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低头在她脸上狠狠亲了……

    今生的生活很平静。

    家里的乱事少了,一家和睦,同霍檀也算是举案齐眉,感情融洽。

    对于崔云昭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相当满足。

    没有了白头煞,崔云昭再也不会忧郁难过,她每天都很开心和平静。

    除了前世那些事还吊在心里,崔云昭已经很少再去紧张和担忧。

    日子一日日过下去,事情该查就查,早晚有真相大白的那天。

    崔云昭慢条斯理吃着芥辣瓜,被里面的辣味呛了一下,下意识皱了皱脸,然后自己就笑了起来。

    这会儿梨青进来,见她被辣红了脸,不由道:“小姐,这芥辣瓜是秦厨娘的拿手菜,可是太辣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她喝了口粥把芥辣瓜咽下去,然后就笑了:“这味道很正,吃了还挺舒服的,通气。”

    梨青便点头:“小姐喜欢这一口,秦厨娘还有别的拿手菜,都让她做了尝尝。”

    说着,梨青看她吃完了饭,便开始收拾桌子。

    “小姐,苏氏那边送了请帖。”

    崔云昭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了,道:“崔云殊嫁的苏氏?”

    “是的小姐,今日一早送来的。”

    苏氏也是四大世家之一,百年来一直盘踞伏鹿,与崔氏齐名,如今在伏鹿的官场中举足轻重。

    相比靠卖侄女才做到博陵参政的崔序,崔云殊的公爹,苏氏族长苏珩可是伏鹿实打实的知府。

    知府是朝廷任命的正五品官员,全名为权知伏鹿府事,在伏鹿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里,它的知府跟其他藩镇的知府并不相同。

    伏鹿的知府是有实权的。

    其他州府,比如博陵虽也有知府和参政、通判等官员,但做主的只有武将。

    一旦博陵知府软弱无能,整个府衙就会被防御使全权控制。

    在大周的大多数府衙中,只要有武将镇守,大多都是这个规矩。

    但伏鹿很特殊。

    伏鹿不是藩镇,没有实际的节度使辖制,一般都是其他节度使代辖。

    代和实是两回事。

    尤其伏鹿还有拓跋氏镇守,这样三权分立之下,伏鹿倒是意外和谐。

    大家都只在自己的权利之内行事,没有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也是崔云昭坚持要一家人都来伏鹿的原因。

    因为在这里,文臣也可以博得一席之地,也是在这里,霍檀能亲眼看到,三权制衡下的府衙如何运转。

    他可以增长眼界,学到以前从未学到的东西,并且在这里,他稳稳扎下根基。

    后来一家人离开伏鹿去往汴京,到了那时,霍檀早就不是轻易可以被人拿捏的普通军官。

    那时候,人人都要称呼他一声霍将军或霍承宣,即为承宣使。

    伏鹿的特殊,也就意味着崔云昭跟霍檀在伏鹿大有可为。

    想到这里,崔云昭就道:“拿帖子我瞧瞧。”

    梨青就直接从袖中取出那封帖子,递给崔云昭。

    崔云昭用帕子擦干净手,就坐在餐桌边看。

    伏鹿苏氏是很讲究的人家,高门大户,膏粱锦绣,虽是清贵氏族,却也金山堆玉,富贵荣华。

    这一封请帖就可见一斑。

    请帖外面是洒金信封,封口处用了玫瑰蜡封,散着一股很好闻的玫瑰香气。

    打开信封,里面则是一封用蜀锦裹面的请帖折,折子所用的纸则是落花笺。

    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朴和底蕴。

    崔云昭忍不住挑了挑眉,笑道:“这一封请帖就要半贯钱了,苏氏可真是富贵。”

    梨青端了庐山云雾过来,给崔云昭煮茶。

    “听闻大小姐嫁入苏氏那一日,伏鹿十里红妆,很是壮观。”

    崔云昭但笑不语。

    崔云殊是家里的嫡长女,从小金尊玉贵,比崔云昭这个族长的女儿都要受人瞩目。

    她在家中时性格温婉,样貌明艳大方,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崔氏女中的表率。

    也正因此,她的婚事极好。

    她的婚事比崔云昭的早一月有余,算算时间,已经嫁来伏鹿半年了。

    当时因为是外嫁,两地婚姻不便,在伏鹿和博陵都举办了婚礼,崔云昭得见的是崔氏的那一场,苏家长子迎娶崔云殊之后,回到伏鹿还要再举行一次。

    梨青说的应该是这一次。

    “还是你细心。”

    崔云昭对崔云殊并不关注,梨青便也没多打听,应当是今日收到了请帖,才特地问了问秦厨娘。

    秦厨娘是伏鹿本地人,因为手艺好,经常在大户人家做厨娘,对于伏鹿的这些事她门清。

    夏妈妈特地把她请来,也有这个打算。

    秦厨娘可聪明,知道霍檀以后不一般,霍氏给的月银又多,立即就来了。

    这十里红妆,应该就是秦厨娘讲的。

    梨青被崔云昭一夸,并没显露出得意,只是继续道:“我又仔细问了问,秦厨娘也只知道苏氏的大概。”

    苏氏这样的人家,跟崔氏是一样的,宅门里无论乱成什么样子,外人看来都是花团锦簇,一派繁荣昌盛。

    崔云昭就笑了,指了指绣墩,抿了口茶:“你说来听听。”

    云雾的口感比清茶要略微厚重一些,回甘很清新,崔云昭很喜欢。

    梨青便坐到绣墩上,把茶壶从茶炉上取下,反而放了两个橘子。

    “秦厨娘说苏家家风清正,在成婚之前,是不允许少爷们有通房的,并且他们要求自家的女婿也是如此。”

    倒是对儿女都一视同仁了。

    崔云昭前世没怎么同苏氏来往。

    她刚搬来伏鹿时,霍檀不过只是个副指挥,名声也不显赫,后来霍檀慢慢高升,也过了一两年,那时候苏珩又病了,衙门里的辞官修养,闭门不出,同其他人家都不来往。

    崔云昭作为姻亲,也只能过年时见一见崔云殊。

    崔云殊从小就要强,她所拥有的都是最好的,在崔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名声极好。

    嫁来苏氏,也是直接嫁给少族长,一过门就是大少夫人,以后的苏氏宗妇。

    她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过得很好,日子幸福。

    崔云昭同她不算太熟悉,前世那时候自己又病了,便也没有同崔云殊多说过什么。

    两个人之间从小到大都很生疏。

    她确实不知苏氏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事情,看来这位秦厨娘,似乎也知道的不多。

    梨青见她听得认真,便继续道:“秦厨娘说,虽然苏氏听起来家风清正,少爷成婚之前不能有通房,却也不禁止他们纳妾,就现在这位家主,光儿子就有七个,女儿也有六个。”

    崔云昭一直没关注过苏氏,现在一听,不由咋舌。

    苏家最能生的就是崔序和贺兰氏,就这样,也没十几个孩子啊?

    “苏明府妾室多吗?”

    明府是对知府的雅称,崔云殊嫁来苏氏之后,崔云昭还没登门拜访,直接喊伯父倒是冒昧了。

    谁知道苏氏愿不愿意认霍氏这门亲?

    这事也由不得崔云殊做主,就是她想认堂妹做姻亲,也得苏珩答应才行。

    不过崔云昭隐约记得,苏珩确实称病致仕,但他却一直没有病故,到霍檀登基之后还健在,重新活跃在朝堂上。

    梨青继续说:“秦厨娘说,苏家上一辈的妾室可不少,好多都是丫鬟提拔上来的,都有卖身契,所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出来见客的不多,只有膝下养了孩子的才会见客。”

    崔云昭咋舌:“听起来比崔氏规矩还多。”

    跟苏氏相比,崔氏的简直是神仙日子。

    先后两任家主都没有妾室,一家子干干净净的,就是姐妹之间有些口角也无伤大雅。

    梨青说到这里,就没有可说的了:“其他的事情,秦厨娘也不知道了,她说她们厨娘之间虽也会说主家的事,但苏氏的厨娘是家生子,从来不多说。”

    “她还同我保证,她知道分寸,霍氏的事她是不敢说的。”

    这些厨娘很是知道厉害的。

    文臣敢惹,武将却不敢。

    那是真要命。

    崔云昭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打开请帖折,就看到里面娟秀的字体。

    确实是崔云殊亲笔所写。

    崔云殊写到,家中诞育双生儿,喜事一桩,特地宴请姻亲庆贺百岁。

    拜帖之后,写了崔云昭和霍檀两个人的名字。

    崔云昭松了口气。

    崔云殊倒也知道关键,没有只请崔云昭,就连霍檀也一并请了。

    若是门户差不多人家,就连林绣姑也要请,去不去是一回事,请不请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眼下霍氏门第还没有高到让苏氏也高看一眼的地步,所以只请了姻亲关系最亲近的崔云昭和霍檀。

    崔云昭看了眼时间,日子定在三日后,那时候霍檀正好回来,倒是可以去一趟了。

    崔云昭合上请帖,对梨青道:“也不知这一对双生儿是谁的孩子,请帖也未写明,总归就按常例准备贺礼,你另外让小满去一趟琳琅绸缎庄,让他们赶一套婴儿的襁褓出来,就用妆花缎的,样式用郑掌柜新作的花样。”

    小满就是夏妈妈新选来的小丫鬟,今年十三岁。

    她本名就叫小满,崔云昭觉得好听也好记,就没有给她改名。

    这孩子很勤快,手脚麻利,又很懂事,崔云昭就让夏妈妈亲自教她,偶尔闲了也教她几个字,也都认真学了。

    这种跑腿的活计,她也能做的很好。

    梨青便福了福,给她续上了茶,这才出去忙。

    崔云昭又看了看那封请帖,才想到崔云遥已经同拓跋氏过了三书六礼,等到今年夏日,应当也要嫁来伏鹿。

    这么一想,倒是有点意思。

    伏鹿世家和武家都娶了崔氏女,而霍檀这个新秀也迎娶了崔氏女,在三足鼎立的伏鹿,竟然都跟崔氏联姻,不得不说,崔氏的运气倒是很好。

    想到这里,崔云昭不由笑了一下。

    若是崔序能看到以后,怕不是做梦都要笑醒,苏氏和拓跋氏最后都成了大楚的忠臣,在朝中举足轻重,加上崔云昭自己,崔氏真是选了三门好姻缘。

    想到这里,崔云昭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淡了。

    她慢慢品了口茶,对刚忙完过来的夏妈妈道:“妈妈,我们下去午逛街吧?”

    崔云昭和霍新枝下午得闲,出去逛了一圈。

    两人都是头回来伏鹿,对伏鹿并不算熟悉,只先在青云街上看铺子。

    一边逛,崔云昭一边给霍新枝讲,教给她如何选铺面。

    一路走走停停,看看买买,一晃神就过了一个时辰。

    崔云昭走得有些累了,就拉着霍新枝去了广德楼,坐下来点了几样茶点。

    对于这样的地方,霍新枝在博陵也跟着崔云昭去过好几次,倒是不觉得陌生。

    只是她上下打量,就对崔云昭说:“这家生意真好。”

    可不是,这半下午的时候,广德楼二楼也坐满了人,因为是茶点斋,客人们都很安静,倒是没有任何喧哗声。

    两人要了个窗边的位置,倚着栏杆眺望,能看到下面的细流扶风和溪水淋淋。

    景致很不错。

    崔云昭笑道,指了门口广德楼的欢门,道:“你看那欢门,上面不是有个品字?就意味着他们家是老字号,在这条街最少三十年了。”

    既是老字号,屹立不倒三十年,口味肯定很好,生意怎么可能差得了。

    霍新枝眼睛一亮,仔细看了看,才笑道:“还是你懂行。”

    两人说了会儿话,茶就煮开了。

    藉着新茶,她们坐在春日暖风里,舒服又自在。

    就在这时,邻桌的几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崔云昭两人耳力都很好,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二狗,我跟你说,我早起过来的时候,刘家村那边打起来了。”

    另一个男人道:“你昨日不是去的博陵?今晨才回来?”

    说话的男人叹了口气,道:“昨日生意没做完,只好在博陵睡了一夜,今晨天不亮就往回赶,谁知道路过刘家村的时候,听到那边传来打仗声,可吓坏我了。”

    叫二狗的男人叹了口气。

    崔云昭和霍新枝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放轻了动作,听得格外认真。

    “这世道,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

    卖货郎就说:“可不是,当时路上还有好几个路人,都吓坏了,生怕牵连到自己,我们一路往前跑,看到巡逻的巡防军才算放心。”

    二狗道:“官道上怎么还有巡防军啊?”

    那货郎也有些疑惑,他咂了咂嘴,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就是一队骑兵,往前面赶路,不过看到他们,行人就不害怕了,后面我们都不跑了。”

    “那队士兵一个个虎目圆瞪,精气神十足,肯定是精兵,他们去了,咱们就踏实了。”

    听到这里,崔云昭心里也有数了。

    她猜测这一趟可能跟霍檀要做的事情有关。

    因为事先知道霍檀的动向,所以她很轻易就猜到了,心里略微安定一些。

    霍新枝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沉了沉脸,跟着叹了口气。

    崔云昭不好多说什么,只同她说了会儿话,两个人才离开了广德楼。

    等走到人少些的地方,她才笑着安慰霍新枝:“阿姐莫要太担心,这听着也不是大事。”

    霍新枝笑笑,说:“我就是担心九郎。”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面对着她,迎着下午西去的夕阳,面容精致而美丽。

    她眉宇间总是很放松,那双眼睛也总是含笑着,让人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

    此刻也是如此。

    霍新枝摆了一下手:“看我,又说胡话了。”

    她说这些,反而会让崔云昭焦急。

    虽然平日里他们小夫妻二人表现得淡淡的,但霍新枝却知道,两个人感情很好。

    有没有感情,只看两个人是否齐心协力就足够了。

    平时霍檀在外面打拼,崔云昭打理庶务,两口子井井有条,有商有量,比之父母当年还要亲密。

    他们一起为了这个家努力,不表现出来过分亲昵,不代表感情不好。

    相反,这才是最真的感情。

    霍新枝很少在崔云昭面前说担心的话,就是怕崔云昭也跟着难受。

    她想让崔云昭永远这样笑着,开心着,无忧无虑。

    崔云昭却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阿姐,”她的声音很轻,犹如夏日里的黄鹂,在耳边清脆鸣叫,“你不用太过为我担心,夫君的能力我很清楚,只要没有大战事,我不会太过担忧,你也是。”

    “夫君在外征战,就是为了我们一家老小幸福平安,你若是整日里都心惊胆战的,那夫君所付出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们过得好,才是对夫君最好的安慰。”

    霍新枝眨了一下眼睛,顿时觉得心里一片温暖。

    崔云昭总能安慰到她。

    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无论在博陵还是伏鹿。

    渐渐的,她跟霍檀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霍新枝回握住崔云昭的手,轻轻笑了一下,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我明白了,多谢你。”

    崔云昭回过头,看着她笑:“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逛完了街,买了新的衣裳,两个人就回了家。

    晚上霍檀没有归家,林绣姑也知道他忙,倒是没有再问。

    和和睦睦用过了晚食,崔云昭回到东跨院,换了衣裳就开始读书。

    最近太忙了,她好久都没有读书,趁着霍檀不在赶紧读一会儿,他一回来就要闹人。

    读过三章游记,崔云昭便收起了书,洗漱入睡了。

    次日清晨,她早早就起来了。

    她正想躺在床上躲会儿懒,可她刚动了一下,就听到外面有另一道呼吸声。

    那呼吸声的节奏很熟悉,似乎就是这几个月里同床共枕的那个人。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她侧过身,伸手拉开帐幔,顺着缝隙往外看,就看到霍檀军服的一角。

    崔云昭瞬间有些惊喜。

    霍檀怎么回来了?

    她没有唤他,只是把缝隙拉开得更大一些,动作很轻,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果然,透过缝隙,崔云昭看到霍檀身上穿着军服,合衣躺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

    崔云昭心里微松,又仔细看了看,见他衣裳很干净,没有血迹和灰尘,心里就更放松了。

    她轻轻收回手,转身平躺在床榻上,下一刻,困意再度涌来,她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

    霍檀一回家,她心里就踏实了。

    等她再醒来,已经过了辰时正,崔云昭眨了眨眼睛,才想起霍檀已经回家了。

    她侧耳倾听,没有听到熟悉的呼吸声,就猜到霍檀已经醒来了。

    他一贯自律,很少会贪睡,即便昨日回来很晚,一大早也起身了。

    崔云昭好奇昨日的事,也睡不着了,便直接起身。

    梨青端着水盆进来,刚要对她说话,就看到崔云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梨青顿时打住了话头。

    崔云昭轻手轻脚下了床,春日里地毯不凉,她就只穿着袜子,踩在地毯上。

    梨青同她对视一眼,立即就明白她要吓唬姑爷。

    于是梨青很机敏的给她做了个手势,告诉她霍檀坐的位置。

    运气很好,霍檀刚好背对崔云昭而坐。

    崔云昭屏住呼吸,来到门边,探出半个头,就看到霍檀背对着她读书。

    阳光里,他的身影挺拔,腰背笔直,比之翠竹还要出类拔萃。

    崔云昭不自觉笑了起来。

    她两三步上前,犹如灵活的猫儿,直接跳到了霍檀的背后。

    下一刻,她伸出手,轻轻捂住了霍檀的眼睛。

    霍檀一直背对着她,她自然看不到霍檀早就勾起的唇。

    不过,霍檀还是放纵自家娘子的“调戏”。

    等被捂住的眼睛,崔云昭就道:“猜猜我今日穿的什么衣裳?”

    让霍檀猜她是谁,太傻了,崔云昭倒是狡猾,让他猜这个。

    霍檀伸手碰了碰崔云昭的手,佯装沉吟,片刻后,他才道:“娘子还穿着中衣?”

    霍檀的声音染着笑,故意逗她:“我还能猜出来,娘子穿的是我最喜欢的那身淡鹅黄色的中衣,脚上只穿袜,没穿鞋。”

    居然都猜对了。

    崔云昭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果然穿着但鹅黄色的中衣。

    她正要开口询问,下一刻,男人轻轻碰触她手背的手就一个用力,拽着她的手腕一拉。

    崔云昭只觉得天旋地转,很快,她就落入了熟悉的怀抱里。

    崔云昭那头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飘散,在光影里画出一道道细碎的光剑。

    霍檀把她结结实实抱在怀中,低头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早安,娘子。”

    崔云昭脸上微红,她看了一眼珠帘晃动的大门,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大白天的,怎么如此无赖?”

    霍檀笑了一下,把她搂得更紧了,有些得意:“难得猜中了娘子的题目,我当然得要赏赐。”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崔云昭抬眸看他,片刻后伸手捏了他的鼻子。

    “你回来时就看过我的衣着,肯定能猜中。”

    崔云昭哼了一声,倒是舒舒服服窝在他怀中,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檀把下巴撑在她肩膀上,声音也有些慵懒。

    “子时回来的,看你睡得熟,就没打搅你。”

    崔云昭抬眸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院落,见外面没有人,才问:“事成了?”

    霍檀笑了。

    他的笑声干净又清爽,悦耳又动听。

    从他的笑声里,崔云昭已经找到了答案。

    崔云昭也跟着笑了。

    “恭喜夫君。”

    霍檀垂下眼眸,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同喜同喜。”

    霍檀抱着她,微微晃了晃,觉得一颗心都圆满了。

    春光正好,鸟语花香,正是人间好时节。

    暗中害过他的人,害过他那些兄弟的人,已经再也看不到这昭昭春日了。

    他们被永远留在了景德五年,留在这春日降临的这一刻。

    第112章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

    霍檀抱了崔云昭好一会儿,被她瞪了好几眼,才依依不舍松开了手。

    崔云昭灵巧起身,快步回了卧房,霍檀也跟着进来了。

    梨青方才没敢出去,现在终于得了机会,一溜烟跑走了。

    等人走了,霍檀才坐到罗汉床边,一瞬不瞬看崔云昭更衣。

    崔云昭背对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让人心痒难耐。

    霍檀轻咳一声,低头抿了口热茶,才道:“昨日我回了一趟博陵。”

    崔云昭穿上短褂,套上月华裙,才转过身来,看向霍檀:“你说,我听。”

    霍檀点点头,才低声道:“岑长胜去剿匪的事情,是我一早就让人在岑勇耳边说过的。”

    霍展虽然故去了,但在军营里的人情却还没散呢,霍檀自己又很有本事,这五年下来,积累了不少人脉。

    他想做事,并不困难。

    岑勇身边有他的人,崔云昭也不意外。

    霍檀见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由摇着头笑了一声:“你啊,我还等你惊讶反问呢。”

    崔云昭白了他一眼,坐到了妆镜前,开始仔细描眉。

    “别左顾而言他,快说。”

    霍檀点点头,才道:“岑勇是不喜欢岑长胜,可再不喜欢,也是亲生儿子,还是已经长成的长子,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当然要推岑长胜一把。”

    说到这里,霍檀冷冷一笑。

    “岑勇肯定觉得,他儿子草包不要紧,只要身边的人英武就行,可他却不想想,那些有能力的长行们,谁愿意跟着岑长胜呢?能跟着他的还不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酒囊饭袋。”

    “也就那个副手章闯还算精明,我就提前给他安排了点小事,让他这一次刚好没办法随队出征。”

    崔云昭点点头,从妆镜里看他。

    霍檀也对着她笑了一下,脸上都是大仇得报的喜悦。

    也就在她面前,他才能如此放松。

    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担心任何事。

    霍檀笑了一下,继续道:“昨日一早,岑长胜就出征了,他要去的就是被山匪控制的刘家村。”

    听到刘家村三个字,崔云昭勾了勾唇角。

    霍檀没有看到她的表情,继续说:“而我,也恰好听闻清淤那边的差事有阻碍,率领亲兵出行查看。”

    “我们行至长安渠时,恰好遇到了逃出来的村民,说那些盗匪手里有火药,便立即赶往刘家村。”

    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

    霍檀挑了一下眉,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只是可惜啊,我们赶到的时候,岑军使恰好被山匪杀死,横尸当场,我没能来得及救他,只能把害死他的人直接杀害。”

    霍檀赶到的时候也太巧了。

    这里里外外真是安排的丝毫不差,时间稍微差一点都不行。

    崔云昭有些好奇霍檀的后手:“然后呢?”

    霍檀看着崔云昭窈窕的背影,笑了一下。

    “兄弟惨死,我当然很愤怒,立即率领亲兵清缴匪徒, 英勇救下了被欺负的村民和岑勇手下的士兵, 然后我当即便请了村中的老木匠, 取了最好的一副棺材, 把岑长胜收殓。”

    崔云昭:“……”

    说到这里,霍檀差点没笑出声。

    “收敛之后,我一路悲痛地扶灵回博陵,把岑长胜的遗体,完完整整送回了家中,亲自送到了岑勇面前。”

    霍檀道:“看我这般仗义,岑勇甚至还感谢我,说要不是我,岑长生可能都留不下全尸,无法入土安葬。”

    哎呀。

    崔云昭也险些没笑出声。

    霍檀这一次真是够阴险的。

    他杀了人家儿子,还要让人家谢谢他,真是把人卖了还要让人家自己数钱。

    对于霍檀来说,岑长胜死了就死了,死后如何他毫不关心,为国捐躯也好,风光大葬也罢,人都死了,那些名声根本就不能换来什么。

    若是可以再利用岑长胜的尸体一次,他何乐而不为?

    这样一来,岑勇就欠了霍檀一个大人情。

    想到这里,崔云昭长舒口气:“夫君实在是高,妾身佩服。”

    霍檀听她说妾身两个字,甚至打了个激灵,直接说:“皎皎可别用那两个字,我可是浑身难受。”

    崔云昭轻笑出声。

    她放下胭脂盒,转身看向霍檀,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脸上都是舒心的笑。

    岑长胜不是什么心腹大患,可他却是阴沟里的老鼠,时刻阴森森盯着人。

    他害过那么多人,害死了那么多霍檀的兄弟,霍檀不杀他是不可能的。

    现在终于把他除掉,霍檀和崔云昭才长舒口气。

    崔云昭问:“岑勇没怀疑?”

