘了口气,不懂他为何忽然要这么问,莫非是又想和她翻旧账——她死了害他和楚挽璃吵架了吗,所以他不高兴,要加倍地折辱她?
于是她低声道:“我不是故意把自己和她放一起的。”
“我出身低微卑下,天赋差,性子沉闷无趣不讨喜,不配爱你,不配碰你。只配当个工具。”
她双目无神,木然地重复着这些字眼,专挑着他喜欢听的说。
以前他把她当成心尖尖上的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差距,只是甜蜜地享受他的爱情。
而后来,他们在青岚宗重逢后,她已经被他无数次身体力行告知了,她要牢牢记住,她不配,不应该奢望被他爱。
没说完。
她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捏住了下颌。
她泛着水光的眸子迷惑地看着他。
他说:“别说了。”
白茸很茫然,以为是自己说的还不够,他不满意,于是搜肠刮肚,找出了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话,结结巴巴说着,来侮辱自己,极尽所能的贬低自己。尽力想让他高兴些,满足些。
他高兴了,满足了,就可以放过九郁了。
她面色和唇色都泛白,薄得像是一片纸,不断乖顺麻木地重复着这些话。
室内竟升腾起了一股骇人的寒气。
“我叫你闭嘴,白茸,你是聋了,听不懂?”
男人身上瞬间爆发出的戾气极为可怕,随着他灵力波动,整个枫谷秘境的温度都下降了。
她闭了嘴。
哦,她恍然明白了,沈长离不喜欢女人话多,她不该和他说话。
想了好一会儿,她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将一缕黑发掖在耳后,想去吻他。
“我,我很听话的。沈长离,你放过他,好不好。”她含糊不清地哀求。
沈长离的眸光已经阴寒到难以形容。
还没碰到他,白茸已经被一股激烈的力道弹开,后背撞上了床架,撞得生疼。
男人披衣下榻,踹开了门,一股凉风夹杂着夜雨,从外头侵袭而来。
白茸也顾不上后背疼痛,也匆忙爬下了榻,只来得及胡乱裹上喜服外袍,就赤着脚往外跑。
凉风从外头灌入。她喜服外袍的袖子被风吹到簌簌鼓起,长发飞扬,整个人木然矗在那里。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俄而电闪雷鸣。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照明了室内。
他修长的指尖拎着一个什么,黑漆漆的。
外头依旧电闪雷鸣,这种时候,白茸目力远不如他,这种时候,暂时还无法看清外。
沈长离一抬手,将那物扔给了她。
竟是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了她脚边。
显然已死去多时,断颈处的血迹都干涸了。但是双眼依旧圆睁着,看着她,死不瞑目,像是地府中来的幽魂。
“啊!”白茸看清了那头颅的五官,登时发出了一声凄利的非人的惨叫,她双目通红,随后已经跪下,膝行爬去了那一颗头颅面前。
沈长离骗了她,他早就杀了九郁。
她手指都在发颤,把那一颗头颅紧紧抱在了自己怀中。
双目发直。
她唇边流下了一道细细的鲜血。
沈长离反应极快,迅速掰开了她的唇。
她竟然要咬舌自尽,给那男人殉情。
他面色更为阴沉骇人,狭长的双眼几乎淬了冰。
被她咬破的舌尖被他强行止血。随后,她下颌直接被这个盛怒的男人掰脱臼了,再无法闭合。
白茸唇无法闭合,只剩下双手拼命抓挠。
随后,她被一只大手拎起,扔回了卧榻上。
白茸脑中一片空白,已经几乎瞬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还在持续地尖叫,状若疯狂,将手边可以拿到的所有东西都砸向他。
他背对着窗页,身形高大,喜烛滴下了一滴眼泪,火光被夜风摇曳,额心多了一道隐约的血色印记,让那张清俊如玉的面容显出了几分邪异的俊美。
她手边已经没有东西了,摸到自己发上簪子,拿下朝着他就捅了过去。
他躲都没躲,由着她拿着簪子刺了过来,刺了进去,在他胸口留下了一道长而深的创口。
凌乱的记忆涌入了脑海,她头疼欲裂,爆发出一声更大的尖叫,跌跌撞撞后退。
创口涌出银色的血,像是溪流一样流下,这是他自己毫不在意。
他无动于衷:“怎么,不再重一点,捅穿我的心脏,给他报仇呢?”
他随手拔出了那根染血的簪子,扔到了地上。
沈长离随手拎起了她,甩回了卧榻上。
他衣裳都没脱,眉目清濯俊美,动作却宛如罗刹恶鬼。
白茸拼命反抗,她脑中嗡嗡作响,一直尖叫,反身想去抓挠他,把自己还记得的各种术法都用了出来,都对他毫无用处。
沈长离右手握住了她一双细弱的腕子,用最长的那根布条将她的双手束住。
发簪被扔在了地上,她一头鸦青的长发完全披散开了。
那一颗头颅就滚在榻边,死不瞑目。
她脑中一片混沌,似乎还回响着持续不断的尖叫。他在耳后说话,音色清润,却宛如恶鬼。
沈长离甚至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停止挣扎的了。
只觉得不够。
她还不长记性。
翌日清晨,沈长离清醒过来时,周围一片狼藉。
女人已经厥了过去,细弱的手腕被布条磨得血肉模糊,依旧被吊在榻边架上,面色死人一样的惨白,气息微弱,毫无声响。
昨夜他疯了。积压已久的情绪,全都倾斜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还有未融化的冰散落在榻上。
白茸有他一半内丹在体内,不排斥他的灵力,他迅速用灵力吊住了她的命。
翌日清晨,难得天朗气清的时候,天气很好,阳光从山谷对面漏出来,散在地面上。
宣阳和华渚带人守在室外,妖兵围绕了整个秘境,两人都低眉顺目,整个晚上,都没有发出什么响动来,一直默默守着,枫谷中原本的住民都被转移了出去。
沈长离以前去宫妃殿中从未有过这般动静,一般进去很快就走了,宣阳知道他心里其实很不喜欢这种事情,甚至很厌恶,他本性完全不像宣阳见过的其他妖兽,冷淡得很。
他厌人,大部分时候都只喜欢独处。
那些女人都爱焚香,用的妖界特制的香,一个比一个浓郁,衣袖沾染了味道,他每次回来都会去沐浴更衣。
下回却还要继续去,因为他不喜欢被人认为专情深情,更不喜欢被人和一心钟情神女的天阙相提并论。
宣阳却想到了在别院的那一次,和华渚视线对上,心知肚明。
一直到了清晨,吱呀一声,那一扇紧闭的门扉被打开了,有人从室内出来了。
男人身材高大,乌发披散在肩上,他怀中打横抱着一个人,被褥子裹着,身躯软绵绵的,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头缎子般的发披散下来,身上依旧可以感觉到一点微弱的灵力。
“把最快的云辇叫来,回王都。”他声音透出一点阴骘的沙哑。
枫谷被封冻了大半,树上还结挂着冰棱,地上寒霜尚未褪去。
晨风中淡淡的血腥味尚未褪去。
昨夜,地上的血迹汇聚成了小溪,只是夜间都被人清理掉了,清理掉了痕迹,便显得无事发生了。
沈长离抱着她上了云辇,一路上,不断给她输送灵力,强行维持了她的体温。
飞马拉着云辇,不断被催促加速。
只花了半日功夫,这一架云辇,便回到了妖都中。
宫内已经早早收到了消息,好几个巫医在宫门候着,待到云辇停下的时候,迅速接过了王上怀里抱着的人。
沈长离全程一言未发,看着巫医带走了她。
汀兰宫被清理了出来,禁止任何人靠近。
宫内妃子迅速都得知,王上带回了一个女人,宫中女子虽然不少,但是都是被各方势力送来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带人回来。
沈长离没回寝宫,在主殿中坐了一整晚。
没去看她,也没有召见任何人。
韶丹现在在兰华宫中暂住,得知沈长离回宫之后,她想去找他,却被宫内侍卫拦截了下来,怎么也不让她进去大殿,也不告诉她沈长离到底在不在。她急得团团转,终于在进宫的路上寻到了华渚,于是迅速拦住他:“沈桓玉是不是回来了,我要去见他。”
以前在仙界的时候,韶丹不经常能见到沈长离,他态度也很是冷淡。但是来了妖界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韶丹不知道原因,但是很欢喜,不过人心都是贪婪的,有了一点,便想要更多。
她说的口无遮拦,华渚愣了半晌,方才说:“这不是在上界,是在妖宫中,夫人最好不要称呼王上这个名讳。”
“况且,王上现在谁都不见。”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
见华渚不为所动。显然不觉得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华渚和她一直不太对付。
她一咬牙,索性从袖内小心翼翼掏出了一件物事:“你看这个。”
她手心捧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华渚认出,这是出自深海的龙珠,极为珍贵,却不知韶丹是在哪里弄到的。
关键是,原本应该充斥着洁净的白色雾状烟气的珠子,现在却变成了一种淡淡的血红色。
韶丹说:“其实……这是仙帝亲手交予我的。”
她能顺利来妖界寻沈长离,也是因为受到了仙界的首肯。
沈长离使用禁咒,逆天而行,身上早有魔气的事情,仙界不少高层都知道。
从仙堕魔只是一念之差,他修为太高,身份又特殊,一旦真的堕仙,入了魔界,之后三界与魔界的微妙平衡便会被打破。
新任的魔尊原本对上界虎视眈眈。
沈长离一旦堕了魔,会如何想完全不得而知,仙与魔的行事方式完全不同,况且,他飞升时,血染九重天的场景众仙都还没忘,一旦他真的成了魔,之后没有了仙身束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难以预料了。
这一颗珍贵的龙族来自冰海深处,仙帝亲手将这颗珠子给了韶丹,就是想要她借着便利,来监视沈长离的身体状况,一旦有异变,便立马告知仙界。
在完全入魔以前,沈长离可以定期用仙界玉清池水濯洗身体,去除魔气,但是完全入魔后就迟了。
他如今真身下凡,妖界不比仙界洁净,总会接触到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自他下妖界之后,这颗龙珠异变频率便越来越高。
昨夜更是魔气忽然大盛,一颗珠子都被污染了大半,韶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暂且将这件事情瞒了下来。”韶丹说,“你去告诉沈桓玉,再拖下去就要晚了。”
仙界既然给了她这颗珠子,那必然是有后手准备。沈长离从飞升到登仙到如今去了妖界,一路手上血腥无数,这么多年,他行事极端,手腕强硬且无所顾忌,只是因为他实力超绝,无人敢明面上说什么,实际上,背后看他不惯的仇家绝不是少数。
华渚也沉默了:“我会将这件事情禀报给王上。”
华渚虽然是在仙廷有职位的仙官,但是他和宣阳一样,本是走沈长离打通的仙途飞升,这么多年又都一直在他麾下做事,他和宣阳一样,比起效忠仙界,更像是效忠沈长离。因此,韶丹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沈桓玉昨夜做什么去了。”韶丹追问,语气有些不满。
他原本生活很有规律,昨日忽然离宫,又连续好几日不回寝宫,只在大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华渚不做声,无论韶丹怎么盘问,都不再说话。
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晨曦初绽了,这座宏伟的宫阙内种着许多雪白的绒草——天阙前的一任妖君是只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的大妖,这座宫阙也是那时修建的遗址,如今这绒草没有任何观赏价值,却坚韧不拔,生命力很顽强,风吹过,便洒溢了漫天。
第三日,破晓时分,汀兰宫中有人匆匆赶了过来,说是夫人醒了,巫医说身体暂时无恙了。
沈长离缓缓扔下笔,他也两日没合眼了,眸底泛着淡淡猩红。
他去汀兰宫时。
两个小宫女正守在榻边,伺候着她,见龙君来了,都纷纷起身行礼。
白茸还在卧榻上沉沉睡着,一头缎子般的长发,被挽在了脖颈一侧,面容终于泛起了一点点血色,呼吸很不均匀。
沈长离站在卧榻边,看了半晌,开口:“她如何了?”
巫医道:“身上伤已经差不多治愈了……只是……”
这一位巫医已经很是年迈了,是被沈长离从灵山的药王谷中专门找来的,这一任巫彭的亲传大弟子。
原本沈长离找他过来,是打算让他给白茸调养身体。后来,她从云山别院中跑了,巫医还是一直留在了妖王宫中,没料想,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红叶是他的女弟子,这几日一直在贴身服侍白茸,白茸醒来后的这几日,也大多是红叶在照顾白茸。
身体损伤暂时不提,宫中灵丹妙药很多,只要还有一口气,都可以治愈。
“夫人似乎患上了很严重的癔症。”巫医迟疑了片刻,还是说。
“癔症?”
