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出来时李探正伸长了脖子在外边等着,见到他出来,李探连忙凑过来,问起长青的情况。
“她可好着呢,如今跟了大人,以后自然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这么说着,小太监将一卷银票塞进李探手里,这比之前说好的价格多了不少,李探心里一惊,正要再问,面前的小太监已经不耐烦了。
“拿了东西就快走,少问那么些有的没的。”
“那、那我表妹……”
“表妹?我不是说了如今她已经跟了大人了么?”
李探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陪笑着说,“明白、明白……这是她的福气……”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只是比来的时候矮了一些,下了楼,绕过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人群,径直去找了钱庄兑换银两,他只先兑了几十两碎银子,仔细地核对过数目和银票,然后就去了某处酒楼里坐下,让店小二上了酒楼里最香最甜的酒,还有所有的菜,他的财大气粗惹得不少人看过来,自然是该高兴的,李探乐呵呵地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嫌酒不够热,又叫店小二去再热一次。
店小二热过,又端上来,他又尝一口,还是冷的,且尝出苦味来了,于是李探反手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撂,就要跟店家理论。
可是他站起来的一瞬间,一旁的店小二却没有生气,只问他,“客官,您是怎么了?”
李探这才后知后觉地去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滚烫的泪。
怎么就把仙人卖进去了呢?
仿佛长青跟他不是萍水相逢,而是他真正的表妹,或许他又想到了别的,比如曾经壮志未酬,自以为自己很是了不得,于是非要进京赶考。
爹娘很快准备了银子给他,他上路那天没有看见妹妹,爹娘让他别误了好时辰,毕竟上行下效,国君如此痴迷命理玄学,底下的平民百姓就更是在乎吉时吉日。
所以他走到路上以后才知道妹妹早就被卖给同县四五十岁的杀猪匠做妾,杀猪匠出手大方,一次性就给足了三十两银子,够他路上花的了。
这个时候或许该效仿剧本一举高中,但很可惜没有,第一年他还没到地方就传来了旧京城阳翟迁都的消息,当年的科举都停了,于是他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先开始是最便宜的大通铺,后来是没人要的小院子,最后差点混进乞丐堆里,然后他熬到了考试的时候,上场以后绞尽脑汁填满卷子,出场以后内心有些兴奋,既觉得题有些难度,又觉得自己已经写满,自然差不了多少,可出去以后却发现周围那些身在京城的考生们谈论的和自己写的都不是一种东西,那时他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没中。
他揣着妹妹的卖.身.钱赶考,并没有回头去接妹妹,正如此刻他揣着长青的卖身钱离开,并不敢多说一个字。
三年前是因为什么没有回头已然无人可知,三年后是因为什么没有多说已然清晰到刻骨。
他是这个时代最不值一提的荠草,一个可怜、好色、不聪明,却又容易把自己践踏进土里的人。
他不无辜,他有罪,他的罪孽太多,他天然的以为自己可以剥削妹妹,但良心是会作痛的,人的心是会难受的。
因此李探满身酒气地走出酒楼以后,恍然看见了长青的影子,他扑过去,想要把长青救出来,就像是在救出他的妹妹,他的良心,以至于他不算是被狗吃了良心,救出他自以为是的愚蠢——他与京城的学子相比不值一提,但因为长子身份,从小到大的夸赞让他迷了眼睛。
但迎接他的是掏心窝子的一脚。
“敢问公公,这是怎么了?”
长青坐在轿子里,双眼蒙着黑纱,这顶轿子走了少有人至的小路,步伐轻快地往某处别院前行,没有人知道这座院子是谁的,但却没有人敢多打听,因为来买院子和搬运东西的人明显是宫里的,领头的人看得出是个小太监。
公公们的时,就算是许多大臣,也不敢太过多问。
“没什么,不过是个醉了酒的酒蒙子罢了。”
太监的声音掐着丝般说道,“起轿吧,别误了入府的好时辰。”
李探躺在地上,仿佛幼时躺在田野里的泥地上,远远地有妹妹的哭声传来,接着是母亲的打骂,“你不许出去!你不许出去!我小时候也被关在屋子里,女人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你懂什么?”
他没有起身,山风吹拂,世界对他来说一片浩瀚。
夜里他多给妹妹拨一片肉,妹妹还得谢谢他。
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咬着肉说,“谢谢哥哥。”
他怎么不能算一个好哥哥?
