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守候 ◇
太医署隶属太常寺, 与太常寺辖管的另几个衙署一道坐落在皇城东南,京郊辟了良田几百亩作皇室药园之用,也归太医署管理。
这日, 太医令召集所有医官开会,商议月底对医学生开展季考的内容。
同吏部铨选官员有升有降亦有调一样, 通过正规考试进入太医署的学生并非从此高枕无忧,在入学期间, 他们要不断经历月考、季考以及年考, 成绩优异者经太医令考核过关则升任医学博士, 具备官方出诊资格;成绩平平者继续学习,至第七年,如清考仍然不过则视同末等生,将被太医署除名。
后者离开太医署以后或是转业或是私开医馆, 即便医术平平, 流入民间依然是难能可贵的医疗资源。
季考从来都是由太医令出题并任主考, 开会只是走个过场, 诸人都在考题上签过字,便交由书吏誊写密封, 以示考试公正纪律严明。
身为太医令的寇芝例行部署了下个月的几件要事,也少不得警醒属下医官恪守医者本分,不要借职务之便攀附贵人。
说者未必有意, 近来频繁出入清凉殿的孔曼云却听者有心, 半盏茶不到,生动表演了何为如坐针毡。
及至廊下会食的气味飘了过来,寇芝见大家都坐不住了, 便大发慈悲放了这些被五脏庙拿捏的后生, 咳嗽一声, 面色不豫道:“孔曼云且留下,其他人走罢。”
同年进入太医署的陈颖初给孔曼云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拂袖而去。
孔曼云性格爽直是出了名的,不必寇芝说什么,她便近前一步,口吻愤慨地自辩道:“太医令,下官不曾攀附贵人。”
“那你与清凉殿那位李侍君究竟是何关系?”寇芝示意孔曼云在对面坐下,又从旁拿过一个小巧的食盒。
“你这嗓门是比我还大,外面风言风语的那些人,你也一个个这么当面嚷过去?”
“不要一言不合就发脾气,坐下来,慢慢说。”
会食是给各衙署点卯官员准备的公务用餐,寇芝自然也有一份,但她年逾五十以后饮食清淡不喜荤腥,也无意给厨下的伙夫添麻烦,常常自备饭食。
寇芝自食盒中取出一饭一菜一汤,竟置备了两副碗筷,这哪是听者有意,分明两者兼有。
孔曼云哭笑不得,也只有道声多谢,举筷吃了起来。
“我自贞丰年间迁任太医令,除了管理太医署以外只为皇帝行医问诊,前几年因圣体沉疴,你们又都不成气候,竟忙得一年到头也沾不了几回家,连家里什么时候辟了块菜地出来也不晓得。”
寇芝一改方才训斥人的严厉口吻,十分平易近人:“如今清闲了些,我回家也会帮忙刨土施肥浇水。”
“农耕之事从前在乡下常做,也不知是享福的日子过久了还是岁数大了,不过几亩菜地都累得人够呛。”
孔曼云心说难怪这些食材如此新鲜,原来都是寇芝家中自产,说起种地,她恰好有桩见闻要分享:“最近有个耕地傀儡,城里不少人家图新鲜买来玩,哪知道那家伙真能下地务农,而且一个傀儡能顶两个人力,只约莫成人膝盖那么高,也不知道内里机关是如何运作的,实在奇妙。”
寇芝闻之一笑:“又是偃师堂的产品?”
偃师堂名曰堂,实则是个商铺,也有人说偃师堂从前不做生意,是与军器监类似的一个地下部门,产出之物不供民生专供战场。
或是吐气成焰的机甲兽,或是日行千里不费粮草的机甲马,甚至是进可潜入海底退可浮于海面的机甲蛟龙。再勇猛的血肉之躯也难敌这些不怕刀剑斧锤的非人之物,偃师堂的存在为当时的中原政权威慑了蠢蠢欲动的草原部落,随之坐享几十载太平盛世。
从前是多久以前?又时值哪个中原政权?
没人说得清楚,于是也只能当做下酒的谈资,说过便罢。
“近来医学生备考,我也见到针科的有些学生在用铜人试针。”寇芝道,“那些铜人等身大小,经络完整,穴位精准,更令人讶异的是——如若施错了针,穴位周边立时会出现反馈,虽然不如真人,但比起一动不动的铜人要好太多。”
寇芝说到这,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阴影覆在心头:“我年逾五十,在太医令的位置上也做了很多年,眼界不如你们年轻人开阔,想起陈颖初曾经向我建议购置枫叶铜人,当时不以为然,如今不得不为此自惭形秽。”
世间善作机巧之人不在少数,偃师堂为了避免参差不齐的伪造物流向市场毁了声誉,最后一道工序便是镌刻枫叶。一枚普普通通的枫叶,从不同角度观之叶上脉络竟千变万化,至今无人仿造得出,久而久之,枫叶便成了偃师堂的代名词。
寇芝不知铜人有无别名,便以枫叶为名区别于普通铜人。
“上官自谦。”孔曼云停筷,以示恭敬,“每逢洪涝必有疫,洛州邸报未至,您先围绕疫病防治出了季考题目,足可见医者仁心。”
“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罢了,学生出的那些治疫防疫的药方也不一定能带去洛州。”
寇芝叹了声气:“那巡抚赈给使一来履历浅,官威不足;二来是个有姿色的女子,到男人堆里不定得生出什么事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不过是只乳虎,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竟选派了这么个年轻人。”
她忽而一顿,深知不能再妄议下去,话锋一转:“说回你,清凉殿的李侍君与你是旧识?何以生病那日专程请你出诊?”
孔曼云被问住了,不知从何说起。
在甘露殿为李怀疏医毒的那半个多月,不说与其相交莫逆,因时日短浅也谈不上深情厚谊,但的的确确对这位朝野皆知的权佞另眼相待,也为她身中奇毒无药可治的结局大为惋惜。
是以那日李怀疏将重生之事相告,孔曼云震惊之余只有高兴,这才明白自己已将其视作朋友,她为人热忱,无论隐瞒还是帮忙,都当场应下。
寇芝问的这个问题,她没法如实回答,但也明白太医令是为自己着想。
当即起身,退后几步,郑重一拜:“下官与李侍君只是朋友,下棋认识的,无一字是欺骗。”
寇芝知她秉性,便信了,仍告诫道:“即便如此,待李侍君病愈,你也不必常去请脉,徒惹非议。”
如果是纯粹将女人视作药引的嘉宁帝,那么孔曼云无论去多少次清凉殿都不会有瓜田李下之嫌。
寇芝近日耳闻了陛下的诸多动静,不禁也觉得册立皇夫一事须尽快。
新帝虽勤勉却耽于□□,洛州灾情如果得不到缓解,民怨沸腾,有心之人必定借此制造当今德行有亏才遭天谴的舆论,朝堂恐要生乱。
“虽然病愈,但还要施针。”孔曼云未敢起身,跪禀,“李侍君双腿瘫痪多年,病这一场却突然有了些许知觉,应趁此时继续施针才……”
寇芝道:“你拜的是医科门下,针法还是陈颖初精通些,她去施针便可。如若清闲无事,便趁这几日出太阳领着学生将楼阁里的医书拿出来晒晒。”
太医署分医部与药部,医部又有医、针、伤与咒禁四科,孔曼云出身医科,陈颖初出身针科。
寇芝所言属实,她不敢再辩,领命而去。
那夜过后,沈令仪小动作不少,但并未再来。
先是恩允康瑶琴入宫与女儿相见,又是送药材补品,生怕旁人不知道清凉殿的李侍君宠冠后宫。
李怀疏猜想沈令仪是在以她作饵,为愈演愈烈的传言助焰,使人以为女帝杀伐果决只是沙场遗风,终究是个容易被感情牵绊脚步的女儿家,既已洞察弱点,又何必深惧?
孔曼云倒是说,登基大典临近,洛州涝灾久无音讯传来,这边才划出银钱修缮堤坝,那边兵部又在详列军费开支,户部尚书立马出列哭穷……陛下御极万方,实在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处理。
骆方也听两仪殿的内侍说,陛下常常通宵达旦,都水监、工部、兵部官员与三省长官也跟着一起熬,早朝时晕倒了几个年迈的老臣。
李怀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澄澈的茶水倒映出面上几分讥讽笑意。
她听衙署名字便能猜出是哪些人,老奸巨猾,需他们拿主意的时候晕一晕,要得罪人的时候晕一晕,暂时辨不清风向也先晕一晕——跟她那夜一样是装晕罢了。
想到沈令仪虽然熟稔这些老臣的烂德性,却要尽显仁君关怀,左一句卿家辛苦,右一句卿家保重,李怀疏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孔曼云来这一趟并非对寇芝阳奉阴违,而是有事相告,第一件便是自明日起陈颖初代她过来为李怀疏施针。
个中因由自然隐去不说,李怀疏却注视着她,无声间了然关碍所在,歉疚道:“是我考虑不周。”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孔曼云望了眼凉亭外毕恭毕敬的宫人,低声道,“你这人心思太深,想这么多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之所以配合李怀疏演这出戏,也是知道以她的性情必然是深思熟虑过,不会使自己罪犯欺君。
孔曼云无谓地耸耸肩:“这些流言蜚语对我没什么影响,年初家中便为我寻了门亲事,对方是做药材生意的,也算门当户对。”
李怀疏道声恭喜,又少不得逗趣几句,面对届时赴宴吃酒的邀请,她却不知自己那时还在不在人世,在孔医正往药里加一味黄连的威胁下只得先答应,心里则盘算起要送什么礼物。
下一件事则关系到废帝沈绪与宫变那日被李怀疏送出宫的恩师黄自新,孔曼云见她气色较之昨日稍缓,但觉得她还是多休息为好,于是简要说明了两人情况。
如同所有无能保有江山的帝王,沈绪退位以后被赐予了昌邑王的虚衔,困于鹿池,吃喝不愁,也有宫人服侍。
“至于你那恩师,黄自新醒来本想不管不顾地回去,便是陛下不杀他,他为了成全自己忠烈之名,只怕也要在先帝灵前自尽——幸好你叫马夫先绕去通义坊接了家眷,他被妻儿所绊才不得复返。当今登基以后,他不愿为官,告老还乡了,作为当代大儒,倒是颇受淮南一带士子敬重。”
李怀疏听罢,在轮椅上整袖,向孔曼云郑重一拜。
她生了张别人的面孔,孔曼云至今难忘初次见到李识意的那日,一双眼将天真烂漫诠释到底,其他五官本也十分标致,在明眸映衬之下却乏善可陈。
是以最初她不肯相信李怀疏坦诚相告之言,直至这双眼睛渐渐被许多心事缠绕,连气质都变得清冷淡然,少女不食烟火的淳朴反倒成了残留之物。
相识太晚,孔曼云不知李怀疏是否从小性情如此,但心中仍旧不适时地涌出些许难过。
“太医令厨艺不错,食材也好,可惜吃得太素,我这会儿又饿了。”孔曼云眼巴巴地看着李怀疏,“听说李夫人近几日总入宫,她从家里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么?”
李怀疏默然片刻,引得孔曼云愈发好奇,催促她快说,却见她侧过脸去,又咳嗽一声,一副再难替家母遮丑的模样,轻咬下唇又松开,在孔曼云期待的目光中尴尬道:“她只会吃。”
湖心亭建在海棠园中,与浓艳欲滴的花树互衬为景。
骆方往湖中倒了一篓红尾鲤鱼,迎夏还说等再过几日要铲淤栽莲,春赏海棠,夏有菡萏水莲,秋白菊,冬素梅,侍君足不出户也可览遍四时景色。
也许过不了这个春天,我便要踏上轮回道了。
谢浮名约她亥时相见,约莫是七娘的魂魄有了消息。
昨夜,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不知从哪个狗洞潜入宫城,身上被树枝草叶划得七零八落,乍一眼还以为是奇丑无比的窗花生了腿会走路。
纸人与李怀疏对视一眼,薄薄的下巴费劲地冲砚台努了努,李怀疏会意,将案上砚台拿到了地面,只见纸人单支着条腿,将另一只脚尖伸进墨汁里,单腿蹦到近处开始落笔,如是四五回,像模像样地写了一串字。
她似乎十分嫌弃自己身上沾了墨汁,低着头将藕断丝连的右脚在地上揩了又揩。
李怀疏笑了一声,轻轻拎起纸人还算完好的胳膊,使她站到案几上,用绢帕替她细细擦拭起来,又从壁柜中取了瓶浆糊,任由纸人懒洋洋卧于怀中,修补她破破烂烂的纸躯。
“在想什么?”
李怀疏回神,微微愣住:“陛下?”
视线随着沈令仪在对面入座的动作下移,她不禁问出口:“陛下何以来此?”