一旁红叶正在配药,准备让小丫头拿去熬。见沈长离来了,她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这个清辉玉树的挺拔青年,同为是女人,她对白姑娘很是同情。
“神志不清,发狂,说各种胡话。”巫医说,“应是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刺激。”
沈长离什么也没说。眸光冰冷,他情绪向来不摆在脸上,此刻什么也读不出来。
巫医犹豫了片刻,长长作揖,委婉提醒:“龙君生来□□和精神都强大,十分痛楚,或许只能感受到一分,只是……对于没有这般强大的旁人而言,落在身上,十分便还是十分。”
他本是兽身,正值盛年,修为超绝,体格强健。而这位姑娘灵基都不稳,还是个身体虚弱的病人,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粗暴的对待。
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巫医也没再说话。
白茸之前一直在昏迷,醒来后,便开始发狂。和她说什么都没反应,除了两个名字。
提到阴山九郁,她就会开始大哭,要爬下卧榻去找他。
而提到王上,她就会开始尖叫发狂,面色惨白,反应极其激烈,要三四个宫人才按得住。
好在宫内有强大的幻妖,用了法子催眠她,方才让她安静了下来。
可是她也是有修为在身的人,这种幻术只能维持三四日,让她接受完治疗,人毕竟不能总活在幻境中,太久了会损害元神,想必王上也不会同意。
沈长离问:“怎么可以治好她?”
红叶抱着药罐,低着头不敢说话。
进入幻境,吃下药物之后,白姑娘很是温和,清醒的时候没有任何架子,再苦的药也可以面不改色吃下去,很少说话,但是红叶找她说话时候,也经常可以保持微笑,只是她不能见男人,不不能听到任何激烈的响动,否则一旦开始发狂,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完全无法沟通。尤其对于王上的名字,反应更是激烈可怕。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红叶只敢在心里默默想,其实只要沈长离少来,让白姑娘安静地歇息和修养,恢复速度自然便快了,只可惜,她人微言轻,不敢说,说出来之后,也毫无用处。
巫医说:“夫人身体现在很是很是羸弱,元神不稳,身上还有各种陈年的痼疾。”
“只能一步步来,按时吃药,不要再受到任何刺激,慢慢调养。”
之前在别院时,巫医给白茸检查了身体,只是身体略虚弱,之后好好调养便可以恢复。如今再检查,发现她状况变差了许多,元神受创很严重,身体也虚弱,因是因为常年郁结于胸有心病,又陡然受了这样一场折磨。
“龙君下一次,可以选择宫中其余妃子陪伴。”巫医谨慎说。
他视线落在卧榻上的人儿,她在睡梦中依旧惨白着脸,还在微微颤抖,把自己蜷缩成了小小一团,良久,方才缓缓道:“好。”
离开前,他吩咐宣阳:“你派人把守住汀兰宫门,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把她身边的人都换了,她每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要与孤汇报。”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这段时间, 白茸的状况一直时好时坏,偶尔醒来的时候,也经常说胡话。
沈长离后来又抽空来了两次汀兰宫, 他来的时候, 白茸一直都没醒。
她被一日一日困在噩梦中, 灵宝药材都一筐筐抬进了汀兰宫, 用在她身上,却没有看到半分效果。
幻妖的幻术效力过去之后, 这十日以来,她清醒时间反而越来越少,人也一天天清减了下去。
某日,沈长离把她从榻上抱起时,发现她已经轻的可怕了, 整个人都像是一片轻飘飘的落叶。
他唤来巫医:“不是说已经无碍,为何还未醒?”
巫医给她检查过一遍身体, 毕恭毕敬道:“王上, 夫人身体确实已经无碍了……或许,是因为受了精神上的刺激。”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看卧榻上的女人。
莫非真会因为精神刺激便醒不过来?
白茸性格很倔强, 很少和他服软, 难道因为这点事情就会崩溃?
还是说, 他讥诮笑了声,就那样的爱阴山九郁。
沈长离说:“孤要亲自看一眼。”
室内, 巫医和侍卫都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他, 两个侍女和红叶。
红叶方才不得已上前,去解开了白茸的衣裳系带。
少女衣裳下露出的肌肤莹白皎洁, 却满身都是惨不忍睹的痕迹,瘦到锁骨深深凹下去, 转生之后,她换了一具新的身体,原本应是光洁如新生的,如今却布满了伤痕。
“这叫治好了?”看了半晌,他沉着脸问红叶。
红叶小声说:“最开始,白姑娘被送到这儿来的时候,身上更严重。”
说完,意识到了什么,她又打了个寒颤,迅速低头。
在场众人都极为安静,一根针掉下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沈长离沉默不语。
那天夜里,他确实失控了。
那时候他处于一种极端愤怒的状态,又因为很久没有过——他不愿将这归咎为头疾发作。他极为厌恶失控的感觉。
“其实,白姑娘前几天醒来的时候,状态还不错的。”红叶又说。
那几日,沈长离没有出现,白茸短暂醒了两个时辰,喝了下去了半碗汤,精神状态还可以,还和红叶说了话。她说话细声细气,很是温柔,红叶对这一位姑娘印象极好,也更加怜悯她。
红叶没说的是,其实每一次,沈长离过来的时候,她的情况都会恶化。
“还有就是,师父之前说了,白姑娘灵魂不完整。”红叶说,“因此,精神受创比旁人更加严重一些。”
白茸只是甘木神女的一魂三魄所化,原本灵魂就残缺不全,比常人虚弱,又被净火灼烧过。
一旦陨落入了轮回,便不再会有转世,上一次,她被烧死之后,是他花费了几百年,把白茸复活。
沉默了半晌,沈长离吩咐华渚,“你回一趟天枢宫,去把培灵的药材都拿来。”
几百年间,沈长离在三界行走的时候,收集了不少适合培育灵魂的天地宝物,都存放在了天枢宫中。
华渚领命去了。
沈长离见她依旧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
他最终还是皱了皱眉,大手贴上了她细瘦的背脊上,给她输送自己的灵力。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沈长离察觉到,她浑身都是冰冷的。他体温已经比常人低了,白茸如今体温却比他的还低,大殿中分明已经燃了火盆,地暖温度也升了起来,按理说,不应如此。
“白姑娘身患寒疾,经常会这样。”红叶解释,“体温很低,春上的时候,夜半经常会在梦中打寒颤,药物调理也无用,她也因为这个经常睡不好。”
沈长离想起自己在她体内的半颗内丹。
白茸原本便不是冰灵根,是畏寒的木灵根,她的身体承受不住他的内丹。
他以前没想过,自己的内丹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白茸又在睡梦中打起了寒颤,紧咬着齿关,整个人都开始在梦中发抖。
“孤今日留下。”外头天色已黑,刮起了风,沈长离看了一眼菱花窗,春寒料峭,妖王都位置偏北,其实也算不上温暖。
“今夜,王上原本应去庄妃那里。”他的随侍提醒了一句。
沈长离半晌才记起来那个妃子是谁,是西北雀族前段时日送来的,他还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也不记得她全名叫什么了。
他自小独来独往,很厌恶别人碰他。少年时代习剑,和其他剑修对阵时候偶尔会身体碰撞,都会觉得心中不适。
最开始,但凡对他表现出暧昧意思的女人接近一点,他都觉得恶心得想吐。楚挽璃那一晚在山洞中肆意摸遍了他的龙角龙身和隐私部位,把他全身都玩了一遍了,他当时就很想砍了她的手。那次之后,他再没有化回过原身。
只是什么都是可以练出来的,如今对坐着,他已经可以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来厌恶了。再多些时候,想必也可以和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交合,到时候,白茸也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如今,在这些妃子心中,这位年轻的新君是个文雅温润的青年,除去个性略微冷淡,也挑不出其他错处。
“今晚你去。”他吩咐灼霜。
灼霜化身的人形和他生得很像,神态也足有九分相似,不熟悉的人几乎分辨不出来。
灼霜领命而去。
沈长离把白茸从榻上抱了起来,吩咐侍女给她沐浴净身。
白茸一直没醒。
夜间外头寒风呼啸。
沐浴后的水汽味道似乎还氤氲在空气里,他想到了云山的温泉行宫,天阙以前倒也是个会享受的。
等白茸醒来了,他预备把她也放在宫中。
妖宫中没有品阶,只是根据各个妃子的出身血脉来排列的,若是可以有子嗣,便能升一级。白茸是人,品级自然是最低等。不过他不在意这些事情,也并不想给她多特殊的待遇,最低等很适合她。
他抱起白茸,将她放在自己怀里。
两人体型差很大。白茸依旧没醒。他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第一次放轻了动作。
外头寒风呼啸。
把细瘦的少女抱在自己怀中,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感触。
“你若是乖顺些,我便不会再如此。”他说。
像是说给白茸听的,也像是对自己说。
他想,白茸怎么就意识不到,他可以不要她,但是她只能是他的,她从前那么爱他,只想嫁他。她穿凤冠霞帔的模样自然也只能给他看。白茸自己不识抬举,不识趣,那也怪不得他。
几百年过去了,夜间,两人第一次像是一对寻常小夫妻一般,一起歇在榻上。
男人细长的手指把玩着她一缕黑发,她的黑发和他的,都铺在枕上,混在了一起,人间有结发两不疑的说法,他想,白茸若是听话了,以后,他们也可以办个昏礼。
她安静地睡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他比划了一下,她的脚掌差不多才有他的手长。
他把她往怀中压了压,给她渡过去灵力,他的灵力能缓解白茸身上寒症。
过了一会儿,白茸惨白的面容浮现了些许血色。
睡梦中,她依旧蜷缩成了一小团,是极端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睡姿,背对着他,又被他搂入了自己怀中。
她以前是这样睡的吗?
以前的他和天阙一般的蠢,如今,他自然不会再走这可笑的老路。
以后她便安心待在这里,做他后宫中的一员。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沈长离便走了。
因为阴山九郁的事情,最近已经稳定的妖界格局又开始重新动荡。
原本因为他砍断了胡九的尾巴,青丘也对他不服。
最近借着阴山世子被砍头之事,之前从青丘狼狈出逃的胡九又开始蠢蠢欲动。
沈长离的血统也受到了质疑,他身上原有一半的人类血统。
胡九说出了他以前在青岚宗的往事,沈负雪作为修士之首,助纣为虐,手上沾过不知道多少妖族的鲜血,他亲手在狐山肆意屠杀狐族,甚至连镜山赤音,在人间时,也曾被他重创。
沈长离来自九重霄,现在依旧是仙身,就算他本体为龙,有天阙的龙骨。但是论迹不论心,单看他的行事,他与天阙完全不同。
让一位王统率妖界,显然十分荒唐。
胡九打出的口号收到了一小部分妖的赞同。
众妖如今也分为了两派。只是,目前,明面上支持沈长离的依旧是多数。
他实力实在是太强,又从不心慈手软,行事随心所欲,手腕强硬,众妖并不敢轻举妄动。
阴山虽为四大部族之一,但是位置位于西北蛇域,赤蟒如今完全归顺了沈长离,对面还有老对头镜山虎视眈眈,阴山造反,想突破蛇域也有难度,遑论攻到外界。
沈长离的幕僚觉得这一步棋没走好:“王上若是想除去阴山九郁,可以用其他办法,徐徐图之。”
而不是用这般简单粗暴的办法,倒是给了对面话柄。
沈长离淡淡道:“他该死。”
他寻了那么久的合欢神木,被阴山九郁从温泉宫中偷走。
取了他一颗头,已经算是宽宥了。
不然按他性子,阴山九郁会死无全尸。
沈长离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十分强,外人不能碰一根手指,自小便是如此。
况且,他也早想打一场仗了,清理门户,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借口。
他上位太过简单,必然根基不稳,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和屠戮。
合会结束之后,他先回了一趟汀兰宫。
他最近开始习惯,每日晚上都过去看她一会儿。
白茸依旧没有醒,但是面容似乎多了点血色,因为这几夜两人一直歇在一处,有他渡气,白茸夜间体温有回升,也不再发寒疾。
沐浴后,他脱了外裳,便习惯性上榻搂住她。
他最近开始习惯了和她睡在一起。
适应速度之快,让习惯了独来独往,还厌人的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
白茸一直断断续续沉浮在梦境中,她梦到了许多许多人。
梦到了很小的的时候,还在阿妈怀中撒娇,梦到自己对爹爹的畏惧,梦到了小时候被兄姐欺负,好神奇,或许是过去了太久,她甚至都开始记不清楚兄姐的面容了,只有在梦境的最后一刻,无论是什么样的梦境,最终都会结束在九郁滴血的头颅上。
他死不瞑目,眼睛依旧睁着,看着她,眼眶流下血泪:“小木头,为什么不救我?”
白茸尖叫一声,只觉得脑中激烈震荡,随后又是一阵刺痛,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随后,她便醒了。
醒来的时候,白茸看到熟悉穹顶,周围依旧是那两个之前伺候她的白衣姑娘。
见白茸终于醒了,两个宫女也面露喜色,立马为了上来。
她指了指自己喉咙,比划了一下,朝她笑了笑,其中一人立马拿了杯盏,给她倒谁:“这是哪里?”