    霍檀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嘲讽:“岑长胜做的那些脏事,都不敢告诉岑勇,我同岑长胜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根本就没有大矛盾。”

    “若我只为了他不阴不阳的几句话就杀人,还是团练使的长子,那我也不是我了。”

    对于岑勇来说,根本就没有岑长胜曾经杀害霍檀这件事,而且隆丰村那一回,岑长胜做的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即便那他身边帮他出谋划策的幕僚会告知岑勇,他手里可是一点证据都没有。

    岑勇相不相信都是一回事,甚至会怀疑他的人品。

    岑长胜都已经没了,给他出谋划策的那些人,若是聪明,就会闭口不谈,绝对不能提以前做过的脏事。

    这样,他们才能平安活下去。

    否则……

    霍檀又吃了一口茶,淡淡道:“我昨日并非是特地过去的,我的差事是去清淤,碰到村民是意外,过去救援也只是义气,毕竟我已隶属伏鹿,不再属于博陵军。”

    里里外外,这件事都没有任何瑕疵。

    所以即便岑勇会怀疑,也怀疑不到霍檀头上,他很可能会怀疑岑长胜身边的那些人。

    不过,那些人已经被霍檀灭口了。

    死无对证,真相究竟是什么无人得知,岑长胜已经死了,若是岑勇聪明,好好培养幼子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战场危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死在战场上,都已经是岑长胜最好的命数了。

    霍檀放下茶杯,淡淡道:“岑勇其实并没有多少伤心,甚至都没有哭。”

    “他很平静就要求家里人安排后事,同我和我手底下的亲兵道谢,说这个人情他会记得。”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崔云昭不由叹了口气:“岑勇真的是。”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崔云昭起身来到罗汉床边,拍了一下他的手,道:“事情已经了解,那就让它过去,咱们朝前看。”

    霍檀反手握住了她手,直接站起身来,并肩去了堂屋。

    “娘子说的对!”

    他说着,笑道:“我都饿了,咱们吃早食吧。”

    等热气腾腾的打卤面端上桌,霍檀立即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崔云昭小口吃着,同霍檀说了苏氏的事。

    霍檀想了想自己的时间,道:“我后日能挪出两个时辰,可以陪你去苏氏,不过……这孩子应该是苏珩的。”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

    “苏明府不是已经四十有五了?”

    霍檀点点头,语气淡淡道:“他是四十有五了,可续娶的夫人才二十有八,若非这一对双生儿是续弦所出,如何可能办百日宴?”

    崔云昭都愣住了。

    苏家这些事,她怎么不知道。

    不光她不知道,似乎就连崔序和贺兰氏也不知情,整个崔氏就无人提起。

    霍檀能知道,是因为这两日他可没闲着。

    伏鹿不比博陵,关系错综复杂,他一过来就让人仔细查,每一家都是什么情况,姻亲又都如何,都查的清清楚楚。

    苏氏规矩是很重,消息也从不往外传,可他们姻亲是实打实的,这总不会错。

    霍檀道:“因为这个续弦有些说法,所以苏氏没有大办,没有张扬,你堂姐便也不好往家里说了。”

    崔云昭顿时就来了精神。

    霍檀看她饭都不吃了,只目光炯炯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他推了一下碗,让她继续吃,才开口道:“你堂姐比你早成亲吧?我记得是去岁十月?”

    当时婚事很热闹,霍檀也听说了这一桩天作之合。

    崔云昭点头:“十月初。”

    霍檀便喝了一口面汤,道:“在这之后大约几日,苏珩的妻子,伏鹿年氏病逝了,听闻当时她病得很重,已经起不来床了,家里什么情景咱们不知情,也不知道你堂姐是如何过的。”

    霍檀道:“但是很肯定的是,十一月时这位苏珩的发妻便撒手人寰了。”

    如此说来,这事也就发生了小半年。

    可这位续弦的孩子都已经生了。

    崔云昭都有些惊讶了。

    她以前可不知苏氏乱成这样。

    “这续弦,进门前就有了身孕?”

    霍檀摇了摇头:“不,她一早就是苏珩的妾室,是年氏孀居在家的外甥女。”

    崔云昭已经被这关系弄乱了。

    霍檀见她满脸懵懂, 心里痒痒的, 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好好吃饭。”

    崔云昭哦了一声,一边慢慢吃面条,一边催:“你快说啊。”

    霍檀笑了一下,才道:“其实很简单,苏珩发妻年氏的外甥女早年外嫁别府,夫婿年轻过世,她回家孀居,后来不知怎么就去了苏家,一来二去,跟苏珩看对了眼。”

    “若只做妾,倒是可以含混其词,所以苏珩就直接纳了发妻的外甥女做妾,养在了身边。”

    崔云昭方才也回过神来,顿时觉得有些不齿:“真是……真是为老不尊。”

    霍檀也点点头,他继续说:“外人不知道苏氏这些事,但拓跋氏却不可能不清楚,这消息也是他们卖给我的,权当是见面礼了。”

    崔云昭点头:“然后呢?”

    “然后就是年氏过世,小妾上位,她娘家本来也不差,便顺理成章成了继室,不过她少出来见客,一直称病,可能想要趁着这一对双生儿重新亮相。”

    难怪,这事外人皆不知。

    膏粱锦绣,却藏污纳垢,真是让人不齿。

    崔云昭垂下眼眸,叹了口气:“大堂姐在苏氏,只怕没那么顺遂。”

    苏氏家里这一笔烂账,让人实在没什么胃口了。

    崔云昭差不多用过了早食,就送霍檀出门上差去了。

    霍檀叮嘱她几句,让她在家里不用太操心,说这两日可能都要宿在军营,后日就回家陪她去苏家。

    崔云昭便让小厨房给他准备了些点心,拿到军营里同将士们分一分。

    忙完这些,也到了晌午时分。

    崔云昭叫了夏妈妈和梨青,一起看了梨青拟的礼单,然后才同夏妈妈议论了苏氏的事。

    夏妈妈听罢就叹了口气。

    “大小姐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听起来,这位继母比她也不过才大九岁,却要压她一头做长辈。”

    想到这里,崔云昭就忍不住冷哼:“原来还以为苏明府比叔父强一些,如今看来倒是半斤八两,没一个好东西。”

    一个自私狡诈,一个贪花好色,即便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可这也实在让人不齿了。

    崔云昭猜测:“依我看,那位原配年氏的病就是这么来的。”

    夏妈妈点点头:“等去了苏氏,小姐可问一问大小姐。”

    两人说到这里,就没再多说此事。

    之后两日,趁着博陵那些人还没搬来伏鹿,崔云昭领着一家老小在伏鹿好好玩了两日。

    算上林绣姑和几个弟妹,有一个算一个,一起出门逛街看景。

    索性春日正好,鸟语花香,正是踏青赏春的时节。

    不过两日,一家人就对伏鹿熟悉起来。

    知道哪一家点心好吃,知道哪家正店的甜酒好喝,也知道谁家的金玉头面更漂亮。

    这样仔仔细细地逛一遍,才能熟悉新的州府。

    一晃神,两日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要去苏氏的日子。

    崔云昭一早便起来了。

    要去苏氏,她难得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上了新作的浮光锦坦领衫子配百迭裙,顿时就显得灵动活泼,有一种轻快活跃之感。

    配着妆容,她也换了双环髻,耳上各一只珍珠耳铛,脖颈上配的就是那串霍檀送她的八宝璎珞。

    这样一看,整个人娉婷窈窕,容色姝丽,颇为轻灵秀美。

    既雅致,又不太过厚重,一看便知是刚嫁人的小娘子,也不抢主家风头。

    夏妈妈帮她在眉心点了一朵海棠花黄,满意地点点头:“小姐真是极美。”

    崔云昭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得意地挑了挑眉。

    “女为悦己者容,我自己让我自己高兴,也是一样的。”

    夏妈妈就笑了,又给她配了一条流光溢彩的披帛,就道:“好了。”

    她这边刚打扮完,霍檀便一步迈进屋里。

    他本来想说句话,抬头就看到崔云昭这美若天仙的模样,顿时呆住了。

    他一瞬不瞬盯着崔云昭看,眼睛都忘了眨。

    崔云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逗他:“夫君这是瞧什么?难道是我打扮得不够稳妥?”

    霍檀这才回过神来。

    他看到夏妈妈打趣地笑了一下,不由有些赧然,摸了摸鼻子道:“我是看娘子太美。”

    夏妈妈摇着头退了出去,霍檀才进了卧房,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崔云昭的发髻。

    “以前怎么没见过娘子梳这发髻?很好看。”

    崔云昭眼睛笑成了月牙儿,看上去越发清新可爱。

    让人觉得喝了蜜一样甜。

    “这发髻有些张扬,以前是不好梳的,如今要同霍指挥出门,自然可以张扬一番。”

    霍檀大笑一声,道:“那我得努力,以后让娘子越发张扬美丽。”

    他道:“娘子略坐,我也换身衣裳。”

    崔云昭就道:“给你准备好了,去吧。”

    很快,霍檀就换了一身朱青色常服出来。

    这身衣裳窄袖收腰,下摆刚好到靴子尖上,领口一圈若隐若现的绣纹,既素雅又干练,很适合霍檀。

    衬得他猿背蜂腰,身姿颀长,好一个陌上少年,清隽如竹。

    崔云昭叫他来身前,给他膝上白玉腰带,然后才满意地点点头:“咱们的衣裳刚好相配。”

    霍檀握住崔云昭的手:“走,让别人羡慕一下。”

    崔云昭不由笑了。

    苏氏跟霍府不过就隔了两户人家,崔云昭就连马车都没叫,准备同霍檀直接步行过去。

    两人刚一出院门,就听到巷子里十分热闹。

    他们往边上一看,便看到苏氏门口马车排队,人来人往,端是宾客盈门。

    人一多,自然就热闹了。

    崔云昭和霍檀对视一眼,霍檀低声道:“看来这苏氏在伏鹿很有人情。”

    崔云昭点点头,夫妻两个略等了一会儿,见那边人略少些了,才领着夏妈妈跟宿二往那边走去。

    等到了苏氏门前,那名一直站在门房前的老管家眼睛尖,已经瞧出他们的来路。

    便客气道:“崔二小姐,霍指挥,久等久等,里面请。”

    崔云昭点点头,夏妈妈就上了礼单,一家人就往苏氏里面走。

    同装修一新的霍府相比,苏氏要显得古朴端庄许多,一景一物,一草一木,似乎都是多年旧物,有一种饱经岁月的沧桑和沉稳。

    尤其是前面见客堂的匾额,似乎已经多年未换,上面还是早年家主的笔墨。

    男客和关系较远的女客都在外面的见客堂处,崔云昭刚一进去,一个略有些面熟的小丫鬟就上了前来,同崔云昭见礼。

    “二小姐,这边走,大小姐一早就等您了。”

    这倒是难得。

    前世两人都来了伏鹿,崔云殊同她也不亲近,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有话要说?

    崔云昭同霍檀点点头,示意他小心些,才笑着跟小丫鬟走了。

    跨过垂花门,一路往里面行去。

    今日的苏家里里歪歪都热闹。

    不光外面的见客堂聚满了客人,就连内宅也有不少相熟的女眷,崔云昭粗粗看过,猜他们都是年氏和继室的亲眷,都是过来贺礼的。

    崔云昭去的方向同那些夫人娘子不同,她被小丫鬟领着往另一条小路上行去。

    “大姐姐如今住哪里?”

    小丫鬟轻声细语:“少夫人同大少爷住摘星楼。”

    崔云昭点点头,没有再问。

    摘星楼似乎有些远,连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两人才来到摘星楼前。

    崔云昭仰头看去,就见摘星楼上下一共有三层,样式有些陈旧,不过院落里外倒是很干净。

    此刻有另一名媳妇子等在门口,见了崔云昭和夏妈妈,立即就上前,笑道:“给二小姐见礼,许久未见,二小姐越发脱俗。”

    崔云昭倒是认得她。

    她是大堂姐身边的内管家,姓赵,人称赵娘子。

    “赵娘子,许久不见,你也依旧精神。”

    赵娘子就笑了笑,又同夏妈妈见礼,便陪着她们往里走。

    “小姐一早就等着呢,”她说着,领着他们直接进了茶室,“小姐,二小姐到了。”

    茶室里香烟袅袅,景物陈设雅致,一展四扇山水屏风隔开了视线,崔云昭只能看到官帽椅上坐了个消瘦的身影。

    等绕过屏风,她才看到崔云殊的面容。

    崔云殊依旧是出嫁前那般明艳面容,可她整个人却清减许多,眼睛里的光彩也都黯淡了,犹如凋零的花,有些零落。

    崔云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看向崔云殊,一如既往唤她:“大姐姐。”

    崔云殊忽然红了眼眶。

    她原本不想哭的,她想坚强一些,想要让人看她过得好,可看到这样明媚开朗的妹妹,她就忍不住要难过。

    明明在娘家时两人关系并不热络,明明她父亲那样对待了她,可她依旧这样笑着,叫她大姐姐。

    崔云殊忽然低下头,用帕子抹了抹眼底的泪。

    崔云昭惊讶极了。

    她忙上了前来,坐到崔云殊身边,轻声问:“大姐姐,你可是受了委屈?”

    崔云殊摇了摇头。

    她哽咽一声,好半天才压下心里的翻涌的愧疚。

    “我是,我是没脸见你。”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这话会从崔云殊口中说出来。

    前世她没听过,今生也不以为自己会听到。

    崔云殊从来都要强,她不肯认输,从不低头,脖颈永远高高昂着,让人只能看到她的光彩。

    可现在,她居然说了这么句话。

    崔云昭如何能不惊讶。

    崔云殊没有听到崔云昭的回答,眼眸里有着很浓的歉疚,她抿了抿嘴唇,道:“父亲那样对你,把你的婚事潦草就定下,我如何有脸面见你?”

    “那时我刚嫁来伏鹿,对这些一概不知,若是我知晓,一定不能……”

    一定不能让父亲一错再错。

    崔云殊是很高傲,很要强,可她更不喜欢欺凌弱者。

    崔云昭的婚事,对于崔云殊来说,就是父亲对失去父母的弟弟妹妹们的欺凌。

    若是她在,一定不会让父亲母亲那样行事。

    “你的婚事定的太快了,定下不过一月就成婚,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嫁到了霍家。”

    说到这里,崔云殊就又忍不住掉眼泪。

    她很少哭的,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苦,都不会哭,可是现在,她却哭了。

    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欢喜。

    她抬眸看向崔云昭,那双同崔云昭一般无二的眉眼闪着水光,眼眸里有着欣慰。

    “还好,还好你过得好,还好你没有沉浸在怨恨里,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做。”

    崔云昭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前世崔云殊很少见她,却也经常往霍氏送东西。

    她不给别人,只给崔云昭,衣食住行都有照顾。

    她羞愧于父亲的自私,痛苦于自己的疏忽,前世崔云昭和霍檀过得并不好,所以她更羞愧,根本不敢见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弥补崔云昭。

    即便两家同在一条巷子,也不敢多走动,生怕崔云昭见了她就痛苦。

    崔云昭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握住崔云殊的手,很肯定告诉她:“我过的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截止今天,这本书已经连载三个月满勤了!光荣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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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咱们家也是运气好,这……

    崔云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她抬眸看向崔云昭,就连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擦。

    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坠落。

    “你别骗我。”

    崔云昭笑了。

    “大姐姐,我如何会骗你?”

    她的笑容明媚,眸子清亮,浑身上下都透着幸福。

    在她身上,崔云殊看不到憔悴和焦虑,看不到痛苦和折磨,她就如同春日里最鲜亮的花儿,迎风招展,肆意生活。

    似乎,比她过得要好得多,心里也轻快不少。

    无论这一桩婚事开始因何,但现在,起码算是金玉良缘了。

    想到这里,崔云殊莫名松了口气。

    她忽然有些羞赧,低头擦了擦眼泪,然后才拍了一下崔云昭的手。

    “原来在家里时,我不懂事,没有对你们多照顾,也是我的不是。”

    嫁了人,遇到了种种糟心事,崔云殊才算成长起来。

    崔氏的花团锦簇,金玉琳琅,都是闺阁少女时的绮丽梦境,一旦嫁了人,那梦就散了。

    苏氏看似跟崔氏一样,都是膏粱锦绣世家,可内里却迥然不同。

    那些肮脏事崔云殊都难以启齿。

    如今看到崔云昭过得好,她心里真的很高兴,愧疚轻了许多,人也瞧着没那么颓丧憔悴了。

    “你过得好就好,”她小心翼翼看着崔云昭,“以后得空,我们多说话,可好?”

    崔云昭就笑了:“好啊,咱们同住一巷,大姐姐若是不嫌弃,可去我家坐坐。”

    崔云殊欢喜地的说:“哎,我一定去。”

    说起这事,崔云昭便道:“三妹妹也要嫁来伏鹿了,到时候咱们都在,一家人都有照应。”

    崔云殊显得更高兴了。

    “是呢,是呢,拓跋氏是好人家,我一听说拓跋氏提亲,就立即给母亲写了信。”

    就如同拓跋氏了解苏氏一样,苏氏也了解拓跋氏。

    看来那拓跋少主确实是个好人品,拓跋氏也是好人家,才让崔云殊这般支持。

    说到这里,崔云殊就看向崔云昭:“一会儿家里有戏台,不知我可否见一见妹婿?”

    看过霍檀,她才能真正放心。

    崔云昭忽然发现,崔云殊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待人接物似乎还是老样子,可面对她的时候,多了小心翼翼和细心体贴。

    嫁到了苏氏,她似乎才看到人间疾苦,懂得了许多事。

    崔云殊见她答应,又要哭了。

    “你还愿意理我,我真的很感激。”

    说起来,崔云昭的婚事跟崔云殊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崔云殊的愧疚,完全是因她自身德行好。

    加之想起待字闺中时没有对弟妹多照顾,一心只努力读书,学琴棋书画,过自己的日子,她才越发羞愧。

    如今崔云昭这般善待她,她倒是有些手足无措。

    崔云昭就又拍了拍她的手,劝她:“大姐姐,这门婚事虽然叔父有私心,但霍檀确实是个好丈夫,也是个优秀的将军,霍家人口少,日子非常舒心,我以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她笑了一下,笑容明媚而灿烂。

    “门第和家世在我看来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最主要是夫婿体贴,家宅和睦,那日子就好过,咱们崔氏女,何时需要夫家光耀才能过好日子?”

    她深深看向崔云殊,有些意有所指:“大姐姐,大不了我们就和离归家,光拿着嫁妆都能潇洒过一辈子了。”

    崔云殊被她的话震了一下,她眨了一下眼睛,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眸渐渐也有了光彩。

    “是啊,你说的是。”

    崔云殊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上释怀,也说不上苦涩,只是有一种历经千帆之后的平静。

    崔云昭见她如此,心中微叹,道:“趁着还有时候,大姐姐给我讲讲苏家吧。”

    她笑了一下:“你过得好不好,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同我说,毕竟霍檀还有些本事的。”

    崔云殊今日一直很忐忑。

    她怕崔云昭不来,怕崔云昭来了不理她,现在见她好好的,还来安慰自己,那颗禁锢的心不由有些松动。

    成婚之后的所有苦涩,她都是自己一个吞下,最多也就同陪房赵娘子和贴身丫鬟说两句,多余的,无人可以倾诉。

    现在被崔云昭这么一关心,她忽然就不想坚强了。

    强撑着脸面,做着花团锦簇的少夫人,没有想像的那么让人开心。

    崔云殊擦干眼泪,叹了口气。

    “倒是不用你帮我,这家里的腌臜事太多,不能脏了你的手。”

    她眼神有些暗淡,片刻后,她对赵娘子挥手,一种丫鬟仆妇就都退了下去。

    崔云殊拨弄了一下茶炉里的炭火,开始给她煮茶。

    她煮茶的姿态优雅娴熟,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知练过无数次。

    “嫁过来之前,人人都说这是天赐良缘,我自己也是那样以为的。”

    “夫君……他叫苏羿文,名字倒是好听的。”

    崔云殊说起自家的夫婿,口吻同崔云昭完全不同,有一种很冷漠的淡然。

    “夫君是家中的长子,也是公爹和婆母的嫡长子,下一任的苏氏家主,生得挺好,眉清目秀的,脾气也很好。”

    “出嫁前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彬彬有礼,一看我就脸红,我当时想这真是个好人。”

    崔云昭没有说话,只安静听她倾诉。

    这半年来崔云殊无人可以说话,事情憋在心里,几乎要憋出病来。

    “成婚的时候,他也待我很好,是个很温柔的人。”

    这份温柔,给了崔云殊错觉,以为他真的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崔云殊叹了口气。

    “成婚第二日,就要去给家里的长辈敬茶,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苏氏是什么样的人家。”

    崔云殊看先崔云昭,道:“一会儿宴会时你能瞧见,我就不一一介绍了。”

    她道:“当时我们去的是公爹和婆母住的主院,刚一到院子,我就感觉到里面很安静。”

    “等夫君带着我进去,我才发现里面居然坐了七八人,公爹和婆母身后还站着五六个梳了头的年轻妇人。”

    崔云殊捏了捏手心。

    “当时我还很奇怪,为何都是妇人坐在这屋里,没有其他的少爷小姐,很快我就知道,少爷小姐都等在另一间里。”

    “那屋里坐着的,都是公爹的妾室。”

    崔云昭:“……”

    之前霍檀说了,苏珩的妾室很多,膝下孩子也多,却没想到有这么多。

    崔云殊见她惊讶,也不由苦笑一声。

    “人人都说苏氏规矩大,是,规矩是很大,可对于家主来说似乎什么规矩都没有了。”

    “光在堂上坐着的妾室就有六人,都是已经生过子嗣的妾室,我瞧着,有的同婆母差不多年岁,应该早年就收房了。”

    “在公爹和婆母身后站着的,是未有生育的妾室,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比较受宠的,通房丫头是没资格出现的。”

    话都说到这里,崔云殊已经没什么好羞耻的了。

    面对崔云昭安抚的眼神,她难得有些如释重负,那些压在心口的沉重,都慢慢散去。

    崔云殊给崔云昭续了一杯茶,才继续开口:“自然,我作为少夫人,不用同那些妾室见礼,那一日都在,是为了同我见礼。我原以为那些妾室于我无关,我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可后来发现先那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崔云殊顿了顿,她左右瞧了瞧,才压低声音说:“可能你已经知道,今日双生儿的母亲,是公爹的续弦。”

    崔云昭点点头:“有所耳闻,她的身份有些特殊?”

    崔云殊点点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道:“是,她是我婆母的外甥女。”

    这话说出口,崔云殊反而松了口气。

    “她是我婆母亲姐姐的长女,姓关,家在绕曲,也就是武平的属州,九年前嫁到武平,五年前她夫婿忽然病逝,她便回了绕曲娘家孀居。”

    “后来我婆母病了,她就过来散心,顺便照顾婆母。”

    说到这里,崔云殊冷笑:“谁能想到,这一来二去的,同公爹勾搭上了。”

    崔云昭从未听过崔云殊说这么粗俗的言辞,可见是真的不齿。

    崔云殊道:“本来家里那些莺莺燕燕就够烦人的,整日里捻酸惹醋,搅乱是非,家里一直都不安宁,她一来就更是乱了套,那些妾室们看我婆母病得起不来,竟纷纷开始恭维她,仿佛她已经成了当家主母一般。”

    “别说,她还真的当成了。”

    崔云昭不由有些咋舌:“族老和大姐夫没有反对?”

    崔云殊冷笑一声:“族老反对了,但没有用处,我那夫君……”

    崔云殊顿了顿,道:“就是个面鱼,什么都不敢出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气死,这件事竟这么不了了之了。”

    崔云昭终于明白,为何崔云殊提起夫婿时,口气那么冷淡了。

    因为对于崔云殊来说,他不是个男儿郎,所作所为都让人齿冷。

    “按理说,苏氏这样宅门,是不能行如此背德□□之事,可那小关氏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公爹迷得七荤八素,坚持要娶她当续弦,甚至为此还得罪了族老。”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

    她问:“那小关氏漂亮吗?”