沈令仪着了身月白底的长裙,金龙压线的广袖曳地,她低头整了整裙角,使环佩吊垂,发间坠饰的翠羽明珰在日光下轻轻颤动,再抬眼时,那道如水的光影掠过挺秀鼻梁,修长匀净的手支起白皙面颊,另一只手轻叩桌案,悠然笑道:“等天黑,候一缕游魂。”
作者有话说:
沈令1: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因为过一阵回家过年,不是很方便更文,怕到时候断更,所以完成榜单字数以后会继续码字,但先囤囤稿子,望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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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病 ◇
李怀疏被沈令仪的笑容晃得有些失神, 一时想起从前许多事来。
有传言说,沈令仪出生时值深秋,满长安的梨花却逆期绽放, 引得无数人啧啧称奇。
这事自然子虚乌有,不过是皇室为了证明自己受命于天所编造。
传言早已有之, 时为储君的贞丰帝头两个孩子都是儿子,弄璋弄瓦之喜, 缺一成憾。他初得女儿想必十分开心, 不然也不至于对着小老头一样皱皱巴巴的婴孩极尽溢美之词。
登基以后, 帝王起居注里甚至“修正”了这段往事,不是皇帝眼瞎,而是公主生下来便肌肤胜雪,发黑如墨。
后来的沈令仪不负众望没长歪。
稚子很难有美丑之分, 大家都是粉妆玉砌的童子童女, 再不济也能被夸一句可爱。
唯独她从小生得标致, 眉眼之间一年比一年更容易令人想起嘉宁帝, 这份不该有的相似使她过早成了众矢之的,为生父所不容, 被赶去边塞吃了五年的沙子。
再回到长安,她如利剑入鞘隐去了锋芒,已出落得有冷艳端倪的美貌也只是为公主身份锦上添花。如若不是同父异母的兄长实在忌惮, 贞丰帝两难之下做了取舍, 逐她去往北庭,韬光养晦徐徐图之,顺利称帝未必不可能。
一而再再而三的淬炼终使凤凰涅槃。
前世, 李怀疏为中书令, 属于八议之中的议贵, 三司无权定罪,需皇帝主理,有关衙署官员共同议罪。
李怀疏从大理寺狱中被带到人前,一路走来,沉重不堪负的镣铐将四肢磨出伤痕,周遭完好的肌肤犹是雪白,两相映衬之下愈发触目惊心。
她的双眼已恢复了视力,但走在雪道上怕天光刺目,仍蒙着白布,步入室内,便有狱卒上前解开,她低头慢慢适应光线,再抬眼,一双长睫颤了又颤,阔别五年之久,沈令仪终于不再只有声音日夜徘徊在她耳畔。
墀台之上的女人着一身玄色朝服,黼黻满绣,日月华章,蓦然回身之际,满室浮光流动,天语纶音,尊贵非常。
隔着十二串长长垂下的冕旒,又有阶下囚从外面带来满身湿寒雪气,似澥住了铜炉上凤首吐出来的熏香,凝结成雾,她眼中意味难辨。
李怀疏深吸一口气,屈膝叩首,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只能盯着单调的砖缝反叫人平静下来,她到了这般境地也不愿失臣仪,待锒铛之声歇止,口中方道,罪臣叩见陛下。
君臣之别深似鸿沟,恩恩怨怨纷乱如麻,玉墀之间根本是孽海难渡。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听候发落,想起梨花反常盛放的传言,只觉得“满”之一字极为恰当。
如果是孤零零梨花一朵,其色白,其味淡,美则美矣,在眼前倏忽而过,轻飘飘落地成泥,兴不起什么风浪。
唯有千树万树梨花飘雪,山峦叠嶂之间落尽淡白,铺天盖地,浩浩荡荡,以花团锦簇的姿态占满视线,或可与她相媲美。
这满园之中,非是梨花而是海棠。
今日的沈令仪,温柔得也不像沈令仪。
李怀疏只顾着走神,根本没注意到面前的书是什么时候被顺走的。
女帝给了恩典,康瑶琴半点没客气,驾轻就熟地端起一副皇亲国戚派头,三不五时往宫里跑。
四五十岁的人了,胃口奇佳,次次来次次风卷残云,迭声夸赞庖厨手艺好,清凉殿这个月的配给被她吃得告急,终于良心发现问起李怀疏,是否要从宫外给她带些什么?
那便带些书罢,江湖怪谈、神鬼传说之类的辑录。
从那日自半间凶肆归来,李怀疏心底盘旋着一个疑惑,思来想去,始终没有答案。
她从没见过谢浮名,为何会觉得分外眼熟?
灵台清明的刹那间,李怀疏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是见过她的另一张脸呢?
不少江湖人士精通易容,为躲避仇家追杀,常常易名更姓,以截然不同的面容避世山野,通缉犯也常常借此躲过朝廷布下的天罗地网。
少女变老妪,翩翩少年郎眨眼之间年逾耄耋,易容术变化多端,五官之中,仅对眼睛无能为力,概因一人秉性如何也全在一双眼中,实在难以伪饰。
身高八尺有余,踪迹似神如鬼,飘忽不定,以及那双见之难忘的慈悲目……
思绪翻飞,退回朔风卷雪跪求恩师登车的那日,她不可置信般默了片刻,口中喃喃道:“金箔面具。”
忽而,颈间一阵轻痒,李怀疏茫然低头,见到的已是落花被人拂开之时的残影。
沈令仪揉捻着那朵误入亭中的海棠花,动作轻缓,但那花瓣太过娇嫩,在她柔韧又生了薄茧的指尖好像被□□似的,鲜红绽破不过是顷刻间,汁水溢出,淌过指缝,随着碎裂的残花一道滴滴答答地落在桌案上。
她看着被湿润包裹的指尖,面色一片平静,仿佛想起淫靡之事的只是旁人而已。
明明很正常的一幕,李怀疏却别开脸,咳嗽一声,对一国之君婉转地下了逐客令:“陛下国事繁忙,还是……”
“忙完了。”沈令仪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廓停顿一瞬,唇角似有笑意一晃而过,随后看了眼天色,“离天黑还早,随我出宫一趟。”
怀疑自己听错了,李怀疏诧异道:“啊?”
沈令仪将她看了又看,合上从她手中顺走的书本,淡淡道:“李怀疏,你最好是死透了,倘若没死,还在人世间装神弄鬼欺瞒我,你不想还的账——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代你还,想来也差不多。”
没有一字一顿,也没有咬牙切齿,她甚至将赤裸裸的威胁说得百转千回,听来竟依稀有几分生死相依的缠绵。
李怀疏心说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陛下,我……”她双手在衣袖中捏握成拳,忍住被沈令仪所说后半句惹出的火气,张口欲辩。
“哦,游魂尚未附体,你眼下是深居府宅不谙世事的李识意,大概要问我,怎么个还法?”
沈令仪施施然站起来,向对案走过去,到轮椅近前,她稍稍俯身,沾染海棠花汁的手尚且湿漉漉,却捏起了那截低垂的下巴,她触碰过的那寸皮肉亦变湿润,往上抬起,却感受到相抗的力道,她垂眼,隔着鼻线隐约可见紧紧抿起的唇瓣,指尖佯装后缩,却在松开的刹那间又猛地添了几分力——
猝不及防之下,李怀疏被迫仰头与沈令仪相视,她拧着的那股气力被咽回胸腔,喘息不畅,喉咙之间溢出了一道脆弱而诱人的声音。
“闺阁受训,李侍君有没有学过如何承欢呢?”
“没有。”李怀疏似不想她遂愿,倔强地补了句,“阿姐也不曾学过。”
沈令仪仍挑着她的下巴,又顺着白皙的颈间往下划,像羽毛似的撩拨,感受着她忍耐之下不由自主的一阵阵颤栗,拨开她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衣领,蜿蜒了一路的湿润痕迹暧昧地消失于此,反倒是欲语还休。
“就是这么还,学会了么?”沈令仪从怀中取出丝绢细细擦拭起手来,两三下以后便发觉没什么必要,她指尖残留的花汁全都抹在了李怀疏身上。
被她不由分说肆意对待的女人此刻也在做同样的事,绢帕用完,且搁案几,待会儿自有宫人收拾亭内残局,李怀疏驱动轮椅,使自己后退几步,这距离仿佛令她自在许多,旁若无人地收拢着凌乱的衣领,肤质如玉,面色浮粉。
她平素病弱得好似过不了几天就要见阎王似的,沈令仪更喜欢她现在这副模样,呛咳了几下,肌肤也有了血色,瞧着活泛不少。
沈令仪摩挲两指,仿佛在回味些什么:“有些人天赋异禀,倒是不必学。”
听见车轮碾地的声音,她抬头,李怀疏又回到了眼前,看着她道:“陛下这张嘴也很了得。”
“……嗯?”
“气人的功夫也不必学。”
李怀疏倏然靠近,沈令仪以为她会有何绮丽的举动,未料到是捧过自己的手,狠狠往手背咬了一口。
痛只是片刻,也不知是气力小或是不舍得,到后来酥酥麻麻的感觉还多一些,沈令仪见她松开贝齿,又将相较右手没那么作恶多端的左手也送上前,示意她要不要再咬一口解气,被李怀疏以“君有病否”的眼神关心了一遭。
卤簿仪仗免去,两人仍穿着在宫里的一身衣服,驱车至妙云寺。
寺庙山脚下,李怀疏掀起车帘,望见一辆驷马车驾逆向驶来,她很快凭借车饰与驭马之人认出是贺媞的凤驾。
正要收回目光,视线中多出一把团扇,沈令仪以团扇遮住她半张脸,慵懒的声线响起:“出门在外,只准看我。”
她执着团扇在车上闭眼休息,原来是假寐,李怀疏并不理会,只是贺媞的出现令她想起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到妙云寺后门,骆方将轮椅架起,迎夏与另一宫女上了车,在帘外恭敬道:“侍君,奴婢二人可否入内搀扶?”
李怀疏张口,半个字音都没来得及落下,沈令仪弃团扇起身,到她面前弯腰半蹲,一手绕到膝后,一手绕到腰后,沉稳有力地将她抱到了怀中。
毫无准备,就这么被抱到半空,李怀疏下意识勾住了沈令仪的脖子,与她四目相对,又慌乱地收回手。
沈令仪:“就这么搭着。”
李怀疏:“……”
人影模糊映出,迎夏与宫女机灵地退到两侧,将车帘以金钩悬起。
一干人等恭候在外,却见沈令仪一面款步而出,一面与怀抱里的人耳鬓厮磨,甚是亲昵。
魏郊几乎傻眼:“陛下怀里的人是谁?”
沉璧咳嗽一下:“李侍君?车厢内总不能再变出第三个人罢。”
“陛下先前才被她咬伤了手,这……”魏郊想起自己侍奉贞丰帝的那些年,束手叹息道,“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性子刚烈的?”
李怀疏心里头琢磨着沈令仪方才说的那句“寺院中有异,陪我演出戏”,并未发现骆方迎夏看着自己的目光很有几分古怪。
春风和煦,天阴而不沉,沈令仪却吩咐魏郊:“侍君柔弱,取一把伞来。”
怀中人低声说了句有病么,沈令仪凑巧听见,笑着回道:“你是不怕,你阿姐的游魂也不怕么?”
李怀疏:“……”
她直至此刻才完全陷入了一种自搬石头砸脚的痛苦中,揉了几回眉心,在伞面下将沈令仪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愣是没想明白——这人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信了游魂之说?
作者有话说:
沈令1: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人
李槐树:反正肉身早就死了,魂也快没了,演戏这回事,摆烂摆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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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亲吻 ◇
这日是沈令仪母妃郑毓的祭日。
妙云寺坐落西市, 放生池浮屠塔,经文壁墙法事道场,金身佛像三十八座, 占地甚广,整日人满为患。
寺北依傍后山, 东侧半山腰处又有一泓甘甜泉水,为了方便日常取水, 除西北门之外又多开了一道后门。
古松参天, 树枝上栖息着几只红嘴白鸟, 早有一知客僧等候在外,对来人施了记佛礼,便侧身引入寺内。
左面殿宇烛台长明,白须僧人在释迦摩尼莲花座下讲经, 香案以外蒲团满地, 显然是学法修行之所。
右面竹林深处是斋堂, 用斋饭的僧侣进进出出, 但面相清苦,无法勾起旁人半分口腹之欲, 也有过来吃斋饭的香客,凭借功德箱处得的一块木牌佐三菜一汤一饭,吃完要到堂前的水槽里刷洗碗筷, 归还寺院。
因有司知会过, 妙云寺已吩咐僧众回避,对外声称贵人来访,香客亦分散至另外几处斋堂用饭。
知客僧带他们走了一路, 沈令仪问起周围何以这般安静, 他如是回道。
“多有叨扰。”沈令仪颔首道。
知客僧道:“檀越贵体关系苍生, 僧等不过尽佛家本分罢了。”
时而穿廊而过,时而叶下慢行,道路忽宽忽窄,沈令仪不便再为李怀疏执伞,那把天青色纸伞握在柔若无骨的一只手上,知客僧听她在身后问道:“我观方才那处斋堂,有几个人不像是寺中僧侣,青衣短褐,同进同出,也不像香客,倒像是仆从小厮之类。”
沈令仪说寺中有异,李怀疏从进来以后便一直在细细观察,疑惑先藏于心中,沈令仪与知客僧交谈在前,她再问出来才不会显得惹眼。
知客僧道:“这位檀越有所不知,寺中有客舍,可供游僧与赴京赶考的士子居住,如逢朝贡盛典,四方馆住不下,各国来宾也可入寺暂居。”
“檀越所见应是租住客舍之人,斋堂与客舍之间另有一条小路,也不会冒犯圣驾。”
租住客舍之人,却不是游僧,也不是友邦来宾,身边还有仆从听从派遣,赴京赶考的士子?
春闱才过去不久,或有士子会赶早入京全力备考,但长安物价颇高,非家境殷实者无力如此。反过来说,既然有钱雇佣仆从侍奉自己,为何不去状元郎频出的太白楼图个好彩头,竟学寒酸文人住起了寺庙?