水中加了花蜜,很是甘甜滋润,她被火灼烧过的喉管方才感觉到了一点舒畅。
“您又昏迷了十日。”拂花说。
白茸点了点头,她一直在做梦,之前醒来的时候,大概知道自己被带回了妖王宫。
沈长离夜间正好下朝,从主殿过来汀兰宫,便见到里头灯火通明。
白茸依旧躺在卧榻上,双目无神,看着拔步床的雕花顶。
她一直双目呆滞无神,一言不发,沈长离进来汀兰宫时,她也似半点没有发觉。
华渚已经从仙界带回了药材,汀兰宫内弥漫着清苦药香,红叶架着炉子,正在用小火煨药。
那一株极为珍贵的五叶灵珞草被熬成了药,加了龙血,对于温养灵魂的效果十分之好。
沈长离看着那个瓷碗,又看向卧榻上女人。
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天夜夜睡在一起,他对她的感觉和之前有些不同。
红叶朝他行了礼,随后,挽起了袖子,预备给白茸喂药。
“把药给我。”沈长离看了会儿。
红叶意识到,在白姑娘面前,他好像会不自觉换回以前的自称,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在他的示意之下,红叶很乖觉,把碗地给了他,知道沈长离想要亲自喂她。
最开始的时候,红叶觉得沈长离定然是不爱她的,否则为何会将她弄成这般模样,逛青楼的男人都很少这样对待姑娘。只是,后来看沈长离的表现,又觉得,他对白姑娘的在意比她原来想象中的好像要多点,红叶弄不懂这个男人的想法。
白茸被两人扶起,细瘦的后背后头被垫上了几个织金软垫。汀兰宫中用度都是一流,但是这堆金砌玉里,她更加显得像是一朵枯萎的白蔷薇,毫无生气。
她似是没有看到沈长离,只是呆呆坐着,盯着前方,看着那虚空的一点。
沈长离在她身侧坐下,拿了瓷勺,舀了一勺子药。
红叶之前喂她吃药时,她一直很乖,从不反抗,再苦的药也都能面不改色咽下,因此,现在红叶也没有多在意,转身去收拾药炉子了。
不料,却听见一声脆响。
白茸伸手,打翻了那一碗珍贵的药。
他今日穿着一件竹青色的深衣,袖口散落着竹叶,干净的乌发披散在肩上,很居家的穿着。两人都琦年玉貌,外形十分登对,远远一看,倒像是一对居家的恩爱的新婚小夫妇。
白茸没有表情,那瓷勺落在了地上,碎了个干净,那深褐色的药泼了出来,泼在他衣上,迅速被布料吸了进去,将那清润的竹叶青色染上了污渍。
小厮迅速拿了帕子,递给沈长离。
沈长离一言未发,用帕子擦干净了手指。
从小到大,他没有给谁喂过药,也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这样过。
白茸依旧呆呆看着远方。
她的下颌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给捏住了,强行启开了她的唇。
她剧烈挣扎,双手却又被捆仙绳捆了个严实。
勺子被塞进了唇中,嗑到了牙齿上,甚至被粗暴地捅到了喉口。苦涩带着血淡淡的腥味的药汁被灌了进来,一勺接着一勺,直到一碗药都见了底。
他方才放下碗,擦干净手。
白茸止不住地咳嗽。
原本面色苍白,眼下却咳到双颊都通红,心肝脾肺似乎都要被咳出来,细瘦的背脊弯成了一道紧绷的弓。
沈长离面色也不好看。
巫医于是又被叫了过来。
夜间,白茸原本好起来的病情又开始恶化,汀兰宫中灯火亮了一整宿。
白日,巫医找到沈长离,面容疲惫憔悴,委婉道:“王上,再这样下去几次,白姑娘身体怕是要彻底坏掉了。”
看不清沈长离此刻神态,他转身,拂袖而去。
这几日都再没有来过。
阴山祸乱,加急的文书一封封传入了王都。
这几日他通宵处理战务,半点没去看过白茸,夜间便随便找个妃子寝宫歇下。
又过了六七日。
白茸状况稳定下来了。
夜间,约莫亥时,外头下着大雨,汀兰宫的宫门被人从外推开时,原本正在守夜,有点瞌睡的两个小宫女都吓了一跳,见到是谁,顿时睡意全无,都通通跪下不敢看他。
高大修长的男人面容阴沉,从外头踏了进来。
他甚至没穿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衣。
他的女人,他的妃子,为何不能过来。
乌发上还带着潮湿清新的雨水味道。
他上来时,白茸其实就感觉到了,她今晚醒着,只是依旧闭着眼。
她被那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了。
沈长离在她耳边问,声音很轻:“白茸,你还醒着吧。”
他身上还沾着脂粉味道,今日是芍药味的,显然他刚从另外一个女人卧榻上过来,还没尽兴,于是继续来找她。
他去找别人从来不瞒着她,半点不遮掩。
男人都多情,有的狡诈男人会做做样子骗骗人,就像是她的爹爹,虽然有了她阿娘,但是每次去找主母的时候,都会记得沐浴更衣。并且从在主母面前提起。
闹了半生,她依旧也是做个贱妾的命,甚至过程中还搭上了不少无辜的好心人的性命。
她欠九郁的,要怎么还清。
至少要赔给他一条命。
白茸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像是一条死鱼,躺在卧榻上。
沈长离倾覆下来时,从那浓郁的芍药香中,还能闻到一点他身上清淡的迦南香味。
他原本不太高兴,但是来了之后,情绪似乎又好了些,狭长的眼底有几分慵懒,男人那双有力的臂膀抱着她的腰,把她收在怀中暖着,清瘦精致的下颌,就搁在她颈窝里,他干净的乌发也落在她颈窝。
她寝衣十分宽大,袖内藏着一根被磨得很尖的簪子。
电光火石之 间,她细瘦的手指死死握着那一本簪子,反手便要捅入他胸口。
那一根簪子未刺出去,便已经到了他手里。
他细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这一根簪子,看了一眼那尖头,估计打磨了至少四五日,远远一扔,便扔到了不知哪里,簪子落在青玉石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俊美的面容沉了下来,掐了她下颌:“果然还是这般蠢,玩不出什么新花样。”
日日都是如此。
白茸依旧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一言不发,也不看他。
沈长离手指伸过来时,她身体便已被他驯得熟透了,自然而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她忽然又像是活了,那一晚可怕的场景又开始浮现在脑海中。
她浑身都僵硬,面色瞬间惨白,双手拼命挥舞。
像是又看到了那一晚的场景,看到了那个滴血的头颅。
她哭了,含糊地叫着:“九郁,九郁。”
这种时候,叫出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对他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
身上男人动作顿住了。
她还在惊魂未定地喘息,迅速脱离他,缩成了一小团,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太阳穴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冷冷泵出几字:“滚出去。”
他手背上青筋直跳,琥珀色的眼底蔓延起丝丝缕缕的赤色:“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白茸衣裳都没系,迅速从卧榻上跳下,头也不回,光着脚丫子,踩在青玉石上,便往大门不要命地跑。
晚风猎猎,拂动了她的长发,她不要命朝外跑着。
两个守门的宫女见她这模样,都吓得脸色发白,迅速合上了沉重的大门。
……
她似乎是在大门前就又昏了过去。
醒来后,她意识到,那一晚上,她应该算是熬过去了。
之后,沈长离再也没有来过汀兰宫。
簪子找不到了,只是,那日白茸要刺杀他的事情被似乎也没有被传出去。
她身为人,敢在妖王都刺杀妖王,罪不可赦,妖族原本便仇视人类,按照妖界的律法,她应已经被处以极刑。
只是,她被从汀兰宫扔了出去,扔去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宫殿,不知是哪里。
她住的屋子很破旧,四面通风,夜间冷得要命,穿的衣裳也都被换成了质地粗糙的麻布衣裳。
只是,周围还是没有一个人,她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每日行动依旧被严格监管。
除去一个每日过来训斥她的老妪,老妪除去训斥她做活之外,也不会和她有任何闲聊。
白茸需要打理这一座荒芜的花园,枝叶都早早枯了,花草死了大半,明显没有任何人居住,更没有任何人来看这枯败的花,但是她每日都得做活。
这老妪一双精光的眼十分毒辣,每日死死盯着她,不允许她脱出眼皮一步。
过了几日。
沈长离正在看传来的军情。
宣阳过来启禀,说白姑娘在冷宫中开始绝食了,终日不吃不喝,怎么劝说也无用,似是想饿死自己。
阴山这一场叛乱闹得不小。
他正在看军情书,眼都没抬,面无表情道:“天牢中不是还关着那些云溪村抓来的小妖。”
“不吃,便在里头拿一只妖物,给她烹熟了端去。”
说罢,他继续处理军务了。宣阳行了个礼,回去便把沈长离的原话给白茸复述了一遍。
白茸面容惨白,扶着门,便开始呕吐,吐了很久,一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下午,再有人给她送来饭菜时。
她像是一个木偶,坐在桌边,提着筷子,一口口,木然往嘴里塞着食物。
……
这段时日,这些宫妃聊天的时候也会提到白茸。
“汀兰宫那个女人是不是失宠了?”庄妃问。
“刚来的时候,王上似乎很宠她呢,在那里经常一待便是一晚上。”
其中一个妃子压低了声音:“据说,她进宫的那一晚,被大夫抬进来的……被王上弄得很惨,带回来治伤,然后就留下来了。”
“人类真是羸弱。”另外一个妃子道。
她们都是妖身,习惯了如此。
沈长离那样冷淡的性情已经属于极为少见,上上任的妖王,在位的时候有上百个宠妃,子嗣更是无数,沈长离到如今都并未有任何子嗣。
这些妃子大部分是被家族送来的,有许多都从未去过人间,对人类并无好感。
如今在这宫中,待遇都不缺地位也高,除去寂寞无聊见不到他,其他倒是没什么不满。
宫中除去那个新来女人和韶丹之外,其他妃子都是女妖,韶丹平日也不和她们有任何来往,只是她是仙身,这些妖都得让她几分,不过对白茸,这低贱羸弱的人,便不会有这分谦让了。
况且,她们最近还听说了阴山叛乱,原也和这女人有脱不开的关系,只觉得真是狐媚祸水。
好在她不争气,是个人身,也怀不了龙君子嗣。过段时日,玩腻了也就扔了。
“她最近似乎得罪了王上,被罚入了西偏殿。”一妩媚女人道。
西偏殿甚至不算冷宫,是宫中发卖戴罪奴婢的地方。
龙君性格温雅宽和,对她们都不偏不倚,这么久了,也没把任何妃子送去冷宫过。他性格不苛刻,也不苛待下人,因此那里一直空无一人。
这人倒是好笑,来了没几日,便如此得罪了好脾气的龙君。
周围众妖都纷纷笑了起来,那点本来泛起的酸味也都没了,还打算着,什么时候去看看她的笑话。
*
九重霄,紫宸宫中,那一颗放在玉案正中的龙珠颜色变得血红。
仙帝看着那一颗魔气森然的珠子,沉吟了半晌。
“韶丹仙子并未通报情报。”负责监管这颗龙珠的灵官禀报道。
仙帝道:“女人容易因情误事。”
韶丹在他身边待久了,生出感情来了很容易理解,仙界也早早做了准备,在仙界留下了一颗龙珠。
“看这龙珠模样,怕是入魔已深了。”说话的是司命。
他掌管天下命格,但是众仙都不在他的司掌范围内,倒是他写过作为凡人修士的沈桓玉的命格,他原本应是人间的紫宸帝星,和爱妻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命格,只是如今,他拿了龙骨之后,便已经完全偏离了原定的命格轨道。
沈长离原身为龙。
龙有一处命门,便是他的护心鳞。
这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却也是他的致命命门。
“沈长离的护心鳞,如今在何处?是否有脱身,神君可有线索?”司命转眼便问若化神君。
若化神君说:“上一辈子,天阙曾用护心鳞锻剑,并将此剑赠与给甘木驱使。”
是他身上最大的弱点,甘木神女上辈子用的本命剑,便是一把银色的龙鳞剑,以天阙的护心鳞所锻,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也是世上,不多的可以给天阙致命一击的武器。他们爱上一个人,便是全心全意,偏执极端,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对方随意处置。
这一次,若是可以再寻到他的护心鳞,做出这样的一把剑,或许……可以有机会压制魔化的沈长离。
不过,沈长离不是天阙,他比天阙残忍冷血得多,不一定会这样轻易地把自己命门交出来。
“若化,你下凡一趟。”仙帝沉吟了片刻,“去找那个叫做白茸的合欢姑娘。”
“见一见她,若是可以,最好能把她带回上界。”
“她毕竟也是我仙界神木所化之躯,也是我仙界子民,未有在下界漂流之理。”
若化作揖,接下了这个任务。
毕竟,沈长离一旦堕仙,将是三界所有人的灾难。
他们必须提前重视此事。
……
沈长离预备出发去平定阴山叛乱时。
也没有再见白茸,甚至也没有再提起她半个字,似都忘了这个人。
宣阳问了一句,他冷笑了声,说提起那个奴婢做什么,他这辈子,再也不会碰那奴婢,叫他抽个时日去发卖了,随后就这样离开了。
白茸依旧待在冷宫中,每日做活,她已经一月没有见过任何人了,好像已经不会说话了。
她每日都在思索,要怎样才可以离开这里。
到了这里,至少离开了沈长离的眼皮底下,可以方便她行事。
她要给九郁报仇,至少,也要还他一条命。
为此,她需要先离开这宫殿。
想办法从倒悬翠先回去人间一趟,她的剑,都还留在人间,她这几日特别想念袖里绯,来了妖界之后,她给自己削了一把和袖里绯长得很像的木剑,但是自然不是它,不会和她聒噪,也不可能有袖里绯那样合她心意。
今日她在打理花圃西北角的芍药,这里种了许多芍药
因为要做活,黑发随便用一根布带捆了起来,布衣袖子也被捆了起来。
簪子都被拿走了,为了防止她自残,她只能用布带捆住头发。
她正在做着看,春日逐渐到了尾巴上,夏日快到了,温度也升高了,今日便是一个大太阳天。
白茸正在用铲子铲出以前枯萎的芍药,然后洒下新的种子。
今日,她用过早膳,是一碗糙米粥,喝完之后,总算没有吐出来,现在感觉还行。