    崔云殊思索片刻,道:“若说漂亮,倒也还算漂亮,但也到不了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步。”

    “而且自从她来了之后,家里就更乱了,妾室们心思浮动,管家娘子们也都开始拜码头,我嫁过来这半年,整个家里乌烟瘴气,没有一日消停的。”

    “谁能想到,自诩家风清正的苏氏,竟是这样腌臜人家。”

    崔氏一大家子人,也不是日日都和睦,却也没有这样过日子的。

    说到这里,崔云殊简直咬碎了银牙。

    “不瞒你说,我这摘星楼,但凡想要多吃一口菜,都要去那小关氏面前请示,不做好孝敬婆母的姿态,就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这规矩都是立给谁的。”

    这么听来,崔云殊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家里的人口太多,关系太过混乱,压她一头的继母又是那个性子,日子要好过才怪。

    若是夫君是个能顶事的也就罢了,偏偏苏羿文胆小如鼠,性格懦弱,根本就不敢反抗,那么作为儿媳的崔云殊只能忍气吞声,无人可以帮她。

    崔云昭叹了口气。

    崔云殊看了看她,见她替自己憋屈,却反而笑了一下。

    她握了握崔云昭的手,姐妹两个难得亲密一回。

    “你倒是不用为我发愁,我日子虽然不好过,却不到糟心的时候,她刁难我,我就少去她面前,惹急了,我就说要给崔氏写信,公爹倒是也不想得罪崔氏。”

    她说到这里,又有些愧疚了。

    “如今二妹夫声名显赫,颇得看中,未来的三妹夫是拓跋氏的少族长,有这么多姻亲在伏鹿,公爹倒也知道分寸,把我们单分出来,以后自己采买自己过日子,不叫她再掺和我房里头的事。”

    崔云殊没有帮上崔云昭的忙,反而还借了她的光,因此颇有些愧疚。

    崔云昭这才明白,为何这一次崔云殊会下帖给她。

    这位苏明府倒是个精明人。

    原来只有崔云殊一个人嫁来伏鹿,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自然由着小关氏磋磨。

    如今却不一样了。

    霍檀眼看未来可期,拓跋氏也不是好惹的,那崔云殊的日子就好过许多。

    可前世的时候,霍檀并没有那么大的名声,崔云遥嫁的也是伏鹿年氏,年家比不上苏家,而且崔云遥的夫婿还是苏珩原配年氏的侄子,比他们低了一辈。

    故而她们这两家的姻亲关系,都不被苏珩放在眼中。

    如此可以想见,前世崔云殊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不过当年是否有这一对双生儿的事情,崔云昭已经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她还没搬来伏鹿。

    崔云殊见她依旧言笑晏晏,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心里那些点愧疚淡了些,反而多了感激。

    “皎皎,多谢你。”

    崔云昭笑了一下,道:“一家人,如何要说两家话?”

    “如今苏明府已经迎娶了小关氏,可她毕竟是年氏的外甥女,这一层姻亲关系如何会被人忽略?”

    武平和绕曲距离伏鹿是不近,可也不算太远,尤其是如今武将来回调遣,流动很大,对于小关氏,不可能人人都不认得她。

    只要知道她的身份,那苏珩此举就是□□。

    说起这事,崔云殊就忍不住冷笑一声。

    姐妹两个样貌并不算太相似,只那双凤眸很像,曾经都是那样明媚照人。

    倒是这一声冷笑,相似极了,其中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她自然不可能改名,不过公爹也有办法,他给小关氏捏造了个身份,说小关氏是关家从庙里捡来的婴孩儿,从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按理说,同年氏应该该是同辈。”

    “只是小关氏年纪小,关家又不想同外人解释,便装作了大年氏的女儿,如此一来,身份上就说得通了。”

    崔云殊看着崔云昭惊讶的眼眸,忍不住冷笑:“你看,为了苏氏这个门楣,为了继续同苏氏联姻,关家和年家甚至同意了这件事,还改了族谱。”

    为了把女儿嫁给妹妹的丈夫,把她认成妹妹,也当真是寡廉鲜耻,闻所未闻。

    崔云昭前世今生遇到那么多事,都没这事来的奇葩。

    “可你婆母刚过世半年,她如今就生了,这又如何解释?”

    苏珩不仅娶了自己的外甥女,还以妾为妻,简直是不要伦常规矩。

    崔云殊就道:“这就更厉害了。”

    今日终于能有个人倾诉一番,崔云殊是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今日会办这么大,一个是要让伏鹿的世家们接受小关氏成为苏氏的续弦,另一个就是要炫耀那一对双生儿,说它们是佛祖赐福,有感而孕,也正因此,苏珩才会娶小关氏为妻。”

    “而且小关氏为人谦和,细心温柔,对婆母照顾得无微不至,婆母临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小关氏成为续弦,这是婆母承认了的亲事。”

    这也真是厉害。

    不就看着年氏死了,年家没有苏氏权利大,这才胡作非为,颠倒黑白。

    听到这里,崔云昭都忍不住感叹:“大姐夫也能忍下。”

    崔云殊冷冷道:“他怎么不能忍?”

    “他同我说,公爹答应他,无论以后如何,他都是少族长,只要他同意这些事情,公爹就立即上告宗族,立他为继。”

    崔云昭看着崔云殊冷淡的眉眼,明白她对苏羿文有所埋怨。

    她从小心气高,却不曾想嫁给这么一个人。

    她肯定觉得窝囊极了。

    崔云昭想了想,只能劝她:“大姐姐,虽说如此,可你们两个的日子,如今比往日要过得好多了,对吗?”

    “另外,大姐夫身边可也是……”

    崔云殊也很聪明,一下便明白她的意思:“他倒是同公爹不同,身边没有旁人,伺候他的都是小厮。”

    说到这里,崔云殊口吻软和许多。

    “他说从小就看母亲为那些事伤怀,家里的妾室一闹,母亲就得操心,久而久之身体就拖垮了。”

    “他只能更努力,更听话,更讨父亲喜欢,才能让母亲好过日子。”

    这样看来,苏羿文倒也不算太过懦弱,只是太能识时务罢了。

    “他说,只有他站稳脚跟,母亲的地位就是稳固的,不会优思这些。”

    事实上,他也算是做到了。

    可谁也没想到小关氏这个变故。

    她来照顾母亲,苏羿文原本以为是好事,结果却害死了母亲。

    现在,苏羿文和崔云殊还要称呼她为母亲,心里怎么可能不赌气。

    崔云昭忽然想到,前世苏珩忽然病倒,不知道跟这事是否有关。

    “大姐姐,如今我嫁人了,大抵也明白一些夫妻之道,你若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同大姐夫多商量。”

    “我听着大姐夫对你是真的很不错,若是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好好过下去。”

    崔云昭笑了一下:“虽说劝和不劝分,但我是大姐姐的家人,自然为大姐姐着想,若是实在过不下去,那就和离便是了。”

    “二叔父和二叔母不会不让你回家的。”

    崔云殊觉得心里特别温暖。

    她看着崔云昭,眼底又泛起红来。

    “皎皎,你长大了,你比我要坚韧得多。”

    “我不如你,其实我一直都不如你。”

    崔云昭轻声笑了一下,道:“大姐姐,一家人没有可比较的地方。”

    崔云殊点点头,深深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姐妹两个又说了会儿话,外面就传来赵娘子的嗓音:“小姐,二小姐,春晖园的大戏要开始了,姑爷派人来,请您二位过去呢。”

    两人对视一眼,崔云殊又让她吃了半杯茶,低声道:“以后去了宴席少去更衣,先在我这边办完了事再去。”

    崔云昭点点头。

    之后,两个人重新梳妆,一起出了门。

    赵娘子和两个仆妇跟在他们身后,夏妈妈也陪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春晖园行去。

    苏氏是百年门楣,后宅布置十分精巧,一栋栋阁楼隐没在竹林松柏之间,飞檐若隐若现。

    屋檐下挂的风铎随风飘摇,时而发出清脆的声响。

    从一条冬青小径走出来,就看到一个鲜花盛开的小花园,再往里面行去,就是一个两层楼高的戏台。

    戏台前面是一条宽敞的回廊,摆了十几桌席面,现在桌前已经坐满了人。

    中间有两三张桌子还空着,崔云昭和崔云殊刚一靠近,一个年轻的小厮就快步上前,对两人见礼。

    “少夫人,崔娘子,这边请。”

    崔云殊点点头,牵着崔云昭的手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一张空桌前。

    这张桌子位置就在主桌一侧,已经坐了几个人。

    这其中就有霍檀。

    见姐妹两个携手前来,霍檀表情一点都不变,还对着崔云昭笑了一下。

    在他身边,坐了个面容苍白,斯文俊秀的单薄书生。

    瞧着眉眼很是柔和,应当就是崔云殊的夫君苏羿文。

    苏羿文一见到崔云殊,就对她浅浅笑了一下。

    崔云昭捏了一下她的手,上前一步,指着霍檀道:“大姐姐,这就是我家夫婿,你瞧瞧可还满意。”

    霍檀的样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尤其是他的气势,比身边已经弱冠的苏羿文还要强上几分,同另一边坐着的英武青年不相上下。

    他生得好,气质佳,那双眉眼尤其漂亮,一看就是心思纯正之人。

    崔云殊方才没有全然落下的心,这一刻是真的落下了。

    端看霍檀的态度,就知道崔云昭没有嫁错人。

    她笑了一下,态度也很温柔:“二妹夫,如今我们都在伏鹿,我就是二妹妹的家人,以后一家人多来往。”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是在警告霍檀。

    告诉他崔云昭身后有人,让他好好待自己的妹妹。

    霍檀同崔云昭挑了一下眉,然后就看向崔云殊,很恭敬见礼:“是,大姐。”

    他们这边还没坐下,苏羿文也跟着站起来,轻声细语同崔云昭说:“我是你大姐夫,以后闲了,可多来家里陪你大姐姐说话。”

    见崔云昭点头,他指了一下身边的另一个英武青年,笑了一下,道:“这是三妹妹的未婚夫,拓跋弘。”

    拓跋弘便倏然起身,同几人见礼。

    他声音很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意气风发。

    “见过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

    这一声,把边上主桌坐着的人都镇住了,纷纷往这边看来。

    崔云昭就看到主位边上,一个衣着艳丽的妖娆女子,往他们几人身上淡淡瞥了一眼。

    “哎呦,咱们家也是运气好,这些姻亲都是极好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昂,说一下,这本书进入后半程收尾阶段啦,这个月就不在周末加更了(可能会有临时加更),收尾比较难写,我得斟酌一下剧情,抱歉抱歉~不过还会日更六千的!

    努力求一下预收文收藏,感恩比心~

    第114章 属于我们的,只有那一……

    这女子皮肤很白皙。

    她眉梢微弯,朱唇轻抿,脸上的妆容有些浓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其实是不太合适的。

    但她却坐在了主桌。

    崔云昭不用去问,也立即就知道了她就是小关氏。

    如此看来,这小关氏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最起码,她身上那股子劲儿,那个说话的腔调,崔氏的女儿们就学不来,便是年氏拓跋氏的女儿,也不可能教导成这样。

    让人看了心里头就不是很喜欢。

    崔云昭来者是客,不便多说什么,她身边的崔云殊却淡淡开口:“继夫人这般说,看来是羡慕我们崔氏姐妹多了,往后继夫人也可带了家中姐妹,过来咱们苏氏好好热闹。”

    “若是运气好,怕也能亲上加亲呢。”

    崔云殊是很温柔贤惠,平日里也是大家闺秀模样,却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揉捏。

    听她这含沙射影一句话,那小关氏立即红了眼,往身边的中年男子看过去。

    “老爷!”她娇嗔了一声。

    那男人头发乌黑,身形清瘦,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容貌。他面容确实显得年轻,若不说他是苏羿文的父亲,崔云昭都以为他只有三十几许的年纪。

    这位名声显赫的苏明府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同那小关氏站在一起,也没有太多的年龄之感,并不会衬托的老迈。

    他眉眼细长,同苏羿文有七分像,身上的气势却老练而豁达。

    “都是在家晚辈,坐下说话吧。”

    倒是没有训斥崔云殊,却也没有斥责小关氏。

    崔云昭淡淡笑了一下,拉着崔云昭落座,认真看了拓跋弘一眼。

    那拓跋弘生的比霍檀还高,肩膀宽阔,腰背宽厚,一看就是武将。

    他没有另外两位崔家女婿那么清秀,却也浓眉大眼,是个很周正的长相。

    最主要是他眼神很坚定,同霍檀一样,都是心志坚定的人。

    这样的妹婿,倒是让人颇为放心。

    崔云殊作为大姐,先道:“拓跋少主,家妹在家里很得娇惯,到了拓跋氏怕有不适应的地方,还请拓跋少主多担待,给她些时间,或者同我跟她二姐说。”

    一说起未婚妻,拓跋弘竟然还脸红了。

    他使劲点点头,声音依旧洪亮:“是,大姐。”

    崔云昭险些没笑出声,她拽了一下霍檀的衣袖,同他咬耳朵:“比你还傻。”

    霍檀轻咳一声,瞥了她一眼,倒是没回嘴。

    他们一家人在这边说话,气氛很是融洽,崔云昭却老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

    她倏然抬起头,就看到边上主位坐着的小关氏正在看她。

    她那眼神有些冷,让人很不舒服。

    发现崔云昭在看她,那小关氏竟然一点都不心虚,甚至还大大方方又看了几眼,这才收回了视线。

    崔云昭看到她还跟苏珩说了几句话,苏珩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崔云昭看这小关氏,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且不止她一个人这样觉得。

    崔云昭看到,主桌其他几位苏氏的夫人都不怎么同她说话,离她很远。

    崔云昭就碰了一下崔云殊的手,压低声音说:“这位小关氏,看着怎么这么奇怪。”

    崔云殊蹙了蹙没头,声音也压得很低。

    “就是很上不得台面,平日里就那样扭捏作态,撒娇卖痴,让人厌烦得很。”

    说到这里,崔云殊顿了顿,看了对面的夫婿一眼。

    苏羿文正在同两个妹婿说话,可能是头一回见到妹婿,他还挺激动的,说个不停。

    看起来倒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崔云殊声音更低了:“我听闻,她对公爹使了些手段,要不然是怀不上孕的。”

    崔云昭了然点头。

    可之后,她又觉得有些奇怪。

    关氏能跟年氏联姻,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这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即便不可能千人一面,却也不会有这样扭捏作态的样子。

    这瞧着都不像是大家闺秀,反而……

    崔云昭又瞥了那小关氏一眼,倒是没再多看,只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戏台。

    很快,戏就唱了起来。

    崔云昭不怎么喜欢看戏,以前是觉得吵闹,现在是没么多闲工夫,可如今听着这北戏班,倒是唱的挺好。

    声调不如南戏婉转多情,却利落动人,身量和武戏都很利落,让人不知不觉就看进去了。

    崔云殊见她喜欢,便道:“以后得了空,咱们也去吉庆班听曲,瞧你也是喜欢的。”

    崔云昭点头,问:“这吉庆班倒是头一回听,来伏鹿多久了?”

    崔云殊笑笑,想了想才道:“大约小关氏来了伏鹿时,他们就到了,我记得那时候小关氏还陪着婆母出门听曲,回来的时候婆母还很高兴,带着我也去了一回。”

    听起来,这位已经身故的婆母待崔云殊还不错。

    只是她自己都过得艰难,如今又撒手人寰,倒是可惜了。

    肯定听到崔云殊提起母亲,苏羿文的面容微微有些暗淡,他轻轻攥紧了拳头,抬眸看向崔云殊。

    “娘子若是喜欢,过一月得了空,我再陪你去。”

    如此说来,崔云昭才想起这位苏氏大少爷去年也考了秋闱。

    不过伏鹿是大州府,考生众多,因此苏羿文的成绩没有崔方明和殷行止那么耀眼,却也考了伏鹿第二十七名。

    他考中了举人,今年春日就要下场靠春闱。

    所以才说要过一个月再陪崔云殊去看戏。

    想到这里,崔云昭忽然有些迟疑。

    因为去年考秋闱前,应该就是苏家闹得最凶的时间,那时候苏羿文的母亲刚过世,他如何可以参加科举?

    这事崔云昭还真不知情。

    明明现在应该阖家在丧期,可瞧着竟是又生孩子又摆宴席,实在说不过去。

    这事她不好细问,只想着一会儿回去问霍檀。

    戏一唱起来,家里的气氛就好很多,小花园里热闹极了,客人们觥筹交错,自有一派盛世景象。

    崔云昭听戏也很认真,时不时同桌上几人说几句话,开心又有趣。

    很快,第一折 戏就唱完了。

    苏珩端着酒盏起身,对着众人遥遥一拜,态度非常的诚恳。

    “今日多谢诸位莅临寒舍,参加我孩儿的百日宴,这一对孩儿深得佛缘,因他们,才免去了夫人仙去的忧伤,让苏家重新走出悲痛。”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可崔云昭却一点都没看出来苏珩悲痛。

    苏珩继续道:“如今孩儿百岁,家里大摆宴席,也是想让诸位见一见家里新过门的继夫人,了结夫人的心愿。”

    他伸手扶着身边妖娆的小关氏起身。

    这一次小关氏倒是满脸郑重,她垂着眼眸,眼睛哪里都不瞟,腰背挺直,仪态大方,学大家闺秀的样子倒是手到擒来。

    她规规矩矩站在那,满脸都是哀伤,似乎真的很痛苦夫人的离开。

    苏珩便道:“夫人仙去前,曾经求过佛祖保佑,当时金明寺的主持给做了法事,即刻便得了大日如来佛的佛音。”

    崔云昭:“……”

    她看了霍檀一眼,霍檀也对她笑了一下。

    “当时佛音便说,夫人是早登极乐,升仙去做观音座下的童女,肉身已灭,神魂长存,并不算是仙逝。”

    “她不放心家中,便定了娘家表妹为继室,替她守好崔氏,照顾儿女,也算是了却凡尘心愿。”

    说到这里,苏珩竟然老泪纵横。

    崔云昭忍不住在心里撇嘴,被霍檀捏了一下手,两口子拉拉扯扯,心里那点子恶心倒是消退不少。

    这一桌上,苏羿文一直低着头面无表情,崔云殊用帕子掩着唇,生怕自己当面骂出口。

    苏珩也不管旁人是什么表情,不管别人知不知道内情,他都那么大义凛然的继续说。

    “如今孩儿百岁,我终于可以完成夫人的冤枉,以后家中便交由小关氏打理,夫人,还不见过诸位贵客。”

    小关氏端起酒杯,向众人款款一敬。

    “妾身见过诸位贵客。”

    此刻,她的声音很清雅,端庄又规矩。

    这一套做完,苏珩才笑道:“大家能来,是给我苏氏面子,今日真是蓬荜生辉,热菜这就上桌,大家吃好喝好,有什么不足的,尽管同我说。”

    此刻,这位苏明府又是那么热情好客,平易近人。

    宾客们纷纷端起酒杯,遥遥同他敬酒:“恭喜苏明府。”

    一时间,花园里气氛热闹极了。

    唯一安静的就是他们这一桌和主桌。

    苏羿文夫妻两个不说话,崔云昭和霍檀就但笑不语,拓跋弘只是看着有些傻气,却一点都不笨,别人不说话,他也就淡定吃菜,一句话都不多说。

    很快第二折 戏就开始了。

    崔云昭听了一会儿,还同崔云殊念叨:“这女伶人的唱腔,听着同那位小关氏说话的腔调还有些相仿佛。”

    崔云殊便点头,看了对面夫婿一眼,才道:“是的,近来在家中,她偶尔会给公爹唱戏,唱腔还挺讲究,很有那种风味。”

    崔云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很快,戏就唱到了第三折 。

    霍檀拽了崔云昭的衣袖,夫妻两个就站起身来,等站定,霍檀又看了一眼拓跋弘。

    两人虽然见面不多,可这一个眼神交流,却是那么自然,拓跋弘于是就跟着站起身来。

    他们作为苏氏的姻亲,又是晚辈,是要过去见过苏珩的。

    于是霍檀领着两人,一起往主桌那边走去。

    等来到主位之前,三人才站定。

    此时崔云昭恰好站在了小关氏身边。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钻入崔云昭鼻尖,她轻轻嗅了嗅,只觉得这股味道有些熟悉。

    但又不是那么熟悉。

    她不由看向小关氏。

    此刻,小关氏也正抬起头,挑着眉眼看向她。

    她倏然一笑:“崔二娘子和霍指挥真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难怪人人都说你们夫妻两人犹如金童玉女,漂亮的不似凡人。”

    崔云昭也笑:“继夫人过誉了。”

    霍檀根本就看都不看她。

    他端起酒杯,看向苏珩,笑容真挚而诚恳:“末将见过苏明府。”

    “今日携内子前来,祝贺明府喜得贵子。”

    拓跋弘也端起酒杯,朗声道:“恭喜明府,贺喜明府。”

    苏珩开怀大笑,笑声震天。

    “两位贤婿何必这样见外,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

    “你们是儿媳的妹婿,理应唤我一声伯父才是。”

    于是崔云昭同霍檀便改口:“伯父。”

    这一声伯父叫出来,关系自然而然就拉近了。

    苏珩看着眼前三人,眼眸里都是欣慰。

    “儿媳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操持家中上下很是辛劳,不愧是博陵崔氏女,是为阖府众人的表率。”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崔云昭,笑道:“崔侄女,往后有空,你多同你阿姐来往,以前她在伏鹿孤单,无人说话,现在亲戚多了,倒是也能热闹起来,几家多多走动。”

    这位苏明府看起来是那么平易近人,和气慈爱,同崔云昭听说的那些故事迥然不同。

    就连对儿媳的家人,也是客气有礼,能说这么多宽慰人心的话。

    崔云昭立即便行礼,道:“是,伯父。”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苏珩也没让他们特地再给小关氏见礼,只道:“你们去看戏吧,年轻人,好生热闹热闹。”

    于是几人就回到了桌上。

    崔云殊瞧她:“说什么了?”

    崔云昭就笑道:“你公爹让我多来寻你玩。”

    崔云殊冷冷笑了笑,轻哼一声:“面子上的话总是动听的。”

    他们说到这里,戏台上依旧咿咿呀呀唱着。

    席面上的菜色很不错,鸡鸭鱼肉,海味山珍应有尽有,尤其是桌上摆放的小点心,样样都很精致,一看就是百味斋特地买回来的。

    崔云昭问崔云殊:“这席面是谁办的?”

    崔云殊就说:“这是继夫人的大喜事,自然是继夫人来办,我是不会操这个心的。”

    崔云昭便点点头,道:“倒是舍得银子。”

    他们这样的人家,摆席是不能寒酸的,但苏氏这样铺张,却也在崔云昭意料之外。

    四大世家之中,苏氏和崔氏其实都算清贵人家,虽也是金玉琳琅,百年氏族底气富足,却也没到这样铺张浪费的地步。

    倒是殷氏因为家中擅长经营,倒是真的满盆金玉。崔云昭继承了母亲的嫁妆和父亲的家产,手里有大把银子,却也从来不这样过日子。

    苏氏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殷氏的。

    崔云昭看了看,对崔云殊道:“你收好你的体己和嫁妆,可别被用了去。”

    崔云殊也明白崔云昭的意思,便拍了一下她的手,眼睛里氤氲着感激和释怀。

    “我知道的,你不用为我操心。”

    很快席面就到了尾声。

    这样的宴会,若是请了戏班子,从白天唱到黑夜也是有的。

    那样一整折戏都要听完。

    不过苏氏应该只准备请中午这一顿宴席,那一场折子戏便只能唱到第三折 ,不会唱完。

    等唱到这里,台上的男女伶人便一起谢幕,台下的宾客鼓掌叫好,给了他们很热烈的反响。

    一般在戏园子里,台上台下距离很近,观众们要打赏都是直接往台上扔银子铜板,可请到了家里唱戏,戏台子一般都有些远,伶人们便会在谢幕之后过来挨桌谢过观众捧场。

    此时才会有宾客打赏。

    这算是约定俗成的行规。

    故而谢幕之后,不过一刻左右,那些伶人便出现在了宴席上。

    为首的自然是今日的两位主角,他们依旧穿着戏服,脸上画着浓重的戏妆,看不出来本来面貌。

    他们挨个桌答谢宾客,说些讨巧的话,收取打赏,气氛一时很热闹。

    直到他们来到了崔云昭这一桌。

    那位女伶人见在场还有两位女眷,便先笑着上前行礼:“谢小姐们捧场。”

    她说话的声音跟唱戏时不太一样,声音有些低,并不是那样清润的戏腔,反而有一种过尽千帆的沉稳内敛。

    她恰好走到崔云昭身边,看着她笑容恬静,倒是没有谄媚之态。

    崔云昭看了看她,示意夏妈妈打赏。

    “你唱的很好,叫什么名?”崔云昭问。

    女伶人便回答:“小的叫小莺歌。”

    崔云昭便点头,夸他:“倒是配你的唱腔。”

    除了她之外,其余几人也都打赏,几名伶人便一起谢恩,很快就去了下一桌。

    等他们走了,崔云昭才抽了抽鼻子,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宴席就到了尾声。

    年长者率先就要告辞。

    苏珩便起身,过来唤过苏羿文和崔云殊。

    “你们随我去送客。”

    在大事上,苏珩还是分得清的。

    比如今日这样的大场合,他同几位弟弟和弟媳坐在主桌,苏羿文和崔云殊单独招待崔云殊的姻亲。

    右边的另一张陪桌才是苏家其他儿女。

    苏羿文是家里的嫡长子,年纪最长,下面的所有弟妹都未成亲,年纪小的都没来,那一桌也只坐了七八人。

    等要送客了,苏羿文也是唤长子和长媳,旁的儿子都不能靠前。

    崔云昭拍了拍崔云殊的手,让她先去忙,然后才看向霍檀:“咱们也走吧?”

