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沈长离在耐心陪着她, 白茸意识到这一点——像是某种猎物入阵,他性格一贯如此,猛兽猎捕的时候会玩弄自己的猎物。在沈长离眼里, 或许她就是一只这样的猎物。
大阵中只剩他们两人, 狂风呼啸, 白茸发髻散开了, 她及腰的黑发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脸色像是雪一样的白。她纤细的手, 没有松开那龙鳞剑的剑柄。剑身上张开的锋利的鳞片,将男人的手掌割得鲜血淋漓。
他浑不在意。
沈长离不厌恶这样的状况,此时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纵然外头血海滔天,这一瞬, 这一方小天地里只有他们二人,他的本命护心将他与她紧密相连, 透过龙鳞剑, 沈长离可以感受到,她手掌肌肤的触感与热度, 感受到她的呼吸和脉搏。他把自己的弱点和命脉
这是沈长离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 这样贴合本能的快乐。像是一艘在外漂泊已久, 流离失所的小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系绳。他既想用全副心神占有她, 也难得地想臣服于一人脚下。
龙鳞剑割破了他的手, 鲜血汹涌而出,只是他显而易见不在意。
“你这样做, 只会让我对你越来越厌恶。”她说,“我不喜欢弑杀暴戾的魔鬼, 更不喜欢毫无理智无法控制自己的野兽。”
“你一早想给我的就是这个吗?”白茸低眸凝向剑身,莞尔一笑,“这是你们的习性吗?遇到一个女人,便要给她一片自己的鳞作纪念?好在你身上有那么多鳞,不然,你的每个女人都分一片,都快要不够了,是不是?”
白茸向来知道什么样的话可以刺痛他。
伤言如刀。
男人瞳孔中光华迅速消失了。龙化后显出本相的沈长离和平日模样相差很大,兽类的竖瞳给他增加了极强的非人感,和平日清俊公子的样貌相去甚远。
冷血兽类、残暴、非人。
或许从最开始,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白茸略微转动了一下剑身,沈长离手上创口极为严重,但是,她看得到,血肉依旧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愈合,魔躯给他带来了非比寻常的恢复能力。
“就算有这柄剑,你知道我也杀不死你。”白茸说,“沈长离,这一切都是你筹谋好了的吧。”
“筹谋已久的宏图霸业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你怎么舍得现在就放手呢?”
“你做这么大的局,将这么多无辜的人卷入这场局中——”白茸说,“你过惯了声色犬马的日子,这冷僻的九重霄,到底有什么这般吸引你的东西,让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手?”
两人目光相接。
那个唯一的答案已经在白茸心底浮现。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白茸问。
“从很早开始。”沈长离说。
最开始,他从楚挽璃身上发现了端倪,通过飞升后的悉心调查,他花了数百年,探寻到了九重霄内天道的秘密。
无论是夔龙族灭,还是他妻子为了祭祀身死魂消,不过都是早早设定好的剧本。
若是他不是自幼被龙姬换骨,或许,沈桓玉也不会消失,沈长离压根就不会出现,白茸与他平平顺顺幸福走过一生。
他任由鲜血从指尖落下,倏然笑了:“是,你说得对,我既注定了要做魔头,为何不干脆接受命运的安排?我就是这样的人。”
衣裳被汗水浸湿了,白茸看着那双冷酷,似乎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眼睛,心神一颤。
沈长离平静说:“你若是不在此处杀了我,过了今日,天道会为我所用。”
翌时,他会成为真正的三界共主,掌握天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想要什么都可以达成。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一次也没有,从她的眼里看到过从前那样灼热的爱意。
他是冷血生物,自小感情冷漠,情感迟钝,被抽走情丝之后尤甚,无论是自己被折磨,折磨其他,杀人,被杀,都不会让他有多少情绪波动。
可是,这一瞬。
不知道,是痛苦,或者是什么其他异样的浓烈情感。
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强的撕裂感。
白茸说:“天道与苍云楔和玄天结界相连,若是你是要强行夺走天道。这个位面定然会开始崩塌。”
皆时,只会死伤无数。
沈长离一笑:“你觉得我会在意吗?”
为了达到目标,牺牲和流血是不可避免的。
“况且,就算你成功到达了无尘地,你要如何操纵天道?”白茸说,“那个地方不是用蛮力可以进去的。”
沈长离抽回了手,他纤长的手指在虚空中一收。
他手中有一颗心脏。是一颗魔心,上面缠绕的凸出经脉还在跳动。
白茸在那一颗心上,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
她浓长的眼睫微微一颤,这一瞬,她严丝缝合的神情才终于有了一些松动。她看向那一棵心的眼神,甚至有几分温柔的悲悯。
白茸没想到,楚挽璃最后的结局会是如此。
她其实从未恨过楚挽璃。
她不过是个被宠坏了,天真幼稚的大小姐。
很久了,白茸甚至从未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有一瞬,他甚至起了一种冲动,想把手中那一颗心捏为齑粉。
为什么?
