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 摇人

    ◎少年的目光,穿透一整个夜。◎

    窗外寒风凛冽, 呼伦贝尔一旦下起雪,就再没一天暖和日子。

    10月底的夜,零下十几二十度, 大风一瞬间就能打透你穿的‘铜墙铁壁’, 让你臣服于这寒冬,不住地打哆嗦。

    阿依娜的哆嗦直到热奶茶喝透了才停,脚趾尖终于也暖过来的时候,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在快马手邵宪举和林雪君同志讲话时, 静默地打量这位过于年轻的兽医同志。

    她在报纸上见到过林雪君的照片, 糊糊的、站得笔直的女性劳动模范, 站在高台灯光聚集处, 没有丝毫退却地直视镜头。

    那时她就想, 这位同志比她年纪还小,真的懂那么多知识和技术呢?真没想到, 这么快就见到了。

    瞧林雪君同志那双手,细长的手指并不粗壮,但因为肉少而仍显得骨节分明, 不丑, 还有一种穿透皮肉的力量感。

    这就是她给动物们动手术的手,报纸中描述说她手指灵巧, 是天生做外科手术的手。

    原来就是长这样的。

    阿依娜摸了摸自己的手,粗粗的,掌心处全是厚茧子。这是打猎、劳作、拽马缰的手。

    “前年那哈塔部落病死了十几头驯鹿,鹿瘟吧, 一小部分健康鹿被转移了才侥幸存活。整个部落的资产一下减了一多半, 族里的老人们日日悲伤, 在恐惧忧虑中好不容易捱过两个年头,鹿群没再发瘟疫,又渐渐繁衍恢复……”邵宪举唉一声叹息,“麻绳专挑细处断,那哈塔部落才从凄苦的记忆中走出来,鹿群尚未恢复到鹿瘟前的数量,这又……万一再死几头,那就要——”

    邵宪举看一眼垂头蜷坐在炕上的阿依娜,凑近林雪君低声道:

    “老族长担心这是神明降罚,十分害怕。

    “我们社长将许多药材和兽医都送去了那哈塔部落,还送了几头牛几匹马,说要是鹿生病了,就养其他大牲口……说是再有损失,公社都给他们补上。

    “可是这毕竟不止是养鹿人资产损失的问题,驯鹿对于他们部落来说意义颇多,许多情感我也不太能理解,反正就是很重要很重要。

    “他们世代养驯鹿为生——

    “林同志,咱们得帮帮他们。”

    邵宪举讲话时一直在搓手,显示着他的焦躁情绪。

    他很怕林雪君拒绝前往救治,毕竟这么冷的天,要连夜出发,她这小身子骨也不知道扛不扛得住。更何况这事儿涉及到团结,责任重大。林同志才上了电视报纸,正是名声口碑好的时候,万一她一听说其他兽医都治不了,害怕自己也治不了,会丢面子损害名声,拒绝跟他们去救驯鹿怎么办啊?!

    他们子佑人公社负责的事儿,跟她所在的呼色赫公社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毕竟不是他们子佑人公社的兽医……

    思绪一飞,邵宪举又开始后悔——

    是不是不该说得那么细?省略掉其他兽医都治不了这一项,会不会好一点?

    想到这里,他搓手指的频率更快,望着林雪君时眼中不仅有殷切,还透出浓浓的忧虑。

    “有其他兽医的诊断吗?”林雪君走到桌边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又接了水洗了把脸,转回头询问。

    “说什么的都有,因为跟之前的鹿瘟病症不太一样,有说是另一种鹿瘟的。”邵宪举回忆起自己摄取到的信息。

    “每一头生病的鹿好像症状都不太一样。”这时一直在观察林雪君的阿依娜终于开了口,她用蒙语道:“有的抽搐,有的发烧,喘……有的用角撞树撞人,还顶人,你把它推开了,它还顶你,像丢了魂儿一样。我们的驯鹿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还有呢?”林雪君擦干脸上的水珠,干燥的空气瞬间将皮肤绷紧到嘴都张不开。她忙借了萨仁阿妈的雪花膏往脸上一通抹,抹匀后掌心上还有点润润的感觉,都搓揉在手背上,一点也不浪费。

    “还有的看不见了,有的整日傻站着,东西送到嘴边都不吃,也像丢了魂儿。”阿依娜又道,“我们的萨满也没办法,族长说我们又要搬家了。”

    在这种寒冷的冬天,在森林中迁徙。

    可是去哪里呢?

    现在他们住的地方已经作为他们冬天的营地有4年了,偏南的森林有足够驯鹿食用的苔藓,有遮风挡雪的山窝子适合他们建撮罗子群聚生活,有许多动物在森林中穿梭供他们捕猎维生。

    临时寻找新的营地继续向南迁徙,哪里还有更适合人类和驯鹿共同居住的地方呢?路上会安全吗?会不会生病?老人和小孩们能活下来吗?

    驯鹿到了新的地方,又真的能免除灾难活下来吗?

    疾病看不见摸不着,他们要一直这样逃吗?

    阿依娜低头搓了搓自己经年累月晒得粗黑干燥的手指,忽然从胸腔里涌上一股喘不上气般的绝望。

    用力呼吸,氧气充盈肺部的同时,一股清新的雪花膏味道一同涌入鼻腔。

    她抬起头,林雪君已走回炕边,捞过放在炕上烘的热乎乎的棉袄套在毛衣上,一边系扣子一边道:“从这里出发去你们部落,大概需要多久?”

    “骑马到敖鲁古雅要一天一夜,再进森林到我们部落,大概又要半天。”阿依娜抬起头望望林雪君,又转头看向邵宪举。

    舔舔嘴唇,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你愿意跟我们去救驯鹿吗?”

    林雪君与一颗扣子斗争了几秒钟终于将之塞进小小的绳圈,抬头似有些不解地望一眼阿依娜,一边与另一颗扣子作斗争,一边道:“当然。”

    “!”邵宪举抽一口气,一下从炕边站起来,转头面对了林雪君,在她察觉他大动作地起立后抬头投以疑惑目光时,高兴地朝她用力点头,“谢谢你,林同志。”

    “啊。”她转头看一眼大队长,抚了下自己右边眉毛,这才想通,抬头“哦”一声,原来还可以拒绝的……她都忘了这茬了。

    不知不觉间,变成本能接受一切,不懂拒绝的人了呢。

    兀自轻笑一声。

    “怎么了?”邵宪举挠挠脸,有些紧张地看她。

    “没事,你们先在这里坐着,多暖和一会儿。我回去取东西。”林雪君摆摆手,挥开自己忽然冒出来的小想法,转头问王小磊:“大队长,我带上阿木古楞吧,他一直陪我出诊,我们也比较默契了。再者他现在长得跟成年人一样高了,力气大,骑射技术好,对冬天草原上的危险也了解,我们四个出发会安全一点。”

    “行,你把猎-枪也带上。”大队长送她走到门口,又叮嘱道:“多带点吃的,路上吃。衣服能穿多少穿多少,围巾毯子都裹上,别嫌累赘。”

    “那肯定。”林雪君点头,瞧见阿依娜和邵宪举冻得惨样,她肯定得多穿。

    拿上大队长递过来的手电筒,林雪君独自推门出了屋,一头黑黢黢的扎进冷夜。

    手电筒的光穿透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雪絮,只照亮了她脚前一米内的范围。在摇动的微光里,骤然吸入的冷空气令她连打了两个寒颤,喷吐出的热气瞬间变成冷雾下沉向地面。

    咔嚓咔嚓踩着雪,耳中响起夜行动物们悚然的鸮叫,她不自禁加快步速。

    接下来她还要在这样的温度中离开驻地的庇护,与阿木古楞和两名陌生人穿过黑暗而危险的雪原,去到她从没去过的地方给驯鹿看病。

    左臂抱紧自己,林雪君缩着脖子,无限思念后世能嗡嗡吹空调的吉普车和可以裹到脚的超厚大羽绒服。

    ……

    砰砰声敲开了阿木古楞的门,少年人穿着秋衣秋裤,胡乱裹上羊皮袍子便跑来开门。

    林雪君见他睡得脸通红,怕他被屋外的风冲到,一闪身挤进屋子,回手关上了门。

    推着他回到炕边,扯下他身上的袍子,捞过堆在炕上的大毛衣便往他头上套。

    阿木古楞也不反抗,呆呆地任她搓磨自己,还睡在梦里似的。

    头钻出毛衣领,又伸手去就她整理出的袖子,乖乖把手臂插进去,手掌钻出袖口。

    “我要去敖鲁古雅看驯鹿,你随我一起吧。”林雪君伸手成梳,从他额头处将他头发梳向后。

    他立即仰起脑袋,一边揉眼睛一边“吩儿”声喷气儿,仿佛还没睡醒。

    林雪君见他蓬松着一脑袋半长短发,睁圆一双迷迷糊糊的小狗一样的眼睛,抬头仰目望她。

    抿起唇,林雪君又伸出手指,将他刚被自己梳向脑后的头发抓乱了。

    阿木古楞眉眼都被短发遮住,忙伸出两只手去梳拢。

    “醒了没?”她问。

    “嗯。”睡得迷糊的声音是哑的。

    “那快穿衣服,多穿几层,穿最厚实的。然后把你的药箱带好,画材也可以带上,我们马上出发。”林雪君说罢转身往门口走,走两步又将他甩得左一个右一个的靴子踢到他脚边,抬头见他仍呆坐在炕沿看自己,不确定地问:

    “醒了吗?”

    他点点头,见她仍微皱眉看着自己,忙清了清喉咙,认真道:“醒了,穿最厚的衣服,带药箱和画材。跟你走。”

    林雪君终于放心,莞尔一笑,“乖。”

    她又像来时一样呼一下拉门而出。

    阿木古楞揉了揉脸,抓抓头发,又呆了几秒,才吼一声转头捞过自己的毛衣毛裤,快速地一边整理一边穿,刚睡醒时红扑扑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了。

    十分钟后,他穿戴整齐,从穿秋衣秋裤的清癯少年,变成了厚实的熊。

    灭了炉火,检查好门窗,他拎上自己的东西和一整壶温水,一步跨出小木屋,走进夜晚的暗雾。向不远处知青小院亮起的灯光,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说】

    【10月呼伦贝尔下雪,今年异常大雪。阿依娜他们从根河北边的森林赶过来,根河市北纬50°47′N,基本上非常接近国土最北边了。】

    232  ☪ 拖家带口

    ◎他好不容易从草原上回来……◎

    林雪君一回来拿东西, 即便轻手轻脚,睡得香喷喷的衣秀玉还是被扰醒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治疗的时候我也能帮上忙。”衣秀玉穿上衣服跳下炕,一边帮林雪君整理东西一边道。

    “路途太遥远了, 而且今年冷天来得早, 随时可能再下一场白毛雪,太危险,路上你会冻坏的。而且后面还要往山里走,一下雪,山里冬天不睡觉的野兽就可能往人类聚集区找吃的, 一路上都是不可知的险途。”林雪君拎出自己的药箱, 翻开看了看, 转头对衣秀玉道:“咱们秋天买的槟榔子在哪里呢?你帮我抓二两。”

    “我多穿点跟你去呗?”衣秀玉穿上厚靴子, 披上大棉袄, 一边往外走去仓房帮林雪君取药,一边回头继续争取。

    “你在家把最新买的那些中药介绍和中草药种植书籍都读透了, 争取明年春天咱们就把社长说的草原大批量散养种植搞起来。”林雪君装了一包硬馍和牛肉干,想了想又拎了两壶热水交叉挂在身上,“而且马上秋牧场上的马群也要回来了, 到时候我不在家, 你带着塔米尔、托娅和昭那木日一起给马群做一□□检,所有孕畜都把保胎健体的汤药提前喂上。冬羔12月就会开始出生了, 提前要做的准备也不少,得有人在家带队干这些活。”

    “我知道了!”走到门口的衣秀玉身体拔直,立正站好,大声保证:“我肯定干好。”

    “嗯。”林雪君点点头, 在衣秀玉出门后转头看向杜川生教授托农大老师给她邮寄的贵重药材, 想了想, 还是揣了两瓶在怀里。准备合上盒子时,又伸手捏了一瓶西林,怕它们冻坏,干脆全塞进了内衣口袋里。用大棉袄包裹着,由自己体温暖着,绝对不会冻坏。

    一层秋裤,一层羊绒毛裤,一层大棉裤,再穿上厚实到不能回弯的毡靴筒子,最后裹上超长的羊皮大德勒。

    大德勒里面围一层细密的驼绒围脖,穿好大德勒后再裹上厚实的大羊毛围脖,戴上尤登帽后再戴上羊皮大德勒自带的帽子,最后还要再用围巾裹一层,将羊皮大德勒的帽子束紧。只有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了,才能保证冬天草原上的冷风不会在骑马途中灌进身体。就算西北风无孔不入,至少也能保存住活命的体温。

    笨拙地拎上装满手术器械的皮箱,挎上装自己用习惯了的各种器具的小药箱,她才缓慢步出瓦屋。

    糖豆、沃勒和小小狼一起围到她面前,似乎已预料到她要出远门,亦步亦趋地跟着,怕被她留下。

    “小小狼,过来!”转头看一眼在外围转圈的灰黑色小小狼,林雪君低喝一声。

    小小狼转头望了她一眼,平日虽然顽劣,但在察觉到她的严肃后,也垂着头朝她跑了过来——到底还是听她的话的。

    “那就一起去吧,就算你不听我的,也还有糖豆和沃勒看着你。”林雪君伸出戴着两层手套的‘肥硕’手掌拍了拍小小狼的脑壳,它素来最怕沃勒爸爸,喜欢粘着糖豆叔叔,一路上只要有两只大的管着它,应该也能学会随队不乱跑。

    走到苏木跟前,将围巾往下拉几寸,用露出的鼻头蹭了蹭苏木的长马脸,展臂抱了抱苏木挂着寒霜的短毛,将浮雪和薄霜搓掉,她叹气道:“随我跑一趟吧,老伙计。”

    “唏律律。”大黑马跺了跺右前蹄,低头用嘴将她拱得后退一步,才高兴地仰颈低鸣。

    林雪君笑笑拉回围巾,转头见阿木古楞牵了他的老马过来,拍拍小红马的屁股,对阿木古楞道:“你的马老了,这一路不好走,你骑小红马吧,它现在每天精力旺盛,正好带它出去消耗消耗。”

    “真的吗?”阿木古楞惊喜地低呼,迫不及待地将老马身上的装备换到小红马身上,围着漂亮的小红马转了一圈又一圈儿。

    雪散在已经高壮膘肥的小红马身上,被灯光一照,晶莹闪烁,真像是红宝石做得马一样。

    “真漂亮啊。”林雪君扶着苏木的背,望着小红马忍不住地赞叹。换来苏木回头又是一拱。

    笑了两声,远处传来踩雪的脚步声。

    大队长带着邵宪举和阿依娜牵着他们的大马赶过来跟他们汇合,见他们已整装齐备,大队长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瞧见她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问道:

    “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中药材和各种器械,子佑人公社的兽医们也都有,你去了用他们的呗。”

    “他们的东西未必全,到时候可能需要给鹿动手术,这套新的手术用具比较齐全,能提高手术成功率。”林雪君转手又指向衣秀玉帮她整理的几包药材,“槟榔子是秋天买的稀有药材,咱们这边不产这东西,子佑人公社未必会囤。还有其他这些驱虫药,别的公社可能会有一两样,要这么齐全的就够呛能有了。这么远的路赶过去,缺了药再回来取也太折腾了,路上遇到白灾或者狼群还可能出事,还是都带上吧。”

    “……”大队长想了几秒,皱眉道:“你觉得是寄生虫病吗?”

    “有可能是多头绦虫,如果真是,就得动手术。”林雪君将小皮箱挂在苏木背上,检查了下猎-枪,将之背好。又转头回到苏木身边,仔细检查起马鞍马镫子。

    “寄生虫病?绦虫不是肚子里的虫子吗?就拉稀、肚子疼、拉虫子啥的,我们的鹿生的病不是这样的。”阿依娜忙摆手,听林雪君说的病跟鹿生的病风马牛不相及,立即有些着急起来。

    “绦虫也分很多种,我说的这种跟你说的不太一样。”林雪君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一碗热茶,咕咚喝了两大口,转头又给苏木和小红马喂了4个放在地窖里没晾干的苹果——这是地窖里保存的没被冻坏的最后几个苹果了。

    “我还没看到鹿,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多头蚴病。但一般疫病就算感染的病畜处在不同病程阶段,也不会病症相差那么大。再结合你们描述的病症,我只能做一个简略的诊断。这些器具都先带着,有备无患。最后的诊断和治疗,等我见到鹿再说吧。”

    林雪君将茶碗还给衣秀玉,有些不放心地道:“自己住害怕的话,就喊托娅来陪你。”

    “嗯,你就别操心我了,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就算急着治鹿,也还是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衣秀玉凑近林雪君抱了抱她,小声在她耳边道:“你健健康康地活着,才能救更多的动物。”

    “知道了。”林雪君拍拍衣秀玉的背,这才松手。

    阿依娜歪脑袋望了会儿林雪君,转头时与邵宪举的眼睛对上,她能看到对方眼中有同样的疑惑:

    真的假的?

    光听他们说的几句话,连鹿都还没见到,更不要提听诊测体温等检查了……这样就能初步做个诊断了?

    啥多头啥虫?

    这是啥病?