围栏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白茸没有抬头,擦了一把汗,依旧做自己的事情。
不料,这一次,篱笆对面来的竟是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看起来三四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满是肥肉,一双小小的三角眼,见到白茸面容,眼神一下都挪不开了。
见她穿的破破烂烂,连个束头发的簪子都没有,只能用布带,瞧着就是个贱婢样子。
早听说妖王宫中美人无数,倒是没有想到,一个奴婢竟也如此貌美。荆钗布裙不掩身段和美貌,心中顿时痒痒。
他血脉很高,却天生畸形,平日最是好色,却有难言隐疾,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貌美柔弱的小家碧玉。
王寿是西北蛇域的小领主,不过常年居住在王都之中,平日行商,在王都中生意做得很大。
因为最近阴山叛乱的事情,王上需要蛇域势力,也需要置备军需,他方有了进宫朝政的机会,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了王上,按以往,他完全没有见觐见沈长离的资格。
有了这一层,王寿最近在王都炙手可热,今日他正巧进宫与守备议事,离开时走错了路,进了这荒芜的西偏殿,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一个这样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白茸正在剪花,便听得对面有男人在叫他。
她认出那个男人也是妖身,高血统的妖兽,人形一般都很俊美,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
她没有理会这人,只是平静继续做自己手中的事情。
不料那男人却绕过篱笆,走了过来:“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走近了看,发现她肤质细腻如玉,一双手也洁白,虽然头发凌乱没有打理,只穿着一件麻布衣服,衣服领口下,露出的莹洁肌肤上,还印着一点痕迹,他这一眼认出,那是男人留下的还没消退的吻痕,密密麻麻的。看得他心头火起,心想她被罚入这里,可能就是因为在宫中和哪个小厮偷情被发现了,看来也是个胆大包天的饥渴婢子。
王寿走近了。
白茸也没有半点反应,拿剪子剪着枯枝败叶。
男人即将接近她的时候,却被一道剑气弹开了。
不远处,桃花树下,走出一个身姿修长的白衣男人。
王寿本来勃然大怒,看清宣阳的脸和他的腰牌后,神情瞬间变化了。
宣阳是沈长离的副官,也是他从仙界带来的心腹之一,地位超然,众妖臣都认得他。
哪怕王寿最近炙手可热,也得卖他一个面子,他讪讪地抽回了手:“我不知,原来宣阳大人现在也在此处散心呐。”
他寻思着,这小小婢女,若是他和宣阳都看上了,或许,他还不一定抢得过,或者只能趁早找王上提一提,借个抢先的机会,求王上把这婢子赐给他当个小妾。王上如今出征了,待他回来,王寿便准备对他提起此事。
“这里尚是宫中地界,禁止外人入内,王大人还请速速离开。”宣阳平静地说。
“我是不小心误入,方才进来,还望宣阳大人保密。”王寿忙赔笑。
沈长离对女色不热衷,对妃子都很随便,他也知道这一点,又想着这里是发卖奴婢的地方,方才敢来,不然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接近。
王寿急匆匆走了。
白茸仿佛对这一场对话恍然未觉,依旧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修建着桃花枝,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在乎。
宣阳沉默了片刻,对她行礼:“夫人,还请保护好自己。”
苍白的少女置若罔闻,过了会儿,墨黑如玉的眼睛才看向宣阳,指了指自己嘴巴,指了指宣阳,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意思是在问宣阳,和她说话,他会不会被沈长离杀掉。
宣阳沉默了一会儿:“不会。”
很久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了。
“夫人方才为何不躲开?”宣阳问。
那个男人明显包藏坏心。
为什要躲开。
她扬起明澈的眼看着他,迟钝地想,和她之前过的日子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被强迫和侮辱。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沈长离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来过西偏殿。
他正在外行军, 整个妖界北域,都开始重新陷入战火之中。
阴山王和王妃从枫谷秘境中带走了阴山九郁的尸身,放回了阴山祭坛。
阴山世子因为一个人类女人被龙君斩首的桃色绯闻在妖界闹得沸沸扬扬, 只是虽这祸水名头传得红红火火,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姓甚名谁, 现在到底在何处,也无人知晓, 被藏得严严实实。
白茸对外界的事情浑然不觉,她待在西偏殿中,每日做自己的事情,最开始,她经常被那个严苛的老妪训斥, 后来,也开始快速上手这些侍弄花草的事情了, 播种、水培、修剪……甚至还学了一些小术法, 可以让花长得更漂亮。
她将这座原本荒废的花圃整理得蓊蓊郁郁,她原本就是木灵根, 和这些植物待在一起时, 会觉得心平气静, 可以短暂把她从那种整颗心都在被火灼烧的痛苦里解脱出来。如今,她的心没有一刻是宁静的, 一闭眼, 便能看到九郁正在滴血的头颅,双眼圆睁, 眼眶流下两行血泪。
每日做着繁重的劳动,肉.体上的苦累和磋磨反而给了她片刻精神上的喘息空间。
沈长离这一次出征, 便走了约莫两月。
从中央王域开始,一路行到了西北,大体上很是顺利。
阴山军并无和王域抗衡的力量,不过,他们的意图也并不是反攻全域,阴山出了一张檄文,上头详细呈列了从在人间开始,沈长离的一系列行为,包括在青岚宗屠灭满门,飞升后血洗九重天,然后因为个人私怨,斩了九郁头颅。妖君性情残暴冷血,他治下的子民人心惶惶,他们反出王廷,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沈长离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他向来是个不在乎这些事情的人,只信奉武力和强权。
战火持续了两月。
阴山军已经被从蛇域逼退,开始偏安一隅,缩回了阴山地界。
只是他们也没有投降,只是借着阴山易守难攻的地势,依旧负隅顽抗。
沈长离倒是也不急,用军一点点蚕食周围地界,将阴山孤立了起来。
其实本不必这么麻烦。
“王上若是结冰阵,覆盖整座阴山。几日之内,想必便可以攻下来了。”那一日的作战会议上,幕僚辛云指了指地图上的沃河地界,建议道。
阴山四面环水,有足够充足的水源,足够冰阵消耗,选个夜晚施咒,还没打,阴山地界内估计就已死伤无数,到时候兵不血刃,可以轻松拿下。
以沈长离的修为,要做到这件事情并不难,蛇本来也畏寒,冰阵效果很显著。
只是,冰阵除妖是不分对象的。若是如此,阴山界限内不参与战争的所有妖民估计都难逃一死。
华渚想到阴山写的那张檄文,冷笑道:“记打不记吃的贱东西,阴山好几条蛇,不也是借着王上打开的天堑上了仙界,如今却反咬一口,竟还敢提九重霄之事,这般血口喷人,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货,不如全杀了。”
他性格偏激,和温和冲淡的宣阳是两个极端,两人关系倒是一直都很好。
沈长离倒是漠然,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好的坏的他一贯都不在意。
全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沈长离从前一直不觉得杀戮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在他从小经历里,他不杀别人,别人便要杀他,既是如此,那为何不做那个先下手为强的人。
营帐内,数双眼睛都盯着沈长离,等着他决策。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眸光竟略微变化了一瞬:“土地荒芜后,再寻外域妖兽填充,过于麻烦。”
阴山的地盘最适合蛇蟒生活,其他妖兽搬去也并不会适应。
“攻入后,不反抗的,留他们一命。”
众人都很是意外,尤其是华渚。这个决策并无问题,只是不太符合沈长离平日的作风,不过,他们是来平叛的,确实需要顾忌展战乱后的治理。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王上竟然会有这样放人一马的仁慈时候。
帐内众妖将都忠于沈长离,自然不会质疑他的决定。
这一次出征,沈长离把华渚带在了身边,把宣阳留在了王都。
营帐内人都走了,他却还没起身。
男人眉间簇起几分慵懒,修长的指间把玩着一个传音玉简,忽然对华渚道:“叫人拿一个去西偏殿。”
妖军中常用这种存音玉简传递消息,能长期储存声音。
王上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华渚笑着领命:“是。”
王上也离开王都那么久了,让白姑娘说几句好听的情话,用这玉简装着,传来听听,自是不错。
他们是晚春时出发,离开王都的。
眼下已经是盛夏时候了,夏日日头逐渐长了,他们足足走了两三月了。
如今已经打到了阴山外缘的喀南山脉。
沈长离掀开了帐子,看向外头天光,连绵雪山在灰蓝色的天空之下显得分外壮丽。
他视线一顿,便看到了日光下的一片雪色。夏风吹过,拂动了那鲜嫩的绿色花枝。
这里海拔很高,这薄雪花只生在雪山山巅,很是罕见,晶莹剔透的雪白花瓣中,还簇拥着一点鹅黄色的花蕊,小小的,娇嫩美丽,惹人怜爱又鲜活。
薄雪草还有个名字,叫雪绒花。
想到前几日白茸在玉简中说的话。
他看了会儿,走近了些,手指一收,那几支雪绒便从岩壁上飘飘落了下来,飞回了他手中。
花蕊里还含着一点露水。
他掐了个诀。
他的灵力可以将花维持在盛开得最艳的时候,做成一束栩栩如生的永生花。
对侍从说:“带回去。”
……
两日后,大军正式开始进攻阴山。
湟水的赤蟒和阴山多年通婚,原本族内许多妖都有血缘关系。阴山九郁逃婚,宁愿要取那个低贱的人类女子,也不要湟水家的女儿。此事传开之后,不啻于狠狠打了湟水一巴掌,若是退婚取个血脉更高的他们还可以理解,找个人类女人,简直是把他们的脸都抽肿了。
湟水因为沃河之事原本就受惠王都良多,如今又出了此事,阴山反了,他们最终选择了站在龙君这边。
这一次,沈长离派出了先遣部队,指定由女将军湟灼统帅。
沃河之畔,湟灼冷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扬鞭,第一个冲锋,率领妖军杀入了阴山。
随在她身后,最前冲阵的妖兵全是湟水赤蟒家的子弟,他们交战的对象,许多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亲人。
阴山只坚持了七日,便正式被攻破。
只是,搜遍了全境,都不见任何阴山王族,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生死不明,包括祖祠中阴山九郁没有头颅的尸身。
*
阴山大捷消息传回时,白茸依旧在西偏殿花圃中做活儿。
她最近开始习惯了三点一线的生活,对外界世界的变化完全一无所知,也丝毫不感兴趣。
她拿着树枝,正在回忆剑法。这段时间,她不再绝食了,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是每日依旧都强迫自己吃下去。
每日晨起之后也会练剑一个时辰。她看到自己瘦的一把骨头的手,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她需要积蓄力量,若是继续作践自己的身体,以后就算从这里逃出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近段时间,她依旧在总是做梦,只是这一次,梦中除了九郁,还总是多出了一朵正在徐徐旋转的莲花,她觉得那一朵莲花很是熟悉,里头似乎藏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她却总是触碰不到。
见她拿着树枝练剑,老妪倒是也没有阻止,只是在一旁冷嘲热讽说着闲话。
白茸不管她,充耳不闻,依旧按自己的日程来。
这老妪应是出自文鳐族,身上总有点若有若无的水气,一双精光四射的三角眼,终日死死盯着她。
今日,做完下午的活儿,她直起腰,似乎觉得今日宫中气氛似有不同。
老妪道:“今儿龙君凯旋回朝了,正在办庆功宴,宫中来了不少贵客。”
老妪又厉声道:“当然,这些都和你这罪奴无关。你待在这,不要妄想,好好做活儿,不要出去冲撞了贵客。”
白茸继续低头用剪子修剪着蔷薇花枝,显然对外头事情漠不关心。
那一晚,大殿灯火通明。
过了一日,又过了一日。
夏季日头很旺,这日正午,白茸正在花圃中弯腰做活,给新播种的茉莉浇水。
她的手比之前磨粗了不少,面颊也被晒黑了些,布衣衣袖用带子系了起来,袖子上还沾着斑驳泥土。
忽然,却被一双有力的男人手臂从背后掐住腰,整个人都被揽进了他的怀里。他随手解了她系发的布带。
白茸鼻尖传来一阵隐约的清淡的香,这般夏日,他身上依旧没有半点暑气,手指尖也是冰凉的。他穿着一身竹叶青色的便装,干净的乌发垂落在肩上,便显得很清贵矜持,无意识和她的黑发纠缠在一起。
白茸没有反抗,由着他抱着。
过了不知多久,他松了手。
她便继续弯腰摆弄花草,她今日想种点狗尾巴草,是她意外捡到了种子,打算在一旁给自己开辟的苗圃上新种下的。
“我在外行军时,你传音说,那日是你做错了,很想我。”他盯着那泥巴地,眸底那点隐约的愉悦已无影无踪,“便是如此想的?”
