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被梦惊醒了。
梦里回到他刚被立为太子的时候,玉树琼枝将月光劈成几段,他手指微动,传出铮铮两声弦响。那个时候他应当也是醉了,独自一人倚靠着梨花树干拨弄古琴,恍然间整个人从树干上跌倒下去,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臂便已经被人牢牢扶住,指尖尚还搭在琴弦上,膝弯便被结实的小臂捞起。
长青没有穿鞋,只双眼微微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道,“关狰?”
“是我,殿下,”关狰没有放下他,毫不费力地将他抱着走向寝宫,一边走,一边低声说,“殿下为何赤足?”
关狰怕他受了风寒,言谈间竟然横臂将披风往前一扯,遮住了长青冻得通红的足底。
长青微抬下巴,半阖着迷离的眼,“我不冷。”
关狰扯披风时手臂揽着他的腰背横过去,将他几乎扣进了关狰怀里,以至于半边脸颊抵着古琴,微翘的眼睫投下纤长又柔软的影。
长青听见关狰的心脏有力地、清晰地跳动,漆黑的发丝垂落他的脸颊,垂落在关狰的臂弯间,长青低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父皇封我为太子了……”
“臣听说了,殿下近日操劳,还请早些休息。”
长青微微翻身,在关狰怀里换了个姿势,说,“嗯。”
他抱着琴,信手弹拨,几道空灵澄澈的琴声便在月色下传开。
关狰将他放在榻上,宫女们凑过来准备为长青洗漱,长青醉了,任由她们在自己身边忙碌,然后在床上躺下。
关狰转身走了,背对着他守在他的睡房前,他看着关狰身着玄铁铠甲的背影被月光镀得发光,关狰手里持着长剑,背对着他说,“殿下,请放心地休息吧,臣会一直守在您身边的。”
长青认得那把长刀,那是他赐给关狰的。他盯着鲨鱼皮包裹的刀出神,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只是看着看着,那藏青色的长刀刀柄忽然嗡地推开一寸,一瞬间青光乍现,长青猛然一惊,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竟然还活着。
长青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睛上似乎蒙了一层什么东西。他模糊间感受到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几乎就要怀疑自己瞎了。但接着身体的其他感官也传来了知觉,长青很快发现他泡在液体里,他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下意识觉得自己会被淹死,可很快他又意识到他是可以在这些液体里自由呼吸的,长青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努力睁开,在他的眼球上有一层瞬膜忽然间闪了一下,接着他便看清了自己所在之处。
这是一颗卵一样构造的东西,似乎是生长在地下的,如果以长青此刻尚不能理解的名词来解释,那这就是虫瘿——植物在遭受虫类取食或产卵刺激后形成的畸形瘤状物,内部寄生着幼虫。
长青此刻就像待在是榕小蜂进入无花果体内后生成的虫瘿里一样,温暖的子房内充盈着晶莹剔透的液体,而子房外则是无数虫族,又或者长青口中的怪物们凝聚在一起僵化掉的躯壳。
疯狂的虫族们蚕食了一切可以捕捉到的活物,祂们需要虫母,一个至高无上的虫母。紊乱而的精神网络让它们不再是统一的意识整体,迟迟没有虫母的控制与抚慰,这宇宙中强大而智慧的种族不断陷入崩溃。
伽蓝娜星的破灭让它们在仓皇之间降临眼前这个星球,在吞噬了足够多的本地生物之后,它们掌握多种生物的语言,其中就包括人类。
在虫潮覆盖长青的一瞬间,虫母核心忽然融入了眼前这个人类的身躯,于是所有还存活的虫族大脑中都开始回荡一句话——“是母亲,母亲要降临了。”
虫母迟迟没有自核心中孵化,在漫长的迁徙与等待中虫族们逐渐陷入疯狂,祂们急切地需要找到命定的虫母,得到虫母的控制与抚慰,为此祂们甚至离开了有着粉色海浪的主星伽蓝娜星。
现在,核心进入了长青的体内,并且开始孵化了。
「祂太小了。」
「应当保护祂。」
「你们正在母亲的身边,母亲需要大量的食物,祂那么小,来不及出现王虫为母亲供能……你们可以去死了,能够成为母亲的养料是你们的荣誉。」
「令吾等嫉妒的荣誉。」
「去追寻母亲的味道,去!找到祂,找到祂!」
仿佛带着电流声一般的嘶鸣中虫族的精神网内嗡然振动。
与此同时,包裹着长青的虫瘿终于被自内撕开。
他从花苞一般的虫瘿里走出,脚下是漆黑与纯白交织的土地。他一身赤.裸,光洁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柔软温顺的美丽,他似乎还是人类,却根本寻不到多余的体毛,透明的粘液包裹了修长的身体,长青在这块土地上站定,双眼看着远方,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哀伤,与惊奇。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高高拱起的山丘,就耸立在皇城内,长青看了许久才确定这就是夏国皇宫,但如今的一切似乎都很难解释的清。
