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他不是轻易动怒的人。
生气伤身且无用, 可看着贺灵眼下的样子,些许怒意无法克制。
裴远章怎么都想不到,贺灵成人之后, 最大的长进, 竟然是在这里。
没有缘由地要同他退亲, 他还没找贺灵讨个说法, 现在又出格到,要将一个陌生人收归外室。
她把两人之间的婚事当什么,把他当什么。
裴远章垂眸, 贺灵还挂在他的右臂上,无知无觉, 天真烂漫,仿佛方才说话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她只是醉了, 醉酒的人做什么,说什么何必要当真。
裴远章缓了口气,将人扶好。
贺灵顺着他的手臂攀上一些,双眸发亮, 格外郑重又清脆道:“你要是答应,我一定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裴远章气笑, 一手有些用力地捏着贺灵的两颊, 微微上抬, 眸中带着几分危险:“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被他捏着, 贺灵的上下唇瓣十分艰难地才触碰到一起, 刚刚挤出一个声音, 脸上的手越发用力,又掐碎了下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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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都纸……”
裴远章微眯着眼睛:“什么?”
酒意催生的孤勇顿消。
方才的话, 虽确实有几分她的真实想法,可面前的人觉得冒犯又气愤,她哪里敢重复。
她只是觉得难过罢了。
难过她在皇城,没有做成一件事情。
用心相处的未婚夫婿是个大坏蛋,努力讨好的母亲一点不在意她,还有面前这个神仙一样的人……
先前还待她很好很好的,可现在手用力到几乎要捏碎了她的面皮。
她的脸也疼,肚子也好疼。
眼泪从没有落得这样快,双眸中的水光刚一闪,两行微凉的眼泪,已经滴在裴远章的虎口上。
裴远章左手一颤,松开贺灵。
没了支撑,贺灵靠着木栏杆,慢慢蹲下:“你们都欺负我,我好疼。”
裴远章狠狠叹了口气,退了两个台阶,半蹲在她面前。
贺灵将头埋在两膝中呜咽,瘦弱的脊背也随之轻颤,裴远章碰了碰她的肩膀,贺灵并不动。
“好了,是我的错,不该掐你。”
贺灵这才露出满是眼泪的脸。
他也没用几分力气,瓷白的小脸上却已经留下了两个淡红的指痕。
裴远章屈指轻轻蹭了蹭。
才十几岁的丫头,能懂什么,又醉得云里雾里的。
他是她未来夫婿,又年长她这样多,该纵着她些,再纵着些。
且贺灵一向单纯,又不通男女□□,能说方才那话,应当也是被别人带的。
眼下她也什么都没做,叫她改好就行。
贺灵还小,何必苛求她呢。
“好,方才是我的错。”裴远章道,“别坐着了,地下凉,咱们去楼上说?”
贺灵抽噎了几下。
这里的人虽然不多,但是总有人来往,目光停留在两人身上。
她也不想这幅尊荣被旁人打量,抓着栏杆爬起来。
裴远章适时伸出手臂,贺灵毫不客气,用力抓住。
骤然,她的小腹像是被哪位武林好手重重捶了一拳,捶得她骨头都颤动,甚至迅速地向下蔓延。
贺灵身形踉跄了一下,面色发白。
“怎么?”裴远章眼明手快地揽住她,“哪里不舒服?”
贺灵呼吸得小心翼翼,仍旧缓解不了痛楚。
她紧紧地抓着裴远章的臂膀:“肚子,肚子好疼。”
裴远章立马打横将人抱起,换了个方向,径直去了后院。
“诉九,去请大夫。”
楼梯上复又恢复平静,有人言笑晏晏地上楼,有人匆匆离开。
言却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看着两人消失的身影,许久,才轻轻嗤笑一声。
…………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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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一片潮闷,贺灵觉得她整个人似乎都被潮气给泡胀开了,充胀她的肺腑和四肢,她的骨头和皮肉根本撑不住,便从她的小腹开始开裂。
这就是难过到要死了么?
贺灵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希望能减轻情绪带来的疼痛,可不随人愿。
泪水一点不受她控制地滚落,额上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
“又哭了。”
温热的帕子覆在她的脸上,贺灵抽了抽:“我没有想哭的,真的好疼。”
“大夫马上就到了。”
贺灵一把抓住面前的大手:“我是得了什么病吗?”
裴远章轻柔地将她脸上的碎发拂开:“别自己吓自己。”
贺灵憋着眼泪,可她感觉很不好。
是不是方才她做得太出格,太过分了,才会有现在的惩罚。
“对不起。”
裴远章回握贺灵的手:“没事。”
“我不该冒犯神仙。”贺灵盯着帷帐上的花纹,“我该去找言却的。”
言却从来温柔,就算她再大胆,言却也只会柔柔一笑,处处配合她。
不会掐她,也不会降下惩罚。
裴远章的手收紧,看她可怜的样子,又实在气不起来:“还有心思想这些。”
“手疼。”
裴远章松开,看贺灵觉头疼,索性站起身,去清洗帕子。
大夫很快就赶到,一脸紧张地放下随行的药箱。
他捋着胡子,搭脉在贺灵腕上,几瞬,松了口气。
“着急忙慌的,老夫还以为什么事。小姐没什么。”大夫边收拾边说,“只是葵水到了,这几日亏了身子,心绪郁结,这才引起疼痛。小姐放宽心,饮几副药就好。”
葵水。
贺灵眼神飘忽,迟迟不敢落在裴远章身上。
太丢人了。
裴远章神色自如:“眼下疼痛可有缓解的办法?”
“不妨碍的,我给姑娘施几针。”
“有劳。”
大夫给贺灵扎了几个穴位,她腹中的疼痛确实缓解了几分。
见两人年岁都不大,着急将他请来,也不像是多懂女子之事。
懵懵懂懂的少年夫妻,女子青稚,男子沉稳,都模样漂亮,看着很是登对。
大夫扫过两人,大发善心道:“女子二七,肾气充,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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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人身子还算康健,好好将养,日后当不会出现今日之状。”
“但女子信期会比平时弱些,心绪不稳,寒凉之物少碰,郎君这几日也得多费心照料些。”
“他不是。”
“多谢大夫。”
两道声音,一道羞,一道沉,大夫取针,了然地笑了笑。
他捋了捋胡子:“你二人最好将日子记下,日后也好为生子做准备。”
贺灵仿佛听到耳边腾的一声,双颊滚烫,几乎要烫进她的骨头。
她偷看旁边的人,见他十分认真地听着,似乎真的在盘算大夫的话。
他怎么能这般坦然。
什么小夫人郎君的,什么生子,这大夫难道看不出来,她俩都不熟吗?
“我们没有。”
“我送您出去。”
裴远章送大夫出门,房间只剩下贺灵一个人。
贺灵缓了许久,待恢复些力气,忙从床上坐起身。被褥上干干净净,没被染上,她松了口气。
“怎么起来了。”裴远章下意识伸手扶她,被贺灵躲开。
他从容收手:“怎么不多趟一会儿。”
“我,我怕把床褥弄脏了。”贺灵红着脸,“对不起啊,我应该能反应过来的,辛苦你白折腾了。”
贺灵的脸色仍旧算不上好,裴远章满心关切:“你次次都是如此,疼痛难忍?”
“没,没有。”贺灵道扭捏道,“我,我这也是,第一次。”
裴远章沉默一瞬。
贺灵从知晓这事到现在,一直用头顶对着他。
自然常理,裴远章本不觉得有什么,方才大夫嘱咐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对着贺灵的模样,莫名也生出几分尴尬。
裴远章握拳抵着唇,轻轻咳了一声。
看贺灵的样子,方才大夫的话也不知她听进去多少。
他对女子之事也只知道个皮毛,硬同贺灵讲,只会将两个人弄得越发不自在。
“杯子里有热水,你再歇息一会儿。”裴远章补充道,“旁的你都不必在意,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说罢裴远章就离开房间。
贺灵捧着热茶,面皮还有些发麻。
不一会,却有个妇人走近房间,同贺灵耐心讲解月信的事,留了些必备的东西给她,她出门了一会,又神奇地带了套衣服。
贺灵连忙道谢,自己一个人在房中收拾,想到刚才的场景,脸上的红意久久不能褪下。
她来月信了,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可竟然,竟然全被程肃看到了。
她最隐秘的事,竟然是与程肃一道得知的。
而且那个大夫,那大夫说的哪里是程肃当听的。
贺灵哀叹一声,日后,她该怎么面对程肃啊。
不对。
她刚才竟然还发疯,让程肃做她的外室。
贺灵头埋在被子中。
更没法面对了。
门轻轻被扣了两声,贺灵慢吞吞地开门,裴远章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垂眸看着贺灵的发顶。
还在害羞。
裴远章清了清嗓子,见贺灵的发髻有些乱了,她心思更乱,似乎没有留意到这些小事。
扶正贺灵的步摇,裴远章道:“可好些了?”
温热的触感擦过耳际,还带着股清淡怡人的冷香。
贺灵身子微僵,木木地点头。
裴远章手覆在贺灵的发顶:“贺小姐就让我在门口站着?”
32
贺灵忙让出一条路。
裴远章走进房间, 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面前的人停下她也停, 他坐下她便站着。
“站着做什么?”
贺灵硬着头皮, 坐在他右手边:“方才大夫的话, 你为什么不反驳, 让他误会?”
自然是因为大夫没有误会,大夫说的,嘱咐的, 都是他当听当做的。
裴远章心想,方才房中三人, 唯一误会两人关系的,只有贺灵。
误会她与他互不相识, 甚至还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远章摇头:“贺小姐以为呢。”
方才的热意似乎还残留在两颊,她努力思考:“是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吧。”
“你这么想似乎也没错。”
不过不是对大夫解释,而是对她。
心里涌出些莫名的失落,贺灵抓了抓头发:“对不住啊, 先前冒犯了你,如今还这样麻烦你。”
裴远章不在意:“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这本就是我应做的。”
他说的客气, 贺灵却不敢当真。
她和程肃只有两面之缘, 不过互通了姓名,况且, 可能他告诉自己的姓名都不是真的。
不然以他的样貌风度, 怎么可能谁都没听过程肃是谁?
不过贺灵不介意, 姓名真假都无所谓,他隐瞒自然有隐瞒的道理, 程肃不像是会设计她的。
最重要的是,眼下自己又见着他,虽然,发生了不太让人愉悦的事,可他没生气,看着也没有要同她疏远。
贺灵道:“还是要谢谢你,这两次都多亏你。”
“若想谢我,日后便少饮些酒。”
贺灵干笑两声。
她本来是不喜欢喝酒,只是青汇坊的酒清甜,她这两次又装着事,这才醉了,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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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灵不免有些失落,她与裴远章的婚事没有退成,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又有什么糟心事。
“我不能保证。”贺灵道,“有些事,我实在解决不了。”
小酒鬼,裴远章在心中道。
可喝了酒之后,事情便能解决么?
似乎是听到了他心中所想,贺灵声音有气无力:“醉了多少还会自在那么一点点。”
裴远章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贺灵的神色。
她的脸色比上次还要差,眉眼莹润如旧,可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微微蹙起,双瞳仍旧晶亮,诚实地显露主人的心事。
这不该是这张脸该出现的神采。
裴远章的手指微动:“你最近,是碰到什么事了么?”
贺灵想了想。
似乎不是最近碰到的事。
无论是同母亲,还是和裴远章,都是早早碰上的事。
只是那时候她装聋作哑,软弱避让,只是最近,隐藏在表面下的一切才被揭开。
才知道裴远章对她莫须有的恨和报复,才知道母亲的强势和对她的不在意。
才知道,长大,就是诸多心事烦扰。
“嗯,应该算是吧。”贺灵道,“我及笄了。”
这算什么。
及笄哪里是引人烦愁。
反而因为她的笄礼,这段时间,皇城上下不都在赞誉她么。
虽然贺灵不在意这些,可夸奖和关注却不是该让她烦心的。
裴远章定定地看着她。
贺灵避开他的目光:“少女心事,程公子兴许是不明白的。”
裴远章叹气,他确实不明白。
照理说女儿回到母亲身边,应该都会更自在快乐些。
就算长公主偶尔冷硬,贺灵虽看着绵软,也是个硬脾气,两个人相处难免磕磕绊绊,发生些口角,可这些冲突,应该当日生气,当日便结束,哪里会积攒成心事。
他可以问,问她与母亲的相处,可女儿家闺中事,哪里是陌生的“程肃”,还明了的。
她口中的少女心事,自己更不该得知。
只是她眼下行事出格,他作为旁人,也能劝上几句。
“青汇坊杂乱,小姐烦忧,日后还是少来些为妙。”
贺灵不喜欢这句话。
她看着裴远章,仍旧是让人惊叹的容貌和气度,并没有改变,她再细想方才说的话。
一个姑娘家,次次与他见面次次烂醉,说出的话离经叛道,确实值当他这句提点。
可这句话就是刺耳。
这里不该去,那里不该去,这个不当做,那个不应做。
她到底应该做什么,应该去哪?