    霍檀点头,几人起身,拓跋弘却上了前来,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走。

    他们走得很慢,故意排在宾客们之后,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拓跋弘才开口:“二姐夫,以后得空一起吃酒。”

    看得出来,拓跋弘很欣赏霍檀。

    按家里的身份来说,霍檀是他的姐夫,所以他要尊称一声二姐夫,可若是按官职,他是从五品的团练使,而霍檀只是七品指挥,两人之间其实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但他从始至终都是以姐夫相称,看来对这么姻亲是很在乎的。

    崔云昭也不由看了他一眼。

    拓跋氏虽为北方过来的外族,可几十年繁衍下来,家族中孩子们的长相已经没有那么独特了。

    拓跋弘的样貌很周正,若不去仔细看他那双闪着蓝色光芒的眼眸,任谁都不会以为他是外族人。

    不过要是仔细看去,拓跋弘竟是比霍檀还要白一些,确实还保留了原本的样貌特征。

    霍檀笑了笑,拍了一下拓跋弘的肩膀,一点以下犯上的自觉都没有。

    他道:“好,得空同团练使多吃酒。”

    崔云遥还没嫁过来,他便依旧以团练使相称,可态度却又有着一家人的亲昵。

    拓跋弘点点头,忽然正色道:“最近武平不太太平。”

    霍檀神情淡然,点点头才说:“这个我知晓,也已经上报吕将军了。”

    拓跋弘就笑了一下。

    他继续道:“你看咱们伏鹿,北边有我们,东边有你们,西边还有博陵防守,到了南边,就只剩一条运河湾。”

    “若是武平失守,伏鹿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伏鹿以北就是武平,武平再往北则是燕州。

    当前之下,燕州有燕州卫戍边,武平有封铎,即便厉戎想要南下,也要先过两道关卡,并不那么容易。

    但如今局势晦涩难明,看似盛世繁荣,实则动荡不安,各地势力都在暗中窥探,以求得万世更迭生机,他们是不能放松警惕的。

    拓跋弘这一句并非是危言耸听,他是很严肃告诉霍檀,如今是伏鹿和博陵防守最松懈时候,让他务必小心谨慎。

    霍檀脚步微顿,看向拓跋弘,很是郑重。

    片刻后,他右手锤击胸膛,发出闷闷的彭声。

    “多谢团练使点拨。”

    拓跋氏盘踞伏鹿几十年,对伏鹿上下都了解至深,拓跋弘的一句劝告,比旁人的百句话都要难得。

    拓跋弘看着霍檀,那双神采奕奕的蓝眼睛中,滑过一道流星。

    他也严肃回了一个军礼。

    “霍指挥,我们都忠心于朝廷和陛下,无论隶属如何,都是一家人,无论谁有难,我相信都不会置之不理。”

    “你说对吗?”

    这个一家人,不是姻亲,而是政治。

    拓跋弘要的是霍檀的态度。

    他要知道霍檀是忠心陛下还是忠心郭子谦。

    霍檀同拓跋弘对视一眼,倏然一笑:“对。”

    “团练使真是忠心耿耿,令属下敬仰。”

    拓跋弘微微松了口气,他爽朗笑了一声,直接揽住霍檀的肩膀,同他勾肩搭背往外走。

    “等你忙完了,一定找你吃酒,我们倒是对脾气。”

    “好。”

    崔云昭跟在两人身后,倒是对这个拓跋少主很是欣赏。

    同前世的那位年氏少爷相比,拓跋弘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在朝堂上,他忠君爱民,是为武将典范。

    私底下,他爽朗大方,豁达通透。

    或许,崔云遥跟他在一起更合适。

    几人来到苏氏门口时,宾客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苏珩见来人是他们仨,脸上笑容更胜。

    他今日吃多了酒,脸上有些潮红,却并不妨碍他身上那儒雅端方的气度,说话办事利落大方,却又有一种飘逸的文雅。

    “两位贤婿,崔侄女,慢走则个。”

    几人同他们见礼,崔云昭又同崔云殊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苏府。

    拓跋弘直接骑马离开,崔云昭和霍檀却慢慢往家里走去。

    这个时候,宾客们都已经离开,热闹也已经远去。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1

    两个人携手走在春日巷子里,阳光温暖,清风拂面。

    柳枝爬过墙头,在白墙上点写一抹绿。

    霍檀握住了崔云昭的手,夫妻两个踏过青石板路,一路往家走去。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

    安静无声,唯有风唱。

    走了一会儿,直到要看到霍府门楣,霍檀才缓缓开口。

    “皎皎,我觉得苏氏太热闹了,我不喜欢。”

    崔云昭顿了顿,片刻后她轻声一笑。

    那笑声清润,随着风飘到蔚蓝的天际之上,也飘进了霍檀的耳中。

    “我也不喜欢。”

    霍檀握紧她的手,声音沉稳,犹如许诺。

    “无论以后我们去哪里,住多大的宅院,拥有多少金玉琳琅,属于我们的,只有那一间屋和身边的你。”

    作者有话要说

    1宋·朱熹《春日》

    昂,昨天表述不清楚不是要完结是在收尾~离完结还有一段距离,要把前面挖的坑填上,得写的细致一点,谢谢大家的喜欢么么哒~另外看到宝子提到番外,前世和双重生确实挺有意思的,我构思一下!

    推荐朋友的文,喜欢的可以看一下哦~一物降一物by七杯酒

    第115章 从此,吕继明入主伏鹿……

    回到家中,两个人洗漱一番,都有些累了。

    不过霍檀还不能休息,他一会儿还要去军营,差事还有很多没有忙完。

    他一边更衣,一边听崔云昭说话。

    崔云昭用湿润的帕子轻轻擦脸,抹去脸上的胭脂颜色。

    “那个小关氏,我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感,为防万一,夫君还是查一查她。”

    霍檀应声:“好。”

    说罢,他顿了顿,道:“方才有个同我见礼的副指挥,你可记得。”

    崔云昭想了一下,便道:“那位冯副指挥?”

    这位冯副指挥同冯朗同姓,却不是同宗,关系差了十万八千里,同冯朗没有任何关系。

    他原来隶属于岑勇麾下,如今担任吕继明亲兵护卫统领,算是吕继明的心腹之一。

    倒是吕子航没有担任亲兵,反而改属冯朗麾下,同霍檀是同僚。

    方才在宴席上,那位冯副指挥坐的很远,是特地过来同霍檀和拓跋弘见礼的。

    崔云昭对他倒是有印象。

    “这一次苏明府把所有新调来伏鹿的武将都请了,能看出他想对吕继明示好。”

    霍檀点点头,道:“正是,不过我是姻亲,是沾了娘子的光过来的,其他两位指挥都没来了,只有他一个副指挥来了。”

    但冯副指挥的身份不一般,他是吕继明的亲兵护卫统领,也算是代表了吕继明的意思,其他两位指挥不来,倒也不那么明显了。

    冯副指挥先来伏鹿,就是为了给吕继明收拾观察使府。

    “他怎么了?”崔云昭问。

    霍檀此刻已经换回了军服,头上的白玉发带已经换下来,立即便从世家公子变成了威武将军。

    他走到桌边,见崔云昭已经给他准备好醒酒汤,便端起来慢慢吃了一口。

    “他叫冯东楼,白小川如今正好在他麾下。”

    崔云昭愣了一下。

    之前白小川调走时,还同霍檀闹了一场,不过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直到一家人搬来伏鹿,崔云昭才偶然在街上看到白小川。

    “也就是说,白小川成了吕继明的亲兵长行?”

    崔云昭脑子转的快,一下子就明白了霍檀的意思。

    霍檀笑了一下,一口把醒酒汤吃完。

    “正是,以后见了冯东楼,娘子且记得这事,是敌是友尚未分清。”

    霍檀这是提醒崔云昭。

    崔云昭点头,道:“我知道了。”

    霍檀想了想,问:“马家帮那边可有消息了?”

    “倒是没有。”

    不过才来几日,便是要给白小川的行踪,怎么也要再过几日才行。

    霍檀道知道了,也没有久留,直接起身道:“如此我便知晓了,娘子歇一会儿,我去军营了。”

    等送走了霍檀,崔云昭便洗漱更衣,靠在拔步床上发呆。

    夏妈妈捧着香炉进来,见她还没睡,便道:“小姐怎么不小憩会儿?”

    崔云昭看向夏妈妈:“妈妈,我总觉得那个小关氏很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她像谁。”

    夏妈妈摆好香露,点上鹅梨香,才来到拔步床边坐了下来。

    “那小关氏的妆太浓了,眉形和眼尾都改了形状,小姐认不出来也是应当的。”

    她想了想,又说:“小姐若是不放心,回头再去瞧一瞧她,毕竟还要去看望大小姐,多见几次,总能想起来的。”

    崔云昭点头,微微舒了口气。

    “不过这小关氏倒是很厉害,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能以这样的身份成为苏氏的当家主母,可见其多合苏明府的心意。”

    夏妈妈难得嘲讽一句:“那苏明府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实际上却贪花好色,喜欢年轻的小娘子不足为奇,可喜欢归喜欢,能娶为继室却是两回事。”

    “苏明府在伏鹿的口碑如此好,百姓们都说他是个好明府,足见其能力和野心,这样的人,不会为了好颜色就犯忌。”

    夏妈妈眼光毒辣,以前见多了殷氏族人,后来又在崔氏当差,她不用去看,都知道苏氏是什么模样。

    这一句倒是很中要害。

    崔云昭若有所思:“看来这小关氏肯定有些过人之处。”

    “对了夏妈妈,”她忽然道,“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有些香,又有些别的味道,我也说不上来。”

    夏妈妈见她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便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温柔:“一时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慢慢想就是了,她总归是大小姐的继母,同咱们不相干。”

    崔云昭点点头,吃了两杯酒,她确实有些困了,倒是乖乖躺下来,盖好了被子。

    “妈妈也去睡一会儿吧。”

    说完,崔云昭就沉入梦乡之中。

    之后几日,崔云昭便在家里准备给几人的束脩。

    既然家里人都要去上学,那束脩就不能有差错,一样都不能少。

    除此之外,崔云昭还特地陪着霍成朴、霍新枝和霍新柳去了一趟伏鹿书院,见过那边的山长。

    伏鹿书院是伏鹿最大的书院。

    其中有进士科、律法科、启蒙科和女学。

    伏鹿的山长名叫姚望海,是姚欣月的族叔,姚家虽非百年氏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尤其出了姚望海这个伏鹿山长,明显开始走向繁荣。

    姚望海看起来很和善,是个斯斯文文的中年读书人,他说话办事有一种沉稳和笃定,看向学生们的眼睛干净而纯粹,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一家人见过他,说了情况,他就先看向霍新枝。

    “霍大娘子既然是陪着小娘子来的,那便先去女学的启蒙班,班里并非都是年纪小的孩童,也有像大娘子一样年龄的,倒是不用拘束。”

    这一点倒是霍新枝和崔云昭未曾想到的。

    姚望海见她们惊讶,笑着捋了捋胡须。

    “原来伏鹿的女学启蒙班确实只招收年纪小的女童,可后来我发现,有许多年长之后靠自己自食其力的女娘们也有想要读书识字的愿望,于是便不限制年龄了。”

    “只要想读书,何时都不晚。”

    姚望海的声音带着慈爱。

    他看向霍新柳:“小娘子,既然来了,就不能退缩,要知道许多人都没有机会踏入学堂一步。”

    他一眼就看出霍新柳胆子小,有些迟钝和自闭,便鼓励她:“若是你读书好,等到了年节时,先生给你奖励,可好?”

    霍新枝的眼睛倏然亮了。

    她最喜欢别人夸奖她,在家里时,因为饭菜做得好,家里人都夸她,让她干劲满满,对厨艺越发上心。

    现在被山长这样一说,她抿了抿嘴唇,使劲点了点头:“好。”

    姚望海就笑了一下。

    说着,他才看向霍成朴。

    霍成朴挺直胸膛,姿态端正,很有少年学生的风范。

    姚望海点点头,考了他几句辩论,霍成朴都对答如流,让姚望海挺意外,也挺欢喜。

    “小郎君启蒙有些晚了,但你勤奋好学,天资不错,最重要的是眼界和心性好,这才能做出好文章。”

    在学堂里,人人学的都一样,可能做出什么文章,看到什么世情,谁也说不准。

    霍成朴确实只读了不到半年书,可他认真勤勉,加上有霍檀和崔云昭的教导,眼界自然比之寻常少年要宽广,同姚望海交流时,就显得底气十足,思维敏捷。

    一看就是读书的好苗子。

    姚望海还挺高兴的。

    他最后看向崔云昭,笑了一下:“你是崔三郎和崔五娘子的长姐?”

    崔云昭点点头,道:“姚六堂嫂的夫婿,也是我的六堂兄,如今都在伏鹿书院读书。”

    姚望海自然知道这个,听到这里就笑了。

    “如此倒是挺好,等都来伏鹿书院读书,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崔云昭,不由感叹:“崔氏到底是百年氏族。”

    看崔氏教导出来的人,即便是最平平无奇的崔云岚,课业也是很出众的。

    这位嫁给军户的崔娘子,身上沉稳练达,做事雷厉风行,一点都没有犹豫和埋怨。

    崔云昭同他见礼:“即便百年氏族,也得不断前进,才不会被时代所弃。”

    所以,崔方明和崔云霆来了伏鹿书院读书,不在族学继续刻苦了。

    姚望海笑了一声,道:“好,好啊。”

    “家里人在伏鹿书院,崔娘子放心便是,不会有差错的。”

    崔云昭这才放心下来。

    见过了山长,三日后,霍新枝、霍新柳和霍成朴就正式行了拜师礼,进入伏鹿书院读书。

    而霍成樟那边,则有霍檀亲自陪着,去了一趟吉氏武学。

    一晃神,就到了三月二十。

    三月二十,是原博陵防御使,现伏鹿观察使吕继明率领大军迁驻之日。

    霍檀昨夜一夜未归,今晨卯时正,就已经列队出现在了伏鹿西城门。

    城里城外打扫一新,街道上也洒了水,行人路过,不会有任何扬尘。

    所有的正店都摆出了最漂亮的彩楼欢门,用来迎接这位新任观察使。

    卯时正,金乌东升,天光熹微,城外大军已经集结完毕。

    随着嘹亮的号角响起,内外两重城门轰隆隆开启。

    一眼望不到头青衫骑兵整齐队列,气势恢宏。

    列队最前的是身穿全副盔甲的吕继明。

    他身后跟着一队旌旗兵,一队亲兵,显得越发气势威武。

    霍檀手执唐刀,高高扬起,朗声道:“迎将军进城。”

    随着他的号令,鼓声雷雷,号角再次响彻伏鹿。

    霍檀纵马而出,几步路的工夫,就来到吕继明面前。

    他没有下马,只是躬身给吕继明行礼。

    “伏鹿兵马营指挥霍檀,恭迎观察使迁驻伏鹿。”

    吕继明大笑一声,道:“进城。”

    霍檀调转马头,在前开路。

    “大军进城!”

    随着号令,吕继明策马向前,身后的旌旗在风里猎猎作响,亲兵紧跟其后。

    在之后,就是井然有序的千人军队。

    号角一声接一声,沿途百姓都停下脚步,躬身见礼。

    从此,吕继明入主伏鹿。

    军队入城是很盛大的。

    眼街居住的百姓都推窗而看,欢呼声不绝于耳。

    郭子谦名声好,吕继明也一样如此,百姓倒是很欢迎吕继明入主伏鹿。

    看到这样欢欣雀跃场景,就连吕继明也不由扬起笑容,同四周百姓们点头致意。

    一开始前行队伍很慢,过了两刻之后,霍檀便加快了速度,让大部队可以快速前进。

    从西城门入城,行进差不多一刻左右,就能拐道青云街上。

    顺着青云街宽阔的主道一路往前行去,是伏鹿最繁华的青云商街。

    此刻因为天色尚早,许多铺子都没开张,可早食铺子却已经门庭若市,需要早早出工的百姓们都在食摊里用早食,听到马蹄声纷纷抬起头。

    开路的士兵们让百姓不用行礼,只管吃自己的,倒是非常客气。

    可越是如此,这一派生活景象,也更让吕继明开怀。

    他不由对霍檀道:“伏鹿不愧是大州府,确实比博陵繁荣。”

    “是,尤其这一条街,每日从早到晚都很热闹。”

    吕继明对要起身行礼的百姓们摆手,让他们自己用早食,态度非常温和。

    然后又感叹道:“还是水路亨通更重要。”

    水路亨通能便利带来货物,南来北往,西去东来,各地的物资顺着长河与运河,往来流通。

    在伏鹿,可以看到南边的樱果,北地的松子,西边的甜瓜和东边的海货。

    伏鹿的早食摊子里,也是各色各样的早食都有。

    有博陵人爱吃的胡辣汤,有武平人常吃的鸡汤云吞,也有羊肉杂汤,豆浆油条,炊饼包子,各色各样就,口味丰富,价格也不昂贵。

    吕继明随意看过,就能数出七八种样子。

    “将军英明, 若非将军主持清理河道, 伏鹿跟博陵如何能休戚与共。”

    霍檀适时赞扬, 让吕继明脸上笑容更胜。

    今日可谓是他这一生里最风光的时刻。

    从默默无闻的长行, 到一州府的观察使,他这一生经历了无数战争,受过无数伤,流过许多血,最终才在这高位上坐稳。

    二十年匆匆而过,大路并非坦途,唯有荆棘和坎坷才能铸就辉煌。

    看着繁荣热闹的伏鹿,吕继明可谓是心潮澎湃。

    热血涌上心头,让他浑身都是冲劲儿,那种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念想,越发在心里膨胀蔓延。

    难怪人人都想做节度使,难怪人人都想以下犯上,万万人之上的感觉不知如何,可那手指摘月的过程却也让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吕继明这一路走来,心潮澎湃,热血翻涌,情绪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霍檀陪在他身边,即便后面士兵的马蹄声震耳欲聋,他似乎也能听到吕继明不加掩饰的野心。

    霍檀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也淡淡笑了一下。

    “观察使,将士们都在东郊大营等您。”

    吕继明大笑一声:“好!速速去也。”

    说罢,他高高扬起鞭子,马蹄声响,一阵风驰电掣,骑兵们便整齐划一向前奔跑起来。

    马蹄声轰隆而来,好似地动山摇,让人下意识捂住耳朵。

    百姓们看着士兵们骑马前行,不由都放下手里的碗筷,站起身来张望。

    “那是新来的吕将军?”

    “好像是吧,我看那位好像是霍指挥。”

    “吕将军真是英武不凡。”

    “郭节制治下极严,倒是与封节制不同。”

    “噤声,你不要命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士兵们行进却越来越快,最后所有人都纵马奔驰起来。

    不过眨眼功夫,吕继明等几位将领便奔驰而过,后面的士兵你追我赶,却并未乱了队伍。

    这一支军队井然有序,行进途中不要百姓见礼,不惊扰民众,确实很让百姓们安心。

    这一次进城的路线是霍檀特地跟吕继明提的。

    一般迁驻,士兵们都不会入城,因为人太多,会闹出大乱子。

    他们会绕着城外的官道,一路行至军营,直接安营扎寨。

    但今日,霍檀却反其道而行,建议吕继明直接入城。

    光靠这一个亮相,就能让百姓记住新来的吕继明观察使,也能让百姓知道郭节制的麾下秩序井然,不扰百姓。

    虽然比绕城要慢一些,但效果是显著的。

    等到吕继明进入东郊大营,在高高的主位上坐下,其他提前在大营里列队的士兵们便已站满教练场。

    冯朗站在吕继明身侧,后面是霍檀等十几位指挥和副指挥,吕子航恰好站在了霍檀身侧。

    吕继明心潮澎湃,他站起身,手臂一扬,朗声便道:“入主伏鹿,是节制大人对我们的嘉奖!”

    “诸位儿郎,只要能保护伏鹿百姓,完成节制大人的军令, 便可步步高升, 荣华富贵。”

    他大手一挥, 指着身后的诸位将领:“他们, 就是你们的榜样,也是你们的未来。”

    “想不想做将军!”

    士兵们异口同声:“想!”

    那声音响彻整个校场,震耳欲聋,惊飞了满树鸟雀。

    鸟雀起舞,一瞬飞入天际,扶摇直上九万里。

    吕继明声音洪亮,气沉丹田,他大笑三声,道:“好!”

    “让我们守好伏鹿,守好我们的新家。”

    当夜,军营里热闹非凡。

    吕继明特地发了军饷,又炊事房准备了酒菜,招待随他一起来伏鹿的士兵们。

    霍檀没有归家,留宿军营。

    次日清晨,崔云昭早早醒来,就看到桃绯的笑脸。

    桃绯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说:“晨起我陪着虹娘出去买早食,听说昨日将军和姑爷可威风了。”

    崔云昭从镜中看她。

    桃绯便继续道:“听闻姑爷一路开道,同吕将军疾驰前行,身姿矫健,骑术高超。”

    那场面,想必很好看。

    崔云昭不由笑了:“吕继明倒是会用人。”

    桃绯问:“小姐如何这样说?”

    崔云昭就点了点她的鼻尖,转过身来让她帮自己描眉。

    “夫君的资历并非最深的,也不算是吕将军帐下的心腹大将,你说为何这一次迎接和开道的差事,都交给了夫君?”

    桃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崔云昭就笑了,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因为夫君年轻英俊,满军营都找不出更出色的样貌了。”

    这倒是。

    不说军营,就是整个博陵和伏鹿,都挑不出比他们夫妻两个更般配的玉人。

    “虽说看人不看皮,可这身皮却是最顶用的,我们才来伏鹿几日,为何许多百姓都认得夫君了?还不是因为夫君生得俊。”

    桃绯顽皮一笑,排她马屁:“那还是小姐更俊。”

    崔云昭噗地笑了一声,才道:“别闹。”

    她继续道:“咱们都知道夫君有勇有谋,敢打敢拚,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奇才,可外人如何得知?百姓如何得知?”

    “这一遭亮相,让百姓们直接记住了夫君,也知道了伏鹿吕将军的声威。”

    虽说武将们来来去去,州府也频繁改易旗帜,就连皇帝都经常换人做,百姓们却还是学不会习惯。

    他们总是担心新来的将军们是什么人品,是好是坏,这样之下,大军迁驻伏鹿就会闹得人心不稳。

    所以吕继明派霍檀这样样貌俊美的少年将军先来伏鹿,是很明智的选择。

    而霍檀也出色完成了这一项任务。

    “昨日夫君特地让最精锐的一支骑兵跟在将军身后,一路穿城而过,让百姓们看到了咱们郭节制麾下的军容,看到士兵们英姿飒爽,严守纪律,你说,百姓们会如何想?”

    桃绯眼睛一亮:“要是我,一定会觉得踏实。”

    崔云昭笑了:“正是如此。”

    “所以我说,吕继明不愧是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确实很有眼界。”

    说完这事,崔云昭便看向桃绯:“你还有别的事?是让你办的事情有眉目了?”