李怀疏心知有鬼,更觉得这知客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她们问什么都备有一套说辞,也无惊讶也无慌乱,仿佛事先有人吩咐过似的。
她在伞下与沈令仪对视一眼,在这道悄无声息的目光中交流了想法。
来到一处供奉着往生牌位的法堂,白须高僧宝相庄严地施礼,沈令仪双手合十还礼,命其余人在外等候,又对李怀疏道:“祝祷礼佛需一个时辰,你如无事便在寺中逛逛,要是累了就回到这里,堂内连通了静室,你可以进去休息。”
她步履从容地走到阶下,至轮椅前弯腰半蹲,握着李怀疏的手,温声道。
钟磬之声渺远,似隔云端,禅堂壁画,青灯古佛,寺中诸物见之无不觉得冷寂。
佛教传入中原以后很快如星火燎原遍布九州,反倒是本土道教日渐凋敝。
妙云寺乃官方出资筹建修缮的正门高寺,仅天子脚下另有大大小小庙宇一二百个——还是官府登记在册要缴税的,无名无姓的山间野庙更是不知凡几,其信徒之众可见一斑。
众生皆苦,苦而无解,便只得信奉生死轮回之说,认为自己这辈子受尽苦难是因前世作恶多端,只要积德为善就可偿还罪孽,往生极乐,而罄竹难书之人必然永堕地狱,时时刻刻受火烧油煎的痛苦。
李怀疏敬畏鬼神,却不信鬼神,是以入寺以来,她虽觉得心神在此佛门圣地仿佛经受了洗礼涤荡,但要真说出什么肺腑之感来她也说不出。
心中只道好笑,别说她类属魂堕地狱的恶人之列,即便有幸皈依,恐怕也是佛祖门下六根未净难受教化的劣徒。
轮回之说,她自然也是不信。
但此刻被沈令仪握着手,四目相对之下,周遭好似空荡荡的再无旁人,那双寒星眼眸映着自己的面容,明明是演戏,她却认真得眼神也化作了水,盈盈脉脉地包裹着自己,李怀疏愣神了片刻,才点头:“好。”
竟不禁去想,如果有来世,她们之间不曾有过那些恩恩怨怨,也非出自王侯贵胄之家,究竟会是怎样的关系呢?
望着沈令仪随高僧进入法堂,后知后觉想起她说了什么,李怀疏揉揉眉心,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再妄想了,等今夜亥时与谢浮名碰面,知晓且寻回七娘魂魄,将躯体归还,她的三魂七魄也自当湮灭。来世……就算有来世,不过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另一段尘缘罢了,又与她跟沈令仪何干。
她轻轻叹了声气,对骆方迎夏道:“走罢,去逛逛。”
寺中有人暗中引导她们发觉反常之处,知客僧是其一,那便会有其二。
李怀疏随心四处闲逛,不为线索模糊而焦虑,果然,约莫半盏茶后,一个端着浣衣木盆的妇人从井边大步走来,见骆方迎夏着宫人服饰,李怀疏也衣着精致,竟不畏惧,径直近前攀谈:“贵女座下这轮椅真是别致。”
“妙云寺高远,好在后山有缓坡,车马可入。”李怀疏道,“大嫂是附近的农户么?”
山间日光轻如薄纱,朦朦胧胧覆在李怀疏身上,她礼貌一笑,眼中冰雪未释,被细纱似的光晕勾勒出无暇剔透的清冷面容。
妇人没读过什么书,一时不知如何形容,脑中闪过的都是家中劈柴烧上旺火方可熬过的寒冬雪景,以物比人,莫名其妙悟透出她周身无形渗出的孤寂之感,再看着她残疾的双腿,心说她也是个可怜人,应声道:“我家就在附近,贵女如不嫌弃,可以随我去家中喝口水。”
哪有这样一言不合将人往家里引的?李怀疏点头答应,且看她要将自己带去哪里。
两人一路闲聊,聊到半路,妇人自觉住了嘴。
李怀疏实是寡言之人,面对她翻来覆去的家长里短,偶尔会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但多数时候都是点点头,应个声,衬得她一人连珠炮似的聒噪。
行至曲径通幽的石子小径,李怀疏回头辨认,道路尽头确是她们一行人从后门入得寺来所见的斋堂。
“哎哟——”妇人突然将木盆放到地上,紧捂肚子叫唤起来,“贵女且在这里稍等,我找个茅房解手再来领路!”
骆方迎夏眼睁睁地看着她连浣衣的木盆也不要了,猴儿似的一溜烟窜进屋舍之间的窄巷中,再没了人影。
“侍君,这……”骆方看看好似会吞人的窄巷,又看看一脸淡然的李怀疏。
迎夏琢磨道:“她好像是故意带咱们来这儿的。”
不同于四大天王殿,也不似佛堂法堂或是经堂,李怀疏望着前方一片鱼鳞覆瓦的建筑,漆皮脱落的朱门左右两面,门扉上的铺首斑驳不堪,石砌台阶平平无奇,有字迹模糊的对联一副,大概是多年前应试士子所题,取鱼跃龙门金榜题名的好兆头。
这里想必是知客僧所说的客舍了,现下到底住着什么人?
沈令仪从法堂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她面有倦意,腰背却仍笔直如疏朗青竹,望了望四下,向魏郊问起李怀疏所在。
“侍君听说陛下这边也快结束了,便先行登车,在车内等候。”
她点头,沿来时的路疾步而去,魏郊沉璧率宫人缀后,险些要跟不上。
掀开车帘,沈令仪望一眼车内之人,停顿一会儿,轻眨了眨眼,似是确认她没有如烟如雾散尽,终于肯放落车帘,走到李怀疏身旁坐下。
“这一趟可曾见到什么有意思的?”
“客舍里住的人有些奇怪。”
登基大典何其紧要,照理说太史监测定黄道吉日,便与礼部一道商定章程,递交中书省审议,再由皇帝示下,经尚书省颁旨,旨意下达各州,各州刺史遵照旨意入京,于登基典礼上代表治下臣民朝拜新帝,叩呼万岁。
李怀疏在客舍外等候了半个多时辰,云州刺史出身世家,年少时也是游山玩水的纨绔公子,最是耐不住寂寞,便衣外出,怎料桃花树下陌生女子曾与他共事过,一眼便认出,也立时晓得了关碍所在。
想来各州刺史均已赶回长安,他们有家不回,放着不要钱的邸店不住,反而屈尊纡贵地藏身在寺庙里,这难道不奇怪么?
恐怕这登基大典随时可办,也随时可延,办不办,是否要延期,幕后之人也同沈令仪一样,正静待洛州那边的消息。
见过云州刺史的是李怀疏,而不是李识意。
李怀疏仍以李识意的口吻叙述了她所见到的场景,说到一半却被沈令仪冷声截断:“李识意,如果你是李识意,那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陛下在说什么?我自然是李识意。”
沈令仪呵笑一声,倒也没生气,仰头喝下一杯茶,便自顾自翻起了奏疏。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无言,驭车之人仿佛感应到了车厢里尴尬的氛围,鞭子连声甩下,驱使着马驹更卖力地往前奔去。
从前今日,沈令仪的心情都是不大好的。
李怀疏其实有些不能感同身受,她亲缘淡薄,生父视她如传承家业的工具,动辄传唤家法逼她走君子正道,生母从小待她严苛,旁的母亲会的缝补、下厨、药膳诸事,她一概不会,连女儿哭鼻子了也不会哄,比起母亲,更像是教书先生。
她只得另辟蹊径又十分深切地体会到沈令仪与郑毓之间应是情深似海。
不然,也不会恨她恨了这么多年。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春雨微凉,落在车顶静谧无声。
绵绵细雨催人入眠,沈令仪修长的指尖摁在一本奏疏上,她坐着,头往后靠着车壁,就这么睡着了。
等了半晌,仍未见她有醒来的迹象,李怀疏小心地将那本奏疏从她掌心中取出,放到一旁,又握起她的腕骨,俯下身去,用脸颊蹭了蹭,冷寂如空山的眼睛流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眷恋,轻声道——
“沈令仪,我很快就要走了。”
“不要再恨我了。”
都说恨意至死方休,你能不能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是什么,李怀疏没有说出口,她看着沈令仪熟睡的面容,紧紧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似下定决心般,郑重而温柔地在温凉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这是她前世想了很久也没有付诸行动的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替读者摇晃沈令1:陛下你醒醒啊!你醒醒啊!怎么能中作者的幻术一睡不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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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弥因 ◇
车驾行至善和坊, 未闻街鼓敲响,不知时辰,绵绵细雨薄如覆在眼前的细纱, 视线被遮得模糊,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驭车之人头戴斗笠, 将马车稳稳勒停,点亮车前六角琉璃宫灯, 这才继续上路。
车轮碾过旧石板, 辚辚作响, 灯盏摇曳风雨中,从帘外透进朦胧光影。
街坊四处陆陆续续掌起了灯火,微弱光斑细碎落在沈令仪眉眼间,她靠着车壁动了动, 身侧车窗不知几时被人合上, 漏不进一丝雨, 只有极细极细的风声拂过耳廓, 她睁开眼,眼神仍残留几分混沌, 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揉了揉眼角。
干涩的,一滴眼泪也无。
沈令仪默然一会儿, 自斟一杯已经冷却的茶水, 饮尽后再度阖眼,莫名酸涩胀痛的心绪勉强被压下,縠纱之中玉手捏起, 无声舒出了一口浊气。
翻到一半的奏疏摊开在旁, 仿佛是自己困倦时搁置。
她忽而想起什么似的, 转过腕子,手背上被人咬出的牙印仍未消退,但除这以外再无旁物,另一只手亦如是。
车门未紧紧闭合,斜风掀帘,吹进一阵阵微凉细雨,将门边车板濡湿几寸。
驭车之人听得一道轻柔的关门声,未敢回头去瞧,鞭子甩下,驱使着良驹奔向巍峨皇城。
关上车门,沈令仪走到熟睡之人身旁整裙而坐,俯身去看她面容,目光自眉间依次下移,片刻后,伸手在眼角意味不明地划了划,却看着色如含丹的两片唇,眼眸微闪,其中涌动的情绪分外复杂。
她非是会对执念之事浅尝辄止的性情,那夜为何浅浅吻过眼角便作罢,其实已在不言中。
天已向晚,帝王车驾在一片氤氲的长安城中畅通无阻。
驶过承天门,车内响铃,驭车之人口中“吁”一声,立时停车在旁。
魏郊记得沈令仪今日说过要歇在清凉殿,此时见车驾停下,不由近前请示。
车帘未掀,沈令仪的声音在帘后平静传来:“先去清凉殿,再回两仪殿。”
这个路线显然是二人各回各的寝殿,魏郊心道陛下对李侍君的态度好生奇怪,一日三变不说,仅距离而言,这里去两仪殿怕是还近得多,既然生侍君的气不愿临幸,又为何先绕路送她回去?白日里都被人咬了一口,怕是历数前几个皇帝也无这么好的气性。
他按捺住疑问,恭声道:“喏。”
马驹喷着滚烫的鼻息在原地踏步,车轮纹丝不动,只地上积水四溅成花。
待诸人皆以为车内再无吩咐时,一只修长的手揭起车帘一角,露出大半雪白淡漠的脸,眸若清溪,额上花钿红似佛莲火,环视过去,四下皆屏息敛声。
“贴身侍奉她的是你们二人么?”沈令仪隔着雨线冷然问道。
骆方迎夏战战兢兢出列,畏惧得几欲伏地,颤声应是。
女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又在面庞稚嫩的青衣内侍脸上顿了顿,尔后道:“回去便将殿中炉火生起来。”
随即落帘,又将那双冰凉的手合握在掌心中,眼神却如置寒潭,品味不出多少温情。
李怀疏在清凉殿躺了半个多时辰,殿中火炉烧得满室暖融融,她口渴,掀开衾被,起身去倒水喝。
身体并非自己所有,还待完好归还七娘,她病了一场以后愈加小心,孔曼云开的补方再苦也不会不喝,但天生孱弱,后天实难补偿,不过外出半日,回来却已吃不消,走几步便气喘连连。
迎夏听见断续的咳嗽声,端着铜盆匆匆入内。
“侍君——”她搁下铜盆,疾步过去,忍不住道,“你要喝水,使唤奴等便是。”
一面从李怀疏手里拿走茶壶杯盏,一面絮叨:“你才病愈不久,孔医正也叮嘱过万要看顾你多卧床休息,切勿整日思虑过甚。说句不好的,你如对奴等心存不满,可以叫内侍省另外支派宫人,奴与骆方虽舍不得不侍奉你,但也不忍心见你事事亲为,亏待自己的身子。”
她说着说着,真切地落下了眼泪,还不忘将茶水递过去。
李怀疏一时既有些愧疚又觉得好笑,她是从小就习惯了照料自己,深宫大内巴不得将所谓的贵人养成废人,再说,她眼下本来就是个瘫子……等等——
两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迎夏低头看了看李怀疏行走自如的腿,又看了看李怀疏,字不成句,喜极而泣道:“侍君,你你你……你能走路了!”
不说还好,一说腿又软了。
李怀疏就近扶着长案慢慢坐下,这头迎夏又哭又笑的还没功夫哄,身后骆方又领着三四个宫人吵吵闹闹入了殿,恨不得锣鼓喧天宣告天下似的,骆方甚至叫人吩咐厨下杀只鸡庆祝庆祝。
李怀疏:“……”
她捏住衣袖掩唇咳嗽几声,虚弱道:“这个月配给的鸡不是都被我母亲吃完了么?”
