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上将,今天晚上的拍卖会,您想去吗?”副将彼得恭敬地站在那人身后,清澈的蓝色眼睛偷偷地盯着女人瘦削的背影。

    ……这是帝国女王陛下亲自授予侯爵爵位的最年轻的哨兵,也是前不久刚刚从战场第一线取得赫赫战功却因伤退回安全区的英雄。

    只有他知道,这个挺拔而年轻的将军,为了帝国的领土而任由自己被侵蚀到了连精神体都召唤不出的地步。

    她现在……除了在战场上养成的敏捷的体术,几乎是毫无战斗力。

    “不去。”柏舟背着手站得笔挺,望着窗外飘落的雪,今年的冬天太冷,首都却温暖至极,方圆五十里内都是四季如春,可边陲重镇却是路边都有大批冻死的饿骨,“……女王陛下还是没有批准吗?”

    “……是的将军,没有。”彼得明白将军的难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首都的贵人们只顾自己好活,哪里会管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低级哨兵?

    “笃笃——”

    彼得迅速地开门,又快速拿了信件,回头见柏舟已经转过身,眼睛里是隐秘的希望。

    “将军!这是……拍卖会的皇家请柬。”彼得几乎是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痛苦。

    “……我知道了。”柏舟轻轻叹了口气,接过信柬,无甚兴趣但碍于女王的威严,打开瞥了两眼,“……希望臣卿可以借此机会放松心情,寻觅适龄伴侣,择日完婚,至于边陲战事,待臣卿终身大事完毕,自然有应对之策……”

    这是明晃晃地令她待在首都,以防止功高盖主了。

    柏舟闭了眼,不过若是她寻了向导结了婚,女王陛下就肯拨下战款来,也不是什么祸事,就是苦了和她结婚的向导了。

    她的精神体已然不可修复,就好比男人的隐疾,不可能给任何向导幸福,为了不耽误对方,她会寻一个家世清白的向导,用她封爵时的所有钱财作聘礼,不干涉对方的任何自由,协议结婚。

    ……

    觥筹交错,举杯换盏,琳琅满目的珍馐佳酿数不胜数,令人目眩的珍宝奇异被随意展示,这里仿若世外天堂,乃是醉生梦死之地。

    柏舟很是厌倦这种靡靡的气氛,她更喜欢古战场上凛冽的冰雪气息,能够让她的精神保持极高度的亢奋,手起刀落,污染体鲜血四溢,嘶吼与绞杀的声音不绝于耳——永远握着刀,才能永远安全。

    她已经在这里浪费了一个晚上了,贵族的向导们对她有好奇,但恐怕都知道女王陛下的用意,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身影,却无一个肯与她攀谈。

    “向导们哨兵们!接下来我们将展示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拍品,请大家屏气凝神,千万不要眨眼,这可是来自海洋的奇迹…”

    随着侍者的手缓缓拎开红色的幕布,巨大的玻璃水缸袅袅地展示出晶莹剔透的一角,露出一条银白色的尾尖……

    那尾尖轻轻摆动着,仿佛舞女的裙翩跹如蝶,又像是古世纪女人禁忌的不可被注视的脚尖,充满了关于性的诱惑力。

    当目光无意逡巡到那里,柏舟整个人恍若被钉住,她死死地盯着那条鱼尾,在一瞬间觉得血液倒流至她的视网膜,结成缤纷诡谲的蛛网,就要把她困住。

    “失落的亚特兰蒂斯的宝藏——纯净的人鱼向导!五千万起拍,每次加价每次不少于一百万!现在请各位高举手上的叫价牌,拍卖正式开始!”

    嗓音落下的那瞬间,红布被骤然揭开,露出里面令人呼吸一滞的美人的面庞,似幽深的梦境,似夏夜的暴雨,曼妙的身姿被铁链牢牢束缚,显示出不堪一击的脆弱感。

    那些觊觎的眼神变得狂热,人群中骚动非常。

    “五千五百万!”

    “六千万!”

    “可恶,七千万!”

    “别跟我抢!七千万五百万!”

    “九千万。”

    这已经相当于一个子爵所有身家了,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再一看出价者乃是盛氏公爵的侍者。只得暗暗叹气,道一句不愧是最为富豪的公爵大人,也不敢再加价。

    “九千万一次!

    “九千万两次!

    “九千万三…”

    “一个亿。”

    这一声平淡的高价,喊的在场寂静了一瞬。

    举目望去,出声者竟是前不久刚刚得到封赏的柏侯爵,不由得吃了一惊。

    “怎么?最为清廉的柏小姐,也要参与奢侈品的竞拍吗?”

    盛公脸上带着蝴蝶蕾丝面具,笑得好不妖媚。

    这女人绝口不提柏舟的侯爵与哨兵的身份,摆明了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不劳您关心,一个亿。”柏舟没有说什么,淡淡地望着拍卖会的主持人。

    “一亿两千万。”盛公敲了下手杖,

    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个身姿绰约的少女。

    “一亿三千万。”柏舟继续加价。

    “一亿四千万。”盛公仿佛故意与她为难,“让我猜猜,女王陛下给你的赏金,也不过只有一亿五千万吧?你真的要……”

    “一亿五千万。”柏舟依旧淡淡,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呵呵……真是较真的孩子。”盛公接过手下人战战兢兢端来的红茶和手帕,轻抿了一口。

    全场所有人都在盯着这场竞拍,此刻无不屏气凝神地望着这个女人。

    盛公饮下那口红茶,含着笑说,“就当是送您的礼物了,祝您享用愉快。”

    闻言拍卖师终于敢敲定拍卖锤,宣布柏侯爵获得了最后一件拍品。

    “将军……”尽管应当尊称柏舟一声伯爵大人,但他还是更愿意叫这个象征着血与荣誉的称谓,“那毕竟是女王的奖金,本就应该珍藏起来的……”

    “没关系,不能用于军晌的钱不过是废纸一张。”柏舟回眸瞥了彼得一眼,“你还记得她吗?”