她头都没回,呆滞道:“是他们强迫我说的。”
随后,那双无神的大眼睛看向他:“他们手里拿着刀,说是,我若是不说,便要在我面前,砍了欢娘的头。”
“我很怕,怕她也被砍了头。”
……
沈长离一言未发。良久,只听得一声冷笑。
他慢条斯理松了手,掸了掸被她碰过的袖袍,眼神冰冷,像是被什么恶心的脏东西捱到了一般。
随即,走了,一步都没有回头。
她呆呆地捡起铲子,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今日若是做不完,便又会挨老妪训斥。
翌日。白茸正准备出去做事,老妪匆匆忙忙就赶来了,厉声训斥了她一顿,又用木炭涂黑了她的脸,说是今日有贵人过来,叫她不要出去乱走,让贵人看到了不好。
因此,见到人影出现时,她很快躲在了篱笆后。
沈长离如今是妖君,她却一直没有实感,直到今日见到装容整肃的他,比起平日似显得更加遥不可攀。
宫人在身后撑着伞,
他身侧依偎着一个婀娜的美人,身穿一身绿衣。
“这些花真是不错。”韶丹赞赏。
见到那葡萄藤架子,紫藤萝花,大片的雪白芍药,绣球……个色奇葩争奇斗艳,谈不上多规整,但是自有一种蓬勃野性的美。
韶丹显然很是新鲜,“和我们仙界的花味道都不一样,是谁打理的?”
那老妪谄媚道:“平素都是我和一个婢子在打理。”
“你们都是爱花之人。”韶丹赞赏。
她拍了拍手,叫身侧侍女拿了几件赏赐:“那个婢子在哪?”
老妪忙叫了白茸出来:“过来。”
她拉着白茸,给她行跪礼。
眼见这姑娘脸都看不清楚,乌漆嘛黑的,韶丹皱眉道:“她脸怎么了?”
老妪说:“奴婢都是些做脏活儿的,平日不注意,就……”其实她知这婢子生得和韶丹夫人很像,怕她看了觉得被冒犯,心中不悦,因此早早用黑炭给她涂花了脸。
白茸一言未发,一直垂着头,匍匐在他们身前。
“哦。”韶丹点了点头,倒是也没有深究。
她身侧男人身姿很是挺拔。
光影寥落,他眼皮很薄,那冷漠的双眼在树影映衬下显得越得狭长冰冷,看都没有多看一眼篱笆后那个纤弱的身影。
“为何非要到这荒僻园子来走。”他问,语气有几分不耐,“宫苑不够你看?”
“那儿都看腻了嘛,每日都是一样的。”韶丹看着那些争奇斗艳的鲜花,心里头很是喜欢,“我想摘些,拿回去做插花。”
他随便看了一眼那花,显然完全看不上。
“要做插花,把这拿去,比这儿的略微能入眼些,得些野趣。”
他唤了侍卫过来,侍卫端着一个朱漆花瓶,其中放着一束还散发着幽香的雪白花束,透着一股娇嫩欲滴的清艳。
这侍卫伶牙俐齿:“这是王上在外行军的时候,从雪山采回的。”
韶丹欢喜得脸都红了,认出那是珍贵的雪山花,立马接过了那一大束花,轻轻嗅了嗅上头幽香:“真好看。”
沈长离性格相当冷漠难以接近,两百年,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别说给她送花了,花束上还残余着他的灵力,是他亲自做的永生花。
许多女人都喜欢漂亮的花,尤其是心爱的男人送的。
并且,还是在行军途中摘下来的,更是意义非凡。证明他在外行军的时候心中也惦记着她。
韶丹这一趟出游极为开心,叽叽喳喳,音色清脆。
她确是没什么心眼,甚至压根没有再注意到白茸。
白茸穿着布衣,垂目站在一丛篱笆后。
白茸看着她那张与她八九分像的面容。
和她很像。准确的说,是和以前的她,沈桓玉的心尖宝贝白茸很像。脸上还带着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纯洁又活泼。
她站在那里,胃部忽然一阵难受,随后竟哇的一下,把清晨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一点汤粥又全吐出来了。随后,她独自一人扶着草屋门框,面色惨白,细弱的背脊都弯了。
……
又过了七八日。
入夜了,白茸用浴桶给自己清洁了一下,因为出身凡间,她一直觉得清洁术不够干净,依旧习惯沐浴。
她现在就两身衣服轮换着穿。
刚想躺上那张破旧的床。
外头一阵劲风冲开了门,门口夜色里浮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今日宫中似乎办了另外一场庆功宴,白茸嗅到了一股清淡的酒味,她从榻上爬起,赤足后退了几步。
高大的男人在门口一动不动,一双傲慢漂亮的眼,沉沉盯着她。
庆宫宴上,觥筹交错。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沾酒,醉了,转来转去,不知为何,又转到了西偏殿。
月色下,他一身暗云纹的流云白衣,墨色的发,浅色如琉璃般的眼眸,到那双乌云靴,都一尘不染,和这间简陋破败的屋舍毫不搭界。
“今夜,有人找我要你。”他站了会儿,方才拾步而入。
眸光在室内环视了一圈,落在那肮脏破旧,不知被多少人睡过的陈旧卧榻上,丝毫不掩厌恶。
因为成了皇商,加上在阴山战役始中立了功,过了这么久,王寿一直还念念不忘自己见到过的那个娇嫩的小美人,于是忍不住借着酒意,找他讨要这婢子。
他眸底几分好笑,走近了些:“其他封赏都不要,就要个婢子。”
他随手一挥,一侧空中悬出一面水镜,水镜中,浮现了那一个男人面容。
“他叫王寿,是如今王都最大的粮草商。”
就是那日,她篱笆边上遇到的那个痴肥丑陋的男人。白茸一言不发,只是垂着睫,很是麻木。
“若不是他找我要你,你以为你这辈子,还能再见得着我?
他幼年生活在宫中,被人多番下毒割伤烧伤,又被青岚宗落过一身鳞片,此后他就一直厌恶别人近身。而白茸给他下毒药,多次忤逆他,甚至还想刺死他。
按理说,她早该死无全尸了,而不是这样安然无恙坐他的后宫里。
她该死,他却一直杀不掉她。
在外连番征战了好几月,他比从前清瘦些,月光下看着,和少年时沈桓玉模样特别相似,即使这样挑眉浅笑时,也有遮掩不住的嶙峋冷意。
他渡步到她榻边,伸出一只细长漂亮的手,那手如玉一般,没有一分瑕疵。她跪坐在他面前,下意识要去启唇去含,神情呆呆的。他嫌脏,没让她碰,反手捏了她下颌。
“他既这般喜欢,一个婢子而已,孤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把你赏给他,让他也开心开心。”他轻声说。
白茸说:“谢王上赏赐。”
“奴婢愿意。”她低着眼,露着一段细白的颈子。
跟了那个男人,就可以出宫了。
之后,就可以想办法逃走,实施她的计划了。
他既然如此说了,那便如此吧。就算走不了,也无所谓,左右和现在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闻言,男人原本浅淡的眸色已经缓缓变了。
她纤细的脖颈被那双有力的大手卡住,整个人都被从卧榻上拎了起来,他双目泛起浅浅的血红,额心那一点如血的魔痕也开始隐隐浮现。
有一瞬,白茸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沈长离活活掐死。
她跌落在地上,一直不住咳嗽,咳到浑身都发抖,小脸涨得通红。
他站在她身边,漠然看她匍匐在他的脚下不住咳嗽,倏尔一笑,眸底却酝酿起了一阵阴寒的风暴:“既是如此,孤便成全你们这对鸳鸯。”
“把她带走,洗干净些,送去王寿府上。
第70章 第七十章
白茸听到这句话后, 没有半点反应,无动于衷,依旧匍匐在地上, 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沈长离却没有离开。
那双乌云靴依旧停留在她跟前。
“白茸, 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大手掐住了她的下颌。那双狭长漂亮的眼里, 眼底盛满了阴沉的怒火。
她低垂着脖颈, 麻木疲惫却清晰地重复:“奴会好好服侍王大人。”
百依百顺,谦卑柔顺。
她真的已经累了, 累到有时甚至觉得,只有一死了之才可以重新获得安宁,可是她现在也死不了了,她肩上压着几十条沉重的因果。只能被囚禁在这个炼狱一般的世界里。
盛怒之下,沈长离身上爆发出来的灵压已经将她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白茸畏寒,只觉身上寒疾似又发作了, 喘息都十分艰难。
“你在和我置气。”他声音透着一股阴狠, “因为怨我杀了阴山九郁。”
她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奴婢怎么敢。”
“奴婢又有什么和王上置气的资格?”
那双漂亮的杏眼,眼底死气沉沉一片, 没有半分光华, 整个人都像是一架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
她的灵魂, 在那晚后,已经彻底死了。现在不会哭, 也不会笑, 只剩下了一具徒徒的空壳。
“你以为摆出这幅模样,我就会后悔?”他手指越收越紧, 她几乎以为自己下颌会被他捏碎。
他却又忽然笑了:“孤只会后悔,只砍掉那颗头实在是太便宜他了。那日晚上, 孤为何没有当着你的面,将阴山九郁碎尸万段。”
她被扔回了地上,白茸身子一阵发软,彻底瘫软在了地上,双唇还在发颤。
他先是毁了她的阿玉,又杀了九郁,他毁了她在世间的一切幸福和快乐。
她心中涌起了一阵汹涌的潮水,想掩面大哭,却发现自己已经掉不出一滴眼泪了。
她死了,又活过来了,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又会活过来,莫非因为她抢了楚挽璃复生的机缘,所以现在才会遭到这样的对待?才会连累九郁,连累欢娘,连累这么多无辜的性命。
为什么不让她去死,而是要让她活着遭受这样的折磨。
……
沈长离走了。
白茸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又开始不住咳嗽。
室外冷风灌入,她一直坐在原地,过了许久,方才又呆滞地拾起被子,回到那张脏破的榻上,睁着眼躺下。
她失眠很久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没等这一晚过完。约莫寅时中,她住的这扇小屋的门便被人从外头粗暴拉开。
室内鱼贯进来了几个宫女,把她从卧榻上弄了起来,带去了一个小房间,给她草草梳洗了一番,换掉了那一件布衣,给她裹上了一身绸缎衣服,随后,她被塞入了一顶软轿,径直抬出了宫。
妖王宫占地面积很大,建筑恢弘。白茸之前被带进来的时候没有意识,这段时间也一直没有出过西偏殿,因此对妖王宫的景物毫不熟悉,如今她也只是安静坐在轿中,丝毫没有窥探外头风景的想法,对外界没有任何好奇。
轿子是走偏门出去的,出了那一扇朱红色大门,便到了王城宽大的官道上。
白茸以前还从未来过妖都,转生之后,她一直和九郁住在云山山脚,很少出门。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了。
原来是被夜巡的鸦官拦住了:“今夜宵禁,禁止出行。”
侍卫应道:“这是龙君赏给王寿大人的婢子,叫我们连夜送出宫。”
他确是王家侍卫,刀鞘和轿子上都绘有夔龙纹章。再度说了几句,鸦官马上放行了。
白茸恍恍惚惚,依旧坐在轿上,隐约听到轿外你来我往的寒暄。
她确实出了宫,被沈长离送给了那个叫王寿的男人。
他在她新婚夜砍掉了她夫君的头,强占了她。将她带回了宫,贬成了仆役,随后,又将她随手赏给了别的男人当妾。
又过了不知多久,软轿落了地。
一个着朱衣的陌生佩刀侍卫掀了帘子:“下来。”
她身子虚弱,被晃荡得有些恶心,下轿子的动作迟缓了些,那侍卫便不耐烦道:“贱婢磨叽什么,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小姐?”
