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小姑娘还是很生气。


    小脸板着,双臂抱紧,抿着嘴,扭头一声不吭望着车窗。


    钟影给她调整了下书包肩带,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下她左腿的石膏,抬起头的时候,同前面开车的裴决道了声谢。


    医院里,高浩宇战战兢兢道完歉就被家长带回去了。


    最后那几句对方家长过意不去,说改天上门致歉,被钟影拒绝了。


    一旁,秦云敏看到裴决十分惊讶,好几次想说什么。裴决倒是没多意外,视线对上微微点头,叫了她一声“云姐”。秦云敏想了想,没多问,走之前和钟影说给闻琰请假一周的事,就匆匆回了培英小学。


    原本钟影是想带闻琰打车回家的。只是碰上晚高峰,又是医院出发,手机软件上排队都要等五十来位。


    裴决站她身后,沉默注视好半晌,才低声说,坐我车吧。


    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似乎今天碰见钟影,于他而言,也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偶遇。


    说着,他把钟影落车上的伞递到钟影手边。


    看到伞,钟影愣了下。


    那会,她是有些窘迫了。


    被裴决围观了不说,小时候的毛病又被抓住,她站他面前,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闻琰在他俩中间,仰头来回瞧,见状自顾自举起手替自己妈妈接过伞,嘴上还挺客气:“叔叔谢谢你哦。”


    钟影:“......”


    裴决微微一笑:“不用谢。”


    时间已经不早。


    天黑了一刻钟,雨也彻底停了。


    路灯映在路边积水里,晕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听到后座传来钟影的道谢,裴决没说话。


    后视镜里,她刚检查完自己女儿打着石膏的左腿,抬起头的时候,下意识挽了挽鬓边早就有些乱的发丝。之前闯进他车里,裴决就注意到了。


    “几岁了?”过了会,裴决问。


    钟影摸了摸闻琰头发,笑容浅淡,眼神仿佛注视着什么万分珍贵的。


    她同闻琰说:“告诉叔叔几岁了。”


    闻琰对这位施以善意的叔叔还是颇有几分好感的,于是弯起嘴角,认认真真道:“叔叔,我今年六岁。”


    “六岁……”裴决低声。


    听到他不自觉重复的声音,钟影握紧手机垂眸不语。细长浓密的眼睫覆着,落下一层纤薄似雾的翅影。


    很快,裴决笑容温和道:“小学生?”


    “一年级!”


    说着,闻琰也打量起他。


    “叔叔你是开飞机的吗?”


    裴决目视前方,后视镜里,他看了眼不说话的钟影:“你怎么知道?”


    “你衣服。”


    闻琰小嘴叭叭:“我们课上学过。”


    “每个职业都要穿不同的衣服。”


    “上课很认真。”裴决点点头。


    小姑娘健谈,裴决是没想到。


    毕竟钟影小时候性格文静,人前话更少,和她说什么就听什么——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还可以吧。”这个谦虚就蛮不谦虚的。


    裴决:“……”


    钟影没抬眼,这会听到闻琰回的,忍不住弯唇笑。


    窗外,闹市区斑斓闪烁的霓虹光线透过车窗折射在她雪白的面颊,衬得钟影眉眼如烟,神色沉静。


    收回视线的片刻,裴决又忍不住朝后视镜看去。


    想起她十五六岁还有点婴儿肥,早上一边吃粢饭团一边往学校赶,两颊嘟嘟的,过马路的时候还跟着人群左右瞧,明眸善睐,唇红齿白。


    这会瞧着瘦了许多,虽然抿唇在笑,但下颌尖尖的,整个人显得尤其清冷。


    车子经过南州最大的商业中心堵了一会。


    商业大厦顶部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正在播放迪士尼宣传片。


    画面热闹,玩偶成群结队,城堡上空,一簇簇燃起的烟花璀璨夺目。


    “秦老师说我们春游去迪士尼。”


    小姑娘一眨不眨看了会,回头对钟影轻声说。


    “什么时候?”


    “五月。”


    这么一想,时间也快了,闻琰开心起来,左腿跟着一晃,就被钟影摁住。


    闻琰继续说:“妈妈,到时候我想买个迪士尼的书包……”


    “好。”钟影好笑,手背贴了贴闻琰温软细嫩的面颊。


    母女俩在后座小声说着话。


    驶出闹市区,进入狭窄葱郁的街道,路灯没那么亮了,相隔也较远。


    夜色潮湿,偶尔树梢落雨,在窗玻璃上滴滴答答,要不就是一阵急风敲打在车顶。


    车子快到新月湾的时候,裴决忽然捂嘴咳嗽了一声。


    母女俩齐齐抬头朝他看去。


    “没事……咳咳——”


    他抬手摆了下,想要说什么,但没止住咳嗽。


    这段时间排班密集,好几条国际长线,费神又耗体力。本来这周是有休息的,但韩薇结婚,这周和下周的排班做了点调整。加上段启淮老婆怀孕产检,他又换了一次班。弄到最后,整个东捷航空全是单身狗在飞。段启淮抽空就打趣,说他一个东捷航空的太子爷,活得清心寡欲不说,还整天累死累活。


    不过飞行员排班十分严格,上飞机前会有各项身体检查,体能训练也是长期的。眼下看来,只可能是这一阵气温降得太厉害。就说今天这场初春暴雨,天一黑,气温马上降到了五度左右,春寒料峭的。


    闻琰探头:“叔叔感冒了?”


