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的雨伞。”


    程舒怡笑着指了指玄关鞋柜。


    钟影帮她拿下背上的大提琴,接过一袋子啤酒,闻言也笑,张口道:“你不知道,差点被我搞丢——”


    话没说完,不知怎么,她自己倒蓦地愣住。


    昨天医院门口,裴决递来伞时的沉默面容顷刻映入脑海。


    “丢伞大王。”


    程舒怡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说:“大学那会你丢的伞可以开个便利店了吧?”


    “哪有这么夸张。”钟影低声。


    两人前后脚进屋。


    冰箱门打开,钟影扭头对程舒怡说:“拌个面?”


    程舒怡点点头,餐桌边坐下,拉开一罐啤酒,笑着说:“我可没夸张——”


    她仰头喝了好大一口,望着天花板,回忆道:“食堂、图书馆、大礼堂、操场、这几个地方你最会丢。”


    两个鸡蛋打碗里,钟影听得好笑,余光瞥了眼累瘫的程舒怡:“去沙发上躺会。”


    “闻昭给你捡伞都捡出经验了。”忽然,程舒怡说。


    握在手里的筷子微顿,钟影没说话。


    “记得有一回,运动会刚结束,你伞就没了。闻昭站起来,我和宋磊以为他要去操场找,他说不,操场那会还在下毛毛雨,你不会丢,得撑——笑死了,说雨是才停的,只可能丢在食堂。”


    记忆还是很清晰的,钟影听着,脸上微微笑起来。


    程舒怡继续喝了口啤酒,好一会,低声说:“宋磊那时候跟个傻子似的——可我忽然好怀念那个时候的他。”


    钟影看她一眼,虽然知道程舒怡一点酒精就容易上头,但还是被她弄得心头酸涩。


    油烟机打开,很快,厨房外面的动静被隔绝,耳旁嗡嗡作响。


    似乎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经历一段纯粹又美好的时光,无忧无虑、阳光灿烂,像是生而为人的限定礼物。


    闻昭给她捡伞的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高中时期。


    化学课在另一栋楼的实验室上,课前还是瓢泼大雨,课后忽地晴空万里。于是她很自然地把伞落在了实验室的水池子下边。等放学,风云突变,暴雨如注,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伞,钟影真的是恨不得敲开自己脑子扒拉扒拉。闻昭从身后叫她的时候还是一声“喂”——那阵子他刚转来,和班里同学都不熟,却都叫得出名字。唯独对她,“喂”来“喂”去的。


    钟影扭头,一眼就看到闻昭手里握着自己的伞。她赶紧伸手去拿,一边匆忙道谢。谁知——男生握得死紧,钟影一把没拿到,差点一头撞上去。闻昭匆匆看她一眼,嘟囔:“小心点”,然后握着伞就是不撒手。钟影低头瞧着一直拿不过来的伞、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位人高马大的新同学,简直莫名其妙。


    好一会,只听闻昭顾左右道:“那个、我没带伞。”


    -


    西红柿炒出酸酸甜甜的滋味。


    钟影看了眼厨房外面,程舒怡已经灌完一罐啤酒,还是那副瘫倒的姿势,一只手正举着手机玩。


    过了会,宋磊电话打来,两人就这么吵起来。


    “你妈要面子关我什么事?”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别跟我提什么一生只有一次!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一次我一次,我一次你一次——”


    钟影听得扶额,忍不住笑出声。


    外面吵得热火朝天,口袋里手机突然响起来。


    匆忙关了火和油烟机,闻琰那张神似闻昭的机灵小脸就凑满了整个屏幕。


    “妈妈,云敏阿姨问你吃晚饭了吗?”


    小姑娘笑嘻嘻的。


    钟影看了眼时间,知道她在糊弄,语气严肃:“还不睡觉。”


    话音未落,下秒,闻琰脑袋一缩,就躲到秦云敏身后去了。


    钟影:“……”


    秦云敏接过手机,开口自然而然:“别说她——是我过来要和她玩的。”


    钟影无语:“……你们就惯她吧。”


    “才忙完?”秦云敏看了眼她周围:“吃什么?”


    “随便吃点。”钟影转身去碗柜取碗。


    秦云敏朝阳台走去,说起傍晚和裴决的会面,道:“聊了点小时候的事——还有闻昭……对了,说是钟振出国了……”


    钟影捏紧手里的碗,没说话。


    “裴决加你微信了吗?”过了会,秦云敏想起什么,问道。


    钟影莫名:“加我?”


