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 小母牛命在旦夕【2合1】

    ◎“学员们,都过来排队闻臭味。”◎

    穿过夜晚走风的小路, 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林雪君背着小药箱,带上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大步赶往牛棚。

    之前春天大部队带牛去春牧场时, 霞姐家里留下了两头牛。都是前年新出生的小母牛, 当时因为过冬后身体太虚弱而留在驻地,跟着大母牛巴雅尔在山上吃了一个春夏秋的树叶、山珍,都养得膘肥体壮了,今年初秋还成功揣上了犊子。

    冬天游牧的牲畜都回驻地后,这些分散在各家照顾着的牛羊也都回了群, 山上树叶落光了, 便也都跟着去冬牧场上吃草。

    但是霞姐家照顾了小半年的两头母牛还常常去霞姐家串门, 有时晚上人放牧回来, 其他牛都回大牛棚, 这两头牛还会认家地往霞姐家院子里走,就像大母牛巴雅尔也习惯带着‘小弟们’回知青小院一样。

    这次生病的就是霞姐之前带的两头牛中的一头, 霞姐还给起了名字,叫‘大俊’。

    带着东北口音,每次都会念成‘大zun(四声)’, 于是大家也必须跟着读‘大zun’才行——如果你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喊‘大jun’, 它是不理的,它就觉得自己叫‘大zun’。

    夏天不忙的那会儿, 林雪君常常跟其他人蹲在霞姐家门口逗大俊玩:先用普通话喊一声,再用东北话喊一声。

    每次无论它理不理人,都能换来无聊人类的一阵笑声。

    如今牛棚昏黄的灯泡下,可爱的大俊被拴在牛棚靠山一侧的棚柱上, 痛苦地仰着脑袋, 一阵接一阵地哞叫。

    林雪君远远便看到, 它鼓成大球一样的肚子仿佛快爆炸了,不由得加快了步速。

    行到近前,利落取出体温计,拽起大俊的尾巴将之插进直肠,随即就着阿木古楞的手电筒给大俊做其他检查。

    查看面部时,林雪君的手轻轻抚摸大俊的牛脸。它额头处的白色长毛打着一个旋儿,像一朵花一样特别漂亮,这也是它‘大俊’名字的由来——对称的小角,漂亮的白脸,大眼睛长睫毛,匀称的身体,绝对称得上牛中美人。

    轻轻捏开大俊嘴巴检查口腔,一股浓重的酸臭味透出,林雪君皱起眉,头不自觉向后躲了下。

    再阖上它的嘴巴,明明口中没有反刍的草料,大俊却还是一直空嚼。

    又摸一把它的头,林雪君戴着听诊器认真听起它的心跳、肠胃蠕动和肠鸣音等。

    半晌,她转头对刚才来喊自己过来的大叔道:

    “大叔,帮我把所有学员都叫醒,让他们做好通宵奋战的准备,都穿多点过来牛棚。”

    大叔跑走后,抱着手臂等在边上的霞姐一脸焦急地问:“怎么样?严重吗?”

    “酸中毒了,肚子里的东西硬邦邦地无法反刍也无法排出,堵住了。而且这些食物还在瘤胃中不断发酵,气体越来越多,它快要胀死了。”

    林雪君转头让阿木古楞去取穆俊卿给她做的大牛开口器还有给牛用的插胃软管,又请站在霞姐身边的霞姐夫和牛棚看守员去准备篝火和大锅,他们可能要烧很多很多温水,彻夜作战。

    安排间隙,她摸了摸霞姐的手臂,转头对跟过来的孟天霞道:

    “把我储备的盐和糖各拿来一袋,之前一直不舍得用的输液吊瓶器具也带来吧。”

    这个年代已经有吊瓶输液了,林雪君托供销社的同志买到的是沉重的茶色玻璃瓶子和橡胶管连接针头。没有调节输液速度的装置就将橡胶管系个结,想让药液输得快一点,就把结打得松一些,要慢的话就打紧些。

    东西虽然简陋又不容易买到,但瓶子有刻度,经得住反复清洗使用,胶皮和针管也能清洗消毒重复使用,她已经很满意了。

    安排过一系列工作,她才继续回答霞姐:

    “这是个急病,严重了可能一天之内就要命的。

    “你看大俊已经出现腹胀、腹痛、呼吸加快、四肢乏力等症状了。

    “接下来不紧急救治,还会出现脉搏减弱和神经症状,肠胃撑破或压迫其他内脏都可能会导致急症死亡。”

    “这么严重……那,那怎么办啊?”霞姐慌得六神无主,面色惨白着,眼神也恍惚起来。

    林雪君握住霞姐的手,发现对方没戴手套,穿得也不够厚,便道:“霞姐,你也得回去多整些衣服穿。”

    “等会儿,我等会儿就回去穿。”霞姐说着就是不舍得走。

    “牛羊都跟着去冬牧场放牧,吃的全是一样的留在草原上的干草,为啥它会酸中毒?”林雪君记得大俊是跟着乌力吉大哥的畜群队伍的,便要喊人去叫乌力吉大哥,问一下大俊有没有单独吃到什么东西,好更深入地判断一下大俊的情况。

    “不是乌力吉的错,是我的错。”霞姐喊住了要去叫乌力吉的青年,哽咽着道:

    “外面越来越冷了,我今天挪酸菜缸和养的鸡进仓房,整理仓房里的柴火和东西,就顺便把仓房里入瓮的玉米面拿出来晾一下。

    “现在大俊、二俊每天都跟着大群回牛棚住,我就没想到它还常常回来串门这事儿。

    “结果晚上没及时把玉米面放回仓房,被回来串门的大俊给吃了大半。

    “当时我还没当回事,后来躺在炕上准备睡了,忽然想起这事儿来跟你姐夫提了一嘴。他当时就吓不行了,把我拽来看,大俊果然不行了。”

    说着说着,霞姐急得伸手便要给自己巴掌,林雪君吓得忙拽住她。

    “咱们往年也没有这么多玉米面存着,大牛一年四季在草原和山上自己吃草,都是硬草嫩草混着吃,我从来也不知道牛吃细糠会出事啊。要不是你姐夫说他小时候家里的牛秋天去地主家玉米地里吃多了玉米给胀死了,我真不知道还会这样——”霞姐一边说一边靠住身后的木栅栏,一想到自己照看了小半年的大俊可能会死,就吓得快要站不住了。

    林雪君听得倒抽一口凉气,牛误食大量玉米面的确是后世常发生的致命酸中毒原因。

    后世大家生活好了,细粮、细糠多,有时候是养殖户缺少经验和知识,想快速给牛羊增膘,就一股脑地喂细粮。也有牛误入秋收玉米地等自己吃多了玉米等细粮庄稼,引发腹胀或酸中毒的。

    牛是反刍动物,草啃下来直接咽进瘤胃,在瘤胃内浸泡软化,然后逆呕回嘴里,再咀嚼并混入唾液后吞入瘤胃,反复几次后,细碎的食糜再经过网瓣孔进入瓣胃和皱胃继续消化——食草类动物这样的构造可以让它在不安全的草原上大量进食,等到了安全地方再慢慢消化。也因此牛羊等反刍动物能消化硬巴巴干巴巴的粗草。

    可是如果吃的食物太细腻,或喂太多精料导致牛瘤胃PH值下降,牛肠胃分泌大量胃酸,同时食物黏在胃里逆呕不上来,又无法经过发酵消化进入其他胃,最后就会胀气越来越严重,不吃不拉,甚至酸中毒致死。

    这个时代的草原上牛羊都是成群游牧,少有误入庄稼地的情况。加上也不是圈养私喂,更没有富裕到有大量细糠和玉米面之类的喂给牛或被牛误食。

    连五几年出版的《赤脚兽医手册》里都没有‘酸中毒’和牛吃多了细糠导致腹胀的病症和治法记录,可见这种‘富贵病’在当下的确少有。

    怪不得霞姐起初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林雪君了解了情况,又安抚了霞姐几句。

    转头见到牛棚外呼啦啦涌进一群人,穆俊卿也混在人群中,他正一边系围脖和帽子系扣,一边往棚内张望。

    林雪君忙伏在牛棚围栏上,朝他喊道:

    “穆大哥,陈木匠院子里有两米来长、十厘米多宽的结实木板吗?”

    “有,怎么?”穆俊卿站在棚外,顶着风回问。

    “一会儿用得上,你帮借一块呗,用完了再还回去。”

    “行。”穆俊卿应一声,举着手电筒转向另一边去借木板。

    “塔米尔,塔米尔!”林雪君瞧见人群中高出别人小半个头的戴着栖鹰帽的年轻俊朗蒙古族汉子,再次高声喊。

    “哎,干啥?”塔米尔三两步跑到牛棚外林雪君面前,隔着牛棚栅栏一边应声一边往棚内拴着的大俊身上看,“它咋地啦?”

    “一会儿可能需要大量的水,你带四五个人去大食堂那边取些冰过来呗。”林雪君拍拍他肩膀,“我屋后水槽里也还有许多水呢,冰不够的话取我院里凿开水槽上层的冰,取几桶水过来也行。”

    今年入冬以来天气冷,风大,雪却几乎没怎么下,山上和草原上都没多的雪可取用。地下水虽然不会结冰,但井面和附近都结出了冰层冰溜子,大家就还是一趟趟地去河里凿冰,水用得比往年还珍稀些。

    “好嘞。”塔米尔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忍不住高声问:“你今天才跟着去捕鱼,吹了一天的冷风,累够呛,顶不顶得住啊?”

    “顶得住。”林雪君紧了紧围巾,笑着催他快去忙。

    塔米尔点点头,喊上5个其他生产队来的学员,跟他一起去取冰。

    路上恰遇到托娅和其他几位女学员赶过来,又停下来道:“托娅,你们去整点姜水和热奶茶给大家取取暖吧,不然白天吹一整天冰湖上的冷风,晚上又要熬夜干活,都得病趴下。”

    “好嘞。牛咋地了?你们干啥去?”托娅当即跟另外两名女学员转身往回走。

    “不知道,说是牛要死了,牛棚里聚了一堆人,我们去取冰,小梅说需要大量水。”

    忽然间,入夜后已渐渐沉寂的生产队,再次吵闹起来。

    跟着人类作息准备入睡的狗子们被吵醒,时不时因人们的走动而吠叫两声。

    知青小院里好奇心重的驼鹿宝宝、糖豆和小野马也都瞪着圆眼睛在院子里跟着找东西的孟天霞、衣秀玉走来走去,夜间视力极好的小鬼鸮扑扇着翅膀从后山上钻出,落在一只小驼鹿憨憨的脑门上,坐着这只慢悠悠走路的‘坐骑’,一同去人类密集的牛棚看热闹。

    西北风依旧呼啸不休,却也压不住人们碰头时交流工作的东北腔和蒙语调子。

    牛棚里,孟天霞一边用干柴架篝火,一边大声呼喝着驱赶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其他母牛。

    阿木古楞掰开大俊的嘴巴,将牛开口器塞进去。

    过来帮忙的乌力吉大哥用几根绳子绑住大俊的蹄子做好保定工作,衣秀玉则在林雪君的指导下认真调配输液要用的盐糖药剂。

    很快,大锅架上,熊熊火焰噼啪响着融化锅内一块块冰,冷飕飕的牛棚也渐渐有了暖和气儿。

    林雪君蹲在大俊腹侧,伸手反复触诊。

    瘤胃里的玉米面都硬成块了,小母牛既无法反刍,也拉不出去。连白天吃的草也都堵着,没来得及反刍嚼烂,就跟硬浆糊一样的玉米面一起被粘成大坨坨了。

    阿木古楞一将胶管递过来,林雪君便踩着拴住小母牛大俊的牛棚栅栏横木,骑坐在最上面的横木上,双脚踩稳下面两阶木栏,居高临下地抱着大俊的头,将胶管从开口器中插入大俊嘴巴。

    塔米尔怕大俊因痛晃动头部时牛角戳伤林雪君,走到牛头另一侧,双手用力握住了两只牛角。

    穆俊卿从陈木匠院子里取回木板后将之放在一边,自己则绕出牛棚,站在林雪君背后盯紧了她,随时做好护住她的准备,以防牛棚栅栏不稳她会摔倒。

    林雪君专注插胃管,双眉紧皱在一起,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严厉气息。

    学员们自打来到第七生产队,见识的都是亲切、耐心、爽朗干练的林师父,还从没见过她表情这么严肃过,不由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不敢妄动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了林老师。

    连牛棚里的大母牛们好像也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劲,只被宠惯了的小鬼鸮骑着驼鹿从牛棚外围靠近林雪君,瞪着大眼睛,浑然不惧地在驼鹿宝宝头顶一蹬腿,展翅便要落到自己最爱的落脚点上。

    穆俊卿见鬼鸮要往林雪君肩头落,吓得忙举起小臂格挡,这才截住了小鬼鸮,使之落在他小臂上。

    小鬼鸮在他臂上左右挪挪,找了个似乎还算满意的位置,脑袋转了一大圈儿环伺过众人,终于不再扑腾翅膀,稳稳地立住了。

    只可怜穆俊卿,为了不让小鬼鸮乱动扰人,得一直举着小臂给它站,手臂都酸痛了也不敢乱动。

    林雪君将胶皮管往小母牛食管里插了插,嫌戴着手套影响工作,用牙齿咬掉手套将之吐到一边。忍着寒风,裸手捏住胶皮管,用指腹皮肤细细地感受胶皮管反馈过来的下插阻碍,以确定自己没有插错位置,没有戳伤小母牛的腔道。

    待慢慢地将胶皮管插进足够深度后,她手指早冻得麻木了。顾不上这些,她凑近管口,无需细细嗅,一股浓重的食物发酵和胃酸味道直冲而上——导致小母牛肠胃鼓胀的大量气体随着管道快速排出。

    林雪君舒一口气,松开抱缚牛头的手臂,转头对学员们道:

    “都过来闻一下这个味道,之前咱们学过插胃管,所有学员都来感受一下插对了胃管后,应该在管口闻到的味道是怎样的。”

    围在牛棚内外的学员们立即涌过来,排着队来闻酸臭味。

    林雪君额头冒出的汗一瞬被风吹成霜,边上一人拢过她右手,将之插入自己袖筒里取暖。

    触到热乎乎的皮肤,林雪君才察觉自己右手已冻得僵麻发痛了。

    转头见揣着自己右手的是靠在身侧如桦树般挺立着的阿木古楞,才举起左手要拍拍他肩膀,左手就被衣秀玉拉住揣进了袖筒——这下两只手都暖回来了。

    后背被拱了两下,转头见是过来看热闹的小驼鹿。林雪君手暖回来后抽出好友的袖筒,快速戴上被王建国捡回来的手套,这才摸了摸拱自己屁股的驼鹿脑袋。

    “水煮化了。”塔米尔站在篝火边仰头高声问林雪君:“要烧到多少度?”

    “温一点就行。”林雪君跳下木栅栏,穿过围观学员们让出的小道走向篝火,从自己的小药箱中取出少量硫酸镁溶液、酒精,以及自己夏天通过蒸馏法从松树树脂中提取的松节油,各混入少量在大锅中,搅拌均匀。

    “这些都是啥啊?”闻过牛胃酸臭味,从小母牛大俊身边绕出来的第一生产队来的17岁少女学徒海日走到林雪君身边,好学地问道。

    “这是松节油,可以减轻神经痛和肌肉痛。这是硫酸镁,阻止酸中毒神经毒素的传导。这是酒精,杀菌消毒,缓解心肌收缩,强心的。”林雪君一边搅和一边解释道。

    “我来吧。”海日点点头,伸手接过林雪君手中的木勺,“师父休息一会儿。”

    林雪君点点头,转身又喊人准备漏斗。

    走回小牛身边,闻了闻小牛口中胶管里排出的味道,感受了下管口排出气体的速度在减慢,便捞起穆俊卿放在地上的木板,将木板穿过牛腹下,喊另一位学徒一起抬起木板,向上抬撞小牛的肚子,并转头对学员们解释道:

    “这样是为了挤压肠胃,帮助小母牛排出胃内鼓胀的气体,缓解胃胀气给牛带来的痛苦和伤害。”

    “师父,你歇着,让我来。”这次也跟着来学习的第五生产队神射手宁金挤开林雪君,接过她手里的木板,一边吆喝一边跟站在对面的学员有节奏地抬撞小母牛肚腹。

    “撞这个位置,不要往母牛后腹撞。”林雪君叮嘱道,避免撞到怀孕小母牛子宫引发不良后果。

    “好嘞~”

    转身接过漏斗插在插进胃里的胶皮管头上,举高了便要再骑上栅栏,来自第十生产队的学员蒙克却拦住她,“师父,接下来要干啥,我能不能帮你整?”

    “接下来要骑上去,从高处往牛胃里灌温水。”林雪君伸手招呼塔米尔将装大锅里的水装桶拎过来。

    “那你歇着,我来。”蒙克说着三两步爬上栅栏,稳稳骑坐后便伸手去接塔米尔递过来的大桶。

    水桶满载,格外沉重,蒙克呦呵一声将之举起。

    第八生产队的女学员特日格矫健地在另一侧骑上栅栏,接过林雪君高举的水管和漏斗,从高处用双手握稳了。

    蒙克举着水桶缓慢倾倒,温水汩汩地倒入漏斗。他和特日格皆表情严肃,专注配合,一点混了少量药物的温水也没洒出去。

    有学员帮忙,林雪君得以蹲在小母牛大俊身侧,时刻监控它的腹部灌水情况和承受力等。

    塔米尔那边不断往大锅里续冰,一桶接一桶地送水。蒙克和特日格手酸了,后面的其他学员立即争先恐后替上去。

    一群人围着干活,累得一层一层冒汗,热火朝天地蒸出一团又一团白色热雾,连牛棚边积和棚顶边沿上积的雪,都熏得融化了。

    小水桶里的水灌到第6桶时,刚因为胀气被排出而松快些的牛肚子再次鼓胀起来,小母牛大俊难受地嗯嗯低吼,摇头晃动着想要挣脱。

    林雪君暂时喊停了大家灌水的动作,替掉骑在栅栏上的少女,摆正牛头使之口鼻朝向牛棚外围。

    转头喊站在外面的人让开,接着摘掉漏斗递给阿木古楞,拽着胶皮管铆足了劲儿在不伤害牛脏器的前提下快速反复抽chou插刺激牛胃。

    就在大家探着脑袋好奇林雪君在干嘛时,小母牛脖子脑袋忽然一阵抽动,接着一股冒着强烈酸臭刺激味道的黄绿色液体顺着小母牛的口鼻和口中插着的导管一起喷向牛棚外。

    靠得近的学员们被熏得嗷嗷大叫着后退,被溅到酸臭胃汁和未消化的草料的学员本能大骂着躲闪,人群瞬间挤踩,乱成一团。

    林雪君也被溅了一靴子一腿,却没有惊叫。

    她早知道会有这一遭,小牛终于吐出一些导致胃胀酸中毒的草料、胃液,她一直绷着的心情松脱许多。转头看向学徒们的狼狈形态,忍不住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表情。

    “哎呀呀,林老师——”

    学生们一边跺脚一边抬头看林雪君,他们不知道小牛喷吐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以为是要糟了,见林雪君居然在笑,这才想定了应该是没事,竟也傻乎乎跟着一起笑起来。

    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牛棚看热闹的嘎老三本来一直挤不进人群,忽见围在牛棚外的学员们都往开退,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站在原地还庆幸大家散开了、自己终于能看清咋回事了,忽然哗啦啦一阵酸臭液体泼过来,溅了他一靴子,甚至有液体溅在脸上。

    闻到臭味,意识到咋回事后,气得嗷嗷直叫,转身便跑——洗靴子去了。

    继续抽chou插胶管,继续给小母牛催吐的林雪君,一边拉动手臂,一边忍耐不住地望着嘎老三背影哈哈大笑。

    学员们让远了距离,借着牛棚里昏暗的光,仰头望向那个骑在牛棚栅栏上,在寒冬中被溅了一腿一靴子臭东西,却还笑得出来的年轻老师。

    忽然生出种别样的敬佩之情。

    【📢作者有话说】

    【两章双更合一,求营养液支援呀!】

    …

    【小剧场】

    霞姐:林兽医皱眉呢,完了,小牛要死了,呜哇……

    霞姐:林兽医笑了,啊啊啊,太好了,小牛一定有救了,呜……

    …

    【六十年代有硫酸镁溶液,可用于破伤风(又称锁口风、木马风)的解痉疗法:25%硫酸镁溶液100-200毫升,或用麻苦补劳一只(100毫升)静脉注射,阻止神经毒素的传导,缓解强直。——59年的《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记载。】

    152  ☪ 深夜洗胃团

    ◎食草动物的大眼睛总是沉静的,此刻望起来仿佛还含着慈悲。◎

    反复刺激小母牛‘大俊’的肠胃多次, 直到温水带着大量干草被吐尽了,林雪君才停下来。

    低头打量大俊的呕吐物,只有干草、温水和少量细腻的玉米面。不行, 大量玉米面都还在它肚子里呢。

    “继续灌水。”林雪君跳下栅栏, 立即有两名学员补位上去接过漏斗继续给小母牛灌温水。

    林雪君伸手抚摸小母牛的肚腹,被水冲洗过一轮了,胃里的玉米面沉甸甸的仍很硬。假如瘤胃是个超大容器的话,大量玉米面吸饱了胃液和温水,像一件湿透的大棉袄一样变得格外沉重, 而且还紧紧黏在一起, 水冲进去都未必能将之打散, 想在催吐时让小母牛吐出来自然就难。

    抿唇抚摸着小母牛的肚子, 林雪君皱眉陷入思索。

    后世学到的知识, 在洗胃时如果病牛无法顺利吐出胃内容物,做法都是静脉注射针对酸中毒的药剂, 然后赶着让牛多运动行走,以此促进肠胃蠕动,帮助它消化和反刍。可是玉米面团在瘤胃里, 只要吐不出来拉不出去, 就一直发酵创造毒素和胀气,打再多针, 病牛都会反复发作,久而久之还是一样致命。

    必须把玉米面吐出去。

    小母牛散步运动的话,恐怕也无法让它把那么大量的已经成坨子的玉米面消化掉。奔跑或许还能稍微有点作用,但小母牛现在的状况根本跑不动。

    月色下, 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林雪君的面色, 通过她的表情推断现在的状况。

    见她皱眉, 大家又担心起来。

    “吐一次还不行?状况没有好转吗?”来自第一生产队的好学少女海日走到林雪君身边,有些担忧地问。

    她在第一生产队曾经见过一只这样死掉的牛,他们生产队有一大片农田,专门种高粱和玉米。专家说玉米和高粱是拔碱作物,能让土地含碱量减少,变得更适宜农作物耕种。那年秋收时,队里的牛误入玉米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倒在地上的时候肚子涨得像皮球一样,硬邦邦的。尸体四肢和脑袋都炸开着,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保持着那个姿势无法动弹。

    兽医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尸检,一刀切下去,里面又臭又酸的东西爆开来,那场面很可怕,所以她至今都记得。

    林雪君老师在小牛死之前就发现了这个症状,是不是真的能治呢?

