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风月应识我 > 11、纸人
    承天门的鼓声响起,街鼓随之而动,各坊门有序开启,沉寂整夜的长安城悠悠醒来。


    段绩派出的人混迹于百姓之中,或是在地上铺着长毡卖蔬果的商贩,或是策马游街的少年,甚至是阴暗角落里的三教九流,游鱼一般汇入人海,闲谈说笑,不动声色地将李识意的名字在唇齿间过上几遭。


    脉脉烟柳拂过,在油纸伞面留下短促朦胧的阴影。


    谢浮名仍着白色轻衫,今日天阴,没太阳,也不下雨,她却执着一把伞。


    曲江池大兴帷幄宴,平康坊有胡姬美酒,妙云寺设坛俗讲,行人皆涌向自己的兴致所在,不会为她颇为怪异的举动驻足回顾。


    耳尖微动,她在集市嘈杂中听辨,不知哪处闲聊送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他们口中的李识意,应是与她有桩生意要做的李怀疏,未如约而至,原是这个因由。


    倒也好办。


    谢浮名分了神,没留意自己身处酒肆外的小摊前,知她只是路过,商户仍堆着笑殷勤揽客:“道长要些什么?新鲜出炉的胡麻饼,蒸饼也有,杏酪粥还在熬,且得等上一会儿。”


    做买卖的有几分眼力劲儿,见这娘子宽袖长袍,仙气飘飘,走在青石板上有如步步生莲,且她衣着朴素,浓墨般的长发一半散着,一半用木簪团起,便以为是修道之人,口中尊称一声道长。


    “不必。”她目不斜视,步履依旧。


    商户干巴巴地叹了口气,余光瞅见才走的女客肩上似乎有什么薄如纸片的东西耸动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没休息好眼花,忙揉了揉眼,倏忽间,她已悄无声息回到摊位前。


    “胡麻饼,蒸饼,各来五个,劳驾。”


    腾腾冒气的笼屉旁熬着奶白的粥,甜腻浓香,谢浮名抚了抚衣肩,轻轻掀一掀眼皮,“杏酪粥要是做好了,也来五份。”


    身量较之寻常男子都修长,声音从头顶上飘来。


    商户瞪圆了眼,片刻才回神:“啊?诶诶诶,好叻!”


    一面在长案上忙碌,一面忍不住朝她肩膀偷瞄几眼,心里犯了嘀咕:还真是纸片啊,油黄的纸,裁成个人的模样,有鼻子有眼,风吹一吹可不就支棱起来了,怪渗人的,是什么道法么?


    “道长头一次光顾,我跟太白楼师傅学的毕罗手艺,味道不比长兴坊那几家店肆差,可要尝尝鲜?”


    谢浮名生着餐风饮露似的眉眼,明明对食物无甚兴趣,却点头:“可以。”


    付了串铜钱,她一手执伞,一手拎着吃食,道声多谢,衣袂飘飘而去。


    行至某处曲巷口,人烟渐少。


    敷贴在衣服上的纸人忖着谢浮名再无法弹她鼻子了,这才颤颤巍巍地将脑袋支起来,胳膊绵软无力地撑着圆而薄的一片下巴,胭脂涂的红唇张了张,凭空冒出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他昨日也是这般说辞,只不过不是太白楼师傅,而是广贤楼师傅。”


    “他已见过你三四回了,为何仍不认识?”


    谢浮名:“你一天得吃七八顿,他才会见我三四回。”


    她的气息轻而慢,促狭的软刺也像先淌过一道冰凉的清溪,经水滤过,没那么噎人。


    “不只是他,你帮刘屠户解决了……我这么一个麻烦,适才路过肉摊,他也不认得你。”纸人略感尴尬地揉揉鼻子,顺道揉平了被弹出来的褶皱。


    谢浮名侧过脸来,难得向这浑身上下好似只有五脏庙在运作的家伙投以赞许的目光,她与麻烦确实可划上等号。


    饿死鬼好驱,走风口上摆几道佳肴,以五帝钱与黄符铜钉围阵,封锁西北之开门,耐心候到阴气浓厚如雾的子时,它为了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自会入阵显形,丢一截三尺三寸长的锁魂索即可套住。


    对刘屠户来说是麻烦,于她而言只不过举手之劳——原先是这样认为的,去了才知与自己所想有些出入。


    佳肴引诱了馋舌,五帝钱与黄符铜钉也确实困住了一个单薄的姑娘,但甩出去的绳索奇怪地落了空。


    平头老百姓哪见过什么妖鬼孽畜,刘屠户一家五口躲在屋内不敢出声。


    羊肉膻气香腻地浸在周遭,那姑娘白得像刷过厚厚的釉,血色全无,仅绢衣蔽体,赤足蹲在地上,素白的脚趾无助地蜷缩着,长发乱糟糟缠过颈子,食案上点缀着雪里蕻的汤饼已半数入了口,她嘴边意犹未尽浮着一层油渍。