对他以外的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白茸都可以平等地原谅、给予温柔的关怀。
对阴山九郁也好,对楚挽璃也好,对楚飞光也好。
沈长离深恨她这样的博爱,为什么——她不能讲这样的感情都用在他身上。
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他?
“沈长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白茸抬眸看他,平静地说,“她好歹曾经是你名义上的妻,你这般冷血,薄情寡义,出尔反尔。这辈子,你到底有对谁有过真情?你从前对我的好,也都只是伪装的吧?你那时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可惜,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你出身在锦衣玉食里,习剑修行也是天资绝伦,一路做什么都顺利,在鲜花与掌声中长大。”白茸说,“习惯了从高处俯瞰世人,沈长离,你受惠于天如此之多,对天下苍生却没有丝毫悲悯之心,满手鲜血。”
她的情绪通过剑刃传了过来。
冷淡,厌恶。
像是刀刃一样,把他刺伤鲜血淋漓。
“是。”他手掌收紧,剑刃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鲜血纷纷扬扬洒下,伤口深可见骨,他浑不在意,笑着说,“我过得很好,一路顺风顺水,出身好,天赋高,要什么有什么。”
“几百年便修炼出了这样一身修为,在青岚宗的时候就千呼百应,去了妖界,更是万人之上,我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又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们对我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路边野狗罢了。”
白茸不再说话。
她眼中,对他最后一丝怜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来越不像了。
她无法在他身上,再看到半分从前沈桓玉的影子。
“我本就不是他。”沈长离眸底露出一丝讥诮,“你把我当成另一个男人,透过我看着他,甚至梦中叫的也是他的名字。”
莫非以为,他会不知道这些事情?
“阿玉叫的不就是你?”白茸擦去额角汗水,“只是因为失去了和我的那一段记忆,你就要完全否定自己曾作为沈桓玉生活过的那么多年吗?”
沈长离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暗金色的眼看向她,朝她走近了一步。
两人距离实在是太近,只有一个身位。
白茸没动。
“那你再那样叫我一声。”他垂眸看着她,低声说。
走近了,这样瞧着久违的她,他心中泛起一阵波澜。
白茸温顺平静。
待他接近,即将伸手——白茸无比熟悉他这样的动作,从孩提时代开始,无数次,他拥她入怀,用的姿势都和现在一模一样。
怀中女人身体温暖柔软。和他坚硬冰冷的身躯完全不同。
沈长离没想到,甚至也没多去细想,白茸的异样。
他毫无防备,没有护体的灵力,没有护甲,那一柄剑被她握在手中,她从剑身中,可以感受到沈长离的脉搏,比往日跳动快许多。
旋即,他怀中光芒已经爆开。
白茸抽身退后了半步,虎口压住手中剑身,沈长离与人对招无数,他瞳孔略微一凝,已看出了白茸的起手式,可是,他强行压抑住了,身体的本能反应,
下一瞬,她身影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流光,冰冷的剑刃,没入了他的胸口。
从左胸的位置,没入了大半。
两人太近,他没有躲闪的空间。
她的动作没有犹豫。
龙鳞剑冰冷刺骨,带着几分雪水的清冽和冰冷。
天地万物在这一刻似乎都静止了。
白茸脸上没有表情,平静,漠然,她长发被风吹得猎猎,身姿端丽洒脱。散开的发髻被她用一根发绳随意束成了高马尾。看起来像是一个端丽的女武神。
是楚飞光曾用过的剑招,回光,适合袖里绯这样短小的袖剑,是致命的刺杀招式。在这时,被她用在了沈长离身上。
白茸用师父曾教过的剑法,将这柄龙鳞剑,送入了沈长离胸口。
被自己择定的伴侣,用龙鳞剑贯穿心脏,他从前在夔龙族的传说中,听闻哂笑过这种愚蠢的龙类。
白茸手指一顿,没拔出剑,身形朝后爆掠。
是他龙心的位置。
他魔化了,血却依旧有温度,甚至连那一颗心,也是柔软的,跳动的,和人的心,没有不同。
沈长离周身被笼罩在一团血色的云中,气温骤降,云中隐有雷鸣之声,那一团血色的云中,浮现出了巨大的银龙虚影。
“放箭。”一侧的云梯之上,历骅咆哮。
光箭如雨一般,攒入了那一团血云之中。
玄古大阵也在这时终于结阵完毕。芙蓉扶着白茸迅速后退,满面庆幸:“太好了,赶上了。”
“那魔头这次总该死了吧。”
司命凝着远处的一团浓云,淡淡说:“那是他的本相,妖兽极端虚弱的时候,方才会化出本相来。这么多年,还是沈长离第一次被逼到这份上吧。”
他上下打量了白茸,她身上的血显而易见都不是自己的。
沈长离没有伤她。
白茸默不作声,问司命:“封印可以维持多久?”