    桃绯点点头,道:“关于那灯罩,有点眉目了。”

    崔云昭朗声唤了夏妈妈,叫她同自己一起用早食。

    一边吃,桃绯一边道:“打听灯罩的差事,我没有交给马家帮,找了瑞家帮的人,他们擅长打听寻物,事情倒是办的不错。”

    桃绯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笺,递给夏妈妈。

    “这是瑞家棒的人问到的消息,相似的东西都有涉猎,所以列了不少。”

    这一趟差事不过十日就完成了,一共只要十两银子,崔云昭看了一眼那长长的清单,顿时觉得物有所值。

    十两银子是很贵,但收获却也很多。

    自然,崔云昭不会去特地寻白头煞,那太扎眼,她只让人打听那灯罩的样式和画工,除此之外,只让瑞家帮的人打听黑市哪里有特殊的药物,其余都没多讲。

    药物这事,瑞家帮肯定经常做,所以第二页纸笺纸张有些陈旧,想来是一早就写好的。

    “药物单子没有额外收费,说是主家大方,他们额外附送。”

    崔云昭点点头,道:“倒是会做生意。”

    得了单子,她不心急,慢慢吃了几个云吞,才开始吃牛肉粉。

    等吃饱了,她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单子自己看。

    夏妈妈一目十行,已经看完了。

    崔云昭一点点看下来,不由道:“这种类型的灯罩,居然会做的灯匠不少。”

    灯罩不算是太特殊的式样,可瑞家帮也是熟手,他们会把灯罩拆开,看里面竹条连接的手法,以此判断是谁的手艺。

    倒是巧了,会做这种折骨灯罩的,伏鹿就有三名灯匠。

    崔云昭看了看三人的名讳,继续往下看。

    第二项就是上面的绘画。

    要查这个,是需要有很深的艺术功底的,至少得懂书画。

    显然,瑞家帮也请到了大家。

    下面的点评很细致:“观画上花草,皆是大气恢弘,花卉颜色艳丽,花瓣大张,并不精巧雅致,反而浓烈张扬。”

    “尤其花蕊上的点金,每一粒都只针尖大小,画师名曰千蕊金,非大家不能成。”

    “此类风格,早年现于幽云十三州,现已不知传承。”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最近又对宫斗很感兴趣了,匆忙开了个预收,后期会细化文案。

    喜欢宫斗的朋友们求个收藏,爱你们么么哒!~

    《宠妃》

    沈初宜只想过好日子。

    既然入了宫,那她就努力当上宠妃,荣华富贵,享乐一生。

    美哉,妙哉。

    第116章 不给人看的神灵,又会……

    幽云十三州?

    这五个字倒是让崔云昭意想不到。

    她仔细看了大家对这画工的描述,不由蹙了蹙眉:“怎么竟是扯到了幽云十三州?”

    夏妈妈面色也不是很好。

    幽云十三州自从昌隆九年被割让给北方哈塔部族后,就再也没能收复回来,后来厉戎剿灭哈塔部族,成了幽云十三州的实际主人。

    不过局势动荡,就连骑兵强盛的厉戎也没办法全数控制幽云十三州,其中的燕州和晋泽因为防守艰难,直接被厉戎放弃,只强守幽州和云州。

    其他九州都是小州府,且贫瘠凋敝,两方人马都不很过分争夺。

    几十年间,在幽云十三州上的战事频繁,百姓无以为继,民不聊生,很是惨烈。

    民生不继,以至文脉崩断,想要再去寻会画千蕊金的画师难于上青天,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夏妈妈沉默片刻,道:“小姐,当年幽云十三州被割让,许多人都逃了出来,这位画师及其家族,可能也一早就离开了幽云十三州,乱世之下只能做这样的差事聊以糊口。”

    崔云昭点点头,以为夏妈妈所言甚是。

    她想了想,看向桃绯,道:“你去给瑞家帮再下一个单子,就单独查这画师,其他的不用管了”

    桃绯福了福,口中称是,立即退了出去。

    崔云昭又看了看那折子,同夏妈妈道:“妈妈,我想去看一看这三家灯铺。”

    夏妈妈就说:“好。”

    事情定下,崔云昭便又多吃了两个小笼包,然后才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上午就去吧,也不知一天走不走的完。”

    夏妈妈便道:“若是要去看灯铺,得换身衣裳。”

    崔云昭看了上面的地址,点头道:“好。”

    因那灯手艺很一般,不好不坏,大约都是普通百姓在采买,因此灯铺的地址都不在闹市区,往往位于偏僻的民居。

    换句话说,都是穷苦人住的地方。

    崔云昭以前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这还是头一回去。

    她换了一身普通的棉麻料子,衣裳是浅青色的,一点绣纹都没有,手上的首饰都取下,倒是显得很素雅。

    早起本来就没梳头,她直接让梨青给她在脑后盘了个发髻,显得干净又利落。

    等她这边打扮完,夏妈妈也换了一身衣裳。

    崔云昭想了想,还是叫了王虎子,三人便一起出门了。

    马车上,夏妈妈看着崔云昭白皙的脸,微微摇了摇头:“小姐太白净了,便是穿了这身衣裳,旁人也不会信的。”

    崔云昭笑笑:“不信就不信吧,只要别太扎眼就好。”

    能做灯罩灯笼的这三家工匠,有两家都在城南瓷器坊,还有一家在城西瓦窑坊,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穷苦工匠的住处。

    他们先去的城西瓦窑坊。

    瓦窑坊道路狭窄,不能通行,马车没有直接进入瓦窑坊,只能在巷前停下,三人下了马车。

    宿明木压低声音道:“九娘子,小的就在此处等,若有危险立即出来。”

    他不方便跟进去,若是跟着进去就太扎眼了。

    “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崔云昭点点头,笑了一下,挽着夏妈妈的手进了巷子。

    这条巷子比她想想的要低矮得多。

    里面都是草棚和棚屋,道路两侧夹杂着不少瓦窑,都是用来烧制陶器的小作坊,除此之外,还有木匠铺子,灯笼铺子,蜡烛铺子等等,都是做百姓们日常所需之用。

    这些工匠都是匠籍,他们常年住在这里,以瓦窑为生,世世代代都不离开。

    故而这边的窝棚虽然相对繁荣的伏鹿有些破败,却比之前博陵城门口的棚屋要好得多。

    崔云昭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看着脚下车辙痕迹明显的土路,不由叹了口气。

    夏妈妈知道她不是嫌脏,问:“怎么了?”

    崔云昭看着有许多孩子在门口帮着家人做力所能及的差事,看着老人们狗搂着脊背,在昏暗的屋檐下做活,轻轻抿了抿嘴唇。

    即便如此,他们的家中也能闪现一角佛像的掠影。

    苦到深处,只能祈求神佛。

    崔云昭靠了靠夏妈妈,声音很低,如一缕风飘入夏妈妈的耳中。

    “总要改变的。”

    这一切,总要改变的。

    匠人们靠手艺吃饭,其实也可以活得体面,而非这样世代蜗居在瓦窑里,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

    崔云昭并非看到任何苦难都要难过的圣母,她只是忽然意识到,霍檀登基为帝,一统中原的责任有多重。

    因为他改变的不是一个人的命运。

    是整个中原大地,乃至以后数万万子孙的命运。

    这条巷子里,也不仅仅是匠籍。

    还有在城里过不下去的穷人,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他们挤在这里,帮着那些瓦窑作些短工,换得一日餐食。

    也正因此,巷子有些脏乱,窝棚搭得到处都是,根本见不到天光。

    能落脚的地方都住了人。

    崔云昭一行三人在巷子里穿行,即便穿了最简朴的衣服,他们的面容却依旧在这昏暗的旧屋前发光。

    可那些大人也都只是看一眼,目光麻木,没有任何好奇。

    只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们,才会好奇地看着她们。

    崔云昭没有多说什么,她同夏妈妈快步往前走,很快就穿过了最拥挤的一条巷子。

    过了那里,后面的巷子倒是宽敞许多,家家户户看起来也更整齐一些,这边的日子显然要好过不少。

    很快,仨人就来到一户挂了红灯笼的院落前。

    这灯笼的样式同崔云昭家中的折骨灯罩很像,都是一般大小,圆圆滚滚,手艺看起来确实不错。

    王虎子仰头看了一眼,便上前敲了敲门。

    立即就有人过来开门了。

    那是个三十几许的中年妇人,衣裳有些陈旧,倒是很干净,看到几人便热情问:“可要买灯笼灯罩,家里什么样式都有,可进来看看。”

    这一套应该是她惯用的说辞,等话都说完,她似乎才意识到崔云昭几人是生面孔,又这般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瓦窑坊的人。

    她顿时有些紧张了:“这位娘子,可是,可是要买灯?”

    崔云昭笑了一下,用眼神安抚她,声音也很柔和。

    “是呢,我们是来买灯的,店家娘子莫要害怕。”

    那妇人这才松了口气,谄笑着退后半步:“快请进,当家的,当家的,有客上门。”

    她这调门还挺高,声音传得很远。

    等进了院落里,崔云昭才知道他们家为何要关门了。

    因为屋舍太小,他们家做好的灯都摆在院子里,又为了怕淋雨,在上方搭了草棚。

    这一下,院子里看起来乱糟糟的,货物堆到了门口,若是开着门,一个不注意就会丢东西。

    妇人有些局促,不知道要说什么,倒是一个消瘦的男人快步从房中出来,忙道:“贵客想要买什么灯?家里什么样式的都有,您可先在这边看看。”

    院中摆了几十盏灯笼和灯罩,甚至还配了握柄和灯座,几乎都算是成品了。

    粗粗一瞧,这位李姓匠人的手艺确实不错。

    崔云昭对王虎子点头,王虎子就从包袱里取出留下的那个灯罩,递给男人:“老板,你看看这个是你家做的吗?”

    “我家大娘子喜欢这个灯,想着要再做几盏。”

    那灯匠忙接过灯,仔细看看看,很快,他就有些垂头丧气。

    “唉,这不是我做的,你们去瓷器坊王家灯铺看看,可能是小王的手艺。”

    崔云昭这会儿正在院子里看灯,恰好走到了灯匠娘子身边,在她身上同样嗅到了一股有些奇怪的味道。

    有些香,又似乎有别的气味,让人说不上来。

    不过这院落中东西太多,味道复杂,崔云昭没能仔细分辨,那味道太淡,一动就没有了。

    崔云昭微微蹙了蹙眉头,看向那灯匠老板,笑道:“无妨,我看老板的手艺也很好,买上几盏回去用吧。”

    夫妻两人立即就高兴了起来。

    崔云昭仔细问了问价格,又认真挑选,态度很是诚恳。

    她一边挑,一边笑着对那灯匠娘子说:“娘子用的什么香?闻着怪好闻的。”

    那灯匠娘子原本笑着的,忽然听她这么问,脸上微微一僵,很快,她就结结巴巴地说:“哪里用得起香,娘子别说笑了,不过是熬浆糊的味道。”

    她说到这里,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又强笑着补了一句:“您定是没闻过这味,许是有些好奇的。”

    她这样说着,甚至额头都出了汗。

    灯匠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还在热情地给崔云昭介绍灯。

    崔云昭见她这样便没有再追问,她选了几盏最贵的灯,让王虎子给了钱,便带着三人离开了。

    等回到马车上,崔云昭才对夏妈妈说:“我怎么觉得那么奇怪呢?”

    夏妈妈方才也听到了她的问题,特地闻了闻,此刻思索着,说:“那味道,有点苦,像是把什么药物烧了的味道。”

    崔云昭点点头,她只看过几本医术,死记硬背才能记住那些药名和药效,可要实际见过药材,却是两眼一抹黑。

    学医哪里有那么简单?她不过纸上谈兵。

    “罢了,这也不是太要紧的事情。”

    崔云昭说着,吩咐了一声,马车很快奔驰起来,两刻之后就来到了瓷器坊。

    同瓦窑坊相比,瓷器坊要干净整洁得多。

    巷子中间的小路甚至做了排水沟,这样阴天雨日就不会积水。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了招牌,门户也干净,显然比瓦窑坊的生意要好许多。

    崔云昭按照之前那灯匠的介绍,直接寻到了王氏灯铺前。

    这家灯铺中门大开,前面的小堂屋摆满了灯饰,有个总角小童在门口板凳上坐着,正在打瞌睡。

    听到脚步声,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立即就笑着喊:“贵客盈门。”

    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跑去,很快一个年轻灯匠就走了出来。

    崔云昭没有多废话,直接让王虎子把灯递给他看。

    那灯匠只看了一眼,就笑着抬头,道:“这灯是我做的。”

    崔云昭心中一喜。

    真难得,过了这么久居然查到了线索。

    一开始她让桃绯查,就抱着要查很久的心思,倒是没想到那瑞家帮还有些本事,很快就查到了线索。

    而且瑞家帮给的线索上,只是说疑似,没有肯定说是。

    因此崔云昭跑这一趟,也只是想看一看,问一问其他线索,没想到会直接问到了做灯的工匠。

    她心里很欢喜,面上却不显。

    “如此就太好了,”崔云昭笑道,“这灯是旁人送我的,我很喜欢,到处寻找都找不到。”

    那年轻灯匠没想到自己的手艺这么被人看中,不由红了脸,摸了摸鼻子小声说:“这位娘子是喜欢这灯画吧?可惜这灯画不是我画的。”

    崔云昭道:“倒也并非这画,这灯的形状也好看,圆圆滚滚,有一种莹润的美。”

    那灯匠就笑了。

    他招呼众人进了店铺,指着墙上挂着的灯道:“多谢您夸奖,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月灯,晚间点亮时犹如新月,便起了这个名字。”

    崔云昭仰头看了看,见款式确实是一模一样的,便问他:“这灯上的画,你可知是谁画的?你们能在灯上作画吗?”

    那灯匠仔细看了看,只得遗憾摇头。

    “不能的,我们自己合作的画师,只会画简单的花草,这画工太好了,我们不会画。”

    说罢,他自己也觉得这门生意没指望,便叹了口气:“这灯有些小,卖的不多,不如灯笼和大灯罩好卖,若是能请到好画师也就罢了,可这一个小灯罩也不值钱,如何能请到呢。”

    他这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过是抱怨一下罢了。

    到底人年轻,没有第一家那么会说话,崔云昭就笑了一下,问:“这灯卖的少吗?”

    王灯匠点点头:“不多的,今年一共就卖了几盏,您看那边的红纸灯笼,一个月能卖一两百盏呢。”

    那确实是不好卖的。

    崔云昭点点头,刚想问他,就听他道:“不过去年有一日,倒是有个小娘子买了十来盏,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库存买空了。”

    崔云昭心中一动,同夏妈妈对视一眼,便柔声问:“你可记得那位小娘子?”

    王灯匠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你是想找这画师?”

    崔云昭就笑了:“正是。”

    王灯匠人虽然年轻,有些率直,却不傻,他知道这位娘子应该不是普通人家,寻这画师肯定有别的事情,便也没多问。

    他只是仔细回忆一番,最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对不住,实在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是个二十几许的小娘子,个子不高,同这位婆婆差不多的。”

    那就是比崔云昭矮半个头。

    崔云昭见他很配合,便问:“她是常客还是生客?”

    王灯匠立即道:“生客。”

    说着,他摸着头笑了一下:“咱们这样的铺子,不比大灯铺,做的都是熟人生意,附近的所有巷子人家都过来采买,大多都用最便宜的灯笼和灯罩,一来二去,都很熟悉了,那小娘子肯定是第一次来,后面也再没来过。”

    他说到这里,忽然拍了一下手。

    “哦对了,那小娘子不是伏鹿口音,她说话有些大舌头,灯笼的笼子她说成了浓,我听了半天才听懂。”

    崔云昭眼睛一亮。

    这线索倒是很具体。

    能得到这个线索,崔云昭还是很高兴的,王灯匠更多的也都说不出来了,崔云昭便说要买几盏灯。

    王灯匠正要给她们介绍灯,外面就传来一道高调的嗓门。

    “小王啊,老规矩。”

    那人说着话,闷头就进了屋,差点撞到了站在门口的王虎子。

    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崔云昭回过头来,便看到那是个三十几岁的妇人,她身形消瘦,面容蜡黄,看起来有些邋遢。

    尤其是她的头发,上面有很多碎屑,显得有些脏乱。

    王灯匠家里这铺子并不大,崔云昭几人站在里面就有些拥挤了,她一过来,就更是只能满当当站在前堂里,错不开身。

    那王灯匠只得同崔云昭道歉,看向她:“杏花婶,你等我一下。”

    他飞快转身离开前堂,只留下了几名客人。

    杏花婶似乎没见过崔云昭这样漂亮的人,盯着崔云昭看了好半天,惹得夏妈妈粗了眉头,她才转过了视线。

    “没在这条巷子见过你们,过来买灯?”

    她说话的声调依旧很高,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夏妈妈就答:“是。”

    那杏花婶点点头,又忍不住去看崔云昭。

    崔云昭倒是不怕别人看,不过这人有些奇怪,她便问:“婶子怎么一直看我?”

    杏花婶的眼神很露骨,甚至都有一种过分的痴迷,让人不太舒服。

    她被崔云昭这么一问,顿时清醒过来,轻咳一声道:“哎呀,看小娘子生的美,跟神仙似的。”

    “我哪里能比神仙?婶子莫要说笑。”

    杏花婶还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神仙不能亵渎,一定要敬畏。”

    这人实在奇怪,夏妈妈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想要隔开她跟崔云昭。

    可那杏花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虽说着神仙需敬畏,可眼睛依旧黏在崔云昭身上,因着夏妈妈的动作,她甚至往前了两步。

    崔云昭终于觉得不太对了。

    好在这时王灯匠取了白纸灯笼出来,用麻绳串了一串,递给了杏花婶。

    杏花婶接过那一串白灯笼,又依依不舍看了一眼崔云昭,这才走了。

    等她走了,夏妈妈才对王灯匠道:“这杏花婶怎么这么奇怪?”

    王灯匠忙道了声歉,解释道:“就是因她怪,我怕她惊扰了贵客,才先给她取了货的。”

    崔云昭注意到,方才那杏花婶买的全是白纸灯笼,一串大约有九个,巴掌大,倒是不占地方。

    “她如何奇怪了?家里要做白事?”

    崔云昭问。

    王灯匠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见崔云昭几人和气,便也知无不言,道:“杏花婶原来一家四口很幸福的,她男人是画师,专门画瓷器花纹,因为画技好,人也勤快,各家都愿意请他,日子过得很不错。”

    “可这人啊,有时候真是说不准。”

    这王灯匠年纪轻轻的,说出来的话倒是有些老成。

    不过他经年做灯,红白喜事都要用到,见多了生老病死,心境确实不同。

    崔云昭几人就安静听他说。

    王灯匠见他们有兴致听,便也来了精神,仔细说了来。

    “杏花婶家本来日子挺好的,谁知城里忽然有了盗匪,恰好去他家抢掠。她男人不肯,抵抗时被打伤了心肺,人当时就不太成了。”

    夏妈妈忍不住问:“治不了了?”

    王灯匠摇摇头:“治不了了!咱们坊里的大夫,城中的圣手,可是都请来过的,可刘大哥伤得太重了,一碗碗汤药灌下去,仿佛倒入了无底洞里,什么效果都么有。”

    “偏巧杏花婶跟刘大哥感情深厚,死活不肯放弃,旁人全都不听,最后花光了家产,还欠了一屁股债,依旧没能把人救回来。”

    “这一下,杏花婶家里彻底败落了。”

    这事情听了确实让人难过。

    匪寇和战乱是压在百姓们头顶的乌云,乌云不散,永远不会有天晴日。

    王灯匠就道:“这事都过去了七八年了,后来杏花婶为了还债,把家里租出去了一大半,她跟两个孩子住在小屋里,一日做好几分工,孩子们也都很努力,在坊间做学徒赚钱。”

    “你们看杏花婶,觉得她三四十岁了,其实她才三十多些,一双儿女若还活着,也才十来岁的年纪。”

    “若是都还在,日子也能熬下去,可是后来……”

    说到这里, 王灯匠叹了口气。

    “后来杏花婶小儿子不知怎么, 在家糊纸盒的时候睡着了, 结果屋里头的炭烧的旺, 那孩子就那么没了。”

    王灯匠叹了口气,继续道:“去年,杏花婶的大女儿出去做工,冬日里天寒,她半夜回家时落入水窖里,等白日里找的时候,也已经走了。”

    “我记得那时候樱丫头才十二岁,就这么没了。”

    杏花婶的故事听到这里,实在让人心中感叹,且背后发寒。

    那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力,对苦难的无可奈何。

    王灯匠说到这里,也没继续说下去,堂屋里一时间有些安静。

    片刻后,崔云昭才叹了口气。

    “所以杏花婶就疯了?”

    方才那杏花婶的眼神看起来是不太对劲的,若是这样听来,她如果早就已经疯了,倒也说得过去。

    王灯匠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自从樱丫头没了,杏花婶就不太正常了,那时候街坊瞧她可怜,帮着她张罗了后面两个孩子的丧事,也没要她还钱,可她自己偏要强,没日没夜做工,就是为了把之前欠的钱都还清。”

    “做工的时候都很好,人麻利又勤快,可一回到家,就不太对了。”

    王灯匠想了想,道:“我阿娘说,有几次她闭门不出,他们担心过去看,才发现她在家里烧纸钱和纸灯笼,仿佛在供奉什么。”

    如此一来,崔云昭就明白了。

    苦难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能求得来世安好,能有片刻安稳。

    求神,拜佛,望来生,也不过是吞不下苦果,熬不过心痛。

    “那白纸灯笼,就是她买来供奉用的,每一旬都要烧一回,次次不落。”

    崔云昭又叹了口气,问:“那她供奉的是什么?她方才说神仙,可是佛祖?”

    王灯匠却摇了摇头。

    “不知道。”

    夏妈妈有些惊讶:“不知道?”

    王灯匠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她供奉的东西,从来不让外人看,只小心翼翼锁在屋子里,特别宝贝,也特别谨慎。”

    崔云昭和夏妈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思。

    不给人看的神灵,又会是什么呢?

    第117章 会有这一天吗?

    从瓷器坊回来,崔云昭难得陷入沉思。

    她前世一直缩在宅院里,从未出去看过,她看不到别人的艰辛,也看不到百姓的苦难。

    她就如同笼中雀,被精心喂养着,却依旧病入膏肓。

    前一世的崔云昭,前半生活在崔氏,后半生活在霍家,即便和离之后,她也依旧没有独自飞出去看过。

    她从未主动踏出去一步。

    当然,前世的她病了,因为白头煞的缘故她的心病入膏肓,可她确实从未主动去了解世情。

    享受荣华富贵,却没有任何付出。

    现在想来,都很是惭愧。

    夏妈妈见她面色沉重,便想安慰她几句,刚要说话,外面便传来脚步声。

    很意外,霍檀竟然忽然归家了。

    崔云昭和夏妈妈都很惊讶,崔云昭忙迎上前去,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事?”

    霍檀原本也要说话,可目光所及,却见她换了一身寻常百姓常穿的棉麻衣衫,不由愣住了。

    “娘子,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个打扮?”

    他第一次见崔云昭这样打扮,不由有些新奇,看得不错眼。

    崔云昭没回答,只是追问他为何回来,是否有事。

    “我今日正好回城寻访,时间凑巧,便回家用午食,没有旁的事。”

    “你别担心。”

    霍檀大抵也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崔云昭颇为谨慎,甚至有些草木皆兵。

    他并不认为崔云昭小题大做,只是心底里依旧有些自责。

    若非家宅不安,否则崔云昭又如何会这般呢?

    他握了握崔云昭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回到卧房,扶着她坐下之后,才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个动作仿佛是夫妻两个之间心照不宣的亲密,额头轻轻碰触,不轻不重,却是直达灵魂的安慰和亲昵。

    崔云昭眨了眨眼眼睛,片刻后才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是我太紧张了些。”

    说到这里,她便同霍檀说了今日事。

    霍檀听得很认真,直到崔云昭说完,他才开口:“此事如果牵扯到幽云十三州,就有些麻烦了,不过倒也不是不能查一查。”

    他动了动手腕,崔云昭才发现他手腕上绑上了新的袖里箭。

    “什么时候做的?”

    她没有随意去碰触,只是指着问了一句。

    霍檀笑了一下:“我队伍里有个老长行,无意中得知他会做这些奇技淫巧,我便把他升为押正,让他带着几个手巧的年轻长行研制武器,倒是有些成就。”

    他指了一下袖里箭:“这袖里箭比以往的袖里箭威力更大,一次可以发三发针箭,发完一轮之后,还可以发两轮,若是时间充裕,可以再补再用。”

    崔云昭便明白,这是可以循环往复使用的武器。

    她笑了一下,心情忽然就放松许多。

    无论世情多艰难,无论眼下的日子多难熬,她似乎都不能太过焦急,好事多磨,他们只要一直坚持,总有成功之日。

    中原腹地,战乱多年,礼崩乐坏,权反在下。

    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梨花婶家里的悲剧,瓦窑坊中的贫困,或许今年,明年都不能改变,可以后呢?

    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

    若是就连他们自己都失去信心,那些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又何以为继?

    崔云昭忽然舒了口气:“今日见了太多事,我心情不好,有些沮丧。”

    “可是看了夫君这袖中箭,我倒是觉得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霍檀握住崔云昭的手,一把把她抱进怀中。

    “皎皎,还有我呢。”

    “只要我还在,我就不会退缩,会一步步坚定往前走,所以皎皎,你不用怕。”

    崔云昭靠在他怀中,慢慢点了点头:“好。”

    说到这里,霍檀便道:“那位王灯匠说,来者有些大舌头,笼和浓说不清楚,对吗?”