她什么时候能按自己的喜好来。
“不要。”贺灵轻声道,“我不要。”
裴远章眉头轻折。
“我喜欢来这里,喜欢青汇坊,喜欢青汇坊的酒,日后我还会来,而且还会经常来。”
她语气轻柔却坚定,灼灼地看着面前的人。
裴远章:“为什么喜欢这里?”
“在这里没有课业,没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有酒,有乐曲,在这里我被关切,且很自在。”
裴远章问道:“你,很不喜欢长公主府么?”
贺灵面上空白一瞬,抿着唇,片刻后道:“我不知道。”
“行吧。”裴远章妥协,他知晓贺灵在长公主府压抑,想出来玩就出来,“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贺灵刚想说自己有的,又想起方才在楼梯上的事。
就算说了,眼前的人应该也会怀疑。
“那我以后,还能来找你么?”
裴远章顿了顿,目光中带着几分意味:“贺小姐想来找我?”
“嗯。”
“找在下做什么?”他道,“在下不会弹曲子,人又无趣,小姐为何要找在下?”
贺灵:“你,你模样好。”
“不过皮囊一副,贺小姐眼下年少。”他顿了顿,“总会碰见模样更好的。”
贺灵头一次埋怨自己嘴拙,夫子教导的文章也都没掌握,分明有这么多夸人的话,她现在,却一句漂亮的都说不出来。
“我……”
裴远章轻笑:“行了,看你应当是好多了。”
贺灵感受了下,小腹确实没有什么异样,也跟着裴远章嘿嘿笑起来。
裴远章一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傻笑什么。”
贺灵凑近他:“方才问的,我还能来找你么?”
裴远章想了想。
他如今是瞒着众人回来,少有人知道他现在身在皇城。
先前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同贺灵坦白,可这丫头不经事,若是有心之人设个圈套,立马就能将她诈出来。
最好是不告诉贺灵,也不让她知晓自己的行踪。
只是权衡容易,对上贺灵的脸,拒绝的话却很难轻易出口。
眼下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知晓他在哪落脚,应该也算不得什么。
裴远章让步:“你要去找我?”他故作为难,“小姐喜欢青汇坊,只怕没空再去别处找在下了。”
贺灵讪讪。
其实,她也没有这么喜欢青汇坊。
“若是有事,便去三林书肆寻我吧。”裴远章道,“你也好同府上交代。”
想到长公主府,贺灵赌气:“没什么好交代的。”
且不说这几日母亲根本就不理会她,全当府中没有她这个人。
就算她在外面出事,皇城的景阳长公主也不会在意,甚至都不想听闻。
“还在生气?”
“没有。”
裴远章斟酌片刻:“长公主总是念着你的。”
贺灵讽刺道:“她如何念我,是为了寻了个上好的夫婿?”
裴远章掐断安抚的话,问道:“你似乎,对裴远章有些意见。”
何止是有,她意见大到能漫过江河,多到能帮精卫填海。
“没有,君子如玉,我哪里敢有什么意见。”贺灵愤愤道,“总有一天,大家会看清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裴远章看着她紧握的拳头,他确实不算是君子。
但对这丫头,应该,也还算是不错。
怎么就得她这样高的评价。
果真如贺灵所说,他确实不知道少女心事。
下次再在信中问问吧,贺灵,究竟想自己如何对待她。
“眼下我也歇息好了。”贺灵沮丧道,“该回去了。”
裴远章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贺灵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程公子,要有什么样的事,才能去打扰你啊?”
裴远章抬眸,将这个问题抛回给贺灵:“贺小姐觉得呢。”
贺灵觉得想见他就该去。
她想了想:“我有些课业学不明白,能,能去找你吗?”
裴远章颔首。
“好啊。”
说完贺灵又有几分后悔,夫子说她不堪教化,资质平平,去问课业,不是明摆着去丢人吗?
“那……那你,不能嫌弃我笨啊。”
裴远章轻柔道:“不会。再说贺小姐柔嘉淑顺,不是皇城皆知的事么?”
贺灵不好意思:“都是看在母亲和陛下的面子上说的。”
裴远章眉头轻折,当初在别馆见贺灵,却不是这般轻易否定自己。
“不会,若你当真空无一物,公主和陛下的偏爱,带给你的也不会都是赞誉。”
“贺灵,谁都能看出你这些时月的辛苦和收获,旁人的评价可以看重,但是每个人要求不同,对你的期许也不尽相同,你更应在意的,是你心中的尺度。”
“你很好,也足够幸运,一番寒彻骨,赢得扑鼻香。可纵使没有结果,纵使没有这些日日月月的殷勤,因为你是贺灵,也足够好。”
贺灵鼻头酸涩。
她根本不是喜欢哭的人,可是在皇城这些时间,她真得够努力,沿着母亲指明的方向,母亲要求的目标,不停歇,不停歇地往前跑,可是没有不断地鞭策,没有尽头的不满意,她也真的很累。
她们从不夸奖她,从不安慰她,也从不理解她。
她像是从绿洲慢慢走向沙漠的旅客,他的话,便如一场久逢的甘霖。
“怎么说着又要哭了。”裴远章打趣,“小哭包。”
贺灵抹了把眼睛:“我才不是。”
“好了,回去吧。”
贺灵离开青汇坊还不到傍晚,街道上车马悠悠,如溪流一样,朝各个方向缓缓流淌,中有一只,经过长公主府门前。
光影变化,秋日的夜色降临,长公主府灯火明亮,景阳没什么精神,垂眸听着内侍禀告。
“今日小主子早早就回来,就是……”
景阳疲惫道:“就是什么?”
“就是小主子身子似乎不好,方才有人见到小圆姑娘在小厨房熬药。”
“她怎么了?”景阳站起身。
前几日太医也来给她搭过脉,虽然之前跪了一夜,可她身子养得好,除了有些心郁气结,不见有别的问题。
太医也不曾开什么药方,让她将养着,怎么出府这一日,就吃起药来。
不知不觉间,景阳已经走到房门口,她停下步子。
“胡嬷嬷。”
胡嬷嬷猜到景阳的意思,忙道:“奴才这就去看看。”
一路疾走,虽在秋夜,胡嬷嬷仍旧出了些汗,东厢的小主子已经用完了汤药,窝在躺椅上面看书。
胡嬷嬷眯着眼睛仔细看,贺灵手上不是平日里打发时间的画本子,而是最规整不过的文集。
她的样子瞧着也精神,对着书卷时而叹息一声,又继续看。
“胡嬷嬷。”小圆热切道,“嬷嬷您来了。”
“嬷嬷来了。”贺灵穿好鞋子,“嬷嬷坐。”
胡嬷嬷应邀坐下:“小主子是怎么了,可是上次没养好,这会怎么吃上药了?”
“没什么。”贺灵本想诚实将话托出,又想起,自己现在似乎在同母亲冷战,而胡嬷嬷,又是母亲最亲近的人。
嬷嬷来找她,是母亲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也没什么,我身子好着呢,胡嬷嬷您不用担心。”
胡嬷嬷满目慈祥:“嬷嬷见到小主子的样子便不担心了,可这府上最担心小主子的,却还不知道小主子的情况。”
贺灵道:“胡嬷嬷亲自来探看,这才是真的关心我。”
“小主子也别再为难老奴了。”嬷嬷摇摇头,“咱们长公主为人确实有几分清冷,久与小主子分居,她于做母亲一事上也是懵懂,可小主子长在淮南王身边,是精通如何做儿女的,若长公主当真有做错的地方,小主子也该谦让着些不是。”
“景阳长公主哪里有做错的地方。”贺灵嘟囔道。
胡嬷嬷长叹一声:“眼下也过了些时日,小主子再细细感受,长公主确实偶尔不尽人情,可所做,虽不得小主子心意,出发点,却处处为了您。”
“长公主是不知道如何又能做好,又能合你心意,小主子不能只看结果和自己所乐,而忽略了长公主的心。”
“再者小主子所求,若想实现,终归得长公主首肯,您日日与长公主这样对峙下去,伤了母女情分不说,您所求也是不得的。何必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
胡嬷嬷条理清晰,同贺灵一番剖陈,最后动之以情:“小主子不知,长公主一人孤零零地在皇城,也着实辛苦。当年长公主被折磨两日,才生下小主子,也是想同天下所有的娘亲一样,日日伴在孩子身边,将她当眼珠子一样疼,您少小离开,这同刮下长公主身上的肉有什么区别。”
“小主子怨长公主数年不通音信,难道长公主就不想您,就不想见您,听到您的消息,可惜她只有不听不问不想,您在淮南才能过得安乐。”
“您身侧还有姑母,有王爷相伴,可是长公主呢,她在您生辰的时候,便日日守着您幼时的旧衣,分离的这几年,她便是这么熬过来的。”
贺灵的手攥紧,又松开,反复几次,她抑制不住,不知道在为谁难过。
她辛苦,母亲也折磨,可今日这局面,究竟是谁的错,该怪谁?
胡嬷嬷缓了缓:“这都是奴才自作主张说的些废话,小主子要是不愿意听,便从另一只耳朵倒出来。”
“只是小主子仍旧可以生长公主的气,同长公主僵持着,可至少,给一个母亲,报个平安?”
“我,我来月事了,有些不舒服,大夫给开的药。”
“是如何不适?”
贺灵详细地描述了一通,胡嬷嬷点头,神色仍旧满是担忧。
“现下已经好了,就是人没什么精神,这会子便觉得有些困了。”
“这些时日就会这样,小姐晚上早些歇息,课业放一放也无所谓。”
贺灵心虚地瞥了眼平摊的书卷,她这个时候看书,哪里是为了课业。
她清了清嗓子:“多谢嬷嬷关心,一会我收拾收拾便去睡了。”
胡嬷嬷回去细细禀报,景阳听着,眉头却没有松开过。
“这般严重?”景阳道,“她去哪瞧的大夫,抓的什么药?”
“外间的大夫水平都良莠不齐,那些药又能有什么用。去太医院,请个太医过来。”
胡嬷嬷劝道:“长公主,小主子现在瞧着好着呢,那大夫应当是有几分水平。”
“小主子已经歇下了,宫中下钥,太医就算来也得折腾到半夜,不如今日让小主子先好好歇息,您若是不放心,明日再请太医来看看。”
景阳想了想:“先这样办吧。”
她转身走向镜前:“她模样,当真看着还好?”
胡嬷嬷道:“千真万确,奴才去的时候,小主子还在温书呢。”
景阳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些许微笑:“也难为她好学。”
“小主子向来听话懂事,偶尔闹闹脾气也算不得什么,长公主合该放宽心才是。”
景阳不语,神色间分明是认同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三林书肆。
贺灵伸手遮挡住光线,仰头看着半旧不新的牌匾。
这一块地并不热闹,店中的顾客也稀疏,从门外看去,显得有几分昏暗。
她拿着书卷走进去,在书架前犹豫的似乎都是顾客,并不见店家在何处。
贺灵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长福突然闪到她身前,同一个凭空冒出的中年男子对峙。
那男人冷着脸,打量他们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警惕:“小姐是来买书?”
“不不不,我们是来找人的。”
男人冷笑:“书店就是卖书的地方,没有人,小姐怕是来错了,请回吧。”
“可程肃同我说的,要是想要寻他,就来三林书肆。”她攥紧书,“他是不在这么?”
男人脸上的冷意消退:“原来是贺小姐,程小公子在的,正在二楼同人议事,我这就带贺小姐过去。”
“好。”贺灵按住长福的肩膀,走到她前面,“那辛苦您带路。”
一楼的书肆内却没有上去的楼梯,还要从后院走,二楼比一楼还要昏暗几分,故而房间中透出的灯火,显得格外的明亮。
“程小公子就在那。”
话音刚落,房间的门已经被人推开,一片亮光中走出一个身影,他穿着宽大的藏青色长袍,帽子松垮,整个人都被遮得严严实实的。
“那在下静候您的佳音。”男子说完,才转头看向贺灵的方向,“啧。”
男子的面部也被黑绸覆着,露出的一双眼睛,也藏在遮帽的阴影之后,但贺灵却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牢牢的,锐利地锁住了她。
她印象中,并没有见到过这番打扮的人,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有几分熟悉?
“怎么还让你来这种地方。”他道,“早知这小子不是正人君子。”
“我,我们见过么?”