    “得把坏事儿的玉米面全吐出去才行。”林雪君盯了一眼放在地上、刚才用来帮助小母牛排气的木板,当即转头喊上两名有劲儿的学员,一人一边抓住木板两端,继续从牛肚子下方,自下而上地抬撞小母牛的肚子。

    通过这样的方式,一边抬起牛肚子使胃内硬邦邦的玉米面松动,一边灌水冲入牛腹,将松动的食物稀释进液体中。

    如此这般,下面的人一直抬木板撞牛肚子,上面的人一直灌水,待牛肚子再次鼓胀,林雪君又骑上栅栏抽chou插胶管刺激牛胃,引小母牛呕吐出胃内液体和胃酸,并带出被稀释掉的草和玉米面等食物。

    一桶又一桶,一下又一下。

    大家渐渐分成小组,一半轮流上栅栏给小母牛灌水或扶漏斗,另一半则排队抬木板‘按摩’小母牛的肚子。

    到这一刻,所有学员都理解了林雪君在课上说的那句话:兽医是个体力活。

    灌水,催吐,再灌水,再催吐,让小牛休息一会儿,再灌水……

    小母牛吐了一次又一次,呕吐物仍浑浊着,这就表示还没吐干净。林雪君其间做了几次直肠检查,触碰瘤胃时仍有鼓胀以及硬邦邦的异常状况,只得继续干。

    塔米尔已不知带队取了多少次冰,这才明白林雪君说的‘需要很多水’,到底有多多!

    举着水桶灌水的学员们,哪怕是排队分拨地干活,因为次数够多,也都排了不止2次,全累得手臂酸痛。难以想象如果这是在春牧场上,就林雪君一个兽医加乌力吉大哥和胡其图阿爸两户人家,要干这么多活,得累成什么样。

    更何况,还有那些托着木板两端,不断抬起木板托撞母牛肚子的学员们呢——在春牧场上如果牛生了这样的病需要洗胃,林雪君带着两户牧民,哪干得动啊。

    大牲口生个病,顺便还想要兽医的命啊。

    寒冬天亮得晚,大家忙得脚打后脑勺,累得喘气都觉费劲儿,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只念着:怎么还没好?

    直到穆俊卿忙里偷闲看一眼手表,才发现竟过去4个多小时了。

    之前兴致勃勃想挤过来看热闹的其他母牛们都卧倒睡觉了,有的牛还哼哼地打鼾。

    小鬼鸮已经出去捕了几次猎,其中一次捕回来的甚至是比自己体型还大些的鹰隼。它站在牛棚顶的横梁上,一边将食物的羽毛拔得漫天飞舞,一边吃得起劲,饭后满足地梳理羽毛时,还拉了泡鸟粪在一位学员的后背上。

    王建国几人用的手电筒越来越暗,里面的电池快要耗尽,在林雪君又一次催吐小牛之后,它呕吐出的液体终于不再浑浊。

    忙活一宿,早没有了之前跳上跳下的灵敏,扶着栅栏慢慢踩着横栏落地,林雪君朝着阿木古楞伸出自己右手——她已经没力气讲话了。

    幸亏少年理解了她的意思,默契地为她准备清水、肥皂和胶皮手套。

    扶着小母牛的屁股,林雪君勉力支撑,咬着牙逼出力气将手臂插入直肠。好在小母牛也面临脱力,连直肠腔压都减轻了,才并未让林雪君的这次直肠检查太吃力。

    手触瘤胃,她长出一口气,顾不得什么脏不脏的,伏在小牛屁股上,缓慢拔出手臂的过程,林雪君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

    阿木古楞看出她的虚脱,从后托抱住她,帮她拔出右臂。又扶着她颤巍巍蹲下,使她依靠着自己不至于跌倒,这才又伸手帮她清洗手臂,摘下胶皮手套。

    寒风依旧,上半夜猛干一气的热力早散尽了,林雪君的手臂和手指都是冷的。

    阿木古楞动作加快,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烘得温热的手巾为林雪君擦干手臂,一把撸下她的袖子,又为她戴好手套。

    林雪君全程一声不吭,待在他的支撑下站起身,才吐出一口气,低声道:

    “成了。”

    “嚯——”

    整个牛棚里,所有人都如她一般,大吁长气。

    漫长的、艰难的洗胃,终于完成了!

    穆俊卿将水桶往边上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脏不脏的,再洁癖的人这种时刻也顾不得更多了。

    塔米尔用力伸了个懒腰,随即垂下双肩手臂,像个行尸走肉般站着。

    转头看一眼穆俊卿,又忙挺起胸膛,使自己显得依旧雄健有力似的,这才问对方:

    “你哆嗦什么?”

    “我没有!”穆俊卿抬头往塔米尔身上一看,忍俊不禁:“你也哆嗦!”

    “你为什么用了“也”字?”塔米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的确在颤,神经反应,他也控制不了。

    穆俊卿被塔米尔点破,才意识到自己在累得昏昏沉沉的情况下,居然下意识说漏嘴承认了自己在哆嗦,一时莞尔。

    抬头见塔米尔撑了一会儿再忍不住,肩膀又垮下来,两人对望几息,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

    一直在帮忙的霞姐到这一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

    “霞姐,没事的,小牛挺过洗胃这一环,把玉米面都吐出去了,没有倒下。接下来打一针巩固巩固,能救下来的。”林雪君虽然累得不想讲话,却还是开口安慰。

    “她哪是心疼牛啊,她那是心疼这些玉米面呢,本来是给我蒸玉米面馒头的嘛。现在牛吃了也不长膘,还差点把自己吃死了,真是白瞎了。白瞎了。”霞姐丈夫心头压着的石头终于松动,忍不住笑着调侃。

    “净瞎说,能不心疼牛吗?”霞姐本来哭得正伤心,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破涕为笑。笑罢了又流出更多泪,一边擦抹一边恨恨地反驳自家老爷们:“都心疼,那玉米面也可好了,磨得细细的,呜呜呜……大俊更好,养得多肥啊,入冬一个月了,还这么壮呢,这下可要掉膘了,呜呜呜……”

    围在四周累得够呛的学员们听着霞姐夫妻的对话,看着霞姐忽而哭忽而笑,都忍不住噗嗤噗嗤地笑起来。

    林雪君被转过脸来的霞姐紧紧抱住,不禁也露出笑容。

    …

    刚才给牛灌水的蒙克又依照林雪君的话,往小母牛肚子里灌了点掺了药的温水,这才轻轻拔出胶管,撤掉开口器。

    小母牛得以解脱,软趴趴地垂下头。它虽然不如给它治病的人累,但却遭了一晚上洗胃的罪,这会儿垂头立在那儿,连哞叫的力气也无,双眼无神,整只牛像失了魂一样。

    塔米尔靠着栏柱也累得双眼发怔,左手却还顾着轻抚小母牛的头脸,企图安抚它的痛苦。

    吊瓶里的药剂已配好,衣秀玉帮忙挂好吊瓶,可捏着针头,大家谁也不会给牛打针,只得再次看向林雪君。

    深吸几口气,林雪君缓了一会儿,又接过听诊器听了下小母牛的心音,转头道:“让大俊缓半个小时吧,现在给它输液,它也承受不住。”

    接下来就只要打针输液继续观察就好,穆俊卿安排学员中的一部分人回去休息,大家却都不愿意走。

    忙活了一宿,他们想坚持到最后,看看小母牛到底能不能康复。于是全围到篝火边,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奶茶,一边等待小母牛恢复体力。

    林雪君却有点撑不住了,请学员半个小时后来喊自己,晃晃悠悠往知青小院走,她得睡一小会儿。

    阿木古楞走过来想背她,林雪君摆了摆手。大家谁都累,阿木古楞也没少干活,他不叫辛苦,不代表他就不累。

    月色朦胧,寒风依旧,牛棚外侧忽然晃悠悠走出几个大家伙,林雪君仔细一看,居然是高大的两只小驼鹿和已长得很壮实高大的小红马。

    待它们凑到近前,林雪君摸了摸小驼鹿的头,在小红马凑过来用嘴巴子拱她的下巴时,抱着它的脖子,将上半身趴在了它身上。

    小红马没抗拒也没走开,反而转头用马脖子‘拥抱’她的背,呲着马牙轻咬她皮袍上的黄羊毛。

    林雪君转头拱了拱它的鬃毛,踩着边上的石头站高后,干脆将身体全压向它。小红马转头看了看她,仍然没有表现出不满和抗拒。

    四周昏暗一片,只有靠近小红马的林雪君才看得清它的眼睛。食草动物的大眼睛总是沉静的,此刻望起来仿佛还含着慈悲。

    太过疲惫的林雪君来不及思考小红马是否会挣扎着将她甩脱,在几次试探都未被拒绝后,她终于向它背上一跨,整个人都趴骑在了它背上。

    待双脚悬空,她才回过神来,心里咯噔一下,正想着如果它挣扎踢甩,她就快速从马背上出溜下来,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马,应该也不会狠狠摔踢她。

    哪知小红马并没有挣扎,只是傻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要从自己身上下来的意思,竟吧嗒吧嗒缓慢朝知青小院折返。

    林雪君抱着小红马的脖子,转头看了一眼随在身侧的阿木古楞和衣秀玉,虽然乏力,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所有人都摩拳擦掌想要来做第一个驯服小红马的人,期待着给它放上马鞍,骑上它的一天。

    却没想到,热血沸腾的驯马场面并未出现,看似桀骜调皮的小野马,就这样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拥有了它的第一个骑士。

    趴在马背上的林雪君在小红马慢腾腾走动时的轻微颠簸和晃动中,昏昏欲睡,她抱紧它已变得粗壮的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它的皮毛,脸贴着它的皮肤,心靠着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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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累了,小红马带她回家。】

    153  ☪ 猴子吃麻辣烫

    ◎嘎老三嘴上吃得爽,内心却在流泪。◎

    当林雪君睡醒一觉, 觉得精神和体力都恢复许多,再回到牛棚时,发现倔强的学徒们宁可在牛棚里席地而睡, 也不肯在救治彻底结束前回毡包里。

    草原上的牧民们好像也并不觉得倒地就睡有什么, 一年四季在草原上以天为盖地为庐就是如此,在牛棚里总好过在冬季草原上,至少还是有个挡风雪的棚顶和栅栏的,不远处还有不断散发着热乎气儿的畜群呢。

    林雪君站在牛棚门口,看着脱掉靴子当枕头, 把自己缩在裤筒和蒙古袍卷成的被子筒里, 累到昏睡过去的学员们, 不觉得他们邋遢粗野, 只觉得可爱。

    塔米尔又往篝火里添了点柴火, 免得这一牛棚的学员冻感冒。

    林雪君走到小母牛大俊跟前,它还没拴在棚圈边, 但脚上的捆绑已经松了。

    这半个小时的休息,不止她精神许多,连大俊也恢复了不少精力, 见她过来已经会回头看了。

    伸手摸摸大俊漂亮的牛脸,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听诊器,林雪君听了一会儿小母牛的心跳、肺音、肠胃蠕动音等, 又观察了大俊一会儿。

    “这半个小时我一直在给它喂盐糖水,刚才尿了,也拉了一点。虽然洗胃遭罪,但它现在应该舒服多了。”托娅拍拍大俊的屁股, 想起之前自己吃肉吃到胃不消化, 那个难受劲儿, 又更加怜爱大俊几分。

    “行,给它再打上一针。”林雪君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吊瓶,跟对方确定了一下药剂中安乃近、盐水、糖水等的比例,确定ok后,才捏着针头,在小母牛脖子处抚摸寻找静脉血管。

    这个时代打针条件不好,小母牛的大牛眼睛瞄两下,见不是给它灌水的桶,一点没觉得害怕,在林雪君快速将针扎下去时,它连躲的意识都没有。

    等它察觉到疼的时候,针头已经进了它脖子。

    托娅在另一边安抚住小母牛,它察觉疼痛只一下子,便只挣扎几秒就不动了。

    林雪君掐住胶管的手指这才松劲儿,血液立即灌回输液管,松口气,还好扎进血管里了,不然还要拔出来重新扎。

    转身请高个子的昭那木日帮忙在房梁上系了个绳圈,又把吊瓶挂稳在高处,这才将胶皮管上控制滴液速度的绳结松了些——牛的血管比人粗,输液速度可以比人快些。

    霞姐心疼小母牛,走到近前将输液胶管缠在手腕上,用袍袖包住了给药液提温,省得冰冷药液进入小母牛的血管后它被刺激得会不舒服。

    林雪君靠着木栅栏把着小母牛的头,避免它乱动弄掉针头,同时也时刻观察着它输液时的反应——如果它出现不对劲的情况,立即拔针头急救。

    塔米尔几人守着篝火喝奶茶,随时等候调遣。

    草原人最多喝茶,冬天漫长,放牧、守夜时寒冷难耐,就要一杯一杯地把茶喝透。如果喝不透,就要一趟一趟跑厕所,每次光屁-股都会让寒风夺走一部分体温,那就会越喝越冷。可如果把茶喝透了,热茶烘得身体热腾腾,摄入的液体以汗液的形式排出体外,就不会频繁嘘嘘,那真是又暖又舒坦。

    塔米尔的茶就比穆俊卿喝得透,他围着篝火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送奶茶,却只跑了一趟厕所。穆俊卿他们几个知青不习惯这样喝茶,即便学着塔米尔那样不住口地喝,也总是找不准节奏,一趟一趟上厕所。

    仿佛尿频患者,总是被蒙古族安达们嘲笑。

    林雪君靠在木栅栏边看着小母牛,塔米尔怕她冷,把自己袍子脱了挂在她身后的木栅栏上给她挡风。

    “你别装热血青年,万一冻感冒了耽误劳动。”林雪君想将袍子还给他。

    “我围着篝火喝茶,热得直出汗。”他一撸袖子给她看,一股热气儿瞬间化成白雾蒸腾起来。

    有的学员睡一觉醒了怕站着不动会冷,干脆跑出牛棚去清理小母牛吐出去的东西。

    一些呕吐物已经结成冰,学员们不得不用铁锹用力铲才能将之清掉。

    另一些学员则扛着锹去牛棚里面铲牛屎,把明天上午第七生产队社员们的活儿也给干了。

    从小劳动到大的年轻人们即便长得瘦叽叽的,也是精瘦,一身腱子肉,体力出乎意料地强。

    还有年轻调皮的将铁锹挥舞得嚯嚯作响,以彰显自己的强力。

    半个小时后一大瓶子药液输完,大家也将棚圈清理得差不多了。林雪君亲自轰人才把熬夜上瘾的学员们赶回去睡觉。

    林雪君留下又盯着小母牛观察了一会儿,这才背上小药箱,宣布今夜的救治彻底结束了。

    霞姐自告奋勇留下来继续陪着小母牛,避免它有异状的话身边没人。

    牛棚的饲养员却表示自己赶牛入圈的时候没有盯住大俊,也有责任,跟霞姐撕吧半天,终于获得了留守的工作。

    林雪君同霞姐、衣秀玉、阿木古楞、塔米尔、托娅等人一同穿过碎石路,各自回家。

    路过一棵枯树时,她惊异地发现记忆中明明已落成秃树的大树上,每一根树枝居然都结满了果子。

    穆俊卿驻足站在她身边,抬起手电筒照树。

    光束扫过去的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声——原来那根本不是一树果子,而是一树落在树枝上睡觉的麻雀。

    它们全都将头埋进翅膀下,把自己团成毛团,远看真的很像灰褐色、圆溜溜的果子。

    一只小麻雀被光束惊得动了动,似乎下一瞬头就要从翅膀下伸出来,穆俊卿忙转开手电筒光。

    林雪君几人又站在下面看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面上都不自觉地浮起连他们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容。

    大自然真神奇,常有奇趣无穷的景象给人类带来小小的惊喜。

    接下来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因为一夜劳作,参与小母牛救援的社员都没被打扰,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林雪君爬起来就赶去大牛棚,才踏进去,霞姐便挂着大大的笑脸迎出来:“小梅!大俊好了,按照你的叮嘱没给它吃太多,上午喂了点碱草和水,这会儿正站那儿倒嚼呢,精神都回来了。”

    起得更早些的学员们原来也早就到牛棚里看望过小母牛了,瞧见林雪君过来,立即纷纷迎上来:

    “林师父,大俊好了,我刚才喂它一把草,它都吃了。”

    “小梅老师,太神了,它现在一点事儿没有了,就跟昨天晚上没被折腾着吐了一宿似的。”

    “小梅师父——”

    大家热情地招呼,似乎比刚来第七生产队跟她学习时,更多了几分尊重和敬佩。

    林雪君笑着一一回应学员们,走到小母牛跟前照旧检查了体温,做了视诊、触诊、听诊等,收起医用器具时,她抚摸着大俊头顶长卷的白毛,转头对霞姐道:

    “放心吧,没事儿了,休息两天就能去冬牧场上跟牧了。”

    随林雪君离开牛棚走向大食堂时,每个学员脸上都洋溢着得意。

    这一场仗是他们跟林兽医一起打下来的,四舍五入就是小母牛大俊也是他们救的。

    此次来学习可不是白来的,不仅学知识,还上手给牛洗过胃哦——回到自己生产队,这么刺激的经历,怎么也够他们吹牛半年了!