长青小心地顺着虫山往下走,透亮粘.稠的液体顺着眼睫和面颊滴落,这山体太光滑,他不得不扶着山壁往下,身体上的粘液渐渐蒸发,因为没有衣服,所以此刻仅有长及地面的青丝遮.蔽身躯。
一刻钟以后,长青赤着脚踩上了真正的地面,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不太一样,周围没有人烟,长青一路走回太子东宫,自行取了一套衣裳。
他不知为何死而复生,如今的打算,自然是先离开皇宫,再徐徐图之。
长青低头披衣,他的身体有些乏力,活动起来不太灵敏,因此动作缓慢。
而不速之客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皇帝突然迁都,说是宫内遭受了怪物袭击,但前头半年还能听到皇宫内有什么怪物活动,如同巨蛇盘踞的声响,后头两年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因此便有人动了歪心思。
当时皇帝陛下可是忽然之间密诏宫人离开,只怕惊动了怪兽们,很多东西都来不及拿走,虽然有宫内官印,但稍加处理,哪怕是卖给别国,也是一笔横财。
干这行的人把这叫做盗活墓。
李探便是其中之一。
但他又有所不同,这个不同在于,他头上有人,还是宫里说得上名号的大人物。
如今那位大人物远在望京,给了他密差,要他来取太子东宫里的东西。
他是听说过太子殿下主动为皇帝断后惨死的,因此一路摸进来以后心底多少有些忐忑,正待去翻书桌,忽然听见远远的有声音靠过来。
行走间声音轻微,带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暗香。
这种暗香不同于坊间香料,恍若空谷幽兰,一旦大口吸入便消失无踪,只能屏气凝神,近乎贪婪而又克制地吸入。
李探心底顿时一惊,他是相信鬼神之说的,立刻躲在了书桌遮帘下,从缝隙里看见一双光洁如玉的足缓缓踩了进来,脚跟压在绒毯上,伶仃的脚踝似乎一折即断。
有脚。
这样一看,似乎又不是鬼。
但不知为何,李探却更小心了自己的呼吸,弓着腰背跪趴在地面上,鼻尖渗汗,脸红脖子粗地凑在那道缝隙上,不敢喘气地看着。
那双足的主人一定很高,因为视线顺着脚腕往上便能看到骨肉匀停的莹润小腿,小腿肚绷地很紧,可见平常并不疏于锻炼,大腿修长圆润,有着过分优美的曲线,垂落的发丝铺散在绒毯上,随着那人的动作轻轻摇曳,留下迤逦蛇行的婀娜影。
那人似乎拿了一件什么,屈膝跪在床榻上,红粉的足底上压着珠圆玉润般的弧线,侧身换上衣时,透入屋内的春光蒙昧,让那茱萸圆珠似泛润泽柔光。
李探看的眼干,直直盯着那雪白的皮肉。
直到面前的桌帘被一只细长的玉如意挑开,长青俯视着他,微微垂眸。
“你是何人?”
李探傻愣愣地看着长青,一动未动。
长青拧了半边眉,有些不悦,“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
这一声其实只有半分指责,一点不快,可不知怎么,眼前跪趴着的男人竟然面色惊恐不安,立刻就要爬起来,但或许是跪趴了太久,所以他双腿发麻,直直往前扑倒。
长青后退一步,往上提了一下衣袍下摆,将这人的头露出来。
眼前这个猥琐小人已然磕的鼻流鲜血,见长青似有洁癖不喜的动作,跪趴着往后退了几步,双眼惊慌又痴迷地说,“小人,小人是来这里取东西的。”
他一开口,就把那位大人耳提面命不可日第三人知晓的命令全都抖了出来。
甚至说出了更多。
“望京皇宫里的一位大人要小人来太子东宫翻找一下太子的私库账册,那位大人似乎是吴公公名下的人,小人擅长走私宫内的东西,认得吴公公的一些赏赐。”
“这样。”
长青旋即又轻声问道,“如今是什么年份?”
“宣历三年,是从皇帝陛下迁都望京以后新改的年号。”
长青点了点头。
“你起来吧。”
但那人却不起,长青只得用手里的玉如意轻轻敲了敲对方的肩膀,虽然居高临下,却还是温声提醒道,“你起来罢。”
可李探竟然缩了缩膝盖,遮掩着什么似的,只埋头说,“小人惊扰了仙人,仙人恕罪,恕罪!仙人让小人再跪些时候吧!”
真是奇怪。
“我不是仙人。”
长青找到鞋袜,所幸防尘做的好,因此用手帕擦净足底以后,长青终于不再赤脚走路了。
“你要跪着我也不拦你,但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出去。”
“小人、小人这就带您出去,您要去哪里?”
李探慌忙爬起,有些一瘸一拐地遮掩着身下。
——跪的太久?
长青生出了一点儿怜悯之心。
虽然这莽夫偷到他的宫内,但在世人眼中他已经死了许久,如今自己把对方吓成这样,实在有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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