“永世。”司命说,“这般魔头,适合在八大地狱中度过余生。”
她默默看着远方。
妖兵那边却出乎意料的沉默安静,没有统率陨落的不安彷徨,旌旗在风中飘扬。
“后退!”司命忽然厉声呵斥。
那一团浓云消散了。
玄古大阵发出了低低的轰鸣之声。
“糟了。”司命说。
旋即,他瞳孔扩大,看到了这辈子最难以忘却的景象——
云层之上,那一团血色的雾气中,冲出了一条巨大的银色夔龙,玄古大阵金色的枷锁束缚着他,箭雨倾斜而下,都纷纷被他坚硬的鳞甲阻隔,巨龙还在不住地流血,他胸甲前的位置少了两片鳞,其上插着一柄光华四溢的剑。
“都集中,射那一块。”历骅厉声说。
他没有护心鳞的地方。
“我们都低估沈长离的修为了。”司命远远看着这一幕,低声说。
天阙几千年的龙骨、本身便是不出世的剑修,加之他魔化程度比他以为的,还要可怕许多。
白茸一直没有做声。
巨龙暗金色的瞳孔转动,准确无误,在人群中,摄住了她。
那样冷血、邪异的一双眼。
白茸会杀他吗?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沈长离心底其实一直不相信,白茸会伤害他。
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或许也是唯一一个信赖的人。
属于沈桓玉那一点残余的潜藏意识,固执地待在他灵海深处。
告诉他,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不会离开他,不会背叛他的人。
幼年在宫中时,她对那个孤零零的小男孩承诺过,他不用再这样压抑自己性情,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她说,做什么都可以,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离开,会陪着他,不会让他再独自一人。
银龙在不断地流血,鳞片混着鲜血从高空中洒落下,云台地面被染成了银色,都是他的龙血。
他在用蛮力破阵,那一双峥嵘漂亮的龙角,被折断了一根,他毫不在乎,宛如察觉不到疼痛。
白茸手指微微收紧,闭着眼,一言不发。
司命对她说:“你快逃吧。去那个地方——或许还能保你一命。”
“破了。”妖军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随着华渚的一声令下,潮水般的妖军,朝着天门汹涌而来。
巨龙在天空中盘桓了一圈,化回了人身。
沈长离两根手指捏住了穿透在胸口的剑刃,硬生生拔出了那一柄剑,握在了自己手中。
一道磅礴剑气朝天门直冲而来,其中暴烈的杀意凛然。
她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冰凉。
……
白茸再睁开眼时,她看了一眼四周,自己还活着,身上没有少哪个部位。
她的手腕被捆仙锁紧紧扎起,束缚在了背后。
视野内,尽是一片熟悉的纯白,背后是冰冷光滑的树干。
沈长离将她带来了无尘地?
他果然有办法进来这里。
她试着坐起了身子。
她被捆住了,捆在了——不死树上。白茸微微弯了弯唇,命运有时也真有趣。
不远处,一片纯白之中,陡然出现一道玄色的影子,黑白对比如此强烈。
他面容苍白,唇也是白的,银色长发披散下来,整个人身上毫无血色。胸前那一处创口没复原,白茸视线往下,看到他垂落在身侧的左手,那双素来有力的手,如今看不出任何生机,死气沉沉地软绵绵垂在一侧,是他强行是用龙爪撕裂玄古阵法的代价。他原身那一根折断的龙角,估计也永远没法再复原了。
看来,她做的事情,也不是毫无意义。
白茸很平静,没有愧欠,没有心虚,她不怕死,也不怕活,什么都不怕了。
那一双云靴停在了白茸跟前。
一具软绵绵的东西被他用完好的右手,甩到了她面前。
是若化的尸身。
若化是天道使者,无尘地的看守者,他死在沈长离手中毫不意外。
她抑制不住自己想吐的冲动,看清若化尚还圆睁的眼睛时,她终于控制不住,真实吐了出来。全部吐在了他干净的云靴边。
男人暗金色的眼就这样平静看着她,看着她吐完,吐得狼狈不堪,发丝黏在雪白的面颊上。
“你为什么要杀师父?”