    看着大家兴高采烈,林雪君也不由得兴奋起来。

    快乐与更多人分享,原来真的会翻倍翻倍再翻倍。

    走近大食堂,学员蒙克率先跑到门前,替林雪君掀开大食堂门外挡风的大棉被,宁金走过去推开大食堂的厚木门,林雪君道着谢走进去,一群人才依次跟进。

    大食堂里铺面的热气中混着一股学员们陌生的香味,林雪君却瞬间瞠大眼睛。

    快步走进排队窗口,里面厨房里热腾腾的大锅中果然翻卷着辣椒,土金色的牛油被热水中的鼓泡冲成金色的浪,不停在锅内翻滚。早已下锅的牛肉丸和冻豆腐块不断被鼓泡推出水面,沾了油星后转瞬又沉入热汤中。

    王建国按照林雪君之前跟他讲的流程往锅里洒干辣椒,又放入一小块冻成冰坨子的牛奶,接着才开始依次将不耐煮的白菜和其他蔬菜干儿丢入大锅。

    在林雪君热切的目光注视下,王建国往大碗里蒯上一大勺芝麻酱,又倒入少量醋和酱油等作料,之后混入温水搅匀。

    等蔬菜煮好了,大锅被搬到另一边小火的锅台上,王建国才将芝麻酱等调料倒入锅中搅拌。

    “这是啥啊?”

    “哇,也太香了。”

    “有牛肉丸,还有牛肉渣渣,哇,还下了手擀面!”

    “嘶……咋还没好呢?我口水都要流尽了了。”

    大食堂窗口前的队伍已排成长龙,大家闻着味道,越发觉得饥饿难耐,探头探脑地着急。

    林雪君回头笑着道:“这叫‘牛油牛奶辣味芝麻酱麻辣烫’,只有我们第七生产队大食堂有供应!”

    “哇,那我要多买点吃!”其他生产队过来的学员们立即嚷嚷起来。

    王建国一边盛饭菜入碗,一边探头大声喊:“每人定量,不能多买啊。”

    立时引发一阵哀嚎:

    “啊——”

    “唉——”

    虽然限量,但一大碗汤汤水水,怎么也够吃饱了——大不了多就几个馒头几碗饭嘛。

    林雪君取了碗递给王建国,他转头看一眼林雪君,笑着道:“昨天晚上辛苦了。”

    谈话间,勺子用力下挖,满满一碗麻辣烫。香喷喷的食物在碗里冒出个尖儿,破开了想要汇聚着封合住的泛着美味光泽的一层牛油。

    碗才端到面前,腾腾食物的香雾就把整个面部笼罩了,只闻着这个味道口水便疯狂分泌起来。

    林雪君端着碗走向最近的一张桌,碗盘刚放下便迫不及待地先喝了一口汤。

    牛油和芝麻酱的香腻瞬间充盈口腔,再喝一口才尝出汤汁中微稠的牛奶醇香和微微的辛辣——就是这个味儿!

    东北黑土地长出来的大米和小米蒸成两掺米饭,大大的一碗端都端不动。捞了蔬菜接着米饭碗吸溜吸溜入口,歪着脑袋陶醉地咀嚼。

    被汤汁浸润的米饭更加香甜软糯,林雪君幸福地大口吃菜大口扒饭——昨夜辛苦一晚的疲惫瞬间被治愈,后背热出一层汗,幸福得上头,像喝了酒一样畅爽微醺。

    林雪君埋头沉浸在进食的纯粹快-感之中,脑中响的都是《食神》中夸张但可表述她当下情绪的那声嚎叫:太——好——吃——啦——

    风中凌乱的那种好吃!仲夏夜吹着暖风、听着海浪声在海滩绵软沙子上奔跑的那种好吃!

    等她吃掉大半碗饭,饥饿感褪去,进食速度减慢,才注意到整个大食堂里热烈的气氛。

    这群没吃过麻辣烫,甚至在冬天想吃到这样满满一碗有各种肉和蔬菜的食物都不可能的社员们,吃得呜嗷喊叫!

    搞得大食堂活像动物园猴子观赏区,虽然大家都在埋头大快朵颐,却因为吃得激情澎湃、怪声不断,还是营造出了一种‘众猴上蹿下跳’般的氛围。

    “这群人在各自生产队的时候都挺沉稳的,怎么来了第七生产队都变了个人似的?咋地,不是来学习的,是来过节游玩来了吧。这大吃大喝的,干点活都干得蹦高高,吃个饭更像饿死鬼托生一样。”嘎老三走进食堂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群猴子,他还没吃到麻辣烫,不知道麻辣烫的威力,瞧着大家的吃相只觉得不可思议。

    等他排上队,端上那一碗诱人的热烫美食,脸上刚摆出的‘我跟这群猴子不一样’的稳重面具微微裂开。

    等他坐到王小磊身边,吃到第一口麻辣烫的瞬间,便再忍不住,恶狠狠地爆了句粗口。

    王小磊从美食中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嘎老三。

    “你们伙食怎么能这么好!这让我回我们生产队后的日子怎么过?!”嘎老三啊啊叫着道。

    王小磊被逗笑,还来不及接话,斜刺里几个跟嘎老三一样来自第八生产队的学员忽然大声地赞叹:

    “第七生产队的大食堂,是全公社最好吃的食堂!”

    “对!场部的食堂也比不了!”

    “你们生活在第七生产队也太幸福了!呜呜呜……”

    嘎老三嘴上吃得爽,内心却在流泪。

    瞧瞧啊,他们生产队的青壮们才来第七生产队学了个习,就不想回家了呢!

    …

    当人类在大食堂吃得热火朝天时,山坡下的大牛棚里,在社员们为了给小母牛取暖而架起的篝火边,大俊吃吃喝喝过倒嚼了一上午,终于来了感觉,啪啦啦排了几块形状标准、色泽漂亮的牛粪——

    在这一刻,长得俊俏的白脸小母牛终于证明了自己在洗胃之后,肠胃机能彻底恢复了正常。

    当一群人吃饱喝足各自回家,霞姐则大步拐向牛棚。

    看到小母牛拉过牛粪后正无忧无虑地站在篝火旁,一边烤火一边继续悠哉地倒嚼。

    霞姐吃饱喝足的幸福感上又叠加了迎接新生般的更强烈的幸福感,她抱住大俊的脖子,闭着眼用脸轻轻磨蹭大俊牛脸上白色打卷儿的长毛。

    林雪君饭后散步顺便过来探望大俊,在看到霞姐之后,她没有继续往牛棚里走。

    倚在牛棚门口的立柱上,她借着牛棚外泼洒进来的日光,静静望着拥靠在一起的霞姐和小母牛。

    大俊或许无法共情多愁善感的人类,但它咀嚼口腔中反刍上来的碱草时,不断轻轻摇摆的尾巴和偶尔被霞姐头发弄得痒痒而抖动的耳朵,仍像是对霞姐情感的回应。

    呼伦贝尔的冬天很冷,但因为一些细说不尽的东西,这冷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捱了。

    【📢作者有话说】

    求营养液呀~

    【小剧场】

    嘎老三:咱们第八生产队来的学员们呢?走啊,回家了。

    第八生产队的学员:nooooo!此间乐,不思蜀哇!!!

    …

    【安达:蒙语‘兄弟’】

    【安乃近在六十年代常被当做发烧药,有止头痛、牙痛、退热等效果。白色小药片,因为有副作用和安全隐患,40多年前很多国家已禁用并撤市,但在中国仍很多人使用。安乃近注射液、安乃近滴鼻液等现在已经禁止生产销售了。】

    …

    154  ☪ “铲屎大军”

    ◎可怜猫猫,再次输给狡猾的人类。◎

    隔日给小母牛大俊复检后, 林雪君临时起意带上些苹果干和韭花酱上山去探望住在半山腰的赤兔狗主人王老汉。

    结果在牛棚拐向山坡的路上,狠狠地摔了个大马趴。

    愤愤之下,从山上下来后, 林雪君找穆俊卿要了一块废木板, 自己用笔墨写上【冰滑,小心摔倒】。又请阿木古楞帮忙画了个摔倒的小人,警示队里不认字的社员。

    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在这里摔跟头,心想自己做了件好事,晚上的觉都睡得更香了。

    哪知大家听说林同志在这条路上竖了个牌牌, 无聊的猫冬人纷纷来看, 又纷纷在木牌前摔倒。

    外来的学徒们听闻这里有个林师父立了牌子, 说但凡走过路过的人必会摔倒, 也好奇又不服气, 非要来试试看,是否真那么滑。

    结果当然又是倒地一片。

    原来一块小小木牌, 以及在同一个地方摔跟头,也能成为个趣事,给困在风雪中的边疆人带来乐趣。

    苦中作乐, 是人类最擅长的事。

    社员们很快又找到新的乐趣, 爬上小山坡,将无用的硬木板、破旧不能穿的衣裳、囤放仓房的草席子坐在屁股底下, 从坡上往下滑。

    成年人们变回孩童,哈哈大笑起来好似比孩子们更放肆快活。

    一个走路需规避的‘摔倒圣地’忽然就成了牧区社员们的游乐场,人类原来还很擅长变废为宝。

    …

    社员们滑了几天滑梯,草原上忽然大降温。

    一夕之间孩子和老人们都被困在房间里出不来了, 抗冻些的成年人们也为保存体力而不再轻易将自己暴露在冷空气里。

    生产队里的八大员组织起来走街串巷地挨家挨户走访, 看看社员们缺不缺吃的喝的, 牛粪柴禾够不够烧。

    林雪君也被分派了几户走访任务,便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穿过窜风的小路,一个院子一个毡包地关心慰问。

    秋天的时候秦老汉为了给牛棚扩建让空间而搬家,如今虽然住在储草的仓库、樟子松林和乌力吉大哥几户人家的土坯房之间避着风,但之前没想到今年冬天没怎么下雪、光刮风,一个夏天囤积在这片土地上的热乎气儿都被刮走,冷得透心凉。

    靠毡包堆积的牛粪如果现在使劲儿烧,后续将难以为继,是以整日忍着冷意,在屋里也套着厚德勒、毡靴子,连羊皮帽都摘不掉。

    走访结束,晚上都到大队长家开会。

    林雪君坐在炕上,盘腿靠着萨仁阿妈,认真听每个人汇报自己的走访详情。

    会议开下来,结果几乎是家家户户都缺牛粪。

    本来是囤得不少,但要分给乌力吉、胡其图这些从秋牧场回来的牧户,如果正常零下二十多度的话还行,但一下子降到零下三十度,燃料压力瞬间翻倍,如果不增加牛粪和干柴量,好多抵抗力低的老人和小孩都要生病的,届时才麻烦呢。

    “如果下雪的话,还不至于这么冷。不下雪光刮风,谁也受不了。”妇女主任额仁花站在火墙边,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跺脚,表情很凝重。

    “山上干柴倒是不少,草原上牛粪羊粪也多,可是要去山上捡干柴,去草原上捡牛粪的话都需要人手。咱们地广人稀,最缺的就是人手。没有人干活,有再多资源也都只能烂在草场和山林里,一点办法都没有。”仓库保管员皱眉道出他们的现状。

    比如住在山坡上和赤兔狗相依为命的王老汉,天冷了需要柴,一个人带条狗顶着风去森林里捡柴,冻得要死,能捡到的数量有限。支出和收入一算,还不如少烧点柴,裹在被窝里搂着狗躺着,少耗点能。

    进山下草原还有摔倒、冻感冒等危险呢,在极寒天气里遇到这些状况,搞不好是会死人的。

    “畜群量大,必须拆分朝着冬牧场的不同方向放牧,一个队伍两个人绝对不能少,不然很危险。我们不能存侥幸心理,放牧的队伍肯定不能减员。”

    采购员包小丽从兜里掏出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计算生产队里的人员:

    “有力气的知青和青壮还要上山砍树,这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树倒下来必须有足够的人拉着、看着,人少了搬不动、拉不住倒下去的树,这绝对不行。

    “其他生产队砍树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出过事故,砸断腿的,还有出人命的,咱们生产队绝对不能出这种事,人命最大。

    “没有雪,咱们每天都得有人去河套拉冰,这个是体力活,人少了也干不了。

    “还有牛棚羊圈啥的每日清理,这个人手少了干不干净,牛羊就可能生病。

    “大食堂干活的人数也到极限了,绝对抽不出人手——”

    包小丽报一项,大家的脸色便难堪几分。

    说到后面时每个人都沉着脸低下头陷入沉思,林雪君却歪着脑袋嘶了一声。

    待包小丽将第七生产队所有社员的工作汇报一遍,财务员做了些补充后,林雪君从炕上跪坐起来,望着大队长道:

    “我可以带着我的学员们上午去草原和森林里捡牛粪及干柴。”

    “学员们?大家下午还要上课,这合适吗?”大队长有些踟蹰。

    “有什么不合适的,上午体育课,下午文化课。”林雪君觉得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总不能吹纸成人来干活吧。

    包小丽听了嘶一声抽气,接着兴奋地坐直身体,一边讲一边深思这个提议,一边掰着手指头道:

    “第一,大家来上课,社长反复交代了要让学员们上午在咱们生产队多干活,把学费赚出来,不能来这里白上课。

    “第二,学员们虽然带了些食物和钱来咱们生产队吃饭,但其实也大大消耗了咱们的冬储食品。我记得林同志说过,好几个学员都表示吃得太好了,想多干点活,不然心里亏得慌。

    “第三,学员们脱产学习,在各自生产队其实还是每天算半日工分的。前面队里有电话机的生产队队长都给林同志来电叮嘱过,一定要让学员们在咱们生产队多干活。不然咱们生产队提供大量食物、珍惜水源、毡包和燃料,还要消耗掉林同志这个生产力给他们教课,其他生产队都担心咱们生产队吃亏了的话,以后会不愿意办课。”

    “是有这些事儿。”林雪君点头佐证了包小丽的话。

    “这行,多干点活,咱们下次还欢迎他们来。”大队长点了点头。

    “大不了等他们学一个阶段回去时,让他们多带些牛粪回去。”额仁花也觉得这个办法行。

    “咱们今年不是旱嘛,森林里好多干柴木枝。咱们冬天多上山采一些,开春的时候山里少一点堆积的易燃物,还能减轻些山火风险。

    “得胜大叔和好猎手宁金带队上山,捡木柴的路上如果遇到野兽还能打些回来。”

    林雪君一边讲一边梳理思路:

    “我、阿木古楞和托娅几个了解咱们冬牧场的人带队去草原上捡牛粪,如果遇到黄羊群,阿木古楞和托娅他们说不定都能打到黄羊。最不济也能驱赶一下黄羊群,不让它们吃我们冬牧场的草根,还能保护一下牧场。

    “上草原的学员们都骑蒙古马,耐力高、耗能少、耐力强,还善驮……我们一边走一边捡牛粪,顺便把马也牧了。”

    林雪君歪着脑袋又陷入沉思。

    屋里众人便沉默着等她思考,没有人发声打断。

    “我再带上沃勒和糖豆,可以把苏伦大妈的大黄也带上,遇到旱獭鼠兔还能猎个鼠,趁冬季除一下草原鼠害,也能起到放哨作用,防范一下草原上的狼群、狐狸之类野兽,保护一下人群。”林雪君又嘀咕一句‘把我的猎-枪带上’,接着便抬头对大队长道:

    “怎么样?”

    大队长又跟其他人对话几句,做了些保暖、食物供应等事宜的补充,便一锤定音:

    “就这么定了!”

    ……

    第二天一早,裹得严严实实的捡柴大军在大食堂吃了好丰盛的一顿早饭——以抵御接下来将面临的透骨寒风——便要出发了。

    临行前,准备去放牧的乌力吉大哥赶来请林雪君去牛棚帮忙看看小母牛‘大俊’的恢复情况。

    如果ok的话,想今天也带着它一起出门吃草,这样留在驻地里的人就不用专门照顾它了。

    林雪君于是将整理背篓等工作拜托给衣秀玉,自己背着小药箱奔向大牛棚。

    许多牛习惯了每天这个时段出门,已提前溜达到牛棚门口等着开门放行。

    跟着林雪君从知青小院过来的大母牛巴雅尔带着自己的小队伍与其他牛伙伴们隔栏相望,仿佛从自己家跑出来接朋友一起去‘上学’的孩子。

    牛棚门一开,母牛们便要往外涌,乌力吉忙呼喝着将牛轰回去,怕它们出棚后会乱跑。

    林雪君绕过急于出去‘玩’的大牛,走向拴在牛棚最内侧的小母牛大俊。

    晨曦朦胧,远远看到大俊,她围巾下的唇角便翘起来——

    阳光透过晨雾从牛棚外照进牛棚,将绑在围栏上的大俊照得仿佛蒙在轻纱中。

    一只黄色大猫正蜷在大俊平坦的背部,晒着晨曦睡大觉。

    是之前被林雪君救治过的肠道堵塞差点没命的、张大山大叔养的西伯利亚森林猫。

    它伏在大俊背部似乎很有安全感,即便林雪君走近,只要大俊不动弹,它就照睡不误。

    直到林雪君伸手抚摸大猫又长又厚的毛发,它才懒洋洋地抬起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打量扰它清梦的家伙。

    在看清林雪君的瞬间,它嗷一声从大俊背上弹起。可惜它逃跑的速度到底没有林雪君的手快——人类的双手一把箍住它,将刚弹跳起来的猫又按回了大俊背部。

    “喵嗷——”大猫又惊又惧地大叫,回口便咬住林雪君的手。

    奈何冬天人类穿得实在太厚了,它也没有下狠口,牙齿甚至没能穿透厚厚的羊皮手套,尖锐的爪子也完全失效。

    可怜猫猫,再次输给狡猾的人类。

    它惊惧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用刀割它、粗鲁地给它喂药的女人,炸起了浑身的毛发。

    林雪君看着它又扭又叫又哈却毫无作用的气愤模样,得意地桀桀低笑。

    请乌力吉大哥帮忙压住大猫,她抚摸猫咪软乎乎的肚皮检查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这里曾挨过刀。

    检查过旧疤,她才轻轻抚摸过大猫又长又厚的毛发——居然没有一处打结,连脖子、屁股后面等猫自己难以梳理舔舐的地方都蓬松又干净,显然有人日常帮它仔细疏通打理。

    冷漠不爱跟人打交道,少言寡欲又面无表情的张大山大叔,似乎将自己的温柔全藏在屋室内,悄悄留给了他的猫。

    最后触摸了下大猫的肚腹,检查了下它的牙齿,确定它健康无比,林雪君终于放过了它。

    乌力吉大哥一松手,大猫当即化成金色掠影,腾一下从大俊背部跳上栅栏,又一蹬之下纵跃奔冲进牛棚边的樟子松林。

    站在高耸俊挺的松树下,它不悦地回头,朝着林雪君和乌力吉大声喵呜叫骂了一阵,才腾腾几个纵跳,踩着松针奔离人类的视线范围。

    “可惜猫听不懂人类语言,不能告诉它,你其实是在给它检查身体,帮助它。”乌力吉遗憾地看向大猫离开的方向,如果它知道林雪君是在帮它做体检,或许会靠着她的腿一边咕噜噜一边蹭她吧。

    “没事,反正我也听不懂它的语言,就当它在感激我。”林雪君不在意地笑笑,接着怪模怪调地道:“比如刚才它可能在大叫:林医生,太谢谢你啦,你是我的大恩人,感激不尽啊喵喵喵~”

    “哈哈哈!”