轮到表情千变万化的宫人傻眼了。
骆方想了一会儿,从脑袋瓜里蹦出个馊主意:“奴与尚食局的几位大人禀明情况,或可赊一两只鸡,月底将至,想来也不会不同意。”
李怀疏:“……”
赊鸡,简直闻所未闻。传到沈令仪耳朵里,她怕下次再针锋相对时被心狠手辣嘴也毒的陛下踩住痛脚,原本就不大说得过她,再授人话柄哪还是对手?
下次,也未必会有下次了。
李怀疏瞥一眼角落里的滴漏,离亥时已不远,谢浮名会为她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说起来,大约半个月后的圆月望日便是七娘十八岁生辰,如果能在此之前将其魂魄归还,双腿或也能自如行走,那真是值得庆贺的双喜临门之事。
她敲了敲膝盖,腿间知觉明晰,心下却莫名觉得病腿恢复与生辰之间好似有什么难以言明的关系。
睡是睡不着了,李怀疏想在殿中独处,梳理寺中所见。
对骆方迎夏告知一声今夜之事莫要声张,二人不解其意也自领命而去。
她困于侍君身份,对朝堂政事鞭长莫及,纵然有孔曼云自愿为眼,得到的信息也十分有限。
泰半只能靠猜。
幕后之人应是崔放党羽,洛州是崔氏地界,朝廷任命的刺史亦施展不开手脚,恐怕早就被人收买,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沈令仪派遣的巡抚振给使恐怕受尽刁难。
他们仍在静候洛州消息,如若流民暴动,落草为寇,便借举世瞩目的登基大典再人为制造几个不祥征兆,趁北庭大军压阵边境无暇分身之际,强逼新帝退位。
误时入京叩拜新帝是杀头大罪,但哪有天衣无缝的律条?
直至典礼那日仍未有消息传来,崔放等人也早就为藏匿在寺庙客舍中的刺史想好了对策,届时,各州刺史三三两两站在天坛底下,不合规矩,典礼自然是办不成的。再往后延,乱象已生,人心浮动,社稷难安。
李怀疏想到此处,紧抿着唇,忧虑之中又咳嗽了几声。
但转念再想,洛州久久没有消息传来,云州那刺史在寺里都待不住了,这未必是件坏事,说明事态变化已超出崔放一党预想。
沈令仪也不是非要自己出谋划策才能坐稳江山,从初识起便晓得,她比自己厉害许多。
一只肤如玉质的手执笔点墨,李怀疏释然一笑。
寺中的知客僧与妇人又是谁的手笔?
她脑海中闪过几个人名,一一划除之后,在纸上写下“贺媞”二字。
这时,上次传信的纸人蹦蹦跳跳到了眼前,躯体崭新,腿脚也利索不少,只是裁剪的手艺更敷衍了几分,手无手形,圆圆一片手支着圆圆的下巴,津津有味地盯着她瞧。
谢浮名着一身白衣,自觉在对案坐下,仍是上次所见模样,她与李怀疏互|点了点头,对视半晌,又望向那纸人,比对了两张面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我机缘巧合收走的这只饿死鬼便是你妹妹——弥因,这是你姐姐。”
弥因,是她为纸人取的名字。
名义无甚意义,随口取的,就像她的名字也是旁人随口取的一样。
弥因失去了记忆,寄魂于纸也是魂,所以她透过皮囊见到的是李怀疏的面容,这也无法在混沌之中唤醒她的回忆,只觉得这人有些熟悉,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前次还为自己缝补躯体,却张不了口喊姐姐。
天底下哪有这等事?
李怀疏由着弥因爬上爬下端详自己,尽量平和地消化谢浮名认不清人脸这件事。
“我可辨识万千鬼魂却记不住人脸,也是你就坐在对面,我才没有忘记李识意长什么样子,再看看弥因,原来你要我寻的七娘之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因由为何?”
谢浮名悲悯的眼珠子认真转了转,平淡道:“不记得了。”
李怀疏无语凝噎,又不便深问触及他人隐私,将弥因从颈间捧出来,却见她蜷缩在自己掌心,困倦地揉了揉绿豆小眼,怜惜地刮她并不存在的鼻子:“懒虫。”
谢浮名顿了顿,认为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地府羁留三界魂魄,亦有森严律法维系正常秩序,弥因这类情况属于游魂,不知何故在人间滞留,先是忘记生前事,再是魂魄日渐虚无,最后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湮灭。”
“我也属于游魂。”李怀疏说出自己的疑惑。
谢浮名对上李怀疏的眼睛,慢声道:“你的魂魄掩藏在躯体中,可以躲过鬼差耳目。”
“当务之急是查清你重生还魂的真相,一旦查清来龙去脉,弥因阳寿未到,你是确凿无误已经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人生天地间,如远行之客。我因家中变故目睹过多次生离死别,自己也痛彻心扉死过一次,偷得半斛光阴苟延残喘,不敢再奢求什么。”
李怀疏垂眼看着四脚朝天呼呼大睡的弥因,又轻轻捏起写作谋略读作惦念的那张薄纸,淡笑道:“也许有人一时半会儿忘不了我,但会者定离,人间别久不成悲,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年五载,我的名姓便可轻飘飘落在嘴边了。”
谢浮名略有讶异她年岁不大却很是通透,却对她所说后半句不置一词,末了道:“如此,我明日便带弥因入地府。”
李怀疏颔首,又少不得未雨绸缪:“假使查出来与弥因有关,想必逃不了地府追责,如若方便,烦劳你陈情一二,我妹妹体弱,事情也因我而起,无论是何责罚,我愿一力承受。”
与此同时,贺媞在西坤宫难以入眠,宫女茯苓为其掌灯,又禀上一则消息。
贺媞不解道:“她几时从行宫去的洛州?洛州近来整日下着大雨,她左手当年被宸妃斩断,落下旧疾,湿寒天气疼痛难忍,去岁入冬以来她便去了行宫,帝位更迭几次也得了个自在悠闲,如今却来淌这浑水?”
作者有话说:
每写完一章都不忍回头再看,修文都是闭眼修的,写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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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面具 ◇
河南道共有五州二十七县, 孝光年间在洛州设河南府,不另置衙署,仍以刺史与都督分领行政军政诸事, 其品位官衔也与各州长官同等。
但一来府州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 人稠物穰,易取政绩, 以此叩开三省六部府门者不在少数;二来一年一度的总道会亦是在府州举办, 日期定下, 以公文传达,各州长官便都要从治地赶赴府州参会。
既是为了巴结逢迎未来京官,也是约定俗成,久而久之, 大家都习惯以府州长官为尊。
大绥立朝以来, 大大小小的天灾数不胜数, 该修缮水利工程该开仓放粮该减免赋税……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可以参办, 地方官员可以便宜从事,并非次次遣使赈济。
春汛祸及河南道五州二十一县, 洛州灾情不及其他地方严峻,平时富庶,也有余力灾后自赈, 女帝却单单往这个地方派遣使者, 着实耐人寻味。
连着晴了两三日,潮湿气息淤积半月之久,终于被久违太阳晒出喜人的明媚, 院中桃树难得喘息时机, 迎着微风酝酿新绿, 唯有几步之外原本干涸现已蓄满水的池塘,无声地昭示着近来大雨频仍的事实。
邬云心着一身便衣从外面溜达回来,穿过小院走到屋前,开门便闻见一股子不知道什么东西沤出来的酸臭味,细细嗅来还有些像男人臭脚丫子的味道。
扇着鼻子嫌弃地跨进屋,只见内室纵向牵了根倒长不短的晾衣绳,唯一值得怀疑的对象宗年不知去了何处,窄肩细腰的女子伏靠在矮案上,衣料半褪,露出雪白紧致的后背,靠近腰身处有一道浅而狭长的刀伤,随其艰难地自行上药,正狰狞地翕张伤口。
血腥味跟莫名的酸臭味两面夹击,邬云心觉得还是酸臭味难闻许多,她越过头顶晾衣绳,老神在在地直起腰杆,端着一副教训后生的口吻:“庄晏宁,不是我说你……”
臭脚丫子味儿臭气熏天,仿佛就在近前。
邬云心如临大敌般后退几步,站在晾衣绳底下,绳上晾着一红一蓝两件官服,红的是庄晏宁借服衣绯的使者官服,蓝的是自己的从六品都水丞官服,她两件衣服都嗅了嗅,不可置信道:“怎么臭成这样?我还以为是宗将军几天没洗脚了。”
“不晒在外头,也不开窗,可不是得沤成臭鱼烂虾么。”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准备大发善心将两人的衣服一道拿去井边浣洗再晾晒,却被突然一声喝斥吓得浑身颤了颤:“你疯了么?洛州官府正四处查访我们的下落,你如将衣服堂而皇之地拿出去,不妨现下干脆跑去县衙自告身份!”
邬云心一路逃亡的委屈被她阴阳怪气的言论激到了脑门,梗着脖子怒道:“到底是谁疯了?你我奉旨赈灾安民,从来只听说地方官畏惧钦差,从头至尾服侍得妥妥帖帖,没听说过钦差被地方官逼迫得餐风饮露,连个歇脚处都难寻,我们因何窝窝囊囊藏身新宁县?还不是那群疯子!”
“亏你知道他们是疯……子。”
庄晏宁似痛得厉害,声音几乎断在喉咙里,更没力气与她争嗓门高低,气息不匀道:“那夜在驿馆你是见着了,一群伪装作匪徒的蒙面黑衣人,却不冲钱财,只为杀人灭口,所使武器也被宗年认出来,分明是官兵用刀。”
邬云心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思忖片刻即明白过来:“就算我们在驿馆身首异处,也是占山为王的匪寇所为,洛州刺史至多罪犯治下不严以致境内陡生匪乱,罚罚俸禄便罢了。”
她叹息一声:“什么地方官,这洛州乃至河南道全境俨然是个藐视王法的小朝廷。合该派遣军队以暴制暴,你我两个柔弱文臣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呢,嗐,难啊!”
庄晏宁闭着眼,一手伸向后涂药,另一手扶着案几,浑身激颤几回,仰颈又垂颅,青筋浮现,束发的簪子歪斜,长发乱糟糟散到一侧,后颈一块瘦得凸起的骨头仿佛要破皮而出。
她全神贯注忍着身上伤痛,没注意到邬云心向自己走来。
“要我说,不如书信一封,与洛州长官互相行个方便,大家同朝为官,远近也是同僚,何必闹得这般不愉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完这趟差,叫他穷尽州廨之力好生款待咱们,也算替百姓狠狠宰他一顿了,你说如何?”
庄晏宁讥笑出声:“都水监掌管天下河渠津渠,开凿大小运河,监工各地堤坝,无不是利惠民生之事。你身为都水丞,乃衙署次官,竟无视一路所见之荒尸腐骨,愿与贪官蠹虫蝇营狗苟,我实在大开眼界。”
“庄大人长了嘴却用不对地方,要么是隐瞒伤情,要么是不会开口请人帮忙,我也实在大开眼界。”
邬云心掀起衣角跪地,从怀中取出青色长颈药瓶,庄晏宁手里那个弃之不用,不客气地拿开她的手,张开粗粝的虎口捏住她腰间,看着没用劲,竟令她反抗不得,三下五除二便将药上好了。
“宗将军是好心,但行伍之人用的药应急用用还好,涂至痊愈,你也不怕留疤。”
邬云心松开手,任庄晏宁瘫软伏案,她用的药是家传秘方,一大早去县城医馆调配,药效好但性猛,够对方好好捱受一会儿,她也顺道出口恶气,就没见过这么孤身作战不懂配合的长官。
“柔弱……文臣?”庄晏宁痛红了眼,握拳砸了下无辜桌案,咬牙切齿。
邬云心笑出月牙眼,贱兮兮道:“承大人之言,都水监不似御史台弹本堆积,执笏握笔讨皇粮,咱们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力气活,衙署里人头拢共数得清,差使派下来可不兴分男女。”
她索性将这里当工地,席地而坐,借凭几以手支颊,饶有兴味地看着庄晏宁,御史大人生就弱柳腰无力手,忍到大汗淋漓也不过方才猝不及防之下叫唤了几声。
庄晏宁咬着牙关直起身,从旁取一卷纱布,熟稔地裹缠起伤口,额间冷汗濡湿长睫,才知她余痛未消。
邬云心看着看着,流露出自己未察觉的怀念神色,忍不住说:“庄大人貌似柔弱,其实也是一身硬骨头。”
“也?”庄晏宁侧目问道。
“一个旧友。”邬云心顿了顿,又否认了自己的说法,“不算旧友,我已与她割席。”
年约三十的女官抵唇咳嗽,又甩了甩袖,举止冗杂多余,好似借此才能掩饰眼中怅惘。
庄晏宁低头,将纱布两端系结,在这一下的剧痛中若无其事问道:“是李怀疏么?”