他已经走到贺灵身前,步履不带丝毫停留,同她擦肩而过:“我们会再见。”
“贺灵?”裴远章一把将贺灵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果断离去的背影。
待人彻底消失,裴远章紧绷的神经才放松几分,将贺灵带进房间:“怎么今日来了。”
贺灵还在想方才那个奇装异服的人,下意识发问:“方才那个人是谁,叫什么?”
裴远章推开窗户,房间中明亮不少:“一个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贺灵喃喃重复。
裴远章不愿贺灵再去想方才那个人,那人实在危险,贺灵最好同他一丝关系也无,一面都不要见。
这人行事乖张,无所不用其极,发疯的时候碰到谁都能咬上一口,被贺灵碰上,与她不是什么好事。
怪他疏忽,既然告诉了贺灵三林书肆的位置,便不该在这个地方见那人。
裴远章瞥见贺灵手上地书卷:“是来我这看书的?”
“是啊。”贺灵将书卷铺在桌子上,“有些许地方看不明白。”
裴远章看了眼贺灵书上的批注,逐渐成型的小楷,漂亮又规整地写在文句旁边。
她的问的问题不简单,也勉强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裴远章扫了一眼,抽出一张纸,在执笔在纸上给贺灵讲解,时不时也问些问题,看她是否当真通晓文意。
“旁的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理解的很好。”裴远章道。
贺灵松了口气,天知道她为了想这些问题,如何花费苦心。
又不能太简单,怕程肃会觉得她愚钝,太难的她又提不出,排列了十几个,这才反复挑选出这几个来问。
只是没想到她辛苦挑选出的问题,这样轻松地就被解答,眼下似乎也没过太久。
“该用膳了,午膳想吃些什么,我去吩咐人做。”
贺灵锤了捶僵硬的肩颈:“这样晚了,我以为没过多久呢。”
“你醉心学习,自然过得极快。”
“才不是的。”
她哪里是醉心学习的人,学习对她来说是苦事,是负担。
在府中,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分明度日如年。
裴远章偏头看他,眼睛中是星星点点的笑意:“不是什么?”
33
“是, 是你教得好。”几番矜持克制,贺灵没有把真正的原因说出。
她手撑着头,看着裴远章。
满打满算, 这是两人的第三次见面。
初次惊艳, 她羞到不敢多看这人一眼, 他毫不在意自己混乱, 多加照顾。
第二次惊喜,本以为再寻不到这人,借着酒意说出大胆却也有几分真意的心事, 他虽有恼怒,但是待她仍旧细致。
第三次便是今日, 外间灿阳偏转,这是她第一次, 清醒着,不带丝毫醉意地同他相处。
回想两人初相识至今,不过三面,相处不过个把时辰, 可贺灵却总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许久许久, 似乎从自己生命初始, 自己就认识这个人。
所以就算两人相交甚浅, 知道两人之间鸿沟,她还是自然地, 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他。
贺灵不太明白这种心情。
她原以为自己对程肃的喜欢, 是喜欢珍宝的喜欢, 可人毕竟非物,她细细品味, 对面前这人的喜欢同对珍宝的喜欢是不同的。
却也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喜欢他和当初喜欢左云,也是不一样的。
这份喜欢有信任,有依赖,贺灵想了想,许是,喜欢太子那样的喜欢。
可她仍旧觉得不对。
面前的人眼眸幽深,贺灵勾着唇移开目光。
是独属于程肃的喜欢。
裴远章的掌根抵在贺灵额上:“又出神,在想什么?”
“没什么。”贺灵道,“想起来我们好像才见过几面。”
“是了,才见过几面,贺小姐对在下就这般不设防了。”裴远章带着几分语重心长,“你就一点不担心我
依譁
是个坏人?”
贺灵摇头:“第一次见你我便知道,你不会伤我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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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章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笃定,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好,那我也只能夸贺小姐独具慧眼了。”
“午膳有什么想用的?”
贺灵没什么想法,能同他一起用膳就好。
她来皇城之后,大多是自己一个人用膳,同母亲一起时,总要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无趣得很。
贺灵喜欢同旁人一起,一起用膳,一起散步,一起做亲近的事,就算一句话不说,她心中也高兴。
“都可。”
裴远章做决定:“厨子烧的汤面倒是不错,再配点小菜,怎么样?”
“可以。”
两人一道用过午膳,贺灵就有些犯困,她打了个哈欠,出府有段时间,她也该回去。
贺灵正要同裴远章道别,楼下的店主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手上还提着一个十分精致的点心盒子。
“给我的?”
裴远章点头,贺灵打开一看。
盒子中只摆了四五个糕点,清香扑鼻,看着很是玲珑精巧。
“也不全是给你的。”裴远章帮她盖好,“长公主最喜欢千叠酥的糕点,你可以一道同她品尝。”
贺灵看着盒子上的描边。
可是她还在别苑的时候,曾做过些淮南的小点心,母亲似乎并不喜欢。
只是她做的并不合母亲的口味么?
几个月前的心绪又在胸口翻涌,她手上微微用力:“先前我做的点心,并不见母亲喜欢。”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贺灵语气中的失落却明显,裴远章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不是因为你的原因,长公主经历曲折,她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淮南的物件。”
他斟酌一番:“还有你父亲和姑母,也不必常常在长公主面前提及。”
“为什么?”
几十年前的旧事,当时他们都没出生,裴远章对此也知之甚少。
只听到过几句,当年去异邦和亲的本不是这位长公主,那使臣看中的,是当年如日中天的贺相之女,正是贺灵的小姑。
当年的陛下和长公主在宫中默默无名,在皇城更是没什么存在感,好事轮不到他们,坏事通常也落不到这两位身上。
可谁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不过十六的长公主,就被送往和亲的路上。
十余年,天子掌权,才得以返乡。
裴远章不清楚其中的关窍,可是却能想到,长公主和亲一事,同贺家,同那位贺小姐脱不了干系,这兴许也是陛下和长公主,不喜贺家的原因吧。
“此事我知之甚少。”裴远章道,“若是哪日长公主愿意,应当会告诉你原因。”
“嗯。”贺灵收好点心盒,“多谢你,为我打算得这般周全。”
裴远章仍旧是先前的话:“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
贺灵笑了笑,带着长福回府。
三林书肆与长公主府却有不短的距离,贺灵在车上睡了又醒,车马才走进府中。
她看着点心盒子,深呼吸几次,又同长福确认自己的模样还算规整,大步走向正院。
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踏足过正院,贺灵看着熟悉的草木砖瓦,上次见,还是她同母亲争执,互不相让的时候,眼下已经十几天过去了。
虽然事情悬而未决,可她与母亲却不能永远这样互相折磨下去,她其实早就想来见母亲,可是又不想认错,不想输了气势,程肃兴许是看出来了,才帮她找到这样好的台阶。
贺灵笑了笑,胡嬷嬷正在侍弄花草,见到贺灵愣了一下,复又笑得粲然:“小主子,您来了,来看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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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了千叠酥的点心,母亲在么?”
“长公主正在书房看账本呢,小主子自去找长公主就好。”胡嬷嬷道,“老奴去泡壶花茶。”
贺灵点点头,往书房的方向去。
下午阳光正好,长公主斜靠在楠木椅上,翻看着账本。
听到脚步声,长公主下意识地抬头,眸光在贺灵身上定了一瞬,抿唇不语。
贺灵鲜少服软,景阳也从不认错,就算两人已经走出第一步,同处一室,还是有几分尴尬。
她硬着头皮,走到书案前:“听闻母亲喜欢千叠酥的点心,女儿买了点,孝敬母亲。”
破冰之后水流潺潺,景阳合上账本:“你有心了。”
她打开匣子:“是太子告诉你的?”
“不是。”贺灵陈恳道。
景阳也不在意是谁告诉贺灵的,她让贺灵坐在自己身边,看着点心,眸中有些许怀念。
“我虽喜欢这个,但也许久没有用过了。”
她笑了笑:“当初年幼,我与皇兄在宫中不受重视,内务克扣月例,暗中欺辱都是常有的事。”
“可皇兄很是照顾我,总将自己那一份省下来分给我,自己手上的东西只勉强够用。千叠酥初开,走得就是精贵的路子,皇兄身上都没几个铜板,他还是早早溜出宫排队,才能买上小半块给我。”
如今圣上威严,长公主尊贵,谁能想到还有这般清贫拮据的过去,贺灵听着,似乎看到了那两个相依相扶的小小身影,忍不住心疼。
“眼下母亲和陛下也仍旧情深。”
景阳笑了笑,是,现在皇兄也仍旧偏心她,可当初对她的偏心全然是兄长对妹妹的偏心,纯粹无杂;而今却是皇上对长公主的偏爱,又如何能一样。
若当真如从前一般,她又怎么会将贺灵送走,十几年后才将她接回来,还要为她的身份,筹谋众多。
景阳咬了口糕点,糕点的滋味似乎没有改变,是她变了,她口中的千叠酥,并不是从前的味道。
“好吃么?”贺灵紧紧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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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点头:“很好,多亏你,母亲许久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点心,也许久,没想起过从前的旧事。”
“是女儿惹母亲伤心了。”
景阳叹了口气,将女儿揽在怀中:“母亲不伤心,母亲高兴。”
“你前些日子不舒服,眼下可好了,还要不要让太医看看?”
贺灵嗅着景阳身上的味道,眷恋地回抱着她:“女儿已经大好了,不用再看御医。”
“好,你要是再有不适,无论是不是在生母亲的气,也要让人来知会母亲一声。”景阳道,“贺灵,好么?”
贺灵重重点头:“女儿会的。”
景阳捧着贺灵的脸:“好孩子。”
她顿了顿:“前些日子陛下赏赐,你还没去宫中道谢,过上两日母亲带你去皇宫?”
贺灵自然应承。
“这几日你再好好温习礼仪,可不要出了差错。”
贺灵顿了顿:“好,都听母亲的。”
34
这是贺灵记事以来, 第一次来皇宫,纵使做了不少事前准备,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她要面见的是一朝天子, 虽与她血脉相连, 可想到淮南, 想到母亲的嘱咐, 她心里也有些没底。
皇帝是她的舅舅,更是凌于众人之上的帝王。
她有亲近的心,也有不少畏惧。
贺灵被内侍扶下车, 仰头看着宫门。
宫门很高,宫门后的宫殿庄严, 大殿前都有层层步阶,将宫殿高高地供奉起, 不与平地相连。
她站在台阶外,只觉得自己渺小。
贺灵抬步走进宫门,宫中的内侍一言不发,沉默地在前面引路。
跟在景阳身后, 贺灵偶尔低头看看脚下的砖石,看看身侧正红的宫墙。
眼下通行的廊道并不宽敞, 宫墙深深, 几乎要将这皇宫与宫外割裂开来, 贺灵莫名地,觉得有几分压抑。
或许天子居所就是这样, 贺灵想, 凌驾于一切之上, 带着几分睥睨,锐利地与平凡人世隔开。
只行走在这宫殿中, 贺灵越走越觉得恭敬,觉得卑微。
她心中更沉。
内侍将人带到吉祥殿,露出一个画皮一样规整的微笑,垂首缓步退下。
贺灵看着殿中的宫人,发觉他们似乎都是差不多的样子,连行进的步伐几乎都一样。
她下意识地放轻呼吸,离景阳长公主更近一点。
伺候在殿中的内侍回禀了皇帝,两个人才走进殿中。
吉祥殿多用红黄的色调,不如殿外这般压制人,可贺灵还是有些僵硬,同一个木偶一般,严谨地行好每一个礼。
“平身。”
贺灵垂头不敢看,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三寸之地,念经一样本能地说出练习无数遍的贺词,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了个大礼。
她不知是做错了哪里,皇帝迟迟不让她起身,甚至还叹了口气。
贺灵心一跳。
“这孩子,原本就这般木讷?”皇帝道,“先前还听睿儿说,这孩子顽得很。”
景阳笑道:“孩子大了,总要重规矩的。”
“平身吧。”皇帝合上奏疏,“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今日不过是个家宴,你让小灵儿这般拘谨做什么?”
景阳反驳:“皇兄是错怪我了,是您一直不亲近灵儿,才让她忐忑不安,过分拘谨,怎么又是妹妹的错。”
皇帝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略有些纵容道:“你还不满意,朕早同你说过,眼下还不是时候。”
景阳没有说话,喝了口内侍递来的茶水。
贺灵有样学样,也抿了口茶水。
“小灵儿,你过来,让朕好好看看。”皇帝对她招了招手。
贺灵不想去,可她又哪里有拒绝的胆子,垂头走到皇帝跟前。
两人虽隔着张桌案,可他久居上位的凌人气息,压得贺灵难以抬头。
“抬头,老低着头做什么,怕朕会吃了你?”