白茸置若罔闻,只是抬眸看了看四周景致。
日光强烈,她被照得眯起眼,眼前妖王极是繁华,街坊和人间构造没什么太大区别。
她想起,以前还在云溪村的时候,九郁和她说过,妖王都到倒悬翠并不远,到了那里,她就可以回去人间了。
白茸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原本干涩的眼角,终于有了一丝湿意。
还好,她没有失去味觉,舌尖尝到的眼泪还是咸的。
王寿出身蛇域,原身是一条响尾蛇,他血脉不高,修为不强,却很有一番商业奇才。
被家族派遣来了王都经商后,王寿花了几十年终于站稳了脚跟,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贾。只是,他虽不缺妖钱花了,始终因为血脉问题无法再往上爬,修为也一直停留在化神期,依旧只过忍气吞声,居人之下的日子。妖界社会等级相当森严,血脉和修为几乎决定了一切,而妖的修为和血脉关系又相当之大。这上万年间,坐过妖君位置的,无一不是血统修为都顶级,有上古血脉的妖兽。
直到这一位龙君上位,王寿借着阴山平叛立下了双重功劳,在龙君面前成了红人,如今他自是今非昔比,看着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贵族如今都对他曲意逢迎,可也真是妖生一大快事。
可能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太顺,那一日庆功宴的时候,他喝多了,借着酒意,就说希望龙君可以把西偏殿那个种花的小婢子赏给他。
龙君当时只是微笑,说那婢子犯了错,正在西偏殿思过,且一无可取,不听话。可是——他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似并无答应他的意思。
王寿酒醒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龙君一贯很慷慨,若真是个寻常婢子,可能已经直接赏给他了。仔细一想,那西偏殿虽是处罚罪奴的地方,却也不是他能够乱闯的。
可是,他惴惴不安之时,沈长离却也没再追究这件事情,甚至都没有问他是如何见到这个婢子的。他心思一贯很难琢磨。
那日王寿见那小美人穿着打扮,也确实完全是奴仆模样。
这一日清晨,王寿刚醒来,在热腾腾的被窝中,抱着自己的第十房小妾,一大清早便开始绞尽脑汁,想起这事儿,还是觉得不得劲。
一直到用完早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龙君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时,他的小厮进来传话,说是翠妃来府。
王寿匆忙叫他们设宴招待。
翠碧也出身蛇域,和王寿一个家族,算血缘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王寿的父亲蛇王足足有四五十个子女。只是王寿母亲血统低,而碧翠母亲有腾蛇血脉,因此她家族地位远非王寿能比,碧翠是去年被家族送入妖王宫的,因为天赋好修为高,在宫中地位不低。这一次他之所以可以顺利拿到军需供给这大肥缺,也少不了碧翠在其中的搭桥引线的作用。
翠碧看起来情绪还不错,于是席间,王寿自然而然找她问起了那个婢女的事情,旁敲侧击,问她是不是惹了龙君不痛快。
翠碧口气冷了起来:“一个罪奴罢了。”
“不过,我得提醒你,她可不一般人。”碧翠说,“她身上也是有修为的,可没有看起来那样柔弱。”
王寿愣了片刻,想起那小美人清纯的面容,还是心痒痒:“没关系,我藏着散灵药,到时候一喂,修为都废了,不怕她不听话。”
翠碧冷笑:“我可得告诉你,那是王上临幸过的女人。”
只是一句话。原本还兴致勃勃的王寿,像是被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一下萎掉了。
夔龙有过的东西,便是不要了,外人也是不能碰分毫的。
可是,沈长离的女人,为什么会被这样扔在西偏殿的花圃,还穿得那样破烂不堪。
就在这时,他的贴身小厮弯着腰跑了进来,在王寿身边耳语了两句,他面色瞬间难看,色心一下都消掉了大半,简直像是拿到了一个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烫手山芋。只不过一宿而已,人竟然都给他抬府上来了。王侍说是他那日要的婢子,王上赏给他作妾了,其他什么都没说。
“这,我要把娘娘送回王宫吗?”他问翠碧。
“她算什么娘娘。”翠碧说,“只是个婢子,现在被玩腻了,又开罪了王上,不然如何会送给你。只是,既是王上亲手送给你的,那便是给你了,你可得仔细看管好。”
“若是这婢子从你这儿跑了,追究起来,你可才是真担不起这责。”
她那双妖娆的蛇目与王寿对上,王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应承道:“是,我会好好关照。”
碧翠于是也笑起来,从容说:“你若是喜欢,可以多用用,左右不会怀孕。”
“不过,既然是奴婢,那便也得有个当奴的章法,打上奴印,这样以后跑了,也都能找到。”
王寿忙不迭点头。
又过了一个时辰,王寿满脸堆笑送走了碧翠,她一走,他面上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也是个老精怪了,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起碧翠的吩咐,又细细揣摩了一番沈长离的态度,还是决定对她采取置之不理的放置态度,他不想为了这个婢子开罪碧翠,但是又不想做太绝,只能不能太轻,也不太重,放那儿不管是最好的。
毕竟夔龙对伴侣占有欲很强,忠贞又护短,一旦动了感情很难变心,眼里只有自己的配偶,一般来说,公龙漫长的一生都只会有一个伴侣,伴侣意外身亡,给自己伴侣殉情的也不在少数。譬如 天妖阙在位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后宫。像如今沈长离这般对送来的女人荤素不忌,照单全收的,少之又少。
进了王府后,被人带着走了几程,白茸被扔进了一间狭窄耳房,又锁了门。
耳房一般是仆役居住的地方,这一间格外窄小,隐约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沤气,只有一个极小的圆窗,位置很高,几乎透不入多少光。
她没去寻火烛,只是习惯性寻了个角落,蜷缩下来,将细瘦的背脊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抱住自己膝盖,冷冷的月色从圆窗内洒下,不知什么时候,她又睡着了。
过了会儿,门打开了,透入了几缕光亮。
有人给她送来了午饭。海碗中是一碗冒尖的还带血的生心肝,白茸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开始干呕,只是因为太久没进食,什么都没呕出来。
下午,几个女妖进了耳房,把她架了起来。
“哟,来了个人奴。”周围那些妖奴都瞧着她叽叽喳喳。
几百年前玄天结界被修复之后,妖界的人类越来越少,现在都是珍惜品种了,她们都好多年没有见过人类了。没想到这一次,府中竟还来了个人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白茸有些恍然。
她拼命努力了半辈子,她其实也没多少贪婪的想法,只是想和心爱的人一起过上平静的生活,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家。她无力地笑了,她努力了半生,越努力越凄惨。
原本是家中不得宠的庶女,小时候,兄姐经常嘲笑她是个小杂种。后来,成了青岚宗底层的外门弟子,再后来,成了妾,如今已经是正儿八经的真奴仆了,成了那日见到的那个男人的小妾,或许连小妾都算不上。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最开始鼓起勇气离家出走的契机,她那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除了一颗纯澈的真心以外什么都没有,欢欢喜喜地千里迢迢去寻找爱人,便是因为嫡母想将她送给一个肥头大耳的伯爵当妾。她还妄想着等见到了他,要和他诉苦,在他怀里诉说她的委屈和害怕。如今想起来,她确实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命运还是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只是如今,她已丝毫不想反抗了。
被收入府中的新奴都有一道验查阶段,她被强行扒下了衣物,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是否有疾病残缺。
这过程毫无尊严,她如今竟然也可以忍受,只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死肉,任人宰割。
“你既为奴,身上为何没有奴印?”说话的那个女奴膀阔腰圆,比她高了一头。她人形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方颌红脸,说话中气十足,很有威严。
王咏也是蛇。是王寿从家中带来的管家,她对碧翠忠心耿耿,碧翠早早吩咐过她,要她好好照顾这婢子。
白茸一言不发,给自己裹上了那一件薄薄的外衫,她想起身,却又被按住了。
“你是哑巴?”王咏问。
白茸依旧一言不发,她神情安静,有双乌润的葡萄籽一样清澈的眼,很亮,遮掩在长长的睫毛下,眼神有点迟缓的麻木,但是瞧不出多少畏惧。
瞧着便让她很是不爽。
“来人,先给这人奴打上我们府上奴印。”王咏也是蛇妖,她想到碧翠大人的交代。
以前两界空间扭曲时,王咏曾有许多族人被人类邪修捕走,在黑市拍卖会上拍卖,卖作了妖奴,修士奴役妖奴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王咏对人类一贯憎恶,尤其她能从这女人身上感受到灵力波动,估计也是个有内丹的修士。
白茸被人架上了一把长长的胡凳。她身上还只裹着那一件单薄的小衣,鬓发散乱。
有人拿了一把长钳,夹来了一块烙铁,上头烙施了咒,一旦烙上了,终身无法消除,标志着她之后生死就是王府的奴才了。
烙铁碰上了那截白嫩纤细的后腰,发出一阵轻轻的滋响。
白茸额上陡然冒出了豆大的冷汗,眼皮都在跳,疼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烙印终于结束了。
她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整个人似乎都要虚脱,视野晃荡,视物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可是,这样的痛苦之中,她似竟然感受到了一种释然。
仿佛她越痛苦,她身上背负的累累罪孽,她欠九郁的,欠所有人的,似乎才可以减轻一分。
……
夜间。
夏日长了,园子里隐约可以听到一阵阵隐约悠扬的蝉鸣声。
沈长离独居在妖王宫正中的清霜宫中。
自那夜他见白茸回来后,头疾又发作了。骨毒发作,他没有控制住心魔,几百年后,再次被迫化回了原身。
清霜宫的正中是一个散发着寒气的池子,里头放置着和葭月台如出一辙的寒玉,此刻,一条巨龙盘旋其中,满身银色的鳞已经变成了一种深湛的乌金色,魔纹已经几乎爬满了全身。
他双眸是阖着的,正处在一个久远的梦魇之中。
梦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幼年,他生活在深宫中。青姬对遍体鳞伤的他说,他是她最爱的,寄以厚望,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是族裔最后的希望。他自小几乎什么都可以做到最好,自然也担得上这赞誉。只是这赞誉是为了让他更好的当个工具,要他的命,他当然就亲手了结了青姬性命。
又梦到在洞窟中,他和楚挽璃的那三日。
宣阳把守在宫门口,他入魔时,不允许任何妖接近。
他瞳孔还是兽瞳的形状,眸底血红还没褪去,看向空旷的大殿,声音透着淡淡的喑哑:“白茸呢?”