“看来,这些传言瞒不过大人耳朵。”
邬云心观她冰清玉质,焕然胜雪,想起自己初见李怀疏是在杏园赐宴,杏花落满衣肩,将她衬得如天上谪仙,叫人难以移目。
以至于后来朋友相聚曾笑言,春有百花冬却不必观雪,围炉煮酒,赏玉台卿即可。
“大人的确与她生得相似。”邬云心不敢称全然,十之六七总有,但性情不大一样。
鬓发湿贴面颊,庄晏宁捋了捋,以手作梳重新束发,将黑色稠衣沿腰披上双肩,再系红色束带,撑地起身,漠然道:“我不像她。”
一身红黑装扮,雪肤红唇,血腥味掩在衣衫里头,生出大雪弥望的肃杀之气,是有别于李怀疏未几便霁的轻烟小雪。
庄晏宁收拾残局至木盘,转身向门外走去,冷然道:“她不配。”
院中无人,邬云心也没跟出来,面具的吆喝叫卖声穿墙而过,庄晏宁听得心烦气躁,捏木盘的手咯咯作响。
步伐平稳,口吻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愈是心中虚无无底,才会迫不及待地说出口。
真要论输赢,大概自己赢就赢在——对方已是个死人。
但沦落到要与死人比较,本就十分荒唐可笑。
邬云心外出不仅配了药,还买了早饭,她将食物与碗筷摆放案上,待庄晏宁入座,便作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样:“赈灾的粥棚快被人潮掀翻,我路过时站到高处瞅了眼,大锅里头沙子还比米粒多一些,往县衙送菜的牛车上肉可没少缺。”
“你说,义仓究竟有没有粮,有多少?他们又放出多少?”
庄晏宁掰了块饼塞嘴里,咽下去,道:“别说对灾民免费开饭的义仓,恐怕用来调节物价的常平仓都快生米虫了罢。”
邬云心无奈一笑,比了个数:“米价高得吓人,不知情者怕还以为常平仓一粒米也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常平仓的米又不似义仓一去无回,多多少少能赚点钱。”
“宦绅勾结是逃不了了,洛州刺史崔庸是中书令庶弟,动他就要动到中枢,遑论还有别的世家牵涉其中。”
庄晏宁味如嚼蜡,瞧着邬云心将一个四方油包变戏法似的搁到她眼前,停筷道:“怎么?”
“你开来看看。”邬云心期待着她的反应。
伸手解开苎麻绳,拆开油包,里面小山似的摞着棕褐色的糖块,表面点缀着黑白芝麻,应该是两种略有区别的味道。
庄晏宁看看糖块,又看看邬云心,无动于衷。
后者深感奇怪,拿起一枚糖块仔细瞧,口中喃喃道:“不应该啊,菓子店的掌柜说这玩意是歙州特产,大人不是歙州人么?我可是投你所好才买下来的,掌柜难不成骗我?”
手心倏然发汗,庄晏宁将油包照单全收,不动声色地取了一枚含在嘴里,口齿含糊道:“是很久没吃了,你无缘无故花钱买这个?”
“想撬开大人的嘴,咱们在新宁县要待多久?我见你整日气定神闲,应是有了对策?为何不说给属下听听?”
在崔庸等人眼里,她们一行人只该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驿馆的黄泉路,二则已是退而求其次——要她们在自己的地盘里听凭摆布,灾情几何,河堤冲毁几座,灾民安置情况……地头蛇说什么便是什么。
未曾想她们甫一踏入洛州境内竟离奇消失,翻遍山野都毫无踪迹,崔庸等人眼下好似无头苍蝇,钻也无处。
邬云心问的无疑是她们自己想走的第三条路。
气定神闲只是过往经历赋予的能力,甚至连能力都称不上,确切来说,是经验,普通人不该有也不必有的经验。
庄晏宁望向窗外,桃枝上栖着几只啄花小鸟,啾啾喳喳地啼叫,心中划过一道盼望已久的鹰隼唳鸣,她回过视线,面色苍白道:“过两日再告诉你。”
用过早饭,头戴斗笠的宗年推门进屋,环顾四下,再看向喝着药的庄晏宁,以眼神询问邬云心下落。
“看堤坝去了。”
宗年着一身粗布短褐,肌肉强硬,肤色黢黑,特地蓄了几日胡须,看起来就像是武馆中人。
玄鹤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断头台上弥留客若有一身本事,也能穿锦衣佩金刀,为天子效力,伪造几份过所掩人耳目,举手之劳罢了。
假武夫卸佩剑,摘斗笠,一头的汗没来得及抹,先闻得庄晏宁自怨自艾道:“邬大人可以四处走动,只有我,坐井观天。”
言罢,将药喝酒似的饮尽,宗年走过去摸了摸药碗,冷的。
他莫名其妙递给庄晏宁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随后道:“大人对卑职有何误会?”
“卑职?”庄晏宁看着他坐下,瞥他腰间,“玄鹤卫上虞君的腰牌还没制好?”
玄鹤卫制同十六卫,最高统领者却不称上将军,而称上虞君。上即天子,虞取古义面具,天子之面具,暗夜君侯。
宗年面色一凛,正色道:“上官另有他属,卑职是办差之人。”
“那敢问将军的差事是监管我的一言一行么?”庄晏宁面上浮出冷笑。
宗年道:“是保二位大人周全。”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陶制面具,“邬大人脸生,卑职常年戍卫深宫,洛州地界也无几个人认得,唯独大人面容瞩目,之前不准大人外出,概因如此。”
接过面具,在指尖揉捻着绳节,庄晏宁未再多言,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宗年道:“新宁县绘制面具的手艺人众多,以往入宫表演百戏的戏班子也常常佩戴新宁面具,卑职听说城南遮雨楼底下摆了几个面具摊,大人闲来无事可去看看。”
“为免生事,早去早回。”宗年的房间在隔壁,他起身,望一眼药碗,又忍不住道,“大人有伤在身,还请按时服药。”
再度被他以自求多福的目光问候,庄晏宁大为不解,回头想问,却被他衣衫掩映间鸟喙形状银光闪烁的物件迷了眼。
鹰哨。
她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啪”的一声狠狠跳出一窜火花,鹰哨!
一时之间所有细节都连成了线索,庄晏宁难掩面上喜色,拿起面具倏地站起来:“宗将军,我这便去面具摊子,烦请你借马一用。”
“咳,卑职是武夫身份,县城里的武夫,月钱只买得起驴。”
庄晏宁心道这人平时喜欢看戏听曲也就罢了,怎么自己演起戏来都惟妙惟肖的。
“驴也行。”
驴蹄阵阵,奔着城南而去。
遮雨楼底下没有面具摊,只一列送亲队伍,在遭了半个月水灾的地方引得无数人前来围堵,听锣鼓之声,捡金银菓子,都想着去去身上晦气。
庄晏宁翻驴而下,又换作平素淡然自若的神情,揣着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汇入人海,被来来去去地推攘,挤到载着新妇的婚车前。
车帘被哄闹之人吹开一角,那新妇生得端庄,对陌生女子笑了笑,见到她眼露失望。
周遭人群纷纷追赶漫洒鲜花的新妇,压阵马车以轻纱遮围,已无几人关注。
庄晏宁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忽而,有人拎起了她的手臂,冰凉生硬的触感落至腕骨,那人在叩问她的脉搏,随着几不可闻的齿轮转动声,细细的两缕喷气飘散在风中。
车内有道声音温柔又残忍地传来:“伤你之人已分尸喂鹰。”
语罢,她收回那只黄铜机械手,马车载着她愈行愈远。
夕照之下,地上人影仅成一线,庄晏宁被浩荡降临又倏然逝去的喧嚣衬出几分伶仃,直至被驴头差点拱个四脚朝天,才收回再也望不见什么的视线。
她随手捡起个菓子,当做抓不住的欢喜落了地,握在掌心,牵驴走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细节比较多,你们自己品。
沈知蕴:谁说我手断了不能当1的?
接下来几章是洛州副本,但是事关主线,不喜欢的也最好别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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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所属 ◇
新宁县的送亲队伍仅一家欢喜, 满地的金银喜菓揣进兜里也只是短暂欢愉,区区过路风吹不散笼罩在河南道上空半月之久的阴霾。
河堤毁决,丧命在堤口者不计其数, 大雨淹没了农田,冲垮了屋舍。
流民四起, 常常是一家人沿路乞讨,路上又有年迈体弱者饿死病死, 苟存的人就地埋尸, 或是磕头或是洒泪, 又汇入流亡队伍中。
初时还闻得嚎哭声,到后来人人都已麻木,为了留存体力甚至不再收殓尸体,任其曝于荒野。
鸟兽叼食弃尸, 暴雨很快将残缺的尸骨冲刷出一堆腐肉, 水面上身着灰褐麻布的浮尸仿佛一朵朵不祥的黑莲, 无声无息地盛开, 在这个愁云惨淡的地方酝酿疫病。
疫病先是自汝州永绥县起,尔后在多地爆发。
流民流窜至何处, 何处生疫情,病坊救治能力有限,收治不了那么多病人——就算没病, 这诸多人口也要吃粮, 如无诏令,毗邻河南道的其他州府根本不敢开门收人。
崔庸领府州刺史之名汇集各州灾情,命僚佐写奏疏, 以河南道名义呈报朝廷, 其实瞒三又去二。
朝廷遣使之前已经先就近调配了几万石赈济粮, 假使奏疏所报属实,这些粮食足够解燃眉之急,余下不足处再由地方循规照旧筹办即可。
然而就庄晏宁三人一路所见,饿殍载道易子而食,先不论奏疏真实性几何,这几万石赈济粮恐怕有一大半并未落到实处。
雨晴了几日,官道仍是泥泞不堪,半人高的荒草被连日雨水沤烂。
一辆青顶马车驶出新宁县城门,车厢内有人敲了敲车壁,便闻得一声吁喝,马蹄放缓而停,车轮碾过荒草地,一下子榨出浆状的草汁。
宗年仍是一身武夫行头,头戴斗笠,嘴里嚼着半根好不容易寻来的干草,伸着脖子往后瞧。
目之所及之处,卫兵的喝斥遏制不了眼泛精光的流民,枯枝嶙峋的槐树下,赈济粥棚险些被争先恐后涌进来的人群掀翻。
粥棚里架着几口大锅,伙夫从大锅里舀出白粥,被流民如获至宝般捧过,等不了吹凉便仰头一倒进了肚,晃晃荡荡的一碗水,米粒沉到了碗底,压根填不了温饱。
每人限领一碗粥,吃了粥的不肯走,苦苦哀求两面为难的伙夫再给一碗,还没得吃的骂骂咧咧,不一会儿便起了口角之争,卫兵近前相劝,混乱中不知谁先动的手,一群人很快不分你我地缠斗起来。
衣衫褴褛的流民陆续从四面八方而来,趔趔趄趄地奔向粥棚,邬云心视线中晃过一片茫然而丧失理智的面孔,即便身处车内也生出自己要被这群人生吞蚕食的错觉,那一双双眼中迸溅出猩红的渴求,令人毛骨悚然。
她心中震动,欲放下车帘,忽而见到人群中一个孩童,体力难支,被母亲模样的妇人背负向前,眼皮耷着,额头与颈间生了许多水泡,嘴唇干裂,脸颊烧得通红,意识似已模糊。
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在人群中显得分外无助,周遭诸人突然不管不顾跑动起来,来不及询问原因,妇人也匆匆忙忙随着人流迈开了腿,却因背着孩子跑不快,情急之下又被碎石绊住,狠狠跌倒在地。
孩子呜哇直哭,妇人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抱着孩子嚎啕痛哭起来。
两人被队伍远远甩在后面,命运的洪流湍急而下,仿佛在这一刻便将他们带离了求生之路。
邬云心竟一时忘了落帘,防病纱巾遮面,她的嘴唇翕动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停在道旁的马车宽敞明亮,马驹吃饱了粮草,精神头也很好,这般面貌在这样的地方太过惹眼,怕再待下去会被流民围堵,宗年在她发怔时驱动了马车。
走不过十里地,又目睹几户人家送葬。
近来死者无数,丧事一桩又一桩,城中凶肆日夜赶工都来不及做棺材,丧仪从简,有时连哀乐都难听闻,只是纸钱被人沉默地洒向天际,又落下来,邬云心透过车帘缝隙才见到这惨黄之色。
她想不明白:“崔庸是嫌命长?逼着流民当流寇,死了这么多人,即便没有咱们检覆上达天听,民怨沸腾又怎么瞒得过去?待消息传到长安,他有几个脑袋可砍?”
庄晏宁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微苦的药味,淡淡问道:“你觉得他意欲何为?”
出城之前,宗年为庄邬二人置办了方便行事的男装,口中亦以郎君代称。
大绥开了女帝先河,民风开放,女子着男装几成风尚,宗年将列着尺寸的纸条递给成衣店掌柜,掌柜猜知是两位女郎君,并未细问,拿起剪刀利落地改了两套衣服出来。
长发以网巾包束作一团,黑色幞头的边沿服帖地压在额间,左右两条软脚垂后,随着庄晏宁的动作,不时蹭过白色绢衣的衣领。
她外面着一件灯草灰圆领袍,另一件银鱼白圆领袍则被邬云心一眼相中。
遇刺之前两人都身穿官服,之后藏好了官服穿起了便服,邬云心便发觉庄晏宁似乎很喜欢深色衣物,也很适合。
她面庞白净,骨架纤细,乍一眼觉得羸弱,细细品味,周身气质其实十分尖锐,浅色与其不相容,反倒是浸透在黑灰的颜色中,化作事不关己的冷漠,最是相得益彰。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邬云心觉得庄晏宁的冷是自私自利的阴冷,以至于那日为其上药听见她用蝇营狗苟之类的言语嘲讽自己,也并不生气,只是生出一股不合时宜的割裂感。
究竟是真的关心民生疾苦,还是受困于朝廷命官的名下,不得不作出这副模样呢?