    崔云昭点头。

    霍檀思索片刻,道:“我记得平南一代的人,说话似乎有这个习惯。”

    平南紧邻武平和燕州,是武平的防守要地,若是平南当地人,此事似乎又跟幽云十三州扯上了关系。

    说到这里,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郑重。

    霍檀忽然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只是家里的小事,倒是没成想会牵扯到这么多人事。”

    崔云昭思索片刻,道:“也可能只是机缘巧合。”

    “毕竟,老太太不可能牵扯到什么幽云十三州的事情,而那几盏灯罩,很可能是她特地买回来的。”

    “买卖本来就不问出处,这灯盏何处来,往何处去,都未可知。”

    霍檀眉头微松,也稍微放松了下来。

    “确实是这个道理。”

    崔云昭心情好转,思绪回笼,不徐不慢地道:“幽云十三州本来就因为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能逃回中原的都逃了回来,但他们一旦回了中原,就会成为流民,作为流民能做什么正经营生?”

    “为了生计,肯定是什么样的活计都接。”

    “可能买灯的人,画灯画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们不过只做些能糊口的生计罢了。”

    崔云昭说到这里,也觉得能说得通了。

    “所以,买灯的小娘子没有掩藏口音,画花的画师也没有用别的画技,他们没有掩藏,就说明本身是问心无愧的。”

    霍檀终于点了点头。

    “娘子所言甚是。”

    说到这里,崔云昭就又苦笑一声。

    “道理我都懂,可这线索不是又断了?”

    霍檀笑了笑,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我们或许都太过紧张了,这不过是个黑市买来的赃物罢了。”

    黑市里什么都能买,什么都能卖,老太太要买个东西做坏事,恰好有这样一盏灯,她就买了回来。

    可能事情就这么简单。

    是他们想的太复杂了,原本就没有什么幕后主使,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可真的是他们想多了吗?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霍檀又拍了崔云昭一下,很快就笑了起来,打起了精神。

    他总是这样,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压垮他。

    “好了,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既然查到了线索,那就继续查下去,我看那个瑞家帮确实不错,那就把这个买家的信息交给他们,慢慢查就是了。”

    霍檀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无论能不能查到线索,最起码,这个祸害一早就就被娘子发现,连根拔起了。

    “它不会再害我们,这才是最重要的。”

    霍檀说得对,是崔云昭太心急了。

    她缓缓吐了口气,慢慢调整心情,然后才说:“就是后来看到杏花婶的事情,我心里难受。”

    “若是世间太平,没有战乱,没有匪寇,杏花婶家里也不会遇到这样的惨事,以至于她祈求神灵保佑,把自己逼疯。”

    霍檀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大周明令禁止崇拜邪祟,这杏花婶如此遮掩,怕是有些问题。”

    崔云昭愣了一下。

    “你是说……”

    霍檀点点头,他虽然很同情杏花婶,但若是陷入崇拜邪祟,那便更是万劫不复。

    “越是乱世,越容易邪祟兴起,他们会让本来深陷苦难的百姓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霍檀的语气很沉重。

    他仔细问了杏花婶的情况,沉思片刻,道:“我会让人私下去调查一下,看是否真的有邪祟作乱。”

    他见崔云昭要开口,便又拍了一下她的后背,道:“我知道杏花婶很可怜,但若真有邪祟,一定要拔除,否则不是她一个人受害,会有更多人受害。”

    □□盛世末年,因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各地都有不同的邪祟兴起。

    其中以中原腹地的福娘娘和北地的莲花郎最为盛行,因为朝政崩溃,各地战乱四起,朝廷根本就无力清缴邪祟,以至于百姓们深陷深渊,无力自拔。

    他们被控制,被胁迫,被当成猪狗对待,赚得的每一个铜板都要上缴,就连生下来的孩子,也不属于他们。

    后来藩镇做大,那些节度使们从藩镇成为帝王,想要彻底控制反震,邪祟不得不除。于是,各地开始严厉打击邪祟,这些年才逐渐平静下来。

    可平静的湖面之下,却一直暗流汹涌。

    那些邪祟的兴起者们如何会放过这座金山银山,明的不行,便做暗的。

    “可这一切都是世情的错,是那些兴起者的错,不能去怪罪本就苦难深重的百姓。”

    霍檀叹了口气:“若非苦难太过,否则百姓们也不回去偏听偏信。”

    崔云昭抬眸看向他,目光也渐渐清明起来。

    “若是能天下太平,盛世永安,他们阖家幸福,谁又会去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呢?”

    崔云昭喃喃自语。

    霍檀帮她顺了顺鬓发,道:“正是如此。”

    “所以皎皎,你不用太过担忧,郭节制和吕继明都不会放过这些人,一直以来都是严厉打击的,若是杏花婶那边真的有线索,我也不会牵扯到她本人,只会去抓幕后主使。”

    霍檀的声音沉稳而清澈。

    听了他的话,崔云昭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知道,可能在伏鹿有无数个杏花婶,一个一个去救,永远都救不过来。

    还是要从根子上拔除邪祟,才能抚平心底深处的伤痛。

    一直沉湎在苦难里,只会让伤痛烂到根子里,再也好不了了。

    “希望真的能查出什么,这样,杏花婶还能救回来。”

    崔云昭说着。

    霍檀点点头,又同她说了些琐事,然后才道:“十日后吕将军要开宴会,介时伏鹿的达官显贵,世家望族都会去。”

    说回正事,崔云昭心情平和下来,笑了一下,道:“请了阿娘没有?”

    霍檀点头,道:“请了,不仅请了阿娘,就连三堂叔和三堂婶一家都请了。”

    崔云昭这一次是真的意外了。

    “为何?”

    霍檀笑了:“因为六堂兄。”

    说到六堂兄,霍檀顿了顿,轻咳一声才说:“应该也会给殷氏下帖子。”

    说到这里,他难得有些扭捏,好半天才问:“你表兄何时来伏鹿?”

    崔云昭原本心情并不是很好,同霍檀说了会儿话,才逐渐明朗起来。

    倒是没成想霍檀忽然问了一句殷行止。

    崔云昭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起来。

    她不知霍檀是否故意,可他难得做这扭捏模样,倒是让她心情放松许多。

    崔云昭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霍檀的脸,把他的脸捏出各种形状。

    “妈妈说,这两日表兄就要搬来了,不过他只自己过来,舅父和舅母暂时不过来。”

    霍檀点点头,见她心情好了许多,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倒是崔云昭逗他:“表兄孤身一人,又身体孱弱,他若是来了伏鹿,我们可要好好照应,怎么也要让表兄顺利考完春闱才好。”

    霍檀轻轻哼了一声,倒是没有拒绝,只道:“看我忙不忙吧。”

    崔云昭轻呼口气,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好了,不想这些事,咱们用午食吧。”

    这几日崔云霆已经回了博陵,崔云昭不想崔云霆分心,便同三叔父说等考完试回来再说,不用日日都送消息。

    瞧着日子,今日已经考完了试,崔云昭忙完了正事,就又担心起崔云霆来。

    霍檀听她念叨,便问:“霆郎什么时候回来?”

    崔云昭说:“考完试,要先去看望先生们,大约要等个三五日再归家。”

    总要知道成绩才好。

    乡试都是各省自己主办,甚至都不用去省府考试,各州府的学政就能督办。

    故而成绩判得很快,人数少的小年一般要三日,人数大的大年要五日,今年不大不小,大家也算不出时间。

    霍檀想到之前送崔云霆时他的表现,便道:“我看霆郎没什么问题,你只管想着回来要办宴席就好。”

    虽说乡试谁都可参加,没什么限制,也就是因为都能参加,所以考的人数年年都很多。

    想要拿好名次,也极不容易。

    崔云霆过了年才十三,若是能考得好名次,也是极为体面的事情,怕不是得被夸少年天才。

    如今崔氏父母都不在了,自然要由崔云昭和三堂叔一家给崔云霆操办宴席,好让他在考生圈子里混个脸熟。

    霍檀没考过这些,可对这里面的事情却门清。

    崔云昭拍了一下手:“你说得对。”

    她觉得这一年崔云霆一定能考得很好。

    有了事情做,崔云昭立即就精神起来。

    霍檀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你若是得空,得先跟三堂婶商议一番,把宴席办得体面一些,其他的事情就往后放一放。”

    崔云昭应下,这会儿也不困了,立即就喊来夏妈妈筹备宴席。

    霍檀挑眉笑了一下,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垂,轻轻摸索了一番,才道:“我走了。”

    崔云昭顿了顿,才看向他:“今夜可归家?”

    霍檀深深看她一眼:“自然要归家的。”

    说罢,他趁着屋里屋外都没外人,弯腰在她唇上放肆地印了一个吻,然后便笑着走了。

    崔云昭没好气瞪他一眼,唇角却扬起笑意。

    之后两日,她去了两次崔家,同三堂婶把宴席敲定了。

    三堂婶家自然有家生子,操办宴席轻而易举。况且他们在伏鹿也没多少亲朋,便不准备大办,请上三四桌便也罢了。

    主要是请一请伏鹿书院的同窗和先生们。

    这边事情忙完,那边殷氏就来了消息,说大少爷已经搬来伏鹿,请崔云昭和表妹婿晚间过府一见。

    这几日霍檀虽然也很忙,但迎接迁驻的差事忙完,他不过忙些交接和安置差事,其余的事情还有其他上峰操心,他倒是每天都可以归家了。

    不过因为他归家,倒是折腾的崔云昭不清,这几日早起都起不来。

    听说表哥到了,崔云昭很高兴。

    她一早就让准备好了药材和布匹,准备一起拿去给殷行止。

    夏妈妈见她高兴,就笑道:“小姐这么欢喜?”

    崔云昭笑弯了眼睛:“同表兄也有几年未见了,不知表兄现在是什么模样,又想着霆郎能考个好成绩,我心里就更高兴了。”

    日子越过越好,一家子蒸蒸日上,论谁都会高兴。

    夏妈妈打趣她:“小姐不想姑爷?”

    崔云昭面上一红,同夏妈妈说话倒是没那么顾忌,反而有些羞赧。

    “妈妈胡说什么。”

    夏妈妈轻轻揉了揉崔云昭的头:“小姐喜欢姑爷,对不对?”

    崔云昭是喜欢霍檀的。

    前世她要不是喜欢他,为何最后会那么失望,同他和离离群索居?

    说到底,还是求而不得的绝决。

    今生,两个人之间的误会解开,崔云昭和霍檀都在天长日久的生活里慢慢改变自己,他们变成了对方更喜欢的样子。

    崔云昭如何会不动心呢?

    对于现在的霍檀,要动心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崔云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

    爱这个字太沉重,太严肃,她不想轻易下定论。

    崔云昭微微红着脸,对夏妈妈道:“妈妈,我是喜欢他的。”

    夏妈妈笑容慈爱:“这才对,我如今看小姐和姑爷日子过得好,蜜里调油的,我心里头就欢喜。”

    “这才是夫妻该有的日子。”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口气:“想到之前夫人同老爷那般,过得其实并不好,虽然老爷没有妾室,一心都是夫人,夫人也一心都是老爷,可他们却很少会这样商量着过日子。”

    “你过你的,他过他的,何事能把日子过热乎?”

    夏妈妈拍了拍崔云昭的手,很是欣慰:“原我还担心呢,怕小姐学了夫人那样过日子,还好,还好。”

    还好崔云昭不是殷拒霜,霍檀也不是崔昊,他们都知道往前走一步,把该说的话说出口,这样,才能彻底成为一家人。

    “小姐真的很厉害,靠自己把日子成这样,是我以前从未想过的。”

    她刚成婚的时候,夏妈妈整日整日睡不着,生怕她日子过得不好,受了委屈,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以前在崔氏就是如此,她怕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霍氏,崔云昭也是如此。

    还好崔云昭自己成长起来,姑爷也是有心人,倒是免去了夏妈妈的担忧。

    崔云昭笑了一下。

    她自己很清楚,她自己一点都不厉害,也从来都不聪明,她是用自己前一世的生命,才换了今生的好日子。

    死过一次,痛过一场,失去了身边的所有人,才终于看清楚许多事。

    已经很蠢也很笨了。

    所以今生她非常谨慎,对于那些线索,对于可能会危害她和她亲人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可每当她着急的时候,霍檀却总会握住她的手,让她慢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须得周全万千,才能成就好事。

    这也是霍檀从小到大明白的道理。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崔云昭又红了脸:“妈妈怎么说起这事了?倒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夏妈妈就拍了拍她的手,道:“如今小姐操心许多事,操心家里,操心那些外敌,日子过得确实充实,可我也怕小姐累着。”

    说到底,夏妈妈还是心疼她。

    “小姐同姑爷情投意合,就比如灯匠那些事,都可以让姑爷去做,小姐何必那么劳心劳累。”

    夏妈妈总是拿着世家大族那套规矩来做事,她确实鼓励崔云昭多忙一些,可也不想让她这样劳心劳神。

    她这么大年纪了,认知早就已经形成,崔云昭并不想直接去反驳她,因为夏妈妈的的确确在为自己考虑。

    崔云昭靠在夏妈妈肩膀上,声音很轻柔,一点点安抚夏妈妈的心。

    “妈妈,我不觉得累的,我甚至觉得很有意思。”

    崔云昭想了想,说:“妈妈,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你看,有女子可以做武将,也有女子出来做工养家糊口,我虽然是世家千金,但世家千金和普通女儿有什么区别呢?”

    “既然我可以做,也能做得好,那我就不能放弃。”

    崔云昭笑了一下:“再说,夫君那么忙,军营里的差事那么多,他无暇顾及其他。”

    “力所能及的事,我都想自己亲自做,这样我也安心,”崔云昭说着,倒是挺骄傲的,“你看,有些事我甚至比夫君做得好呢。”

    夏妈妈听着她的话,虽依旧不是很赞同,却也慢慢点了点头。

    确实,现在世情不同了。

    以前未见过的事情,现在也都能见到了。

    夏妈妈微微松了口气,道:“只要小姐别硬撑就好。”

    崔云昭摇了摇头:“不会的,怎么会硬撑呢?”

    她说着,抬头看向夏妈妈,眼眸闪烁,璀璨如星河。

    “妈妈,以后啊,或许会有女子为官,我们不用困于家宅之内,一生只能仰人鼻息。”

    “这才是最好的,最幸福的一生。”

    夏妈妈忽然有些热血澎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听了这话,都有些心动了。

    谁不想建功立业呢?

    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谁又想事事被人掣肘,不能潇洒活于天地间。

    但凡读过书,识得字,有能力的女人们都不愿意困于内宅,只能守着这四方天地。

    夏妈妈眼眸有些湿润,她问出来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会有这一天吗?”

    崔云昭还没回答,外面就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

    “会的。”

    随着声音传来,高大的身影一步踏入屋内,踏入这傍晚的落日余晖中。

    霍檀面上带着笑,虽然每日忙碌,可他身上看不到任何疲惫和倦怠。

    每当看到他,崔云昭总能觉得未来美好而光明。

    就如同此刻。

    霍檀一进屋就看向崔云昭,眼眸中星河闪耀,同崔云昭的一模一样。

    “妈妈,以后会有这一天的,等到了那时,天下太平,百姓平安而富足,再也不会有战乱和离别。”

    “我同你保证。”

    第118章 表妹,经年未见,今可……

    霍檀今日回来的倒是很早。

    崔云昭看了一下刻香,咦了一声,问:“你怎么申时正就回来了?还不到时候呢。”

    他们大约要酉时才去殷家,这会儿时间还很早。

    霍檀轻咳一声,眼神闪躲:“军营不忙。”

    他说着,道:“我这几日都奔波,没来得及好好沐浴,趁着这个时间沐浴一番,再去殷家正好。”

    最近他晚上回来,都是直接冲洗,很少泡澡,这么说也没错。

    如今天气越发暖和,霍檀怕热,沐浴泡澡每次都出一头汗,便很烦躁。

    崔云昭便想了个法子,给他弄了一个水桶吊在房梁上,让他站在下面冲凉,霍檀很喜欢这个洗澡的方法。

    夫妻两个甚至还讨论了一下,改进了一番,霍檀就带到了军营里,让士兵们洗澡也方便一些。

    书归正传,他今日一回来就要沐浴,倒是让崔云昭很惊讶。

    “你昨日不是才洗的?”

    霍檀嗯了一声,没看她,匆匆往暖房里走:“今日在校场上打了个滚,太脏了,得洗一下。”

    崔云昭:“……”

    好好的为何要去校场打滚?

    她疑惑地看着霍檀的背影,倒是没有再追问,只让王虎子去准备热水。

    趁着霍檀沐浴的工夫,崔云昭开始给霍檀挑衣裳。

    如今霍檀是军官了,平日里可以穿公服、军服和常服,他生得好,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尤其身量挺拔笔直,天生的衣服架子。

    穿什么都好看。

    也正因此,崔云昭倒是很喜欢打扮他,他打扮的好看,崔云昭看着也赏心悦目。

    她同桃绯一起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身竹青的圆领袍,准给等霍檀沐浴出来换上。

    她又给霍檀挑了一条带白玉的发带,这样配上之后,颇有偏偏世家公子的风范了。

    霍檀对穿着毫不在意,崔云昭让他穿什么就穿什么,很听话。

    等准备完这些,崔云昭便也坐到妆镜前开始梳妆。

    殷行止也不是外人,是她从小便认识的表哥,故而不用太过隆重,只简单上了一层珍珠粉,重新盘了垂云髻,簪了一对嵌宝如意珠钗,便算打扮停当。

    桃绯已经选了几身衣裳挂在衣架上,让她自己挑。

    崔云昭看了看,挑了一身浅蓝绣吉祥云纹的衫裙。上身是窄袖褙子,下裳是最近最流行的十幅月华裙,行走之间波光粼粼,风动颜色如月华,很是美丽。

    这身衣裳是轻薄柔软的软烟罗,穿在身上飘逸出尘,潇洒绮丽。

    这样打扮之后,桃绯都夸:“小姐这样真好看。”

    崔云昭站在妆镜前,左右端详一番,最后在耳上挂了黄豆大的珍珠耳铛,这才满意笑了:“这身衣裳确实不错,回头同郑管事议论,照着这个样子,可以做窄袖衫、大袖衫,再配百迭裙,月华裙和裙裤,都使得。”

    如此说来,倒是也不拘泥一定要成套。

    崔云昭灵机一动:“咱们可以分着卖,让客人们自己去搭配便是,因为样式花纹和款式一样,所以怎么配都合适。”

    恰好梨青端着茶盏进来,闻言眼睛一亮,道:“小姐真厉害,这个法子好。”

    三个人一说起生意来,立即兴致昂扬。

    她们正说的热闹,霍檀就已经穿着中衣出来了。

    桃绯和梨青知道姑爷不喜欢有外人在卧房,便都退了下去,崔云昭则看了霍檀一眼:“你怎么连头发都洗了?”

    霍檀头发又多又密,洗了不好干,他一般都是晚上洗,仔细擦干在用汤婆子温干,这会儿洗头还要打理。

    霍檀摸了摸鼻子,眼神从她身上挪到了衣架上:“不小心打湿了,只能洗了。”

    说到这里,霍檀就看到了崔云昭给他准备的那身圆领袍。

    衣裳倒是好看,他穿肯定也好看,不过……

    霍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今日打扮并不隆重,甚至有一种见家人的随意,可正是如此,才显得她明眸善睐,霞明玉映,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身淡蓝的衣衫,和她的气质是那么相配。

    霍檀笑了一下,道:“一会儿我再弄头发,不过今日娘子穿的蓝色,这颜色倒是好看,我也选蓝色的吧?”

    崔云昭不疑有他,便让他自己去干发,便去了衣柜前一样样找起来。

    很快,她便找了一身潮水太平纹的蓝色圆领袍,又重新选了一条满绣发带,左看右看,才唤来桃绯让她熨烫平整。

    “怎么今日这么多事。”

    霍檀没说话。

    他吃了口茶,慢慢梳顺长发,一边在妆镜里瞥了一眼。

    看到自己清隽干净的模样,他满意地点点头,很自然转了话题:“如今城里的交接事宜已经到了尾声,今年的春闱由伏鹿学政主持,依旧举行于贡院。”

    “今日吕将军过去看了一下贡院的布置,觉得考场的草屋顶都很陈旧了,已经命人更换。”

    贡院三年才启用一次,特殊年景才隔一年用一次,故而考试所用的考场上方都只搭了茅草屋顶,能勉强遮风挡雨便好。

    因为不经常使用,所以考场确实破败不堪,考生们想要飞黄腾达,一步登天,自然也要忍受种种不便。

    吕继明今日不过是做个姿态罢了。

    到时候派兵把守考场时,那些长行们就会同考生们说,这屋顶是吕将军怜惜,才让更换。

    四月的伏鹿正是阴雨绵绵时,破败不堪的茅草屋顶一点用处都没有,虽然不至于让人直接淋雨,却也到处漏水,晚上入睡时床榻都是湿漉漉的,根本没办法休息。

    能撑过三日不生病的都是身体健壮的了。

    吕继明倒是知道对症下药。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道:“也算是好事了,表哥身子不好,冬日里怕冷,也怕潮,也不知那三日要如何撑过来。”

    霍檀又听到她提表哥,这一次却神色不变,只说:“等着程家药局开张,倒是可以去问问有没有成药,逍遥丸里面什么都夹带不了,是可以带入考场的。”

    崔云昭眼睛一亮:“还是夫君有办法。”

    如此说着, 霍檀的头发就干好了。

    崔云昭让他坐到妆镜前, 给他仔细梳头:“夫君的头发真好, 又黑又密, 让人羡慕。”

    霍檀挑了一下眉,倏然笑了。

    “娘子的更好。”

    崔云昭帮霍檀束好发髻,只在脖颈处留了一缕散发,道:“再等两三个月,夫君的头发就好梳了。”

    等到六月,霍檀就要生辰了。

    最近太忙,霍檀自己都忘了这事,忽然听到崔云昭提起,他很自然地问:“那娘子可有给我准备礼物?”

    崔云昭正在给他系发带,闻言抬眸看了一眼:“准备了。”

    “是什么?”霍檀透过妆镜看她。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气定神闲给他梳好发带,又把散碎的发丝都整理好,才高深莫测道:“你猜。”

    霍檀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再追问。

    他起身把中衣系好,然后自己穿上已经熨烫平整的浅蓝圆领袍。

    衣袍也是窄袖的,行走很方便,霍檀穿好衣裳,先系好白玉腰带,然后才在手腕上系袖里箭。

    他已经习惯戴袖里箭了,平日里也不会忘记。

    崔云昭帮他在腰上挂药囊和香囊,然后便正了正他的衣领,仰头看着他笑:“夫君真是英俊。”

    霍檀看着镜中两人般配的侧影,非常满意点点头:“郎才女貌,合该如此。”

    “我若不努力英俊一些,如何配得上娘子呢?”