贺灵干笑两声,僵硬地抬起脖颈。
皇帝凝神,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当初在云台讲经,他就同贺灵见过,只是这孩子那时候满眼都是自己母亲,他的目光倒是一次都没接到过。
眼下也过去了大半年,小姑娘似乎比上次高了些,也瘦了些,却仍旧是个十分漂亮,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就同几十年前,他的景阳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灵的面容也极肖景阳,有福气的小圆脸,黑琉璃一样的杏眼,只是旁的地方,还能清楚地见到故人的影子。
“这嘴唇倒是像贺成州,看着不像是个有真情的。”皇帝随意感慨了一句。
贺灵一脸茫然不安。
被呵护得好的孩子总是单纯,简单地将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她的心思根本不用人去猜,都会干干净净,不加掩饰地在面上向你表露。
他并不讨厌心思弯绕的人,对贺灵这种太简单地也没太多偏好,可见木头一样的小姑娘,被他压得露出些灵动直白的神色,这确实挺让人愉悦。
“怎么,对朕说的话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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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灵瞥了眼母亲的方向,手暗暗用力:“我父亲很好。”
“哦。”皇帝微微挑眉,“那你说是朕好,还是你父亲好?”
贺灵头脑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崩溃。
昨晚她睡得晚,睡前也模拟过不少皇帝会问她的问题。
只是当时她对圣上威严的认识,还不够具体,想的问题太简单生活,哪里会想到,他会问得这样尖锐难言的事。
她当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好,是全淮南,全朝最好的人,可她再傻,也该明白,这种话怎么能在皇帝面前说。
“陛下,是百姓的君父,润泽万民,福披天下;父亲只是民女一人的父亲……”
不待他说完,皇帝打断道:“你的意思是,淮南王尸位素餐,身居高位却不尽其职?”
贺灵双腿发软,提着裙摆立马就要跪下,半路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行了,朕同你开玩笑呢。”
贺灵不相信,颤巍巍地抬眸看去,皇帝的脸上似乎确实有几分亲近和戏谑的意思。
她忘却了礼仪,扭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景阳十分淡定地看着两人,并没有丝毫的担心。
贺灵这才狠狠松了口气,心中的畏惧也少了几分。
皇帝还同她开玩笑,应该是,不讨厌自己的吧。
可方才折腾这一番,贺灵还是有点想哭。
“好了皇兄。”景阳看不下去,“你还是喜欢逗弄小孩子。”
皇帝拍了拍贺灵的手:“这孩子同你小时候一般。”
景阳怔了下,目光却有几分苦涩:“皇妹可不愿贺灵同我小时候一般,有皇兄照料,她应该过得很好,很好。”
皇帝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他让贺灵在自己身侧坐下,随意问了些日常的小事,贺灵一一作答,终于不似刚见面哪会畏惧得很。
“父皇召姑母进宫怎么也不知会皇儿一声。”太子人刚踏进殿中,一连串的话也跟着飘进来。
他看了眼贺灵,见她的状态还算不错,只还有些拘谨,对她安抚一笑。
贺灵顿时轻松不少。
“不知会你,这不是也来了。”皇帝语调平淡,“交给你的事都做完了?”
太子摸了摸鼻梁:“总有做完的时候,父皇设家宴,儿臣哪能有不来的道理。”
皇帝摆手:“罢,摆膳吧。”
膳食流水一样被端到餐桌上,桌子并不大,也只放了四人的位置,贺灵看着左侧的皇帝,右侧的太子,都是这样尊贵的人,可她竟然感受到几分寻常的温馨。
“没你喜欢的?”太子见贺灵迟迟没动筷,给她挑了快鱼脍,“多吃些。”
贺灵顿了顿,甚至十分秀气地说了声谢谢。
太子怀疑地瞥她一眼:“何时这样客气了,父皇都说了是家宴,你随意些。”
她的小碗中又落入一筷青菜,贺灵不敢置信,看向左侧的人。
皇帝神色如常:“怎么,说起来朕也算是你舅舅,不该照顾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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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灵连忙摇头,心里却感觉暖洋洋的:“谢谢,谢谢舅舅。”
皇帝轻笑,看了眼自己的妹妹,景阳长公主将一切收入眼中,神色中也有几分满意。
他微微摇了摇头。
一顿午膳用得很是融洽,皇帝瞅着贺灵渐渐活络起来,偶尔还会同太子顶上几句,神色越发慈祥。
他打量着贺灵,她今日只穿了套浅色的襦裙,太素净了些,头上的发带步摇虽然精巧,可都不是贵品,根本不像是自己妹妹的作风。
今日来见他,贺灵对自己的衣着能有几分发言权,这身打扮,分明都是他这个妹妹的意思。
他已经顺着她的心意,将郡主的翟服都赐了,特意让小姑娘穿得这样干净,不还是再催他,赶快将贺灵的郡主名号定下。
他能为了这个妹妹逾矩,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这个位置,却还不能给贺灵。
淮南形式复杂,朝中忌惮贺成州的人不少,反对声不少,定封号没有这般容易,他还需要个理由。
“朕不是送了你个小冠,怎么,是对朕送的礼物不满意?”
这话正中长公主的下怀,她鼓励地看着贺灵,心中期望贺灵能明白她的意思,说出该说的话。
太子也支着下巴,等待贺灵的回答。
贺灵想了想:“皇帝的赏赐民女自然没有不满意的。”
“可是舅舅送的礼,民女却不怎么心仪。”
殿中一片死寂。
贺灵偷看一圈,这三个人都若有所思,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心中越发忐忑,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旁人受了罚都得感谢皇帝隆恩,她偏这般不知足,竟然还说起皇帝的不是。
可皇帝的态度又让她觉得,她这样做似乎也没有错,他待她,分明是十分和善的。
“贺灵。”景阳皱着眉头,言语中带着几分呵斥。
皇帝却大笑几声:“好,好,那你说,你喜欢什么,下次再遇到你生辰,舅舅送你。”
贺灵垂眸:“方才的午膳,就很好。”
景阳眸中有几分复杂,皇帝拍了拍贺灵的脑袋:“这孩子,景阳你教得好啊。”
“太放肆了些。”
“她是朕的子侄,放肆些又如何。”皇帝不在意道,“日后你要是想念宫中的手艺,就进宫来找朕。”
“嗯。”贺灵重重地点头,“谢谢舅舅。”
众人又寒暄几句,太子领命将人送出宫去。
“对了。”太子嘱咐道,“方才没机会同你说,眼下提醒你几句。”
“之前便有人在针对皇室,那些封地上的皇子皇孙不少遇刺,也有殒命的,最近越演越烈,虽在皇城还不见踪迹,你平日还是小心着些。”
“嗯。”贺灵道,“我会保护好母亲。”
太子一敲她脑门:“你是没见识过姑母的手腕,她哪里需要你,你多注意注意自个。”
“好的。”
太子沉眸看她片刻:“还有,要是碰到什么事记得来找孤,别憋在心里,眼下孤虽然忙得很,但是顺手处理你的事的时间还是有的。”
“除了你上次提的那件事。”
贺灵微微张开的嘴又闭上:“那没有了。”
——
贺灵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十分愉悦地描述自己进宫的种种场景,她说得很多,又不分详细,说完才觉得口干舌燥,连喝了两杯水才缓解。
她看着坐在窗边的男人,虽然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男人好似一直都在认真地听着,不介意她说的话无用,不介意她的平铺直叙,没有重点。
他就像是一片湖泊,纵容地让她这支水质并不好地溪流融入,全盘皆收。
这样待她,她如何能不喜欢同程肃相处。
“这么高兴么?”
贺灵点头:“很高兴,母亲也很高兴,原先在皇城总觉得有些孤独,可是从皇宫回来之后,便不这么觉得了,虽然与舅舅和兄长并不能日日相见,却也觉得踏实。”
“不过要是爹爹也在这就好了。”贺灵语气带着几分失落。
“万事总不能尽善尽美。”裴远章看着远方斜飞的群燕,“不过或许之后有一日,淮南王也会同你们团圆。”
“多谢你安慰。”贺灵想到便觉得振奋,偏头看着窗边的人。
阳光模糊了他半边的身影,另一边在阴影中被勾勒得分明,他独立窗边,似乎有几分,落寞。
她见程肃的时候,总是见他孤身一人,也从未听他提起过旁的什么人,贺灵心口有些胀,想说的话下意识便问出口。
“那你,没有尽善尽美,可有十全九美?”
35
窗楹外, 他身前天空广阔湛蓝,一碧万顷,秋风清凉, 微微吹动他的发丝和衣袖, 天地浩大, 仿若只有他一人, 临风而立。
而她虽只离他几步,却是个永不能进入画中的看客。
面前的人迟迟都没有给贺灵答案,而贺灵看着越显空寂的背影, 鼻头发酸。
窗外几声啾啾鸟鸣闯入,才让这幅画荡出些许波纹, 渐渐消失。
裴远章转过身,见贺灵怔怔地望着她, 一滴硕大的泪珠,正从她的下巴上滴落。
他着实没有调笑和安慰的心情,反而就想看着贺灵落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落得再多些,再凶些, 再多多为他,为他哭一些。
裴远章撑着头, 继续看向浅淡适宜的天空, 无思无想。
“对不起。”许久, 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神和失态,贺灵抹了把脸, “我不是故意提的。”
裴远章道:“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父母亡故, 他再伤心又有什么用。
且已经过去了好久, 好久,他有时候连两个人的面容都有些记不清楚, 又有什么脸面说难忘,说伤心。
他不过觉得今日的阳光似乎有几分暗淡,深秋的天气也不如往日和煦。
裴远章将窗子关上一点,扭头,贺灵红着眼眶,鼻头也发红,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像个做了不可饶恕的坏事的孩子。
这个孩子十分擅长用愧疚惩罚自己,满脸的不安和忐忑,手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裴远章眸光一动,走到她身前:“我没有在怪你。”
“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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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灵。”裴远章道,“有没有你,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有没有你伤心事都是伤心事,纵使你不提,也不可能此后都不再想起。”
贺灵心中的愧疚更甚。
都是她太得意忘形,沉浸在自己拥有的快乐中,她若是没提自己的亲友,程肃,应该也不会这么难过。
裴远章手按在她的头上,揉了揉却没有收回。
也许当真是天冷了,裴远章想,不然为何贺灵会看着这样的柔软温暖,让人想要拢在怀里。
就像小时候那样,在他父亲离世没多久后,软趴趴的贺灵满满地占据他的怀抱,似乎一切没有太不好。
裴远章收了手:“先前你不是说想看志怪小说,我这找到几本好的,要不要先看看。”
贺灵在半空中抓住他的手:“不要,眼下明明该我安慰你的。”
裴远章轻笑,十分顺从:“那你要如何安慰我?”
她想了想,靠近裴远章一些:“你喜欢吃糕点么,你跟我一块做糕点怎么样?”
“是你要安慰我,不该自己一个人完成,为什么还要我帮忙。”
贺灵拉起他:“走吧走吧,忙起来才能换个心情啊。”
裴远章无不应承,按着贺灵的要求,吩咐人准备好食材,贺灵指挥着他忙碌,跟着他一起忙碌,最后一盘十分漂亮的水晶糕点才出锅。
她也一点不怕热,立马伸手去碰,又被烫得缩回手,试了几次,待糕点的温度能入口,她立马拈了一块,递到裴远章唇边。
“你尝尝。”
裴远章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就着她眼眸中的期待咬了一口。
太甜了,甜到人头疼。
方才似乎也没放这样多的糖霜。
裴远章皱着的眉头还没解开,下一瞬,一个更加柔软香甜的东西,扑入他怀中,将他抱得满满当当的。
“恭喜你哦,是不是很甜。”贺灵道,“说明他们正在关注着你,都希望你开开心心,日子甜甜蜜蜜的。”
裴远章失笑,轻轻回抱住她。
“你,你如果不嫌弃的话。”贺灵鼓起勇气,“我们可以做很好很好的朋友,像亲人一样好。”
“我可以将我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介绍给你,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都可以和你做朋友,也能,像家人一样待你。”
他哪里会嫌弃。
裴远章看着贺灵的发顶。
她一直是自己的亲人,他的妹妹,他的,小妻子。
从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紧紧的绑在一起。
他一直都知晓。
知晓她柔软的心意,知晓她不间断的陪伴,无论贺灵在皇城还是在淮南,无论他身在此处还是殊州。
“好了。”怀里的人又微微抽噎起来,“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贺灵不说话,在他的怀里埋得更深。
……
贺灵一连几日都出现在三林书肆,从自己的小库房里搜罗出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带到裴远章面前哄他高兴。
可他分明是笑着的,可贺灵总觉得这笑带着些压抑和阴潮,窗外的云雨,似乎就是从他眉间散去的。
“今日这样大的雨还来。”
“出门的时候只下了一点。”贺灵道,“皇城的雨水少,下不大也下不久,以为马上就停了。”
“是,今年的雨水是多了些。”
他刚要嘱咐贺灵注意身体,窝在坐垫上的小姑娘已经连打了几个喷嚏。
裴远章摇头:“我叫人熬点姜汤来。”
贺灵不喜欢姜的味道,可更不喜欢拒绝程肃,苦着脸点了点头。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因为小时候爱跑贪玩,所以很是康健,淋这一点雨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打个喷嚏,她回去睡上一觉就好了。
用完姜汤,裴远章给了讲了两刻钟的诗文,外头的雨歇下,贺灵匆匆告辞离开。
出门后雨又开始落下,贺灵掀开帘子,见不少人挤在哪户的房檐下避雨,她下意识的转过头,放下帘子,复又掀开。
“你看,那是不是言却?”