    “大队长,塔米尔去首都念大学的事儿,你帮我跟他和他的家人谈一谈吧。杜教授希望如果他同意,能立即推动手续,11月就去学校开始上课。”林雪君忽然想起这事儿,转身又回到大队长跟前,“如果可以,阿爸帮我给杜教授回封信,再给陈社长打个电话,把这事儿尽快推动下去吧。”

    “行,你就放心吧。”大队长拍拍她肩膀,有时真会产生她才是大队长的错觉。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操心啊。

    “走吧。”林雪君朝大队长笑笑,转头向邵宪举和阿依娜点点头。牵上苏木,招呼上自己的两条护卫犬、一条‘虽然胆小不能护卫、但黏妈、能抱着取暖’牧羊犬,出了院子。

    一众人往驻地外走,在林雪君上马前,穿戴厚实的萨仁阿妈一路跑过来。

    她塞了一把糖在林雪君兜里,帮林雪君紧了紧衣领袖口,抱一抱,这才退到大队长身边,一同目送林雪君翻身上马、与其他人并行骑乘驶出驻地。

    驻地外漆黑的草原上,大风无遮无拦,纵意呼啸,鼓足劲将寒冷推扎进棉袄、皮袍细密的纤维之中,看着人类因寒冷而战栗,便得意地“呼号”大笑。

    林雪君微蜷身体,努力保存体温,松弛地伏在苏木背上,充满安全感地将自己交给虽傲娇却可靠的大黑马,带着时刻并骑在她身侧的阿木古楞,和三条敏捷的大‘狗’,转眼消失在夜雾笼罩的雪原。

    与乌云遮蔽朗月的茫茫黑夜彻底融为一体。

    ……

    ……

    几个小时后,太阳冒出地平线,早起的小麻雀在电线上站成一排唱歌。清晨沁肺的寒意正被初冒头的太阳一点点地驱散,群聚的人类也依次被阳光与雀鸣唤醒。

    塔米尔在舒服的被窝里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后一瞬间就精神了。

    这个与美梦界限分明的世界里,有极吸引他的人,令他一分钟懒觉都睡不得地、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

    于是,往常总在被窝里踢蹬翻腾的人,一骨碌爬起来。腾腾穿上衣服,套上棉袄,喝一口昨天晚上烧开、如今已经冷了的水,塞一块硬邦邦的风干牛肉,大力咀嚼着便出了门。

    栖鹰帽往脑袋上一套,人已奔出去好几米。跟早起准备去放牧的牧民擦肩打过招呼,他越过铺了一层绒绒积雪的碎石路,在栅栏上一撑,人已经跳进知青小院。

    巴雅尔回头朝他哞一声,两只大驼鹿戒备地盯了他一会儿,似乎才记起他不是个纯粹的陌生人,转头继续发呆去了。

    塔米尔嘿嘿笑了两声,挑头看一看知青瓦屋,门窗紧闭,窗帘关着,里面的人睡得可真沉。

    他摸了摸巴雅尔的牛角,拉开院子门,放它们出门上山刨树下的苔藓、干草和干果子吃。

    重新关好门后,捡起放在一边的铁锹,塔米尔勤快地铲牛屎羊粪,还有鸡鸭鹅在院子里留下的脏东西。

    清晨凛冽的寒意逼不进热血劳作青年的衣衫,反被热汗熏得四下逃窜。

    清理好院子,把屋外的干净积雪洒进来,扫洗过地面,他又将脏雪和牛羊粪便一起铲去做无害化处理的大坑。

    轻快地哼着歌,想象着林雪君清晨起来准备劳作,发现活儿都被他干掉时歪着脑袋笑嘻嘻夸他的样子,心里这个美。

    回到院子里时,瓦屋里仍旧寂静,塔米尔开始有些犯嘀咕:怎么睡得这么沉?这么久?

    他杵着铁锹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地去看狗窝,里面空空荡荡,连小小狼都不在。

    又退出院子仰望屋顶,烟囱静悄悄的,没一点热烟。

    他皱起眉,眼中的期待和笑意转淡。

    前方巷子里忽然跑出一位中年牧民,瞧见他站在知青小院外,便问道:“林同志起来了吗?我家狗下了一窝6个崽子,4条边牧串串,喝奶可有劲儿了,想跟林同志报个喜呢。”

    塔米尔才要答说她好像还没睡醒,斜刺里结束夜班执勤、准备去睡觉的饲养员恰巧路过。

    揉揉困乏的眼睛,饲养员转头喊道:

    “林同志去敖鲁古雅救驯鹿了,半夜走的,不在家。衣同志去大队长家跟萨仁住,大队长在木匠房呢,人凑到一块儿睡觉,省柴禾。”

    “哎,才回来呆了没几天……”中年遗憾地道,可惜林同志不能过去看看他家刚出生的小狗子了。一个个肉嘟嘟的,老可爱了。

    “……”塔米尔站在边上,完全听不进中年大叔的遗憾叹息了。

    他整个人绷直,仰头望向前方静悄悄的瓦屋。眉眼间的浓浓失望里,隐约还夹杂着一丝丝的委屈。

    他好不容易从草原上回来……

    【📢作者有话说】

    【多头蚴(you四声)病。蚴:多指血吸虫、绦虫等的幼体。】

    233  ☪ 转圈病【2合1】

    ◎“林同志不是那种人。”◎

    日夜兼程的赶路是很累的, 人颠的屁股痛也就罢了,最难忍的还是当你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 高高地暴露在寒风中——那种顶着风与之较力, 无论输赢都冻得连气都不想喘。

    冷空气即便饱含氧气,是维持生命的重要元素,但那个温度,吸一口整个肺都像冻住了,真的受不了。

    赶路几个小时, 这其中的每一分钟, 林雪君都是依靠咬紧牙关捱过的。

    太冷了, 她脑子里一分钟治疗的事儿都想不了, 只有碧柳在湖边漂浮的3月江南, 三角梅放肆艳染整个视野的5月川渝,和艳阳高照、海风裹挟热风的盛夏渤海湾。

    任何一个地方也好, 她想去。

    脑子里时刻想着那些温暖的时刻,才坚持得下去。

    所有这些渴望,最后都具象成了家里的热炕——才分别几个小时就思念的温暖的家。

    所有焦虑与瑟缩都在阳光从东方升起的时刻, 被晨曦照散, 消弭殆尽。

    无边无际的黑暗被撕裂,晨曦一瞬间遍染夜雾, 世界蒙着的黑纱忽而一闪变成圣洁的白色。栋栋鬼影披上温柔的纱雾,不再恶作剧地唬吓人类,反而蛰伏在草野、枯林间,含情脉脉地远望。

    苏木的步速缓下来, 它与骑在背上的人类一道远眺天际线上那一团朦胧的荷包蛋。

    右后方慢跑着紧随的沃勒抖了抖毛发上挂罩的晨露冰霜, 无数细小的碎冰像武器般四射, 惹得跟在它身边的小小狼呜叫一声跑远。

    阿依娜速度也慢下来,她抚摸着自己的棕马,目光抚过林雪君骑乘的大黑马——即便蒙了一层汗霜仍漂亮的浓黑色均匀短毛,无懈可击的肌肉线条,高傲挺拔的身姿。

    好俊的马啊。

    她跃跃欲试想跟林雪君比一场,从这里到前方任何一个坐标都好,看看谁的马更快,谁的骑术更好。

    林雪君却笑着拒绝了阿依娜,她抚摸过苏木颈后鬃毛,轻轻搓掉马背上触手可及之处挂着的汗霜,咬掉手套快速拨出一粒糖,前倾身体探长手臂将糖粒送入苏木口中。

    寒冬赶路已经很辛苦了,再快速疾奔,苏木会掉膘的。

    阿依娜盯了会儿林雪君,忽然道:“你很爱惜你的马。”

    “不逊色你们爱惜自己的驯鹿。”林雪君点头。

    “我们也很爱惜马,在森林里狩猎常常也需要骑乘矮脚的森林马。”北方的森林于南方的森林不甚相同,这里的山缓,树高而直,大多数林地的植物密度都没有南方密林的高,在许多地段都有马匹可以穿行的森林通道。

    只是山路难走依旧,长脚马在山林中赶路的危险很大,壮实灵敏的矮脚马会更合适。

    像林同志的大黑马这种就只适合草原,一进森林就只敢牵着走了。

    林雪君朝阿依娜点点头,人类失去工具后总是寸步难行。在草原上要有大骏马,到了森林需要矮脚马。就像后世需要吉普,需要林地越野车一样。

    太阳升高,将整片天地晒暖时,风终于也愿意休息一刻。

    人和马都得以喘息,林雪君跳下马,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呼——”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累得精神恍惚。

    苏木看她一眼,喷鼻吐出一团白雾,便昂首阔步走向冒着白烟的河流,低头去喝水。

    骄傲的骏马,只在山川与河流面前俯首。

    林雪君在雪地上跳了跳,与阿木古楞站在太阳底下吃牛肉干。

    沃勒在他们拉缰下马时便不见了,糖豆和小小狼也随它一起钻入远处的芦苇荡。河流边的芦苇荡里树着几株早落光叶子的枯树,上面时不时停留几只小鸟,它们冷静地观察人类,又毫不留恋地飞走,在未完全结冰的河面上自由低掠。

    半个多小时的修整,当林雪君咬下手套,将手指塞进口中吹响口哨几分钟后,芦苇荡一阵摇晃,嘴丫子下方沾着鲜血、吃饱喝足的沃勒率先低着头、扫视着左右、警惕地慢跑出来。

    另两只坠在后面,小小狼嘴里还挂着几根羽毛。

    “你的狗也吃饱了。”阿依娜跃起上马,俯视着大黑狗从身侧路过。感觉到自己的马在大黑狗靠近时紧张地转身直面对方,又焦虑地喷鼻踢踏,似乎随时会惊吓地奔逃或旋身踢蹬。

    大黑狗却像完全没察觉到马匹的异状般,目不斜视,仍旧耸着肩低着头,垂着长尾,不紧不慢地路过。

    林雪君笑笑,没有刻意纠正。

    又是藏起杀气的狼,隐姓埋名的一天。

    ……

    傍晚时,林雪君一行人终于到了根河。

    子佑人公社的张社长带队迎接了林雪君,一起共进一顿简单晚餐后,林雪君几人在张社长安排的宿舍里补眠2个小时,便又再次上路。

    虽然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为了尽快赶到那哈塔部落,仍强提精神努力赶路。

    北方的冬天白昼极短,晚上七八点钟的森林已彻底黑透。各种不同的猫头鹰蛰伏在黑暗中,静静凝视森林的闯入者们,偶尔鸮叫,便引得坠在队伍后面的黑狼抬起幽绿色的眼睛四下扫视。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急事,没有人愿意在森林里赶夜路。”邵宪举总觉得对林雪君不好意思,时不时便回头说一些隐含歉意的话。

    他们刚牵着马步行过一段不能骑乘的崎岖山路,林雪君四肢末端发冷,腿上和背心却直冒汗,加上疲惫和熬夜的疲乏,精神不济,甚至有些接不上邵宪举的话。

    对方不愧是快马手,常承担运输、送信的工作,在赶路这方面的体力完全强过其他人。

    哪怕一直生活在森林中的阿依娜也比不了。

    幸而阿依娜和邵宪举的认路能力极强,一路走过来两个人都十分笃定,没有出现迷路等状况。

    路上沃勒、糖豆和小小狼一直紧随在她身边,沃勒始终坠在她外侧靠后的地方,小小狼则走在沃勒前方,同样时不时机警地驻足,向树影之间凝望。

    对于狼来说,压低身体与其他动物对视,不止是观察,也是一种威慑。小小狼在行进的过程中,已不知不觉间从沃勒身上学会了这一点。

    太阳升起之前,又拐过一段积雪路,沃勒忽然炸毛,朝着右后方低吼,引得小小狼和糖豆也随它一道示威。

    林雪君几人摘下猎-枪和弓箭对着沃勒盯视的方向蓄势待发,根本没看见森林里令沃勒戒备的野兽,便在一阵树木窸窣声后,解除了危机。

    无论那只野兽是什么,它都在‘狼’群和猎-枪弓箭等的威吓之下,选择了离开。

    太阳升起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清晨曦光之中的群聚部落,7个兽皮毡子做成的锥型撮罗子圈围出一片营盘,生活着阿依娜的家人。

    绕过一片落叶松,他们与一个一米二三的孩子汇合,同路走向营盘。他背着比自己更高更粗的一捆柴回家,听见阿依娜喊他,回头本来要笑,乍然瞧见陌生人,又刷一下收起了笑容。

    在别人看来,他仿佛忽然变得木讷了,阿木古楞却懂得那不是木讷,只是害羞而已。

    鲜少见到陌生人的苦孩子,天生就更羞怯。他们因为害怕而紧绷,因为羞涩而不敢有太多表情和反应。

    这是阿木古楞熟悉的状态,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林雪君回头望了眼阿木,拉住他的手,在他望过来时朝他笑了笑。

    阿木古楞回过神,回以一笑,又迈步靠近她,似是想要一个拥抱,步子却在她跟前变得迟滞,最终绕过。

    他行到那孩子跟前,拎起孩子背后的柴,扛在了自己肩上。

    男孩怔了下,阿依娜朝他点点头,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代男孩道谢。

    阿木古楞没有说话,又默默回到林雪君身侧,与她并行。

    阳光穿进森林,被树木分割成无数道光束,仿佛会发亮的扇骨,撑开在那哈塔部落上空。

    晨起所有人都在劳动,瞧见阿依娜和邵宪举带着客人到来,那哈塔族长立即起身相迎。

    走在最前面的邵宪举已与族长说上话,队伍最后的林雪君还没完全走进营盘中的空地。

    在路过一棵参天大树时,林雪君不禁仰起头,看它如网般盘结在头顶的枝杈。可以想象,当冬去春来时,它的树冠撑开会是多么的壮美。

    在几步外捡起一颗小石块,她走近巨树,恭恭敬敬地在敖包石碓上又添了一块。随即默默祈祷,渴望此行一切顺利。

    阳光穿过茂盛的树木,斑驳投影在她的羊皮大德勒上,光影勾勒出她身体的边界,赋予人类本没有的圣洁之感。

    营盘里所有族人的目光都绕过前面的邵宪举,望着林雪君做完一整套动作。有的老人在林雪君祈祷时也一并闭目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在这一刻,大家知道外来的兽医并非对他们一无所知。当陌生人理解你的文化,尊重你的习俗与信仰,他便不再是个纯粹的陌生人了。

    她轮廓上的棱角变得柔和,身上的光影似乎也有了温度。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点点头,便朝走出针叶林的林雪君点点头,伸出右手,“赛白努(你好)。”

    “赛白努。”林雪君握住老族长的右手,收手后又以鄂温克人的礼节形式,要以晚辈的身份行拱手礼。

    那哈塔哎呦一声,拉住林雪君。见她如此谦逊讲礼貌,他心里对外来人的戒备少了大半,笑着请他们到他居住的撮罗子里取暖:

    “您是我们请来的贵客,请进来喝碗奶茶吧。”

    ……

    林雪君很想立即就去看看鹿,那哈塔却摇摇头,“同志,你们赶了一夜的路,你需要喘口气,喝点东西,取取暖。”

    他很希望林雪君立即去看鹿,但她不是工具,是个有血有肉,会冷会饿会生病的人,他必须让他们的客人吃饱,才能坦然地接受她的帮助。

    “请进来吧。”那哈塔再次邀请,表现出绝对的诚意。

    林雪君望了望四周,终于还是从善如流,走进了点着篝火的撮罗子。

    燃烧在中心的火堆很暖,木柴燃烧时散发的黑烟像倒涌的黑色小河向上流淌,顺撮罗子顶端的空隙汩汩飘走。热气却被留在尖锥型的小屋里,使同寒冬奋战的人们得以喘息。

    揪着帽子和围巾冻结在一块的地方搓了几分钟,上面的冰溜子终于融化,林雪君松一口气,将帽子摘下来递给女主人。

    脱掉毡靴,她盘膝再次靠近火堆,双手放在火焰侧面不停地搓。

    慢慢的,冻僵的手脚终于回暖,她只觉这一瞬间与阿依娜和邵宪举进到大队长家里坐上大炕取暖时很像,便转头朝阿依娜轻轻笑了笑。

    一锅奶茶见底,那哈塔族长又用熟肉煮的干菜汤和烤饼子招待客人。

    大家吃过早饭,阿依娜回头想问林雪君是先休息还是先去看看驯鹿时,发现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撮罗子的木柱睡着了。

    连续的奔波和过少的睡眠在她眼底沉淀出青灰色,眼周皮肤皴红一片,则是草原上凛冽寒风留下的痕迹。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吵醒林雪君,让她睡一会儿吧。

    小小的营盘上炊烟袅袅,林雪君几人抵达部落二十来分钟时,借住在新搭的撮罗子里的两名兽医也起了床。他们一边吃早饭一边跟阿木古楞聊起这些鹿生的病,阿木古楞诊断的能力还很弱,并不做评价,只默默将他们的话都记在本子上。

    “因为鹿的状态很古怪,我刚开始以为是铅中毒。铅中毒的症状嘛,磨牙,头颈肌肉抽搐,绝食,盲目行走等,就跟正生病的两头驯鹿差不多,就平衡失调,痉挛之类的。”子佑人公社兽医站的中年女兽医哈斯捧着自己的本子,一边讲一边探头看阿木古楞记录的文字,“但是部落里的人都说驯鹿没有接触过铅,出生就没接触过,不可能是这个病。”

    另一位中年男兽医樊贵民抬眼看看哈斯,对于跟阿木古楞这个孩子聊病鹿丝毫没有兴趣。

    哈斯便继续道:

    “有的驯鹿发烧,有的没有;

    “有一头7月龄驯鹿发烧烧死了,死前已经不会吞咽了,还有癫痫症状。

    “另外有两头8月龄驯鹿,出现奇怪的肢体动作,乱走乱转,食物放到它面前,它像看不见一样。

    “还有一头眼睛看不见了,就站在那里乱扭动……”

    待哈斯讲得差不多了,樊贵民才将茶碗放在脚边,问阿木古楞:“阿依娜说林同志出发前就对驯鹿的疾病有个预测?”

    阿木古楞点点头,“寄生虫病,多头绦虫的幼虫造成的多头蚴病。”

    哈斯听到阿木古楞的话,眼珠一转,便望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与之回望,两个人只做眼神交流,都没有接阿木古楞的话。

    “你们知道。”阿木古楞一下便看出猫腻,放下手里的本子,死死瞪住樊贵民。

    两位兽医迟疑了一会儿,哈斯率先开口道:

    “我们的诊断其实是一致的,都是‘转圈病’,就是你说的多头蚴病。这里生活的人不太接受像牛羊一样每年给驯鹿打针,他们认为驯鹿在森林里吃苔藓和中药,这是最对驯鹿好的生活方式。他们跟生产队的接触差不多就只有商品交易,对于我们的许多技术都存在很强的戒备。人民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是心存恐惧的,也正常。”

    她讲着讲着便有些跑题。

    樊贵民打断她继续道:“如果是其他寄生虫病还有办法,多头蚴基本上就是绝症了。我们用了中药‘使君子’,配了药方给驯鹿喝,肚子里的虫子打出来一些,但对于‘转圈病’没啥效果了。”

    “除非做开颅手术。”哈斯快速接话,眼睛余光扫见那哈塔部落的人都不在附近,才凑近阿木古楞又小声道:“但是我们都没做过这手术,万一驯鹿活着给它开颅,做手术做死了,我们就是刽子手,是影响民族团结的敌人。”

    说罢,哈斯摇了摇头,“我和樊贵民都束手无策了,生产队里有人知道林雪君同志手段多,掌握许多书上写的新技巧,可能会我们不会的技术。所以派了邵宪举和阿依娜去呼色赫公社请林同志过来。”

    阿木古楞坐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两位兽医,“你们都诊断是多头蚴病,却没有告诉其他人,不想让林同志知道是这病。”

    哈斯被面前少年直白地挑明了她和樊贵民的行为,有些尴尬地噤声,没好意思接话。

    “你们怕林同志听说是治不了的病,不来。”阿木古楞又将目光转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尴尬地撇开视线,对此避而不谈。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千里迢迢从300公里外的呼色赫公社赶到这里来做开颅手术吗?