——“李探!探儿!我们李探可是有名字的跟你们这些一二三四五六的破孩子不一样,他以后可要当探花呢!”
李探终于晕了过去,沉醉在他未曾实现过的美梦中。
他走在路上,听见手上的银子是用妹妹的卖.身.钱换来的,他□□的驴子变成了高头大马,头顶忽然戴着官帽和鲜花,周围的人说,李探啊,你居然真的是探花了!李探只驱赶着马往回走,把怀里沉甸甸的银子扔进屠户怀里,将妹妹一把抓起来。
“别嫁人了,妹妹,你才十二岁,嫁人干什么?好多女孩在外面玩呢,妹妹,哥哥带你去。”
妹妹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咬着肉说,“谢谢哥哥。”
·
长青被带入了一个房间。
这间房子精致玲珑,看起来有些狭小,可仔细欣赏便能发现其中的情趣。
它看起来像是一座金笼,里面的书桌、茶盏都和长青寝宫中的别无二致,墙壁上还挂着几幅字画,长青眼上的黑纱被取下后,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些字画上。
“好看吧?”
身后传来那个太监的声音,那太监背着手走过来,也一齐看上面的字画。
“叫我齐公公就好,娘娘。”
齐公公显然已经默认了长青会有某种身份,“先太子的遗迹可难找,当年陛下走的急,也没有留下几个,如今这可是顶顶紧俏的……就连那位大人布置这地方,也是费尽了心思猜弄来这么五副画像。”
长青没有回话,齐公公却并不生气,只继续往下说,“你可要感谢你这张脸。”
长青装作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大人?”
齐公公哈哈一笑,轻拍了一下手掌,立刻有人带来了一副画像。
正是长青本人的画像。
“眼熟吗?”
自然眼熟,那画像还是得了长青的允许画的,只不过这一副不是原版,看来是后来临摹的。
“你和先太子夏长青,可是长得极为神似,妙又妙在,你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
无论再怎么能耐,在他们眼里都是一份资源,一份始终可以想办法掌握的资源。
齐公公用语重心长的语气,缓缓开口说道,“你恐怕是不知道,你将迎来多么泼天的富贵,多么无上的宠爱的,你要知道,这都得感谢你这张脸,娘娘,日后要是富贵了,可别忘了咱家。”
长青垂眸看着足尖,一派温婉可人,连这太监看的也不觉心动,只觉得暗香袭来,若非毅力够强,知道自己万不可随便碰长青,恐怕已经支着鼻子,狗一样去嗅闻了。
“我还是不明白,公公……我听不太懂这些,”长青抬头,双眼微微发红,眼睫带着点湿意,“公公,我表哥去哪里了?”
齐公公愣了一瞬后才回话,“娘娘要想荣登富贵,自然要摒弃前尘,否则是不能全然得到圣人的欢心的。”
这句圣人说出口,长青的脸色一时间就变了。
齐公公仿佛预料到了他的表情,露出隐晦的,暗示的笑容,“所以奴才早就说了,娘娘,这是泼天的富贵,想必娘娘是聪明人,能明白奴才的意思。”
长青平复了一下呼吸,艰难道,“我明白了,公公。”
他的表现全然像是被未来所要侍奉之人尊贵的身份吓傻了。
齐公公把他留在房间里,让他稍作休息,并且表示,之后会有宫里的人专来为他检查身体。
“不是不信娘娘是完璧之身,只是要按照流程进行,娘娘。”说罢他就走开了,挥手让下人们给长青送来吃食。
长青随意吃了几口,并不解饿,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太监一派的权势已经如此夸张,如此看来夏禹州果然是个废物,那样着急地把他杀掉,却没有好好安排出新的势力与太监一派制衡——又或者夏禹州果然神神颠颠,妄求长生不老,因此越来越听信阉党的话。
那些饭菜他没吃几口,很快都撤了下去,他吃的少,反而让齐公公满意,只觉得这就是女子的样子,特意嘱咐了下人们让长青好好休息,送过洗澡水后仆人们便全都撤到了院门外,只待今晚宫里来人为长青检查是否完璧。
正是这个时候,关狰才又出现在长青身边。
虫族逆天的拟态能力在此刻完美的模拟出了长青能够接受的食物样子以供长青毫无心理负担地吃掉,在长青吃完以后,关狰对长青说,“殿下不必担心,我会杀掉宫里派来的人,事情自然很快就能遮掩过去。”
“不必杀掉,将人打晕了就好,这种小事,没必要一定让对方死。”
关狰乖乖应是,并且按照长青的意思离开了。
一炷香后,长青休息的屋子被敲响,宫里果然来了一位老妇,是教导公主皇子礼仪的嬷嬷。
长青和她对视一瞬,明白关狰已经拟态替换,便放心的让人进来,却不想,关狰身后还跟着一位熟人。
一位那时离开以后再没有回来的熟人——朱世煜。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朱世煜出现在这里,朱世煜的出现无异于对长青的当头一棒。