长福也探头看去。
檐下的人为了避雨挤在一处,却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个身影。
一身十分风雅得青色素杉,怀中还抱着一把被油纸包裹得十分严实的琴,周围有大胆的姑娘同他攀谈,他的笑容明亮而又疏离。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贺灵道,“你去把伞给他。”
长福应声,匆匆过去又匆匆回来。
贺灵对雨中的言却点了点头,如今雨势不小,却见他撑着伞,就往马车的方向走来。
“贺小姐。”
噼啪的雨声砸在油纸伞上,言却护着琴,身上已经半湿。
“你过来做什么,待雨稍小一些再撑伞回去不好么?”
言却扯出一个微笑:“只是许久不见贺小姐了。”
也是,贺灵想了想,先前她在青汇坊消遣,时不时都会遇上言却,如今她只去三林书肆,几乎没怎么涉足过青汇坊,自然也很少见他。
“贺小姐这些时日,很忙么?”
“并没有。”贺灵道,“只是想通了些事,就没怎么去了。”
言却愣了下,垂眸道:“原是如此,是言却打扰到贺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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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点不纠缠,十分干脆地转身离开,半湿的衣衫贴在身上,越发显得这个人清瘦,在漫天的细雨之中,茕茕一人。
贺灵心一软:“言却。”
面前的背影停下步子。
“你,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
说完贺灵便有些后悔,可是言却已经抱着琴,坐在车架中。
还有些雨水从他的发丝滴落,贺灵认命地叹了口气,将帕子递给他:“擦擦吧。”
言却沉默一瞬:“谢谢小姐。”
他动作轻柔细致,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贺灵随意道:“这样大的雨,怎么还出门了?”
“古琴修好了,师父托人带话便忙去取了。”
贺灵不觉得是什么大事:“等天气好的时候去取不行么?”
言却抬眸看她,被雨水润过的眸子清亮,盛满她琢磨不清的情绪。
“怕来不及。”
“嗯?”
言却十分怜爱地抚过琴身:“先前便是因为古琴在修理,错过了一首极好极好的曲子。”
贺灵打趣:“还会有比你弹得好的?”
言却目光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十分郑重道:“对。”
“只是不知道,那位小姐还记不记得,是否还愿意,给言却一次机会。”
“肯定会啊,那人若是有这样高的琴技,肯定会想同你交流交流,你……”
贺灵说着说着,才想起,当初在青汇坊,她好像曾答应过言却,要给他弹古琴的事。
她心虚地看了眼言却,言却的目光不移,贺灵又心虚地瞟了一眼。
难为言却记得这样清楚,她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应该没忘记呢吧。”贺灵道。
“若当真如此,是言却的荣幸。”
“嗨。”贺灵摆手,“履行诺言算不得是荣幸,改日我去找你。”
言却轻笑:“那言却便静待贺小姐尊驾。”
贺灵干笑两声,这话若是别人说,兴许会带几分讽刺的意味,可言却总这样谦虚温和,调侃有度,一点不让人反感。
“先前在路上也偶遇过贺小姐的车架,似乎总往城西去。”
贺灵毫不遮掩:“是啊,去书肆了,那有个极有水平的先生,去向他请教文辞去了。”
“是言却愚钝,在这些方面帮不上贺小姐。”
“哪里,他虽通晓章句,可是琴技却不如你啊。”贺灵随口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言却点头,再出言便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贺小姐,很喜欢他么?”
贺灵不假思索:“对啊,很喜欢他。”
不待言却有什么反应,贺灵又补充道:“我也挺喜欢你的。”
可这番剖白并没有让言却高兴,他看着贺灵干干净净的眸子,她高谈的喜欢,哪里有一点男女之情的影子。
她的喜欢同喜欢一件器物,喜欢一首诗,一支曲子,有什么分别。
可这也够了,足够他攀着这份喜欢,一点点撬开贺灵,让她开窍,让她晓情。
“唔到了。”马车停下,贺灵语气轻快,“咱们改日再见。”
言却手指微微收紧:“嗯,改日再见。”
只是贺灵没想到,这个改日竟然来得这样快,而向来清雅干净的言却,又会以这样狼狈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
36
“这些时日都不见你出来, 怎么,又被咱们长公主拘在家里背书?”盛晴将菜单推到贺灵面前,“看看喜欢什么, 你点上吧。”
贺灵扫了一眼, 点了几样小菜:“也没有, 母亲最近待我没有很严。”
盛晴心不在焉地点头:“是了, 眼下你该有的风光都有了,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呢。”
每每心情不好的时候,盛晴就会说些丧气话, 贺灵习惯了。
可她刻苦学业,虽说是有几分虚荣的目的, 可更多的缘由,两位旧友最清楚不过, 何必又出言泼她凉水。
这种时候,让盛晴一个人清醒清醒就好,她不悦的时候,也向来不喜欢人打扰, 甚至约她出门都是件难事。
贺灵只给自己添了杯茶水。
黄诗云握着贺灵的手,摇了摇头:“她眼下心情很是不好, 你别在意。”
贺灵当然不在意, 朋友不就是这样, 谁都有坏脾气的时候,总是有要包容的时候, 大不了等盛晴心情好了, 她再同盛晴算账。
“不会。”
黄诗云笑了笑, 也没再说话。
三人在一块第一次这样安静,更别提今日还是在青汇坊。
要是放在往常, 两个人早就催她去寻乐子了,哪里这样苦大仇深,安安静静地同餐食干瞪眼。
贺灵吃了两块红枣小排,口中没有一点滋味。
“你们两个既然都没有兴致,为何还要约在今日?”
黄诗云垂眸不语。
盛晴讨好地笑了笑:“不是没有兴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你开口。”
“什么如何?”贺灵放下筷子,“是发生什么事么?”
盛晴攥紧拳头,又松开,嘴唇张张合合数次,最终还是咬着嘴唇,别开脸不看贺灵。
“到底怎么了?”
两人都不回答她的发问。
“不说算了,不说我回去了。”贺灵赌气,站起身就要走,被盛晴抓住衣角。
盛晴眼圈发红:“贺灵,如今只有你能帮帮我了。”
贺灵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了?”
“你知道几个月前的殊州买官一案么?”盛晴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情绪平淡道。
殊州一案发生时贺灵还在别馆,回了皇城之后满目又都是古典佳作,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不关心,她只听人说起过,可内里的情况,她却一点不知道。
“我不太清楚这件事。”
盛晴道:“是了,原来我也以为只是个小案子,乡县的刀笔小吏卖官卖爵,这事在皇城实在不入眼,若不是……
“我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可就是这样不值一提的事,且买官卖官的小吏都已经认罪,这案件就应该结束了,可是……”盛晴缓了缓,“可是大理寺还在暗中审查这个案子,甚至已经派了人去殊州。”
贺灵道:“既然大理寺觉得不该结案,要再探查,也没有问题。”
盛晴抑制不住,眼角迸出些许泪花:“是,大理寺秉公执法,确实没有可指摘的,可是……可。”
她说不下去,用力的咬着自己嘴唇,眼泪唰地滚落。
黄诗云走到盛晴身边,安抚地抱住她:“好了好了,你得先平静下来,贺灵才能听明白,才能帮你。”
像是黑暗中的人见到了点星火,盛晴眼眸发亮,紧紧抓住贺灵:“你当真会帮忙么?”
“你先说吧。”
盛晴平复片刻,才将前事娓娓道来。
殊州特殊,先前匪患不绝,为州上百姓安定,给驻守殊州的镇元将军极大的职权,因此不少政令多从大将军府出,直到匪患稍歇,大将军被召回皇城,这一格局才被破,可留下治理的官员,也多是大将军一系。
盛晴家在淮南,父亲在来皇城之前,也在殊州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吏,可是一直不得重用,只被安排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文辞小事。
盛晴的父亲本就内敛,旁人排斥他,他便自己好好待着,虽说在殊州没什么成就,但日子还算是安稳。
可是人生总有些许不如意的事,在盛晴九岁那年,母亲得了重病,父亲四处求医问药,终于幸运地寻找到救治的方法,只是开销太重,太重,她们家,根本承担不起。
那时候盛晴也不明白,她父亲也是科举出身,虽在榜中最末,可也是同天下这样多的读书人一路厮杀过来的,父亲日夜辛勤,为人正直,就算不与他荣耀权势,财富敬仰,也该让他轻松一些,再不济,也该让他们生活平顺一些。
可是并没有,盛晴的父亲耿介,为官这些年月,根本没有攒到多少家底,母亲这一病几乎将这个小小的家庭逼到绝路。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找上了盛家,为他们指明了一条路。
至于事情是如何办成的,盛晴却不清楚,只知道前些时日父亲收到了一封从殊州寄来的信,自收到信之后,父亲便每日愁眉苦脸,夜夜难安,甚至晕倒在家中。
她也不想麻烦贺灵,可是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就算不说这事已经过去了许久,父亲当时也是不得以才这样做的,难不成就让他见着自己的妻子,因为他的无能逝世,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为他的没用而失去母亲。
当时那般情境,父亲有什么办法。
就算换了旁人,谁又能想到别的出路。
盛晴泣不成声,靠在黄诗云的肩膀上抽噎。
可黄诗云的肩膀清瘦,她的肩膀也没有一点力气,根本撑不起这件事。
房间里只有盛晴的抽噎声,贺灵手指掐着桌角,沉沉地叹了口气。
盛伯父似乎没有错,可大理寺发现他的罪证惩处,似乎也没有错。
“你想让我做什么?”
盛晴忙道:“听闻殊州一案牵连甚广,那时候我父亲不过一个小吏,他如今也名不见经传,除了同他相处的同事,没几个人知晓他。”
“贺灵,你只消同太子殿下说一说,或者告诉在殊州的裴世子,我父亲,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吏而已。”
盛晴面容恳切,一点不顾脸上的鼻涕眼泪,紧紧地看着贺灵。
她父亲谨小慎微,不过是小小的一粒灰尘,于案情无用,于大局无用,于天下无用,就像平日里吹走一粒灰尘,直接将他抹去不就好了么。
反正好事没有轮到过他,那,像这种祸事,也应当不要落在他身上。
贺灵斟酌道:“这不难,今日你说的话,我会试着转告给兄长。但是他会怎么做,大理寺又会如何查,我爱莫能助。”
盛晴流露出几丝失望,她垂眸,攥紧拳头:“多年情意,你难道……”
黄诗雨握住她的手,打断道:“这样就很好了。”
贺灵也有些沮丧,可她实在帮不上忙,除了递几句话,也不知从何处帮忙。
况且盛伯父,确实也有错处,她对律法了解不多,但就像盛晴说的,既然伯父作用不大,落在他身上的惩处,应当也不在能力范围之外。
她暗自失落,却不见面前两人的眉眼官司,贺灵再抬头,盛晴她们已经恢复常态。
盛晴想了想,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就按黄姐姐说的做吧。”
黄诗云道:“你且安心。”
盛晴笑容苍白:“眼下,我也没办法了。”
“什么?”
“没什么。”黄诗云摆手,“看来大家都没有心情再继续了,咱们先散了?”
贺灵点点头,看向盛晴,盛晴也没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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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诗云动作麻利地离开,贺灵小心地挪到盛晴身边:“实在对不住,帮不了你什么忙。”
盛晴抬头看着房梁:“不必道歉,我其实对你也没有几分指望。你这人做事呆板,一是一二是二的,想求你变通,哪可能。”
“对不起。”
“没什么。”盛晴抹掉眼泪,“我不怪你,毕竟不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旁观者总能有几分高高在上的理智。”
“我只怪我自己,怪我父亲不是手握重权的淮南王,母亲不是长公主,我自己更是没用。”
“可是求生,能有什么错,贺灵?”