    “她?”

    柏舟轻吐出一口气,“没事,马上结束后你派辆车过来接走人鱼,安置在我的卧房里,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

    “是!”

    ……

    柏舟脱下军服,挺括的白衬衣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常年在战场上厮杀令她的气场是肃杀的,并不会因为少女的躯体而被人看轻,她的右手永远习惯于搭在佩剑上,此刻却触碰在玻璃壁上,五指张开。

    ……与人鱼的蹼爪重合。

    “你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呢?”她的语气似乎是疑惑的,语调却哀伤。

    脑海里回忆起种种过往,她再次看向那张美得堪称妖异的脸,眼圈竟然红了。

    这是在深海污染源中救了她的恩人。

    “呜——”

    人鱼温和地凝视着她,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缠着的铁链束缚了她的手脚,她发出的音波温柔而平缓,似是在安慰着眼前的人。

    心中一动,柏舟鬼使神差地翻身一跃,整个身子瞬间浸入了水中,没有激起一丝水花。

    她慢慢靠近着她,怕惊醒一个梦一样小心。

    水波荡漾,用来装饰的水草和彩石放大或缩小,只有那一个人的脸庞是清晰的。

    “我来找你。”那条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柏舟怜爱地抚摸着人鱼的发,那绸缎似的触感令她流连忘返。

    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慢慢将额头贴了过去,在她们额头相抵的一瞬间,干涸成为沙漠的精神图景突然降临了一场雨。

    那雨势大的吓人,柏舟却感受不到肆虐的侵袭,只有温和的清洗,将那些怨气,那些痛苦和恐怖都卷走,而后沙漠很快积蓄起了一层雨水,生机在大地上显现……

    柏舟猛地抽身,她的确沉浸在这抚慰之中,但她明白这样的清洗强度对向导本身伤害极大……

    她看见人鱼的脸色果然变得苍白,却还是温和地注视着她,像是在询问为什么不继续。

    人鱼甚至还要贴过来。

    “不可以,你会透支身体。”柏舟也不知道人鱼能不能看懂她的唇语,她立刻拉开与人鱼的距离,想要远离。

    她没有想到人鱼可以仅仅通过身体接触就做到这种地步,甚至都没有经过她的允许……

    如果这是在战场上,她已经被摧毁了。

    人鱼却只是笑着,银色的长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柏舟缠了过来。

    仅仅是一瞬,那水生的气息就强势地灌入了鼻腔。

    柏舟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从未体验过的、轻松的睡眠,那感觉太美好,仿佛在云端做梦,柔软到灵魂都酥麻了。

    在她下意识地苏醒后,窗外的暴雪已经停了,啼鸟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股充沛的活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柏舟不可置信地查探精神图景,发现那片星空下的汪洋大海重新出现,时时刻刻处于干渴状态下的身体如同被春雨浇灌到绵软的土地,舒适灵活。

    她愣了一愣,一瞬间便明白了所有。

    她堆满了腐臭死尸的精神图景早已被判定为不可治愈,她的精神体也早早丧生,是她为了救下战友亲自送到污染物嘴边,那是她一生的痛。

    虽然不悔。

    自那之后她一到夜晚就会陷入精神世界的坍塌,每日都活在精神体死亡的那个晚上,巨大的精神痛苦让她几欲轻生,是军人的本能阻止了她自戕,但阻止不了她的衰颓。

    她已经是个废人,人鱼却把她治好了,尽管精神体已不会回来,但伤痛却不会再折磨她,她救了自己两次……

    等等,那是什么?

    潜入到海底最深之处,她望见了一颗蚌珠,安静地待在蚌壳里,散发着神圣的光泽。

    那是……伴侣的标记。

    柏舟噌的一下红了脸,人鱼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打上了伴侣标记!她竟然潜意识里是同意的!

    太匪夷所思了,以至于她睁开眼后第一时间去寻找人鱼的踪迹。

    “我在这里,舟舟。”精灵般空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柏舟一回头便见到了趴在床头的人鱼。

    “你…你会说话?伴侣标记…不对,你的身体…”柏舟的问话几乎慌不择路,一时间不知道先说哪个好。

    真是奇怪,她明明最是冷静的。

    “我们是伴侣,你就能听懂我的语言,”人鱼舒适地伸了个懒腰,修长的鱼尾卷曲又舒展,“我就能快速治愈你。”

    “是为了给我疗伤才这样吗?”柏舟垂下了眼眸,不乏失落。

    虽然她也不明白这层失落是如何产生的。

    “不,因为我想成为你的伴侣,所以给你疗伤。”人鱼拉过柏舟的手,将脸贴到手上,似乎是十分贪恋她的温暖,“我们心意相通,就应该在一起。

    “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我天生就能治愈你,你没了精神体,我就是你的精神体。舟舟,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是她找了很久的人,等了很久的人。

    她的爱人。

    柏舟鼻头忽然一酸,竟直直落下泪来。若是彼得在场,定会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好像记得之前,她也是爱哭的,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记忆都是黄沙的颜色。

    她们曾经好像携手,为了什么艰难的事情,用尽过全身力气。

    “我们在一起。”柏舟轻声道,搂紧了人鱼,“祝余,是你吗?”

    “是我。”人鱼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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