    林雪君给大俊做了下检查,又问了牛棚看管员几个问题,便拍拍大俊的屁股,解开了绑住大俊的绳子,转头对乌力吉道:

    “可以了,前面几天控制饮食,肠胃恢复得不错。再不跟着你去牧场上吃吃草,就要饿瘦了。”

    送走牧民和畜群,上山去草原的两个学员队伍便也出发了。

    草原风大,会将雪吹到下风口的坡谷里。

    今年没什么雪,不仅干草裸露在冬牧场上,连坡谷内也没什么积雪。

    往年冬季上草场,总能看到许多小兽的足迹,甚至能通过雪上留下的足迹和印子,想象出狐狸在雪中追踪猎物和捕猎的画面。

    在草籽多的地段,还会有许多许多上三下一的细小脚印,那是不怕寒冷的麻雀等鸟类成群结队在草场上开茶话会。

    可今年这些童话世界般的奇趣细节都找不到了,没有雪,就没有了动物任意泼洒的画卷,只剩茫茫无边的枯黄色延伸向天际。

    在靠近驻地的冬牧场上,人们没有遇到狼。

    没有白灾,狼群追着黄羊群游荡在更开阔的远离人类社群的草场上。

    虽然看不到狼的影子,却还听得到狼嚎声,那凄厉苍凉的调子总忽远忽近地追随着牧民们的生活。

    “到了母狼发FQ情的季节了,现在它们忙着自己的事儿,顾不上找人类麻烦。”托娅捡了半筐牛粪,远望天际线时,提起了牧民们的老对头。

    “等狼崽生下来,狼群对食物的需求量变大,就不好说了。”第十生产队的学员蒙克道。

    林雪君也驻足远眺,想象着在自己看不到的草原某处,狼群内部及狼群之间或许正发生着人类所不知道的爱恨故事。

    在互不进犯的日子里,狼和人仿佛两条平行的线,于开阔的草野上各自忙碌着繁衍生息,遥遥相望。

    学员们上午捡木枝、牛粪,下午上课,晚上脑袋和身体都累,每日大吃大喝、呼呼大睡。

    在南方人看来是北方人休息季的冬天里,劳作在草原上的社员们不仅没能猫上冬,还各个被锤炼得大脑活跃、肌肉发达。

    为了在草原上让自己的声音压住风声,得以正常传递信息,人们甚至还提升了肺活量,比天天去KTV练歌都好使。

    收获也是喜人的,严重亏空的牛粪堆、干柴堆肉眼可见地变宽变高。

    林雪君望着超出预期的堆满生产队各个空地的燃料堆,忍不住又写了一篇文章,感慨人类才是大自然耐力最强的动物。

    一周后,学员中每一位都学会了给牛做直肠检查,学会了针对大牲口的望闻问切……大家的本子上也记载了一堆常见病的诊断和救治手法。

    甚至,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年后接春羔,林雪君还带着学员们学习了单手系绳结的方法,并表示在这一期学习结束的时候,会挨个考试,如果无法完成单手系绳结,将被认定为挂科,无法得到林兽医的认可——学员们于是在草原上捡牛粪的时候趁空搓手指头,上课的时候搓手指头,连躺在床上睡着前都在搓手指头,生怕自己落于人后。

    学过了单手系绳结,又要学习小牛犊在子宫里时的几种常见姿势,以及未出生牛犊各部分的手感区别,还要实地学习手插水门寻找小牛犊的技术……

    最后还要上难度,用浆糊模拟羊水,在模拟小牛的东西外涂抹上浆糊,让每个人练习单手将绳子绑在滑腻的牛腿上的技艺。

    在紧锣密鼓的课业之外,第七生产队的牛粪和柴禾储备多到了惊人的程度。最后没有空地存放,甚至要往储藏食物的干草库里堆。

    在仓库里码牛粪时,惊走了好多只鼠兔和大耗子,害鬼鸮的粮食储备大大减少,它不得不在那几天搬离仓库,回到知青瓦屋房檐下——知青小院里最近夜半出现的细小脚步声和吱吱声瞬间消失不见,连常来散步的松鼠都不来了。

    期间先后有四五个电话打过来,询问课程情况和第七生产队接待这么多学员的压力情况如何。

    其他生产队的大队长来电,本以为学员们会觉得离家在外不舒服,给第七生产队干活很累,却不想得到的学员反馈多是——

    “第七生产队的伙食太好吃了,大队长,咱们生产队明年也整点渣渣牛肉吧,好吃又容易烹饪!”

    “大队长,我已经学会给难产母牛接生了,等着我回去的,明年咱们生产队小母牛生西门塔尔大犊子,不害怕了!”

    “大队长,咱们生产队那头瘦牛肯定是肚子里有虫,等我回去就给它好好治一治……”

    “我都胖了,这儿的伙食太好了,钱一点没省下,这边还有牛肉丸呢。”

    “我在家的时候不是经常肚子疼嘛,来第七生产队后,每天上课的时候,林兽医都弄个小盆儿在我凳子底下,烧艾草给我熏。我现在肚子都不疼了,第十生产队一个小伙子的痔疮都给治好了……”

    另一边陈社长来电则是担心第七生产队冬储食物和燃料等不够用,跟大队长王小磊商量着要不要其他生产队送一些过去。

    他想象中王小磊在电话另一头哭穷或讲难处的情况并未出现,反而是——

    “社长,咱们其他生产队有没有缺燃料的情况?林家军捡的牛粪和柴禾太多了,其他生产队要是缺的话,来我们生产队买一点呗,我们这儿多,多得用不完啊。”

    “林家军?”陈社长疑惑发问。

    “林兽医的学员队伍啊,哈哈,‘林家军’这个称呼挺好听的,还有一个外号就不太好听了。”王小磊心情颇好地道。

    “啥?”

    “小梅每天带着学员们去草原上捡牛粪嘛,被塔米尔戏称为‘牛粪大军’,哈哈哈……”

    “噗——”陈社长也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人在电话两边笑了一会儿,陈社长又道:“吃的呢?缺啥?”

    “暂时啥也不缺,冬天的时候我们大队出栏量不是多嘛。小梅带着大家一起劝我,钱嘛,后面还一直在赚呢,冬天可不能让社员们亏着。您知道我的,哈哈哈,听劝。”王小磊忍不住自吹自擂了句,才继续道:“就买了好些肉和菜啥的,学员们在我们这儿吃得好,都不想走了,哈哈。”

    “行,听到你这几声笑我也就放心了。”陈社长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今年各生产队都反馈雪少,明年可能要大旱。到时候虫害、鼠害、缺草等问题都是致命的,现在咱们公社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这个了。你们生产队也开开会,带上从城市里来的知青们,他们读的书多,一起聊聊这事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防范手段。”

    “好嘞。”王小磊琢磨了下,又追加一句:“让小梅他们都回忆下以前读过的书里有没有好办法。”

    挂断电话后,王小磊便跟所有知青和生产队里的八大员都知会了今年冬季少雪、明年可能大旱的事。

    请大家都琢磨一下,隔日开大会讨论讨论。

    林雪君带着学员捡牛粪时也注意到了草场上的积雪情况,担心明年春天可能会有旱情。

    当夜便伏案回忆起后世针对抗旱、防虫害、治虫害的各种手段,也是在这个夜里,沃勒在院中对月久久地长嚎,跳出院子独奔向黑暗中的草原。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我大哥没当上‘铲屎官’,带领‘铲屎大军’的我倒是先当上‘铲屎官’了……

    155  ☪ 我的狼丢了

    ◎她捏着信纸,不敢置信地啊啊直叫。◎

    沃勒从院子里跳离, 奔向草原的第二天,草原上飘起了小雪。

    早饭后它仍未回返,林雪君只得先带队出发去捡牛粪, 没有黑脸大狼随侧, 心里始终空落落。

    又过一天,沃勒仍未回来,林雪君心里愈发焦急,再上草原上捡牛粪时,便沿途纵马呼号沃勒的名字, 企图引迷路的孩子找到方向。

    但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沃勒仿佛消失在了茫茫草原。

    接下来的几日, 每天上午林雪君都坚持去草原上捡牛粪, 即便驻地的燃料已足够多。

    大队长知道, 她不是去捡牛粪,是去寻找沃勒的。

    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出发, 便叮嘱阿木古楞、托娅和塔米尔几人陪伴,其他学员们则留在生产队做其他工作。

    可是,天地辽阔, 该去哪里找?

    狼消失在草原, 就像鱼消失在大海。

    林雪君上午上草场捡牛粪找沃勒,下午教课, 课后还要思考旱情之后草原上各种状况的应对方法。

    到了该入睡的时候,她总想沃勒。

    有时梦到它终于回来了,拱在她颈部磨蹭她的面颊,舔她的下巴。梦里那种跟大狼挨挨蹭蹭玩闹的触感都清晰, 醒来却只有空寂的黑房间。

    耳边有衣秀玉和孟天霞平稳的呼吸, 没有大狼扎人的毛发和湿漉漉的鼻子。

    庄珠扎布老人说, 冬天母狼发FQ情,沃勒一定是被母狼的气味和声音吸引走的,等发FQ情季结束,沃勒就会回来。

    林雪君偷偷在夜里别人看不到的黑暗中哭了几鼻子,之后努力振作,将精力集中在工作和生活上,以减淡自己对沃勒的担忧与思念。

    偶尔夜半听到遥远的狼嚎,她还是会披上羊皮德勒奔出小院,可惜那都不是沃勒的叫声。

    没有了大狼陪伴,边牧糖豆都显得低落了,常常远眺草野,不知在想什么。

    朋友们为了帮助林雪君转移注意力,晚饭后常来知青瓦屋作客。

    今天来的是穆俊卿,询问她关于写作和投稿的事宜。

    他最近几个月也写过稿子,但是投稿都没过。明明写的也是知青生活,也有草原劳动,怎么就不行呢?

    林雪君在阅读他写的稿件时,的确会忘却烦恼。

    专注工作,已成了她的忘忧良药。

    “其实写得很好,但是文绉绉了些,不够简单明快朗朗上口。”林雪君认真读过之后,将稿子放在桌上,抽出几份报纸找到一些文章指给穆俊卿看:

    “现在国家在搞扫盲活动,同时也在推行赤脚医生、赤脚兽医下乡,其实就是想将文化知识、精神文明、重要技术,都向边疆和农村普及,以拉低城市和农村断层般的差距。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要写的文章,也绝不是只给少数有资源从小上学读书的人看的。而且现在我国才从混乱中走出来没多少年,真正有文采、看得懂文言文词句的,太少了。

    “所以要保持文字的优美,但要注意遣词造句的口语化,不能给报纸的阅读受众设置阅读门槛。

    “记得,站在劳动者的立场,写劳动者看得懂、爱看,跟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文章。”

    “嘶——”穆俊卿听过她的话,再看自己的文章,对比过报纸上的文章,立时便读出了巨大的差异。

    之前他还觉得报纸上许多文章文笔和知识储备远不及自己,纳闷怎么人家能登,自己却不行呢。

    当事者迷,这会儿一下便被林雪君点醒了。

    之前堵塞的文思忽而泉涌,恨不得站起来跑回家重写这些内容。

    林雪君见他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察觉自己的话得到了他的理解和认同,感觉帮到朋友,心里也很愉悦。

    于是笑着再次提议道:

    “穆大哥不是在研究建筑书籍嘛,其实乡下、边疆有许多城里人都看不到的‘建筑’,是非常好的创作题材。”

    “什么题材?”穆俊卿受到林雪君点拨后情绪高昂,一听她还有建议,当即坐直身体,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林雪君被他的样子逗笑,喝了口水才道:

    “大自然不止人类会建屋造桥,其实动物们、昆虫也可能是建筑大师。人类甚至常常需要向动物学习建筑之法。

    “比如鸟,每种鸟筑的巢都不太一样,有的鸟会给自己的窝做外墙、防寒层、内墙,还会选用柔软的棉絮等植物铺床。

    “再比如蚂蚁,会在地下挖掘不同功用的穴洞。

    “燕子有时会筑圆形的只有一个小小孔洞的巢,有时会筑碗状的巢,它懂得在不同的环境下改变自己的巢穴形状。

    “狐狸也会挖掘自己可以正常出入,狼却追不进来的洞穴。兔子会给自己的洞穴挖不止一个出口……

    “说远了,只讲你的创作的话,其实可以走进森林和草原,认真观察和研究不同环境下不同鸟类的筑巢方法,以此分析出在潮湿、干旱、大风、森林等各种不同环境下,要如何建房才能使房屋发挥最强功效。

    “比如我们这的土坯房年年都要补房顶糊墙,不然就会漏雨。比如中原很多可以晾晒粮食的平房顶,能存放东西,甚至做视野好的天台。可北方和南方一些地方,却都是尖房顶,因为雪大、雨大,如果房顶是平的,会积水,或积雪过重会压塌房顶。

    “这是你的专业所能观察到的特殊角度,一则观察的过程中会在大自然中遇到许多趣味性的事和现象,这个一定很好玩,读者会因为有趣而喜欢阅读。

    “再则你可以通过写文章将自己的名气跟‘建筑师’挂钩,方便你以后在建筑方面的发展。说不定会有伯乐看到你,如果你未来要离开边疆去做大建筑师,这时的名气和经历也能成为很好的助力和跳板。”

    穆俊卿一边听一边记录,时不时因她的话而兴奋得面红耳赤。

    真是很好的想法,不仅能帮助他写文章,还能帮助他在建筑这个层面上进步。之前读建筑专业书籍的时候,外国的书写着的确会常常提及动物筑的巢或屋,给他启发很大。

    在林雪君讲述的过程,他已经灵感爆棚,又恨不得立即冲进森林、爬上树梢,寻找鸟窝做观察和研究了。

    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奇趣无穷,如果写出来,一定会有很多人爱看的。

    “《为什么喜鹊要这样做窝?》《从燕子窝中人类可以学到什么?》《河边鸟巢对农业生产的影响》《鸟类如何做到将巢筑在树梢,大风撼树仍屹立不倒》……我随便举几个例子,当然我没有认真研究过鸟巢,穆同志一定能找到更多有意思的点,和一些能在建筑等层面上帮到人类的知识。”

    人类的建筑真的多种多样,热带、寒带气候不同建筑不同,各个国家文化不同建筑不同,当年读书的时候,林雪君每次出门旅游,都会被各个地区特殊的建筑所吸引。

    徽派的马头墙、小青瓦,江南的亭台楼阁、九曲环廊,乃至黄土高原上的窑洞、新疆的地窝子……

    所有人都渴望自己所处环境的文化、习俗被认同,被看见。

    穆俊卿如果能将这个内容钻研深入,同样能令阅读的人感觉到被尊重,也会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出现。

    她这个给他出主意的人,都不由得兴奋起来。

    穆俊卿书写记录罢,盯着面前的本子陷入天马行空的畅想,许久后,他忽然抬头望向她:

    “你觉得将来我会离开吗?”

    她刚才提到……如果他要离开边疆做大建筑师,现在的一些相关文章的发表,会有帮助。所以,她其实也觉得他会走……

    林雪君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沉默了几秒才莞尔道:“穆大哥是很理性很聪明的人,我们刚到生产队的时候,你就有意识地带着大家配合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工作,不歘尖儿不露头,安抚着每个人的不安和不满,努力带着我们融入新社群。

    “虽然我帮大母牛产犊打开了牧民们充满防备和审视的门,但其实你比我的规划性更强。

    “包括后面你跟陈木匠学习,写信请家里人给你邮寄建筑学书籍。

    “我是在首都时就喜欢动物医学相关和草原相关的知识,提前带着技术来到这里,所以自然而然地融入。

    “穆大哥其实更不容易,来这里后快速接受了自己的不习惯,调适过心态后又立即在现有的环境中寻找对自己有力的方向。一旦找到,就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朝着自己的方向努力。

    “这样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做桌子椅子。”

    有的人看似风风火火,心里其实很平和,没有悄悄下狠心,咬着牙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穆俊卿是另一种人,他看似温和沉稳,脾气也好,但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团火,充满了不甘,和渴望腾飞的欲-望。

    “……”穆俊卿静静地听林雪君讲话,在寒风呼啸的夜晚,忽然觉得心里某些浮躁的东西平静了。

    那种无论热火朝天的盛夏,还是枯燥孤寂的长冬,都干柴烈火煎熬灵魂的孤独感,在她的慢声细语中,渐渐平复。

    …

    在穆俊卿得到林雪君的建议后,他开始了抽空就爬树看鸟窝、取冰时在河边芦苇荡里找鸟窝的忙碌日常。

    他的画不如阿木古楞好,便在阿木古楞紧锣密鼓赶工《中草药图鉴》的间隙,请阿木古楞帮他画一些不同角度的鸟窝图,作为自己投稿文章时分析例证的参考。

    当然,阿木古楞这些画的原稿,穆俊卿是不舍得邮寄出去的,怕邮丢。他都会找薄一点的纸张放在阿木古楞的原画上面,在纸张下打光后描画,再把自己描的那幅画一并投稿。

    在林雪君等待狼群发FQ情期结束的这段时间里,额仁花带人赶马车去场部采补物资,回来时又捎来许多信件邮包,其中以林雪君的最多。

    大部分竟都是她写养牛和种苜蓿的文章的转载‘稿费’,大量的信纸、邮票、本子、墨水和书籍等‘稿费’再次摆满了整张桌。

    这些转载的报社大多数都是内蒙和东北三省农牧区的报社,这还在林雪君的推理范围内。

    惊异的是居然还有家新疆报社也转载了她的文章,回函的‘稿费’中,居然还有一些《新疆牧区报》的历往旧刊,上面登载着许多关于西北土壤种植、养殖经验的文章。

    林雪君欣喜地将所有笔墨纸砚分类收敛,又仔细整理了所有《新疆牧区报》,准备有空时仔细读过。

    所有信件中最薄的一封,是来自偏南方沿海城市的陌生人信件。

    对方写的收件人地址也是笼统的【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林雪君同志】,应该是公社邮局的人认识她,才将这封未写清生产队的信件送到她手中。

    信封里除了一封信外,居然还夹着5分钱。

    抖开信件,林雪君这两日来难得露出欣然笑容。

    写信的人是来自一个吃到羊肉、读到过她文章的,住在海边的陌生同胞,他读到过林雪君写草原生活的文稿,也读到过她讲养牛和种草的文章,他知道林雪君来自养育牛羊的大草原。

    是以,他将这封感谢信邮寄给了她。

    【……来自呼伦贝尔草原牧民喂养的牛羊肉,在寒冷的冬天,坐着货运列车,来到了距离你们天遥地远的海边。我也得以买到一块羊肉,像您文章中所说那般炖煮,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尝到了只在你文章中读到过的美味。

    来自一个我们从没去过、甚至想象不出的土地上的美味。

    我所生活的地区从没养过牛羊,仅小时候在远海的山区见过稀稀落落的羊群,并不知道在祖国的北方,还有像海一样辽阔的只生长花草的平原,更难以想象成千上万牛羊无忧无虑漫步在草原的景象……】

    【……您和牧民们养殖的牛羊,正运往全国千家万户,如我家一样的乡亲们的餐桌上……】

    【……也希望有一天,在草原上的牧民们,也能尝到来自海边的鱼虾螃蟹。】

    林雪君轻轻抚摸纸张上并不很工整的字迹,因沃勒离家而冷飕飕的心,又温暖起来。

    仔细收好这封来自陌生人的问候信件,林雪君又展开下一封来自首都农大的邮包。

    这一次,杜凤池老师制作了关于草原、牧草种植等相关的诸多文献的剪报,剪报边还有不少他写下的补充标注,比如国家当下一些地区的各项数据,或他针对一些理论的见解。

    都是很重要的资料和数据,对分析牧草种植等都有很大帮助。

    林雪君再次体会到如获至宝,只觉得这位杜凤池老师仿佛手眼通天般,总是能拿出她最想要的东西,而且显然都是很难搞到的东西。

    当年她考研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能帮她做出这样的知识点剪报,还附有详解,那还不无往而不利。

    收起剪报,邮包里除了信外还有一个包得很仔细很结实的小包。用剪刀拆了好几层,才翻出里面的盒子,是一只钢笔。

    令林雪君震惊的是,它是一只英雄牌的钢笔,59年的上海华孚英雄金笔!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捏起这只深红色笔身、银盖的金笔,八十年代这样一只笔要100块钱,相当于小康家庭半个月的工资。在六十年代,物资更匮乏,人民更穷,它的价值也就更贵重了。

    而且还是只金尖钢笔,这太珍贵了。

    林雪君手指抚摸过笔身,摸到下方凹凸不平的触感。转过笔身,借着灯光她看到上面手刻的字——

    【雪君小友存,凤池】

    字迹折角锋利,显然是笔友杜凤池老师的字。

    旧时代的东西用料足,制作精致认真,比后世的东西看起来更有质感。尤其在这样粗糙的环境中握着这样一只精致的笔,更令人心潮澎涌,珍爱不已。

    手指抚摸过笔盖夹上雕刻的箭羽,这在当下绝对称得上奢侈品中的奢侈品了,这位杜凤池老师就这样将它送给了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在边疆放羊的‘小友’——仅用一个邮包。

    小包裹里还有一瓶蓝色钢笔水,一瓶红色钢笔水。

    林雪君当即将自己的旧钢笔洗干净后吸饱红墨水,用来给文章做批注。英雄金笔则吸饱了蓝色钢笔水,用来日常书写。

    差生文具多,林雪君两世为人都爱这些文具,有不同印字的来自不同报社的稿纸、不同版的邮票、旧式笔记本、宝贵的老书等等都很爱,钢笔就不用说了。

    为了尽快用新钢笔给他回信,林雪君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他的信。

    在信中,杜凤池大力夸赞了林雪君上封信中针对苜蓿种植效果一直不好的三大点看法,以及对这三点看法的详解分析,表示对他很有帮助。

    这一次,他又列出了许多针对草原沙化的困扰问题,其中也包括之前许多年连呼伦贝尔在内的内蒙草原、新疆草原等的沙化问题、牲畜过载问题的解决思路。

    林雪君读过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提笔抽信纸,用上新钢笔刷刷书写起来。

    人沉浸在书写的内容中,很快便忘掉了使用的到底是金笔还是银笔,只剩要表达的内容。

    书写了近一个小时,停停写写,时而沉思,时而翻看书架上的书或笔记,时而埋头奋笔疾书。

    衣秀玉没有打扰她,孟天霞也只在林雪君面前水杯中没水时悄悄帮她续上。

    在信的末尾,林雪君撑腮简单分享了几句自己在生产队中的生活。

    忽起惆怅,便留下了一句倾诉:

    【最近总是提不起劲,我的狼丢了。】

    许久后,手腕都开始发酸发痛了,信件才终于写完。

    林雪君啪一声盖上笔盖,又通读一遍自己的回信,用红笔改掉错别字后,才将之折好放进信封。

    又坐了一会儿,她拿起来自父母的家书。

    父亲的字迹苍劲,母亲的字娟秀。父亲说他工作的单位最近总是有些冷,不得不在脚边点小炉子,又常担心二氧化碳和通风问题。

    母亲提起爷爷入冬后有些咳嗽,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在医院开了些中药在喝,有所好转。并叮嘱她在北方,呼吸道受干冷空气考验,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林雪君咀嚼过每一个充满关切的温馨字句,耳边忽听到炉灶里的火焰声音,人像泡在温水中般幸福起来。

    读到文章最后时,她看到了父亲关于她上封信中提及的杜凤池其人的回复:

    【凤池源自柳永的《望海潮》,被誉为柳永的代表作之一,有称‘一首《望海潮》,看尽江南景’,是广泛传诵的名篇。凤池,凤凰池,有收拢济济人才的朝廷之意。

    杜川生取了诗句‘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中‘凤池’做字,同他的名字成配。

    生于山川,归于凤池。颇有源远流长之意。

    他是我的好友,你出生百日时他还来看望过你,后来我们二人工作皆忙,才少有家庭方面的走动。他从英国留学归来后便任职大学老师,如今早已是农大教授,你怎么提起杜叔叔呢?可是有畜牧方面的知识需要他帮忙?