    崔云昭轻声笑了起来。

    时候不早,夫妻两个倒是没再说闲话,收拾停当之后,就带了人一起上了马车。

    殷家早年就来伏鹿买了宅子,位置很好,在青云街正中的未央巷里。

    这一条巷子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马车从热闹的青云街拐进去,四周的声嚣渐消。

    地上是铺摆平整的青石板路,马车行在上面,并未有太过颠簸之感。

    很快,马车就在殷府门前停下来。

    殷长风是桐庐参政,有官身,故而殷家门楣挂的是殷府两个字。

    霍檀先下了马车,不去管站在门口的殷家管家,转身把崔云昭扶下马车。

    崔云昭在地上站定,仰头看了看那块古朴的门楣,思索一番才对霍檀说:“这是外祖的笔墨。”

    崔云昭的外祖父是书法大家,一手行楷行云流水,颇得文人墨客青睐来。

    不说一字千金,却也是一字难求,如今殷氏所留笔墨最多,家宅各处题字也都用的他老人家的墨宝。

    她的声音并不低,已经迎上来的老管家便笑了:“表小姐好眼力。”

    这位老管家崔云昭见过许多次,以前陪母亲回殷氏时,这位老管家一直都很和气,崔云昭一直记得他。

    “邹管家,许久未见,你还硬朗。”

    老管家笑了笑,躬身行礼:“多谢表小姐惦记,岚表小姐和表少爷已经到了,都在家里等,表小姐表姑爷这边请。”

    听到弟妹已经到了,崔云昭心中很是欣喜,还看了霍檀一眼。

    霍檀面不改色,谢过老管家,便牵着崔云昭的手往殷氏里面走。

    同很少住人的博陵殷氏相比,伏鹿的殷府更精致利落一些,家宅收拾得很体面,假山花坛一样不少,翠竹树木欣欣向荣。

    前院迎客的堂屋中门大开,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老管家因着两人来到垂花门前,道:“都是自家人,宴席摆在了表少爷的朝阳轩。”

    穿过鲜花小径,绕过小桥流水,转头一看,便是古朴典雅的朝阳轩。

    三人还未走近,远远就看到一道消瘦的身影站在落日的余晖里。

    那人身形消瘦,面容苍白,可眉眼却是极好看的。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好似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深邃而美丽。

    一间崔云昭,他眼眸一亮,似乎瞬间就惊起惊涛骇浪。

    “表妹,经年未见,今可安好。”

    就连声音,也是温柔清润的。

    如今已是早春,天气越发暖和起来。

    尤其是正午时分,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立即就能出一身汗。

    偶尔霍檀休沐在家,也都只穿着短褐,一点都耐不住热。

    久未见面的殷行止却依旧穿着绸衣,衣裳不算很厚重,却也并不单薄。

    不过他人生得消瘦,个子又高,倒是一点都不显得的臃肿,反而有一种飘逸之感。

    他身上那种如若仙人的气质,旁人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崔云昭许多年未见他,忽然见到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表兄,心里很是高兴。

    她忙上前两步,站到了殷行止面前。

    四目相对,崔云昭灵动一笑:“表兄,你长高了,以前比我还矮呢。”

    殷行止那双漂亮的凤眸微微一敛,睫毛轻颤,垂下眼来看向崔云昭。

    他的眼神深邃而专注,却一点都不叫人觉得冒犯,只觉得他温柔。

    “皎皎表妹也长大了。”

    说到这里,殷行止微微一顿,慢慢抬眸往崔云昭身后看去。

    在崔云昭身后,霍檀淡然而立。

    他身形高大而挺拔,猿背蜂腰,面容之清隽,实在让人无法想像他是个杀伐果断的武将。

    他身上的衣裳同崔云昭的是一样颜色,两人站在一起,端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那么般配。

    在殷行止看过来的这刹那间,霍檀眼皮一抬,也深深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很快,两个人就错开了眼。

    似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此刻,霍檀倏然淡然一笑。

    他上前两步,轻轻扶了一下崔云昭的手臂,声音也很温和。

    “皎皎,你莫要忘了表兄身子不适,还是尽快去屋里说话吧,再说,我方才听霆郎也回来了。”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忙道:“对,表兄,咱们进去说话吧。”

    春日虽暖,可风也大,若是吹坏了殷行止,可是罪过。

    殷行止也只淡淡看了霍檀一眼。

    之后他便以拳掩口,眉心微蹙,小声咳嗽一声。

    崔云昭便忙道:“你瞧,原舅母就总是说你,这么大不长记性。”

    殷行止转过身来,同她一起往厅堂里面走。

    “久未见表妹,不知表妹过得可好,难免有些失了分寸。”

    “我会注意的。”

    他说话可真是好听。

    霍檀跟在两人身后,神色平静,闲庭信步。

    老管家陪在他身边,感叹道:“我家少爷身体不康健,还请霍指挥多担待。”

    霍檀点点头,倒是没有说话。

    很快,几人就进了厅堂。

    崔云霆是刚刚才到家的,一到家就得了信,便陪着崔云岚一起来了殷家,在这里见长姐也是一样的。

    这会儿听见长姐的声音,他不由站起身来,小脸绷得很紧。

    崔云岚看了看他,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紧张什么。”

    说话的工夫,四人已经进了厅堂。

    崔云昭方才听说弟弟也来了,心里虽好奇,却也没多问,现在一进来就看到崔云霆,便笑了。

    “回来的倒是早。”

    崔云霆和崔云岚过来见过姐姐姐夫,一家人这才坐下说话。

    殷行止倒是不知这里面的关节,只安静听他们说话。

    崔云昭一边吩咐老管家给殷行止上暖身的热茶,一边看向崔云霆:“考的如何?”

    虽说同表兄多年不见,但小时候殷行止也很照顾崔云霆,崔云霆倒是一点都不拘谨。

    他看了看众人,最后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

    “我考了乡试头名。”

    小少年胸膛挺直,面上带笑,整个人犹如初升的朝阳,浑身头透着勃勃生机。

    这话一说出口,霍檀就先道:“好啊!霆郎就是聪慧。”

    崔云霆被夸的脸都红了。

    他自己也是很高兴的。

    父母去世多年,姐弟三人在崔氏过得一点都不顺心,尤其在学堂里,崔云霆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年纪还小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想读了。

    可他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心里很清楚,两个姐姐的以后还要靠他,他如果真的立不起来,那他们姐弟三人才真是完了。

    所以即便艰难,他也咬牙熬着。

    一晃神,数年匆匆而过,一切都在阿姐成婚之后变了。

    阿姐离开了崔家,对于他们来说更难的日子没有到来,反而从此换了新天地。

    正因此,崔云霆才越发努力。

    他一定要争一口气。

    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是他觉得自己能做的,最好报答两个姐姐的方式。

    终于,在苦学多年之后,他终于考到了第一名。

    可能对于崔方明和殷行止来说,这个乡试第一并不算什么,可对于崔云霆来说,已经用了他所有的努力。

    也用尽了崔云昭和崔云岚所有的努力。

    这个成绩不独属于崔云霆。

    想到这里,小少年的眼睛骤然红了。

    他看向两个姐姐,难得有些哽咽:“多谢大姐这么多年对我们的关照,多谢二姐的细心照料,要是没有两位姐姐,也没有霆郎的今日。”

    他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崔云昭也是心潮澎湃,满心喜悦。

    她能想到这一次崔云霆可以考得好,却没想到考得这样好,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崔云岚更是低头抹起了眼泪:“都好,都好。”

    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

    本来是大喜的日子,姐妹三个却都要哭了,反而有些悲伤。

    殷行止同霍檀对视一眼,飞快收回了视线。

    “这是好事啊?表妹们怎么还哭了不成?”

    殷行止从小就温和,说话不徐不慢的,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他笑了一下,道:“等我考完了春闱,得了空闲,便在伏鹿多住几日,到时候霆郎可以过来同我一起读书。”

    霍檀垂下眼眸,轻轻拍了一下崔云昭的后背,低声哄她:“好了,这是好事。”

    崔云昭虽然没哭,可眼圈却红彤彤的。

    她点点头,伸手在他手上握了一下,那力道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大,足见她的开心。

    霍檀笑了一下。

    他端了热茶给她,道:“你是做姐姐的,可不能哭鼻子。”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终是缓了过来。

    闹了这一场,崔云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崔云昭才看向殷行止,解释道:“这几日霆郎一直都在博陵考试,今日才回来,我也是才知道他的成绩。”

    崔云霆考了第一,一家子说是苦尽甘来也不为过。

    难怪会这样开心。

    殷行止没有坐在主位上,他陪着崔云霆坐在对面,目光平静如湖水,安抚地看向崔云昭。

    “霆郎真的很优秀,也很努力,两位表妹也是如此,喜极而泣也在情理之中。”

    他毕竟是亲人,所以崔云岚也没有太过拘谨,反而低声说:“让表兄见笑了。”

    殷行止笑了一下。

    他声音低低的,很轻,很柔,如同三月里的春风,让人温暖。

    “都是一家人,如何要说两家话。”

    霍檀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是啊,都是一家人,倒也不用那么见外。”

    如此说着,他看向殷行止笑了笑,低头看向崔云昭:“娘子还未介绍我同表兄认识。”

    崔云昭这才回过神来,忙对殷行止道:“表兄,这是我家夫婿,名叫霍檀,官拜博陵厢军兵马营指挥,是吕观察使麾下。”

    说着,她对霍檀介绍殷行止:“夫君,这位是我表兄,名叫殷行止,去年秋闱高中桐庐解元。”

    霍檀看向殷行止,起身拱手见礼:“霍檀,见过表兄。”

    一家人,自然不论官职,只论身份。

    殷行止便也起身,同他回礼。

    “行止见过表妹婿。”

    两个人相互见礼,落座,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气氛很是和谐。

    崔云昭还沉浸在崔云霆考得第一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这边两人的剑拔弩张,她甚至很是欢喜,笑道:“没想到夫君同表兄还挺投缘的。”

    殷行止咳嗽一声,缓了缓才道:“原来听说表妹嫁了军户,我还很是担心,后来听说表妹英武非常,天纵奇才,我才略略放心。”

    “今日得见表妹婿,才知他真是如传闻中一样,是难得一见的少年将军,又生得一表人才,我便放心了。”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霍檀笑了一声,也跟着开口:“是啊,原来听说表兄身体一直不好,我也很是担心,近来也跟着娘子搜罗不少好药,想要给表兄进补。”

    “今日一见,倒是觉得表兄身体还算硬朗,我同娘子也就放心了。”

    殷行止原本还要咳嗽,听到他这么说,那一声便咽了下去。

    两个人的目光又碰到了一起。

    四目相对,可真是惊天动地。

    一说起殷行止的身体,崔云昭不由问向老管家:“邹管家,表兄独自来伏鹿,可有人照料他起居?”

    “他若是病了累了可如何是好。”

    邹管家刚要说话,抬眸就看到殷行止的眼神,顿时叹了口气。

    “原夫人要跟来的,可老爷最近病了,染了风寒一直没有好,夫人就想着小姐嫁来了伏鹿,也能照顾少爷一二。”

    “可是……”

    这里面的故事就说来话长了。

    崔云昭和霍檀对视一眼,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今慕容氏不如以前显赫,一直闭门谢客,崔云昭也不知殷素雪过得如何,搬来伏鹿这么久,一直找不到机会登门,也有慕容氏和苏氏关系不睦的缘故。

    一边是表姐,一边是堂姐,如今苏氏铺张显摆,那崔云昭便先来苏家看望堂姐。

    至于殷素雪,本来也是想过来问一问殷行止。

    既然老管家说了,崔云昭便顺势问了:“表兄,如今表姐过得如何?”

    殷行止蹙了蹙眉头。

    他本就面色苍白,有着显而易见的病弱,这样眉心轻蹙的模样,越发显得羸弱可怜。

    “我也不知。”

    他叹了口气:“母亲给阿姐写了许多信,都没能得到回音,这一次我来,也是想要去一趟慕容氏。”

    殷行止看向崔云昭:“不知表妹是否得空,可与我一起过府探望?”

    作者有话要说

    搓手,还挺喜欢表哥这一款的哈哈~

    第119章 可见是真的累了。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一来殷行止是孤身前来伏鹿,殷家在这边只有远房旁支,家世也都很普通,帮不上什么忙。

    二来崔云昭如今夫家不同凡响,在武将当道的今日,即便只是七品指挥,也让人不敢小觑。

    三来崔云昭也算是女眷。

    有崔云昭陪殷行止登门,倒不算太过唐突,要求见殷素雪也应当可以见到。

    说起来,这一次理应周舅母亲自来一趟的。

    不过她这个人一贯偏心,一心都是殷行止,对于女儿就少了几分慈爱,多日未收到回信也不着急,只让儿子过来探望。

    想到总是沉默寡言的殷素雪,崔云昭便一口应下:“好。”

    顿了顿,她道:“若是你得空,便给我去信,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去一趟殷氏。”

    殷行止看了一眼霍檀,淡淡笑了:“那我便先谢过表妹了。”

    他顿了顿,又说:“也先谢过表妹婿。”

    霍檀挑眉看他一眼,也笑了一下:“表兄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合该出手相帮。如今慕容氏确实不太好,从去岁开始就不太外出行走了。”

    殷行止点点头,跟着叹了口气:“谁能想到,阿姐刚嫁过来没几年,便成了这样光景。”

    原来伏鹿只是州,权知伏鹿事的官职原是知州,慕容氏虽也算是异族迁族而来,但慕容氏可比拓跋氏来的更早,也更早成为文臣,故而他们家在伏鹿也很有势力。

    伏鹿同博陵不同,因其繁荣,各世家盘踞在此,暗流涌动,争斗不止。

    争斗却并非坏事。

    慕容氏、拓跋氏、苏氏算是最大的世家,除此之外,还有年氏等书香门第,一起把伏鹿带至今日荣光。

    当年裴业也是从伏鹿发迹的。

    只不过伏鹿实在易攻难守,在成就基业之后,裴业也同样选择去了汴京。

    伏鹿最中心的景仁宫如今只作为行宫,一直空置。

    崔云昭和崔云霆只对这里的门道知道大概,崔云岚便更不知情了,霍檀看了看两个小的,这才开口。

    “我来说吧。”

    他抿了一口茶,看向崔云昭,才继续说道:“去岁抚育堂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崔云昭便道:“记得,难道慕容氏是因此受了牵连?”

    霍檀点点头,继续道:“正是,去岁年关,因为张威之事,吕将军上报朝廷,要求严惩牵连此事的所有官员,其中就有当时的伏鹿知州慕容彬。”

    慕容彬就是殷素雪的公爹,也是慕容氏这一代的族长。

    慕容氏和苏氏之间的恩怨纠葛已有十数年,这些年里,慕容彬和苏珩相互之间争夺伏鹿知州官位,同伏鹿其他氏族的关系盘根错节,已经分辨不清了。

    不过往年来讲,都是一人改任一届,三年便换,朝廷也不多就此事纠结。

    毕竟,伏鹿除了文臣,还有武将。

    拓跋氏和每一任的防御使都在那里看着,正因为三权分立,这个知州的权柄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崔云昭便明白了过来。

    “当时是由慕容彬担任知州,因为受了牵连被撤职,重新把苏珩换了上来。”

    霍檀笑了一下,夸奖道:“娘子聪慧。”

    夸奖之后,他立即就道:“谁知此事之后,因为河道疏通和武平战事频繁,陛下同政事堂一起议事,最终升伏鹿为府,其下驻军升至一万五千人。”

    “这一切事由,都是在苏珩刚刚上任之后,苏珩简直白捡了这么个的便宜,带入慕容彬,怎么可能不生气?”

    所以慕容彬就理所应当被气病了。

    尤其他不是因为期满下任,而是因为犯错被夺职,即便张威做的事情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但他的的确确玩忽职守,没有发现城中异常,导致朝廷的仁政成为孩子们的深渊。

    陛下震怒,牵连到伏鹿的其他官员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彬被牵连,三年之后能否再度启用都难说,加上对头白捡便宜,拓跋氏同样位置却没有受罚,慕容彬气得一病不起,这个年慕容氏都没有过好。

    这些事情崔云昭以前并未留心,现在忽然听说,才知道慕容氏还有这一茬。

    前世他们到了五六月才来伏鹿,那时候刚好换成了苏珩任期,慕容氏没有受到牵连,不过崔云昭隐约记得那时候慕容彬似乎也生病了。

    她那时候自己都不太好,便没有在伏鹿四处走动,哪怕见过殷素雪几次,也没有同她多来往。

    她那时候很沉默,因殷素雪也寡言,两人相交平淡,交浅即便不可能言深。

    现在想要回忆曾经九年前的事情,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但是前世的慕容氏绝对比现在过得好。

    因为那时慕容氏依旧在伏鹿多有走动,殷素雪也经常陪着婆母参加宴席,完全没有闭门谢客一说。

    霍檀把慕容氏的情况这么一说,崔云霆却忽然道:“他们为何气性这么大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崔云霆见他们呆住,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才说:“我是觉得没必要强求。”

    以前的崔云霆总是要争强好胜,现在却反而没了那么偏激的性子。

    这对于崔云昭来说,似乎是大好事。

    崔云霆看着哥哥姐姐们,神情不由有些落寞。

    “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我也知道父亲是气死的。”

    “因为朝廷不认可,因为抱负无处伸展,便自己把自己气得抑郁而终,多不值当啊?”

    他们姐弟三人的年少悲惨,全因父亲撒手人寰。

    “做不成官就做不成,家里富足安逸,几代人也享用不尽,何必非要更上一层楼?”

    崔云霆的声音很稚嫩,语气里却满都是困惑。

    “这一次回伏鹿考试,我认识了许多贫困的考生,那些兄长们家境贫寒,读书的同时不仅要帮家里做活,还要做抄些算账的活计,日子都这么苦了,可他们却都是斗志昂扬的。”

    考科举,有的并非为了飞黄腾达。

    这是一条漫长的艰难的道路,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哪怕是进士及第,哪怕金榜题名,最后可能也会死在乱世之下。

    更不用说考试一关比一关难,能考中乡试,对于没有任何家事和靠山的普通书生来说,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往后的事情想都不敢想。

    如今苛捐杂税已经算轻,可对于百姓来说却还是沉重负担。

    朝廷要养大批的军队,要时刻提防北边的厉戎,要防着内部的藩镇,税银就永远也低不了。

    崔云霆还带有童稚的嗓音在厅堂回荡。

    “有的兄长,为的就是给家里省些税银,只要乡试考中,就不用再承担那沉重的赋税了。”

    什么保家卫国,什么胸怀天下,什么为民谋福祉。

    都是衣食无忧的人,才会有的抱负。

    以前崔云霆被困在崔氏里,看到的都是世家大族的生活,看到的都是衣着绫罗绸缎的读书人。

    他们或许是这里面最有理想的人,可却也是官场上最不懂民生的人。

    而真正懂得民生,知道如何去改变世情的读书人,大多都没有那么高的抱负和觉悟。

    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

    即便他们已经是普通百姓仰望的存在,在这些达官显贵面前依旧不值一提。

    他们读不起书院,得不到更好的教导,秋闱和春闱就如同一座大山,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了。

    所以,放弃反而是更好的。

    对他们来说,一家人都好好活着,吃饱穿暖,才最重要。

    若寒窗苦读十余年最后家里人依旧朝不保夕,为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拖累全家,那还读什么书呢?

    崔云霆这一次认识了许多人,知道了很多事,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也结交了不少好兄弟。

    一场考试,并非崔云霆遇到的难题,反而让他独自成长起来。

    从那个偏执的少年郎,慢慢长成可以看得见天下,看得到民生的男子汉。

    崔云霆看着众人,他最后说:“我不懂他们为何要死要活的,他们已经比很多人都要过得好了,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天苦,还要这样寻死觅活,我都觉的不齿。”

    最后两个字,他很艰难才说出口。

    因为寻死觅活的人之中,也有他的父亲。

    崔云昭很欣慰。

    但她也依旧担忧。

    崔云霆虽然能看到世情,却也依旧偏颇,似乎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非黑即白。

    因为父亲的过世,因为父母离去之后他遭遇的种种,让他从骨子里厌恶父亲这样的人。

    这样只关心自己的抱负,只想著名留青史的文臣,是崔云霆如今最厌恶的人。

    崔云昭叹了口气,她刚想开口,有些冰冷的双手就被霍檀握住了。

    她抬起眼眸看到了霍檀沉静的眼。

    无论遇到什么事,霍檀从来不慌张,他就如同院落中的参天大树,明明自己也是初生的新枝,却坚定立在那里,为人遮风挡雨。

    霍檀对崔云昭摇了摇头,然后才抬眸看向崔云霆。

    他在崔云岚和崔云霆面前,从来都是和气的姐夫,但是此刻他的目光却严厉起来。

    “霆郎,你这样想是错误的。”

    “是,许多出身寒苦的读书人确实考到乡试就放弃了,可那并非他们所愿,不过是世情所迫罢了。诸如岳父或者慕容彬这样的肱股之臣,为国为民忧心,为抱负不能伸展而痛苦,同样也是世情所迫,两方都没有错。”

    崔云霆愣了一下,他看向霍檀,只能看到他眼眸中一望无际的深海。

    那海是那样的深,那样广,却没有一丝风浪,平静得让人心惊。

    “每个人走的道路,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作为晚辈,作为因为父亲过世而命途坎坷的孩子们来说,我们不能抱怨他们的抱负是错误的,但我们可以控诉他们自私。”

    “他们的抱负包含天下苍生,唯独没有自己的儿女。”

    崔云霆的眼眶倏然红了,双手在膝上紧紧攥成拳头,显露出他内心的挣扎。

    霍檀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见他如此,霍檀和崔云昭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口气。

    片刻后,霍檀看向崔云霆,告诉他:“为官者,自当要一心为国,全心为民,要支持正义,匡扶国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才是好官。”

    “为人父母者,要照顾家小,抚育后代,让后世子孙能被其荫蔽,茁壮成长,这是好长辈。”

    霍檀看向崔云霆,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人,想要既做好官,又做好人,甚至还要做好长辈,更是难上加难。”

    “可因为难,因为不好做,就不去做吗?”

    “人生之路,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

    霍檀语气坚定:“只看如何选择。”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

    让崔云霆愣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霍檀看似中正平和,可他也同样隐晦地抨击了崔昊和慕容彬这样的人。

    抨击的不是他们的理想抱负,是他们的自私。

    殷行止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霍檀,似乎是没想到他对官场上的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不过对于年少的崔云霆来说,霍檀还是太过严厉了。

    不过他是武将出身,严厉一些才对。

    想到这里,殷行止便拍了拍崔云霆单薄的肩膀,声音温柔。

    “霆郎,你还小,还在读书,以后的事情可以不用这么早就下定论。”

    他见崔云霆仰头看过来,眼睛红彤彤的,不由温柔一笑。

    他总是这样,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

    君子如玉,端方自持。

    “表妹婿说得对,既然你选择这条路,就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因为坎坷和艰难就退缩,更不能因为偏见而失去平常心。”

    他声音温柔,态度温和,可话语之间却依旧有着坚韧不拔的气质。

    “是,我知道,在官场上想要坚持自己的心很难,当抱负不能被施展的时候也很痛苦,可是霆郎,痛苦就不去做吗?”

    “在痛苦和挣扎里,我们坚守本心,努力做到自己想要做到一切,实现抱负和理想,坚持走到最后,才应该是一个文臣应该做的事。”

    被两位兄长这样教导,崔云霆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还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又有些惆怅了。

    “怎么就这么难呢?”

    殷行止不由笑了。

    “做什么不难呢?天底下就没有轻松的事。”

    说到这里,殷行止又拍了拍崔云霆的肩膀,声音依旧温和:“好了,现在是你刚刚高中的大喜日子,你要做的就是开心这几日,欢欢喜喜把谢师宴办了,然后再说其他。”

    “日子还长,咱们先吃饭,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没想到,殷行止倒是很会劝诫人。

    霍檀深深看他一眼,也牵着崔云昭的手站起身来,笑道:“对,先吃饭。”

    一家人就去了膳厅。

    殷行止不能吃酒,霍檀也有公务在身,于是大家便都端起了茶盏,一起碰杯庆祝。

    殷行止看向霍檀:“望表妹婿好好待表妹。”

    霍檀回敬他:“表兄放心,我自然会好好珍惜自家娘子。”

    晚膳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不过殷行止常年吃药,许多菜品都不能吃,他只是陪着坐在边上,吃他那一碗黍米粥。

    崔云昭见他这样,又忍不住道:“程氏药局要开张了,等他们开张,表哥就去看一看,程氏的医术真的好。”

    殷行止笑了笑,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多谢表妹关心。”

    他掩唇咳嗽一声,等到喘过气来,才叹了口气:“我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好治,须得悉心调理,日常生活都得仔细。”

    “谁都治不好。”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想要在说什么,可手却被身边的霍檀握住,便没有再多言。

    用过饭之后,崔云昭跟霍檀便要走了。

    她见崔云霆有些依依不舍,想了想便道:“霆郎刚考完,倒是可以放松一段时候,等表兄春闱结束,霆郎再来同表兄住几日,也好照应表兄。”

    殷行止却笑了:“无妨,那些书我已经读了十几年,早就烂熟于心,倒是不差这十几日光景,不如等谢师宴办完,就让霆郎过来我这里住,我也好同他多说话。”

    殷行止从小就心平气和,脾气是一等一的好,有他教导崔云霆,崔云昭也是放心的。

    故而崔云昭便笑道:“那就多谢表兄了。”

    说到这里,她又想叮嘱什么,就听身边的霍檀开了口。

    “表兄孤身一人,在伏鹿也无人照应,我们都是表兄的家人,若是这边有什么事,邹管家,只管去霍府寻我,我一定好好照顾表兄。”

    老管家看了看殷行止,才躬身行礼:“多谢霍指挥。”

    殷行止不顾劝阻,亲自把他们送到马车上,待马车消失在巷口,邹管家才叹了口气:“少爷,外面风冷,回家去吧。”

    殷行止轻轻抿着苍白的嘴唇,那双暗色的眼眸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还是晚了。”

    晚一步,就满盘皆输。

    一阵冷风吹来,吹得殷行止颤了颤,他低头咳嗽两声,最终苦笑道:“罢了。”

    “即便……又能如何呢?我这身子……”

    另一边,崔云昭先去送弟妹归家。

    此时天色将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路上行人行色匆匆,都往家里赶去。

    马车停下,崔云霆先跳下马车,然后才扶着崔云岚站定。

    他扬着小脑袋,看向崔云昭和霍檀,认真躬身行礼。

    “阿姐和姐夫的用心,霆郎铭记于心,会仔细斟酌思量。”

    倒是长大不少。

    崔云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笑了一下:“等到谢师宴,我再来看你。”

    崔云霆使劲点头,崔云岚也道:“阿姐放心,家里有我。”

    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崔云昭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笑着回到了马车上。

    等回了家,崔云昭便坐在妆镜前卸妆。

    霍檀脱下圆领袍,只穿中衣在罗汉床上落座:“瞧着你表兄确实风度翩翩。”

    这一句话他说的很平静,崔云昭手里的动作忽然停顿。

    片刻后,她才回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他。

    霍檀吃茶的手一顿:“怎么?”