“他是我仇人。”沈长离简短说。
若化是天道使者,楚挽离背后的操纵者,暗中与魔界勾结,助纣为虐,三界有如今的混乱模样,他居功至伟。
若化诛他全族,暗中操纵龙姬给他下了赤葶毒。是他今生,最后一桩需要报的仇。
况且,不杀他,他也不可能拿到天道。
“我以为,你是为了报复我。”她想要跪坐在师父脚边,给师父合上眼睛。
若化不是完人,对她也是利用居多,纵然动机不纯,却也无法消弭他对甘木曾有过的点化抚养之恩。
他盯着她的手指,唇角划出一丝讥讽的弧度:“是,白茸,所有你爱的在意的人,我都会一个个杀给你看。”
他冰冷的手掰过她的下颌:“魔头,不就该是这样做的?”
这是沈长离第一次见到天道。
若化死后。
天道终于显出了形状,是一道纯白色的卷轴,被他静静握在手中。
沈长离十九岁时,历练途中去过一次十巫谷,巫彭有神力可以窥探到天道,与他说,他的妻注定死于祭祀,那时的他只是一笑而过,毫不在意,他一辈子也不打算娶亲,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妻。
漆灵山意外的一夜后,他想法变了,开始筹划娶她的事情,后来,与白茸接触越来越多,当这个预言的迹象越发明显时,他不得不开始正视巫彭的预言。
他与楚挽璃拜堂成亲,预言却依旧落在了白茸身上。
往后,他堕魔,成了三界恶名昭彰的魔头,又应了他出生时,灾星降世的预言。
她嗓音透着一点因为疲惫和脱力的沙哑:“沈长离,你能不能不要动它?否则,玄天结界和苍云楔都会破损,如今的三界,也都不会再存在了。”
她用的是从前小女儿时求他的语气。
她如今还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在捅他那一剑后。
他在她身边弯腰,白茸呼吸滞住,看到他胸前那狰狞可怕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了,表层肌肤却已经变成了邪异的黑。他冰冷的右手,扼住了她柔嫩的脖颈,一分分收紧。
她说错话了,她会被沈长离掐死。
几分钟后,她的呼吸重新回归顺畅n。
男人清俊的面容阴云密布。白茸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他冰冷的的手指离开了她的脖颈。
“把我的绳子解开吧。”白茸揉了揉脖子,疲惫地说,“我不会跑,被下了封印,也跑不动。”
一股无形的大力忽然将她拉近,白茸身体一晃,站立不稳。
沈长离肌肤愈合了,但是心脏上的创口还在流血,疼得让人灵魂几乎抽离,因为是被自己的龙鳞剑刺伤,那创口无法复原。提醒着他,她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白茸,你该死。”他声音透着一点阴狠的沙哑,“死一万次不足惜。”
她被沈长离塞入了怀中,紧紧扣着,是那个在玄古大阵中,没有完成的拥抱,她双手绳子被解开了,随即被他大手压在了他的腰上。
他满身都是血腥味,体内灵脉暴动,一切都糟得不能更糟,因为受了重伤,他应该在高热中,身体不像往日那么凉,落在她脖颈的呼吸也不均匀,是滚烫的。一道冰凉的东西被他大手按住,强行塞入了她的后颈。他比她高大那么多,密不透风抱着她。过了许久,见她没有反抗,这受了重伤的龙,呼吸方才逐渐平稳了。
白茸垂着睫,一言不发,乖巧柔顺,默默承受着他的戾气。
“你要在这里吞噬它?”白茸问。
沈长离定然有办法可以操纵天道。
他成功了,踩着无数人的骨与血。
吞噬了天道后,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三界共主,与天同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力量。
昆丘上,那一口透明的泉,还在不断地潺潺流水。
“三界会崩溃吗?”她说,“包括九重霄?”
他右手在她面颊上停留了一瞬,就拿开了:“会。”
卷轴被沈长离的灵力冻结,在这样可怕的低温下,卷轴实开始逐渐消失,被他避作了原型,化为了一道暖洋洋的光晕。
他让白茸留在这里,或许是想,等一切都改变之后,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依旧是她。
她表情平静宁和,清纯的脸被光晕照得暖洋洋的。她脸蛋很小巧,五官也都精致小巧,时常便显出一副纯良无辜的小模样。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功败垂成,最后一刻了,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或许是已经认命了,她也不再那般抗拒。
天道卷轴在一侧沉浮。
白茸忽然凑了上来:“沈长离。”声音里没有怨怼,认真叫他名字,像是以前叫沈桓玉一样。男人高大的身子顿住了,他将自己左手藏在了袖中,大手将她的头颅按向了自己。
“你不能不要卷轴?”
“你的野心就那样重要吗?”
“白茸,你还爱我吗?”他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白茸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意,和他比平时跳动得更快的心。
她没有说话。
说个简单的谎言,或许有利于她的计划,但是,她不愿意撒这个谎。
“……换个问法,你曾爱过我吗?”
