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习习,东方既白。
天边隐现绚丽霞色,一轮红日似要喷薄欲出。
秋意渐浓的时节,早晚都带着几分凉意。
一位青色衣裙的丫头站在采薇轩外面,面上有迟疑之色。她望着屋檐下随风而动的护花铃,听着那清脆而悦耳的声音,一颗心忽上忽下,一时期待一时忐忑。
主屋的双扇门一扇闭着一扇半开,从外头隐隐约约能瞧见屋内的布置,雅致中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安静。
一刻钟后,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屋。屋内甜腻的香呛得她咳了好几下,赶紧手慌脚乱开窗透气,清扫完香灰后换上另一盘香。做完这一切,她额间已有薄薄的细汗。掂了掂小炉上温着的茶壶,里面的茶水满满当当,同昨夜备下时一般无二。圆桌上的点心摆放完好,原本色泽诱人的酥皮已经有些软塌,看上去未曾被人动过。
应该成了吧。
她心想着,伸手刚要掀开内寝的珠帘时,一根珠串突然断开,珠子滚落在地的清脆声响将她吓了一大跳。
须臾间的工夫,圆润的玛瑙珠子滚得到处都是,散发着油蜡一样的光泽。单是一颗玛瑙珠子,已够寻常百姓个把月的嚼用。而在这间屋子里,却平常到好比是随处可见的小石子。她蹑手蹑脚地将珠子拾起,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人。
内寝之中,一片寂静。
她将珠子用布巾包好搁置一边,然后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地走进内室。拨开雕工精美的拔步床上垂着的浅碧色纱帐,一张香培玉篆的小脸映入眼帘。
“大姑娘。”她轻唤着,声音发颤。
床上的少女双目紧闭,宛如死去。
她的心瞬间狂跳如鼓,抖着手指去探少女的鼻息,不等她的手触及少女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清澈明净的眼。
“啊!”
这是怎么样的一双眼,仿佛所有的算计污秽都无所遁形。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像是已经停止。
“大…大姑娘,你…差点吓死奴婢了。”
少女伸着懒腰坐起,娇美慵懒的模样仿佛仅仅是睡了一个极沉的觉,丝毫看不出是一个饿了两天两夜的人。她无骨般地靠在床头,似随意道:“怎么就吓着了?莫非你以为我死了?”
死这个字,惊得青衣丫头面色发白,一颗心更是如坠冰窟。
“大…大姑娘,奴婢胆小,你别吓奴婢了。”
少女笑了。
一室生辉。
谁也不会知道,这位武昌侯府的嫡长女已经换了芯子。
相同的名字,不同的人。
“月容你这么胆小,以后还怎么替我办大事?”
说着,姜觅光脚下地。
地板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激,退散了些许虚弱之感。叫月容的丫头赶紧上前扶她,她没有拒绝。
坐在梳妆台前,镜子中的美人惊艳了她的眼。冰肌玉骨,靡颜腻理,双眸如秋水盈波,巴掌大的小脸因为饿瘦之后呈现出破碎之美,少一分是我见犹怜小白花,多一分则是瑰姿艳逸小妖精。
月容小心翼翼地给她梳着头,半掀着眼皮窥着她的脸色。
“奴婢听说今日大公主会过府,二姑娘一早就吩咐厨房,务必全力以赴。”
大公主指今上的长女德章公主,二姑娘则是武昌侯姜惟的嫡次女姜晴雪。虽然同为姜惟的嫡女,但原主和姜晴雪却不同母。
姜惟有两房妻室,一嫡一平,嫡妻徐氏出身安国公府,平妻余氏的娘家是承恩公府。
当年徐氏嫁入姜家不久,宫中遭逢巨变。一夜之间先帝暴毙,执掌兵权的南平王被问罪。太子闻讯匆匆归京,不料途中忽染重疾病逝,同行的南平王世子不知所踪。彼此还是二皇子的今上在混乱中监国,监国之后一道圣旨发出,以偷窃玉玺意图谋逆的罪名抄了南平王府。
这桩案子,就是有名的窃玉案。
安国公和南平王情同手足,于朝堂之上替南平王求情,力保南平王的清白,并恳求今上重查案子。今上不允,怀疑他是南平王同党,迫使他悲愤之下当殿撞柱而亡。
至此,徐家失势。