    望复……】

    林雪君盯着这几行字,反复阅读后,忽然啊一声低呼。

    她捏着信纸,不敢置信地瞠大眼睛,兀自啊啊直叫。

    孟天霞和衣秀玉皆从自己阅读的书本上抬起头,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林雪君抬头与两人对望,张开嘴巴却完全说不出话。

    天呐!

    杜凤池!杜川生!这个名字她前世经常见啊,国家畜牧业的奠基人,领军人物之一,泰斗人物啊啊啊!

    她选修课学的多少知识都是他留下的啊!那些开创性的理论和知识,那些他提出的帮助国家畜牧业发展的举措……

    她学的都是他留下的精华!

    她在信中写下来的许多论点,都是杜院士的研究成果。

    天呐——

    她的笔友,那个说受她启发的、称她为小友的人,是她们一代一代学子膜拜的院士爷爷!

    林雪君捂住脸,震惊地在屋中反复踱步。

    再看书架上她珍重地摆放着的他送的书和剪报,一切都明了了。

    杜川生啊!他拥有这样的书当然不稀奇了!

    林雪君脑内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无数尖啸声在脑内嚎鸣不休。

    放下父亲的信,她面红耳赤,久久无法平静。

    直到孟天霞和衣秀玉确定她没什么事,又看回她们的书。

    直到窗外黑暗中忽起一阵狼嚎声——

    抽纸准备给父母回信的林雪君忽然定住,一动不动地倾听。

    下一瞬,她跳起来拽上挂在门口的羊皮袄子,直奔出屋,快速跑向上风口。

    狂风呼啸着将狼嚎扭曲得变了调,但这声音她听了千万次,绝不会认错。

    抬头睁大眼睛,极目四望。忽见阿木古楞从驻地口疾跑而来,口中大喊:“沃勒,是沃勒——”

    林雪君心急如焚,爆发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狼嚎发出的方向,几乎要飞掠起来。

    驻地外高草地里,面对跑出来查看情况的庄珠扎布老人呲牙低吼,站得笔直,炸起浑身毛发威吓对方。

    待它远远看到从驻地门口奔出的林雪君,身上的力气忽然卸掉,狼身摇晃几下,便倒进高草丛。

    林雪君跪伏在它身边的瞬间,刚才还呲牙低吼的大狼忽然变成委屈的孩子。

    它竭力想再抬起头都做不到了,躺在那里,一双狼眼望着林雪君,口中不断发出哼哼呜咽。

    仿佛远归的孩子在向母亲哭诉它曾受过的委屈。

    月华如芒,射在沃勒身上,照亮它一身血迹。

    156  ☪ 狼子回家

    ◎加油呀沃勒,妈妈在努力,你也要努力。◎

    沃勒趴伏着的高草丛几米外还倒着一只体型不小的大狼, 庄珠扎布老人检查过大狼确认已死,伸手拎起来掂了掂,转头对林雪君道:

    “体型非常大, 很可能是狼王。”

    大狼牙齿上有战斗造成的断口, 身上伤处比沃勒更多,脖颈被咬得几乎烂掉了,鲜血模糊一片。

    再看沃勒嘴边牙齿上的血迹,庄珠扎布老人又补充道:

    “沃勒很可能跟某个狼群发生冲突,杀死狼王后一直将它拖拽回驻地。”

    沃勒可真是一头倔狼, 脾气如此古怪。都已经伤成那样了, 还非要千里迢迢将自己咬死的敌人拽回家。

    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林雪君看看吗?

    但现在她哪有工夫看别的狼呢, 她盯着沃勒, 心疼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庄珠扎布老人站起身, 远眺一周后果然发现了草被压倒的痕迹,和一路沾染的血迹。

    “风会将血的气息送远, 明天血迹干涸,味道基本上就被吹尽了。”庄珠扎布老人转头对赶过来的塔米尔和正披外套的胡其图道:

    “以防有狼群或其他野兽循着血迹找过来,今晚留人守夜巡逻。”

    “哦。”胡其图于是又折返回去取猎枪, 并叮嘱妻子煮奶茶, 今晚以他们家为饮茶休息点,安排壮丁轮流巡逻。

    “明天请大家吃涮羊肉, 辛苦大家了。”林雪君抬起头望向胡其图阿爸走远的背影,又看向庄珠扎布老人。

    “不要太在意这些,孩子。”庄珠扎布老人拎上死狼王,叮嘱林雪君一声, 便拎着它折返自己家。

    死狼皮被咬得千疮百孔, 但洗一洗做成狼皮筒子也还能当战利品挂起来。或者给沃勒铺在窝里, 它千里迢迢叼回来的,睡在上面一定暖和又有成就感。

    冬天的狼皮毛最厚了。

    死狼王的犬齿很大很漂亮,擦洗打磨过可以做挂饰。

    狼筋、狼肉也都是宝,可以卖去公社供销社,多少是些钱,能给林雪君换来盐。

    北风呼号,吹得人面皮紧。几乎在几秒钟就能将人穿的所有衣衫打透,带走身体积蓄的温度。

    即便战栗着,林雪君仍绕到上风口,帮助沃勒挡住狂风,保住它因流血过多而渐渐流失的体温。

    自从林雪君的手摸上它的身体,沃勒便静下来,既不再挣扎着想站起来,也不再哼唧。

    船终于归港,任海上再如何惊涛骇浪,它已自觉安全了。

    阿木古楞抱着大面板呼哧带喘地疾奔过来后,林雪君几人小心翼翼地将沃勒挪到面板上,又大步带着它回知青瓦屋。

    将面板放上圆桌,林雪君随手将羊皮大德勒和手套等丢到一边。

    在水盆中仔细洗过手和手腕,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药箱,抽出体温计立即开始给沃勒量体温。

    接着便检查起内脏、口腔等确认它是否有内伤,又检查骨骼等确定它是否有骨折等状况,最后才一边检查它的外伤,一边将检查过的伤口交给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熟练地为沃勒做清创,接着拿手推子和刮刀给沃勒除毛备皮,为林雪君的伤口缝合做好准备工作。

    沃勒被碰哪里都痛,发怒地低吼以威胁戳它弄它的人类。但奈何戳它碰它的是它的狼王林雪君和熟悉的阿木古楞,再不高兴也只能呲牙呜呜,一口不能咬。

    抽出体温计,没有发烧。

    没有内伤,牙齿完好,嘴巴里的血应该都是另一只狼的。

    没有骨折,只有趾甲损伤。

    但外伤极多,失血量高,已经出现贫血、脱水和失温等症状了。

    林雪君一边轻抚沃勒的头安抚它的痛苦,一边转头对衣秀玉和孟天霞拜托道:“灶里添柴,室温再烧高一些。煮盐糖水,准备一盆温水和大量消过毒的布巾,一盆土霉素药水,所有人衣服手都消下毒……”

    衣秀玉和孟天霞立即执行落实,屋内瞬间响起各种乒乒乓乓的声音。

    糖豆在门外急得又是挠门又是汪汪呜呜地叫,它虽然没看到林雪君他们抬着的面板上的沃勒,但闻到沃勒的味道了。

    “放它进来吧,给它用来苏水擦擦毛和爪子。”林雪君说罢,掰开沃勒的嘴巴,给它喂了少量麻醉剂。

    阿木古楞看着林雪君的动作,忍不住想:也就她敢这样对沃勒吧。

    跑出去几天不见,它也还是林雪君说打屁股就打屁股的小狼。

    虽然喂了麻醉汤剂后沃勒出现了喝醉般的状态,但它失血过多,当下没有输血的条件,林雪君不敢给它下太狠药。

    怕在缝合的时候它乱动,还是将它简单绑了下。

    “找根木棍给沃勒咬着,怕它伤到舌头。”林雪君说罢,刚进门的塔米尔便转出去找木棍。

    路过糖豆和沃勒的狗窝时,塔米尔忽然瞧见门口掉出来的半截粗木枝。

    捏起来一看,上面有许多坑坑洼洼的牙印儿,显然是糖豆的磨牙棒。大狼沃勒都已经被母狼引诱过了,糖豆还跟个小傻子似的在窝里啃木棍磨牙呢。

    穆俊卿等几位知青早补充了新电池,再次受召唤举着手电筒赶过来给林雪君当手扶手术灯。

    手电筒齐照,沃勒身上纤毫毕现。

    塔米尔捡起糖豆的磨牙棒回屋用土霉素水冲洗过塞进沃勒口中,林雪君这才穿针引线从颈后侧最严重的伤口开始缝合。

    手捏合皮开肉绽的血肉时,林雪君仍觉得心惊肉跳。如果对手狼王这一口咬得再准一些,说不定就咬到沃勒的气管或颈动脉,再就回天乏术了。如果咬得再深一点,就可能咬断沃勒的颈骨……

    咬紧牙关,强压下情绪,林雪君开始从内侧肉开始一层一层肌理地进行缝合。

    阿木古楞在她缝合时不断配合着给伤口做消毒处理,并洒上止血和帮助愈合的药粉。

    听说林老师在给大狼做伤口缝合,纷纷从毡包或床上爬起来,因为人太多,怕消毒不及造成不良影响,学生们干脆都挤在窗口,透过桌边的小窗围观林雪君给伤口做缝合。

    渐渐的,学生们来的越来越多,难免吵吵嚷嚷。

    孟天霞一推屋门,伸手指了指正大声讲话的青年,爽朗道:“都低点声啊,别打扰林老师做外科手术。排队看,一个人看几分钟,再重新排队。”

    学员们于是在孟天霞的盯视下组成两列,两扇窗前两队学员。

    大牛巴雅尔和羊狍子小马等大动物都被挤进牛棚,抬头看只觉得黑压压全是人。小红马多少有点人来疯,挤出小牛棚便开始围着排队的学员们来回跑。一会儿咬咬这个,一会儿拿头顶蹭另一个。

    被顶蹭的人还以为小马是喜欢他,哪知道人家是把他当墙,用来蹭痒痒呢。

    最后小红马还叼着一个人的衣服将那人拽到屋后水槽边,幸而那人比较灵性,立即看出水槽上又结了一层冰,忙用石头砸碎了上面的冰层。小红马唏律律地夸了几句,便低头一边开心地甩尾巴,一边慢慢饮起水。

    大风吹落后山枝头积的薄雪和几片落叶,将它们吹向知青小院,有的落在小马背上,惹得它不时甩头摆尾。

    排队的学员抬头看向被风托吹而来的雪花,只觉它们仿佛在风组成的透明河流中流淌而来。

    伸手捞过几片雪花,低头待要细看,雪花已在掌心化成水。

    屋内手电筒光束的焦点处,林雪君手指快速穿针引线,缝好一个伤口,休息几息又去缝合另一处。

    近一年时间悉心照顾下,沃勒被养得膘肥体壮,很能打,很聪明。在这样的重伤时刻,它那一身硬筋骨和壮硕肥膘也起了作用。皮肉贴合缝好的过程中,配合上止血药粉,伤口外渗出一粒粒透明液体,活跃的血小板汗流浃背地劳作,封住缺口,引发凝血过程。待透明液体变成白色,流血也就止住了。

    加油呀沃勒,我在努力,你也要努力。

    剪断又一根打好结的缝合线,林雪君再次转向另一处伤口。

    耳朵处的豁口缝好了,颈部最严重的伤口缝合了,左前腿的伤口缝合了,大腿内侧与肚腹相连地方的伤口缝合了,现在只剩尾巴根处的伤口还需要再缝合一下。

    学员们透过并不算很清透的玻璃窗仔细观摩着林老师的‘现场教学’,有嫌弃玻璃挡着看不清的学员甚至发愿明天要来给林雪君擦玻璃。

    眼看着那只浑身血污,仿佛已被鲜血浸透的大狼,在治疗的过程中不断被用土霉素粉冲剂擦抹得毛发恢复亮泽,牙齿爪子也变干净。

    被死掉狼王咬开抓烂的血肉一点点由针线缝合,破烂烂倒在大面板背面的血染‘破’狼,一点点被林雪君的双手修好了。

    纱布叠成方块铺盖在已缝合的伤口上,干净的绷带缠绕沃勒的躯干,固定好伤口,也避免它醒来后舔舐。又十几分钟后,大块头的威武大狼被缠成了木乃伊,之前带一身伤的野性凶戾尽失。

    因为麻醉剂给得少,最后一个伤口缝合进入尾声时,沃勒就已经醒了。

    半梦半醒间,它疼得呜咽,仿佛在哭泣。

    给它缠好绷带,一直绷着精神的林雪君终于松口气。松脱它身上的绳结捆绑,为沃勒做好止血缝合的林雪君,终于有时间关照下自己的情绪。

    俯低身体,她在不碰触它伤口的情况下,轻轻拥抱它的身体。终于真切地接触到大狼粗粝的毛发,抚摸到它凉丝丝的湿润鼻子。

    耳朵贴在它胸侧,心跳声强劲有力。

    窗前的学员们不由得露出笑容,忽然低喃:

    “林老师的狼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备皮:手术时剃掉伤口附近所有毛发。】

    157  ☪ 少雪危机

    ◎蝗虫是世界性的重大经济害虫!◎

    手术结束, 学员们跟林雪君打过招呼,开开心心被送走。

    只一个十二生产队的学员不太开心,她围脖后面被小红马咬了个好大的口子。

    送别了学员们和来帮忙的众人, 林雪君转头与孟天霞和衣秀玉对视一眼, 仨人都忍不住吐出一口气。

    将沃勒抱到炕上放好,又找了个小毯子盖上。

    衣秀玉煮好盐糖水和药汤后,林雪君一点点喂给它。孟天霞坐在炕沿,轻轻抚摸大狼沃勒的脸,又捏了点土霉素粉抹在它鼻子上, 跟人打架, 把鼻子都打破了。

    糖豆前爪扒在炕沿上, 拿嘴巴子拱沃勒, 一边摇尾巴一边嘤嘤嘤, 仿佛不懂它为什么不陪它玩。

    夜里,林雪君入睡时的心情终于不再悲伤。但想到沃勒这一身伤, 可真够心疼的。

    浅眠时做了个梦,梦里被缝好的沃勒忽然又消失不见。被惊醒后伸手摸了摸恢复体力后照旧拱在她颈窝睡觉的大狼,感受到它呼吸平稳, 鼻头湿润, 身上毛发和绷带都干燥没有再流血,这才放心, 再次入睡。

    半夜,她又被吵醒,恍惚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沃勒在舔她的脸。

    臭狼,跑出去玩到好几天不回家, 害人担心。好不容易回来了, 跟别狼干架干得半死不活, 养个儿子也没有这么操心的。

    伸手握住狼嘴筒子,制止了它乱舔。

    沃勒还一副舔得很累的样子,喷一声叹口气,超重的大脑袋往她肩颈上方一搭,舒展了下四肢,团出个更舒服的姿势,老老实实不动了。

    林雪君戳它嘴巴子想骂它,到底还是只能伸手轻轻拍抚它背上没有受伤的地方,哄它睡觉。

    这一夜林雪君睡得稀碎,醒来时看到身边更早醒来的沃勒抬头瞪着一双狼眼睛望她,心情却明朗。

    她的狼回来了,虽然一身伤,有点发烧,但心跳强健,会慢慢康复。

    早上喂过药,林雪君终于不再带着塔米尔、阿木古楞和托娅往刮大风的草原上跑了。

    狼回来了,再不用打着捡牛粪的大旗找狼了。

    大家都在屋里暖呼呼的炕上休息,翠姐和霞姐带着自己织了一半的毛衣来知青瓦屋串门。

    林雪君便一边整理阿木古楞画好的画,一边陪两位大姐。

    几个女人坐在炕上围着被绑得动弹不得的黑脸大狼唠嗑,吃过退烧药和其他药剂的大狼却一点没受影响,睡得直打呼噜——也可能是发烧后鼻子里不舒服。

    霞姐带来的瓜子嗑光后,林雪君便到屋后装冻货的小仓房里拎出半只冻羊。用布包上带去大厨房,再次跟陈木匠借了刨木头的刨子,清洗干净后,由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帮忙刨羊肉片。

    “刨得慢一点,仔细一点,每一片肉都薄一点但不要碎掉。咱们吃涮羊肉,可不是吃渣渣羊肉。”林雪君站在边上,一边检查塔米尔刨好的羊肉卷,一边笑着指点。

    “也就是我吧,换别人根本刨不好这个。”塔米尔试了几次就将羊肉卷刨得很好了,忍不住洋洋得意。

    “哈哈,那还能比穆俊卿和陈师父刨得更好?”林雪君拍拍他肩膀,又交代几句便离开大食堂折返知青瓦屋。

    趁吃饭前的空档,林雪君摊开一张空白信纸,开始将最近自己思考的后世预防旱灾带来草原虫害、鼠害等状况的预防和应对工作,一一罗列。

    蝗虫是世界性的重大经济害虫——

    清朝1730年蝗灾导致百万人饿死,许多地区沦为荒芜之地;

    1927-31年、33-36年、42-46年皆发生了蝗灾,其中33年最为严重,被称之为‘中国蝗之年’,危害极其巨大。

    这个年代具体发生过怎样的虫害林雪君其实记得不太清楚了,但后世2001年-03年草原害虫大暴发她是记得的,后来学到这些的时候也专门记忆过。好像有超过两千万公顷土地受害,虫害使草原每公顷损失39kg线槽,经济损失19.3亿,真的非常可怕!