她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你爱的到底是你的阿玉,还是青岚宗的沈长离?”他没压住唇角的讥诮和冷笑。
白茸平静地说:“曾经都爱过。”
他笑容凝固在唇角。
阿玉是他,沈长离也是他。
她第一眼见到他,就发现了他和阿玉细微的不一样,可是,她没有失忆,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她的阿玉啊,世间只有一个,动作神态性情都一模一样,她怎么能不爱他呢?从前,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为他流下的那些眼泪,不曾有过任何虚假。
沈长离的大手几乎把她的手臂捏疼,他猛然低头,那双暗金色的漂亮的眼,凝着她不放:“你说什么?你骗我,怎么可能?”
白茸清晰地说:“从前,我确实,曾爱过你。在青岚宗,遇到你之后。”
“我是人和龙的混血。”他薄薄的唇线紧绷,“不是你想象里,青岚宗光风霁月的剑仙。”
“和你是什么有什么关系。”白茸说,“你就是你。”
她不歧视妖兽,也不觉得他们和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漆灵山那一次我第一次见你原身,便觉得很漂亮。”白茸说。
并没有什么不适。
这些普普通通的话,这些事情早早都过去了,说完后,她没什么感触。
沈长离的反应却很异样。
他清俊的面容堪称阴沉,眼睛似乎要把她看穿: “你骗我,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收我的护心?”她既爱他,又知护心是龙类的定情信物,为什么她不早早收下?
“我那会儿不知是你的鳞片,也不知洞窟中那条受伤的龙是你。”白茸说,“这种礼物太特别,我不愿意与其他兽类有纠缠。”
一切只是他作茧自缚,那时,厌恶自己龙的身份,却又克制不住本能,想在她身上留下气味,占有她,让她收下他的鳞。
沈长离瞳孔中的情绪太过复杂。
他不善言辞,索性不再抵御本能,径直伸了手,将她揽住,死死扣入了自己怀里。
感受到她被他触碰后,躯体本能的冷淡僵硬和抗拒的反应,他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把一切都按下去了,他心上那一处创口又开始重新流血,提醒着他,一切都只是曾经。
“曾……”
对她离开人间后发生的事情,她刻意避而不谈。
他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那种灵魂抽离一般的痛又发作了,沈长离视而不见,只是更紧而强硬地揽住了她。
他去亲她乌压压的发。
“你这般关心天道,关心三界,为什么……一直不问我的事情?”他在她耳边说,说的快而低,“我从没把鳞片给过别人。”给楚挽璃的那一片是死物,所以,楚挽璃意外碰了他真正的护心后,他会那样暴怒。
心上创口似乎不疼了,被一种其他的异样情绪塞满了。
他的龙鳞在她体内,两人挨得很近,他右手扣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那时他不屑于找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求爱,而现在——
若是可以回到从前,一切都还有机会的时候。
他会变成一个庸俗的男人,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默不作声孔雀开屏,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求爱,然后完完全全把她护在自己的地盘。
白茸丝毫不感兴趣,对他的话毫无反应,随口问完,又阖上了眼。
男人唇线抿起。
从前,白茸会紧张兮兮地问沈桓玉,觉得哪个小姑娘最漂亮,是不是最喜欢她。
白茸却从没有问过,他是否真的和那些女人有过什么。
最开始,他一闻脂粉味道都会觉得恶心,他迫使自己坐在那些女人的寝宫里,把自己当成从前的沈桓玉,把那些女人当成从前的白茸,与她们聊天,耐心陪伴,把部族关系维持得很好。
那些女人也都说,他很温柔,待她们都好。除去始终无法克服恶心的心理障碍与她们亲密,他可以把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做的极好。那时他想,他也可以做到沈桓玉做过的事情,既是如此,白茸为什么,不找他索求这样的爱?
炼化天道需要时间,他也需要时间恢复体力,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他不想松开白茸,索性就这样抱着她,很快陷入浅眠调息的状态。
沈长离再睁眼时,发现他的双手被树丛中伸出的坚韧有力的藤蔓捆住了。
沈长离不意外,也并未愤怒,甚至不动声色整了一下坐姿,由着她用藤蔓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男人靠着树坐着,有几分慵懒,他出落得比少年时代更加高大英俊,四肢都修长,狭长冷淡的眉眼在这种时候会显出一种别样的味道来。分明孩子都有了,早是人夫和人父了,他身上竟然还能看到一点初尝恋爱的青年的涩味,和身体的成熟调和得正好。
她穿着一身白衣,身姿袅娜,正在那一汪泉眼边,弯腰看泉水漂浮的花瓣。
沈长离睡意未散,就这样靠着树看着她。
他本想说话,思及她昨日的话,又想让她先开口。
“别碰那里。”直到他瞧着她朝着卷轴方向走去,提醒,“你操纵不了天道,只会被反噬,顺便毁了你的三界。”
他今日倒看不出多少急不可耐,想要炼化天道实现自己野望的急迫。
声音里也没什么不悦的意思。
他已经塑成一道心剑,护在了白茸身前。
以白茸如今实力,触碰天道,只有一种结果,就是被反噬,她不可能操纵天道。
她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情。
“操纵?”她在那一团光芒前站定,唇角翘起,朝他一笑,“沈长离,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要操纵天道呢?”