每一次,白茸都不会在他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她该死。
宣阳已经很习惯了。前段时日,白姑娘在宫中的时候,她昏迷的那几日,沈长离夜夜都宿在汀兰宫,夜间和她共寝一榻。宣阳见过一次王上抱着她,从背后彻头彻尾笼着,完全占有的姿态,边用自己的灵力温养,手指把玩她的一缕黑发,唇角含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愉悦。
宣阳回禀:“昨夜,白姑娘已经被送去王寿府上了。”
他的脑子方才逐渐清明过来了,想起那天晚上他们的对话。
是,白茸已经被他送给王寿了,是他自己亲自下的口谕。
池中巨龙消失了,化成了一个银袍的年轻男人。
“孤已经对她仁至义尽。”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宣阳说。
沈长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白茸给他下毒逃跑,和其他男人私奔,还妄想要成婚。
对一个这样数次背叛他的女人,他没有把她与阴山九郁一起杀了,已经是网开一面。
几百年都这样过来了,他并不缺白茸,离了她又不是不能活。
宣阳一言不发,他知道沈长离这种时候也不需要他回答。
大部分时候,他是个高高在上的暴君,强势专制,说一不二,不容许任何人反驳。
他要白茸听话,对他百依百顺,不允许她有任何自己的主张。可是某些时候,他却又隐晦但迫切地需要她的反驳和否定。
离天亮的时候还差很远,沈长离无法再入定,也不想再在那个空荡荡的寝宫里头待着。
他索性起身,去了韶丹住着的流照宫。
韶丹原本已经歇下了,听侍女说沈长离过来了,她急忙起来换了衣裳,又开始在梳妆台前忙活。
待到沈长离进来时,她已经收拾齐整,乌发如云,身姿娉婷。
韶丹和白茸面容生得很像,并且比她柔软听话许多,按理说,她完全可以替代白茸。
“你如何这时来了?”她很是欢喜,“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他说:“没有。”
听得韶丹撇嘴。
沈长离在案几边坐下,流照宫中布置得很是精致典雅,雅致的院落里,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丝丝缕缕的梅花暗香。
博古架上放着一只朱漆花瓶,里头插着那一日沈长离给送她的雪绒花。
他只看了一眼,一弹手指,指尖弹出了一小簇幽白的火焰,那一束花已瞬间被无声无息焚毁。
韶丹傻眼了,气得脸颊通红:“沈桓玉,你做什么呢。”
他倒也没计较她的僭越,淡淡说:“这花配不上你。”
“我就喜欢这花。”韶丹气消了些,但是还是不满,毕竟这是他在外行军的时候刻意给她带的,意义和普通的花能一样吗。
“下次给你带更好看的。”他随口说。
他哄人时显然也完全不走心,随口敷衍,眼睛甚至看都没看她,只看着菱花窗外隔着的朦胧雾霭。
男人斜斜倚在丹朱色的美人靠上,衣衫松散,乌发和眉睫都还有些湿润,长眉入鬓,削薄的下颌,看着便薄情。
他并非浓眉大眼的英武长相,反而眉目都收得狭长,这样垂着眼时,平素冷俊里显出几分风流意气来。垂落的双手指骨修长,右手无名指一侧生着一颗小小的痣。韶丹平素最爱他这双漂亮的手,身子酥软,气也消了大半。
宫中充斥着女人身上的暖香。
他空荡荡的心,本应能得到一些抚慰。
头疾却又在这种时候开始发作,他面容沉下,用心念唤了灼霜过来。韶丹丝毫不察,他掐了个诀,索性走了。
径直出了宫,这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其实,对他来说,妖界、仙界与人界都是一般的无趣。
他原本的寿命应该很长,几乎长到没有尽头,不过,寿命再长,之后的日子,也都是这样一眼望得到头的无趣。
沈长离忽然觉得很无趣。
他被生下来,是为了族人,后来,他把族人尸骨都全毁了。
如今,他想报复的人都报复完了,青岚宗满门被屠灭,青姬死了,九重霄也被他血洗,天阙遗留下来的未竟事业,也即将被他完成,一切都结束了。
只是,为何他依旧会觉得那样无趣。
甚至比起白茸死掉的那几百年还要空虚,他不懂自己到底是缺了什么。
清晨的时候,妖都已经热闹了起来,沈长离穿着便服,随意走在人流之中。
不远处有一处面点摊,清晨生意很是不错,有一家三口正吃完早点结账离开。是居住在王城脚下的一对寻常夫妻。
妻子正笑吟吟地给丈夫整理袖口,一手顺便摸了摸丈夫面颊。而那男人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着自己妻子,满脸幸福,怀中小孩眉眼五分像他,五分像女人。
平庸低贱,生出来的小孩也一眼劣质,毫无潜力。不如早早死了。
都是像白茸那样的劣等品。从漆灵山第一眼起他就厌恶她,厌恶她的弱小、可怜、懦弱,像一条可怜的任人宰割的狗。
他却没有挪开视线,一直冷冷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平凡劣质得一无是处的男人。
那一家三口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冷淡贵气的男人的视线,见他锦衣玉带,气度不凡,知道定然是某位妖都的大人物。都有些慌乱,生怕自己哪里冲撞了他,夫妻两畏惧地朝他行礼,牵着小孩急匆匆走了。
他抽回了视线,独身走在宽阔的街道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心中尤然而生一种难言的郁躁。
*
那日被烙下奴印后,白茸低烧了几日,之后,身体开始逐渐恢复后,她开始有意去摸清这一座大宅邸的布局。
王宅在妖王都中心地带占了几条街,家中有上百各色仆佣。她居住的耳房位于宅尾,隔壁也是一户大宅,两家之间隔着一道高高的红砖高墙,邻居深居简出,这几日几乎没见到任何邻人出没。
她名义上说是王寿的小妾,但是这么久了,王寿也未曾现面过,白茸对此漠不关心,既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也没有对之后的惶恐郁紧张,只是平静。
她做着些打杂的活儿,成日在这巨大的宅邸中跑腿。
白茸方位感很好,走了几次之后,已经差不多记清楚了这座大宅的布局,垂花门后便是女眷居住的内宅,内宅没有开门,想出去必须绕过影壁,走前门,或是走那一扇专给王寿夜间出门开的小北门。她路过了两次,有些中意那一扇小北门,出口更为隐蔽,不在大街上。
白茸想,她身上没有妖钱,并且还被打上了奴印,无法乘坐云辇,单靠双腿行走又太慢,大概率会被抓回来。
她需要一把灵剑,只要有了灵剑,她就可以御剑了,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无力。
如今她没有什么具体的差事,有活儿便做,做的最多的就是跟着膳食房的婆子打杂,那婆子见这膳食房里打杂的丫头,洗干净脸了竟然长得很漂亮,于是经常遣她去给贵客送餐。那贵客喝醉了,想摸她手,她就站在那里,也一点不躲,倒是贵客后来看清楚了,她一双细软的手上,满是未愈合的伤痕。这么漂亮的一个年轻小丫头,居然生着这样一双手,顿时倒了胃口,又见她呆滞无神,越发觉得玩起来没趣,放她走了。
后来,不知怎么好像被王寿知道这件事了。婆子被换了,之后再也没让她出去见过外客了,都做些体力活。
这一日,白茸从膳食房慢慢走回来时,已经是黄昏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那件狭窄的耳房,勉强擦了一下身,便在墙脚的破席子上躺下了。白日因为奉菜站立太久,她觉得自己小腿都有些浮肿了。迷迷糊糊,后背也疼得不行,她蜷缩在被窝里,又有些想吐了。
她吃力从被窝中爬起来,走到门口时,却意外看到一个黄衫姑娘,手里端着一碗桂花酒酿,碗中散发出一点甜香。抬眸见她煞白的面容,那姑娘不好意思道:“你吃不吃?”
“你们吃不惯我们的食物吧。”她面容现在估计很是难看,那姑娘看着都有些畏惧,“这是之前一个贵客赏给我的,我不爱喝甜的,你喜欢的话就替我喝了吧。”
白茸漱了口,握着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舌尖终于尝到一抹淡淡的甜味,是这些天的第一次,是这样的甘甜,弥漫在舌尖,让她忍不住回味。闻到这甜香,她终于不再那样克制不住的想干呕。
白茸仰脸朝她笑,声音有些嘶哑:“谢谢你。”
黄莺不假思索说:“原来你会说话啊,我们本来还以为……”
以为她是哑巴呢。
白茸喝酒酿的速度慢了些,好脾气笑了笑:“不是的”。她只是越来越不想说话了,她觉得自己像个身负诅咒的怪胎,所有和她接触对她好的人,最后都会遭遇厄运。
这一碗酒酿之后,白茸和这个叫黄莺的小妖慢慢熟悉了起来。
王寿府邸上养着一个歌舞班,黄莺便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舞女。
她年龄小,话多又天真活泼,和白茸年龄相仿,这么相处下来,很快就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个干干净净。
白茸才知道,原来黄莺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一只鹰。几年前,她的恋人参军戍边去了,一直未归,她因为家中太贫穷,母亲又重病,不得已卖身进了王府来当舞女。白茸想,原来这些事情,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和妖界,其实都差不多。
黄莺很爱笑,对未来充满希望,她说她和王府签的是活契,等之后攒够钱了,便给自己赎身,她说起自己爱人时眼睛亮亮的,说他说过,退伍了便回来娶她。她藏着恋人给她寄来的信,那纸张因为被反反复复看,显得很陈旧。
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只剩下几个月了,黄莺也已经快攒够了赎身钱,过两月就打算离开王府了。
黄莺不认得妖书,是之前托教书先生给她翻译的,她献宝一样把信拿出来给白茸看。
白茸几乎已经可以读通妖书了,她笑着念给黄莺听,看她幸福地捧着脸听。
信中是年轻男人满满的爱意,说他都很想她,要她再等等,等他回来了,就娶她。
或许全天下陷入爱河的男人,表达爱意时,无论身份地位才华,都是这般遮掩不住的庸俗。
白茸真心祝福她。
黄莺幸福地收起了信,又开始教白茸,她这些年的生存之道。
她还教白茸,被那些坏男人欺辱了,不要当回事,便当是被路边臭虫咬了一口,迟早会过去。
白茸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安静听着她说话,朝着她笑,眼里像是落了皎洁的月色。
黄莺其实也好奇问过她,她是如何落到妖界来的,又是如何被卖进了王府,是不是也是欠了钱,要多久才能赎身。
“我赎不了的。”白茸轻轻说。
沈长离估计想让她当一辈子奴隶,被所有人日日践踏,他才会满足。
黄莺问:“为何?绒绒,你是不是得罪什么大人物了呀?”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或许确实是得罪了。
她想,她的故事说起来实在太荒唐,甚至无从说起。她只能告诉黄莺,是因为意外。
黄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和黄莺就这样越来越熟,某日,黄莺随着歌舞班子处了府,晚上回来时,白茸帮她卸着妆,便问她:“莺莺,你出府的时候,有在附近见到灵武店吗?”
黄莺想了想:“南缘坊有一家灵武店,离我们府上最近的一家了。我之前路过时见过,里头刀枪剑什么都有。”
“你会武吗?”黄莺好意外,看着她的细胳膊细腿。
白茸说:“以前学过一些剑术。”
“我们府上不允许下人佩剑的。”黄莺又说,“而且灵武好贵的,最便宜的灵剑至少也要八百妖石。”
八百。
白茸如今了解妖界物价,换算起来,其实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她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知道数字便好办了,慢慢攒,迟早可以攒出来买剑的钱。只要有一把剑,她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很多了。
……
仙界。
若化神君即将出发前往妖界,离开以前,他最后去了一趟化露池。
若化对着那一朵闭合莲花,温和说:“甘木,我如今要下凡尘了,去寻你的化身。”
若化捧出了一颗剔透的龙珠,里头满是鲜红的血雾。
“魔尊在魔后的影响下,最近,隐约已经有想与三界开战的趋势。”若化轻轻抚摸了一下莲花花瓣,动作柔和,不急不缓说。
他对神女有养育之恩,也见证了几千年她一步步走到这地步。如今,对有她灵魂碎片的白茸,他一样也充满了爱怜的护犊之情。
“他如今入魔已深,怕是救无可救了。便是你,也无法再挽救他了。”若化看着那颗龙珠,叹息道。
沈长离如今行事残忍程度,比起当年的天阙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百年前他私自在魔界启动星分阵法之后,就已经开始沾染无法拔除的魔气了。从心性上来说,他与魔几乎谈不上有多少区别。
若化觉得这是天生的性情,他自小就凉薄,亲手弑母,烧毁族人尸骨,屠灭满门,从来没有手软过,也没见有任何常人的痛苦和纠结。若化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作为人与仙的宽和慈悲,反而更像是天生的魔,残忍无情冷酷。
“沈长离心性较从前天阙不同,修为也更精纯。魔龙若是重临于世,后果不堪设想。”若化说。
现在他几乎已经统一妖界,地位日益稳固,到时候若与魔界联手,两侧力量会更加失衡。
妖界叛乱的妖族也有暗自和仙廷联系,仙帝叫人秘密接纳了其中一部分,为之后做准备。
“你如今已经无法再挽救他了。”若化温和地说。
“未来三界必有一劫难,三界的苍云楔也都已经沾染了魔气。我们只能从现在开始准备,找到白茸是第一步。”
白茸身躯被净火毁掉之后,被沈长离通过魔阵再度复活,合欢神木重塑了她的人身。
只是如今,若化也寻不到她的具体位置,或许是沈长离做了某种手脚,他在仙界通过仙仪搜寻白茸的灵迹,一直都是一无所获,自从数百年前她死于净火之后,她原本的气息便消失了,或许是有了某种他不知道的变化。
只有找到白茸了,他才可以通过她寻沈长离的护心鳞,再用他的护心锻造龙鳞剑。
沈长离是眼下世间的最后一条龙,想重创他的原身,只有此剑可行,之后才可以考虑用伏魔印压制。
他知道沉睡中的甘木依旧保有本能。
莲花一直没有动静,若化温和耐性地等着,不急不缓。
终于,在他在化露池边候到第三日时。
那一朵巨大的莲花散发出微微的光亮,花瓣轻轻颤动,随即,一片粉白的叶片从花盘上飞出,轻轻落在了神君手中。
若化将那那片叶子放入了星盘中,星盘微微亮起,指针开始变换方位。
若化手持星盘,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妖界方向掠去。
……
天边挂着一轮橙黄的月亮。
妖界,同一轮月亮下,白茸对这些毫无察觉。
她在王寿府邸上的日子依旧这样平平淡淡过着,没人给她发月钱。可是,她生得漂亮乖巧,而且什么脏活累都愿意做,也不喊苦喊累。府上来了贵客时,她经常能得些赏赐,白茸把这些杂七杂八的赏赐都收了起来,打算慢慢攒,到时候拿去当掉,能换一把灵剑就够了。
那一日,她正收拾挽着袖子,蹲在地上洗碗,抬眸,便见到一只身形健硕的豹猫从隔壁房梁上越过,屋顶上方便悬着一轮硕大的圆月,她忽然有些怔忪。
隔壁很是安静,几乎听不到多少动静。
白茸想到很久以前,自己还在人间的时候,曾见过的唯一一只猫妖,真好,她眸底浮出了淡淡的艳羡,是那样的矫健和自由。
只是,还可以那样自由行走的日子,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是无法奢望的了。
这一日府中似乎有些不同,白茸刚从膳食房打下手回来,便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她认得,为首的那一个是歌舞班的班主,也是一只蛇妖,她抽了黄莺一巴掌,正在厉声呵斥:“你明明知道今晚府上有贵客要来,出不得半点差错,居然赶在这种时候给我闯祸,仔细下月我把你这贱婢给发卖了。”
黄莺正跌坐在地上,捂着正在流血的面颊,眼眶通红。
白茸走过去,轻轻掰开了她的手,看了一下她面上的伤口,唇角有淤青,脸上还有几道横七竖八的伤口,不深,但是这新鲜伤口,看着很是丑陋碍眼。
原来她今日在街头见到有人在欺负小孩,她是个热心肠,便又上去替人出头,黄莺身上几乎没有半点修为,结果被揍了一顿,面容也被划破了。
白茸想,若是她现在手头有金创药就好了,可以给她治到不留疤,只可惜,金创药在妖界很是稀少并且价格昂贵,不是她可以随便弄到手的,府邸上便是有,也不会给黄莺这个小小的舞女用。
班长盯着白茸:“明晚有贵客要来,王大人亲自钦点了要舞女献舞,一个都不能少。现在就她这样,如何去表演?怕污了贵客眼睛。”
白茸抱着黄莺,听她住不住抽噎,她轻声问:“我可以替她吗?”