    连《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上对于多头蚴的治法都没什么头绪,书上更多的是记录如何预防,对于治疗,只有一句话:施行透露圆锯术,取出脑包虫,但手术麻烦,没经验的人不易做好。

    他们认识的兽医中,就没有一个做成功过的。

    去年他遇到过一只患脑包虫的羊,尝试做了次开颅手术,脑袋才锯开,羊就死了。

    现在所有生产队对于同少数民族互帮互助的工作都看得很重,他不敢想象自己拿着锯子锯人家珍若性命的驯鹿,把鹿头骨锯开的瞬间鹿死掉的那种场面——去年锯那头羊的时候,跟牧民说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羊死的时候,牧民还是悄悄抹了两把眼泪。

    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做这个手术,他们也不敢直接跟部落里的人说病鹿生的虽然不是传染病,但也是绝症,没得治了,会死。

    在他们煎熬着的时候,有人提出了搬救兵找林雪君同志的办法。于是,他们默契地促成了‘请林雪君来’这件事。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阿木古楞“啪”一声合上本子,垂眸想了想,才轻声道:“林同志不是那种人,这里的鹿生病了,哪怕她知道很难治,也会来的。”

    哈斯直望向阿木古楞,似乎是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阿木古楞睁大眼睛与哈斯对望,眸子里清澈似有一汪湖,干干净净的能一眼望到湖底,淳朴,真诚,没有谎言,没有大话。

    他是这样相信着的。

    哈斯搓了搓手,想到对方在大风雪中的冰原上日夜兼程赶来救鹿,自己和樊贵民却——

    一些与光荣不沾边的隐秘想法被戳穿,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流转,阿木古楞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向林雪君睡觉的撮罗子。

    他搬了个把小椅子,静静坐在门口。在阿依娜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睡一觉时,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困。

    阿依娜便只喊人在他面前点燃了个小火堆供他取暖,又递了一壶热水供他喝。

    阿木古楞取过这趟他们带来的所有器具和药品,将怕冻的东西揣回怀里,可能会用到的体温计、手术刀具等再次用冲泡的来苏水擦洗干净。

    他知道林雪君睡醒后第一件事一定是去看鹿,他要在那之前,将她需要的所有一切都准备好。

    呼呼声响彻丛林,落在松树上的雪扑簌簌飞落,或停在人们肩头,或飘进篝火化成一股潮湿的热雾。

    这场小雪并非来自云层,它是风的杰作。

    【📢作者有话说】

    【吡喹酮(Praziguantel)为国外1977年发现的治疗血吸虫病新药,1978年7月到12月在国内使用治疗81例,进行临床考核。——1979年2月《上海医学》杂志】

    【甲苯达唑,1971年合成并投入临床。1974年被FDA批准上市,适用于驱除肠道寄生虫感染,阻碍寄生虫细胞微管系统的形成,影响细胞有丝分裂,具有广谱、高效、安全性高的特点。】

    234  ☪ 圆锯开颅术

    ◎舍温啊,请让苍老的自己代替驯鹿承接灾难吧……◎

    病鹿都被萨满安排在一片远离营盘的空地处, 3只大鹿和1只小鹿被圈在里面。清晨八九点的斜照阳光洒在它们身上,令它们诡异的行为完全暴露在人类眼中。

    “不发烧,没有其他肠胃症状, 基本上排除了脑炎等疾病。”樊贵民站在林雪君身侧, 不时转头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兽医。

    她比电视上更清瘦,面容也更显稚嫩。但盯着病畜的眼神专注,与电视上直视镜头时无畏坦然的形象又逐渐重合。

    “第一只鹿出现异常行为,距今已经快1个月了。这期间我们使用过能搜罗到的所有驱虫药,也给病鹿打过一些针剂。”女兽医哈斯将自己的诊断记录展示给林雪君看。

    “我能听懂蒙语, 但看不懂蒙文。哈斯同志可以念给我吗?”林雪君抽了抽鼻子, 将围巾向下拉, 鼻息喷出, 瞬间化成一团白雾。

    “啊, 当然可以。”哈斯没想到林雪君看不懂蒙文,便一页一页将他们的诊断和尝试治疗的方案及效果念给她听。

    林雪君皱眉倾听, 时而抬头看看圈围中的病鹿。

    待哈斯全部念完,她才抬头道:“多头蚴病。”

    “是的,其他病症都排除了, 只能是这个。”哈斯看看樊贵民, 两人一起点了头。

    站在圈围外的阿依娜“啊”一声低呼,不敢置信地挑高眉头, “林同志猜对了。”

    站在林雪君身边的老萨满转头看了眼阿依娜,露出疑惑神情。

    “我们在林同志生产队的时候,跟林同志讲了下症状,林同志就说是多头蚴病。不过我出发前两位兽医都说还在找病因, 我还不知道是这个病。”阿依娜兴奋地睁大眼睛, 既然林雪君兽医这么神奇地只听症状就能诊断出病因, 是不是说她的医术胜过别人,哈斯兽医和樊贵民兽医说不好治的病,林同志能轻易治好呢?

    老萨满听了也点点头,转首以希冀目光望林雪君。

    哈斯和樊贵民听到阿依娜的话,都没有吭声,避过了‘在阿依娜出发前,他们到底知不知道病因’这一点,继续谈这病。

    “你看呢?确认是多头蚴病?”樊贵民问。

    “之前听症状推测是这样,我再看看。”林雪君深吸口气,顾不上思考其他,脑子里只在想诊断和医治的事。

    现在光是打眼望一望,基本上与多头蚴病完全一致,但如果是这病,那麻烦就大了。

    多头蚴病是由多头绦虫的幼虫寄生造成,多为狗、狼、狐狸等粪便传播。

    初期发烧、脉搏加快、呼吸次数增多,容易让人误诊为肺病,因为呼吸异常很像是肺喘。而这时期的神经症状如前冲退后等,也常常被诊断为焦躁不安,导致误诊,耽误医治。

    在一两个月后,寄生在病畜头部的幼虫发育变大,就从急性期进入慢性期了,持续地转圈等症状被保留,逐步加剧。

    因为影响大脑,使病畜不能正常吃饭休息,多次发作后或引发其他恶疾而致死。

    能治疗的药物吡喹酮和甲苯达唑要到70年代后才有,现在唯一的治疗方法只有开颅,将寄生的多头蚴取出。

    开颅手术啊……在这个时代这个环境,在崇尚自然的鄂温克部落里,给他们珍爱的驯鹿做开颅手术……

    林雪君思索间,垂着头的灰棕色大驯鹿被老萨满拽到面前。老萨满一松手,驯鹿便直线前行,撞到围栏后抵着围栏呆站着不动。

    再看另一头有白围脖的灰色和棕色大鹿,它们要么呆立着,要么持续向左转圈。

    令林雪君惊异的是生病的那只小驯鹿身体毛发是白色的,只有嘴筒子上有灰色毛发。它站在雪中不动时,被映衬得洁白如玉,有种清灵圣洁的美。可当它显现出失明的茫然,不停不停地转起圈儿来,那种美感就完全化成了诡异。

    伸手抚摸了下白色小驯鹿的毛发,这些日子的病痛折磨令它毛发不再柔顺,皮毛下的骨骼支出尖锐的棱角,这头精灵般的小动物正渐渐走向死亡。

    摘下手套快速给小驯鹿做触诊,左角根内侧斜下方有压痛点,小驯鹿的反应很明显。手指轻轻施力,触压头骨比其他部位软——已经出现骨质软化区了,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多头蚴病。

    她转头看一眼哈斯和樊贵民,这些症状已经很明确了,应该早就确诊的。虽然多头蚴病在鹿群中发病的采样和记录很少,但同是偶蹄类动物,也是易感动物,应该不难判断的。

    将手插回手套暖过之后,她又去为其他三头驯鹿触诊,基本上都出现骨质软化症状了。

    戴回手套去做其他检查时,林雪君才忽然明白过来,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在寒冬森林里给驯鹿做圆锯开颅术,更不愿意做那个给驯鹿宣判死刑的人,他们都在等她。

    垂头扶了扶帽子,她转头深深扫过哈斯和樊贵民两位兽医,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给四头患鹿做检查。

    十几分钟后,她回头询问老萨满:

    “秋天的时候这四头驯鹿都出现过发烧症状吗?”

    一直在部落里承担医生职责的老人转头与一直负责照顾驯鹿的四位族内妇女沟通几句,才回头对林雪君答道:

    “都有。”

    林雪君点点头,又询问了驯鹿发烧的大体日期,这才跟老萨满要了一个可以给驯鹿做标记的染了树汁的布巾。

    拿着布巾,她在走直线的驯鹿屁股上标记上数字1,左转圈的两大一小屁股上则标记了2.

    接着又戴着手套握着铅笔,笨拙地在本子上记录:

    【1号患病驯鹿寄生于大脑正前部,头下垂,走直线。

    2号患病驯鹿左转圈,虫寄生大脑半球表面,左侧。】

    “没有诡异行为的驯鹿,还有哪些在秋天发过烧?”收起本子,林雪君转头又问。

    四位照顾驯鹿的妇女一边回想一边互相沟通时,阿依娜机敏地明白过来林雪君的意思,她惊惧地瞠目,紧张地追问:

    “林同志,你是说还有其他驯鹿也生了这个病?”

    “这是寄生虫病,驯鹿可能接触过含有寄生虫的狼、狐狸或狗等动物的粪便。你们的驯鹿都是一群一起放的,虽然寄生虫病不是接触后百分百患病,但一旦有发病的,同群的其他无症状驯鹿也得仔细检查一遍才行。”林雪君走到临时棚圈门口,一边跟着四位妇女往‘健康’驯鹿所在区域走,一边回头对阿依娜和老组长道:

    “所有患鹿的排泄物都必须做无害化处理。”

    接着对兽医樊贵民道:“樊兽医,麻烦你将无害化处理的方法教给族长和族里的青年,带队把患鹿的排泄物……还有部落里的狗的排泄物都做一下无害化处理。”

    不等樊贵民应声,林雪君又对兽医哈斯道:

    “哈斯同志,我们需要熬驱虫药汤万应散给所有未发病的驯鹿和部落里的狗做驱虫。

    “你在部落里呆得久,麻烦你组织一下烧水、煎药等工作。”

    “这——我没熬过万应散啊。”哈斯从来没听过这种驱虫药。

    “槟榔、大黄、皂角、木香——”为防大家对这剂药的叫法不同,她将药方重复了一遍。

    哈斯摇了摇头,她的确没听过这个汤剂,而且——

    “这药汤里好几剂药材咱们这都没有啊。”

    “我带了。那这样吧,阿木古楞会配这个药,让他带着你们熬药吧。”林雪君说罢朝阿木古楞点了点头,随即便随老萨满和四名驯鹿饲养员大步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几人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樊贵民见老族长正望着自己,终于还是听了林雪君的差遣,对老族长道:“您点几位族内的年轻人做这件事吧。”

    老族长带走樊贵民及一名兽医卫生员后,哈斯转头看向阿木古楞。

    “走吧,我们的药材都放在刚才的撮罗子里了。”阿木古楞转头便迈步往营地走。

    阿依娜走在哈斯身边,大步追上阿木古楞后主动道:“我帮你们煮药。”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

    “林同志不仅提前判断出我们的驯鹿生了什么病,还把珍贵的药材都带来了。”阿依娜回想起这一切,忍不住再一次感慨。

    幸亏林同志的准备充分,不然现在就算诊断出病因了,大家也是束手无策。

    “很可靠啊。”哈斯也不由得啧了一声,只这一个多小时的相处,她已隐隐理解了为什么林雪君小小年纪就成为抗灾模范。

    “一向如此。”阿木古楞步速忽然慢下来,转头瞧着哈斯意有所指地道。

    他还在为这些人算计林雪君而感到不满。

    哈斯尴尬地用手套戳了戳鼻子,接下来她虽积极学习万应散的配置和熬煮方法,陪着忙前忙后,却再不肯在阿木古楞面前说话了。

    她自知同樊贵民的行为实在不够磊落敞亮,心虚之下听阿木古楞讲话总觉得是在戳她脊梁骨,噎得慌,心里难受得紧。

    还是少说话,多干活吧!

    ……

    部落营盘的另一边,四名饲养员找出同样在秋天发过烧的3头驯鹿。

    林雪君一头一头地仔细触诊,手指冻得发白,仍在驯鹿结了雪霜的皮毛上仔细触摸。

    老萨满站了一会儿,便转头对跟在身边穿狍皮袄子的青年小声道:

    “回去多煮些热水,一会儿给林同志泡手用。”

    “嗯。”狍皮青年转身小跑离开,在靠近营盘时听到林雪君对老萨满说的话:

    “……它左颊有个鹅卵大的肿物,你摸……应该也是个多头蚴包囊。这头也要动手术——”

    狍皮青年脚下一个踉跄,一颗小石子被踢飞,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滚痕。

    被阿木古楞控制在身边的小小狼抬头瞧一眼,趁人不注意跑过去叼起小石子,伏在地上前爪抱住咬舔了几口,觉得无趣,才将石子丢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溜达回阿木古楞身边。它发了会儿呆,又转头去咬趴着睡觉的糖豆的尾巴。

    狍皮青年只看了小小狼一眼,便拐去请自己阿妈煮热水。

    “怎么样?”老阿妈将收拢在筐里的雪倒入铁锅,转头关切地问询。

    “又一头……”狍皮青年抱着胸,守在锅边,担忧地不时朝林雪君等人所在的方向张望。

    老阿妈佝偻着背,听到儿子的话长叹一声,布满褶皱的面孔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她闭上眼,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悄声祈祷。

    她已经老了,熬不过几次四季轮转了。可是驯鹿们还健壮,它们还能孕育新生命,可以源源不断地产奶养育她的族人。

    舍温啊,请让苍老的自己代替驯鹿承接灾难吧……

    【📢作者有话说】

    【舍温:神灵】

    【89年伊宁县团结公社2岁马鹿被诊断为脑包虫病。头后仰,向左侧转圈,行走不稳,食欲减少。患鹿不能站立,左侧倒卧,两千肢有时呈游泳状,两眼视力减退。叩诊左侧额部呈浊音,按压微感弹性并有痛感,四肢反射迟钝。】

    【本卷所有关于多头蚴病知识均出自《中兽医处方指南》《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兽医实用手册》等书籍,百度百科,及知乎60、70年代关于此病的资料文章。】

    【乌力楞:分布在额尔古纳河流域的鄂伦春和鄂温克族的家庭公社组织。这些组织通常由多个小家庭组成,它们属于同一个父系血缘,共同生活和工作。可以简单理解为一个社群。】

    235  ☪ 开颅手术要用到枪?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这头左侧肘突部后方有一个肿泡, 有波动感,应该也是多头蚴包囊。”

    又一头。

    “这头身体肌肉触诊无异常,但神情呆滞, 进食欲望有所减退。暂时未出现视力障碍、神经性症状, 带离鹿群喂药的同时进行紧密观察。”

    “这头皮毛较其他健康鹿明显粗糙无光,触碰有硬刺感。同样牧喂情况下,它的发育明显迟缓,长膘情况也不好。应该是有肠胃寄生虫,一样喂万应散, 带离鹿群等它排便。等它排便后要喊我检查, 检查后再做无害化处理。”

    “这头母鹿已经怀孕了, 同样左侧肘后有肿胞, 波动感较弱。”

    林雪君的声音在鹿圈里不时响起, 每当她开口,紧随在她身后的妇女和老萨满脸皮便轻轻抽动一下。

    他们面上的痛苦和忧虑神情不断加重, 老萨满伸手抹一把脸,一边牵过在林雪君的检查中出现问题的患鹿,一边抬头望望没有问题和还未检查的驯鹿, 焦虑得一直唉声叹气。

    樊贵民带部落里的青年用篝火软化冻土, 费力地挖好土坑,教会他们如何为粪便等做无害化处理后, 到哈斯那边看了看熬药的状况,便又跑到鹿圈来看林雪君做检查。

    听了一会儿,他伸手掏出自己的钢笔,想到笔囊早就冻炸了, 又摸都掏找出铅笔, 开始做笔记。

    “怀孕的母鹿先不要喂驱虫药, 等我检查好后,会为每一头驯鹿量体重确定用药剂量。少了没用,多了可能影响鹿胎。”林雪君见一位戴狍皮帽的妇女牵走患病孕鹿,忙开口叮嘱。

    “只动手术取出多头蚴不行吗?也要喂药?”这涉及到樊贵民不了解的内容了,忍不住开口。

    “之前有羔羊患病的案例,多头蚴病应该也有先天感染的可能性。”林雪君说罢将右手塞进左袖筒里取暖,缓了会儿又去摸另一头。

    樊贵民盯了她几秒,将本子揣回兜,叼住右手手套将之拽下。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手掌,皮肤变得紧绷,微微的麻痛感瞬间拂过手背。

    忍住将手插回手套的冲动,他走到另一头还没做检查的驯鹿跟前,回头对林雪君道:“我帮你。”

    林雪君点点头,摸过驯鹿的头后往后摸上脖颈。

    樊贵民摸过鹿头便要去检查另一头,见林雪君的动作,皱眉问:“身体都要检查吗?”

    方才他不在这里,尚不知道连身上也会有多头蚴包囊。

    “皮下,肌肉都可能有。”林雪君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六十年代针对多头蚴病寄生肌肉和皮下的病例一直未有记载和报导,61年北京农大的《家畜寄生虫与侵袭病学》只记载了此病多寄生脑部,少见延脑和脊髓——能读过这书的兽医在全国范围内都是稀少的。

    最早记载了皮下、甲状腺和肌肉也可寄生多头蚴包囊的书应该是匈牙利兽医专家胡体拉氏主编的《家畜内科学》,这本书后来经由留德院士盛彤笙先生翻译,才在国内得见。

    要等传播到草原上来,大概也到七几年末了。

    林雪君站直身体想了想,转头对樊贵民道:“现今国内还没有书籍和报导提及过这种病例,只能靠我们这些在基层的兽医去发现,记录和传播。”

    “书上和老师都没说多头蚴病会在其他地方寄生,咱们咋去发现嘛?”樊贵民嘶嘶哈哈地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将右手插进左袖筒里,犹豫了下才问:“你咋发现的?”