    后世林雪君知道的国家在草原除虫害的投入就超过了几千万支出不止,这绝对是关系重大的事项。

    如果明年草原上真的发生了旱情和虫害,那虫害就绝对不会仅止于草原,一定会向南蔓延,如果全国都有旱情,那……

    林雪君肃着面孔,拉拉杂杂写了半个多小时,6张纸都被写满,接下来有用红色墨水的钢笔批注,将一些当下无法实现的措施全部划掉。

    待最后筛出几项后,她沉默着盯着自己的笔记看了几分钟,忽然再次扯下一张信纸,又给杜凤池老师写信:

    【我的狼回来了,缝缝补补,又是一条好狼。】

    接着又写:

    【有件事想麻烦杜老师,草原今年少雪,这会造成明年春旱。

    最懂草原的老人庄珠扎布老阿爸说草原上有旱情的时候,草会差,牛羊可能会因为一冬天的掉膘及出头补膘不好而生病,甚至饿死。

    还会有草原虫害、鼠害等危险,蝗虫会席卷整片草原,吃掉地表所有草芽,导致返青无能。牛羊没有草吃,成批饿死已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这甚至会引发一片地区的永久沙化。这些蝗虫在草原上生长繁殖,还会朝南席卷向农耕区,造成更可怕的影响。

    我想起在书籍中看到的一些预防和治理虫害的方法,但一些具体内容实在记不清楚了,不知道能否请杜老师帮忙查看书籍,找到这些知识:

    我国呼伦贝尔草原上,哪些留鸟、候鸟吃蝗虫,哪些吃得最厉害?

    这些鸟都将巢筑在什么地方,它们的巢穴特征如何?

    如果要人工仿造鸟类巢穴,吸引鸟类住进人工搭建的鸟巢,留在草原上吃蝗虫,该注意哪些?】

    草原上人工造鸟窝,以此吸引益鸟驻留产卵孵化幼鸟,吃掉大量害虫的事,在后世非常普遍。

    林雪君还记得后世新疆有过一则新闻,一只一天可吃掉一两百蝗虫的粉红椋鸟北迁后,在新疆一处石碓筑巢下蛋。该地区正在搞基建,为了不惊扰益鸟孵卵养育雏鸟,这片区域停工,直到雏鸟长大,随大鸟南迁才复工。

    后来新疆为了吸引粉红椋鸟年年来繁衍后代,人工制造了许多适合椋鸟筑巢的石碓和鸟巢。

    呼伦贝尔呼伦湖保护区为了迎接候鸟,也在乌兰诺尔管护站和乌尔逊管护站工作人员协助下安装了大量给猎隼、阿莫尔隼、红隼等猛禽和水鸟栖息的人工鸟巢,帮助恢复生态,保护草原。

    这种做法收效很好,被林业局、草原局在各地推广,连大兴安岭,还有就在第七生产队不远处的额尔古纳湿地等区域都有大量人工鸟巢落实搭建。

    治理虫害古往今来一直是个大难题,农药喷洒杀虫会导致吃虫的益鸟小兽大量死亡,蝗虫也会产生抗药性,在摸索治理虫害的过程中,很快便不在草原上使用这种方法了。

    而招揽吃虫鸟类组建‘吃虫长城’,是绝对切实可行的办法。

    写完信件后,林雪君将之折好塞进之前写给杜教授的信封,加上家书一起揣在身上。因事情重要,准备请大队长临时派人将信送去场部邮寄。

    走进大厨房的时候,一桌一个碳锅已经架好了——没有老北京的大铜锅,王建国和司务长也转动聪明的脑袋瓜,用砖头架铜盘铝盘装碳,上面架铁锅做火锅。

    大食堂没有那么多铁锅,翠姐、霞姐、大队长等人都将自家炒菜的铁锅贡献了出来,新锅、旧锅、大锅、小锅形状不一,乱七八糟地摆在桌上,一点都不统一漂亮,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热闹非凡。

    还有的实在找不到盛碳隔热的工具,王建国也有办法,照旧用做麻辣烫的办法,将食材在大锅里煮好,带着汤一人一大碗直接上桌,吃起来虽然不如火锅现吃现涮那么有气氛,倒也省事快捷。

    学员们前两天吃得素了些,酸菜炖粉条、土豆炖油豆角、土豆丸子汤之类的,但因为炒这些菜,王建国都用了猪油,大家一点没觉得寡淡,还处在觉得素菜也挺好吃,挺幸福的状态。

    没想到这才隔多久啊,又吃大肉!

    这跟他们以前冬天的生活可太不一样了,以前吃一个多星期的炖白菜,喝白花花的素汤就窝头,都未必能等到一顿肉。

    外来的学员们心中满是感恩,对好生活忽然有了具象的认识。

    大队长收起林雪君递过来的信,当即安排两个熟悉草原的快马手去场部寄信,顺便再买些东西之类。

    两个人抬屁股就要走,大队长按住他们肩膀,笑着展望四周几张已倒上热汤的大锅,低声道:

    “吃完了再出发,这顿肉不能错过。”

    如今日子真的是好了啊,社员们各个面色红润,春夏秋季养出来的肉一点没瘦下去,这是个特殊的冬天,大家顿顿吃饱,还常有好肉好菜。

    胡其图他们这些老人们见到大队长,常感叹现在生活真好啊,没有兵荒马乱,没有饥荒。去年游牧吃的苦没有白费,都换成了如今的好日子。

    大队长心里宽慰,瘦长的大叔也长出了小肚腩。

    人民辛苦劳作,换来的丰收是如此的甜美。

    走到窗口,大队长喊来司务长,低声叮嘱:“羊是小梅秋天自掏腰包买的,虽然说是感谢昨天几个人帮她治狼,但能买到肉吃已经很好了,不能什么都吃她的。所有社员来吃饭,钱照收。人工费、大食堂用的调料配菜啥的算咱们生产队的,今天这顿饭,就一半入公账,一半给小梅。”

    “知道了,大队长。”司务长忙点头应声。

    “好,辛苦了。”大队长点点头,转脸见王建国也在看自己,便也点头微笑着示意。

    王建国忙回以微笑,虽然大队长现在的细心是给林雪君的,但看到领导这样为社员们考虑,想到自己在大食堂也一直收到关照,心里仍旧暖暖的,备受振奋。

    塔米尔走进大食堂,瞧一眼这前所未有的桌上放锅的架势,哎呦呦直叫。

    他撑在林雪君身边位置的桌上,转头看向四周陆续落座的人,笑着道:“人家都说你把自己未来的嫁妆钱都花了,带着大家大吃大喝。还有的说不能白吃你的,要做你娘家,帮你攒三大件的呢。”

    “我才不需要攒嫁妆。”林雪君撑腮给自己倒了一碗奶茶,先咕咚咕咚暖热肠胃,为一会儿的大吃大喝做好准备。

    “咋地?”塔米尔拉椅子坐下,疑惑地问。

    “将来我的丈夫肯定是跟我志同道合,三观一致的人,我们的结合是灵魂的契合,不止是经济上的合作。到时候我们一起创造财富,相互扶持,哪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来滋养我们的爱情。”林雪君哼一声,继续道:“他肯定是个智慧和追求都更高的人,一定不会在意我有多少嫁妆积蓄。他看重的一定是我的品格,我的个性,我的灵魂,我的能力,我也只会看重他相匹配的这些特质。”

    塔米尔听着听着,嘴角忽然就憋不住了,最后更是仰起头哈哈大笑。

    “?”林雪君瞥他一眼,她在畅想自己的未来,他在这里高兴什么?又没人夸他,“你笑什么。”

    塔米尔忙摆手,在哈哈笑声中,抽空回答她:“没有,要吃羊肉了,高兴。”

    阳光透过混有许多杂质的玻璃窗照进大食堂,因为有大风吹拂,连落在人室内的阳光也如波涛般抖动。

    金灿灿的阳光波浪拂过坐在林雪君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少年托腮歪坐着,脸上也浮现幸福笑容。他虽然没有哈哈大笑,却好像也刚被人夸过一样快乐。

    饭点涌进来的学员们吵吵嚷嚷,好奇要吃什么。

    等羊肉卷被一盘盘端上桌,再配上地窖里保鲜的大白菜、土豆片、萝卜片,还有酸菜丝等食物,大家眼睛都瞪直了。

    草原上的羊肉不膻,热腾腾的羊骨汤上飘着绿色的葱花,一人一碟韭花酱和芝麻酱冲调的特质蘸料。

    一片红鲜鲜的羊肉,在热汤里一烫,翻个身就变了颜色。熟肉中夹杂着白色的脆骨和筋丝,在微稠的蘸料里轻轻一粘,入口有肉的香,芝麻酱的香,再佐以韭花酱的辛辣冲鼻,又鲜爽又刺激。

    咀嚼时先嚼烂薄薄的羊肉,才尝到连着的脆骨薄片和筋丝的口感……

    在第七生产队,学员们不仅跟着林雪君学习,还跟着她吃到了涮羊肉。真是吃老师的喝老师的,哪有上学上得这么开心的啊!

    羊肉卷太好吃了!在热锅里涮一会儿就熟了,卷上辛辣的韭花酱和咸芝麻酱,香到连舌头都要嚼了。

    往锅里下肉后,要看准了那片肉,可千万不能离了筷子,不然眨眼就被其他人抢走。

    桌边常听到有人愤愤叫嚷:“你们都吃得那么急干什么,等一下啊,多涮一会儿啊!”

    “等什么啊?再等都没了!快吃吧……”

    林雪君不得不反复大声叮嘱:“等熟了再吃,有血丝的不可以吃哦,会拉肚子的。”

    虽然她买的羊都很健康,但也不能吃刺身啊!

    吃到八分饱时,几名年轻开朗的学员忽然凑堆儿过来要给林雪君敬茶。

    吵吵嚷嚷着说以前学徒给师父敬茶,那都是要跪下磕头的。新时代不兴这一套了,但该有的尊敬之意决不能少,这个茶必须敬。

    林雪君哈哈笑着喝了这一杯,又喝下一杯,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了,忍不住笑问:

    “你们就是想给我灌个水饱,没肚子跟你们抢肉吃。”

    “哈哈哈……”大家一阵笑,却还是要来敬。不过林老师不用干杯,品一口就行。

    塔米尔坐在边上腻歪得厉害,初冬刚回驻地那会儿,看见穆俊卿老找林雪君讨论投稿的事,他就很烦了。

    奈何自己想也写一写,却只能哀叹自己学问不够。林雪君交代他翻译的一本厚厚的俄文书,是个苏-联工具说明书,她让他用汉语将说明书全翻译过来,到现在都还进展缓慢呢……

    他专门跑去吴老师教室里的图书角找书看,想要提升提升自己的汉语水平,立誓也要跟林同志学习怎么投稿给报社,奈何时间不够,距离能写文稿的程度还差得太远。

    结果现在他都快顾不上烦穆俊卿了,瞧瞧这些学员青壮们,动不动就骚包地要展示展示自己‘文武双全’的优秀特质,天天围着林雪君转,林老师长林老师短的,真是让人看不顺眼。

    奈何他再怎么挺胸展肩想要将身后挤过来给林雪君敬茶的学员,总是做不到。

    那些人风雨无阻,真嫌他碍事了,居然还不客气地请他让一让……

    塔米尔这顿饭吃的……真是又开心又不开心的。

    …

    下午饭后,林雪君午休半个小时便准备去牛棚给学员们上课。

    结果才要出门,沃勒就开始呜呜。

    她试了几次都是如此,显然沃勒不想她出门。

    林雪君踟蹰片刻,分别这些天,她也的确有些不舍得将它独自留在家里,更何况它现在还伤着。

    最后干脆裹个小被子将沃勒像襁褓一样抱到牛棚,放在火炉边最温暖的一个长凳上。

    于是,大家听林雪君上课,沃勒趴在长凳上,一边烤火一边睡觉,一边还陪着林雪君上班。

    课间休息或大家讨论问题时,林雪君便走到沃勒跟前,给它喂水,或喂些吃的,再摸摸它的狼头。

    带‘狗’上课,其乐无穷。

    到第二天下午,连糖豆也躁动起来,它也想跟林雪君一起去上课。

    但林雪君严词拒绝了它,沃勒现在病着,更何况就算不病,它也比较稳重。

    糖豆可就不是这样了,它社牛得很,还人来疯。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摇头摆尾四处讨摸摸、讨夸奖,有它在,都逗狗吧,谁也别想学习。

    …

    寒风无法阻挡渴望幸福的人民,为将林雪君询问益鸟问题的信件尽快邮出,第七生产队的青壮快马加鞭,顶着风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信件送至邮局。

    听说给农大的这封信中有关系到来年旱情解决方法的内容,邮局的同志又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信件装箱,赶着快车一路将之送上海拉尔通往首都的货运火车。

    “呜呜呜……”

    货运火车载着冬天从兴安岭各区砍伐下来的优质木材,和生活在北方冻土区人民的信件邮包等,“况且况且”地运往需要它们的地方。

    158  ☪ 爸爸的骄傲

    ◎林雪君:我卷起来连亲爹也一起卷!◎

    在沃勒回到驻地后的第四天, 林雪君将自己想到的所有办法整理成体系,甚至给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安排好了值班表格。

    在跟生产队八大员和几位贫牧老代表闭门开了8个小时的会后,工作终于定了下来。

    走出房间的时候, 林雪君累得大脑缺氧, 再一次感慨幸亏自己来到生产队后逐渐建立了口碑,不然在灾难还没有来临前,要大动干戈安排人干这么多重体力活,哪可能达成呢。

    她记得有个扁鹊的上医治未病的故事,家里三个医生, 他赚最多钱, 大家都说他是神医。他却摇头说自己的二哥更厉害, 因为他在疾病还没发展到严重时就将病人治好了, 只是因为治的不是大病症, 所以名气才不如他。而家里最厉害的还数大哥,因为大哥能在病症还看不出来的时候就帮人把病治好, 让人一点罪不遭。可是因为病人一点病痛没感觉到,自然无法体会到病痛去除的幸运幸福,是以病人们也不觉得大哥厉害。

    林雪君知道在一个疾病还没发出症状的时候, 要想请这个病人掏钱治根本不知道是啥的病, 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甚至还会被人当成骗子。

    预防灾难的行为更是如此, 许多人都怕累,心存侥幸,这是人类本性,要抵抗本能去耗尽气力抵御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可怕未来, 实在不容易。

    大队长给大家发放任务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反对, 大家虽然畏寒畏风,但想到明年可能会有的灾难,加上信任林雪君和庄珠扎布老人对草原的了解与预判,终于还是都应允了下来——

    1、风小的日子,上草原上搭建小长城;

    用牛粪、羊粪沾水冰冻在一块,建成长五六米、高30厘米左右的小挡风带,隔一段距离就建一个,一直从冬牧场建向远处,能建多少建多少。

    今年风大、雪少,如果不搭小防风带,有限的雪很少会留在平坦的草场,大多都被吹走了,这将加剧冬季少雪造成的旱情。

    所以小防风带既能巩固土壤,减小风速,更重要的是将有限的雪留在一个又一个防风带前,来年雪化了,防风带附近的土壤都会受益。

    最好的防风带当然是种抗寒抗旱的树,但现在显然不可能做到,退而求其次只能使用又有肥料效用,又无成本的牛羊粪啦。

    在零下三十度的草原上建小防风带,绝对的苦力活。后世大家都有自己的草地和自己的牛羊要顾,这种大范围超出自己土地范围的工作很难落实。但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能轻易被调动起来,大家不为某个人干,都是为集体。

    2、雪天后,运雪上草原;

    雪留在驻地里一点用没有,驻地没有庄稼草地要润土壤,春天化雪还会搞得处处泥泞。

    所以每次下雪后,都将珍贵的雪搅拌进黑土里推到草原上,平均地铺洒,优先洒在苜蓿草场,助优质牧草返青。

    就算这些雪会被风吹向四周,但有大家铸造起来的小防风带,终究还是会被留在第七生产队的草场上。

    3、大家烧火后掏出来的牛粪灰、碳灰全都集中起来,跟冷水搅和在一起,再打碎成冰沙,推到草场上均匀泼洒。

    碳灰对土壤好,被冰晶冻住成碎碎后重量加大,不容易被风吹走,不会造成扬尘。同时因为被打成冰沙了,也不会冰冻住牧草、造成冬季休眠的牧草死亡。等开春暖和后,冰碎化水浸润土壤,也能代替下雪。

    同时,草木灰有贮藏保鲜的作用,可以在大风低温天气帮助土层保暖。

    干燥后的灶灰分散后形成的细密颗粒还能阻塞害虫气孔,吸走虫卵水分等,起到杀虫效果,后世好多农民都使用草木灰施肥杀虫,行之有效。

    4、今年鸡鸭都不要吃了,鸭蛋鸡蛋也不吃了,都让母鸡母鸭孵化小鸡小鸭,留着明年做吃虫部队。

    全生产队统计鸡鸭数量,防止有人偷吃鸡鸭,同时也预估到明年春天时这个队伍的大小。

    塔米尔忍不住好奇地问:“怎么就鹅可以吃?不能留着鹅一起吗?”

    林雪君站在会计员跟前看她算术,听到塔米尔的问题忍不住笑,“你就了解牛羊了,完全不知道鸡鸭鹅嘛。”

    “咋地?”塔米尔更好奇了。

    “鹅是素食的,不吃虫。”会计员忍不住抬头替林雪君回答。

    “可怜的鹅,因为不吃虫,要被吃掉了。”塔米尔啧啧摇头,引得大家发笑。

    林雪君的学员们本来要结束这一期的学习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但在林雪君给社长电话汇报了自己的提议后,陈社长直接越过各生产队的大队长,安排所有学员们跟林雪君学习这些预防虫害、旱情的策略,还交代下任务,一要学方法,二要学执行落地的经验,三要学原理,四要学在工作安排中人员调度的比例和侧重等等。

    于是,学员们的学习被拉长。

    只是大家不仅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反而各个兴奋不已。

    因为在林老师这里学习,他们有机会直接接受公社社长下达的工作,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各自生产队中针对‘预防草原旱情和虫害工作’的专家和负责人——这是多大的荣誉啊!

    太难得了!

    于是,所有学员都积极加入到林雪君安排的工作中,每个生产队来的都有三个学员,分别被派向前三点工作中。

    本该猫冬的草原人,每天风里来雪里去,一点没休息到,反而全累出了一身腱子肉。

    要不是林雪君在秋天时大力说服大队长多囤肉多购菜,根本不够吃——重体力活太耗能量了,没有肉哪有劲儿啊。

    ……

    草原上社员们干得热火朝天时,杜凤池终于在期盼中收到了林雪君的回信。

    迫不及待撕开信封抽出信件,厚厚的一沓,令他十分满足。

    率先展开第一叠信件,在这封信里,林雪君针对他上封信提及的草原沙化,牲畜过载等状况提出了几点自己的建议。

    读到第三条时,杜凤池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他歪着脑袋将林雪君写下的字句反复读了好几遍。

    几分钟后才提笔在纸张上奋笔疾书,一边计算,一边在纸张上做林雪君建议的落地模拟。很快,他猛一拍桌案,激动地哈哈大笑两声。

    杜川生教授的独立办公室门明明紧关着,路过的学生还是听到了杜教授的笑声。

    年轻人们不敢置信地看向杜教授的门,听了一会儿,确定的确是杜教授,大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杜教授是学院里出了名不苟言笑的教授,谁都知道他傲慢不通人情,不仅会因为觉得学生笨而生学生气,还常常跟校长大声辩论。

    因为他在学术上真的很强,校长也只能忍下来,对他的怪脾气以安抚为主。

    杜教授居然在笑?还笑得这么开心?

    几分钟后,杜教授不仅在办公室里大笑,还挂着笑容、捏着一叠信,大步走向图书馆,在里面一泡就是一整天。

    到了晚上图书馆关门都不肯走,图书管理员只得留下来陪他加班,一直加到月悬中天,加到管理员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让杜凤池心醉神迷的是林雪君对草原基层状况的了解,和针对基层状况提出的最接地气,也最切实可行的方法——

    林雪君信中提及的牧民一直都是卖3岁以上的大羊,提议卖1岁羊。

    杜凤池远在首都,之前收到草原上的数据报告,从没觉得卖3岁羊有什么问题。也很难将减少养殖年份同‘草原沙化’联系起来。

    如今社会从自给自足到社会大分工——科学进步、国家重视,又有疫苗、人工授精等技术推行,牛羊死亡率已降低许多——最核心的就是铁路的发展,火车等运输能抵达到边疆了。

    牧民们不需要贪恋大羊每年产出的羊毛,可以用卖羊的钱买到其他地区卖过来的棉麻制品。

    牧民们不需要过多依赖奶制品,可以用卖羊的钱买到米面粮油等食品。

    这样一来,就可以考虑一下边际递减原理——第二年第三年羊能长得膘很有限了,作为肉羊,一年龄就可以卖了。

    当下的草原环境和过去其实发生了许多变化,这些变化已积累到一个临界点,一些政策却还没跟上变化,仍保持着过去的节奏。

    是时候了!