他方才放松的心神迅速紧绷,头脑已经完全清醒,心念一沉。
捆缚在他手腕上的树藤都被瞬间震碎。
男人身上方才的慵懒彻底不见了,身形已经化作一道看不到的流光,朝她掠过。
“在你心中,我一直是个需要人保护,没有自己主张的可怜虫吧。”白茸说。
“你有自信可以掌控一切。沈长离,你这辈子,就败在你的傲慢上了。”
“我了解你,比你了解我,远多得多。”
她作为无尘地的守护者,无法做出任何不利于天道的事情。沈长离是魔头,反而借了这个身份的便利。
所以,她想尽了办法,只能铤而走险,做出这个计划。
“白茸!”他的声音很远了,似乎在那朦朦胧胧传来。
他竟然这般胆大妄为。
沈长离的反应速度极快,他已经化回了原身,闪电般欺身入了泉眼,完全不管光泉对魔身的灼烫。他没有压制灵力,铺天盖地的可怕威压,几乎要把她捻碎。银龙身上满是大小创口,昔日峥嵘漂亮的龙角只剩了一根,左边龙爪也只余下一半,他从不会用这种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如今是实在顾不上。
他的瞳孔已经完全龙化,暗金色中夹杂着浅红的血丝,看起来十分狰狞。
“你敢跳,我让三界都给你下去陪葬。”
“三界之中,包括我吗?”她浑不在意。
他速度实在太快,电光火石一般已经掠到她跟前。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
“沈长离,停手。”
这一道声音,似乎是径直传入脑海之中。白茸体内有他的护心,龙类对伴侣忠贞臣服的本能,在这一瞬,影响了他的行动。这是白茸第一次,用他伴侣的身份使唤护心,却也是永远的,唯一的一次了。
只是一瞬,然后,一瞬,也就够了。
他和她擦肩而过,没有捉到她最后的一角白色衣袂。
楚飞光给她的净火,在这一瞬猝然涨高。
火光吞噬了天道。
用着师父的净火,她十分安心。
天道开始发出扭曲的啸叫。
白茸拥住了那一团光晕,从泉眼中一跃而下。
“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她说,“大家,或许也都更喜欢如此吧。”
————她没想到,沈长离竟然这般疯狂不要命,他随着她,一起跳入了泉眼中。
他是魔身,光泉的水对他而言是巨毒。
银龙随着她一路往下,速度越来越快,他一侧受伤的龙角已经开始融化,身上漂亮的鳞片,开始一片片掉落,疤痕被撕裂,瞳孔也被灼伤,开始流出鲜血。
他已经彻底疯了。
疯子。疯子,他本来就是疯子。
魔身若是死在了三界之泉里,会给这里带来多大的污染?
昆丘,不死树下的泉眼,源源不断给玄天结界与苍云楔供应着支撑三界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几百年前,她和楚挽璃会被选做祭品,因为楚挽璃是天道的女儿,而她的灵魂起始是昆丘不死树的化身。
她可以走光泉回到三界,别人如此,只会魂飞魄散,死无全尸,尤其这般魔物。
沈长离离她越来越近。
白茸袖内那一朵莲花光芒大作。
“破。”她用尽自己最后一丝灵力,莲花骤然放大,这莲花是甘木的法器,原也是在无尘地带出的法宝。
莲花骤然扩大,截断了甬道,他被阻住了。
他是魔神,在这种地方,便是有通天的神通,一时半会,也不可能破开这一朵莲花。
她终于自由了。
白茸视野也开始模糊,身体和灵魂却无比轻盈。
她这一生也做到了,爱恨情仇,皆是发于本心。
她是苍山神木,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做的。
甘木给她留下莲花,或许也是给她暗示了这个结局,从哪里来,到哪去去。
她诞生在无尘之地,之后也会留在此处。
她当人也当腻了,也不想再困在这一具躯壳里。
之后,她或许会变成一只自由的小鸟,一颗长安古道边的行道树,她都可以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白茸露出了一个打从心底的微笑。
天道被毁了。
大家从今往后,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
不死树也燃烧殆尽了,化作了一道光芒,与天道融合在一起,一起融入了转世泉眼中。
她作为媒介,让这些力量融合得如此顺畅。
她终于获得了,她一直渴望的自由。
从□□到灵魂,一切都解脱了。
“沈长离,再见了,或者说,再也不见了。”她朝后方一笑。
毁了这一具躯壳,又用灵泉洗髓后,一切就都是干干净净的了。