    林雪君也是读书学到的,但她想,第一个发现病畜皮下、肌肉等处肿包虽不立即致命,但与脑部寄生的多头蚴病其实是同源疾病的兽医,对自己的工作一定非常认真投入吧。

    “做检查的时候不怕麻烦,细心、耐心。对病患做更全方位的解剖和研究,抱有探索精神,保留对自己工作的好奇心。”林雪君说罢,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居功,便又追加道:“我也是跟其他前辈兽医、土兽医学到的。”

    樊贵民吐出一口气,都说多头蚴病是寄生在脑袋里的,牧民们往往也只在病畜出现发烧不吃草、转圈发怔等症状影响长膘、威胁生命后才会找兽医。平时牲畜身上多个疙瘩,又不影响进食和长膘,谁会管它呢?

    兽医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在草原上奔来跑去的,他遇到脑袋里长多头蚴包囊的病畜往往就直接建议淘汰了,节省时间和资源又去看其他能治的牲畜,难道还会留在准备淘汰的病畜身边再仔细做全身检查?

    至于做解剖,等牧民宰杀病畜的时候,他能留下来解剖一下病畜的脑部那肯定都是比较有空的时候才会做的事了,谁会再去解剖全身呢?你给人家切得乱七八糟的,人家还怎么卖啊?

    现在大家能吃到肉就开心了,反正就算是全身长痘的猪只要煮熟了都照吃不误,这种脑袋里长虫子的牲畜不吃头就好了,或者把脑袋里的虫囊摘除都是要照旧卖的……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樊贵民望着林雪君,忍不住对教她兽医知识的老兽医前辈生出敬意。

    这世上还是有这种真不怕累,把工作当热爱,当事业的人啊。

    望一眼林雪君,樊贵民转身走去摸了摸林雪君检查出左肘后有肿胞的鹿,手触过知道皮下包囊是什么样子后,又折返了继续给方才的鹿做全身触检。

    “这头没事。”樊贵民拍拍鹿屁股,有些高兴地将它推向检查过的健康鹿那一堆儿。

    林雪君刚将自己检查过的健康鹿送过去,顺便瞅了眼樊贵民检查的那头,走过去又将鹿按住了。

    樊贵民表情一变,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他好歹也是干了十几年的资深兽医了,摸个包囊还能摸不到吗?怎么他检查了一遍,林雪君这臭小孩居然还要复检,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这头鹿肛周有点红肿,应该是便秘。”她转头看向狍皮帽妇女,问道:“它这两天排便了吗?”

    妇女怔了下,盯着这头鹿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没有,今天也没。”

    “怀孕母鹿缺乏运动,容易出现便秘症状。这几天发现患病鹿,是不是带健康鹿放牧时间不够,运动量减少了?”林雪君追问。

    妇女惊异地抬眸。林雪君同志明明今天才来部落,竟像一直在这里,对驯鹿的情况了若指掌似的。

    太不可思议了。

    她点点头,“是的,这几天全部落的人都在惦记患病的鹿,对这些驯鹿的照顾的确放松了。”

    “既然没有发烧,那就不是内热造成的。给它准备些温水喝,带着它在部落附近多溜达溜达,促进下肠胃蠕动就好了。”林雪君说着便将这头孕鹿牵出交给妇女,请对方去带它喝水散步。

    “……”樊贵民站在原地,脸上一片红。

    只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看他,怀疑他的医术。

    林雪君转头望过来,两个人视线交汇,樊贵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劝慰自己,别看人家年轻,但人家是全内蒙劳动模范,不如劳动模范,不丢人!

    不丢人!!!

    又给自己做了几秒心理建设,他脸上滚烫的热意才稍微好转,尴尬地笑笑,他主动开口道:

    “我触诊找多头蚴包囊的时候,也给驯鹿做做常规检查。”

    “嗯。”林雪君点点头,态度淡淡的。

    两个人又给驯鹿做了会儿检查,樊贵民给右手取暖的工夫,拿眼睛盯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悄悄问:

    “林同志,你刚才不留情面地在老萨满他们面前复检我检查过的驯鹿,支出它有便秘情况……是不是报复我和哈斯同志怕你不来,故意跟阿依娜他们隐瞒病鹿症状的事儿啊?”

    “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林雪君顿了下,一本正经地否认。

    “啊……”樊贵民摇摇头,刚想自省一下,就听林雪君声音忽地一冷:

    “不过你们的行为的确很糟糕。

    “万一我没从阿依娜和邵宪举同志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是多头蚴病,没有带手术刀具、猎LQ枪和槟榔子等万应散配置药材,现在我们怎么办?

    “再请邵宪举同志和阿依娜同志骑马几百公里,回我们生产队去取东西吗?

    “来回好几天耽误病情不说,还可能致邵同志和阿依娜同志于危险之中。

    “谁知道会不会忽然下大雪,到时候草原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在大雪中迷路走不出草原怎么办?”

    林雪君语气并不重,词句却很严厉:

    “你们害怕做那个给患鹿判死刑的人,担心完不成子佑人公社社长交代给你们的帮助那哈塔部落救治患鹿的任务,想拉我下水来替你们背书,做那个判死刑的恶人。

    “一则对我有恶,二则差点造成人民生命和资产损失的严重后果。”

    樊贵民刚退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被个小姑娘训得浑身发烫,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忙活完挖坑的事儿后干嘛跑过来跟林雪君凑这个热闹,这不是找骂嘛。

    转头在看好几个人正悄悄关注这边,他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樊贵民这辈子还从没觉得如此羞耻过,没想到自己一时的私心竟然可能引发这么多严重的后果。如果不是林雪君猜测到了症结……这一切可该怎么收场啊。

    再看向林雪君,又觉得这些训斥一点不冤。虽说如此,却还是手脚冰凉,难堪得如孩童般无措。

    林雪君张嘴还想说什么,见老萨满转送患鹿归来,瞅瞅面色几乎开始转紫的樊贵民,忍住其他话,只道:

    “继续检查吧。”

    樊贵民又羞惭又感激地点点头,转脸又去检查剩下的驯鹿,不敢再跟林雪君讲话了。

    半个小时后,最后两只驯鹿检查完,林雪君跺跺脚,舒口气,回头对老萨满道:“又检查出4头患鹿,其他的照常照顾着,持续观察着吧。”

    “好。”老萨满点点头,心情虽沉重,却还是朝林雪君道:“辛苦林同志。”

    他们部落距离根河市很近,曾在国家给他们建设木刻楞村落时迁过去住了一阵子。虽然后来为了驯鹿仍旧迁出木刻楞村落,但也算得上与汉族同志们接触较多的部落了。

    他们接触汉族文化很多,对先进的医术和科学接受程度很高。

    老萨满住在木刻楞的时候,被隔壁生产队的同志当做老兽医尊重着,也曾带着药材被请去其他生产队帮忙照看过生病的人和牲畜。

    是以与林雪君等人沟通时非常顺畅,没有丝毫排斥。

    “应该的。”林雪君点点头,开口准备跟老萨满沟通一下使用产房做手术房的事,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道:

    “先回去暖和一下吧,手指头要冻坏的。”

    接着,老萨满便带着林雪君和樊贵民转回营盘。一名身强力壮的鄂温克妇女一人端过一个超大的热水盆放在两人面前,又往里倒了些干净的雪降下热水的温度后,格外亲切地请林雪君和樊贵民用温水泡手。

    两人坐在暖和的撮罗子里,摘下帽子和手套,迫不及待地将手插进温水之中。

    潮湿温暖与干冽寒冷碰撞,两位兽医一齐打了个寒战。

    暖意不停地顺着泡在水中的手掌涌进寒冷的身体,林雪君又打了几个激灵,才舒服起来。

    手暖得差不多了,她又伸手暖耳朵和面颊。

    妇女拉开帘子走进来,用热水壶又给他们添了点热水。

    两个人泡手泡得身体开始发汗了,舒服地才长长舒气。快冻僵时泡泡热水,真是太惬意了。

    林雪君面颊恢复血色,暖得眯起眼。

    妇女再次拉开狍皮帘子,送了两碗鹿奶和两杯马奶酒给他们,蹲在他们泡手的热水锅边请他们喝。

    “喝吧,好的,热乎,出汗。”妇女笑着朝林雪君和樊贵民不住地点头。

    林雪君将手抽出温水锅,一手握奶碗,一手捏酒杯,左喝一口,右喝一口,接着称赞一声好喝,又笑着道谢。

    “不谢的,不谢的。”妇女忙羞赧地摆手,望着林雪君和樊贵民喝了会儿,才有些拘谨地小心地询问:“兽医同志,生病的鹿……还能治吗?”

    “会尽力治,尽最大的力。”林雪君放下手中的杯碗,格外郑重地道。

    妇女盯着林雪君的眼睛望了会儿,感动地用力点头。她想握住林雪君的手,手伸出去又想起自己在外面干活,手冷且脏,忙又缩了回去。

    林雪君看出对方意图,又笑着将对方的手拉回,用自己被温水泡暖的双手圈握住对方粗糙的大手,“谢谢大姐帮我们烧水,你看我手多暖和。”

    大姐被握得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望着林雪君只是笑。

    外面有小童呼喊声,妇女道一声一会儿再来给他们添热水,便退出了撮罗子。

    林雪君望着再次合起的皮门帘,有些出神。

    “对不起。”

    耳边忽然响起樊贵民的声音,她没听清,转回头问道:“什么?”

    樊贵民深吸一口气,拉直了背脊,面对着林雪君,前所未有地郑重。压下羞耻感,劝退不合时宜的自尊心,他一字一顿道:

    “林同志,我深切认识到自己将私利放在首要,罔顾群众利益的严重错误。

    “更不应该不顾客观事实,向那哈塔部落的同志和你隐瞒事实真相。

    “我还犯了领袖所说的拈轻怕重的错误,把重的担子推给你,自己捡轻的挑。

    “我会向林同志学习吃苦在别人前头,享受在别人后头的共产主义精神。万事先替别人考虑,再替自己打算。绝不再犯‘个人第一主义’错误。”

    他几乎将毛爷爷关于‘纠正错误思想’的篇章背了一遍,表情真诚,眼神里充满懊悔和不自在,严肃得不得了。

    但在林雪君生长的时代里,只有站在老师面前背检讨书的孩子才会如此一本正经。

    她实在有些想笑,可心里又有点感动。本以为他会因为她的话而心生芥蒂,她还想着之后要情商高一点,绝不再在他和兽医哈斯面前提及他们犯的错误,在接下来的治疗过程与他们和平共处。他能不因为她指出他的错误、觉得没面子而暗恨她,还真诚地道歉,实在难得。

    见多了‘就算我错了,你也不能说’的人,面对樊贵民面对面直白的检讨,她差点脱口而出“谢谢”。

    抿起唇,她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回忆了下收录在毛爷爷‘纠正思想错误’篇章中的内容,接着樊贵民的话背诵道:

    “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办事;在世界上要办成几件事,没有老实态度是根本不行的。”

    樊贵民激动地搓了搓手。

    人最痛苦的事常常是做错事后很久才明白过来,即便悔恨也已错过了挽回和道歉的时机,从此持续地遗憾。

    羞耻是最不愿记起,偏偏最难忘的痛苦。

    她能宽厚地没有继续追究,实在是太好了。

    伸出刚被泡得暖烘烘的右手,他真诚握住她迎过来的手:

    “对不起。”

    “以后做事多考虑下后果吧。”

    阿木古楞走进撮罗子时,瞧见的就是樊贵民隔着冒热气的大铁锅与林雪君握手道歉的场面——这一幕,即便是快要15岁的少年,也觉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三人围坐铁锅边取暖,樊贵民起身准备出去帮老萨满给‘将用作手术房产房’做消毒和布置工作,掀开狍皮帘子时,忽然想起之前林雪君说过的“万一没带手术道具、猎LQ枪、槟榔子怎么办”这句话,疑惑问道:

    “手术刀具是要给患鹿开刀用的,槟榔子是配置驱虫药用的,猎LQ枪是干嘛的啊?”

    它跟手术道具及槟榔子放在一起说,难道不是用于驱赶狼群,而是也用于治疗?

    林雪君抬起头,如他所猜地点头:

    “用来给患鹿做开颅手术的。”

    “啊?”樊贵民惊得瞠目。

    啥意思?

    用枪给患鹿开颅???

    【📢作者有话说】

    【樊贵民道歉的话参考了《毛爷爷语录》。】

    【投过雷的小天使记得书页简介上方粉色条点进去的‘插画活动’可以抽画哦~集齐三套,书评区留言有头像露出的~】

    236  ☪ 自制土圆锯

    ◎孩子总是更容易信任。◎

    作为产房的、远离营盘的撮罗子被全屋重新布局和消毒, 连头顶的孔洞都被扩大了,因为动手术需要足够的光——撮罗子没有窗,只能尽量在保存温度的情况下把‘天窗’开大。

    一圈直木围就、兽皮圈搭的简易木屋, 逐渐有了特型手术间的雏形。

    林雪君从自己兜带的子.弹中拿出一个, 交给那哈塔部落里长年跟铁和猎.枪打交道的老人帮忙改造。

    手术需要非常多的热水、手电光等辅助,那哈塔部落的人无论小孩老人都去山里、河边搜罗雪、水和冰,为手术用水做储备。

    邵宪举则赶去子佑人公社距离这里最近的生产队,去借手电筒和电池。

    生产队里很多人听说林雪君同志要在山上的部落里做手术,立即派出了队里学习能力最强、最聪明、认字最多的两名年轻人跟着邵宪举, 帮忙背东西, 顺便去给林雪君的手术帮忙。当然, 主要还是去学习。

    这几日天上云层很厚, 子佑人公社里的乌珠穆沁老人(熟悉草原的人)预测, 近些日子又会有大雪了。

    邵宪举请托生产队派人去场部报告林雪君在那哈塔部落里工作的进度,也将林雪君居然要做开颅手术的消息带到了场部社长办公室。

    张社长惊得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 不过思考了十几秒,就决定派人去那哈塔部落帮忙。

    专挑年轻的、学习欲-望和能力强的、积极上进的好同志,明显也是为学习。

    在队伍为了赶上手术紧急出发时, 张社长又将场部办公室里文笔最好的文员同志派了出去。

    “好好观察, 好好记录,回来写一篇好文章。为林同志, 也为咱们子佑人公社发发声。到时候我们自己表扬一下咱们与鄂温克部落里的同志们互帮互助的精神,做做宣传工作嘛。”张社长戴着雷锋帽,一路将队伍送出场部,目送他们渐渐消失在晨雾中才转回办公室。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张社长的情绪都维持在兴奋状态。

    想到林雪君同志所在的呼色赫公社今年收获的荣誉, 张社长就觉得热血沸腾。

    现在林同志来了他们子佑人公社, 好像也将获得荣誉的机会带了过来。

    他必须好好抓住。

    如此一想,他又从办公椅子上站起身,拐出去喊人安排。

    临时又抽调了场部储存的一些西药中药,加上几名脑子聪明、体力好的年轻人,再次出发往那哈塔部落去了。

    如果不是场部工作繁忙,张社长实在脱不开身,他恨不得自己赶过去帮助林雪君主持治疗工作。

    他心中时而激动,时而忐忑。希望林雪君的治疗工作能大获全胜,同时又担心她遇到困难、救治失败。

    可以预见,在得到林雪君救治结果的消息前,张社长恐怕是睡不好一个安稳觉了。

    ……

    夜幕降临,明日手术的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樊贵民和女兽医哈斯站在改造后的产房门外,想到明天林雪君就要做手术,既期待又紧张。

    希望一旦重燃,人们就再也没办法坦然地接受‘不可能’。

    他们都渴望林雪君能创造奇迹,打开患鹿的头,拯救它们的生命,令这个凄风苦雨的小部落重回平顺生活的轨道。

    “林雪君同志呢?”哈斯转头寻找。

    樊贵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红松,林雪君正蹲在松树边的雪堆前,与一名小童讲话。

    哈斯和樊贵民虽然跟林雪君道了歉,林同志也表示算了,但她对其他人态度亲切,便也显出对他们的冷淡。

    两个人心里不是滋味,总想着如何弥补下。

    哈斯跟樊贵民对望了几眼,樊贵民忽然站起身跑去跟部落里的妇女要了个盆,自己去兜了一盆雪,煮了一盆温热水。

    哈斯不敢置信地看他,他面色虽然不好看,却叹气道:“这次我们实在做得不对,如果不是林同志,这件事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尾。实在是……做什么事去报恩道歉都不丢人。”

    说罢,他端着热水盆便走向林雪君。

    在对方抬头望过来时,樊贵民将热水盆放在了林雪君面前,别扭但真诚地道:

    “林同志,森林里冷,你跑前跑后地忙活,冻着对身体不好。泡泡脚,整个人能从内里暖和过来。”

    说着,他指了指林雪君后面的撮罗子,示意她进去一边泡脚一边暖和。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看樊贵民,她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一个广告场面就是小男孩给母亲端洗脚水展示孝心……

    别说在外面了,她就是在家里也没条件天天泡脚,更没享受过别人给自己端洗脚水。

    大家都是同志,就算对方犯了错,这在这个时代也太怪了。

    林雪君忙拒绝,樊贵民脸上发窘,一声不吭地将水盆端进了撮罗子,望着她欲言又止,像是想要渴望得到她更心平气和的原谅和友谊,但窘得说不出口。

    终于只叹口气,转身便走了。

    林雪君望着他走到哈斯兽医跟前,垂头丧气地撑树背影,抿了抿唇,转头对小男孩朝克道:“我们进去一起泡泡脚怎么样?”