    是可以推翻所有惯性思维,做一些打破过往节奏的改变了!

    杜川生越想越觉兴奋,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这就是学术派的一个盲区,如果没有切实地养羊和深入牧区,他就不会想到为了改善草原沙化,居然要偏门地从‘羊长到几岁可卖’的角度去解决问题。

    虽然1年羊比3年羊小一些,但少养两年能省去2年的劳动付出,省下2年的草料,既释放了劳动力,又提高了出栏率,牧民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都能大大提升。

    并且降低草原载畜量,通过这样的方式还能保护草场。

    ——根据这一项描述,杜凤池从图书馆和自己拿到的资料、报表中搜集了许多可以佐证的数据,的确如林雪君所言!

    这项提议太好了,方方面面,对谁都好!

    第二天早上,伏在桌上睡着的杜凤池来不及回家好好休息,又带着自己查到的资料折返办公室。

    又看到桌上第二封信,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信件没读完。

    待看到林雪君想要了解吃蝗虫的益鸟情况后,杜凤池忍俊不禁:她这就问对人了。

    要是她求助她爹,老林肯定搞不懂。但她求助的是他,虽然所学专业并不一样,但研究草原的过程中,他曾自修过生态治理的科目,现在要捡起来,至少知道该去哪里找哪些资料。

    从她身上得到颇多收益,如今终于能为她出力,杜凤池隐隐有些兴奋,仿佛是两个人通过信件手谈围棋,终于轮到他出子!

    于是暂时先放下手头的工作,他又捏着另一封信奔赴图书馆。

    早上才来上课的学生,于是再次见到杜教授回春了般神采飞扬地去看书,穿过校园中清澈的曦光,他不像刚熬过一整夜,倒像是精神饱满去求学的大学生。

    那样地振奋,那样地意气风发。

    风吹过他短发时,一些学生们甚至觉得此刻死板怪脾气的杜教授,简直比篮球场上跳跃扣篮时短发飞扬的健将更有活力。

    这就怪了,杜教授捏着的到底是什么信啊,能有这么强力的效果?!

    …

    在杜凤池收到林雪君信件的第二天,林父趁工作空隙,直奔农大寻老友杜川生。

    他在女儿回信中得知杜川生教授会同她通过信件讨论草原畜牧业等工作,便想见见杜川生,与对方喝喝茶,吃吃饭,聊聊女儿林雪君。

    哪知他来到学校根本找不到人,杜川生办公室里没人,家中电话也没人接。说是杜教授在图书馆,寻过去又听说杜教授好像去其他图书馆或书店找资料了。

    林父于是又给杜川生家里打电话,结果连晚上都一样的无人接听。

    难道这家伙沉迷泡各个图书馆和书店,连家都不回了?

    之后连续找了几日,林父一直没能见到人,连电话也没能通上一个。

    直到2周后,他才接到杜川生的来电。

    “我接到小梅的信后第4天就给她回信了,着急着呢,没日没夜地帮她办事儿。”杜川生在电话里哈哈笑着,难得地爽朗:

    “你问这个干嘛?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都是草原上的事儿。小梅找我就找对了,这我能不知道吗?哈哈……”

    林父在电话对面听着杜川生一口一个‘小梅’地叫,怎么搞的好像他杜川生跟小梅比他这个亲爹还亲呢?

    “对了,我最近几年不是都在研究草原沙化的治理吗?咱们国家从好多年前就一直在研究了,其实古往今来这个课题的研究从没停止过,现在更系统化、科学化了。

    “我一直有些瓶颈,本来想今年春天去草原看看,但又怕呆的时间短,没效果。又有些舍不下学校里的学生。

    “小梅真是解决了我的大难题,就算我在草原,也未必能将许多事想得那么透。”

    杜川生话题一转,又跟林父分享起自己最近在做的事:

    “我给小梅回信后,就开始沉心写论文。

    “昨天终于写好了,提交了报刊。

    “另外还抄了一份直接递到了农业部,等着吧,我一定将小梅的建议推动落实到草原上!”

    林父握着话筒听杜川生慷慨激昂地说了近半个小时的话,几乎插不上言。

    挂断电话后,他仍久久无法回神。

    前阵子已从儿子口中了解了小梅在草原上做的许多了不起的事,心里感慨又动容。小梅长大了,变得这么厉害,连做父亲的都有了压力,想要更努力更上进地奉献更多力量。

    可如今听那个已经成为教授,在畜牧业极其受人尊重的杜川生口口声声称赞小梅,甚至直言小梅对他的帮助,心情更加……激动了!

    彷如坠梦,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又那么地……令他感慨感动。

    真好啊,小梅。

    爸爸真为你骄傲!

    ……

    一周后,署名农大杜川生教授的文章,在首都最顶级的专业报纸《科学探索报》头版刊登。

    报纸一上市便被大领导点名,将登载了这篇文章的该期报纸发放向所有草原牧区——农业部门出钱购买,将知识送至统管草原的各单位,并请各单位草拟与文章契合的落实政策。尽快将文章提及的学术内容,变成可以执行的方法,逐步在各基层环境落实下来。

    当呼色赫公社陈社长看到这篇文章时,他捏着报纸,目光凝住标题下方的落款,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在杜川生教授署名下方,清晰可见的印刷体小字,写的是:

    【林雪君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

    【📢作者有话说】

    【林雪君:我卷起来连亲爹也一起卷!】

    …

    【提前3年羊出栏为1年羊出栏,为74年锡林郭勒盟真实发生事件。也是草原基层知青提出改GG革,从一个生产队开始,向上向大落实。】

    【草木灰还能药用:内用治疗水肿,外用治疗黑痣、恶肉,还能止血、防止冻伤等等。但请遵医嘱,不要随便自行使用。】

    【wb晋江轻侯,有本章纲要图解~感兴趣可去看】

    159  ☪ ‘牛粪堆’怪象【2合1】

    ◎他们各自在倾诉时未尽的话语,其实是一样的。◎

    在首都的杜教授泡图书馆写论文之际, 林雪君正带着大队人马在生产队里布防御线。

    随着时间流逝,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居然真的建起了一个又一个牛粪小长城。每次下的雪被搬运到草原上, 风一吹, 都被拦在隔几步便有一个的小牛粪墙前,慢慢将小粪墙染成了白色。

    又过一段时间,人们甚至看不出来小粪墙,只瞧见草原上隔几步一片白色的雪堆——大家真的将雪留在了自己的草场上,待春天开化, 它们都会成为滋润土壤和草料的功臣。

    沃勒也逐渐康复起来, 伤口还没好全, 自己能下地溜达起, 就不乐意被包得像个襁褓一样老实呆在炕上了。

    林雪君只得在炉灶边放一个小垫子给它当窝。

    早上林雪君出发跟队伍去劳动时, 沃勒一瘸一拐地也想跟着,林雪君摸着它的背毛, 亲亲抱抱了好一会儿才哄得它趴回炉灶边的小垫子上。

    外科手术把毛都剃了,还想出去玩呢,冻死屁的了。

    往草场上走时, 远远看到托娅, 林雪君立即赶过去,才要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 托娅已率先将一副手套塞给了林雪君:

    “我额吉让给你的,这个手套小一些,可以穿在大手套里面,保暖。羊绒织的, 你摸。”

    林雪君惊喜地接过来, 摘下大手套轻抚之下便觉细腻柔软, 往手上一戴,像一层羊绒皮肤一样贴合,好舒服。

    往大手套里塞一点不显拥挤,果然合适。

    “帮我谢谢阿妈。”林雪君高兴地抬头道谢,托娅见她喜欢,得意地嘿嘿笑着昂起下巴。

    林雪君伸手搓了下托娅下巴,逗得对方哈哈大笑,这才掏出自己兜里的东西塞给托娅。

    “啥?”托娅接过来一看,超蓬松厚实的毛尾巴,往脸上一贴,绒绒暖暖的,要多滑溜有多滑溜,还舒服柔软。

    这显然不是狐狸尾巴,狐狸的尾巴没有这么大,而且近段时间大家都在忙预防虫害的事,根本没人去猎狐。

    “沃勒杀死的狼王的尾巴,我请庄珠扎布老阿爸给你做了个围脖。”林雪君转过围脖两端的扣绳,示意托娅可以将之扣在脖子上取暖。

    “!”托娅惊喜得张大嘴巴,狼尾围脖!还是狼王尾巴!她手指触摸着,十分喜欢,但还是推拒道:“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你给我一双新靴子,我还你一个围脖。如果你推辞的话,我会不高兴。”林雪君又将围脖塞回去,“沃勒带回来的狼王,庄珠扎布老阿爸糅好了皮子,就尾巴完整,能做围脖。身上的皮子都被沃勒咬烂了,只能给它做个褥子放狗窝里,让它每天回去睡觉的时候回想一下自己战胜狼王的威风旧事。”

    托娅听着忍不住发笑,“沃勒现在好多了吧?”

    “好着呢,自己跑出去野化失败,现在可知道哪都不如家好了。”林雪君笑着道:“它现在一听到狼嚎就愤怒,在屋子里都要呜嗷叫着跟人家老远地方的野狼吵架,我虽然听不懂,但看它表情就知道骂得肯定很难听。”

    “哈哈哈,说不定以后沃勒就是咱们生产队的第一防狼先锋了,听到狼叫必回骂,看见狼就呲牙,比狗都凶。”托娅迫不及待地围上围脖,摸来蹭去的,爱不释手。

    两人说笑着往驻地门口集合,大队长远远看见她忽然招手呼喊。

    原来是场部的两位同志专门骑着马过来给林雪君送信了——他们知道林雪君在为了抗旱防虫害的事给首都农大的老师写信,所以一看是首都农大寄过来的信,不等第七生产队的人来取,自己就顶着大风给她送过来了。

    “多谢两位同志。”林雪君接过信件,叼下手套便要撕信查看。

    大队长正要招呼两位同志留下来一起用午饭,瞧见她的样子,伸手便推了把她肩膀,“这孩子,外面怪冷的,在这儿看什么信啊。今天上午的劳动你就别参加了,回去看信。”

    林雪君跑回瓦屋,看见她折返,最高兴的就是沃勒了——

    现在它是全生产队最粘林雪君的家伙,亦步亦趋的,恨不得长在她身上。

    ……

    林雪君在窗口坐下,借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读信。

    沃勒叼着自己的小垫子,将之放到林雪君脚边,盘成团卧倒,头枕在林雪君鞋面上,喷喷地吹热气,将面前地板上的尘土都吹跑了。

    杜凤池教授在信中一一介绍了本来就生活在呼伦贝尔的各种食虫鸟类,最后又补充了会路过呼伦贝尔,从南方向北迁徙的鸟类。

    其中几种鸟被他做了特殊标注,显然是食蝗最厉害的干将。

    接着,他又将这些鸟的鸟窝一一用铅笔描摹,还借用一些建筑学知识针对这些鸟巢做了构建详解——

    这些详解部分有许多与杜凤池字迹不同的更娟秀的字迹,看样子杜教授在给她回这封信的时候不仅查阅了各种专业书籍,还找了建筑学的教授朋友帮着以更专业的视角做分析。

    林雪君感动的同时,血液也沸腾起来。

    这种调集各方力量一起抗击一个可能来临的灾难的感觉,太热血了。

    ‘团结’‘人多力量大’这些词句忽然都变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老生常谈,而成了会触动人心的、更形象的画面。

    后面杜教授还罗列了他这边能拿到的历年蝗灾的数据,以及造成这些灾难的蝗虫种类,其中以‘草地螟’‘春尺蛾等三种蛾类’‘象甲等蚧壳虫、蚜虫’‘地老虎、苜蓿盲蝽等人工草地害虫’为主,最严重的就是‘草地螟’‘草原蝗虫’和‘草原毛虫’。

    并附上了针对这些虫类,行之有效又简单易使用的方法——生物药剂治理。

    杜凤池表明自己是不同意使用化学药剂的,他比较推行对整个生态来说比较温和的生物防范方法,暂时他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显示烟叶泡水、辣椒泡水浇剂能除蚜虫、醇香等食叶害虫,酸枝泡水能除蚧壳虫等。

    并附上了配置比例,还特别标注如果冲剂放水少了,会伤害牧草。

    林雪君看着看着不自觉露出笑容,不愧是未来他们农大最受敬重的院士之一,如此认真,又有前瞻性。

    后世的确渐渐用生物药剂取代了化学农药喷洒,虽然这个过程其实很漫长,还付出了许多试错成本。

    现在如果能立即使用生物药剂防虫治虫,使用化学药剂那些年吃的亏、受的损失就都能越过了。

    抬头透窗远眺,冬日的草原是浅黄色和白色相间的,风很大,白雪絮被卷得漫天飞浮。草原蒙在白色雪雾中,阳光一照,晶莹梦幻不似人间景象。

    希望它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

    半个小时后,林雪君将杜教授在信件中提及的知识点全部抄录下来,又用1个小时,将这项工作拆分成几个步骤,每个步骤安排了人手。

    这才拿起执行笔记,起身往外走。

    结果学习太沉浸,忘记了沃勒还在脚上趴着,差点被它拌个大马趴。

    林雪君踉跄着吓一跳,低头“嘿”一声叱喝。

    沃勒被踢了一脚,又被扰了清梦,也抬起头不满意地呜呜。

    一人一狼不高兴地对视几秒,林雪君噗一声笑,沃勒便也扭扭捏捏地往后一仰,炸起一只前爪,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朝她翻了翻肚皮。

    林雪君哈哈笑着蹲身摸了它一会儿,才穿上羊皮大德勒,戴好帽子出门往木匠房拐。

    冬天生产队里的青壮有砍树任务,木匠房里陈木匠带着穆俊卿和另外两名男知青砍木、锯杈地整理木材。

    瞧见林雪君过来,陈木匠点点头,其他几位知青开口招呼,穆俊卿却是直接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相迎。

    林雪君笑着道:“穆大哥,你的鸟巢研究得如何了?”

    “正好给你看看。”穆俊卿拍了拍手套上的木屑,转身带林雪君进屋。

    “你来烤烤火,暖和暖和。”进屋后摘下帽子,穆俊卿拽了把椅子到炉灶边示意林雪君过来坐。

    又从暖壶里倒出一杯热水,不讲究地洒了几片茶叶子,冲了半杯奶,当做奶茶递给她。

    “你别忙了,我们说说话。”林雪君转头道。

    “诶。”穆俊卿从陈木匠家属于他的小书架上捏出一沓信纸,上面满是他绘制的鸟巢草图和笔记,有点乱七八糟,但他觉得自己写得挺好的,想向林同志展示一下。

    拉椅子坐到她身边,他将笔记摊开给她看,有点忐忑地道:

    “现在冬天能看到的鸟巢大多都被风雨雪破坏了部分,但我根据现有构造做了还原,也请人帮忙弄了些书看。

    “你看,这是燕子在不同环境下搭的几种巢穴;

    “这是我在芦苇丛中看到的鸟巢,但不知道是哪种鸟的;

    “还有这个,我之前以为是鸟巢,不过后来塔米尔告诉我,说是鼠兔的巢。”

    当然,塔米尔给他纠错的时候语气可不这么平和,那家伙得意地炫耀,笑着说“穆同志,你到底还是不够了解草原呐,哈哈…”

    想到这里,穆俊卿悄悄撇了撇嘴。

    塔米尔一副他出生就知道鼠兔等的巢穴长什么样的架势,实际上穆俊卿见到过塔米尔偷偷去吴老师的教室里读书,学着他和阿木古楞的样子画草图做笔记。

    真是不服输的家伙!

    林雪君教塔米尔学俄语,其他人光馋着不也没偷偷学习嘛,就塔米尔点灯熬油地要把所有人学的东西都补上。

    林雪君抬头瞧见穆俊卿愤愤不平的表情,疑惑地望他。

    穆俊卿忙收起怪表情,笑着道:“我再收集一些资料,就写一篇更好的文章递稿给《内蒙日报》。之前写的一篇短文已经被咱们公社广播站录用了。”

    “哇,这么厉害?穆大哥好低调啊,都没有分享给我们。”林雪君惊喜地睁大眼睛看他,替他高兴。

    穆俊卿嘿嘿笑,“跟你还是差得太远了,有啥好炫耀的。”

    “你是不是怕我们让你请客啊。”林雪君开玩笑道。

    “其实我给你买了礼物,多亏你给我出主意,帮我改正一些问题,稿件才能被录用。不过礼物很薄,我还没好意思拿给你呢。”穆俊卿抹了把脸,望着面前炉盖中间的孔洞,拿手指头拨弄自己的卷毛。

    “啥呀?”林雪君立即朝他伸手,“我最喜欢收礼物了。”

    “哈哈。”穆俊卿被她开朗的应对逗笑,之前的纠结一扫而空,起身取了个铁盒子过来,坐回来后递给她。

    “可以开盖看看吗?”林雪君问。

    穆俊卿点点头。

    打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8块大白兔奶糖。

    她哈一声,伸手抚摸过几颗糖果。手指一合,捏起一颗。扭开两边的旋折,展开糖纸,里面果然裹着一层糯米纸。

    转头朝他笑笑,林雪君先尝透明的糯米纸,熟悉的清淡味道入口即化。

    抿了抿将糯米纸咽下,她才捏起糖。记忆中的奶味,粘牙的奶糖被咬成不同形状,还嚼口香糖的乐趣。

    烘着热乎乎的炉子,林雪君细细品味前世从小吃到大、现在却很难买到的奶糖。耳边听着炉火、窗外冷风呼啸和锯木声,身边的穆俊卿静静坐着不发出一点声音,闭上眼,这世界好像就只剩下自己和口中的糖。

    睁开眼,林雪君转头又望穆俊卿一眼。

    她没有讲话,沉默几秒后掏出自己揣在怀里的笔记,递给了穆俊卿:

    “咱们防虫防旱后面还有一招,也算是最重要的一招,需要你带队来搞。”

    “我?”穆俊卿疑惑接过她递来的纸,一看便挪不开眼睛了。

    纸张上记录的关于鸟巢、鸟类的信息,都是他上山下草原研究、打电话请场部的人帮忙找书,都没能搜集起来的珍贵知识。

    “我之前已经跟大队长他们开会商量过了,等这些知识集齐,就请你带着大家一起砍柴、捡柴、摘草,造鸟巢。

    “造好鸟巢后,也要你带着大家将不一样的鸟巢,放在与之对应的鸟儿们喜欢的筑巢地。

    “以此来招揽鸟儿们在我们的草场上筑巢,也招引和拦截北迁的鸟类留下来产蛋繁衍。

    “这样蝗虫就有了大量天敌。”

    林雪君将糖纸拉平放回铁盒,盖好盖子,揣进蒙古袍襟口里。

    “我?”穆俊卿惊愕地抬头,“我行吗?”