    崔云昭似笑非笑看了看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最后才落在他英俊逼人的脸上。

    “夫君还是在吃醋啊?”

    霍檀被她这么一说,倒是面不改色,端茶的手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娘子怎会如此想?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崔云昭轻轻笑了起来。

    她多年未见殷行止,本就担心他的身体,加上崔云霆的成绩没下来,她心里头装着事,下午时候就没往其他地方想。

    现在放松下来,才品出霍檀的怪异之处。

    崔云昭一边给自己解下耳铛,一边笑道:“夫君这回来又要沐浴又要换衣的,可不就是要同表兄比个高低。”

    她把首饰卸下,缓缓起身,一步步来到霍檀面前:“结果如何?”

    霍檀仰头看她,忽然伸出手,在她腰上轻轻一转,带着她直接坐到了自己的怀中。

    温香软玉,美人在怀,霍檀低沉的呼吸落在崔云昭的脖颈间,带起一阵麻痒。

    “什么如何?”

    他声音低沉,犹如经年老酒,让人沉醉。

    崔云昭被他弄得想笑,拍了一下他的手:“别闹。”

    霍檀嗯了一声,很快,声音就淹没在她脖颈间。

    “夫君。”

    崔云昭面上一红,多余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霍檀的手越抱越紧,似要把她整个人嵌进骨血里。

    他的唇一点点上移,堵住了崔云昭所有的话语。

    一阵早春暖风抚来,花香怡人,满室浓情。

    片刻后,霍檀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不需要同他比。”

    霍檀在崔云昭耳畔说:“因为皎皎已经是我的人了。”

    他说着,一把抱起崔云昭,大踏步来到拔步床边。

    热意一点点在拔步床里蔓延,灯花跳动,烛光飞舞,一室温柔梦。

    恍惚之间,崔云昭以为已经入了夏。

    热,她觉得很热。

    直到后半夜,两个人才去暖房用了水。

    崔云昭慵懒躺在浴桶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以后不许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方才没少讲话。

    霍檀帮帮她往浴桶里加水,闻言挑了挑眉:“因何不许?”

    崔云昭面上一红,没有说话。

    等到水加好了,霍檀才进了浴桶,重新把人搂在怀中。

    “皎皎最好了。”

    霍檀哄她:“皎皎是天底下最心善的仙女。”

    崔云昭险些被他气笑了:“仙女也得睡觉,我好困。”

    “睡,这就睡。”

    这一次,霍檀倒是没折腾她。

    等到两人重新回到拔步床上,霍檀已经换好了被褥。

    崔云昭直接躺了下去,瞬间就闭上了眼睛。

    霍檀给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盖好了薄被,这才吹熄了蜡烛。

    “皎皎,晚安。”

    崔云昭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就打起了小呼噜。

    可见是真的累了。

    霍檀轻笑一声,他转过身来,在黑暗中看崔云昭的眉眼。

    凭借男人的知觉,他今日一眼就看出殷行止的心思。

    可那又如何?

    皎皎已经嫁给了他,是他霍檀的妻子,往后余生都只能跟他携手共度。

    任何人都抢不走,他也不会给人机会。

    霍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崔云昭柔嫩的脸颊,抿唇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务必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在吕继明说出第一句话之后,他直接了当应下,当下就求了这段姻缘。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没有任何思量。

    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可那一次,他却冲动了。

    霍檀看着崔云昭安稳的睡颜,觉得一颗心也跟着安然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们是夫妻,也是朋友,更是知己。

    在这一条艰难坎坷的道路上,有人能携手相伴,简直是三生有幸。

    从小到大,霍檀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幸运。

    崔云昭的到来,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上苍垂怜的幸运儿。

    他轻轻呼了口气,转过身来,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很快,霍檀呼吸平稳,平静进入梦乡。

    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霍檀依旧早早醒来。

    他见崔云昭睡得沉,动作便更轻巧,一点都不敢惊动她。

    不过崔云昭还是跟着醒来了。

    她打了个哈欠,睫毛微颤,声音软得跟狸奴一样。

    “早晨了?”

    她问。

    这一声让霍檀的心都软了。

    他坐在床榻边,垂眸看着崔云昭的睡颜,唇边是怎么也收不回去的笑意。

    “早晨了,”他柔声哄她,“但不急,你继续睡。”

    说着,霍檀弯下腰,在崔云昭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皎皎,好梦。”

    第120章 表姐,我们都来了。……

    又过了两日,崔云霆的谢师宴圆满办完。

    这一日,崔家可谓是宾客盈门,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崔云昭和霍檀一起忙了一整日,把宴会办的体体面面。

    宴席之后过了几日,崔云霆就自己搬去了殷行止家中。

    这一日殷行止让老管家上门,请崔云昭一起去慕容氏。

    谢师宴之后,崔云昭除了成衣铺子的事情,倒是没有那么忙了,便直接答应。

    等过了午食,又小憩一会儿,崔云昭才梳妆打扮,直接去了殷府。

    殷行止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尚可

    他是弱症,心扉不足,需要常年寻医问药,倒也并非连门都不能出。

    今日殷行止还很认真打扮一番,一看便只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

    崔云昭看到他身上那身蔚蓝的圆领袍,用的都是上好的祥云绸,不由笑道:“表兄倒是很隆重。”

    殷行止素来少出门,也不耐打扮,更不铺张,平日里都很低调内敛,衣裳只穿舒适的,倒是很少用这般金贵的料子。

    殷行止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要去阿姐夫家,还是要庄重一些。”

    崔云昭便知道,他这是要去震慑慕容氏。

    两个人上了马车,又叮嘱崔云霆在家中好好读书,这才往慕容氏行去。

    崔云昭几年未见殷行止,其实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生疏的,她想了想,问:“此番前去,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是要通一通气。

    殷行止没有多想,回眸淡淡道:“若是阿姐过得好,那便经常登门看望,若是过得不好,就不要过了。”

    他看起来羸弱,又总是平和温柔的模样,可说话办事却雷厉风行,从来不叫自己人吃亏。

    听到这话,崔云昭心里有了谱,也踏实了。

    “好。”

    殷行止虽还未当家,但在殷氏是能说得上话的,他的意思殷长风和周舅母都会听从。

    能主事便好。

    慕容氏在城东。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两刻之后才来到慕容府前。

    殷行止一早就递了帖子,规矩丝毫不错,一点把柄都不给人留。

    故而马车刚停下,就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上了前来,笑着说:“可是殷少爷?”

    殷行止应了一声,他先下了马车,崔云昭和夏妈妈才下来。

    那管家没想到还来了个小娘子,不由有些愣神。

    崔云昭淡淡看他一眼:“我是贵府五娘子的表妹,我姓崔。”

    一听说她姓崔,又是从未见过的女眷,那管事立即就明白她是谁了。

    “崔娘子,久仰大名,您忽然上门,府上恐怕招待不周。”

    崔云昭笑笑,态度温婉:“我只是陪客,不打紧的。”

    原本那管事面上还带笑,可崔云昭一报出名讳,他的面色就不好看了。

    他勉强笑了笑,慇勤请了两人进去,然后道:“小的这就去请少爷出来,贵客请略等一二。”

    殷行止是慕容氏五娘子的亲弟弟,崔云昭是表妹,都是姻亲,可这位管家却只把两人请在了前堂,没有往后宅领。

    等他走了,殷行止便沉了脸。

    崔云昭看了看他,道:“先不急,见机行事。”

    殷行止点点头,两人都没说话。

    一刻,两刻,直到刻香再度往下烧了一小段后,那位慕容氏的少爷才姗姗来迟。

    殷素雪所嫁的是慕容氏的五少爷,是家中的嫡三子,是主母最小的儿子。

    正因如此,这位慕容五少爷从小就被慕容夫人娇惯,行事做派可见不妥。

    人未至,声先行。

    “阿弟,许久未见,近来身体可好?”

    来人声音有些冷,明明是春日时分,却叫人觉得阴冷。

    随着这声音响起,一道矮胖的身影出现在几人眼前。

    崔云昭前世见过这位五少爷,因见面不多,对其外貌没有更多评价,可现在看来,他生得实在不够好。

    崔氏的女婿们,不管身份如何,样貌可都是一等一的。

    可这位慕容氏的五少爷不仅身量不高,人还有些胖,以至于那张原本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就显得有些浮肿。

    简单说来,一看就是个酒囊饭袋。

    也不知当时周舅母是如何挑的,即便想让女儿嫁入慕容氏,却也不能选了这样一个女婿。

    这慕容五少爷名叫慕容博,如今靠着家族荫蔽,在伏鹿官衙中混了个小官,不高不低,大约就是七八品的模样。

    除了出身,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跟他一比,霍檀简直样样都出色,不都不能拿霍檀同他比,这货色同霍檀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之处。

    崔序也还算要脸。

    崔云昭险恶的蹙了蹙眉头,殷行止面色也不甚好看。

    他慢慢站起身来,对慕容博行礼:“见过姐夫。”

    慕容博立即就笑了起来。

    他大步上前,一把扶起殷行止,扶着他坐下来。

    动作倒是很仔细,姿态也很亲昵,应该是知道他身体不好。

    等都落了座,他才看向崔云昭。

    “这位是?”

    慕容博有些疑惑。

    崔云昭看了一眼那名管家,又介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

    慕容博就连忙起身,对她见礼:“原是崔表妹,我这几日曾在府衙见过表妹婿,真是一表人才,如今看来,你们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倒也还算会说话。

    看他这亲切热络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同殷氏关系不好,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崔云昭还是笑着说:“我阖家刚搬来伏鹿,人生地不熟,家里事情太多太忙,就没有登门拜访,还请表姐夫莫要见怪。”

    她态度诚恳,彬彬有礼。

    慕容博:“都是一家人,不用太过生疏。”

    崔云昭看了一眼殷行止,见他点头,才对慕容博道:“如今家里事情稳妥,表兄也搬来伏鹿备考,这才想着一起登门看望表姐。”

    崔云昭有些犹豫,又有些不自然地问。

    “不如咱们这就去见一见表姐?”

    她这一开口,慕容博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我自然知道阿弟和表妹因何而来,可却是不凑巧,这几日娘子病了,不便见客,我昨日下衙回来才收到请帖,原本想着今日就登门亲自说明,没成想你们就到了。”

    病了?

    殷行止面容微沉,面色罕见地郑重起来。

    “病了?”

    他声音很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前些时候,家母担忧阿姐,多次往慕容府上送信,可那些信都石沉大海,未有回音。”

    殷行止说着,抬眸看向慕容博,目光里有着万千寒光。

    “桐庐跟伏鹿相隔两地,家中父母即便再思念阿姐,也鞭长莫及。”

    慕容博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殷行止声音越来越冷:“既然收不到回信,那我就亲自过来看一看。”

    “若是今日不能见,以后我日日都来,若是日日不能见,那我就去伏鹿衙门,问一问知府大人,因何不能见自家亲人。”

    殷行止这话不啻于威胁。

    看到慕容氏这般情形,他同崔云昭心里都觉得不妙。

    所以殷素雪一定要见,还得越快越好,否则夜长梦多,不知会发生何事。

    慕容博的面色沉了下来。

    他那双绿豆眼闪了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阿弟,都是一家人,你身子还不好,莫要动气。”

    他说着,丢给管家一个眼神,一边叹了口气。

    “唉,也是我的不是,”慕容博道,“原本不想叫你们知道的,可如今到了这样份上,也不能再让两家误会下去了。”

    他言辞恳切,似乎真的是这么回事。

    “我虽不是长子,却也是嫡子,家里也是不凑巧,几位兄长都没诞下儿郎,前面生的都是姑娘,就连雪娘也是如此。”

    慕容博一边说一边叹气,显得很是懊恼。

    “大抵因为这事,家中母亲就很焦急,同儿媳们说话就多了些埋怨。”

    “雪娘那性子,你们都是知道的,她虽然有些寡言,却也要强,如此就更想同我有个儿子,也好让母亲父亲安心,可这事哪里能强求。”

    慕容博说到这里,眼睛里竟然泛起了红来,看起来真是情真意切。

    “我如何劝她都不听,背着我偷偷吃了多少药,孩子确实是怀上了,可……”

    慕容博叹了口气,满脸哀伤:“可那孩子太单薄,坐不住,娘子上个月便小产了,产后身体孱弱,一直都在静养。”

    说到这里,听起来慕容博夫妻两人感情是很好的。

    但殷行止和崔云昭却总觉得不对。

    慕容博的目光往门口看了许多回,又道:“岳母的来信家里都收到了,只是娘子哀伤,又不想欺瞒岳母岳父,这才没有回信。”

    “我原本想着,等娘子养好了,重新高兴起来,再亲自登门谢罪,倒是不凑巧,阿弟正好来伏鹿考试,要上门看望娘子。”

    “昨夜里娘子还说,不让我同你说呢,怕你分心。”

    他说到这里,真跟个关心小舅子的姐夫似的,还补了一句:“如今你阿姐好好调养着呢,等好了,就叫你们见面,如何?”

    这一套说辞似乎是他早就想好的,从开头到结尾都说得非常顺畅,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一个错字,言辞之恳切,感情之真挚,都叫人挑剔不出任何错误。

    期间,他甚至没有给殷行止和崔云昭任何询问的机会,而是一股脑把所有话都说出口。

    这事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即便殷素雪真的是因为乱吃药而流产,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何不敢面对自己父母?如何不敢见自己的弟弟?

    这个借口乍一听合理,可仔细一想都是破绽。

    崔云昭蹙了蹙没头,刚要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女音。

    “唉,这事还是我的错。”

    崔云昭和殷行止抬头,就看到一个面容有些刻薄的妇人走了进来。

    她大约四十几许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上的珠花同衣裳的绣纹相得益彰,从上到下都刻着规矩和尊贵。

    她一进来,先扫过崔云昭,然后就目光炯炯看向殷行止。

    “要不是我老是念叨孩子的事情,你阿姐也不会如此,还望亲家公子多担待。”

    “等你阿姐好一些,再见面可好?”

    这位的身份显而易见。

    她就是慕容彬的正室夫人,慕容博的母亲耿氏。

    耿夫人今年已经过了五旬,常年锦衣玉食,看起来不过四十有余,并不显得苍老。

    不过她面容消瘦,眼睛又小,看起来实在有些刻薄,也让人心生胆怯。

    若是寻常的晚辈,肯定就害怕了,不敢多说什么,但崔云昭和殷行止显然都不是怕事的人,故而见她过来都没应话,只是起身对她见礼。

    耿氏没有得到回话,也不着急。

    她慢慢来到主位上,先是沉默地看了一眼慕容博,然后才转身坐下。

    “亲家公子,你是如何想的?”

    殷行止是姻亲,又是殷氏未来的族长,所以她一上来只问殷行止。

    殷行止刚及弱冠,在耿氏看来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罢了。

    这种人是最好拿捏的。

    可殷行止偏偏不是普通的年轻人。

    他可是桐庐今科解元,是未来的殷氏族长,他若是那么简单就被打发,那殷氏可要完了。

    殷行止轻咳一声,抬眸看向耿夫人,淡淡开口:“小侄今日就是过府看望阿姐,看到了,便回去。”

    耿夫人轻轻攥了攥帕子,脸上却依旧带着慈和的笑。

    “女子小产,如何能见生人?万一着了凉,过了病气可不好。”

    殷行止毫不相让:“阿姐在家中是一贯身强体壮,倒是不成想嫁来慕容氏成了病秧子,我身上带着病气,确实不好见阿姐,但我家表妹如何不能见?”

    殷行止指了一下崔云昭,对耿夫人道:“家中上下都担忧阿姐,还特地把表妹请来,就是为了看望阿姐是否安好,不如就让表妹过府看一看,如何?”

    他没有坚持自己非要见,只让崔云昭去见,倒是也合情合理。

    崔云咋抬眸看他一眼,见他眸色沉沉的,忽然犹豫道:“表兄,这不太妥当吧。”

    她显得有些紧张,显然是对目前的情形赶到害怕。

    耿夫人看了一眼慕容博,慕容博想了想方才崔云昭的表现,似乎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精明聪慧,便也点了点头。

    不过一个十几岁的新嫁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再说……

    慕容博看向母亲,想了想,还是道:“不如就让表妹见一见雪娘吧,见了家人,雪娘的病也能好的快些。”

    他倒是妥协了。

    若是今日不让见,以后殷氏日日上门,倒是真的不好交代了。

    成婚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如今闹成这样,再把同殷氏的关系做坏,倒是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耿夫人狠狠瞪了小儿子一眼,才转头看向崔云昭。

    她语气依旧温和。

    “如此,那就有劳崔侄女了。”

    崔云昭忙起身,道:“夫人太过客气了。”

    她说着,就去看殷行止,声音很温和:“表兄,我去看望表姐,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

    殷行止沉沉看着她,脸上平静,没有多余的表情。

    好半天之后,他才开口:“你告诉阿姐好好养病,有我在伏鹿,会见面的。”

    崔云昭心中一定,明白殷行止这一次是破釜沉舟了。

    崔云昭便对他点点头,然后才对耿夫人羞涩一下:“夫人咱们这就走吧。”

    耿夫人点点头,她扶着嬷嬷的手起身,领着崔云昭一起去了后院。

    慕容氏同崔氏后院布置差不了太多。

    都是一样的精致内敛,一样的沉稳大气。

    若非慕容氏是外族,早就能跻身四大世家,说不定声名更显赫。

    耿夫人一路走,一路对崔云昭轻声细语讲解。

    看起来非常慈爱。

    “他们小两口住在韶华苑,也不用他们日日过来请安,日子很自在,就是有些远了。”

    崔云昭也是儿媳妇,一听就立即道:“夫人真是慈爱,表姐运气真好,难怪当年舅母看中了表姐夫,结了这一门好亲事。”

    她这话说得确实好听,耿夫人眯着眼睛笑了。

    她看了一眼儿子,道:“你姐夫在前面陪着世侄,不能陪同,我这边也有事,不想打扰你们姐妹说话,不如就让我身边的刘嬷嬷陪你去,可好?”

    这么一看,倒是很周到。

    崔云昭便点头,笑道:“那夫人去忙吧,我不过看望表姐,说几句话。”

    话虽如此,一家人还是亲自把崔云昭送到了韶华苑门口。

    今日崔云昭是带着夏妈妈和梨青一起出来的,耿夫人没有让两人等在外面,默许了她们跟进来伺候。

    于是等两人走了,那位膀大腰圆的刘嬷嬷就笑眯眯说:“崔娘子,这边请。”

    崔云昭点头,仰头看了一眼韶华苑。

    这院落倒是很精巧。

    主楼有三层高,院落也宽敞,边上的厢房都是新作的,瓦片干净整洁。

    院落门口站着两个媳妇子,正在守门。

    韶华苑中门大开,里面小丫鬟在扫地,一切都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异常。

    刘嬷嬷眯着眼睛笑,说:“五娘子病了,家里一直悉心照料,夫人说院落里的花要好好养护,五娘子每日即便看一眼,都是开心的,能早些好起来。”

    果然,韶华苑中的花园花团锦簇,牡丹和芍药竞相绽放,一派春日盎然。

    崔云昭笑了:“夫人心慈。”

    刘嬷嬷但笑不语,领着她直接进了主楼。

    上了主楼,崔云昭打眼一看,便看到主楼布置也是很精巧的,尤其是百宝阁上的古董,样样价值不菲,仔细看了都能说出些来历。

    可见这位慕容彬和耿夫人对家中这个幼子是极好的。

    刘嬷嬷道:“听闻五娘子喜欢这些,夫人才特地让人准备的。”

    崔云昭但笑不语。

    “崔娘子这边请,五娘子住在三楼,您受累。”

    崔云昭神色不变,道:“无妨,走吧。”

    崔云昭所见,主楼里面有不少丫鬟仆妇,要么在楼梯前守着,要么在做自己的差事,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她同刘嬷嬷一起上楼,笑道:“贵府家中的仆从还挺多的,瞧着比崔氏都要气派。”

    刘嬷嬷面不改色:“崔娘子说笑了,崔氏是百年氏族,慕容氏哪里能同崔氏相比呢。”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三楼。

    从一楼走到三楼,即便年轻如崔云昭,也喘了几口气,更不用说如今刚刚小产,正在病中的殷素雪。

    如此可见,殷素雪平日只能待在三楼,哪里都不能去。

    三楼的楼梯口同样守着两名高大的仆妇。

    刘嬷嬷笑道:“如今五娘子身子不爽,夫人担心她身边人伺候不周到,便把身边的仆妇派来伺候她,都是嫁过人的媳妇子,也精细。”

    她一路走来,看似在介绍,实际上是同崔云昭解释。

    可有些时候,少说些反而更好,否则真是让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上了三楼,打眼一看就是三间卧房。

    刘嬷嬷领着她往其中一扇门前行去,一个小丫鬟便立即端着水盆上来,让崔云昭净手。

    “实在抱歉,五娘子刚小产,咱们进去看望都要净手。”

    崔云昭跟夏妈妈三人便洗了手,就连那刘嬷嬷都洗了,才一起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苦涩药味。

    这味道很重很闷,似乎在屋子里关了许多年,经年未散。

    崔云昭微微蹙起鼻子,仿佛嫌弃似的,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刘嬷嬷看了看她,对着房中的另一名媳妇子点点头,那名媳妇子就上前,拉起了帐幔。

    卧房里分里外两间,就如同崔云昭如今住的东跨院,不过平日中间的纱帘都是系好的,平素也不会放下,这会儿殷素雪屋中的纱帘换成了帐幔,都落了下来,就显得屋子里阴暗憋闷。

    帐幔一拉起来,苦涩的药味更浓了。

    在这药味里,还有隐约的血腥气。

    崔云昭对味道很敏感,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不过帐幔拉开,里面却还有一驾屏风,遮挡住了崔云昭的视线。

    大抵是被药味刺激到了,崔云昭一下子就红了眼眶,看都不看慕容氏的仆人,利落地跑进了卧房里。

    下一刻,殷素雪苍白的面容就出现在她面前。

    她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面容苍白如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似乎随时都要驾鹤西去。

    崔云昭眼眶一红,非常夸张地哭了一声:“表姐!”

    她的声音很响亮,殷素雪的眼睫轻颤,仿佛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刘嬷嬷大抵也没想一路都文文静静的崔云昭会弄这么大动静,忙上了前来,伸手要去拉扯崔云昭。

    “崔娘子,可……”

    但她的手还没碰到崔云昭,梨青就飞快出手,一把握住了刘嬷嬷的手腕。

    “大胆,还有没有规矩了?”

    刘嬷嬷瞬间没了声音。

    另一边,崔云昭已经扑到了床榻边,伸手就捧住了殷素雪消瘦的脸,拇指微微用力,一下按到了殷素雪的人中上。

    如果殷素雪是自然入睡,这一下肯定能醒,若是被用了药,只要不是重药,大抵也能被唤醒。

    随着崔云昭的动作,殷素雪忽然哼了一声,挣扎着就要醒来。

    崔云昭忙松开了手,起身坐到了床榻边,对她道:“表姐,我是皎皎,我阖家搬来伏鹿,今日陪表兄一起过府看你。”

    话音落下,殷素雪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黯淡无光,没有任何神采,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噩梦里。

    崔云昭伸出手,紧紧攥住她冰冷的手。

    “表姐,我们都来了。”

    “表哥就等在外面的前堂,等着听到表姐你的消息。”

    “你怎么样了。”

    殷素雪张了张嘴,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余光看到那些如同鬼魅的身影之后,殷素雪闭上了嘴。

    她深深喘了口气,声音虚弱地道:“皎皎,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崔云昭笑了。

    “是啊,长大了,就可以同表姐一起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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