齐公公姗姗来迟,对着朱世煜行了个礼,却并不太客气。
“朱大人怎么也来了?吴公公可没说您也回来呀。”
“我不放心,亲自来看看。”
“好,好!有朱大人亲自看,就更能知道这礼物选的妙不妙,合不合皇上的心意了。”
长青没管他们,转身往屋子里去,关狰跟着他一同进去,表示要验身。
朱世煜本来在与齐公公说话,看到长青转身离开,却忽然说,“且慢。”
这一声且慢硬生生叫停了两人,长青背对着他站住,听见朱世煜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这位大权在握的兵部尚书由他一手提拔,可以说是除了关狰周斐然以外第三个最熟悉他的人,长青感受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却没有回头。
“宫里的人,难免嘴杂,验身一事,不如让我来。”
这句话一出,齐公公猛然大笑出声,拍掌叫道,“好、好!好极了!”
他并不打算阻拦朱世煜,因为朱世煜既然要求主动做这种事,日后抖落出来,陛下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这可是朱世煜自己主动的,不是他算计的。
齐公公抬手,“请吧,朱大人。”
朱世煜颔首,“齐公公,那就请等我验.身结束了。”
长青朱世煜二人绕过屏风,朱世煜背对着长青,要求长青解.开下.装。
“只把衣服搭在前面遮住,待臣用手指触碰,验明你的的身体却还有处.子便可。”
长青应了一声,坐在盘椅上,膝窝搭在圆润的扶手龙头上。
“我好了,大人。”
长青面无表情地看着朱世煜的背影,看着他转过身来,面容有些急切地走过来,忽然低声对他说,“臣这边……”
指尖陷入湿软的白棉花中,朱世煜脸上的神情猛地一变,然后迅速地灰白了一瞬。
怎么会真的是个女人?
怎么会真的有人和殿下长得一模一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神魂已然云游天外。
“确是完璧。”
长青撑着下巴,看着他。
朱世煜如今身居高位,当年便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如今更是风华绝代,不知是多少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只是这样一个人,为何要变心,站到吴吉明的阵营去?
他没有问,朱世煜自然也就不懂,他只是声音颤抖地催促道,“大、大人……您好了么?”
这句话声音可怜,仿佛能看见对方颤抖湿润的眼睫如何颤抖。
朱世煜猛地站起来,指尖带出一点儿水痕,仓皇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之所以来,不过是为了……不过是为了……
为了脑海中荒诞的梦,为了毫无可能的一个希望。
他来之前,本已经做好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说对方是完璧之身,确是女子。
但如今他说出这句话,心却痛的要命。
殿下果然不再可能回来了。
他再没有机会见到殿下了。
那一处指尖热的发烫,他将手浸在水里清洗,脑海里闪过长青方才撑着下巴看他的那一眼。
那一眼是如此的冷漠,无情,或许还带着一丝厌倦。
如此轻薄一个女子,自然是会被人厌倦的。
但他又不由得想起了记忆中的人,想起当年举世无双的太子殿下。
——“一则要安抚流民,二则要尤为注意女子的安定照顾……”
——“世煜,来,过来,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一定要废除陈规?不许女子长久被困在家里,倒底都有什么好处?”
——“世煜,这一次全都靠你了。”
——“朱世煜!”“你去通知父皇和各位大臣们避难,其他人与我留在这里,将御兽园整个封住,通知羽林军带万石弓弓箭手与火油来!”
这就是殿下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有带回万石弓弓箭手,更没有带回火油,甚至没能返回。
他被敲晕了,醒来后便被叫到夏禹州面前。
“太子薨了,朕的心里,十分难过。”
“……陛下节哀。”
夏禹州笑了一声。
“你们不会懂朕的难过的,朱世煜,你心里可有怨朕?”
朱世煜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字字泣血地说道,“臣、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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