她的言辞凄厉不平,声声逼问,贺灵回答不出来。
“走吧。”盛晴用帕子擦干眼泪,“我不会放弃的。”
贺灵道:“若有旁的事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
盛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随即轻轻一笑:“没了。你最好还是顾及好你自己。”
贺灵跟在盛晴身后离开,心情沉重。
突然,尖锐的叫声刺破人的耳朵,众人皆向声源处望去。
楼上还有人吵闹忙乱的声音,“嘭”的一声巨响,喧闹尽歇,只见一个青色的身影,从半空划过,重重地砸在一楼的舞台上。
坊中的人如同冻住一般,只呆呆看着倒在地上的人。
“这不是言却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言却,言却!救命,这是在杀人!”
奔走地奔走,尖叫的尖叫,又是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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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谁敢去。”二楼粗狂严肃的声音将所有人都震在原地。
那人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虎背熊腰,看着很是壮硕,他横眉将众人扫了一圈,冷嗤道:“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别上来找不痛快。”
往外跑的人立马停下步子,其余人凑在一块,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免有几分畏惧。
他缓步走到言却身边,轻蔑地俯视一眼:“眼下可服气了,嗯,这下你那点傲气,可还有?”
言却吐出一大口鲜血,因为疼痛,声音轻的如游丝一般:“让,将军失望了,言却实在不会。”
“不会。”他微微抬脚,踩在言却的手背上,狠狠地碾了碾,“那你这双手留着倒没什么用处了。”
他继续用力,微微俯身欣赏言却痛苦的表情和呼痛:“好好好,真不愧是青汇坊中的小倌,伤成这样,还这般漂亮,这般,讨人喜欢。”
“住手!”
不待他反应过来,后腰一阵剧痛,人猛地向前踉跄几步。
他扭头怒视多管闲事的人,却见是个十分清瘦的女子,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细弱的小姑娘。
就两个女人,也敢来怪他的好事。
“长福,绑了他,带他去见官。”
“是。”
37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男人道, “区区两个弱女子,也敢来挡我。”
长福没有同他多说,随意地活动了下手腕, 灵巧得同一只鸽子般, 向那男人冲了过去。
她的动作又快又准, 招招击向男人的薄弱点, 男人连退几步,抓起旁边的桌子朝长福丢去。
长福一脚踢开,旋身躲过迎面的重拳, 狠狠给了他一掌,不落下风。
贺灵松了口气, 转身到言却身侧。
方才远远看去便觉得可怖,凑近看言却的模样越发凄惨, 脸上都是自己的鲜血,衣服也被染红了一半。
“你怎么样?”
言却努力想扬起一个微笑,可还是失去最后的气力,彻底晕了过去。
“快帮忙, 去找大夫啊。”
周围的人好似才从梦中醒来,七嘴八舌地说话, 兴许是畏惧那人, 却迟迟没有人上前。
“谁胆敢在青汇坊闹事?”坊主带着护卫姗姗来迟。
眼前的混乱尽收眼底, 她目光平静地看过众人,被绑成粽子的男子, 和昏倒在地上的言却, 面上不曾有一丝异样。
仿佛眼前发生的,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冷静地打点好一切,让人将言却扶到后院去养伤, 这才有心思理会贺灵。
“方才多谢这位小姐出手帮忙。”她十分冷淡道。
贺灵打量着她。
坊主是一个十分清瘦的中间女子,太过清瘦了些,颧骨都有些尖锐地突出,面部线条凌厉,一双眼睛的眼头和眼尾都是尖的。
这样瘦削,偏她还穿着件随身的衣服,身上的轮廓清晰,不是无力的,看着虽瘦弱却十分有劲力。
“怎么来得这样晚。”贺灵难得有几分埋怨。
她原以为青汇坊做得这样大,每日进出往来这么多人,在防备应急方面应该做得很好,哪里出了事,便能迅疾反应过来。
谁想言却伤得半条命都快没有了,他们才迟迟赶到。
如果不是她在,如果不是这人的武艺并不精到,言却今日,又会有什么苦果。
坊主的笑容薄凉:“青汇坊行事就是如此,小姐说得未免有些逾矩。再说,人也没有出事,不是吗?”
“你……”贺灵没想到坊主的话这样不留情面,想起言却的样子,心火暗生。
坊主一点不在意言却如何,这位小姐是不是生气,现在的青汇坊已经恢复平静,大家欢乐如旧,便没她什么事了。
她随便嘱咐了两句,准备离开。
贺灵也不想与她多言,她担心言却的伤势,开口道:“方才言却的手,也被伤到了。”
“手么?”坊主终于有些许反应,可又很快恢复方才的冷硬,“既然伤到,也算不得什么。”
“小姐还想在青汇坊玩耍请自便,旁的都是我们青汇坊自己的事,不必小姐多言。”
怎么会有这样冷漠的人。
贺灵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她来青汇坊的日子不算少,渐渐也明白这里究竟是在做什么的,也知晓言却在青汇坊中有什么样的威望和声名,受多少人的推崇和喜欢。
眼下言却境遇堪忧,可这个坊主却,却……
就算是养得家宠出事,她也该有几分表示,更何况是在她手下做事,为她带来好处的言却。
她这样做,跟方才伤害言却的男人,又有什么分别。
贺灵冲上去几步,却被身后的盛晴拉住,盛晴对她摇了摇头,只能看着坊主离开。
“为什么?”贺灵发问。
盛晴道:“你同她理论什么,人家逐客令都已经下了,走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言却。”
“言却可是她的摇钱树,当今谁会同钱过不去。”盛晴面无表情道,“怎么遇着言却的事,你便冷静不下来了?”
贺灵担忧言却,听着盛晴语气中的讽刺也十分心疼,她抿了抿唇:“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盛晴道,“眼下我得去别的地方,总要去试试,看看旁人有没有办法,你自己先回去吧。”
只好如此。
贺灵和盛晴作别,并未迈出几步,盛晴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贺灵。”
贺灵转身:“怎么了?”
盛晴没有说话,看了眼仍旧热闹的青汇坊。
大家脸上的笑容与从前一样,谈论的东西和从前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或许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能这件事对言却是致命,是重要,于他们来说,太轻太轻了,不过转眼间就可以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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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晴笑了笑:“没什么,你回去吧。”
贺灵不放心地看她一眼,可盛晴只是微笑着,看向更远更大的地方。
她无力地抓着衣角,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回到长公主府上已经是傍晚。
贺灵没有什么胃口,呆坐在院子里,一会想的的身受重伤的言却,一会又想着满身失望的盛晴,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这样没用,想做的事情,竟然一件都做不成,甚至没有一点方法和头绪。
她成长得太慢太慢,已经是这样的年纪,都不能独挡一面。
总这样否定也于事无补,贺灵情绪缓解了些,吩咐人给太子递了帖子。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作用,不过去兄长那说几句话,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妨碍。
贺灵叹了口气,看着沉寂的夜空,只是言却,又该如何呢。
她想不出应该将言却如何,直到有个小童,偷偷拦住她的车驾,贺灵才知道,言却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中。
言却伤得很重,这几日什么精贵的药都用在他身上,可一直没有什么作用,人还在昏迷之中,大夫说要是还没有效果,人只怕是好不全了。
人都长于算计,在意识到给言却投入再多,都不会有什么回报之后,青汇坊就开始怠慢。
上等的药材转为中等,细致的照料变为敷衍,本来还有五六分治愈的可能,眼下也只有两三分,刚有一点点恢复的态势,眼下也全没了。
“小姐,您要是真把言公子当个朋友,求求您,求求您去救救他吧。”小童道,“眼下也只有您能帮他了。”
贺灵不假思索:“长福你再去找个大夫。”
她看向小童:“你上来,我们一道去青汇坊。”
车马很快赶到青汇坊,小童带她走了条隐蔽的道,才到言却现在安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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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处的房屋似乎是最早建成的,平日也疏于管理,看着有几分破旧,刚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血腥味不重,时有时无,可仍旧让人揪心。
言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过分,嘴唇干燥到起皮,深秋的天气,身上只搭着一张薄被。
房间里除了张床,桌椅茶杯,再不见别的物件。
那日贺灵就想到,坊主可能会怠慢言却,可盛晴说得也不无道理,也愿意相信言却应当会被好好照顾。
谁想那位坊主当真这般冷漠无情,一个人,竟然说丢弃就丢弃了。
“贺小姐?”
贺灵转眸看着言却,他的声音也不带一丝气力,比呼吸声大不上几分,若非此地僻静,房中安静,轻易地就会被人忽略掉。
“你怎么样?”
言却苍白一笑:“还好……让,贺小姐,担心了。”
“没有的事。”贺灵道,“我原以为……早该想到的,那日我应该带你走的。”
言却只能露出个宽慰的微笑。
他没清醒多久,又昏了过去,大夫匆匆赶来,对着言却的伤势一叹再叹。
“这伤太重了,也没好好医治,只怕是得花费不少功夫。”
贺灵道:“没事,时间上倒是不要紧,您尽管治就是,只要人能痊愈。”
“还有他的手,也受了伤,他这双手对他来说很重要,您看这伤重不重,能不能恢复,以后还能弹琴么?”
大夫捋了捋胡子:“老夫尽力而为,兴许能恢复个七八成,至于之后的,且看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多谢大夫。”
目送大夫离开,贺灵沉沉地叹了口气。
究竟是什么仇怨,那人要对言却下这样的毒手。
贺灵在心中将那天的男人和坊主都骂了一遍,心中怒意散去些许。
面前的言却脆弱得可怜,她不能将言却丢在这里,让他自生自灭。
毕竟,他是自己在皇城少有的朋友,还为她弹了许多精绝的妙曲。
可是,她如今在皇城也只长公主府一个去处,更不能将言却带回府邸,贺灵想了想,只能先去租个客栈,供言却落脚。
她立马动身吩咐,小心翼翼地将言却带走,原还担心半路上会遇见青汇坊的人,好在上天帮忙,这一路都很顺利。
贺灵给小童留下一笔钱,让他临时雇几个能照顾人的丫鬟小厮,若言却再出什么事,及时去长公主府上找她,她会赶过来的。
小童捧着沉甸甸的荷包:“可是,长公主府上森严,我怎么能把言公子的消息递进去呢。”
贺灵也想不到别的方法:“这几日我都会过来的。”
“多谢贺小姐。”
贺灵不在意:“没什么,不过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旁的,我也帮不上忙了。”
小童也是麻利的性子,得了吩咐后立马准备起来,待他回来,服侍言却用好汤药,贺灵才离开。
这一日又折腾到夜幕降临,贺灵赶回府上,又被景阳唤了过去。
贺灵略微缓了缓,连忙赶到正院,长公主正对着烛光,修剪花瓶中的花枝。
“今日又顽了一日。”
贺灵道:“抱歉母亲,明日便不会了。”
“你总是这样,坚持一段时间又懈怠,就像这花,总要人时不时指点几句,修剪一番。”
贺灵不语。
长公主放下剪子:“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在裴府花心思,也是你应当做的事。”
“只是你日日去裴府勤快,这些时日,怎么不见你同远章通信?”
38
这几日没有要紧的客人来, 三林书肆索性关门修整一番。
这日天气清朗,阳光和煦,正是游玩的好时候, 罗叔早早地开门迎客。
这一块本来就不是繁华地带, 且书肆藏书不多, 更别提不远处还有个富商修建的藏书馆, 来三林书肆的人并不多,罗叔毫不费力地接待几个,时不时往来路远眺一眼, 却一直不见熟悉的车架。
他颇有些无趣地扫了圈书肆,裴远章在书架前挑了几本书, 随意翻看两页。
“这几日倒不见贺小姐来。”
自从贺灵知晓裴远章的住处,几乎日日都来, 不管晴雨风雪,毫不阻碍。
只这几日神奇得很,也没有一点点预兆,人说不来就不来了, 甚至都没派人知会一声。
裴远章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妨碍。
小孩子总是三分钟热度,一段时间稀罕有兴致就日日往你身边凑, 觉得没意思, 又快快乐乐地跑到别处去了。
他这里也没有旁的稀罕东西, 日日讲学的内容不甚有趣,她听得没趣了, 也早是意料之中的事。
且这些日子天气好, 她是爱玩的性子, 皇城中也有能跟她玩到一块去的,小姑娘家家, 也该在外面跑跑。
裴远章心平气和,丝毫不觉得被冷待和忽视,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有她再耳边叽叽喳喳的,眼下没了,有几分不适应罢了。
“你很想见她?”
罗叔连忙道:“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怕是有些人想见,总说不出口。”
裴远章瞥他一眼,目光走落在书上。
书上文辞板正,他应该并不想念贺灵。
只是骤然清净,有些不习惯罢了。
合上书卷,裴远章揉了揉眉心:“今日我离开一趟,房间里准备了解闷的玩意,你记得同她说一声。”
罗叔随意地用鸡毛掸子清扫书架:“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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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章略微收拾一番,驾车去和太子约见的地方,马上他在殊州“出事”的消息就要传到皇城,他还需跟太子细细盘算之后的计划。
正事琐事都堆在一块商谈,时间悄然流逝,离开太子府已经是下午的时辰。
回去的车马慢,裴远章靠在车中思索,路到中途,车驾骤然停下。
“怎么回事?”