邬云心并不懂她,也不懂得崔庸意图何在,她直言:“你们文臣肚子里装的都是花花肠子,我要是猜得出也不必待在都水监了。”
“我倒是不知,都水监的臣僚什么时候归兵部管了?”庄晏宁轻轻瞥一眼她,反问她莫非不是文臣。
邬云心从小就喜欢研读《九章算术》,在这方面也很有天赋,幼时在学堂里的诗文课成绩却很平庸,常常因为作诗对仗不够工整而受罚。
她当年不顾父母反对,在女子不易博取功名的明算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凭此入了仕途。
邬云心不喜欢以文臣自称,偏又不是武将,但天生脸皮厚,被庄晏宁这么一说,不气也不恼,手伸到车外跟绿油油的树木讨了片叶子,置于嘴边意兴阑珊地吹了起来。
一会儿,庄晏宁忽而食指轻抵着唇,向她示意:“你听外面——”
车外走过五六个脏兮兮的乞儿,叮铃哐啷地敲着讨饭的碗,一人一句念唱着什么,唱完一遍又一遍,引来行人纷纷侧目。
邬云心凑过去仔细听,大概只有几字之差,意思与新宁县街头巷尾传唱的几乎一样。
“编这歌谣的人其心可诛,借稚子乞儿之口传唱,人人都要以为民生多艰是圣上无德了。”邬云心多数时候嘻嘻哈哈,难得口吻中多了几分严肃。
她官仅从六品,每日点卯去的都是衙署,没有资格上朝面圣,虽未见过女帝,却也心知自己身为女官更应当维系女帝政权。
女帝即位不久,新政尚无眉目,但此次开春考课,上官为了迎合新风才改荐她一人填补空缺,迁任都水丞的原本是另一个同僚,资历能力都不如她,只因是男子便可以少付出许多努力,少坐几年冷板凳,少走许多弯路。
这世道原是男人说了算,他们不觉得不公,反倒认为理所应当,在自己的仓廪中匀了一斗米出来给女子,便觉得是天大的恩赐,倘若再多匀一斗,对他们来说就是不公了。
即便嘉宁年间阴盛阳衰,仓廪中的米粮也不过三七分,并不算真正的女尊男卑,但绥朝的男子深觉自己过得憋屈,怕极了女子再次当政。
邬云心后知后觉明白其中症结,醒悟道:“我原以为崔庸等人是在逼百姓死,现下看来他们是在逼百姓反。”
百姓不知内里蛛网一般复杂的干系,更不知特使一行人甫入洛州即被行刺,只以为是才登基的女帝无能,赈灾之策竟无一处落实。
有心之人在背后搅弄风云,庶民与天子之间的矛盾被乞儿传唱的歌谣激化,一时之间,大字不识的髫童也晓得了何为日月颠倒,牝鸡司晨。
庄晏宁一脸平静,显然早就想到了这层,她无意与邬云心深入地聊下去,只是低头玩着手中面具。
摩挲着上面花花绿绿的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变得温柔,那种如影随形的阴郁都淡去不少,男装之下,没有涂口脂,她原本的唇色偏浅,素净的面容清俊又温润,说不出的好看。
若非这等姿容,与天子走得再近也只是成就君臣相亲的美谈,又怎么会有宠嬖的丑闻缠身?
邬云心看着她,不禁想起昔日与李怀疏在翰林院共事,不出半年,李怀疏便被调去了其他衙署,真正干起了实事。
她既有才干,长相又很出众,官运自然顺风顺水,堪称亨通,后来落得那般下场,无数人为其扼腕叹息,深感遗憾。
邬云心那时便听人说,士子登科,除非天纵奇才,否则歪瓜裂枣的必被外放出去,留在京中为官的相貌总要过得去,入得了朝会的更是长相周正端方,才能彰显大国威仪。
以貌取人,好像没什么道理,还可能埋没了人才,邬云心却深以为然,跟好看的人一起做事,单是看着那张脸就心情好,饭都能多吃两口。
不然以庄晏宁这孤狼一般的臭脾气,她宁可自己花钱租下一匹马,与车驾各走各的。
赏心悦目归赏心悦目,邬云心警惕着色令智昏,过了半晌,忍不住问:“庄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头先问过一次可有对策,庄晏宁说过两日再告诉她,没想到过了两日直接收拾行装驾车出城了。
庄晏宁收回被人牵动的心绪,不咸不淡回道:“洛州。”
“洛州?你岂不是自投罗网?”邬云心诧异道,她想要叩击车壁,令宗年停下来,赶紧改道而行。
后腰伤口没有愈合,庄晏宁只坐了一半的位置,不敢倚靠车壁,她掀帘望向远方重重叠叠的山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我早就在罗网之中了,还有什么可怕?”
这日,崔庸在洛州别业设宴,一墙之隔的曲水流觞处,无视民生疾苦,仍旧是美馔佳肴,歌舞升平。
他效仿嫡兄中书令崔放,广交文人,借文墨笔口向外宣传自己的好名声,赴宴的多是清谈之士,诗书大家,这些人自诩家风清正,飨宴时总喜欢针砭时弊,酒劲上头,嘴里就没了顾忌。
“今日设宴多有怠慢,实因地方遭难,我愧为父母官,日夜难眠,总想着为百姓做些什么,便动用府库拿去赈济了。”
崔庸一面说,一面举起酒杯,歉疚道:“特殊时期难免有不周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他是东道主,坐在高台之上的主座,余下宾客如有初次赴宴的,观左右尊卑位次,便知左面首位列席者应是洛州都督江尧平。
这人也有些传奇,是前朝遗臣,宜州三攻不破都是因为他率兵死守,用计吊诡,实乃不世出的军事奇才,王朝覆灭后本欲以身殉国,不知为何又愿意弃刃臣服。
贞丰帝予他都督之位,却将他安置在世家繁杂之地,就像是给猛虎量身定制了一座精美的牢笼,纵有獠牙利爪也只能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刺史心系百姓,吾等这些年来都看在眼中,困境当前,我有一建议,不如筹办一场沽卖会,在座诸位宾朋善意解囊,有钱出钱,无钱出力,也可以字画古玩等筹钱买粮,救洛州万民于水火之中。”
“徐兄此建议甚好,还请刺史大人提供纸笔,我这便趁兴作画一幅。”
应声者姓邓,是个久试不第的贡生,心灰意冷之下回了洛州。
年近不惑的人了,不顾妻儿,仍成日酗酒玩耍,因自己境遇坎坷,对朝廷颇有些意见,常常在诗文宴会上大放厥词,为此吃了几顿板子,铁骨铮铮的声誉反而就此传开。
崔庸吩咐仆从,仆从依言而做,将长案摆在鱼池边,画卷长铺,动静惊着了几尾争相游过来吃食的鲤鱼,鱼尾一晃,又深入水中,涟漪震荡开来,消失在碧色莲叶间。
说是怠慢,肉菜都上了好几道,江尧平食难下咽,勉强坐了半盏茶的功夫,正欲起身告辞,却听那姓邓的贡生好端端又将酒杯砸了,画未作好,他先甩袖起身,义愤填膺道:“刺史不便言明,诸位莫非也心中无数么?”
“无论水患或是疫病,皆乃苍天示警,女帝不仁,为了夺位罔顾亲情,囚禁侄儿,应对天灾又不熟识政务,无法知人善任,致使民不聊生,下罪己诏已不能够,实该退位让贤!”
席间哗然,嘈杂声过后,陆续有人应和,坐在右面首位是一身着儒袍的年轻人,世家骆氏亦久负盛名,他代父亲列席,心气浮躁,直言道:“不如请博陵崔氏统领大局,天下士子无不追随,女帝当废则废,昌邑王太小,或可赴蜀地尊晋王入主长安。”
崔庸面色一变,咳嗽道:“小友慎言,我崔氏世代效忠于大绥明君,洛州灾情未得缓解,岂可在这紧要关头生易主之乱?”
他余光瞄向江尧平,后者察觉这道目光,心中不由冷笑起来。
刺史与都督相互牵制,崔庸兵力不够,近日曾向江尧平寻求帮助,希望其派兵遍寻天子特使一行人的下落,未果,今日又将他请到府上来作客,多半是想知道他的态度,同站一边,中立,或是对立,才好采取相应的手段对付。
“府中公务堆积,恕我不便久留。”
江尧平拎起一壶没喝完的酒,拂袖而去。
虽未言明,但崔庸已知晓他仍如从前那般,不会多管闲事,便放下心来,大笑一声,令仆从送客。
待仆从追出去,眼前已无那位雄伟如一座高山的都督大人了。
马车停在别业门前,登车时,江尧平见车夫非但脸生,且筋骨健硕,似是习武之人,脚步一顿,依然掀帘而入。
车帘落下的刹那,晦暗中,寒光一闪,却是他先发制人,佩刀出鞘寸许,刀身压着男子颈部皮肉,江尧平酒气含混,厉声质问:“何人?”
待他定睛一瞧,这人身材纤薄如纸,颈间也没有喉结,分明是女子乔装作了男子。
庄晏宁素手在腰间蹀躞带一勾,解下一枚玉珏,绳穗缠绕指间,玉珏吊悬,任由江尧平翻来覆去地端详,她不退避半分,贴着刀刃冷静道:“故人,想请江都督过府一叙。”
二人交锋之际,宗年驾车驶离别业,绕进一条落满杏花的小道,笃定江尧平见了信物定然愿意前往。
江尧平收刀入鞘,目光从玉珏转向女子,辨认了一会儿,往喉咙里灌了几口酒,略有些失望,道:“你不是她。”
“我奉她为主,信物是她给的,都督随我过去便是。”
庄晏宁将玉珏系回去,又取出丝绢,仔细擦拭颈间被刮蹭出的血痕,她喝药总是忘记时辰,上药的手法也相当粗暴,对皮肉之躯的自怜都体现在了衣料无法遮掩之处,仿佛在替旁人珍视所有物。
以至于这句“奉她为主”听来也别有几分旖旎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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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故人 ◇
长安宵禁制度森严, 地方管理起来比较复杂,尤其是像洛州这样富庶的地方,官府开放的市场已经满足不了百姓需求, 在坊间住宅私开铺面之事屡禁不止,兼之官员发觉延长营业时间有利于当地发展, 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久而久之,宵禁制度有所松弛, 百姓无所顾忌地出门玩耍, 只要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就不会被武侯拿下问罪。
是以宗年驾车并未躲躲藏藏, 马蹄踏过杏花小道,又沿河走了一段路,再穿林而过,终于驶入喧嚣的洛州城, 他对入夜以后的街巷知之甚少, 当下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握着缰绳, 竟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
车马络绎,人流如织, 夜间较之白日繁华更盛,茶楼酒肆做彻夜生意,幌子迎风飘展, 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胡姬与异族客商且歌且吟,中原艺伎在鼓台上赤足跳舞,水袖甩击鼓面, 其声轻盈悦耳。
卖艺人口吐火焰, 连喷几道, 一道比一道窜得更高,火光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周遭叫好声一片。
车厢内传来庄晏宁无奈的声音:“宗将军,赶路要紧,等送到了地方你再回返,想逛多久逛多久。”
宗年被她说中心事,颇感尴尬地咳嗽几下,目光分外不舍地在话本摊驻留了片刻,随即回过视线,压下斗笠将面容半遮,高声道:“那便请二位郎君坐稳了。”
随即甩了几下鞭子,马驹吃痛,带着车驾狠狠往前奔去,庄晏宁坐在里面,上半身毫无防备地向后倒,磕到伤口,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鼻尖霎时渗出冷汗,连忙翻过手腕支着车壁,以防再次磕碰。
年轻女子身上有伤,随行男子姓宗,又被人称为将军,江尧平琢磨出他们身份,想起适才在别业时那姓邓的贡生说女帝用人不当,连声笑道:“我当崔庸他们有多大能耐,刺杀不成,也找不到人,你们如今身处洛州,无异于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他也不知道,丢脸,实在丢脸!”
说罢,又掀了酒塞,豪饮几口。
江尧平戎马多年,身穿常服也难掩融进骨血中的煞气,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武人气息,腰间佩刀早年随主人上阵杀敌,斩获首级无数,饮饱了鲜血,收在鞘中也有无形的威压。
他指向车外,又点了点庄晏宁:“就你们二人?”
“为掩人耳目,驿馆遇刺以后便先遣散了暗卫,他们此刻也便衣混迹在城中,江都督有何派遣么?”庄晏宁交底交得爽快。
江尧平不肯付诸信任,嗤笑道:“不是还有一都水丞?”
“她一个监工河堤的,此行与她无关。”
江尧平洞察她话中深意,又笑了一声:“都水丞是陛下的人,你们是她的人。”
血已擦拭干净,颈间只余一道极浅极淡的伤痕,庄晏宁掀了掀眼皮,淡漠道:“江都督见了她便知,这二者其实并无甚区别。”
“如此,我便不必前往了。”
江尧平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见一条手臂拦在身前,庄晏宁抬头看他:“故国破碎,山河难复,多年不见的故人,江都督不去应约,不会感到后悔么?”
“故国破碎,山河难复……”江尧平闭着眼,低声喃喃,面上浮现哀痛之色。
过了一会儿,他再睁开眼,只见庄晏宁已收回手臂,端坐另一侧,一副任由自己去留的模样,他登时觉得有几分意思,扶膝坐下,终于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江尧平看向她,紧盯着她的脸,沉吟少倾,忽而道:“我好像见过你,在宜州的受降礼时……”
庄晏宁厌烦地垂下眼帘,冷然截断:“江都督恐怕记错了,我那时年少,尚在丰山书院求学,丰山远在江州,我又怎么会出现在宜州?”