六道轮回,循环不休,她可能去任何一个地方。
沈长离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是她最大的愿望。孽缘都已经干净了。
此后余生,与他再也不见。
……
这一役前,白茸去找了一次司命,司命用朱笔在她额上一点:“往后,三生簿上,不再有你的名字了。”
司命忍不住说:“你就这般不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白茸手中捏着一朵芙蕖花,朝他莞尔一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实在是太累了。”
这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实在是太累。
她终于走完了。
终于可以轻松了。
司命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你今后定然会福泽深厚的。”
“司命,谢谢你,日后有缘再见。”白茸朝他一笑,笑容明媚干净,“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对弈。”
*
九重霄这一役,是妖界千万年后依旧在传颂的一役。
没人知道,龙皇在攻破九重霄后,去了哪里。
只有内部几个侍卫知道,他伤得有多惨烈可怕。
宣阳是仙身,最后,是他从无尘地界中将沈长离带出来的。
整整一年,他都处于重伤昏迷中,醒来后,他足足用了五年,方才可以重新化回人身。沈青溯暂代了他的位子,处理大战之后繁杂的事务,有宣阳和华渚以及一堆忠诚的战将辅佐,局势暂时稳定了下来。
他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问,白茸去了哪。
无人敢回答。
……
他在光泉中受了重伤,原身伤痕太深无法复原,巫师可以用化颜丹,给他修补人形的伤痕,沈长离却拒绝了,让他们将伤痕都原样保存了下来。
他恢复后,迅速重新掌控了局势。
沈青溯被褫夺了手中一切权利,作为和父亲最近的人——母亲意外死在了那一场战役中,尸骨一直到现在也无法找到。他敏锐地察觉到,父亲已经彻底不正常了。他可怕的掌控欲变本加厉。
沈长离经常会叫他来宫中,不允他说话,只是平静看着他,端详他五官中,与白茸相似的部分。
第二年,他开始上天入地,搜寻白茸的影子了。
“她身上,有我的印记。”
她的后颈,有他最后留下的烙印,光泉也无法消除,若是她灵魂还有转世,便不可能褪去这个印记。
只是,三界六道,实是太大,一花便是一世界。
他穷极了一切办法,都不再能找到白茸的任何踪迹。
她像是一滴水,终于回归了海洋,从此再也不见。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沈长离的状态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从最开始的笃定,到中期的暴戾,再往后,已经逐渐化为了死水一样的死寂。
光泉给他留下的重伤,加之身上的赤葶毒素,让他变得更为残暴,阴晴不定,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君魔王。甚至连沈青溯也怕他。
这一年,他们终于忍不住了,以拥立沈青溯为名逼宫。
沈长离正在看牵丝戏,他只是一笑,看着人群中的青年:“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你是她的儿子,却没有这样的勇气?”
沈青溯握剑的手微微一颤。
沈长离丝毫没有反抗,他最终被囚在了灌满了弱水的密室之中,就这样渡过了十年。
从声名赫赫的龙皇,到声名狼藉的暴君魔头,似只是一瞬的事情。
十年后,沈青溯去密室看望父亲,不见人影,只看到一副空荡荡的镣铐,悬挂在水牢中。
……
人间,冬日,碎琼乱玉,苦寒之日,街边破庙里,几个乞丐正搓着手,在围着烤火。
不远处的阴霾中,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戴着斗笠,衣裳布料简陋,却出乎意料的干净,男人乌黑的发披散在肩上,看不清楚面容,只见一个瘦削英俊的出挑轮廓。
一个乞丐笑骂:“小白脸儿,把头发拿开,给你爷爷看看。”
男人抬起头来,三个乞丐笑容都凝住了。
“妖怪啊!”