    绳索无所获落地,谢浮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困惑的音。


    姑娘如梦方醒,无畏无惧地朝谢浮名望了过来,察觉不出恶意,亮堂堂地笑了一下,月牙眼得了这点笑意立时活泛过来,好似往死水里头引入了一道泉眼,枯木逢春,腐肉生肌。


    她天生就该是笑的,旁的什么情绪都不该有。


    谢浮名将已然无用的锁魂索收进袖袋中,忽然冒出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想法。


    姑娘尚年少,并不晓得如何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皮囊,只不痛不痒惹出在厨下偷东西吃的小事,假使再多几年阳寿,眉间眼梢添几笔情债,艳丽天成,便该犯下索命夺魂的风月案了。


    谢浮名睫毛颤了颤,悲悯地将她堪怜的姿态纳入眼中,满袖盈风,她捏咒烧符,指尖窜起幽蓝色火焰。


    姑娘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是逃,想了想又怯生生收回足尖,犹犹豫豫问道:“你拿了我,管饭么?”


    收骨办事,千万桩记录在案,谢浮名大约也是头一次被鬼问这样的问题,沉默须臾才缓缓应答:“……管。”


    “那我跟你走便是,别烧我。”姑娘喜不自胜,赶紧端起碗来,细嚼慢咽地吃着剩下半碗羊肉汤饼,饿得很,也馋得很,吃相仍自讲究。


    谢浮名低低舒了口气,黄纸烧了半张,是吓唬人的,她的毛病俱坏在一双眼上,例外给好看的人,心软给好看的人,缠绵冗长的惦记也是给好看的人。


    说管,也只是管一顿交付给鬼差之前的“杀头饭”,哪料得这姑娘贪吃,饭量甚大,一顿压根喂不饱。


    “你还没说呢,究竟为何不认识?”纸人穷追不舍。


    施法寄魂于纸,她便有了巴掌大小的躯体,声音仍是自己的,气管起伏,喘息细微,似初生哀鸣的小兽,山间落场鹅毛大雪即越不得冬的孱弱。


    走到巷口,谢浮名横掌替她遮了面前一道穿堂风,落叶飞卷,肩上的纸人吓得闭眼,憋着气揪住了衣领,叶片在空中骨碌碌转圈,体贴地只擦过润白的指尖。


    待纸人小心翼翼睁开双眼,视线中飘荡着“见风消”黑字红底的酒旗。


    “我生得平平无奇,他们每日见过多少人,自是记不得我。”


    伞面微倾,两手交接,吃食又满满当当地回到了右手上。


    纸人呼了几口不可置信的气,烘得谢浮名的耳廓绒绒地痒了一阵,她煞有介事地叉起腰:“怎么可能?你明明生得……”


    那么漂亮。


    见着新奇的事物,她全然孩子心性,未说出口的忘了,追问到底的答案也忘了,猴子捞月似的吊着,恨不得一头闷下去瞧个究竟:“咦,这是……”


    “食傀。”谢浮名不咸不淡地瞧了一眼,忽而抿住嘴唇,执伞的手松了半寸,腾出拇指,将她无意间搭在胸上的手轻轻推开。


    食傀是用普通的食盒改造,四方盒子底下装了滚轮与越障的机关,月环状的提钮黑咕隆咚嵌了两颗眼睛,滴溜溜转着,是探路之用。


    它们大多自赵家娘子卖见风消的店肆出来,一个紧挨一个越过门槛,卖力地往四面八方奔去,屁股喷着雪白蒸汽,口中咿呀咿呀道着:“借过借过——”


    谢浮名敛了敛眸:“承平日久,养得人一身懒骨头,为填口腹之欲也不愿迈腿出门。”


    纸人心虚地对号入座,不敢再懒洋洋地吊在这跑腿的身上,欲正襟危坐与她说说这食傀其实也有益处,两条腿却不怎么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盘腿而坐。


    “可像我这样的……瘫子,有了食傀便能轻轻松松吃到外面的食物。”


    谢浮名说她生前约莫是个瘫子,魂魄无须立足,飘来荡去,化为纸人,双腿无力的症状才显现出来,也能恢复,需与时间熬一熬罢了。


    “嗯。”谢浮名不予评价,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下巴微收的动作被纸人自作主张地解读为了认可,薄薄一张面皮溢出了几分笑意。


    “你想吃的是这个么?”谢浮名抬了抬脸,示意前头那家门庭若市的店肆。


    “唔……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纸人用力嗅了嗅,情不自禁地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但这味道我很喜欢。”


    游魂日久,会渐渐失去生前记忆,她不记得实属正常。


    “好。”


    吃完了,好上路。


    店里人多,她是鬼,怕聚集而盛的阳气。


    纸人被谢浮名看了一眼,会意,顺着白色轻衫滑落下去,借腿肚歇脚,再一点一点往下爬,最后气喘吁吁地趴在了她的足踝上,展臂抱紧,将脸软绵绵地贴着散发着暖意的纸符。


    身长八尺的女人拾阶而上,衣袍浮动,露出靴后一张纸人,见风消的味道盈满鼻间,纸人心满意足地咧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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