    “跟着你干活的人员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只要你带着他们,教好他们,看好他们就行。”

    林雪君笑着道:

    “穆大哥这些针对鸟巢的研究很好,陈木匠造凳子桌子之类也许比你厉害,但造鸟巢或许也不如你。说不定读过这些笔记以后,你就是咱们公社最厉害的鸟巢专家了。”

    “……”穆俊卿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呼吸渐渐急促,既觉紧张,又感激动。

    捏着笔记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察觉到纸张被压得褶皱了,他忙又珍惜地松手,小心翼翼将之抚平。

    垂眸望着这些林雪君重新整理过的笔记,沉默了几分钟后,他才低着头似自言自语般地道:

    “其实……我们都渴望得到你的夸奖。”

    “啊?”林雪君以为他在思考执行细节,已经开始东张西望,忽听他开口,不解地看过去。

    “……”穆俊卿转头对上她充满疑惑的眼睛,羞赧地笑笑,又将目光转回自己放在膝上、捏着笔记的拇指上,“这近一年里,你做了太多事。

    “在我们的心目中,你是文武双全的。又有文化,又能做事情。连开枪、跟牧,甚至进森林采药、上山爬树都很厉害……”

    他想起之前在草场上,顶着大风,自己对塔米尔说的话。

    那时候四野没有其他人,他捂着大皮帽子低头艰难前进。塔米尔快步赶过来,走在他前面替他挡风,还像头老黄牛一样转手拉着他一起往前走。

    那时候他有感而发,为了压住风声,大着嗓门喊:

    “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男子气概。”

    塔米尔听到他的话并没立即回答,拽着他走到一处避风坡,带着他蹲靠在坡后背风处。跟他一起喝水休息时,才开口讲:

    “没有文化才不行呢。我没文化,就跟别人说不上话。马骑得再好,枪打得再准,又有什么用呢。”

    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他和塔米尔自我审视时,不约而同的小小自卑情绪。

    也隐约明白过来,他们各自在倾诉时未尽的话语,其实是一样的。

    塔米尔心中有一种对‘有文化、理性又聪明’形象的崇拜之情;

    他心中的崇拜,则是‘敢想敢干、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不怕苦不怕脏地做成一件又一件事情’;

    这两种自认不足,且最向往的特质,一旦重叠,就具象成了一个人。

    穆俊卿望着自己右手拇指压住左手拇指,无意识地轻搓,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哈哈两声,拍拍他肩膀:

    “你认真研究学习了,恰逢遇到生产队有这样的需求。

    “机会遇上有准备的你,这也就跟你的老师陈木匠有关,其他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说着她站起身,将胸口揣着的铁盒子拍得啪啪作响,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穆大哥,谢谢你的糖,我就收下啦。

    “人工鸟巢的制作和放置工作,从现在开始吧。

    “每天做多少,什么天气去放置,你自己安排好,回头跟大队长汇报一下就行。

    “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穆俊卿忙从回忆中抽离,换上个爽朗的表情,跨着大步随她出门。

    穆俊卿送林雪君出门,院子里的几人都抬头与林雪君作别,目送他们出院子。

    大家心里都羡慕穆俊卿跟林雪君一起到生产队、一起成长起来的知青情谊,最近也很羡慕其他那些肩负了看起来比伐木更重要的防旱防虫工作的同志们。

    待穆俊卿走回院子,捏着单子点了几个伐木社员的名字,宣布大家一起被分派了‘防虫工作’中很难、很具技术性、很重要的一环工作后,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刨子或斧头,高兴地欢呼笑叫。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劳力能托付给更被认可、更有意义的工作,每个人都想当英雄,想做功臣。

    林雪君走远后听到身后传来的喧闹声,忍不住回头眺望院子,嘴角也跟着高高挑起。

    绕过陈木匠家门外的小路折返知青小院,路过阿木古楞的小木屋,林雪君敲门听到他应声后推门迈进去。

    小木屋被烧得暖呼呼,炉子上还有一锅奶茶正咕噜咕噜地冒泡。

    阿木古楞照旧伏案赶工画画,面前颜料、画笔摆阵一样铺了满桌。

    “头抬起来,眼睛不要一直看画,隔几分钟就转头透过窗户远眺6米以外的景物,这样做能帮助眼睛休息,比闭目养神还有效呢。”林雪君走到他身后,低头打量他画出的一张又一张草药写实水彩画,“怎么样?快画完了吧?”

    “差8张,画完后就能跟着大家一起去劳动了。”阿木古楞抬头道。

    多少人羡慕他不用去草原上喝西北风挨冻,他倒一直急着想快些干完手里的活好去草原上吹冷风。

    “别着急,质量要保持好。”林雪君从怀里掏出铁盒,捏了一颗大白兔放在他手边,“穆大哥给的,一人一颗。”

    说罢拍拍他肩膀,转身出了木屋。

    在阿木古楞院外的小路上,她遇到牛棚清理员,对方一见她就迎过来,说牛棚里出了件怪事,非得请林兽医去看看是不是牛生病的症状。

    林雪君将铁盒往狗窝上一放,屋都没进就被牛棚清理员拽走了。

    到了牛棚,对方立即将一堆牛粪山指给她看。

    原来最近清理员发现了个奇异的事:平时都随处拉尿的牛,竟出现往一个地方拉屎的现象。

    连着几天早上清洁员过来打扫的时候,都会发现一个牛屎组成的小山堆儿——这可太奇怪了,难道大母牛们还学会定点拉屎了?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咋地?他们第七生产队的牛不仅长得好,还有智力层面的提升?

    林雪君也皱眉疑惑,她可没学过牛生什么病会做这样古怪的事。

    “不是你清理过来的吗?”她问。

    “不是!我每天晚上睡前检查母牛们状况时,都还没有牛粪堆,第二天早上就出现了!”清洁员信誓旦旦道。

    当晚吃饭时林雪君跟大队长提起了这处古怪,大队长也不知道咋回事。

    问了放牧的人也表示不清楚,大队长干脆晚上安排了人每隔半小时过来查看一下。

    在半夜轮到林雪君去牛棚查看时,如麦田圈一样神奇又古怪的‘牛粪堆’现象始作俑者终于现身——

    刮超级大风的冬夜,一个黑壮的身影在牛棚里忙忙碌碌。

    林雪君背着猎-枪站在牛棚门口看得哭笑不得,大声喊道:

    “蒙克!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掏牛屎?

    “你不能让大母牛自己拉屎吗?”

    大母牛用得着你帮忙掏屎吗?这事儿也有人上瘾?大半夜偷摸来干?

    蒙克忽听这一声喝,吓了一跳,忙倏一下抽回手臂。刚被做了直肠检查的大母牛肠道括约肌舒展又收缩,啪啦啦几团牛粪喷出。

    “哎呀呀!”蒙克被牛粪砸到,惊叫地忙往后跳,撞在另一头刚被‘服务’过的母牛屁股上,惹得母牛哞哞直叫。

    林雪君走过来,看一眼地上被他掏堆而成的牛粪堆,挠头问:“你咋回事嘛?”

    抬头一看,蒙克满头冰碴子,流的汗都被冻结了——这是有多爱掏牛粪啊,都冻成啥样了还天天来呢。

    蒙克不好意思地想要挠头,手凑到脸边忽闻到臭味,这才想起手上沾得都是牛粪,忙又垂在身边。

    林雪君示意他先把手洗洗再说,他这才转身去洗手擦。

    待蒙克再站起身,终于组织好语言解释道:

    “我们生产队队长没听林兽医的话,今年秋天仍给去年难产的母牛人工授-精了西门塔尔大牛犊子。我得多多练习,好好学习,不然要糟糕了。”

    他心里挂牵着大家辛辛苦苦养的牛,因为跟林雪君学到了给牛做检查、接难产大牛犊的方法,才更要勤练,想确保自己回生产队后能干得了这工作。

    人一旦有了能力,有了救牛、帮人的可能,也同时背负了责任,有了压力。

    “……”林雪君望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你学得很好。如果回生产队以后遇到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别给自己施压太狠,晚上还是要好好睡觉的。”

    上午干活,下午学习,晚上还要上实践课,他不要命啦。

    “明白了。”蒙克戴好手套,小学生挨训一样在林雪君面前低着头,站得笔挺。

    瞧着他的样子,林雪君心中情绪复杂,拍拍他肩膀,劝他回去睡觉,并向他承诺接下来几天的课上会带着大家再巩固一下这些技巧。

    “谢谢林老师。”蒙克高兴地忙不迭道谢。

    林雪君拍拍母牛宽厚的背,真好,今年大母牛们冬天虽然也有掉膘,但没有一头像去年那般瘦成骨头支着皮的‘牛帐篷’。

    转头间脸上带了笑容,她故作叹气状道:

    “你也别天天晚上来掏牛屁股,让它们也歇歇吧。”

    “啊……好。”蒙克尴尬地红了脸,一边抚摸牛屁股,一边挠头。

    “哈哈。”

    【📢作者有话说】

    【我国2000年才将蝗虫野外人工调查与昆虫雷达、地里信息系统、地球定位系统和遥感系统结合,对蝗虫种群动态变化进行实时预警监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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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0  ☪ 狗粮好吃

    ◎…出一身汗,连骨头缝里都舒服了。◎

    在穆俊卿开始带着队伍大造特造鸟巢时, 几匹虚弱牛羊先后被卡车、拖拉机和大马车运到了第七生产队。

    一同被送过来的,还有一车一车的草料。

    之前各生产队把人送到第七生产队来跟林雪君学习知识,现在连牛羊也送来了——这群老弱病残也需要林兽医。

    林雪君看着生产队为照顾好这群病弱, 紧急在知青小院不远处, 顶着风盖新棚圈,心疼大家的辛苦。

    在给场部打电话的时候,便忍不住道:

    “陈社长,我倒没什么,可是这样一来, 我们生产队社员们的工作量都增加了, 快忙不过来啦。”

    电话里, 陈社长笑问了句“是不是要奖励啊?”, 接着不等林雪君回答, 便承诺道:

    “明年给你们扩张牧场,添劳动力。”

    挂断电话后, 陈社长将林雪君汇报给他的所有关于防旱防虫害的措施工作在脑内转了一遍,又对照着她之前请送信的同志带回来的防范策略及详解报告,深入思考了十几分钟。

    接着, 他便拿上这份报告, 召集了场部所有经验丰富的老牧民、有知识的专员和领导班子一起开会。

    4个小时后,会议终于结束。

    按照大家商定的结果, 陈宁远立即安排人去各生产队通知,根据林雪君同志拟写的报告和场部商定的决策,要求每个生产队都规划出针对自己生产队特性,合适的防范执行方案, 并尽快向场部汇报, 以期在第七生产队求学的各生产队学员们回家后, 能立即展开针对明年可能到来的危机的防御工作。

    在各生产队针对自身情况制定的因地制宜‘策略方案’依次汇报回场部时,陈宁远拿到了来自首都的《科学探索报》,看到了杜教授关于‘草原沙化预防与治理’的最新论文文章,和杜教授署名下方林雪君的名字。

    论文中所有林雪君提及的方法和汇报的基层情况,都被杜教授标注了出来,陈社长仔细阅读过,都是第七生产队的现状,和呼色赫公社中她了解的情况。

    想起前阵子上级领导打电话询问一些呼色赫公社的数据信息和牛羊出栏情况,陈宁远终于明白了缘由——想必是《科学探索报》要登载这篇重量级论文在第一版,事关重大,专门向各级专业部门寻求了数据支持。

    手指轻轻拂过报纸,陈宁远幽幽叹息,知识的力量远比他想象更强大。

    放下报纸,他喊小刘再次召集团队开会,这一次要商讨的,是关于‘预防和治理草原沙化’的工作预案。

    ……

    各大队送过来的牛羊马生什么病的都有,但大多数都不是急症,不是天冷后不爱吃草,就是跟牧不好瘦得太狠,还有缺营养、缺微量元素喜欢玩舌头的,或者之前受过伤冬天后一直养不回来的。

    只两只是寄生虫病,灌两次药就能好,其他的都要慢慢调理。

    林雪君这里哪是医院啊,整一个疗养院。

    肯定是场部兽医站的兽医们将急症和能尽快起效的病号都处理了,这些需要一直守着照顾着的,都送到有条件的第七生产队。

    弱畜们到生产队的第二个小时,才进圈的羊就死了一头。

    林雪君趁羊还没冻硬,忙带到牛棚学校里给学员们上解剖课——没有什么比剖开动物,将内脏展示给学员们看,更能直白讲解动物内脏运转极致的了。

    学生们排队挨个过来触检,并被林雪君考问各个脏器的几种常见疾病治疗方法。

    在检查中,确定这只羊是体虚瘦弱又经长途奔波,冻饿而死的。

    瘦羊被解剖后,晚上就送去食堂炖汤。

    羊肺、两只羊蹄和一些剃过肉的骨头,都被王建国送到林雪君院子里,以奖励最近每天陪着孟天霞牧羊的糖豆——它现在已经是第七生产队的传奇狗了,单靠自己一头牧羊犬的超强牧羊能力,将两个羊群队伍合并成一个队伍,只靠孟天霞和另一位牧民就全放了,为生产队节省两员壮体力社员。

    林雪君将羊肺等炖熟后切成丁,分成3份,一份立即喂给糖豆,另外两份冻起来留着下次吃——北方极寒也有好处,什么东西往室外一放,就算是进冰箱了,容量超大。

    肉和汤放在灶边地上,糖豆凑过去馋得流口水,却还是忍住了跑去挠沃勒。把正睡觉的黑脸大狼连拱带拽到灶边,乖乖趴在边上看沃勒先吃。

    林雪君搞不清楚糖豆是心疼沃勒受伤,给沃勒先喝汤吃肉补身体呢,还是身为家里的小末狼在坚守自己的谦逊礼让好品格。

    蹲在灶边,她伸手抚摸糖豆的背,在它抬头舔她脸时,拱了拱黑白大狗蓬松的颈部长毛。

    糖豆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尾巴左右狂摇,把地上的土尘扫得呛人——仿佛是在提醒林雪君该扫地了。

    待两大只吃饱喝足,林雪君将沃勒留在家里烤火睡觉,又带着糖豆出门。

    过几天学员们就要离开了,她准备晚饭后再带着大家补个课。

    大队长带人将小灯泡拉到新棚圈里,林雪君点过名后,朝着蒙克一招手,笑着指了指各生产队送过来的弱牛们,道:

    “到了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蒙克脸一红,感受到四周学员们的注视,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可想到一定要学成了回去把自家生产队的牛照顾好,于是又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越众而出,率先开始给弱牛清理肠道,并做初步的直肠检查。

    半个小时下来,基本上每个学员都轮到一次直肠检查。

    林雪君会先问他们的检查结果,然后自己检查的时候,再针对学员的检查结果做点评。

    每当她一项项解释分析的时候,学员们的目光都会专注地投在她身上。新棚圈的灯光并不亮,乌云遮着夜幕,几乎没什么月光,大家视线的追随却好像将人群中的老师照得比其他人更亮了一些。

    寒风呼啸,高个子的学员会本能地站在上风口,为其他同窗挡风,也避免林雪君讲课时呛风。

    每次林雪君说到口干舌燥时,总会立即有人递上来一杯刚从暖瓶里倒出来的热腾腾的苹果茶。

    清甜中透着一点酸味的苹果水入腹,林雪君只觉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转头环视一圈儿,与无数道目光对视,她胸中忽然生出些许热意。

    原来做老师遇到极度渴望知识的学生时是这样的感觉,所有人都注视着你,倾听着你。

    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期许,大家想要变得强大,想要依靠知识和技术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们指望着你。

    甚至连你随口说的一句转场笑话,认真的学员都会用戴着手套的手,捏紧快要被冻住、必须时时朝它哈气的钢笔,艰难地记录。

    渴望被认可的人,想要实现自我的人,得到了这么多殷切的倾听者。

    他们视她的每句教诲为神谕一般,使劲儿地背,用力地学。

    冻得手上起了疮,抹一些药膏,忍着痛做笔记。上午在快要零下四十度的大风草原上劳动的时候冻到流眼泪,咬牙忍下来,只为换取留在第七生产队的资格,以劳动支付学费。

    他们想要将濒死的牛羊救活,希望再不用看着养了可能不止一年的功臣母牛死在自己面前,无奈地只能自恨无能。

    他们用汗水代替送走牛羊时的泪水,不觉得苦,满眼是希望。仿佛在四处漏风、满是牛粪味儿的棚圈里,冻得缩着脖子跺着脚,是件多值得骄傲的事。

    这个时代什么都太难了,只是临时在大家不游牧的季节开设一个临时的小课堂,大家来求学却像西天取经一样,要过九九八十一难,每天都被‘妖怪’打得浑身疼。

    今天的补习告一段落,林雪君看着大家将本子和笔收进蒙古袍襟,笑着将知识揣进怀里,忍不住朗声说:

    “明年冬天,我一定将教案做得更丰富更好,把课讲得更生动更深入简出。”

    “已经很好了。”蒙克用温水洗好手,快速擦干后插进手套,转头真诚表达。

    “林师父,明年不要更好了嘛,明年来学习的不一定还是我。”说不定明天生产队就要换人送来学习了呢。

    “就是的。”

    “哈哈哈——”

    大家一下课又打回原形,变得爱开玩笑又嘻嘻哈哈。

    最累人的环境,却总是爆发最多的笑声。

    明明同学说的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话,大家却总能被逗笑,哈哈哈个没完。

    作别学员们,跟一起来听课的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孟天霞等人同路回家。

    进屋后孟天霞和衣秀玉迫不及待冲到炉火边烤手烤脚,等三人都暖和过来了,又一起转去副卧查看小鸡小鸭下蛋孵蛋的情况。

    有的鸡就喜欢下蛋,不喜欢孵蛋。有的鸡不怎么下蛋,却很喜欢孵蛋,整天坐在窝里不吃不喝地释放母爱。

    穆俊卿给野鸭子做窝时,也给林雪君编了3个草窝,如今都被大鸭子占了,显然他们很喜欢。

    整理收拾了一通后,孟天霞又爬上后山小坡,检查山上3头猪的情况。

    猪圈被重新加固后更暖和也更结实了,圈里铺着干草,它们睡得很暖和。两只大猪虽然喜欢滚泥,但其实很爱干净,因为能自由出入,它们每次都会在野外上厕所,回圈后只为取暖睡觉。

    包括阿木古楞送过来一起养的母猪,如今两只母猪都揣崽了,肚子坠坠的,走路一扭一扭。

    林雪君将带去棚圈的大水壶里被水泡胖的苹果干都掏出来,走出瓦屋,在院子里喂给嘴最刁的小红马、苏木,和两只小驼鹿。

    在小驼鹿开心地仰着丑巴巴的大脑袋吧嗒吧嗒啃虽然已经不脆,但水分足,且还有酸甜味的苹果片时,苏木仗着自己长得高、脖子长,总挤过来居高临下地要从驼鹿嘴巴里抢食。

    林雪君推它的马脸它还不高兴,要唏律律地跺着脚跟她吵架。

    为了不让它记仇,她只好偷偷塞了颗糖粒在它嘴里。

    这些在场部买的小糖粒,她自己没吃几颗,几乎全进了苏木和小红马的肚子。

    寒风忽一阵窜进来,林雪君忙缩了下脖子。

    讲了一晚上课,肚子有些饿。跑回屋前,她转眼珠犹豫了几秒,便丧失人性地从帮糖豆冻起来的两份狗饭中捞了一份进屋。

    冻住的羊肺粒、羊肚条和仍挂着少量肉丝筋膜的羊排骨等一股脑丢入铁锅,再去副卧下地窖取了一颗洋葱一个土豆,洗了切条入锅。

    蒯一勺牛油,切两根干辣椒,最后丢1片苹果干,盖盖子开炖。

    半个小时后土豆炖烂,洋葱将羊肺等羊杂中的腥味完全驱散,金黄色的牛油鼓着泡翻滚出金浪。

    三个姑娘露出偷吃般的贼笑,一人盛一大碗微辣的牛油羊杂土豆汤,三四天前的硬饼子掰碎了丢进碗里。

    然后围坐在炉灶边,捧着碗先大喝一口羊杂汤。

    哇~土豆的甜,面饼的甜,羊排上挂着的羊肉的甜,洋葱被炖煮后散去辣味、留下来的甜,还有苹果干的清甜,混在羊汤里一股脑入口,哈哧哈哧吹凉了又入喉。

    甜爽到不知今夕是何年,热汤流淌进身体,瞬间暖出一身汗,连骨头缝里都舒服了。

    林雪君一歪脑袋,靠住孟天霞,幸福得直呜呜——人类会因为美食丧失语言能力,亲测是真的!

    软弹的羊肺、一抿就化的土豆、捏着骨棒细细啃嗦的羊排、筋弹好吃的羊肚……

    三个姑娘吃得嗷嗷呜呜地叫,幸福成三条小狗,如果有尾巴,现在肯定能摇成螺旋桨。

    幸福的瓦屋里,已经听不到屋外的寒风呼啸,只有炉火的轰轰声,和身边朋友的幸福喟叹。

    如果硬要说还有什么的话,那就只能说说扒在窗外,人立着怒视窗内人类偷吃它狗粮的糖豆了。

    【📢作者有话说】

    【糖豆:人饿了连狗粮都吃,亲测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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