乞丐骂道,“爷爷是修过道的仙人,专克你这种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男人瞳孔清寒,他的大半边脸上,都覆盖满了层层叠叠的银色鳞片,银鳞下是一块巨大的伤痕,覆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便狰狞可怕,几乎可以说是吓人了。
男人没有做声,直到那人伸手过来时,他厌恶一切肢体接触,与人有触碰便觉得反胃想吐。
他不用动手指,便可以取在场所有人的姓名。
可是——他手指顿住了。
白茸在六道转世,谁都有可能是她,路边的一株野花,一颗野草,一只小猫,人类,妖鬼……谁都有可能是她。
他左手依旧垂在袖内,右手已经放下。
白茸以身为笼,给魔头设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
他再也无法杀人了,沈长离站起身,忽然笑了——这是白茸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白茸没有再入过他的梦。
所以这一日,再看到梦中那个朦胧纤细的白影时,他凝神看了许久,甚至未曾上前出声打扰。
那一道白影却竟然转身了,步伐轻快,涉星河而过。
真的是她,还是记忆中,十八九岁的模样,眼睛明亮,步伐轻快。
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和面容上的伤痕,下意识,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却又听那个影子说:“你为什么还是不快乐的样子?沈长离,现在的日子,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那时候,到底想要用天道做什么呢。”
他说:“用天道,可以逆转时光,修改命格。”
他想要用天道修改他们的命数,回到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白茸不恨他,她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也不再带着赤葶毒降生,不用再失忆,不用再带着半人半妖的血统和仇恨出生。
可以作为一个真正的普通人,活在她身边。
他费心筹谋,即将成功。
白茸却告诉他,她曾深爱过他。就算他是龙,失忆了,还身怀剧毒。
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一步步走出的路。
赤葶毒发作后,他一日清醒的时间很少,甚至人形都无法维持。
因为不灭的魔身,他死不掉,只能这般,或者——毫无目标地,找一个永远不可能找到的,杳无音信的影子。
魔气让他无法了结自己的性命,他没有任何欲望,只能这样,年复一年,行尸走肉般活着。
一百年后。
又是一个风雪夜。
复苏青岚宗,已经重新恢复了三大宗门之首的地位,修士在漆灵山禁地洞窟中遇到了一只巨妖。
洞窟中似有人类居住过的痕迹,似是一对小夫妻,用品都是成双成对,甚至还有价值不菲的妆奁和漆盒,却不见人影。
那妖身躯很大,遒劲有力,像是蛇,又像是水蛟,浑身却没有任何鳞片,一只爪子是残缺的,几乎感受不到活气,也看不出种类,巨大的眼眸阖着,喉管上插着一柄光华四溢的剑,不知是否还有气息。
“应该早死了,这些都是上等的好货啊。”其中一个修士接近了那巨妖,眼神放光。
“你们先来看这剑,简直是极品。”
一剑修小心带上了皮手套,略微一用力,没想到那么简单,把剑从妖兽的喉管中拔了出来。
妖兽毫无反应,毫无声息。
“应是早早已经陨落了。”
这种级别的远古巨妖,领地意识都极强,这里看起来是他的巢穴,不可能允许人类这般入侵。
“小天才,用你的万剑诀试试。”修士提醒一旁少年。
“好。”
妖兽身躯竟然刀枪不入。
“你不然拿这剑试试?能刺穿他喉管,身体说不定也行。”
“这是什么?这骨头怎么是这种颜色?太可怕了,这得中了多少年的毒啊。”
“大家都离远一点。我以前在典籍上看到过,这是一种海中的剧毒,亏了,这身体可能没法要了。”
他们也没搜到妖丹。
那柄不知何种材质的剑,居然在那小剑修手中,陡然化为了齑粉,什么都没有留下。
好在还是有战利品的。
天终于晴了。
雪地里,一群年轻气盛的少年少女,哼着歌儿,有说有笑,少女怀中抱着今日收获的最大猎物,一支峥嵘漂亮的角,是那剑修少年给她的礼物,形若珊瑚,色泽是典雅的暗银——这里唯一维持着他原身模样的地方。
他的灵魂终于得以离开了这一具他厌恶,肆意作践的躯壳,被一群天赋庸碌,修为低劣的凡人分走。
那柄不知何种材质的剑,在那小剑修手中,陡然化为了齑粉,什么都没有留下。
雪地里,一群年轻气盛的少年少女,哼着歌儿,抱着今日收获的猎物,那峥嵘漂亮的银色的角——只有这里,是唯一维持着他原身模样的地方。
沈长离的灵魂悬浮在空中,漠然看着他们将他尸身的躯壳分开。
若是白茸,见到他如今的模样,是不是会觉得开心,觉得快乐?
白茸确实了解他。
让他生生世世与她再无瓜葛,无法再参与她的人生,她的爱恨从此都与他无关,他得到了最好的报应。
又过了一百年,魔头盘桓于人间的魂魄,被天上神君炼化,打入了无间炼狱深处囚禁。
男人坐在炼狱火舌中的莲花里,乌黑的发略过脖颈,他身量很高,背脊依旧笔挺,纵然只是一道魂体,他手腕脚踝都被锁上了沉重的镣铐,眼睛被布巾蒙住,男人双眼已经早早被刺瞎了,耳目均被封闭,口含烙铁不能言。
上百年的修行,他的感和欲都已经尽数闭塞——这一日,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囚室眼前走过,她是天上来客,步伐轻盈,身上似乎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莲花香,她白皙的脖颈后,有一道状如龙鳞莲瓣的胎记。
他倏尔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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