投诚以后,江尧平久居洛州,只是多年前与那人见过一面,依稀记得姓李,也可能是旁的姓氏,虽然对其风骨印象深刻,也不能确保自己没有记错,况且在当下也不是甚关系紧要的事,庄晏宁既然说不是那便不是,他不再纠结。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在城南僻静处绕了半圈,在一座四方小院前停了下来。
玄鹤卫只需听从指令,不必多问,宗年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待二人下车后,驾车走远。
庄晏宁走到院门前,江尧平注意到她叩击门扉的方式有些特别,轻三下重三下,隔了一会儿再敲最后一下,像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暗号。
有人应声开门,将院门大大咧咧地敞开,好像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倒是衬得门前两个黑衣兜帽的人过分谨慎。
“怎么这么久?”
这女子口音奇怪,语速很快,但字音咬得不是很准,卷发散落肩头,生着一双猫儿似的碧绿眼眸,应是异邦人,她着一身黑衣,软剑束在腰间,乍一眼还以为是银白的丝绦,白色布条从掌心缠绕至上臂,将右肢紧紧包裹。
江尧平迟疑地跨入门槛,庄晏宁缀在他身后,先将门关上,才向女子道:“崔庸不是在刺史府邸设宴,他的别业在城郊,往返能有多快?”
“你也太小心了,大晚上的还穿成这个样子。”
“小心驶得万年船。”
庄晏宁脱下披风,将江尧平的与自己的一道递给女子,环顾四下,好奇道:“司姝,你姐姐呢?”
“她说见到你就忍不住想揍,主人又不准你受伤,她大概又去城外找木桩练习怎么才能将人痛揍一顿又不会显伤了。”
江尧平听愣了,看向庄晏宁,后者哭笑不得:“你没跟她说我前些日子被人砍了一刀么?这还不够解气?”
臂弯搭着两件披风,司姝带着二人往前走,路过鱼池,弯腰在岸上白瓷做的食瓮抓了一把粮,挥手洒向池塘,看着鱼儿扑腾跃出水面,心情愉悦,脚步加快,回头时顾盼神飞,眉眼娇俏动人:“司妩消息比我灵通,用不着我说,主人吩咐她去杀了那个伤你的人,她二话不说便去了,听说那人死状惨如凌迟,我都不知她究竟是讨厌你还是在意你,怪得很。”
她口中的主人不作他想,江尧平愈加恭谨地走起了四方步,一路走一路看,月华如练,轻柔地拢住小院,几株粉花探墙而出,墙角有一石桌,桌上摆着青色的长颈花瓶,枯枝斜插其中好像又恢复了生气,一些清供玩物点缀在假山奇景间,装饰得十分清雅,熟悉感扑面而来,沉寂多时的回忆一点点浮在心头。
随着耳畔一声到了,江尧平才回过神来,却见面前竹影丛丛的纸门被跪在两侧的仆从缓缓拉开,他脱靴入内,纸门又在身后合上,庄晏宁与司姝止步门前,没有尾随进来。
屏风前跪坐着一个女子,一身素白道袍,衣襟尽头压着一枚琉璃坠子,广袖垂坠于地,她一只手包裹在黑色皮套中,扼住宽袖,提起灯罩,拨弄里面的烛芯,烛焰晃动,照在她眼中彷如浮光掠影,叫人一时无法移目,也不敢直视。
绸缎似的长发高挽发髻,以一支玉簪束起,额间两侧别着珠滴花钗,纷繁复杂的头饰在她身上并未显得冗余,反而华贵内敛,举止翩翩,淡如仙人。
江尧平在原地怔了半晌,眼眶慢慢泛起酸意,他拜礼,颤声道:“殿下——”
双手张开,指间交合,拇指相抵,贴胸后再行叩拜,这是前朝大齐下对上之礼,他拜的不是大绥的公主,而是大齐的公主。
多年前的风雪日,江尧平与其他归降的臣子一道听从朝廷指派,领任洛州都督一职,此后再未离开洛州半步,自然也没有去过长安,所有关于公主阿夭的消息都是探听得来。
知道她入不了宗牒玉册,无封号封地,更名为了沈知蕴,左手被疯病发作的母亲砍断,又由偃师堂的掌舵偃七接了只闻所未闻的机械手,虽然灵活如故,但埋下隐疾,每每遇到潮湿天气必定疼痛交加,非常人能忍受,所以她一年有大半的时间不在长安,而是在几处行宫静养。
视线中一抹白色划过,沈知蕴弯腰搀扶他,温言道:“都督不必多礼,我微服出行,眼下只是洛州城外玉虚道观的女冠,家中留有微薄积蓄,才置业于此。”
江尧平看着她,几乎以为卫静漪出现在了眼前,她们母女二人长得如此相似,其母亲的遗志,她又继承了多少呢?身为两朝皇室的血脉,她才是这世间最有资格登极之人。
“微服出行?”江尧平与她隔案而坐,身边火炉上架着茶釜,火炭荜拨,窨花茶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沈知蕴淡淡一笑:“我已接掌玄鹤卫,正奉命暗查洛州乱象。”
从前在朝堂之上,江尧平连卫静漪的命令都敢驳斥,更别说沈知蕴了,他面色冷峻,不满道:“你怎可为贼子驱使?”
这贼子非是在说女帝,而是代指所有绥朝宗室,却忘了沈知蕴也在其中。
“都督不是也吃着贼子的粮饷?”
“这怎能一样?我为百姓做事,俸禄也是百姓身上所取,问心无愧。”
沈知蕴道:“那便请都督为正遭受苦难的洛州百姓出一份力。”
江尧平看一眼她,心知是言语间被绕了进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彻底不理她。
余光却见沈知蕴摘下手套,从黄铜所制的指节处取下一枚质地通透的血红玉环,轻轻放在案上,抬眼看他道:“国祚倾覆,母皇所佩的玉珏想来也使唤不动都督了,我非为旁人谋,而为社稷苍生谋。”
“须弥芥子,乾坤纵横,江都督愿意相助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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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是 ◇
沈知蕴与江尧平议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庄晏宁本想在外等候,却被司姝缠着去往了后院水榭。
“去那做甚?”
司姝向后牵着她,庄晏宁只得步履不停跟着人走, 却频频回头顾。
明明前些日子才在新宁县的婚车队伍中匆匆见过,却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家国大事抛诸脑后,脑海里也容不下万丈红尘, 沈知蕴只是隔着纸门淡淡望她一眼, 那道眼神便有如实质, 灼烧得她喉咙发干,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似落叶飘坠在心中春池,轻轻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微风吹来, 久久不息。
司姝闲着无聊, 轻甩出腰间束衣剑, 剑身如蛇, 在半空中游走,唰一声向花丛咬去, 稀里哗啦地啄落满地花瓣,收剑复返时,剑尖却勾着一朵白色小花, 她口中轻叹:“咱们都这么久没见了, 亏你还认得出我是司姝不是司妩,找个地方聊聊怎么了?别整天就惦记着主人,她忙着呢。”
“小时候许多人分不清你们, 你们语言不通, 解释起来十分麻烦, 你想到个馊主意,以白布缠臂为记号来区分,你是右臂,司妩是左臂,司妩觉得傻子才这么做,但还是依着你,这么多年也没变过,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庄晏宁笑道,“即便没有白布缠臂,等到长大了,你们性情一个似冰一个如火,其实很好分辨。”
司姝收剑入腰,宽大的黑袍再度被剑身紧束,显现出婀娜身形,她听庄晏宁说起从前,唇角弯了弯,将白花簪在庄晏宁的幞头上,问道:“是这么戴么?”
“什么?”胡女个子从来颀长,庄晏宁稍矮一些,不解其意,以上目线怔怔望着她,官场上不愿与人为伍的戾气顷刻间荡然无存,如若邬云心在场,定然要斥一声区别对待了。
司姝道:“你们中原的状元郎不是要簪花?我与司妩那时有要事在身,无法赶赴长安,赶巧你穿着这身行头,今日为你补上。”
心头一阵温软,随之而来的却是怅惘茫然,庄晏宁握住她手腕,从她指尖拈走那朵白花,弹指令其随风飞逝,摇头道:“谢谢你,司姝,但我不是状元郎,所以不必为我簪花。”
入殿试得天子策问者七十有六,她位列其中已耗尽全部力气,再近一步都难比登天,更别说高中状元。
她并非读书的料子,七年前易名更姓,背着行囊独自一人踏入丰山书院的大门,敬拜师茶,行拜师礼,穿儒袍,学四书五经,习作策论……兴许从那时起便注定一切都是强求,好比喜欢昆仑山上雪,远远望着便好,捧在温热的掌心只会令其消融愈快。
沈知蕴其实什么也没变,只是她以为自己付出多少便该获得多少,却忘了感情这回事从来无法用斤两衡量,冷暖自知,对方仅一个笑容,她便魂不守舍,哪有公平可言?
究其根本,不过一句我愿意,就连事涉的另一方也管不着。
梁上琉璃灯盏的光映照着庄晏宁,司姝看着她陌生的面容,觉得她连性情也变了许多,踌躇道:“般般……”
般般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司姝甚至想不起来她如今姓甚名谁。
庄晏宁笑了一声:“我没事。走罢,不是要去水榭么?”
两人并肩走去水榭,穿过几道长廊,有二三仆从拎着水桶擦拭地板,家令模样的女人正指挥他们做事,想来是因近日总下大雨,早上才拖过的地板雨后又得再拖一遍,便有人躲懒不肯认真干活,女人训斥到一半,见到司姝与庄晏宁,躬身退到内侧,先是对司姝道了声:“二小姐。”
再是向庄晏宁俯身拜过:“少主。”
这些仆从都是落脚以后才在当地买下来的,蠢笨的尚还认不清司妩司姝姐妹俩,头一次见庄晏宁,身份听来又有些尊贵,不由愣住,有眼力劲脑子又活泛的已跟随家令向她拜礼。
庄晏宁不由止步,认真地将家令看了看,随即颔首:“嗯,倒是有几年没见过你了。”
家令再道:“奴劳少主惦念。”
这四十上下的女人穿着一身素袍,头发利落地用木簪束起来,眼周长满皱纹,面相却不令人觉得老迈。
她叫余婉,儋州人士,是本朝医圣的同乡,医圣告老致仕,将自创的健身拳术反哺给了父老乡亲,儋州几乎人人都会耍这套拳,寒暑不辍,听说也是因此才造就长寿之州。
沈知蕴居无定所,除了有一室宫娥内侍常年在深宫等候二殿下回宫以外,便是这个余婉贴身侍奉衣食起居,殿下去行宫便跟去行宫,此番来洛州也跟来洛州。
庄晏宁在丰山书院读书时,每月休沐都是余婉来接,递给她一个刚烙好的薄饼,将稍矮一些的马驹牵过来,缰绳递给她,两人各自骑着一匹马,晚钟声驱赶着她们沉默地下山,在落日衔山的时候走入沈知蕴为她租赁的院子中,余婉拿起扫帚清理院中落叶,另外聘请的教谕会准时出现,仍旧带着她在沙沙声中读书识字,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休沐可言。
日复一日,到夜里常常累得倒头就能睡着,那是她此刻想来既孤寂又充满希望的时光。
她以为在自己的努力之下会离沈知蕴越来越近,哪知过了院试有乡试,乡试之后是会试,过了会试又有殿试,她入朝为官,直至今日才终于见到沈知蕴,司妩司姝却能一如既往常伴左右。
“以后再见到我,不必称少主,我从前行四,同称司姝小姐一般称我四小姐即可。”庄晏宁对着余婉说,目光却点过那几名仆从。
众仆从低头应是。
余婉杵在原地望着两人离开,看着庄晏宁灰色的袍角消失在树影中。
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以前在丰山书院时,庄晏宁是否也有过类似发言,她不愿被称为少主,仿佛她与沈知蕴是亲生姐妹似的,她不要这样旁人钦羡的亲昵关系,但殊不知,一个自小便甘愿入彀被选中的孩子,从字迹到走路,从喜好到性情,哪样能脱离沈知蕴的影响呢?
不然,余婉也不会只是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便认出她来,毕竟丰山书院作别并非昨日之事。
哗啦——仆从提起木桶倒水冲刷地板,泥灰与树叶俱下,流入了廊外草丛中,余婉拧着眉头走过那片湿润,踩着木屐嗒嗒嗒地走远了。
这院子兴许是出自某位园林大家之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司姝走得很快,庄晏宁在她的带动之下也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潮润的水汽弥漫而来,长廊连通水榭,临水的建筑四面宽敞,如是流火七月,来这里刚好可以乘凉,暮春的夜间却多少显得有点冷。
与司姝长相九成相似的女子席地而坐,手中翻动着烤鱼的树杈,庄晏宁朝她走过去,笑着与司姝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木桩练手?”
一壶酒入水浸泡了半日,司姝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借着月色找到那根绳索,一把便将封藏多年的玉壶春捞了上来,抱酒入怀,努嘴向她示意司妩身旁散落一地的木头:“那不是么?”
庄晏宁忍不住笑,与面无表情的司妩碰了碰肩,戏谑道:“欸,有这功夫不去劈柴可惜了。”
司妩转头,见不得她嬉皮笑脸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看着她脖子上的血痕,往火里扔了块木头,冷漠道:“又被谁砍了?你该去庙里烧烧香了。”
“这么明显么?”她抬手摸了摸,无所谓地耸耸肩,装模作样地叹了声气,“被家主请到府里的贵客伤的。”
司妩道:“那便是杀了你也没什么。”
玉壶春用琉璃盏倒了三杯,司姝依次递给她二人,清清嗓子,学着那日司妩的口吻,指着地上空气,横眉吊眼地怒道:“凭你也敢伤她?哪条胳膊伤的?”