    9岁的朝克是林雪君进营地前偶遇的背柴男孩,他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就被林雪君拉进了撮罗子里。

    阿木古楞望着撮罗子合上的门帘,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默默感叹:照顾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做?泡脚超舒服的,这倒是个好办法……

    ……

    撮罗子里,朝克坐在一边,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再看看林雪君已经放进盆里的干净脚,有些发窘地不愿意。

    林雪君笑着拍拍他膝盖,示意他快点,他这才红着脸将脚放进去。

    不一会儿工夫,又一个小女孩好奇地拉开门帘探头往里看,也被林雪君拉住了一起泡脚。

    三人围着个小热水盆,三双脚凑在一起,都泡得红红的。

    小女孩从没单独泡过脚,抱着肩膀暖得一激灵一激灵的,舒服得哇哇直叫,格外可爱。

    朝克捏着个已经干瘪的松树塔,低头对着它抠来抠去。他清瘦的脸上红彤彤的,是反复被风吹皴留下的痕迹。

    “……母亲被葬在树上。”朝克转头看向林雪君,继续两人刚才的话题:“一棵大松树。”

    “冬天后生的病吗?”林雪君问。

    “嗯。母亲穿的一件火红的狍皮袄子,被孤零零丢在森林里,不能回营盘了。之后驯鹿就生病了,有人说母亲的死是部落灾难的开始,他们说是我阿爸做了不好的事,才招来的灾难。”朝克转头看向林雪君,“他们都说你能阻止这场灾难。你知道原因吗?真的是我阿爸的错吗?他虽然不爱讲话,但他既不喝酒,也不会打我们和阿妈。他教我打猎,割鹿茸时鹿从不会哭,阿妈说是因为阿爸总会把刀磨得薄薄的,他最懂得怎样让驯鹿不那么疼。”

    “……”林雪君伸手扶正朝克的帽子,认真道:“你的阿爸是个好人,大家只是太害怕了,才会乱说话。等驯鹿的病好了,他们就不会再说你阿爸有问题了。”

    “真的吗?生病的驯鹿会好吗?”朝克搓了搓手里干瘪的松树塔:“恰斯也会好吗?”

    “恰斯是你的驯鹿的名字吗?”林雪君问。

    “是那只脑袋里长虫子的小驯鹿,白色的。”朝克抓了一把雪,“恰斯是它的名字。”

    恰斯,白雪的意思,与纯白色的小驯鹿很搭。

    “恰斯今年才出生,它出生起身体就不太好,总是生病,每次都能挺过来。”朝克望着林雪君的眼睛一瞬不瞬,“它也会好吗?”

    “会的。”林雪君笑着朝他点点头。

    三个人直把水泡得温了,这才擦脚穿鞋出屋。

    朝克将洗澡水泼到撮罗子后面,转头发现林雪君正仰头看笔直红杉的树冠,他便也随着她的目光去打望。

    松针聚成的树冠像是形状特殊的托盘,盛满白雪,白日时它是晶莹漂亮的,可在夜晚却显得惨白阴森。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目光像是想要穿透树木看向森林深处。这里的夜晚总是这么可怕,黑暗中不时传出古怪的响动,仿佛潜伏着无数怪兽伺机捕猎人类。

    她又站了一会儿,在樊贵民过来找她商量明天的手术时,她打断他,直接带着他找到老族长,一起来到老萨满的撮罗子。

    大家都还不知道林雪君要说什么,以为是产房的布置不够符合做手术房的条件,或者对于明天的手术仍有什么准备没做到位。

    林雪君开口却道:“那哈塔族长,明天就要做手术了,虽然不是特别大、特别危险的手术,但族人都很担忧,我看见许多人在悄悄向神树祈祷。你们要跳舞祈神吗?”

    她去过鄂伦春部落,知道鄂温克族虽然和鄂伦春有些不一样,但他们都信奉萨满,在面对疾病和灾难时,需要一些精神寄托。

    老萨满和族长有些吃惊地望向林雪君,他们接受了大量新时代的思想,了解汉人信仰的不是萨满,而是科学和客观事实。他们知道国家在扫除迷信思想,因为渴望驯鹿得到救治,在汉人兽医来到部落前,那哈塔族长就跟所有族人提到,要得到汉人兽医的帮助,就要尊重新时代的规则,所以他们悄悄接纳樊兽医等人的流程,压下了自己的文化需求。

    “林同志……”老萨满坐直身体,望着林雪君时一直紧绷着的面孔上浮现了更多的细微表情。

    半个小时后,代表自然的一切元素都被安置在合适的位置,营盘空地上篝火点燃,老萨满戴着面具,手握皮鼓,围着篝火跳起舞蹈。

    族人们口中有节奏地喊着号子,渐渐的,大家也跟着舞蹈,一起祈祷,尽情地释放他们的恐惧与渴望。

    林雪君坐在外围,在激越的鼓声中,默默地看着火星与雪花中舞蹈和祈祷的人们。

    “您在萨满的撮罗子里说这个手术并不算很大很危险,是为了安慰族长和萨满吧?”樊贵民坐到她身边,问出揣了好半天的疑惑,口中对林雪君的称呼,也从‘你’变成了‘您’。

    林雪君转头朝向樊贵民,火焰的光影不时晃动,又时被人影遮挡,使她的面孔忽明忽暗,难辨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谁说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手术。”

    “开颅手术还不算大手术?”樊贵民挑高眉头,“您是也害怕我担心,所以在安慰我吗?”

    林雪君低笑一声,伸手拍拍樊贵民的肩膀,“真的不难。驯鹿也许会因为还有其他我们无从知晓的病灶而死亡,但取出已知处多头蚴包囊的手术,一定会成功。”

    “……”樊贵民怔怔看着林雪君站起身,满脸疑惑。

    阿木古楞才给部落里的猎狗喂过驱虫药,正用部落里妇女帮煮的野兔喂沃勒、糖豆和小小狼。

    林雪君走过去摸了摸沃勒和糖豆,在小小狼围着林雪君傻转圈时,她快速伸巴掌在小小狼屁股上拍了下。

    樊贵民望着林雪君与她的狗玩耍时似乎很轻松的表情,皱眉低喃:“真的假的?”

    真……真是摸不透她!

    ……

    第二天清晨,林雪君步出撮罗子第一件事便是看天。

    晨雾正在树木间漂浮,阳光渐渐将之驱散,天空有云,但光亮度尚可。再加上手电筒的光照辅助,应该足够做手术了。

    早上的冷空气刺骨,林雪君没有缩起脖子躲避这冷,而是舒张每个毛孔去迎接它。寒颤使人兴奋,她迅速清醒,一切初睡醒后还带在身上的慵懒都还给了被窝。

    在大家吃早饭的时候,去生产队借手电筒等用具的人回来了,与他们前后脚来到那哈塔部落的还有子佑人公社派来学习的队伍和好笔杆子小文员。

    部落里一下变得前所未有地热闹,族里的所有人都步出撮罗子好奇地打量这些外来人——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数量众多的陌生人也成了可以被参观的‘奇异动物’。

    一个小时后,林雪君的刀具已摆放在作为手术中的高脚木桌边,所有需要做手术的患鹿都被牵到‘手术房’外,排队等候那逃不脱的一刀。

    手术需要的水已架上大锅,火焰熊熊燃烧,雪花迅速融成水,渐渐翻起水花。

    邵宪举检查了所有手电筒和电池,带着几位手臂力量不错的青年人站在手术桌边听阿木古楞讲解如何打光。

    林雪君洗好手,正准备脱掉皮袍,部落里居然又迎来了十几位客人。

    姜兽医走进营盘,与老族长打过招呼后,一眼便瞧见了站在老萨满撮罗子外的林雪君。

    他疾步过去与她握手,随即朗声道:“你出发第二天,我就得知了你过来救治驯鹿。当即带着咱们公社立即能调集的学徒赶过来了,今年跟你学习技术,就从这里开始吧?”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望向呼呼啦啦涌进营盘,瞬间使这里显得更拥挤的人群,好多熟悉的面孔,有的是去年也跟她学习过的学徒,有的是在场部和其他生产队里一起劳动过的年轻人。

    所有人都围过来与她打招呼,一声又一声的“林兽医”“林老师”此起彼伏。

    营盘里的族人们惊讶地望着占满营盘的陌生人,恍惚中不是有许多客人来做客,简直像他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环境般。

    做主人的人们反而显得拘谨起来。

    呼色赫来看林雪君做手术、跟她学习的社员们都自带了吃的用的,他们甚至还用马车带了搭蒙古包的架子、灶台和羊毛毡子。

    在动手术的产房外,姜兽医带队搭了个挡风的棚,产房外的木架子和皮子被拆掉重建成了个半包围的挡风手术环境,四周架起临时的小炉灶和三堆篝火。

    新来的劳动力们被分成了好几组,一组往远里走去捡柴,一批又一批的柴禾被运回,搭在临时挡风棚内侧。

    篝火熊熊烧个不停,挡风棚内的温度瞬间拔升,林雪君只穿着棉袄、不戴围脖和手套也不怎么冷了。

    另一组去背雪和水,保证了大铁锅里有源源不断的滚烫清水供应。

    姜兽医、樊兽医和哈斯兽医围在手术桌外,做好了辅助林雪君的一切准备。

    之前因为没办法,林雪君本来是要让不熟悉的樊兽医和哈斯兽医辅助她手术的,但几人值得信任又曾经配合默契的姜兽医来了,那么樊兽医和哈斯兽医就被推到外围做打下手的工作了。

    瞧着姜兽医围着林雪君客气又亲切的样子,樊贵民心里愈发的后悔起来,如果从最初他就能放下私心、正确地对待林同志,现如今他也能拥有配合主刀做一场开颅手术的机会。

    可现实……

    那哈塔老族长和萨满等人围在保暖棚外,有这么多人不远万里,顶着大风雪也要来这里跟林雪君同志学习动手术的方法,她的技术一定非常非常强,比他们想象中还更强吧!

    手术……一定会成功吧?!

    大家望着为了他们的驯鹿而忙碌着的陌生人们,心中本就鼓噪着的情绪,好像更澎湃了。

    “林同志说,一定会成功的。”朝克站在老族长身边,牵着阿依娜的手,目光定定望着前方,眼神里没有一点怀疑。

    孩子总是更容易信任。

    第一头要上手术台的雄性大驯鹿已灌好了麻醉散,保定完毕。

    姜兽医直勾勾望着林雪君摊开在边上放置台上的新手术器具,眼馋得像是快要流口水了。

    樊兽医几人也围在边上,好奇地看着那些崭新的器具。看到里面的圆锯,他也有一个,但他从没用它给动物开颅过。

    “要用这个圆锯来开颅吧?”姜兽医问处大家共同的疑问。

    林雪君见樊贵民要去取圆锯,伸手制止了他。

    “?”樊贵民疑惑抬头,什么意思?不用圆锯,怎么开颅?难道用直锯子拉着锯开驯鹿的脑袋吗?

    那场面……能看吗?

    “备皮好了。”阿木古楞帮驯鹿脑袋要开颅的部位剃好了毛,转头看向林雪君。

    林雪君这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她摊开掌心,将之展示给所有人看。

    姜兽医仔细一望,发现是个子-弹-头,只是装在它里面的弹-药被倒光,弹-头部位也被切开——啊!

    看着弹头断开的部位被切割出一个又一个锯齿,仿佛弹-头长了一圈儿金属牙齿般,樊贵民几人忽然明白过来。

    “要用这小小的锯齿弹-头给患鹿开颅?”樊贵民惊异地大声问。

    “是的,人类区别于动物最大的差别是什么?”林雪君朗声自问自答:“制造工具。”

    他们现在没有好用的、能给骨头开很小口子的电动手术用锯,那就自己做好了!

    之前多头蚴病开颅手术之所以那么难,很大的原因就在于这个时代的圆锯并没办法在病畜头骨上开出足够小的创口——刀口、锯口越小,对病畜的伤害就越小,后期恢复的难度也就越小,患病存活率自然就高。

    自制子-弹-头土圆锯的办法,是林雪君上学的时候从资料上看到的,七十年代巴林右旗白塔子公社的兽医用自制的工具代替圆锯,完成了硬骨头大牛的多头蚴病开颅手术。

    那会儿只当奇事阅读,不想如今居然能用上。

    在困难面前,人类的智慧是无限的。

    樊贵民忽然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终于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

    他开始相信,这手术交给林雪君来做,或许真的不会如想象中那么难、那么危险了。

    林雪君笑了笑,随即深吸一口气,将‘子-弹-头锯子’交给阿木古楞消毒,接过哈斯兽医递过来的手术刀,走近桌边,戴着胶皮手套的左手摸了摸皮肤下骨质变软的区域,确定了下位置后,再次深呼吸,低声道:

    “我们开始吧。”

    “嗯!”

    “好。”

    在姜兽医等助手应声后,林雪君压在消过毒的皮肤上的手术刀轻轻一压。

    血线冒出,一个U型的小小切口迅速完成,将切开的一小块鹿皮用镊子捏住交给樊兽医,请对方保持住这块皮保持开口状态。

    切开骨膜,将之剥离。林雪君左手接过阿木古楞消过毒的‘子-弹-头圆锯’,压在骨质上方,定好位后原地旋转,不断施加压力。

    围在手术桌外围的所有学徒都屏住了呼吸,好学的学生即便害怕得皱起了面部皮肤,却仍不舍得闭眼——林雪君手术中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宝贵的,都必须好好观察和学习。

    被保定在手术桌上的驯鹿虽被麻醉,但似乎也有所感,被绑缚着后蹄忽然开始奋力踢蹬。

    一位青年用力攥住驯鹿后蹄,驯鹿再闹不出一点动静,渐渐仿佛又陷入沉睡。

    圆形的骨片被切锯下来,患鹿的颅骨被打开了——

    【📢作者有话说】

    【子-弹制作土圆锯方法采集于知网80年左右文章。捏着用锯齿头转圈锯,多头蚴病会导致骨质变软,会容易一些。】

    237  ☪ 呦呦鹿鸣【2合1】

    ◎“只要你活着,就是大自然中一直传唱的赞歌。”◎

    小小的骨片被林雪君用镊子取下, 放在阿木古楞递过来的托盘里。

    姜兽医一边盯着流血情况准备随时帮忙做处理,一边在脑内浮现出个不合时宜的成语:分头行动。

    头骨被取下来的驯鹿,现在是处在‘分头行动’之中了。

    他为自己忽然想起的不好笑的成语感到尴尬, 默默干咽, 轻轻叹息。

    林雪君取出玻璃注射器,连接最长的针头,在手电筒打光之下盯了两秒骨片下挤在脑组织中的包囊。

    “看到了吗?这个透明的水样肿泡,里面有比芝麻还小一点的白色颗粒。这些都是多头蚴虫卵,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如果不小心戳破了肿泡, 导致里面的虫卵破出到鹿脑中, 再想摘取干净就非常非常难了。每个包囊里大概有一百多原头蚴……一定要小心。”

    林雪君让开一点距离, 将破开的弹-头大小的创口展示给姜兽医等人看。

    围在外围的学徒们也立即凑到跟前, 有序地排着队观看。

    “因为我们的创口开得非常小,包囊体积几乎与创口一样大, 甚至可能比创口还要大,为了能够更好地将之取出,所以要先用针管吸出包囊里的液体。”林雪君将手里的针管展示给所有人看, 接着仔细地将针头插入多头蚴包囊。

    “有乳白色半透明液体流入注射器, 这就说明我们的针尖在囊体内。”林雪君小心翼翼地操作,讲解的声音也不自禁变轻变缓。

    围观的所有人都不自禁屏住呼吸, 生怕自己发出的声音害林同志手抖,导致针尖戳破多头蚴包囊。

    “根据前人的解剖经验,一个包囊内大概有60毫升白色透明液体,这些都是珍贵经验, 必须仔细记住。那么在我们吸走液体的时候, 快到60毫升时, 抽针筒的动作就更要小心了。如果抽力过大,包囊里已经没有液体给你抽,包囊壁被吸破,也会导致原头蚴顺着破壁流出。”林雪君眼睛一直关注着针管上的标尺,回抽的动作越来越慢,手指轻捏着针管上的玻璃推拉纽,感受着回抽力的细微变化。

    当感受到一点不太一样的迟滞感后,她立即停手。

    悄悄换一口气,她缓慢退出针头。在针头即将离开多头蚴包囊时,用针头不尖锐的侧壁轻轻向外拖拽一下。

    包囊被勾拽出创口后,她立即用阿木古楞递过来的镊子小心翼翼夹住包囊被针头戳洞的部位。

    转手将针头递给打下手的樊贵民,她眼睛始终盯着自己手握的镊子头部和包囊夹接的部位,气也不敢喘一下。

    第一台手术,她需要提振所有人的士气,也包括自己,做得非常小心翼翼,谨慎地将每一个步骤都按照自己昨晚和今晨反复脑内重复的内容去操作,不敢有一丁点的疏忽大意。

    手术台四周静寂一片,除了偶尔响起的书写声音,咕咕沸腾的水声,风吹树枝的沙沙声外什么杂音都没有。

    人们听不到别人的声响,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林雪君的动作仿佛被无限放慢,她身体定格般冰冻,只有手指尖有非常细微的向外拉扯的动作。

    她小心翼翼地捏着包囊往外扯拽,但凡遇到一丁点阻力都会停下来查看这力来源如何。

    是与鹿脑有结构性粘连,还是仅仅与鹿脑、头骨等组织产生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刮擦力而已。

    大家过于专注地盯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此刻完全消失。

    所有人的世界里都只剩下林雪君手中的镊子,和镊子夹着的逐渐脱离鹿脑的一个小小包囊。

    樊贵民从没见过这样精细的手术,在脑袋上开出的微创伤口中,完整地取出一个多头蚴包囊——这台手术如果能传播出去,整个兽医界将受到怎样的冲击?!

    所有兽医只怕都会渴望能观摩一台这样的手术吧?如果能参与进来,那将是何其荣耀的事儿!

    站在外围只能干一些帮忙递剪刀、消毒刀具针头工作的樊贵民心里一阵阵地懊痛。

    他甚至暗暗渴望时间能回到几天前阿依娜他们出发去请林兽医那天,他一定收拾妥当,再冷的天也要跟阿依娜他们一起穿过冰原去接林同志!

    有时候,越是为私利考虑,失去的私利就越多。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

    风轻轻吹过,扫起林雪君鬓角碎发。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紧张地低骂:讨厌的风,快停下!不要打扰林兽医!不行!不可以!

    一片小小的轻飘飘的雪花从红松枝头飘落,左摇右晃地飘向林雪君手腕。

    因为过于紧张,望见那片雪花的人心中几乎爆发出啸叫声:不——不要落在林同志手腕上!