今上登基之后,封生母余妃为太后,晋亲舅为承恩公,余家一时风头无二。承恩公之女余氏嫣然,一直爱慕姜惟。早年余家不显,姜惟对她来说无异于星辰大海般遥不可及。余家得势显赫之后,她求到自己的姑母余太后面前,说自己此生此世非姜惟不嫁。余太后怜其痴情,以平妻之名将她赐婚给姜惟。姜惟不敢抗旨,遂娶她过门。
当时徐氏正怀着身孕,备受孕吐之苦,在长子失踪夫君另娶他人后心情抑郁,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生生挨到生产之日,拼尽全力产下女儿之后撒手人寰。几个月后,余氏也产下一女。
大雍以瘦为美,无论男女皆追求纸片人的身材,再着以飘逸的广袖衣裳,重在呈现清逸淡雅的风姿。姜晴雪清丽纤瘦,最是合宜时下的审美。加之有生母相护,外祖家备受圣宠,自己又得余太后的喜爱,可谓是齐万千宠爱于一身。
世人捧高踩低,处处抬举姜晴雪。原主心中嫉妒,越发喜欢和姜晴雪攀比。前几日因为德章公主的一句“显山露水枉争春,凡桃俗梨难入眼”的话,恼恨自己胸大,一气之下拼命节食。
之前半梦半醒间,姜觅已继承原主所有的记忆。那些浮光掠影的画面看得她连连摇头,对原主是既可怜同情又有些怒其不争。她舔了舔脱水的唇,镜子中的美人儿也做着相同的动作。
“月容,我是不是比二姑娘美?”
月容听到她的问话,心神渐稳。
看来大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也是。
若大姑娘是有城府心眼之人,这些年又岂能被孟姨娘牵着鼻子走,更不会成日只想着和二姑娘攀比,生生丢了自己身为侯府嫡长女的体面。
“二姑娘长相尚可,但肤色不佳,怎敌得过大姑娘你肤白如雪。”
镜中的美人饿过了头,气色虽然不好,却依旧雪肌玉骨。
月容她打开妆匣,取出一支孔雀衔珠金步摇。
“放眼京中谁也不及大姑娘你肌肤如玉,这支步摇极衬大姑娘的颜色。大公主与二姑娘一向交好,若是她知道二姑娘将她送的步摇转头就给了大姑娘你,定然会和二姑娘生出间隙。”
“是吗?”
似细喃的两个字,听得月容稍稳的心神一乱,不期然和镜子里那双清澈到不染任何污秽的眸子对上,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不待她深思,只看到镜子里的美人颦起眉头,不悦地睨着她。
“你怎么还不去传早膳,是想饿死我吗?”
死这个字,令月容不敢再与之对视,忙告着罪退出去。走出采薇轩很远,她才敢停下来平复狂乱的心绪。
方才或许是她想多了。
大姑娘脾气不好,若真是知道什么必然会表露出来。她庆幸有惊无险的同时,又遗憾机会难得,错过这一次不知再待何时。
她却是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成功了。
初阳的冷芒透过雕花的雅窗,细小的微尘在光线中欢呼跳跃,仿若是送别已逝的亡魂,又像是欢迎新来的生灵。
姜觅坐着没动,一眼不眨地看着镜子中的美人。
花容耀世般般入画,明月在怀盈盈楚腰。这么美的皮囊有什么想不开的,为何非要把自己活成一个东施效颦的大笑话。
妆匣开着,一匣子的珠光宝气。
她的目光却未被那些珠宝首饰吸引,反倒地认真地研究着妆匣。妆匣木质为紫檀,雕花精美繁复,造型精巧雅致,提环把手与雕花蕊中皆镶嵌着绿宝石。她不知拨弄了哪处,露出了底部隐藏的暗格。
外面突然嘈杂起来,隐隐听到女子娇喝他人的声音。
她心念一动将那支步摇放入暗格,触碰机关恢复妆匣原本的模样。然后慢慢起身到外间,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半杯茶入喉之后好受了一些。清雅的淡香在屋内漫延,细嗅之下似乎还有一缕甜腻之气未散。她朝香气的根源望去,只看到精巧无比的紫金镂花香炉。
门被推开时,她下意识以手遮眼。
旭日东升,金光万道,正是好时光。
然而时光虽好,却被不速之客破坏殆尽。
华服迤逦的宫装少女被人拥簇着进来,在看到她之后怒斥道:“本宫送给晴雪的步摇你也敢拿,姜觅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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