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惟没有忘,他也忘不了。
他的娇娘,就是死在多年前的这一天。十几年来桂花不知落了多少回。锥心之言刻骨之痛,在面对女儿的质问时,他能有的反应还是无尽的沉默。
桂香似乎浓了一些,凉爽的秋意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沉重。
姜沅本来就怕自己的父亲,尤其是抿着唇不发一言冰冷而沉默的姜惟更让他不安。他往余氏身后缩了缩,余氏的心也跟着忽忽地往下沉。
自安国公撞死在殿前,陛下对安国公府的态度极其耐人寻味,不责不问晾在那里。久而久之安国公和南平王一样成为京中的禁忌,侯府上下也对徐氏避之不提。
但余氏知道,徐令娇是死了,又好像一直活着,活在侯爷的心里。这些年来她走不入侯爷的心,只能活在徐令娇留下的阴影中。
今日之事,确实是沅哥儿鲁莽了。
她小声道:“侯爷,沅哥儿知道错了,妾身现在就带他回去好好管教。”
姜惟身形未动,恍若未闻。
姜觅在哭,无声的那种哭。仰着倔强的脸,任由泪如雨下。那泪水像是流不完似的,在那玉色的小脸上淌出悲伤的河流。
至始至终,姜惟都默默地看着她哭,没有安慰的言语,也没有安抚的举动,从头到尾置身事外。
“…我好想母亲,若是母亲还在,定然不会看着别人欺负我。”
原主受了委屈只会一味撒泼耍横,哪怕是痛到钻心刺骨,嘴里却连一个苦字也说不出来,哪怕心里的血都流成了河,眼里也没有一滴泪。没有人知道她在故作坚强,所有人都说她脾气坏,又有谁知道她承受了多少,更不会有人知道她仅仅是一个渴望亲情的可怜人。
姜觅这一哭一诉没有大喊大叫,却比撕心裂肺的哭喊更让人动容。她的眼眶中蓄满泪水,泪水顺着她面颊不断流下来。
姜沅看到她的样子,莫名有些心虚。转念一想又很生气,挨打的人是他,到底是谁欺负谁,这个蠢货还有脸哭!
知子莫若母,一看他的表情余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疼归心疼,怨恨归怨恨,该有的姿态还是得有。
“沅哥儿,你跟我回去好好反省。”
“娘,我没错……”
“你住口!”余氏恨不得捂住儿子的嘴。“侯爷,沅哥儿还小不懂事,妾身这就带他回去好好管教。”
说着也顾不上姜惟有没有听见,强拉着鼓着腮帮子的儿子离开。
姜惟目光幽远,望着眼前的院子。
透过采薇轩的门,里面的景致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曾经那屋廊下那花架下,不知有多少美好的瞬间。
物是人非,旧景不忍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漠然转身。他的背影是那么的萧瑟,又是那么的无情。曲径幽路不回头,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姜觅一眼。
姜觅慢慢抬头,满脸泪痕。
“姑娘,你别哭了,奴婢觉得侯爷一定是有苦衷的。”子规哽咽道。
“苦衷?”姜觅用袖子一抹,湿漉漉的眼中已然一片冰凉。她望着姜惟远去的身影,眸底浮起浓浓的嘲讽。“娶妻纳妾一气生了四个孩子出来,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苦衷。”
无论他曾经对徐氏有多深情,无论这些年他如何怀念,又或许他有什么苦衷,但也没耽误他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所以在姜觅看来这样的深情比草都溅。
子规红红的眼睛里略有几分茫然,干巴巴地劝道:“姑娘,你别难过了。”
“我不是为他难过,因为他不配!”
这话子规就不懂了。
可她什么也没有问。
既然姑娘说侯爷不配,那侯爷就是不配。
……
余氏带着姜沅一到满庭芳,得到消息的姜晴雪就赶了过来。
姜沅满脸不服气地跪在院子当中,犟着脑袋梗着脖子。姜晴雪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之后,他慢慢耷下脑袋。
算了,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就勉强认个错。
余氏又气又心疼,满脸恼怒。
那个碍眼的东西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昨天才欺负了她的晴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嘲讽她,害得她的晴雪受尽委屈。今日又闹这一出,居然敢打她的沅哥儿。沅哥儿自出生以来,她都舍不得动一个手指头,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她的肺都快气炸了,胸口急剧起伏。
姜晴雪安慰道:“娘,你别生气。”
“我怎么能不气?徐令娇生的好女儿,居然敢打我的沅哥儿!”
她的女儿被人说得那么难听,她不能骂回去。她心肝肉一样的宝贝儿子,被人打了也不能还回去,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姜晴雪已经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娘,我看姜觅就是故意的。她分明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好把父亲引过去。父亲对徐夫人念念不忘,她故意提起徐夫人,不就是想趁机讨得父亲的怜爱。”
这一点,余氏很赞同。
十几年来,她和一个死人争着宠。徐令娇死后,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侯爷都绝口不提将她扶为正妻一事。当着陛下和父亲的面,侯爷拿太后姑母赐她为平妻的懿旨为由,不软不硬地把话给堵了回去。
因为不是名正言顺的嫡妻继室,她只能处处忍让徐令娇生的女儿,才纵得那又蠢又坏的东西敢对她的沅哥儿动手。
姜晴雪替她倒了一杯水,乖巧地坐着她身边。
“我听人说父亲根本没有进采薇轩,也没有安慰姜觅。谁让姜觅命中带克,父亲越是放不下徐夫人,就越不会亲近她。她克兄克母,父亲怨恨她都来不及。不管她如何装可怜,父亲也不会心软的。”
“但愿如此。”余氏叹了一口气,望向院子中跪着的儿子,眼中全是心疼之色。
不是她狠心,实在是沅哥儿那话说得不太妥当,若不让侯爷看到她教子的决心,只怕沅哥儿还要吃苦头。
这些年来侯爷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徐令娇的儿子姜润,哪怕始终音讯全无,侯府的世子还是姜润。可怜她的沅哥儿,明明是侯府唯一的嫡子,却无法被请立为世子。
徐令娇啊徐令娇,你为什么阴魂不散?
生的儿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拖累她的沅哥儿不能被立为世子。生的女儿天天碍人眼,害得她们母女不得自在。
“娘,她总这么闹,我们难道要一直忍着?”
余氏听到女儿这么问,眼底沉了沉。
……
夜渐深时,采薇轩的一处墙角升起烟雾。
凉凉的夜风送来浓郁的桂香,飘散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直往人心里钻。这桂香太过霸道,充斥在每一个角落。袅袅的烟灰气混着桂花的香,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揉合成古怪的气味,然后被风吹向四处。
烟雾升起的地方,是姜觅带着子规在烧纸钱。
原主小时候曾被乳母秦妈妈带着给生母烧过纸钱,后来听了别人的挑拨,一面怨恨自己的克兄克母之名,一面又怕自己受到安国公府的连累,便再也不肯给祭拜生母。
姜觅不停添着纸钱,什么话也没有讲。若是人死后真有魂魄,那么徐夫人和原主母女俩应该已经团聚,也就用不着她再说些什么。
纸钱烧完后,夜已深。
姜觅刚进屋,屋内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让她眸色微微一变。她让子规去睡,说是太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做。
子规不疑有她,听话地退了出去。
她慢慢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惊。
茶水见底时,柜子自动移开,露出那个隐藏的小格间。小格间内,倾城绝色却苍白如鬼的男子在看着她。
她不惧也不怕,甚至还笑着和对方打了一个招呼。
“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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