    裴决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转过头笑道:“叔叔没感冒。”


    闻琰:“那就是着凉了。”


    裴决忍不住笑:“......是。”


    小区门口还布置着二月春节的灯饰,亮堂堂的。


    光线照射进来,钟影看着裴决,没作声。


    记忆里沉默寡言、也不怎么见笑的阴郁少年长大之后变得温和许多。


    许久,她对他说:“上去坐一坐?”


    “好久没见了。”


    她嗓音低低的,说话的时候视线始终落在裴决肩上。


    裴决转眼看向她,手上不自觉握紧了方向盘,注视钟影的眸色陡然变得极深。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久到,今天的第一面,现在还印刻在裴决脑海。


    面色苍白,细眉微蹙,惊慌失措,又有些强自镇定——和当年决然离开家时一样。不过那个时候的钟影,犟得很,一声不吭,头也不回,说走就走。


    这六年,他问过几次秦云敏,得到的回答都很模棱两可。


    就连闻昭去世,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打定了主意要和宁江的一切一刀两断,于是也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闻琰似乎感觉到什么。


    叔叔盯着妈妈,妈妈不看叔叔。


    只是大人间的暗流涌动,她暂时还不明白。过了会,闻琰低下头,悄悄玩起书包肩带上粘着的卡通小兔子。


    粉红色的小兔子被她捏着长腿跳来跳去。


    十分规整的三室一厅。


    玄关进来能看到紧邻的练琴室。


    钟影的私人钢琴工作室应该办了好几年了。裴决注意到为了尽可能让出一点空间,玄关拆了置物架一类的格挡,高处的墙上能看到一些不是很显眼的陈旧痕迹。


    填充了隔音棉的门,瞧着十分厚重。只是常年开关,边角磨损严重。房内是一片深色系的装饰。上下和四壁都装了隔音夹板,地板踩着也能感觉得出。空间不是很大,刚刚好。双层缎面的窗帘静谧合拢。一墙的金属架子上放了几层的琴谱。角落里摆着两盆半人高的绿植。


    灯打开,半月弧状的浅白光晕落满整间屋子。


    “装多久了?”裴决问。


    “五年……”


    “——不是说和我一样大吗?”


    闻琰坐轮椅上回头,“妈妈?”


    钟影:“……”


    闻琰掰着手指头,头头是道:“元旦的时候,云敏阿姨说这门年纪和我一样大,问你要不要换,你说不要。云敏阿姨又说过年往上贴几张福,你也说不要,嫌怪怪的!”


    钟影:“……”


    她明显感觉身后裴决听完笑了下,只是没出声。


    钟影推闻琰往前走:“记这么清......”


    客厅靠近阳台的角落摆了个和闻琰身高差不多的书柜。


    不过里面没几本书,迪士尼的玩偶倒是不少。分门别类,个头从大到小,颇为讲究。


    裴决没待多长时间。


    闻琰进房间写作业后,他喝完半杯温吞蜂蜜水和一杯预防感冒的冲剂就离开了。


    有些事过去太久。


    久到无从说起。


    他坐在桌边喝水,蜂蜜的味道太甜,估计是平常闻琰喝的。


    彼此问了问工作,又问了下近况,稀松平常的言语,娓娓说起,很多人和事就好像没发生过、没出现过。


    比如,闻昭。


    这间屋子什么时候开始,没了闻昭生活的痕迹——


    裴决想问。


    有一秒,就在钟影起身给他找预防感冒的冲剂时,他脑子里突然近乎卑劣地想,如果这时候提闻昭的名字,会怎么样。


    可当钟影转身,朝他微微笑着说这药琰琰也吃的时候,他又觉得没必要。


    他们都长大了。


    不是当年、刚出校园的时候——仅凭嫉妒心和占有欲,就可以口不择言、做出过分的事。


    感冒冲剂微微发苦。


    钟影见他仰头一口喝完,又笑着说琰琰喝这药跟要命似的。


    她说起她的女儿,目光总是柔软。


    裴决不知道如果换闻昭坐她对面,她是不是更柔软。


    应该是的。


    裴决咽下嘴里发苦的药,脑子里又冒出多年前的夏天,闻昭把她搂怀里亲,他身躯高大,完全覆住了怀里的少女。钟影小小一张脸,两颊淡淡的绯色,发丝粘在嘴边,雪白贝齿、乌黑一缕,唇色娇艳,亮晶晶地微微抿着。


    她仰头朝他笑,眉眼致致,顾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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