    天不遂人愿,轻飘飘的雪花偏偏还是落在了林雪君手腕上。

    明明一切发生的无声无息,雪花在落上林雪君皮肤的瞬间便被她因为紧张而温度过高的皮肤蒸发成细小的白烟,眨眼消失无踪。

    但在紧绷的围观者眼中,那雪花却彷如万金重。他们甚至听到了雪花落下时发出的巨大“噗”声。

    那一瞬间,许多人攥紧双拳,后槽牙都要咬崩了。生怕林雪君会被雪花扰得手抖,导致手术前功尽弃。

    直到好几秒钟后林雪君动作没有停顿,大家才悄悄吐出憋着的一口气。

    忽然,林雪君一直动作细微的手猛一向上提——实际上她的动作仍然很小,但相比之前的来说的确算大一点。加上围观众人神经紧张,是以观感上仿佛看到了林雪君雄浑有力地抬了一下手臂。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待看到林雪君将一个完整的干瘪的囊泡放在一边阿木古楞递过来的木板上,众人才反应过来,林雪君将造成驯鹿生病的罪魁祸首摘除了!

    摘——除——了!!!

    “天那!”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过于高亢的惊呼。

    其他人听到这声音忍不住腹诽:这人完全失去了对自己音调的控制呢,这一声‘天那’未免拔得抬高了。

    可当他们自己想要低呼出声时,赫然发现发出的声音居然也比想象中要高一些,且干哑难听。

    原来,他们之前过于紧张,连喉咙处的肌肉也因过度的绷紧而微微抽筋了。

    零下的温度中,林雪君出了一脑门的汗。

    阿木古楞放下木板,立即取出布巾帮林雪君擦汗。她转头抽空朝他笑笑,任姜兽医接手帮忙用生理盐水清洗创口,并在创口内洒了一点消炎杀菌药粉。

    林雪君点点头,捏回做好消毒处理的骨片,拉平骨膜后再遮盖圆锯孔。

    最后准备接过圆弧形的缝针进行创口缝合。

    “用结节缝合法吗?”樊兽医忽地凑前低声问。

    “是的。”林雪君点点头。

    “我来吧。”樊兽医接过缝针朝林雪君点了点头,他洗过手了,现在状态也不错。开颅手术虽然不敢做,但其他手术也是做过的,外伤缝合方面他的技术还不错。

    一台手术如果分成两个兽医去做,最后失败了的话,就很难确定责任。

    原本这种大家心里都没谱的开颅手术全由林雪君来做,那么失败了就完全是林雪君的责任。

    事实上,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即便很多人都相信林雪君医术高超,也未必就相信她一定能成功。

    没见过开颅手术,不了解这种手术原理的人,看到要把鹿头打开做手术,再合上,总觉得是很可怕的事。也难以想象这样的鹿还能恢复如初,毕竟连曹操也不相信开颅手术,哪怕对方是神医华佗。

    林雪君很清楚在驯鹿彻底康复前,所有人一定都同时揣着期望和怀疑两种情绪,这很正常。樊贵民兽医自己是医生,他不敢做开颅手术,就代表了他的态度:他觉得这种手术极可能失败。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愿意接过缝针去为患鹿做创口缝合工作,以这样的方式参与进这台手术,帮她分担工作。

    也分担了责任和风险。

    “你想清楚,如果手术失败,很可能是你的责任。”林雪君表情依旧严肃。

    “我,我愿意承担!”樊贵民深吸一口气,令如此年轻的林同志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很丢人的事了。他这么大岁数了,技不如人,人品也不如人,但总不能一直没有长进。

    林雪君望了他一会儿,转头扫视一眼姜兽医,两人心照不宣地对望几息,她终于递针给了樊贵民。

    樊贵民努力压下激动的心情,他表情前所未有地郑重,再次朝她用力点头。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向她证明他之前道歉的诚意,和改正的决心。

    林雪君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手帕,轻轻擦去额头的汗。递还手帕后又接过阿依娜递过来的温热鹿奶,入口醇香,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樊兽医的针法是有讲究的,既足够紧密,不至有细菌从伤口侵入,使伤口更好地恢复。同时每一针又拉开了足够的距离,避免两个针孔在缝合线的拉拽力之下豁成一个新的创口。”林雪君看着樊贵民有节奏地、既快又稳的出针入针,转头向学徒们解释道。

    樊兽医之前的行为不说,作为兽医的基础技巧倒是可以的。

    大家立即起笔记录,书写后又专注观察樊兽医的针口距离和手法。

    又两分钟后,樊贵民缝好了驯鹿头皮上的创口。

    将针交给他的卫生员,盯着缝合的创口望了一会儿,在哈斯兽医带着自己的卫生员过来给创口做最后的消毒包扎前,樊贵民忽然抬起头,不明所以地哈哈笑了两声。

    其他人一阵莫名,哈斯兽医问他:“参与了开颅手术,嗯?”

    “是啊。”樊贵民又哈一声笑,朝着哈斯点点头,转头看向林雪君,高兴地一躬身:

    “十月二十六日,兽医樊贵民参与了林雪君兽医针对患多头蚴病驯鹿的开颅手术。林同志……林同志,谢谢你。”

    不止感谢她给他这个机会,也感谢她优秀到没见到驯鹿就识破了病因,和她的宽广的心胸。

    听到樊贵民的话,四周原本紧张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林雪君裹上阿依娜放在篝火边烘得热乎乎的皮袍子,道:“给患鹿解除保定吧,麻醉汤灌得不多,应该很快就要缓过来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怎么照顾啊?”阿依娜一边帮着解绑绳,一边回头关切地询问。

    “不要碰触它的刀口,正常照顾就好。”林雪君想了想又道:

    “我们动完手术还要在这里呆几天的,一则今天未必能把所有患鹿的手术做完,二则我们会留下来负责患鹿伤口的换药、跟进观察等工作,三则许多患鹿身体内可能不止这一个多头蚴包囊,说不定脑袋里面就还有其他部位存在病灶,很可能需要二次手术、三次手术。”

    以往记载中,连续做三四次开颅手术才彻底康复的病畜也有。林雪君还听说过一头12岁大牛反复治疗不见效果、建议淘汰,之后进行解剖检查,才发现小脑中寄生24个包囊。

    “好的。”阿依娜认真点点头,在哈斯兽医的帮助下,将大驯鹿搬下手术台。

    大驯鹿果然已经开始恢复神志,虽然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但已经能自己走了。

    阿依娜本来想找两个青年将大驯鹿抬到挡风棚外围,见大驯鹿自己能走,便只是扶着它头顶的一只角牵引着它摇摇晃晃往外走。

    路上遇到的所有围观社员都自觉地让路,他们盯着做过开颅手术大驯鹿,眼神中竟生出敬意,仿佛做过开颅手术还能活着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快走到外围棚圈的木柱时,阿依娜怕它又去撞木柱碰到伤口,伸手想去拦一下。

    却不想大驯鹿不等她拦截,自己已转头站好,不仅没有呆滞地走直线撞墙,更没有向左转圈。它只是在木桩前停下,有些头痛地甩了甩脑袋,便转头用自己那双黑黝黝的、宁静的眼睛,戒备地扫视数量过多的人群。

    阿依娜“啊”一声急促低呼,盯着驯鹿的眼睛逐渐染上喜意,她抬起头惊喜地望望四周看过来的陌生人,高兴地大声道:

    “它好了!它不转圈,也不撞墙了!”

    朝克挤开人群,跑到大驯鹿跟前,拳一张,掌中的一把苔藓松散地展示在大驯鹿面前。

    大驯鹿又戒备地看一眼周围,望了望朝克和阿依娜,似乎认出他们是谁,不再戒备,慢悠悠朝前走一步,低下头,毛茸茸的大鼻子左右扭动着嗅了嗅,便温顺地从朝克掌心叼起苔藓。

    望着它慢条斯理地咀嚼,朝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顺着他皴红的面孔往下流。

    泪水冲刷走他所有恐惧,将他心间的希望彻底点燃,烧起熊熊火焰。

    他抬起头望向阿依娜,黑葡萄般的眼睛被泪水打湿,更加明亮,“它吃草了!”

    “太好了,太好了。”

    “奇迹发生了!”

    “天呐,它不仅挺过了开颅手术,还开始吃草了。”

    “下了手术台立即就能走路,能吃东西!天呐!天呐——”

    “竟会立即康复……”

    人群中惊异的声音越来越大,许多人仰头向长生天祈祷,以宣泄心中激荡的情绪。

    许多连开刀手术都没见过的人,在这一天不仅知道为了治病连头骨都能被锯开,还见证了立竿见影的神奇疗效。

    对于几位连字都不认识的老猎人来说,真如见证了神迹一般。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驯鹿,看着它虽然踉跄却走得很稳很好,没有倒下。它吃光了朝克带去的所有草,没有倒下。它转头顺着围栏漫步,似乎想要寻找出口,远离这些令它紧张的陌生人,走了十几步了,仍然没有倒下!

    忽然,大家终于明白过来,驯鹿不会再倒下了。

    它不会离开,可能还要在部落里,陪伴着族人们度过许多春夏秋冬……

    它真的好了!

    不是回光返照,不是幻觉!

    将白发梳成小辫子盘束在皮帽子里的老人满脸热泪,他们向天、向火、向参天的神树致意,转而又朝向林雪君。

    不善言辞的害羞的老人们没有像老族长那样直接走过去与林雪君握手,而是站在四周,默默地朝她行礼,对她如对待天火树风等自然神般,静默地行礼,充满敬意地感恩与祈祷。

    大自然馈赠了他们生存所需的一切,在灾厄想要夺走他们的驯鹿时,林雪君同志从灾厄的手中夺回了驯鹿的生命……

    樊贵民望着这一切,眼眶发酸,竟也悄悄落了泪。

    “林同志——”他转头看向林雪君,彻头彻尾地拜服。

    望着已行走如此的大驯鹿,朝克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忽然穿过人群跑向林雪君。

    他轻轻抓住她的袍子,在她低头望过来时汪着满眶的泪,可怜地恳求:“也救救恰斯吧,求您也救救恰斯吧。”

    老族长和林雪君一同转头,望向等候做手术的患鹿中那头纯白色的、仅在毛茸茸的鼻子嘴巴处有一团浅灰色短毛的小驯鹿。

    它呆立在原地,原本明亮有神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可在阿木古楞伸手触碰它后颈时,它仍会本能地转头用鼻子去蹭阿木古楞的手——

    疾病夺走了它的灵气与生机,却没有夺走它对人类的信任。

    林雪君朝着阿木古楞点点头,阿木古楞嗯一声,按照小驯鹿的体重调配了适量的麻醉散,在姜兽医的帮助下为小驯鹿灌下药汤。

    天空中悄悄飘起小小的雪花,林雪君抬头看了看天,鼻尖落了一丝湿凉。

    再低头,她将暖烘烘的袍子交给阿依娜,对朝克道:“我答应过你,会尽力的。”

    下雪了,得加快速度,趁天色转暗转冷之前多做几台手术才行。

    戴上胶皮手套,林雪君再次走回手术台。

    围在四周的众人也终于从做完手术的大驯鹿身上收回视线,重新望向手术台边、眼神坚毅的女兽医。

    子佑人公社的笔杆子文员冻得抽了下鼻子,跺跺脚,搓搓发僵的手指,他在左手捧着的纸张上笨拙地书写:

    【林兽医还来不及品尝第一场手术成功的成就感,已沉心投入到第二场手术之中。

    在学员眼中,她是技术高超的师长。在我看来,她是可敬的劳动者,是专注而投入的楷模。而在那哈塔部落的族人眼中,她却是救苦救难的恩人,是妙手回春的奇迹赐予者。

    这份与兽为伍的工作,因为动物们口不能言、手不能书,而缺少了唱诵赞歌的群体。听不到驯鹿的感谢,得不到牛羊的报恩。不似拖拉机手轰鸣驰骋那般威风,不似钢铁工人那般激情昂扬,但终于,我们还是看到了她。

    感动于她,震撼于她。

    一把手术刀,一个自制的弹-头圆锯,她直面死亡,挥刀舞针与之对抗,未曾退缩,勇往直前。

    在大捷的号角中,在其他人的欢呼中,她已再次冲锋。从落在她眉峰处的那朵雪花中,我读到了她拼杀时的锋芒;在她那风也吹不皱的笔直唇线上,我读到了她必胜的决心。

    风雪中,我们每一颗心都为这场生命之战而激越蹦跳,我们每一升血都为她的‘尽力’而滚烫燃烧。

    耳边忽然传来那只刚从生死关折返人间的大驯鹿“呦嗷”的叫声,那穿透整片森林的空灵而悠长的鸣叫,令我们所有人回首侧目。‘生命’的重量忽然给与所有人灵魂以冲击,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真是奇怪,刚刚大家欢呼时我都没有哭,这时候却忍不住了。

    我久久地望着那只驯鹿,看着它恢复力气后再次仰头呦鸣,忽然明白过来——

    哪需赞歌与颂扬?

    它还活着,它悠长有力地唱鸣,它充满生机的奔跑,已是最好的赞美与颂扬。】

    文员抹一把眼泪,望着驯鹿,忽然低头将自己前面几段文字通通划掉。

    在‘那几声鹿鸣’以及‘此刻难以言表的情绪’面前,那些堆叠的辞藻,都显得矫揉造作了。

    他皱眉遗憾自己文笔不足,落笔写下【呦嗷】两字怎能传达‘得救后大驯鹿那声声鸣叫’给人带来的震撼?

    就算他回到张社长办公室里学着驯鹿的样子给社长“呦嗷”两声,只怕也难以传达他此刻灵魂深处所受的震撼吧。

    他这一趟注定无法完成张社长交代的任务了,他,他做不到张社长所要求的“完整记录你看到的所有、感受到的一切”。

    捏着手里的铅笔,长长叹气,他真的做不到啊。

    【📢作者有话说】

    【某音搜驯鹿叫声,站在森林河边的大驯鹿长声鸣叫,呦呦声在森林中回荡,听得我真眼眶发热。真的特别空灵,是有震撼感的。如文员同志一般,暗恨自己笔头子不足以描述那种感受,呜呜。】

    【“只要你活着,就是大自然中一直传唱的赞歌。”】

    238  ☪ 叱!坏马!

    ◎世界整体放晴,唯独小驯鹿脑袋上方局部小雨夹雪。◎

    林雪君一边开刀一边给身边围着学习的学徒做讲解, 大家学的时候也很有秩序,站第一排的人看一会儿就自觉排到后面去,也让站得远的人能到近前来看看林雪君的操作。

    小雪渐渐转大, 阳光也大不如前。部落里长得最高的小伙子获得了帮林同志撑伞的殊荣。

    部落里仅有的一把伞还是去年夏天去子佑人公社场部换盐的时候买的, 大虽够大,却有些破。

    高个儿小伙儿双手撑着,生怕它被风吹得乱晃影响了林同志。幸而雪下得静悄悄,没有风,一把大伞足以挡住渐大的雪。

    天色不够亮, 就多打一把手电筒, 办法总比困难多。

    哈斯兽医一边帮林雪君处理伤口流出的血液, 一边观察林雪君的状态。每当有雪花调皮地飞到昏迷小驯鹿头部附近, 哈斯都会紧张, 可看向林雪君时,对方却始终抿直嘴唇, 似乎除了手术创口外的一切都从她的世界消失了一般。

    林同志身上…有老艺术家的从容……

    朝克小朋友一直守在外围,看不到手术台上的小驯鹿,就搬石头过来, 踩在上面看。

    小恰斯静悄悄的躺在桌台上, 像是睡着了,又像……

    朝克咬紧嘴唇, 终于从小恰斯尚算湿润的鼻子嘴唇和在麻醉状态里仍痛得抽动的后踢,确定它还活着。

    只见林同志手指虽缓慢却格外平稳地操作,如上一台手术般,一个被吸走液体、干瘪的透明包囊被捏出。

    朝克张大嘴巴, 紧张而期待地看向林雪君——对方脸上并没有出现手术成功的喜悦, 她表情依旧平静, 转手将包囊放进木托盘上。

    直到姜兽医接过为创口消毒杀菌的工作,她才终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啊!啊啊!”朝克想问是不是手术成功了,张嘴却只发出无意义的大叫,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

    大人们回头看向朝克,直到林雪君露出笑容,其他人才跟着笑起朝克的呆。

    林同志笑了,手术一定成功了。

    这一次樊兽医刚要上手去帮小驯鹿做创口缝合,哈斯兽医就走上前:

    “这次我来吧。”

    林雪君挑眸,哈斯兽医也要跟她一起分担风险了啊。

    “咋还抢上了?”樊兽医配好生理盐水,准备一会儿给做手术的鹿都打一针,帮助它们强健身体、加速康复。

    “那肯定啊!”