小厮扬声道:“前面那家客栈好像出事了。”
“换条路吧。”裴远章吩咐道。
小厮应声,车马刚向前行驶几步:“不知是不是属下看错了,方才出事的,好像是贺小姐。”
他话音刚落下,马车轻轻一动,原本在马车中的裴远章转瞬落到他面前,一边系好面具后的绳子,一边往人群中走去。
客栈门口被凑热闹的人堵着,声音嘈杂,裴远章身量虽高,可被层层的人墙挡在外间,也只能看清客栈内部分的景色,时不时能看见被掀飞、被击碎的桌椅板凳,长福的身影在期间灵巧穿梭。
可眼下,却看不到贺灵的影子。
不知道情况才更让人心焦,裴远章寻了一圈,从旁边的窗户中翻进去,才见客栈混乱非常,只长福一人,同三个男人缠斗在一块。
裴远章压低眉头,立掌重重击在男子的胸前。
“你家主子呢?”
长福避开眼前的攻击,警惕的看着他。
“是我。”裴远章擒住一人,反折他的胳膊,“程肃。”
打斗间长福确定他的身份:“小圆护着主子去楼上了。”
有裴远章的加入,很快制住挑事的三人,裴远章没有磨蹭,立马跑去楼上。
“贺灵。”
二楼的客房都紧闭门窗,生怕楼下的乱象会波及自己,听到他的声音也丝毫未动。只一个房间,房门小小开了一个缝,紧接着,露出一个十分圆润的脸,正是贺灵身边的小圆。
她没认出来人,立马合上,用身子将门抵住。
“谁在唤我?”贺灵问道,“听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小圆用力摇头:“看着不像是个好人。”
贺灵也没多想,有些惆怅地看向楼下,楼下还有不少人聚集在客栈门外。
长福怕自己分心,又有几分把握能将那三个混混制服,将她和小圆赶了上来,也不知道现在楼下是什么态势。
贺灵叹了口气,移开目光,坊中言却被小童搀扶着,一脸苍白地靠在床边。
饶是人已经虚弱到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他还是努力地,想要撑起一个安慰的笑容。
贺灵愈加沉痛地叹了口气。
是她疏忽了,原以为将言却带离青汇坊,给他请好医师,安排好照顾的人就够了,可却忽略了,言却的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那个男人敢在青汇坊当众闹事,肯定是有几分仪仗在的,他既然敢欺辱言却一次,要是有第二次的机会,又怎么会放手。
这不是,探听到了言却的所在,就派了几个小混混上门闹事。
言却一身伤,这个小童也稚嫩,若是她今日不来……
这里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可是出了这档子事,就算送言却去旁的客栈,又安全么?
他眼下重伤未愈,最要紧的,是寻个安静的好去处才行。
言却的眼眸中还带着几分歉意,贺灵安慰道:“没事,是我没考虑周……”
“贺灵?”门被人轻轻敲了两声,“是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肃?”贺灵小跑到门边,“是你吗程肃?”
“嗯。”
贺灵嫌弃小圆让开的动作太慢,帮她一把,连忙打开门,惊喜道:“程肃,你怎么来了。”
“你有没有事。”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贺灵摇头,还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我好着呢。”
裴远章这才狠狠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纵使他十分清楚,贺灵在皇城,明里暗里都有保护她的人,根本不会出什么事,可听到小厮说看到贺灵,在客栈中没见到她的身影,他的担忧,怎么都不受控制。
想护卫能不能护她周全,会不会横生意外,她又会不会难过,有没有害怕。
眼下见人好好地,高高兴兴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提起的心才彻底落回原处。
“楼下都处理好了么?”贺灵问道。
“嗯。”
知道了自己最关切的事,贺灵放下心,眼眸发亮地看着程肃:“那你怎么过来了,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她眼中无意间露出些许期待和期盼,裴远章轻笑,拨弄了下她头上的步摇,正要回答。
余光却留意到了两个,似乎不该出现在这的两个人。
裴远章目光深沉,正与伏在床边的言却对上,无声息相抗。
迟迟没有等到面前人的回应,贺灵仰起头,又凑近些:“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啊?”
裴远章垂眸看着面前的小脸,贺灵一脸愉悦单纯,对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他手扶着贺灵的肩膀,将人转向面对言却的方向:“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朋友言却,他前几日受伤了。”
贺灵事无巨细,将先前发生的事一一讲述给裴远章听,不乏对青汇坊和那个男人的愤慨,以及对言却的同情。
这是头一回,贺灵说的话只飘在耳边,裴远章没办法留意贺灵在说什么,在愤慨什么,他在意的,是方才他的那个问题,是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客栈中。
裴远章的目光一直没从言却身上离开。
言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坐着都需要人帮忙,姿态孱弱,却仍旧干净清爽,难怪引贺灵的怜悯之心,汩汩不绝。
而言却早在贺灵转过身之后就垂下视线,在贺灵说完后适时开口:“是我太无用,辛苦贺小姐。”
确实无用,裴远章想,还需要一个弱女子出手,护在他身前。
“我同你说了许多次了,你不必这样见外。”贺灵皱着眉头道。
裴远章这才将视线落在贺灵身上:“许多次?”
“是啊,言却伤得很重,他的手也有可能痊愈不了,这几日我不放心,便过来看看。”贺灵露出点快慰的笑容,“不过好在他恢复的还不错,现下已经有些精神了。”
步摇缀着的琉璃在阳光下散发七彩的光芒,裴远章轻轻碰了碰:“所以,你这几日,一直都在这?”
“嗯。”
“呵。”再抬眸,裴远章眼中满是冷意。
他很不舒服,细细辨认,自己似乎还有些生气,只是不太明白,这股怒意从哪里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灵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若有人被她视为朋友,便会全心全意地待他,情谊最浓的那几日恨不得将心肺都掏出来,让人看看她的欢喜。
这他已经领略到了,也该知晓她身边旁的人,也会体验过。
这样的欢喜,长公主领略过,淮南王也拥有,太子曾经历,黄诗雨和盛晴,她们都见过。
她既然将言却视为好友,那这番照顾,这番费心,都是情理之中,可以理解的事。
可他就是有些不快。
原以为她在同那几位旧友戏耍,或者玩厌了,在家里翻翻书,可谁想这些时日,她竟然一直在这,照顾言却。
就这般忧心他,忧心到连去三林书肆递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哦,对,还没同你介绍。”贺灵左跨一步,站在裴远章身边,仰头看着他的侧脸,“这就是我曾跟你提过的程肃。”
言却这才抬眸,缓缓看向“程肃”。
目光中,贺灵满脸笑意,随手摘下“程肃”头上的木头碎屑,甚至还捧在手中,让他也看一看。
“程肃”将带着冷意的视线移开,宠溺又顺从地,倾听贺灵无关紧要的感慨。
两人站得这样近,这般亲密无间。
39
“你从哪里沾到的。”贺灵碰了碰手上的碎屑, 抬眸见他发丝上还有一个,取下也放在掌心,“是书肆里的书架旧了么?”
裴远章朝贺灵的方向倾斜些:“不是, 在楼下沾到的。”
“哦哦。”贺灵抬高手掌, 又靠近裴远章一些, “你看我的手纹, 是不是有点乱?”
他没说什么话,随手将她手心中的碎屑弹掉,似乎对她说的掌纹没什么兴趣, 可还是认真地同贺灵一起,看着她的手掌。
不过一点碎屑, 手掌中的几根线,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贺灵却兴致勃勃,什么都要同身侧的人分享,而她身边的人事事回应,全盘接收。
一个灵巧, 一个耐心,你来我往间,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 温柔地将两人包裹在一处, 她们旁若无人,而外面的人, 也很难插到两人之间去。
还是晚了。
言却想, 贺灵在他面前木讷, 他原以为是她年虽小,还不通情。如今看来, 这颗小小嫩芽,只是对他没有这般情意罢了。
他抵着唇,虚弱地咳了两声。
贺灵也不管掌心纹路,担忧道:“还好吗?”
“不碍事的。”言却看了眼窗楹,“风凉了一些。”
“确实。”贺灵赞同,“这秋实在太短了些,不过几日就冷下来了。”
“你如今身子不好,更要注意保暖,可小心得了风寒。”
“多谢贺小姐关心。”
贺灵慨叹一声:“要是我的关心能让你早些恢复就好了。”
“伤总有养好的时候,忧心什么?”身后的声音幽幽传来。
贺灵扭过头,程肃脸上带着面具,并看不出他的神情,抱着胸站在她身后,似乎是,有几分不快。
“看我做什么?”
贺灵摇头:“没有什么。”
裴远章再问“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觉得言却可怜,需要照顾,觉得他冷漠不通人情?
贺灵再摇头:“没有,你说的很是。”她抓着他的袖子,“你,是不是,就是这样一路过来的。”
裴远章微微张开的唇又闭上。
贺灵眼眼波潋滟,里面的疼惜也分明,直白地袒露对他柔软的关切和在意。
恍惚间,他好像顺着贺灵的眼神,触碰到了这份柔软,暖洋洋地传递到他身上,让他也忍不住心头一软。
裴远章放下手臂,轻轻在她头上揉了揉。
“眼下时候也不早了,该回府上去了。”
贺灵看了眼窗外。
阳光收敛不少炽热和灿烂,时辰确实不早了,可她还不能走,言却的事情还没处理完。
她还没想出来,该怎么安置言却才好。
自己都已经把他从青汇坊带出来了,如今言却虚弱无依无靠,她该担起责任。
“怎么,是放心不下我们琴冠天下的言公子?”
贺灵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总得给言公子想个好去处,老这样折腾,他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只是可惜,我在皇城没有旁的住处。”贺灵有些沮丧。
若是在淮南就好了,她有几个铺面,还十分有眼光地盘下两处宅子,护卫人手充足,要安置言却,不过是件随手办成的事。
可在皇城,她却是寸步难行。
裴远章上下打量言却一眼,轻嗤一声。
贺灵听到声音,转眸看他:“对了,可以将他安置到你那么?”
话落,房间里一片死寂。
秋风似乎很不满意贺灵的答案,重重地甩上窗户,言却猛地咳嗽几声。
裴远章无言,他着实想不通,贺灵的脑袋瓜里,究竟都装的是什么东西。
将言却放到他那养伤,亏贺灵能想出来这个点子。
言却要是去书肆,只怕他身上的伤,这辈子都好不了。
他按住贺灵的发髻,干脆拒绝:“不成。”
“啊。”贺灵道,“我只是突发奇想,你不愿意就算了。”
“是,也不敢麻烦……”言却顿了顿,“程公子。”
裴远章道:“倒不是怕麻烦,只是我有心请言公子,公子有胆量去么?”
言却不语。
“我却有个好主意,能让言公子,好好养伤。”
“什么?”
裴远章:“黄诗雨不是你好友,想必她那里,应该能给言却言公子,腾出一个养伤的地方。”
他眸光清浅,看向言却的时候,却暗含几分警告。
言却不由在心中苦笑。
是了,他这些手腕,也就贺灵这样的小姑娘甘愿上当,如何瞒得过这人的眼睛。
“当真么?”贺灵为难道,“黄姐姐已经成家,这会不会太麻烦她了?”
“不会,她肯定乐意。”裴远章笃定,“而言公子,也不会排斥,不是么?”
“毕竟言公子和黄夫人,也是旧交了。”
言却笑了笑:“贺小姐不必为我烦心了,眼下我也好得差不多,也该回坊中去了。”
“这不成。”贺灵道,“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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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青汇坊?
谁知道那个坊主又会做什么,要是那人再来闹事,说不准她还会直接将言却推到前面去。
“我这就去找她。”贺灵风风火火地准备离开。
裴远章抬步跟在贺灵身后:“我送你过去。”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贺灵的马车宽敞,她在正中间落座,裴远章步子一顿,坐下她的右首。
贺灵往裴远章的方向挪了挪:“你今日是出来顽的么?”
“不是,去见了一位朋友。”
“什么朋友?”
裴远章没有回答:“你与言却认识许久了?”
贺灵想了想,如实道:“是很久了,差不多到皇城之后就认识了,他很照顾我。”
“得他照顾的人,并不少。”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他?”