    秦云敏笑着说:“他今天一早就问我拿你微信——怎么?还没加你?”


    视频那头有些沉默,秦云敏了然:“这小子跟以前一样……”


    “影影。”


    “嗯。”


    有些话就在嘴边,张口,秦云敏却迟疑起来。


    其实说实话,和之前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相比,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对钟影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状态了。而且,她也不知道裴决会带来什么,尤其他身上还有那么多和宁江有关的记忆。


    “怎么了?”见表姐一直瞧着她不吭声,钟影好笑着问。


    视频将秦云敏眼底的担忧放大,半晌,才轻声道:“看得出来,他一直很喜欢你。”


    放下手里的碗,扭头,厨房狭窄的窗外什么都看不见。


    一点带着潮湿雨气的冷风从窗口窜进来,歇了太久的火,西红柿酸甜的味道都变了。


    “我知道。”


    许久,钟影说。


    宋磊来接程舒怡的时候,程舒怡已经有点晕了。


    她酒量奇浅,一罐啤酒就能说胡话的程度。


    宋磊好像也刚应酬完,一身的酒气。车子叫了代驾在小区外面等。


    钟影皱眉,一边扶着程舒怡,一边问他:“婚礼哪里办还没定吗?”


    宋磊长得文质彬彬,一副细黑框眼镜,瞧着书生气。毕业后,他在南州最大的报社南州新报工作,这阵子已经升到主编的位置,应酬也一下增多。


    “你知道她什么脾气吧?”


    都是相熟多年的大学同学,说起话来也不客气。


    “本来是能顺顺利利定下的——她非要跟我妈顶——我说随便糊弄下就行了,嘴上应了到时候再说嘛——她偏不——这件事上就跟魔怔了似的,非要较真!气得老人家也较真——”


    钟影听他说前半句就明白了,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


    宋磊首先态度不明确,到头来还怪程舒怡较真。


    “回去吧。”快到门口,宋磊拦腰一把抱起程舒怡,对钟影说:“怎么没看到琰琰?腿没事吧?”


    钟影:“没事。去她奶奶那了。”


    “行。我们走了。”


    钟影摆摆手,有些担忧地目送他俩。


    夜里风大,树梢隔一阵就淅淅沥沥。


    和昨天一样,傍晚的暴雨到这个时候还捎带一点尾巴,落人身上就是一个激灵。


    慢慢往回走,也许是几滴冷雨忽然拂上手背,冷不丁的,钟影想起几小时前回来时,余光里一闪而过的熟悉。


    脚步微顿。


    她站在原地,脑海冒出秦云敏视频里和她说的那些话。


    春寒料峭的深夜,站久了,委实有些冻人。


    鬼使神差地,钟影突然转身,朝着马路对面大步走去。


    停着的车不算多。


    黑色的就一辆。还开着窗。


    钟影站在驾驶座车窗前,看着靠着椅背睡着的裴决,一时间,莫名好气又好笑。


    被人盯着很容易醒。


    裴决睁开眼看到眼底带笑、神情又有点古怪的钟影,还以为自己做梦了。


    不过他确实做梦了。


    他梦到小时候钟影走丢——这两天他总梦到这个。


    他慢慢坐直,视线往前,停顿几秒,又转头,望着车窗外不说话只盯他的钟影,神色如常:“我睡着了……”


    只是他刚睡醒,语气莫名无辜。


    钟影没说话。


    她发现裴决慌乱的时候会下意识说废话。但他睡得不是很好,头发有些乱。钟影的视线从他的头发落到他整洁分明的衬衣袖口,注意到他的手微微握紧。


    “我……”钟影不吭声,裴决就会紧张——虽然没人看得出来。从小到大,他也就这个时候最紧张。


    “今天和云姐吃饭——”


    说着,裴决移开视线往钟影身后瞧,很快又移到钟影身上,于是,说了一半的话急转成:“你冷不冷?”


    “裴决。”忽然,钟影叫他。


    裴决抬头。


    “我们谈谈。”她说。


    有那么一会,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长到他们能回望彼此的人生,从小到大、一分一秒、都清晰得有如昨日。


    可又有那么几个瞬间,岁月倏忽而过,容不得片刻分神,仿佛只要分神,眼下的所有就会如同那错失的六年,再也找不回来。


    钟影下车离开,裴决望着她的背影,眉宇沉静。


    春夜实在寒冷,但毕竟由冬经春,一切都还是未知。


    “影影,我想照顾你。”


    “让我照顾你。”


    “和小时候一样就好。”裴决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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