    哈斯兽医回答完姜兽医,转头坦然将自己和樊贵民的失败抬上台面:

    “也不是只有你想戴罪立功。”

    “哈哈哈。”樊兽医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那这个给你缝,你可得缝好了。”

    “那肯定。”哈斯振了振臂,深吸一口气,接过缝针重新面对伤口,立即换上了一副无比认真专注的表情。

    林雪君就着阿依娜递过来的温水盆洗了洗手,裹上老族长递过来的皮袍,回望向正做缝合的哈斯兽医。

    “下一台手术,该轮到我帮你做缝合了。”姜兽医转头笑着提前预定。

    “谢谢姜兽医。”

    道过谢,林雪君转头看到她做手术时一直帮她撑伞的青年,同样微笑道:“也谢谢你。”

    青年局促地啊一声,面孔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几分钟后哈斯兽医就将白色小驯鹿的伤口缝合好了,解除保定后,小驯鹿被阿木古楞一把抱下手术台。

    迷迷糊糊的小驯鹿四足站直了才要摇晃着离开,忽然脚上无力,歪着倒了下去。

    它四条腿跪磕在地上,头垂着朝向的恰巧是林雪君。

    她忙过去扶小驯鹿,手搭上驯鹿前肢时,朝克已单膝跪地抱住小驯鹿的胸腹。林雪君配合着朝克用力,轻轻一提,小驯鹿便站直了。

    朝克抬起头,仰视着林雪君道:“它在朝你跪拜,感谢你救它呢。”

    “哈哈,不要客气。”林雪君伸手摸了摸小驯鹿长着灰毛的、触手绒绒软软的嘴巴子。

    听到朝克孩子气的话,四周的大人都跟着笑起来。

    大家目送着朝克连抱带扶地将小驯鹿恰斯带到挡风棚外围,与第一头动手术的驯鹿汇合时,朝克终于松开手。

    下一刻,小驯鹿摇摇晃晃地靠自己站直了,虽然还有点像醉酒一样,却没有再持续不停地向左转圈了。

    “你好了吗?”朝克低头小声询问恰斯。

    小驯鹿听到从小陪伴自己玩耍的朋友的声音,缓慢地抬起头。

    小驯鹿圆溜溜的黑眼睛没有像之前一样无神、无聚焦地乱找,而是一下便锁定在朝克面上,然后伸出红色的小舌头,仰起脑袋在朝克的下巴上舔了一下。

    温热潮湿的触感令朝克呼吸顿了下,他望了小驯鹿一会儿,忽然一撇嘴,控制不住情绪地哇哇哭起来。

    关注着小驯鹿的人群听到朝克哭,吓得忙凑过来询问,林雪君更是蹲身端详起小驯鹿,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朝克抽抽噎噎地望向下蹲着凑过来的林雪君,忽然一展臂抱住了她的脖子。

    “哎呦。”林雪君被他吓一跳,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它……它看得到了。”朝克激动得抱紧林雪君的脖子,哭得抽抽搭搭,话都说不利索了。

    “哈哈……”林雪君恍然轻拍他的背,忍俊不禁。

    围在四周的其他人们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直到朝克被笑得发窘,紫红着脸松开林雪君,别扭地躲到一边,大家都还没笑够。

    两台成功的手术提振了所有人的士气,樊兽医几人表示自己学会了,提议接下来两台开颅手术由他们代劳。

    那哈塔老族和老萨满却都不同意,四位与驯鹿朝夕相处的饲养员也不好意思地表示希望由林雪君来做这个手术。

    老兽医们行医多年,都是第一次遇到自己主动要求做手术居然被婉拒的情况,尴尬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

    老族长建议林同志如果累了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等休息完了,还是得请她来。

    林雪君拒绝了老族长的提议,一鼓作气将剩下两头患鹿的开颅手术也都做了。

    最后一头母驯鹿因为怀孕而不能使用足剂量麻醉散,开颅后又在脑内发现不止一个多头蚴包囊,手术时间延长,做到一半的时候驯鹿就醒了。

    在驯鹿的低鸣声中,林雪君咬着牙冒着冷汗沉稳地完整取出两团包囊。

    在姜兽医帮忙做伤口缝合时,林雪君站在边上,一直轻轻抚摸母驯鹿的皮毛,分散它的注意力,安抚它的情绪。

    帮忙扶着驯鹿头的饲养员大姐手上虽然一直没松劲儿,眼泪却一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苍白着嘴唇,仿佛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她自己一样。

    姜兽医缝好收针的瞬间,饲养员大姐直接虚脱地坐在了手术台桌边的地上。

    阿木古楞和林雪君立即解除母驯鹿的保定,它四蹄一着地便惊惧地往人群外跑。大家忙让开路,任它穿出人群跑到挡风棚外围与其他三头驯鹿汇合。

    “跑得多好啊,不转圈不撞墙的。”老族长望着跑远了仍回头呦嗷呦嗷大叫的母驯鹿,忍不住笑道:“这是疼得骂人呢吧?”

    “哈哈。”

    朝克才喂完小驯鹿,就手便递了一把干苔给母驯鹿。痛得低鸣的驯鹿终于连喷两团白雾,不再骂人。叼过朝克掌中的干苔,它嚼了一会儿,之前那种焦躁惊惧的状态便松弛下来。

    善忘的动物不容易有持久的烦恼和愤怒。

    剩下几头多头蚴包囊不在头部的驯鹿,就不用非让林雪君来开刀了。

    姜兽医等人都取出了自己的药箱和手术包,接下来的手术由他们仨操刀。

    在林雪君做最后一台手术时赶去吃饭的樊兽医,赶过来换下林雪君,“您放心去吃饭吧。”

    樊贵民洗好手戴上胶皮手套,带队将大驯鹿保定好,便开始备皮消毒。

    林雪君呼出一口气,在后世多头蚴病手术的成功率并不低,但在这个时代能将四台开颅手术做好,幸亏有杜教授帮她弄来的手术器具。

    吃完饭,她又将调好的西林分成四份,分别给开颅手术的四头驯鹿打了一针。有特效抗菌药保驾护航,它们顺利康复的几率又大大提升了。

    在樊兽医他们给其他驯鹿做手术期间,林雪君也一直在边上。

    她左手执本,右手执铅笔,一边看他们做手术,一边做记录——不用她开刀,她就能专心写点调研、实操报告了。

    【关于多头蚴病可通过母体传染给幼崽的分析】

    【关于多头蚴病寄头部外,还能寄生生皮下、肌肉等处的实例记录与分析】

    【……鹅卵大肿物,包囊内有150余粟粒大的白色斑点,为多头蚴尾蚴……】

    【……寄生在不同部位,病畜的不同反应分别是……万应散的配方为……槟榔的作用是……】

    一页又一页地翻,站在她边上的学员们要好半天才能磕磕绊绊记一两句话,瞧着林雪君一会儿一页一会儿一页,逐渐心急起来,这大冷天里,慌得脑袋上一层一层地冒汗。

    怎么人家林兽医什么都会,还能记这么老多东西,他什么都需要学、什么都需要记,却还只记这么点呢?是不是他还不够努力?

    将铅笔捏紧了,他又憋好半天,脸都憋红了,忍不住探头往林兽医的本子上看——到底记啥呢?咋奋笔疾书的呢?

    林雪君关于这两天工作的经验,和针对多头蚴病的重点都已经全记下来,后面整理一下就能修成研究类文章投稿了。

    这会儿站在篝火边,一边陪着其他几位兽医做手术,一边写起信来——畅所欲言,当然毫无迟滞,落笔如飞了。

    【杜老师:

    才收到您的贵重礼物,就因为鄂温克部落驯鹿生病的急诊而赶到了根河东部森林为驯鹿治病。这些大家伙跟麋鹿一样也被当地人称为‘四不像’,又像鹿又像马,模样十分神异。它们大多数都拥有一身灰棕色的毛发,不过脖子处有一圈儿灰白色的毛发,像是戴了个大围脖一样。它们呼唤伙伴和某些特殊情境下会发出悠扬高亢的鸣叫,再搭配上巨大分叉的角,和沉静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真是最能具象‘大自然’的生灵。这次救治的动物中,有一只纯白色的小驯鹿,当它走在参天的樟子松林中,踏着雪漫步时,我会觉得自己已闯入仙境,遇到了世间不该有的动物。

    好想把小驯鹿抱走呀,可是我的院子里已经有两只巨型驼鹿了……

    ……真想仔仔细细向您描述驯鹿经过救治前后的样子,因为它们的康复也多亏您帮我要来的手术器具和珍贵药材。感谢您慷慨地雪中送炭,如今有了这些利器,我已经敢用‘如虎添翼’这样的成语了……】

    在信件后面,她又提及了一项使杜教授无比苦恼的研究项目,在未来十年,他将为这项目熬许多许多夜、掉许多许多头发、操许多许多心。

    如果能假装偶然地给与一些关键性思路,让他的研究成果提前面世十年……

    在林雪君一边畅想一边书写间,樊兽医的第二台皮下取出多头蚴包囊的手术已完成。

    放下缝针,他洗手后退到一边,累得有些发怔。

    耳边噼啪的篝火声中忽然响起几声鹿鸣,他回过神,转头望向挡风棚外围,那里已经站了8头做好手术的驯鹿——全部行动如常,开口主动进食了。

    他们一起扛过去了……林兽医带着他们把这一次的难题扛过去了!

    四周围着的学徒数量众多,是同样开过教学班儿的樊兽医所没见识过的。大家偶尔交头接耳,讨论的都是上午林雪君做手术时提及的一些手法或者关键点。

    目光忽然捕捉到蹲身搅拌汤锅的阿木古楞,樊兽医忍不住感慨:“林兽医医术真是扎实啊,她人也够有韧劲儿的。”

    大家都往后退时,她还能静静站在原地,真不容易。

    阿木古楞抬头望了一眼樊贵民,想起林雪君已经跟樊兽医和哈斯兽医握手言和了,他不能再说什么不合时宜的批评的话去破坏团结,毛爷爷说了,要把朋友变得多多的,把敌人变得少少的。

    如果自己顺着樊贵民的话去沾沾自喜地接着夸林同志,似乎也不能很好地回馈樊兽医的善意……

    阿木古楞非常认真地思索了半天,才格外真诚地开口:

    “你打下手干得也挺好的。”

    “?”樊兽医乍然听到这话,只觉得少年是在讽刺自己。转脸愕然地望过去,却见对方满眼真诚,一本正经,完全是搜肠刮肚努力夸奖他的样子。

    一口气憋在喉管里,梗了好一会儿,樊贵民才叹口气:

    “多谢。”

    对方会说谢谢,看样子他的应对很不错。阿木古楞点点头,客气地笑了笑。

    “……”樊兽医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嗯嗯两声转去了老族长那一边。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哈斯兽医不敢跟阿木古楞讲话了。

    篝火另一边,林雪君一时兴起,用铅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给杜教授写了封有驯鹿味道的信。

    收笔后揣好笔记本,手术桌边的最后一台手术也快完成了。

    她伸长手臂,不疾不徐地走向挡风棚外,准备去帮忙照看驯鹿。

    路过社员们刚运进来供人煮药汤的雪堆,里面忽然传出些窸窣响动。她转头好奇观望,洁净的大雪堆里忽然钻出个大脑袋,吓得林雪君啊一声低呼。

    几只驯鹿纷纷抬头,紧张地张望。

    林雪君捂着嘴巴,望着雪堆中钻出的狼头,惊吓劲儿缓过去后只觉哭笑不得。

    灰色的狼头挂满雪絮,它望她一眼,低低嗷呜一声,张口吞了一团雪,脑袋一歪作势要打滚。

    林雪君吓得忙蹲身抓住小小狼两只前爪,让它在雪堆里打上滚可还行?大家好不容易收集过来的雪非得散得到处都是不可,被踩脏了可就不能用了。

    提着小小狼两只前腿将之拽出雪堆,怕小小狼吓到刚动过手术的病号,林雪君将之往肩头上一扛便带着它往挡风棚外走去。

    一边走一边拍它的屁股,都快一岁了,这么大一只了,怎么还没一点沉稳劲儿?它这是像谁?沃勒1岁的时候都开始在驻地巡逻了,糖豆虽然跳脱一些也早能牧羊了,就这只小小狼,上蹿下跳,简直……简直……难道是学的小红马?

    林雪君的巴掌每拍一下小小狼的屁股,它都会嗷呜着回头,作势要咬。

    但被扛在肩膀上,回头掏咬很是别扭,它没咬到林雪君的手,倒是叼到了她的耳朵。软乎乎地含叼在狼牙之间,它眼睛眨巴眨巴,舌头一顶便将她耳垂顶出齿间,改咬为舔了。

    林雪君痒得缩头,手臂箍紧了它,口中低斥:“老实点!”

    老族长望着林雪君抱着她的‘狗’出了挡风棚,转头问姜兽医:“林兽医干嘛去了?”

    姜兽医撑着膝盖抬起头,望了会儿林雪君的背影,笑着答道:

    “训孩子去了。”

    雪下了大半天,又给世界盖了层白色奶油。

    云渐渐散开,天空失去了雪花的踪迹。

    四处都不下雪了,唯独除了小驯鹿恰斯头顶——每隔1分钟,它头顶都会飘落许多雪絮,还夹杂着几滴可疑液体。

    幸而它头顶贴着绷带,不然都要被弄湿了。

    小恰斯疑惑地四望,白色的长睫毛忽闪忽闪,仿佛不理解为什么世界整体放晴,唯独自己脑袋上面局部小雪。

    朝克刚兜了一大捧干草过来,还没开口跟小恰斯讲话,嘴角咧开的笑容忽然僵住。

    只见挡风棚外忽然伸出一颗漂亮的、红色头颅,它甩一甩飘逸的鬃毛,长长的马脸越过木棚,侧着脸用大马眼向棚内看了看,便一张嘴,将叼着的雪花全甩到棚内站着的小驯鹿头上——

    “叱!坏马!”

    【📢作者有话说】

    【不愧是你,小红马!】

    【小剧场】

    樊贵民:阿木古楞根本不会夸人。

    阿木古楞:不是夸得挺好的嘛,你还说谢谢了呢。

    樊贵民:……

    239  ☪ 大英雄

    ◎只要我认为自己是大英雄,那么我就是!◎

    在林雪君的想象中, 小红马是个很会狡辩的坏马。

    比如,她说:“你怎么可以朝人家驯鹿家的小朋友吐雪吐口水呢?”

    小红马会委屈地说:“我是怕它渴啊,唏律律~”

    比如, 她说:“你怎么可以去偷舔人家刚从靠力宝(树上仓库)里拿出来的奶坨子啊?”

    小红马会认真地解释:“我以为他们不要了呢, 怕太浪费才帮它舔的,唏律律~”

    反正怎么样它都不会开口承认错误,表示以后不再犯的,林雪君只好将它拴在红杉树下,跟小小狼一起面壁思过。

    小红马居然还很讲义气, 小小狼低头啃拴在自己脖子上的麻绳, 小红马也帮它啃。马的牙齿在咬绳子上比狼牙好使, 不一会儿就帮小小狼咬断了绳子。

    小小狼不讲义气, 转身就跑去玩了, 独丢下小红马一个拴在树上——拴马的绳结是马尾编的,怎么咬也咬不断。

    气得小红马一直唏律律地叫个不停, 阿木古楞心疼它的嗓子,终于还是将它松了绑。

    林雪君在部落里光干好事儿,获得无数敬意和谢意, 偏偏她的小红马和小小狼一直捣乱, 害她不停道歉。

    总算明白那种养了调皮孩子的母亲的心情了,真是又爱又恨。

    患鹿手术后的第三天, 身体皮下取出多头蚴包囊的母驯鹿出现转圈症状,这说明它不止在身体皮肤下有多头蚴包囊,脑袋里也有。偏偏它的头骨还没出现骨质软化的情况。

    动手术时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颅骨破开,手术做好后, 大驯鹿麻醉劲儿刚过去, 不舒服地嗷嗷直叫。不是那种高亢悠扬的‘呦嗷’, 而是像牛叫一样低沉地哼哼。

    小红马听了后颠着四蹄就跑过来了,大概是想念巴雅尔‘’大姐的牛叫声了吧,它兴冲冲凑过去想咬着玩大驯鹿的尾巴。结果被大驯鹿回头就是一顶——母驯鹿也是有角的,虽然掉了一只,另一只也还是顶到了小红马。

    幸亏大驯鹿麻醉劲儿还没完全过去,顶得不准,力气也不大,不然小红马说不定会受伤。

    这一下子可把小红马吓坏了,唏律律地跑到林雪君身后一通低鸣,仿佛在说“巴雅尔从来不顶我,呜呜呜呜呜呜……”。

    虽然受了惊吓,好在没真的受伤,而且神奇的是,从此小红马在部落里再不捣乱了——有了驯鹿角震慑,它终于知道这地方不是它的地盘,不能乱来了。

    这边省心了,那边小小狼受训诫(打屁股)后也老实许多,没再围着人群捣乱。

    林雪君忙碌中目光逡巡一圈儿,看到树下趴在雪堆里乘凉的大黑狼和甩着尾巴跟煮鹿奶的陌生阿妈撒娇讨奶喝的糖豆,没瞧见小小狼乱来的身影,长松一口气,大慰。

    与姜兽医几人沟通了几则驯鹿术后恢复需要做的工作后,她脑中忽然有个念头乱窜。沉默下来静了一会儿,那个念头终于变清晰: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林雪君当即跟其他人道一声抱歉,开始四处找小小狼身影。

    苍劲笔直的红杉林里没有小小狼刨松树塔的身影,更远些小河边的雾松丛间也没有小小狼扑跳着将树挂搞乱的身影,驯鹿群间没有学着沃勒巡视的灰色身影,小红马身后也没有一直想叼住马尾的捣蛋鬼……

    绕过营盘前几个撮罗子,在一个帘子敞开着的狍皮撮罗子里,林雪君忽然看到一截毛尾巴。

    她忙蹲身钻进去,便见小小狼正在那儿舔小孩的嘴呢——

    啊!!!

    小婴儿大概刚喝过奶,嘴角边还留着奶水痕迹。

    小小狼舔得吧唧吧唧得倍儿香。

    小朋友倒是挺高兴,被舔得咯咯笑,林雪君可就不一样了,心里直发毛。幸亏孩子母亲没在跟前,不然非得吓得腿软。

    伸臂一捞将小小狼夹在腋下控制住,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小朋友的嘴巴和面颊,林雪君这才再次将小小狼扛上肩头。

    出门时正遇到孩子母亲拎了一壶雪回来,“林同志!”

    她热情地跟林雪君打招呼,满脸笑容地邀请林雪君到家里喝奶茶。

    林雪君忙不好意思地拒绝,扛着小小狼快步跑远了。

    她的狼给人家孩子洗脸,人家邀请她去撮罗子里喝茶……也算一种双向奔赴吧?