“没有。”裴远章道,“我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没有喜欢不喜欢的。”
他话说的有理,贺灵不再追问:“你说的也是。”
裴远章看着她赞同的表情:“你真是……”
有时候这样灵敏,有时候却同个木头无异。
车马很快到黄诗雨府上,如裴远章所料,黄诗雨果断应下贺灵的请求,甚至保证会将言却养得好好的,让她千万宽心。
贺灵自然相信,言却这件事也算是解决,贺灵身上的石头搬下来一块,可还有一块让她更心烦,没有一点头绪的。
好在太子的回帖已经送到,请她两日后去东宫解惑。
两日时间匆匆,贺灵早早地来到东宫,到殿中,太子桌上摆了不少书册和文书,他对着案卷,沉沉的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来再看。
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实在看不下去,“啪”地一声合上。
“这就过来了。”太子疲惫道,“起得这样早。”
贺灵努努嘴:“没有你早,都看这么多了。”
“大都是些没用的。”太子冷淡道,他喝了口茶水,压下心中的不悦,“好了,说吧,要跟孤说什么重要的事?”
贺灵自己把椅子搬到太子身边,努力将盛晴的话复述出来。
她心中理解也同情,虽知晓盛棋是有些不对,但也偏向盛晴和盛伯父,不自觉地,言语也维护的意思。
太子听完,弹了下贺灵的脑袋:“她倒是消息灵通,你待你这朋友是好,孤要是没记错,她离开淮南可有一段时日了。”
贺灵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从两年前盛伯父被调到皇城,盛晴也跟着一道离开,再没回过淮南。
可两人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情意,她三岁到淮南,记事起就已经跟盛晴和黄诗雨玩在一块,只不过两三年不见,哪里就生疏了。
“所以说,贺灵,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人在淮南和皇城,是不一样的。”太子劝导。
贺灵疑惑:“怎么就不一样了?”
“就拿你来说吧。”太子道,“你没发觉,你在皇城,也不比在淮南自在快乐?”
“眼下你许是觉得,这些拘束感和不悦只是情绪罢了,皇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你会一直约束自己,压制自己,难免举止言行,自然而然与先前不同。”
似乎,确实是这样。
“我还是不明白。”
太子爷没指望贺灵明白,她往日的生活太顺遂,而看透世事,看懂一个人,总需要经历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简单同你说,盛晴说的都是偏向她自己的话。”太子沉身道,“若真像她所说,盛棋微末,他如何从殊州调至皇城;他若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又为何前几日孤才知晓这事与他有关,转眼盛晴就求到你的头上?”
贺灵愣住,她没有想过这些。
她不懂政事,如今听太子说,确实有几分道理,或许盛棋并不无辜,可盛晴,盛晴不过是家中小女,对她父亲的事了解不多,偏向她父亲更是情理之中。
“你想帮她也不难,就看她愿不愿意让你帮忙。”
贺灵追问:“什么办法?”
太子道:“让她别再打什么算盘,只要她父亲照实交代,若有立功自然从轻发落。”
“这件事情很复杂么?”
太子不知道如何同贺灵说。
拜裴远章所赐,眼下他对殊州的事也一知半解,且这案子跨的时间太长,又涉及不少人,本就有些环节和线索推敲不上,他这边都有雾水,更别提给贺灵讲清楚了。
“还未有定论。”
“那盛伯父,很严重么?”
“如今来看,他牵扯的并不少。”
“好吧,我明白了。”贺灵叹了口气,“我会同盛晴说的。”
太子一拍她的背:“好了,这般愁眉苦脸地做什么,你该做的不是已经做了么?”
“我只是觉得,没有帮到盛晴。”
“你多劝她迷途知返,更不要牵扯到她父亲这件事情中来,或许她与她母亲,还能保全。”
40
“行了, 这不是该你担心的事。”太子起身,活动下筋骨,“不过孤能同你保证, 若是事发, 盛棋也配合, 不会有人为难他的。”
贺灵点点头, 她也只能为盛晴争取到这些了。
“兄长。”
贺灵扫了眼桌上的案卷,案卷上密密麻麻的字和批注,装订的线也有些散开, 一看便知被人翻阅了许多次。
她想起从前,太子因公去淮南, 就住在她家,都是爱玩的年纪, 她和朋友想的都是哪里好玩好吃,而太子不是在外巡查,就是在房中学习精进。
她的太子兄长,一直在努力成长, 她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事情为难过,无措过, 总能镇定又冷静地面对, 细细思量, 游刃有余地解决好一切。
最上头的丝线翘起一个角,贺灵用手压下, 轻轻抚过那些文字。
她见证过, 太子变成今日能独当一面的样子, 付出了多少努力,冬寒夏暑, 焚膏继晷,跌倒再爬起来,受伤也不停下。
他每一步都走得清晰有力,走到今日,成为被人称赞的太子。
不知不觉,她的兄长已经这样成熟,成熟得跟所有大人一样,说话逢源,遇事不惊。
不知不觉间,他变得高大而有力量,而她还是什么事都做不好,都需要求助别人。
这么多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是不是有些太没用了?”
太子伸展的动作一顿,笑道:“怎么,被姑母打击到了?”
贺灵摇摇头,她知晓母亲只是严格了些,虽然会失落,但也不至于挫败。
只是她总觉得自己太没有力气,太愚钝,碰到什么都招架不住,只能任由事情发展,就算她冲进去,想阻止改变,也常常会让自己和别人受伤。
就像她想退与裴家的婚事,像她帮言却出逃,也像现在,她为盛晴求情。
她不仅都没有做成,还让母亲难过,让言却不安,让盛晴失望。
“没记错你还没怎么来过东宫,要不要随便去走走?”
贺灵没有推辞,强打起精神跟在太子身侧。
太子领贺灵到后面的园子里散心。
西北而来的风初至皇城,就表露出自己的不客气,从草地上呼啸卷过,落叶也被吹得七荤八素,纷纷向别处滚,一头撞上贺灵的绣花鞋。
她垂眸踢了踢,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重复几次。
太子停下步子。
“你是还有什么事要说?”太子问道,“都一道说出来吧,前十几年你也没过心事,现在有事就憋闷在心里,哪里习惯得了。”
贺灵脚尖碾着落叶:“也没有什么。”
沉默了片刻,太子轻笑一声:“你觉得没什么就没什么吧。反正辛苦的是你,也不是我。”
贺灵瘪嘴:“我要是哪一天也像兄长一样厉害就好了。”
她的夸赞对太子来说很受用,太子点了点头:“确实,不过希望不大。”
贺灵撇他一眼,忽然想起旁的:“兄长,你在皇城有宅子么,我用淮南的和你换一套好不好?”
“终于受不了姑母的压榨,准备搬出来了?”
贺灵不好意思,还是点点头:“也有,一点点这方面的原因吧。”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他手上确实有几处私宅,也没什么用处,正好腾给贺灵。
“有什么要求?”
“安静些就好。”
“在狸北巷有个宅子,那一处安静,你看喜不喜欢?”
问完太子才想起来,贺灵也不常在皇城闲逛,哪里知道什么地方安静,什么地方热闹,哪个巷子又在哪。
“改日孤……”
“那里就很好,谢谢兄长。”贺灵高兴道。
狸北巷,贺灵想,程肃的书肆,不就在那个巷子么。
太子见她终于展颜:“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贺灵摇头。
她不想要太子却有想送的,只是他手上的东西也不算太多,给贺灵匀出来了些,也足够她在皇城挥霍。
带贺灵在园子里逛了一圈,见她精神不少,太子道:“你遇见的事还少,以后慢慢的,就会自己处理了。”
“再者天下绝大多数人,碰到什么大事,都是无措,更解决不得。你别被姑母传染了,觉得自己一定该做好,尽力就好。”
贺灵收下他的安慰:“那兄长也有做不成的事么?”
太子示意她附耳过来,贺灵还以为是不该为人所知的秘事,兴致勃勃地靠近,只听他张扬道:“你兄长是谁,怎么可能会有?”
说完一弹她的脑门,贺灵捂着额头,瞪了他一眼。
方才一定是自己魔怔了,兄长这个样子,又哪里成熟了。
“中午在这里用膳?”
时间还早,贺灵摇了摇头:“不打扰你,我回去了。”
太子也不做挽留,领着贺灵返回。
两人正走在雕花长廊上,不期然,长廊那头出现一个贺灵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也看到两人,停顿一下,继续走到太子和贺灵身前行礼:“太子安好,贺小姐安好。”
太子不语,看着贺灵的反应。
小姑娘并不看问安的人,眉头纠结在一块:“唔……好。”
而身前的美人起身,眸光也有几分闪躲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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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笑,没想到贺灵这丫头还放不下,事情都过去多久了。
太子倒是心情很好,亲昵地靠近一步:“是来寻孤的?”
美人不动声色地避开:“妾身不敢惊扰殿下,只是随便出来走走,正巧遇见殿下和贺小姐,打扰两位雅兴了。”
“本就没什么雅兴。”太子看着她耳边的碎发,微微抬起手,又放下,“那你继续吧,孤送送贺灵。”
美人垂眸再行礼:“恭送太子,贺小姐。”
两人一道走出长廊,贺灵沉沉叹了口气,偷偷转头,那人的身影也消失了。
分明不太想见到这人,可碰见了一言不发,转头又不见她,莫名还有些失落。
她们原本是最要好的朋友,如今再见,竟然一句寒暄的话都说不出口。
“怎么,还生气呢?”
贺灵瞪了眼始作俑者:“生什么气,我身边的人讨太子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生气的。”
太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确实,你眼光比那些老古板好得多,不若之后东宫选秀的事也交给你?”
贺灵不想听,快步离开。
出了东宫,车架一路北行,停在三林书肆门口。
“呦。”罗叔惊喜地放下鸡毛掸子,“贺小姐来了,正好要到饭点了,想吃什么?”
“想吃面。”
罗叔收拾好柜台对她挤了挤眼睛:“好嘞,一会儿给你们送上去,快去吧。”
“诶。”贺灵笑了笑,小跑到楼上。
还是在三林书肆,她更自在一些。
二楼裴远章坐在圈椅上,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支着头在看,听到贺灵的声音也没有一点表示,沉静地翻到下一页书。
贺灵半蹲下,手扒在圈椅上,鼻尖是他身上好闻的冷香,她越发放松道:“在看什么书,这么好看么?”
“贺小姐。”裴远章转正身子,“贺小姐今日怎么有时间来?”
他打趣自己的时候总喜欢叫贺小姐,带着几分疏离,偶尔夹杂讽意,贺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却想不起来,最近做了什么让他不快的事。
她真诚道:“前些时日是有事要忙,你知道的啊。”
裴远章看她一脸坦然,伸手有些用力地掐了掐她颊边的软肉。
贺灵没有躲,甚至还笑眯眯地凑近了些。
“你啊。”
她清凌凌地看着你,模样娇憨,最会讨人喜欢,让人很难再同她计较为难。
他的手在贺灵瓷白的皮肤上蹭了蹭:“如今不用为言却奔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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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很是,黄诗雨把他照顾得很好。”
裴远章的动作一顿:“你倒是清楚。”
“嗯,是黄姐姐心细,这两日都会让人知会我言却的情况如何。”贺灵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贺灵抚着心口,窗外不知名的鸟雀扑着翅膀叫了一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了一样。”
“能发生什么。”裴远章道,“言却在皇城多年,他比你更会保全自己。”
若是先前她朦朦胧胧中有一点感觉,如今贺灵便能确认,程肃,真的很不喜欢言却。
可同程肃相处有段时日,贺灵也知道,他其实没有太多情绪,他总是沉静的包容的,少有偏爱,也少有轻厌,可为何对言却这般排斥。
“你先前,是不是同言却有过冲突?”
贺灵想想又觉得不对,他要是认识言却,两人那天见面,又为何做出不认识的样子。
裴远章失笑。
冲突?
言却与他根本不是同一道的人,若非贺灵,他与言却都不会照面,最多不过几句传言,怎么会有冲突。
不过如今,裴远章想,他确实与言却有几分不对付。
“你觉得呢?”
他不想说,贺灵也不再追问。
反正两人的性子都不是会挑事的,大不了以后在他们面前,互不相提。
“对了。”贺灵岔开话题,给自己倒了杯茶,“太子送了我个宅子,就在这个巷子,估摸应该就在附近吧。”
裴远章对这个宅子似乎也有点印象,离他这一处也并不远,他看着贺灵的目光,带着几分了然:“只是长公主却不一定同意你搬出来。”
哪里是不一定,是肯定不同意。
贺灵叹了口气。
放眼皇城这些闺阁家的小姐,哪有自己一个人搬出来住的,她也没有搬出府的意思。
只是经历了裴远章和言却的事后,觉得皇城该有个她能去的地方。
有个属于她的地方,她心里也踏实安稳了。
“没有关系。”贺灵不在意道。
“要是有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贺灵确实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新到手的院落肯定要布置一番,可她眼下也没什么头绪,更不认识什么工匠。
她想了想:“过两日我带你去看看宅子,你帮我参谋参谋?”
裴远章含笑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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