班长神情变化了一瞬,从她纤细柔软的身段上扫过,又看向她清丽的面容。心中倒是起了念,她生得比黄莺好看。有这张脸,就算舞跳得不好,要是被哪个贵客看上了,她也算是有功了。
“过来试试。”班长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着的灰布衣,“先去把衣裳换了,把脸也洗了,洗干净些。”
白茸被带去了一间小屋子,有人给她描眉画眼,换上衣裳,她丝毫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打扮。
班长见到她时,眼睛一亮,之前嫌弃的神色都少了不少,她拍了拍手:“今晚跳破阵和采薇,你记记动作,到时候跟着做,不要出纰漏。”
“还有就是,千万不要冲撞了贵客。”她严厉道,“你们就是府上养着的奴才,贵客要做什么,都不允许反抗。”
白茸垂落的长睫微微翕动,看不出心中想法。
她走出那间屋子时,黄莺正在外头焦灼等着,见她立马扑了上来,眸光很是焦灼:“你真要替我去?”
“那……会来很多不好的男人。”黄莺咬着唇,“我怕他们在宴席上欺负你。”
白茸握着她的手,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在意。
黄莺有心爱的男子,还在等着他回来娶她,想赎身,她以后还有许多许多值得期待的好日子。每次和她闲聊时,看着黄莺闪闪发光的眼睛,她觉得自己都好似多了一些活气,像是干涸的土地被重新注入了水流。
白茸随着歌舞班一起练习了两日,她记忆力好,肢体也很是柔软,并且有以前习剑的底子,因此学起来很快。
跳起来也像模像样,班长很是满意,决定让她穿黄莺的衣裳替她上台。
……
这一日王府氛围完全不同,阖府上上下下都如临大敌,道路早就被清洗了一遍,门口牌匾被洗濯得闪闪发光,没有一丝污垢。
龙君今晚要来府上宴会。沈长离性格很冷清,他坐上这位子这么久,王都宴会几乎没有参加过,而这一次,竟然亲自来了王寿府上,显然是个殊荣。
如今阴山叛乱已经差不多平息,湟灼接管了阴山,一阵鸡飞狗跳过去之后,如今局势也算是安稳了下来。
东北角的青丘却未曾解决,胡九率军盘踞在妖域东北,他性情狡诈,擅用幻术,且与沈长离有解不开的断尾之仇。他想真的重构版图,少不得还得出征青丘一趟。
王寿心里明白,沈长离是为了商议军备之事而来。只是,这一次,他没召王寿去妖宫,而是自己亲自来了府上,王都上下都知道他不喜交游,这一次,也是给足了王寿面子,让他喜上眉梢,可不得叫下人铆足了力气准备一场完美的大宴。
宴席上山珍海味数不胜数,王寿说着话,却不住看首席上坐着的男人,生怕菜色不合他胃口。妖兽喜肉食,口味很重。但沈长离自小在道门中长大,养出的口味也是道家的清淡,这宴席也是合着他口味做的。
只是这一顿饭,他也几乎没怎么动箸,只喝了些酒。
席间聊完了正事,听他意思,这一次,还是预备让王寿继续负责粮草辎重,王寿不由喜上眉梢,趁着大家饮酒的时候,拍手叫舞女上来献舞,他笑着说:“我府上养了些小雀子,平日没什么用处,就是舞姿还勉强可以入眼,希望王上不要嫌弃。”
沈长离身侧坐着他的幕僚辛云,辛云笑着说:“早听说王大人府上舞女姿容超绝,各个都鲜艳妩媚,不知属下今日有没有这个眼福?”他说这话时,眼睛看向一侧的沈长离。
沈长离正在饮酒,眉目淡淡:“叫她们上来。”
他丝毫没问起王寿那日被他赏给他的婢子,似早忘了这事情,不急不缓。
那事儿原本一直是王寿心中的一个疙瘩,现在看他表现,也暗自放心了不少,心想估计真就是个玩玩的婢子,玩过就忘了。
见他没有拒绝,王寿自是立马叫了舞班进来献舞。
众舞姬舞姿曼妙,在场的都是男人,大饱了眼福和艳福。
领舞是个妩媚的蛇女,也是生得最艳丽的,她进屋之后,视线瞬间停在了坐于首席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
他显然在此处地位最高,与生俱来的清冷贵气。舞女见惯了这样的场合,一双玉手端着酒盏,笑吟吟地给他斟酒,眼角眉梢满是妩媚。
沈长离没拒绝这杯酒,舞女很是欢喜,原本暗暗想继续靠他身上,见他丝毫没有兴致,也不敢继续下去了。沈长离显然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男人。
王寿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知他见惯了美人,也不意外。他愿意喝这杯酒,已经是给他面子了,他一整晚心情都很好,笑眯眯的。
直到差不多亥时,舞姬换班,二次进来了一波新的舞女。
白茸随着众多舞女一起走进了宴厅。
一个叫做莫昕的妖将,一眼就看中了走在人群最后,那个面嫩的穿着鹅黄衫子的小舞女。
明明都穿着一样的舞姬服,她身上那鹅黄的轻纱勾勒出了曼妙的纤细腰身,裙下隐约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玉白小腿,很是惹眼。
“模样身段得真不错,你小子可有艳福。”辛云贫嘴,朝王寿挤眉。
宣阳坐在宴尾,只是安静看了她一眼,一言未发。
王寿已经喝醉了,正搂着一个舞女,喝着她杯盏中的酒。他醉醺醺的,也没抬眼仔细看,只是嘿嘿的笑。
“来,舞就先别跳来,先来服侍你主子,给莫将军斟酒去。”他醉眼朦胧,朝那小舞女叫嚷道。
白茸便出了列,斟满了一杯葡萄酒,朝那个粗野的妖将走去。
她手腕纤细柔软,跪坐在他面前,捧着那一盏葡萄红的酒,乌发星眸,像是做惯了的事情。
她眼睛很乖,丝毫没有多看谁一眼。满席的男人,伺候谁喝酒对她都也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男人对她容貌身段的评头论足她也听到了,却毫无反应,也不在意,没有羞耻,没有气愤,什么情绪都没有。
莫昕是熊妖,性情粗野,见她这模样,骨头都酥软了一半,立马凑身过去,想就着她的手喝一口酒,另一只手,也不老实,想暗戳戳去搂那一截纤细莹润的腰。
没碰到酒杯。
伴随着刺耳的杯盏破裂的声音,所有人都安静了。
沈长离抬眸,冷冷看向他们,拿起手边搁着的瓷釉杯,掷了出去,砸到了他两人面前,那瓷杯在桌面前摔得四分五裂,碎瓷乱飞,将宴席上原本的欢声笑语都击了个粉碎。他身侧舞女也吓得面色煞白。
他性格冷漠,喜怒无常。虽然之后不再有后续,这个动作已够众人噤若寒蝉,莫昕更是吓得大汗淋漓,匍匐在地,他上过战场,知道这个看起来秀雅清冷的男人的可怕,他本质就是一只可怕冷血的恶鬼。
方才觥筹交错的场景一下冷了下来。
王寿这才看清那小舞女面容,已经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酒全醒了。
……
白茸低垂着眼,那杯盏就在她眼前炸裂开时,她甚至都没有丝毫反应,像是个精工细作的低眉顺目的偶人。
她的手也被碎瓷片划破了,正在流血,她被人带回了那间狭窄的耳房,有人给她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
她全程都很听话,让她如何便如何,似乎丝毫没有半分自己的意志。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打起了闷雷,夏季狂风骤雨,白茸呆呆坐在自己那破旧的蒲团上。
室内黑漆漆的,毫无光亮,没有火烛。她还是很怕这种天气,也怕黑,把自己稍微蜷缩了起来,尖尖的下巴搁在膝盖上。
黄莺就住在白茸隔壁的耳房,不知今晚发生了什么,宴会上似乎出了点意外。
她被禁足了,正在自己屋子里头焦心着。便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在夜色里,肆无忌惮推门进了白茸的屋子,吓得六神无主。
这是王府上,奴仆本质都是属于王寿的,和外男私通,被抓到了下场很是凄惨。
她不认得这个男人,莫非是绒绒的相好?看着身份不凡,她有这般相好,如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
有人推开了门,风卷入一股山雨欲来的清新的草木味道。
他这样沉沉站在她面前,很挺拔,面容被掩盖在夜色里,看不清神情。
她靠着墙角,忍不住再度瑟缩。
沈长离视线准确无误找到她,轻笑了声:“白茸,你可真不老实。”
“小妾都不满足了吗,想出去到花楼当舞女?”
“你是不是还要感谢我,把你送来了这里?”他俯视着她。
白茸一言不发,只是垂着眼,抱着自己膝盖,如今在他面前,她仅存的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把自己蜷得更紧,似乎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规避一些潜在的伤害。
“说话,哑巴了?”他问。
走近了,白茸嗅到他月白的衣袖上,又沾染着不同的女人的香。哪天在他身上闻不到其他女人味道了,只是她如今早司空见惯,觉得哪天闻不到了,似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室内黑漆漆的,没有半点亮光。
他随手把她从角落里拎起,皱眉盯着那个肮脏的蒲团,把上头结了薄冰,方才坐下。
她身上有点淡淡的香,不是任何香薰味道,纯粹是天生的体味,自然没有费尽心力的名贵香好闻。男人高挺的鼻梁亲密地埋入她的后颈,嗅了又嗅,大手重重握了她纤小的手,两人紧紧贴着,很亲密的姿态,像是一对寻常的爱侣。
只是,被这样被一个毒蛇般冷酷无情的男人如此搂着,她浑身都克制不住的发抖。
随后,果然,他很快清醒过来,注视着她身上这一身舞女服时,一瞬间,眸光中的迟疑都通通化成了居高临下的轻视与厌恶。
“脱了。”他看向她身上那一身暴露的舞女服,冰冷道。
白茸咬着唇,双手下意识护住着自己的腰。
他笑了一下,便真的没继续了。阴沉道:“要给王寿守节是吗?孤成全你。”
“你来这多久了?”他问,“记得吗。”
她摇头,把自己拉远。
“那你还记得什么,记得穿成这样出去给男人看?”他冰凉的手指隔着衣物划过。那薄纱制成的舞女服压根抵挡不住触感。
“在这服侍过几个人?”他又问。
她呆呆说:“记不得了……”她怕他以为她做事不尽力,要把她从这带走,立马补充,“很多很多。”
沈长离神情沉了下,化作了波澜不惊的冷笑,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激怒他,他会介意吗?
他拧过她下颌:“不错。既是如此,那再多一个,你想必也不在乎。”
嗅到危险的味道时。白茸脑中瞬间完全空白,跌跌撞撞从蒲团上爬了起来,连滚带爬想离开他,被他握住脚踝拽回。她乱蹬的柔软的小脚蹬到了男人紧实有力的小臂,似踩到了什么异样的坚硬触感。一道闪电从窗户口划过,暂时照明了室内。她才看清,他袖下手臂上头,竟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银鳞,流摄着冰冷的光华。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显了原相。
两人动作都一瞬间都顿住了。他原身很敏感,比用人身时要灵敏十倍不止。
沈长离已经克制不住,想起了那在洞窟的一晚。
可是,白茸旋即已下意识爬远,眸底满是抗拒和惧怕。那冰冷微潮的触感还残存着。
他浅色的眸色也发生了变化,已经重新升起一股暗沉的火。
他似笑非笑问 :“嗯?不是早已知道我非人,现在露出这模样做什么。你如今在妖界当花奴,难道不该学着早早适应不同的妖兽?”
她视线陡然一黑,沉入了一片黑暗里,视力被完全剥夺。
她只记得用双手死死捂住腰间残存的布料。承受着这仿佛没有止境的羞辱。云鬓散乱,眼泪从眼角滑落,变成压抑的啜泣。他每次都可以轻而易举,用最侮辱人的办法把她抛入地狱。
“你既如此喜欢待在这里,那就永远待下去吧。”
“既喜欢跳舞,以后多练练,孤让他们送你去更大的地方,表演给所有人看。”
沈长离在这狭窄肮脏的耳屋待了一宿。天蒙蒙亮时才走。
她裹好那些残存的布料,双腿都在发软,几乎站不起来,白日却还要继续做活。
昨夜的事情,包括那一场夜宴,在王府上下没有任何人再提起。
沈长离没给她任何名分,名义上,她依旧是王寿的小妾和整个府邸的奴仆。至于宴席上的摔杯,和后来熊昕被砍掉的那只手,他只是轻描淡写解释为,恰巧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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