    林雪君羞愧地大巴掌招呼小小狼的屁股,决定将它拴在自己身边、贴身监视了。

    为了让大家都暖和起来,也因为人手多、捡的柴多,老族长带着青壮们在营盘中心的空地上点燃了个好大的篝火。

    大家坐在篝火边喝茶都不会觉得冷了。

    手术做完了,药喂了,针打了,剩下就是术后观察,加上对其他驯鹿的驱虫等工作了。只要再过几天手术恢复得没问题,没有新的病患出现,呼色赫公社的大队人马就要离开了。

    如果林雪君离开部落后又有鹿发病,那无论老族长他们放不放心,都只能由樊兽医和哈斯兽医根据从林雪君这里学到的手法和流程去操刀做开颅手术了。

    “后续做好预防性的驱虫工作就没问题,这种寄生虫病多为狗、狼等传染,所以猎狗的驱虫也要做。老族长,以后每年子佑人公社做驱虫的时候,你们也配合着一起做嘛。驯鹿的健康饲养,跟牛羊也差不太多的。”

    林雪君笑着接过阿依娜递过来的鹿奶做的奶茶,深嗅一口才吹着慢慢啜饮:

    “山上这么多中草药,你们才是真的守着宝山呢。回头买一本《中草药野外图鉴》,按照书里的图去采药。或者跟着老萨满学习医药知识,多配些你们的老药方,都可以拿去供销社卖嘛。”

    “是啊,是啊。”老族长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不善言辞的老人面对林雪君的热情笑容时,总觉不知该如何反应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尊敬,越是渴望向她展示他们的情谊,就越是显得笨拙。

    实在无奈。

    “以前我们死了那么多驯鹿……前年才因为鹿瘟而死了好多……”老萨满接过一位鄂温克妇女递过来的一袋榛果,转手递给林雪君:“这都是我们自己采摘自己炒制的,林同志尝一尝。”

    “哇,个头好大呀。”林雪君接过袋子抓了一把,每一颗榛子都几乎有矿泉水瓶瓶盖那么大。

    她先挑了个开口的,擦一擦便送入口中用大牙将之咬开。吐出榛子皮,她细细咀嚼又脆又香的榛子。

    真好吃啊,小时候她家里桌上一年四季永远摆着一盘榛子。北方干燥,这东西随便摆着既不会坏掉也不会受潮。坐着看电视的时候、家里来客人串门唠嗑的时候、过节家人团聚的时候,随时随地拿起小钳子夹着就吃。

    后来到首都念书,倒是能喝到榛果味的拿铁,但也只是调的糖浆而已,味道逊色太多,连东北大集上卖的最小榛子的味道都比不了。即便是费列罗里的榛果也完全比不了大东北当地摘当地炒的好吃。

    嚼碎了、嚼细腻了,先不咽,就着奶茶一起喝,就收获了榛果味的奶茶。

    林雪君美滋滋地眯起眼睛,转头再次跟老萨满道谢。

    老人家捋了一下稀疏的白色长发,指尖离开细细的发辫尾巴时,长声叹气:

    “接触科学和知识后,才知道,过往承受的灾难与悲剧,都是因为无知才造成的……”

    如果之前能真的明白驯鹿为什么生病,能知道离营盘最远的被当做产房的撮罗子如果能更好地消毒和打理,许多产房里发生的悲剧都可以避免。

    产房并非污秽之地,驯鹿也只是生了一种并非完全不能治疗的疾病而已……

    原本都能挽回的一切……曾经鲜活的、陪伴他走过很长一段路的亲人、爱人、孩子,那些自己养大的驯鹿……

    记忆和懊悔总是折磨着他的神经,在睡梦中是他辗转不安。

    眉毛耸起,他嘴角难过地下撇,干涸的眼眶却流不出一滴泪。

    逝去的一切都回归自然,再也无法回来了。

    一只手掌忽然送到面前,林雪君掌心上躺着两颗榛果,是她用石头砸出来的,不是用牙齿嗑出来的。

    “……”老萨满道谢后捏起一颗榛果,送入口中,用仅剩的两颗臼齿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味它的香甜。

    “这世上我们探索到的知识只是万分之一,甚至还不到。

    “总有未知的东西需要我们探索,那些现在能治的病,过去都曾神秘地藏在迷雾里,由我们一个又一个人日日夜夜地探索,才能了解其全貌中的一部分。

    “会遗憾,但不要太懊恼。”

    林雪君收回手掌,将掌心里另一颗榛果塞进凑过来摇尾巴的糖豆嘴巴里,看它歪着脑袋格外认真地用后槽牙咀嚼,明明榛子已经从它嘴巴边露出来了,它还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嚼呢。

    笑着从它嘴巴边的长毛上捏起榛子重新塞回糖豆嘴里,这一次它终于嚼到了榛果。嚼碎的果仁刚咽下去,它立即摇着尾巴凑过来,还抬起一只爪子搭在她腿上,催促她快点,它还想吃。

    砸榛子皮多难啊,这臭狗倒是会吃,她自己都忙不过来呢。

    抬头对上老萨满的视线,林雪君又道:

    “总归我们是一直在朝前走的,被破解的疾病越来越多,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也越来越深。或许有一天,所有疾病都能被破解、可以被治疗呢。那时候也许我们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成为这个进程中的一份子,参与了人类进化的很细小很细小的一个阶段,也算是广阔的时光之河中一滴晶莹璀璨的水滴了。

    “之前的驯鹿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治,现在知道了,这就是进步。

    “我们一起庆祝。”

    说罢,林雪君举起奶茶,朝着老萨满笑起来。

    这个世界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转,既不冷酷也不温柔,我们大多数时候能做的不过是认识世界,适应世界而已。所谓的‘改变世界’,实在是太难了,但如果真能有那么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达成,就已经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在广阔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里,他们挽留了差点离开这世界的驯鹿,还不止一只,那就是不止一次的改变。

    实在已经是一次伟大的创举啦!

    悄悄夸奖了自己,用最华丽的语言在脑内将自己小小的治疗行为,狠狠渲染成了不起的大事件,林雪君只觉心满意足,高举奶茶碗,认真地庆祝。

    这不止是救治驯鹿的唯物的胜利,还是林雪君精神世界中一次唯心的胜利。

    只要我自己认为自己是大英雄,那么我就是!

    【📢作者有话说】

    【六月开始了,小朋友们节日快乐~

    新一月冲榜,求大量营养液灌溉,拜托大家!多谢~】

    …

    【小剧场】

    林雪君:我觉得我好像是大英雄诶。

    大驯鹿:你是!

    小驯鹿:你是!

    【小剧场2】

    林雪君喝着奶茶撸着鹿,抬头望天,思绪飞远:不知道乐玛阿妈舍不舍得儿子远行,终于能飞出去的塔米尔能不能顺利去农大读书……

    240  ☪ 后面呢?

    ◎那声音不止从鸣叫的驯鹿那儿来……它从四面八方而来。◎

    雪花斜斜地飘落, 篝火斜斜地燃烧。

    阿木古楞伸手递了一大把他砸出来的榛果给林雪君,邀请她奢侈地一口吞掉,大口尽情咀嚼。他歪着脑袋朝她笑时, 垂下来的还没来得及剪的半长短发也斜斜地飞扬。

    森林, 撮罗子,驯鹿,篝火,风雪,一碗奶茶, 还有陪伴在身侧的尊重你、喜欢你的人群……有时人的记忆会模糊, 但一些元素组合出的氛围, 却会在不期然的时刻忽然被勾起。

    林雪君捧着奶茶杯, 与兽医们聊驯鹿会生的病和各种救治方法, 与学员们解答一些基础问题,与老族长和老萨满回忆自己在鄂伦春森林里的经历, 不时摸一摸馋嘴的糖豆、闹人的小小狼,抬头望一望不远处树影中快被雪掩埋仍懒洋洋不愿意动弹的大黑狼……

    一切惬意的、慵懒的、甜美的滋味融入骨髓,印刻在记忆中, 将在每一个下雪天、每一个围着篝火喝奶茶的日子, 悄悄浮现。

    在那哈塔部落里呆了整7天,所有动手术的驯鹿都恢复了采食, 排便等也正常。伤口渐渐愈合,除非再遇二次创伤,不然基本上不会再有感染风险。

    樊贵民兽医承诺春天时会再带着药汤来部落里帮驯鹿、矮脚马和猎狗们做驱虫。

    林雪君的诊资由樊贵民和哈斯兽医从他们的兽医站支付,部落里的老萨满将自己收藏的一对鹿角送给林雪君, 朝克小朋友则请祖母用他之前收集的小恰斯掉的白毛给林雪君做了一个毛茸茸的挂饰小玩偶。

    朝克祖母粘驯鹿毛用的是松脂, 小挂件摸起来毛茸茸, 嗅起来有浓郁的松香,和一些不知是小驯鹿身上的还是某种木头的味道,林雪君愿称之为大自然的味道。

    临出发前,老族长又往林雪君的布袋里塞了一包大木耳、一盒稀树脂、一块冻得杠杠硬的驼奶。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实在背不下了,老族长才停下搜刮营盘为林雪君准备礼物的行为。

    第八天早晨,林雪君抱着白色小驯鹿的脖子又摸又蹭了好半天,硬拉着朝克答应以后小驯鹿有孩子了,如果也是白色的,一定送她一头,这才在姜兽医的呼唤中离开驯鹿棚圈。

    牵上威风凛凛的大黑马苏木,林雪君一一与部落里的所有人作别。

    阿依娜塞了一个凝固的树脂珠子穿成的琥珀手串给林雪君,这是她在森林中收集了好久,才收集到的自然形成的大小几乎一致的、光泽度足够漂亮的琥珀珠子串成的手串——是她最喜欢的东西,现在要送给亲爱的林雪君同志。

    “谢谢你在大风雪中同我来到部落,救我们的驯鹿。”阿依娜将手串戴上林雪君的手腕,见很合适,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再次地拥抱,匆匆相聚,又在大雪中匆匆分别了。

    大队人马排着队走出那哈塔部落,这几天过于热闹的营地,忽然冷清下来。

    在老萨满和族人们的歌声中,客人们踏上了归途。

    长长的阵列穿过红松林,渐渐听不清那送别的歌声,回头也望不到一个又一个撮罗子的尖尖顶了。

    山林野径十分难走,林雪君牵着苏木,低头看清前方路段才敢尝试着迈步。

    风不时将松树上的积雪吹落,天上无雪,林间却一直下着小雪。

    只有自然响动的森林中忽然响起一声鹿鸣,起音低沉,几息仍不绝,尾音逐渐婉转高亢。

    那悠扬的呦嗷呦嗷在松树间传递,被林木屏障分割出无数交错重叠的回音。

    林雪君驻足回望,是鄂温克部落的大驯鹿在鸣叫。

    她闭上眼,却觉那声音不止从鸣叫的驯鹿那儿来……它从四面八方而来。

    ……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里,塔米尔每天早出晚归去北侧的冬牧场放牧。

    他骑在马上,时时向北张望。

    同他一起放牧的奥都摘下棉帽子抖落上面的积雪,又快速将帽子戴回一瞬间就被风吹得发麻的脑袋。

    抬头北望,奥都开口道:

    “谁也不知道部落里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小梅要在那边呆多久。今年风雪大,随时可能下大雪,到时候你就算想走也走不了。

    “这都11月了,电话里不是说社长希望你10月底就出发吗?

    “小梅家就是首都的,你现在等不到跟她道别,过年的时候她回首都探亲,你不也就见到了吗?再说了,去念书也不是就不回来了嘛,放假的时候如果杜教授同意,你再回来嘛。”

    何必一直压着行程,非要等小梅回来呢?

    万一小梅在那边救治的病特别棘手,一个月半个月都不回来,难道他就一直在这一边放羊一边等着?

    大学那边始终不去报道,真的可以吗?

    “……”塔米尔深吸一口草原上冷到彻骨的空气,并未回应奥都的话,只倔强地北望。

    奥都又盯了他一会儿,总算明白过来。

    无论如何都要等,这就是塔米尔的回答。

    ……

    ……

    首都农大,杜川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间隙总难免想起林雪君。

    自从他帮林雪君买了一大批药材和用具,托朋友邮寄去北方后,就一直在等待林雪君的回信。

    就像一个做了好事等着家长夸赞的孩子,有点幼稚,但十分快乐。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助教丁大同还以为杜教授在想塔米尔来学校的事儿,忍不住开口问道:“杜教授是担心塔米尔的事儿吗?”

    毕竟按照大家的规划,这时候塔米尔原本应该已经在学校里上课了。

    “啊,还好。”杜川生回过神,手指在桌面上他们查阅的书籍上敲了敲,转而道:“下午去实验室,把研究农药的小李喊上。”

    “知道了。”丁大同点点头。

    “塔米尔来得晚些也正常,我跟那边通信儿的时候就表达过了,接下来三年的学习,塔米尔未必能有假期。首先坐火车来回要耗费本就不够用的运输力,再则他来回一趟要十多天,太耽误时间了。

    “他来这边不仅要进行多门语言的学习,还要补其他文化课。虽然他俄语方面的学习基础远胜他未来的同学,但他的数学语文等课程还要去蹭课,得耗费很多精力才能补回来。

    “同时他还要去学习农业、牧业的课程,以便在参与我们的研究工作时更称职。

    “这不是个小的学习量,就算他三年一次也不回草原,都未必补得齐。

    “更何况他的俄语翻译能力突出,他的同学肯定大不如他。他的老师如果有翻译工作需要人帮忙,肯定找他协助。加上这些活,他就算有三头六臂都未必够用。

    “国家现在急缺人才,他来了北京,会有许多身不由己。就算三年期满,多半也要留在首都工作,这边能做到的工作产出的益处会辐射整个中国。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人才,怎么会让他走呢。”

    将来的事,谁也猜不到。

    “他一旦来了,虽然会有更好的前程,想回去草原一趟就难了。

    “家乡的亲人朋友,总要好好道别的。”

    杜川生深深理解一个孩子离开家的心情,他当年赴洋留学时也颇多留恋。现如今他已不去考虑回到家乡,能在这片国土上工作就很好了。

    “也是的,那我请语言学院那边不要急。”丁大同点点头。

    “嗯。”

    在十一月的第一天,杜川生终于收到了十月下旬来自子佑人公社场部、林雪君托邵宪举帮忙邮出的信件——

    信封是邵宪举在邮局帮林雪君封的,歪歪扭扭的邮票是邵宪举在邮局中帮林雪君贴的,还有上面称不上好看的字迹也是邵宪举借了钢笔帮林雪君写上去的。

    杜川生好奇地拆开信件,看到里面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信件上铅笔书就的内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林雪君在鄂温克部落里用他赠送的器具药材救治驯鹿后,迫不及待之下在没有钢笔和信纸的环境下给他写的回信。

    看着信中她针对手术中如何使用他赠送的器具去救治驯鹿,描述这些器具和药材对于开颅手术的重要性,认真地向他展示他的帮助,对他表达谢意,终于心满意足。

    铅笔字歪歪扭扭,他仿佛看到林雪君在冰天雪地下靠着篝火,忍着冷空气对皮肤的侵袭,兴奋地给他写信分享这份成就感。

    抬头笑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读信件后面的内容:

    【……老师,今年春天我们一起联手抗击蝗灾,虽然颇有成效,算是不错地度过了这一劫。但这事我并没有彻底放下,之后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思考蝗灾的情况。

    您曾经帮我们研究整理了蝗虫的天敌鸟类,看着您信中写的那些,我联想到蝗虫的分类。大翅膀的,小翅膀的,能飞的,不能飞的……之后又忽然想到,为什么在干旱的土坡子地上蝗虫会泛滥,在潮湿的植被丰富的草场、山林却不行。

    是因为潮湿的草场里有它的天敌吗?比如螳螂、老鼠等吃蝗虫的生物?或者喜欢在河边、树上筑巢的鸟类?

    好像也不完全对,这些天敌的作用是产生在蝗虫已经爬出土地之后。并不能解答为什么干旱土地会生出更多蝗虫,草场却不能。

    那在蝗虫爬出土地前发生了什么呢?

    潮湿的土地下面有什么东西会吃掉虫卵,而干旱的土地里没有呢?】

    杜川生看着这一段描述,忍不住赞叹起林雪君热爱思考、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心、探索意愿的优秀品质。

    而且这逻辑思维能力和表述也太流畅了,他很轻易便被她拉入到她的脑图中,跟她一起思考了起来。

    针对种植业和牧业生态的研究,他一直在进行。但由于国家针对生物、生态、环境等等的研究都非常落后,他研究的过程中不止受到大量资金、人才缺乏的阻碍,更受知识缺乏的苦。

    针对种植业害虫生态、害虫防治的课题,就因为国家整个生物界对昆虫的研究落后而一直停滞不前。

    林雪君的思路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角度和方向,不从蝗虫的地上天敌去做研究,而改道去研究地下天敌吗?

    国家针对各方面的研究都太不足了,她提到的这一点,国内的确至今未有人涉猎过。杜川生接触的教授们没有提及过,他也没看过这类文章。

    是啊,为什么干旱的地方能爬出大量蝗虫,而潮湿的草场不能呢?

    土壤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在起着关键作用?

    某种他们不知道的地下生物?某种潜伏在土壤下的昆虫?还是什么?

    他停滞多年的研究,是否就要找到突破点,可以大刀阔斧地向前推进了呢?

    心跳逐渐加速,他深吸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翻向下一页。

    瞳孔收缩,新一页的纸张上并不是如之前一样一行一行书就的文字,而是横七竖八记录的杂务:【小驯鹿体重是大驯鹿的3分之一,用药量需等比缩减】【寄生小脑】【西林溶剂稀释比例】……

    心猛地抽紧,他意识到林雪君将信件邮出前应该是放错了内容,把她看诊时记的东西给他邮来了。

    干咽一口,杜川生忙又向后翻,发现——

    后面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

    后面的内容呢?

    所以土壤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川生捏着林雪君的信,站在办公室里面色顺序由红转青,看不到后面的内容,如果不是顾忌自己在学校办公室里,他几乎惨叫出声。

    这种内容卡在关键点上却看不到的感觉,谁懂啊?

    简直是要他的命!

    【📢作者有话说】

    …

    北方人爱酒,千千万万酒局,喝不出一桌喜剧。

    姑父三十几岁喝酒导致酒精中毒,生活不能自理,这场病生了大半辈子。妈妈打电话来说姑父去世时,我不知该悲伤还是替他松一口气。

    亲戚中的晚辈都回去了,唯独我。母亲没有苛责,也没有提出让我回去,她已渐渐知道写书是件怎样的工作,在连载期间尽量不打扰我。只是我有些愧疚,明明自由职业可以在他们身边,却为了一份清静而远走他乡。

    前阵子编辑之前推荐我去鲁院学习,当年看小说,总是听那些喜欢的作者们说去鲁院,如今我竟也能得到此机会。只遗憾为了连载不得不拒绝,出门十几天,对于一个需要随时查大量资料,离不开手头的笔记和大纲本,每天要保持阅读维系语感和文风的笨拙作者来说,哪怕是出3天门都必然会导致断更,更不要说十几天了。

    失去学习、社交和与一个全新圈子接触的机会,很可惜。也想多认识人,想更了解和走进‘文学圈子’,想多看看世界,或许有机会进作协,或许……

    但对于一个作者来说,讲好故事永远是第一位的,其他任何事都不应该跑到它前头,除非不可抗。

    过去半年,240章都维系下来了,希望自己能一直坚持到完结。所以即便错过了什么,有哪一点成为遗憾,也只能如此这般向前走。

    高歌阔步也好,艰难跛步也罢,只要走完这段路,就无需介怀记忆中的自己到底潇不潇洒。

    这就是做事吧,去解决,创造一个结果,别的不管。

    所以我还在这里,没有断更,还在写,朝着故事里的新一天,朝着林雪君极其亲友们的未来!

    月初惯例一个小总结,缓一口气,激励下自己,也倾诉给我的朋友们~

    昨天收到了因这本书而交的新朋友寄来的山楂饮料,冰镇后饮一杯,也敬大家。

    再求一波瓢泼灌溉的营养液,冲一冲灌溉榜,为雪君极其朋友们的故事,多争取一些曝光。

    感谢大家,干杯!

    第240章,书评区240个随机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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