她演得绘声绘色,司妩脸色红了又青,频频瞪向她,偏偏同胞妹妹一记眼刀也没收到,庄晏宁几乎要笑得歪倒在地,握着司妩的肩膀坐起身,忽而动作一顿,笑声也止住了,原来是牵痛了后腰伤口。
司妩察觉她抓握自己肩膀的手愈加用力,终于忍不住关心道:“还好么?脱衣服我瞧瞧。”
“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即便同为女子,衣服岂能说脱就脱。”庄晏宁才说完,司妩便坐得远远的,别说肩膀,连衣角都不准她再碰。
庄晏宁嘟囔了句:“气性真大。”
司妩回敬道:“比不得庄大人忘性大。”
“哦,庄,般般你现在是姓庄。”司姝知道自己此时一定要随口说些什么,否则司妩是真的做得出揍庄晏宁一顿的事。
司妩、司姝、温如酒与般般小时候被须弥阁送去山门学艺,曾一道在月下立誓,成为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不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也不欺压良善,所行诸事但问己心。
庄晏宁仰头喝了一杯酒,眸色浅浅淡淡,仿若水光流过,她看着被火炙烤的那条鱼,又望向平淡无波的水面:“有你们三个便够了,家主也需要从文的幕僚。”
司妩伸手从柳树上折了根树枝,以末端抵着庄晏宁白净面颊,冷笑道:“如果只是这样,又何必毁去本来的面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知父母,也就无所愧。”庄晏宁以手弹开那根树枝,熟悉的锐利又浮现在眼中,“我高兴用什么面目示人便用什么面目示人。”
她说得直接,心里似乎并不怎么爽快,又自斟了一杯酒,司姝看着她身后,低声劝道:“你伤还没好,别再饮酒了。”
庄晏宁奇怪道:“这酒不是你带来的,怎么这会儿又不准喝了?”
语罢,又举杯至嘴边,腕骨却被一股力道压住,沈知蕴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灯,朱唇轻启,不容推却道:“酒杯放下,再将衣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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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惩罚 ◇
庄晏宁几乎僵在原地, 她不敢回头,酒盏贴近了唇瓣,玉壶春淡似兰花的香气缠绕鼻间, 竟是一滴酒液也不再抿尝,顺着腕骨上旁人力道搁了酒盏。
水榭岸畔波光激荡, 映出耳廓朦胧绯色,像极了酒气作祟, 但在座几人都知, 她酒量甚好, 也罕见上脸。
酒杯是放下了,面对脱衣的命令,庄晏宁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捏起,接着又赧然地将下颌含收, 双唇抿成一线, 只字未言, 想来如此枕天席地, 连她也会害臊知羞。
衣服岂能说脱就脱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司妩眼睁睁地目睹庄晏宁神色变化, 不禁觉得这人阴狠狞恶似极了孤狼的那面皆是假象,沈知蕴合该给她脖子上栓一条狗链,四肢伏地, 摆尾乞怜, 她恐怕无师自通。
司妩司姝姐妹二人向沈知蕴敬称道:“家主。”
庄晏宁迟了一会儿,也随之张口道:“家主。”
她低着头,唇线在无人知晓处微微拎起, 仔细听来, 声音隐隐发着颤, 原来非是害怕,反是终于得见的欣然。
沈知蕴与江尧平谈拢事情,命余婉相送,后者将人送走,去而复返,将长廊上遇见庄晏宁一事禀告与她。
“称呼罢了,没有这么紧要。”
仆从入内,递呈了庄晏宁所给前朝末帝所佩玉珏,沈知蕴握着这枚先前示予江尧平的信物,孤灯之下,淡淡观视其上纹路,绳结穿过如玉指间,红白相缠,衣香鬓影,若非她开了口,都要使人以为误入画卷中。
余婉欠身,言简意赅道:“少主与三位小姐不一样。”
司妩司姝与温如酒均为须弥阁后人,底细清楚,唯独庄晏宁是荒郊野外的棺生子,虽然父母双双亡故,但世上仍有旁的家人,变数犹存,此其一;当年她自愿离开须弥阁,承受脱胎换骨之痛,改入丰山书院,她的作用与意义,旁人无法相较,此其二。
“奴侍奉过少主三四年,观其心性,坚韧执着,即便少了几分聪慧,也是可造之材,但这样的人一旦被策反,为他人所用,将成大患。”余婉顿了顿,直言道,“虽则只是一个称呼,可作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她不该有自己的想法。”
“自少主入丰山书院求学以来,除却那年成人礼,家主与少主罕有往来,即便派人暗中紧随监视,但心志难查,又如何确保其立场坚定,一如从前?”
余婉未再往下说,沈知蕴字字句句都听见了,但不见有甚反应。
片刻后,她将雕刻着凤鸟的玉珏系回自己腰间,轻拢广袖,翩然起身,举步走向室外,淡然道:“般般在何处?”
身着素袍的仆妇一愣,沈知蕴避而不谈的意思十分明显,她晓得对方在卫静漪的教导下从小便有主见,不再苦劝,如实回道:“同二小姐一道去了水榭。”
“司姝?”沈知蕴略一沉吟,“那定是要喝酒了。”
其身影落于纸门,外面的仆从立时移开左右两侧门,她轻轻蹙眉,冷声道:“身上伤未愈,去水榭那样潮寒的地方,还饮酒,想要我动家法么?”
沈知蕴从旁提了一盏灯,踏月而去,余婉才上前半步,家法的字眼落入耳中化作了更加私密之事,她不知想起什么,倏然停了下来,望着白色单薄的人影渐行渐远,到底没有尾随上去。
夜间不时有风,岸边不知名的野花被吹落水面,漫天竹叶兜头洒下,一路走来,枯谢的草木点缀在清白错落的道袍间,喜洁之人未来得及拂走这一身痕迹。
沈知蕴长身玉立,满袖盈风,面容无暇,情绪亦无从窥视,但她略一颔首,却是对着司妩司姝,将跪坐身前的庄晏宁无视了。
庄晏宁这才想起在新宁县时宗年莫名其妙自求多福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瞒不过沈知蕴耳目,但慎独很难,顾惜身体也只是为沈知蕴顾惜罢了。
她惴惴不安,放轻呼吸,等候着对方的诘难发落,极有可能是由沈知蕴亲自处置——这样的猜测浮现心头,脊骨竟没出息地一阵酥麻,至尾骨,至更深处,她跪坐着,下意识含咬双唇,不动声色地并拢腿根。
司妩拾起身旁金银相错刀身乏饰的唐刀,司姝拾掇周遭,两人默契告退,沈知蕴点头。
须弥阁的两大杀手足尖点地,纵身没入黑暗中。
握在掌中的灯盏被人提拎过去,庄晏宁将其轻轻放在身侧,她的身影被近在咫尺的烛照拢作一团,直起身,闲适的跪坐改为了虔诚的跪,她用面颊贴向沈知蕴的机械手,那上面没戴黑色皮套,是浑然冰凉的触感,她却觉得十分令人心安。
沈知蕴没有动作,算是默然应允,她才敢逾矩,闭着眼,上下轻蹭,低声问道:“你生气了么?”
沈知蕴瞥一眼她置于案上的酒杯,酒液斟满,自己出声后,她便再未饮一口。
“司妩说伤你的人功夫末流,你想惹我生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作赌注。”沈知蕴神色疏离,转而望向前方。
庄晏宁沉默半晌,失笑道:“所以你是觉得我故意受伤?”
她未以主人敬称,这在她们二人之间并非头一遭,至少私底下彼此已然默认,但沈知蕴听见她声音颤了颤,便知另有隐情,果不其然,庄晏宁续而说道:“我自丰山书院学成归来,先回玉庵山请师父废去了一身武艺,文弱儒生,歙州庄氏,怎么可能轻功了得剑法精湛。”
“你从来深谋远虑,那时却不这么做,是因疼惜我,而我……不必疼惜自己。”庄晏宁齿尖微滞,颇为悲凉地含去“为了你”三字。
一番话将沈知蕴腹稿悉数烧为灰烬,她闭眼,心中连道三声也罢,命庄晏宁起来,随后提起地上灯盏,往回走去。
“去哪里?”庄晏宁倏地站起来,嘴上虽问,步伐却紧紧跟上,好似怕被她再次抛弃。
沈知蕴道:“方才说了,叫你将衣服脱了,我瞧瞧伤。你不脱,许是此处不方便,那就回房中。”
灯盏再次被庄晏宁悄无声息接过,沈知蕴看着她从身后走向身旁,如儿时侍候自己一般提灯照路,迎亲队伍中乍见而别,又是在马车里,并肩而行的当下再细细端详,发觉她较之上次又长高了一些,与自己仅有半个头之差,而这个上次已是许多年以前。
那日,烛焰尽熄,只余下半室月光,莲心鱼动,交缠的躯体在帘帐中婆娑如树影,春淖泄了又泄。
恰恰成人的庄晏宁大着胆子向沈知蕴索求生辰礼,床笫私事在后者眼中如古玩字画,也似珍珠玉器,赏赐罢了,只要下属想要,那便赠予,是以庄晏宁失神到字不成声,她仍衣裳齐整,唯独束发的钗子被呜咽的人叼落,长发散在肩头,才有了几分凌乱,一双眼中仍然不见分毫情|欲,淡漠如圣人。
但与近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行云布雨,沈知蕴内心岂会真正平静无波。
庄晏宁被翻过去的刹那发出了无助的嘤咛,这般羞耻的情态远远超出预想,她身上春痕难掩,两颊一时仿佛点了上好的胭脂,双腿无法自制地颤了两颤,臀尖战战,几如泄洪一般,她羞极了,灭顶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的快感使她头皮发麻,想也未想,便伸手向后胡乱握住了沈知蕴细瘦的腕子。
“不”字快要冲出喉咙,又被庄晏宁咽了回去,她并不知自己眉眼浸透情|欲,浑身上下尽是被人使用的痕迹,床幔低垂,轻纱拢起的方寸之间充斥着淫靡气息。
但她知道自己还未满足,这个人是好不容易求来的沈知蕴,她如何才能得到满足?
沈知蕴关心问道,声音却似凉薄:“受不了了?”
她在床榻上盘腿而坐,只差拂尘便成就无欲无求的女冠形容,被紧握的那只手才离开,庄晏宁察觉出自己握了满掌的泥泞,羞赧更甚,忙松开手,向上仰起的颈项浸染桃红,她将头埋低,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没有,烦劳……家主继续。”
长睫敛去眸色,沈知蕴察知自己气息稍乱,她定了定神,从堆放着丝绢与润油膏的木盘中拾起又一匹丝绢,一丝不苟地将双手再次拭净,用过的丝绢扔到床外。
“家主喜洁,是我弄脏……”庄晏宁听见动静,忍不住开口,还未说完便被一阵乱搅弄得狠狠捏紧了身下布料,床单发皱,喘息愈发不匀,她眼角边似有水光划过。
脏字似惹她不快,沈知蕴手中愈快,冷然道:“噤声。”
庄晏宁足尖绷紧借以舒缓,应答时不自觉带了哭腔,后头竟是乖顺得闷声不吭,直至昏昏沉沉地在沈知蕴怀中睡着。
一晃便过去这么多年,暌违后难得再见,沈知蕴知道庄晏宁心中有委屈,她驭人有道,司妩喜欢刀那便赠刀,司姝喜欢酒那便赠酒,温如酒喜欢玉那便赠玉,轮到庄晏宁,她似自己无所欲求,所求也不过一人,听来简单,但无论补偿或是哄慰,都非易事。
沈知蕴屏退了外面侍候的仆从,自药婆手中接过一碗熬好的药,遂步入房中。
“江尧平答应里应外合,你照我之前吩咐行事即可。”她将药碗搁在案几。
庄晏宁合上房门,应声称是,瞥一眼那碗药,担忧地望向沈知蕴:“洛州近日湿寒,你的旧疾犯了?”
“是你的药,将它喝下。”
如余婉所言,庄晏宁的确固执,她牵挂的事如若不答必得纠缠下去,沈知蕴心中暗叹一声,解释道:“温如酒两年前改了药方,来到洛州这段时日偶尔会累犯旧疾,但饮下一两贴药便好了,没有以前那般严重。”
“这样么。”庄晏宁饮了药,放下空碗,呵笑道,“你我的确是很久没见了。”
沈知蕴走向前,指尖捏着她下颌,倏然抬起她的脸,颈间伤痕在满室烛灯下顿时醒目,一进屋便如此,应是早便发觉。
“谁伤的?”她漫不经心问道,嘱咐司妩的那句“尸骨不留使鹰啖之”亦是这般随口一句。
庄晏宁凝视着沈知蕴脸庞,很想知晓她每每流露这稀薄得险些感受不到的关心,究竟是因为自己这张面容或是仅仅因为自己这个人。
“你请到府中的贵客。”同样的回答,不是对待司妩的俏皮,庄晏宁慢悠悠地说,口吻有些幽怨。
沈知蕴一顿,却是道:“他也不能。”
庄晏宁不禁笑起来,但下一刻,沈知蕴的指尖沿下巴攀援而上,抵着她双唇,指节上翘翘起,迫使她不得不启齿含住冰凉指腹。
沈知蕴满意地见到她一点点将整根手指没入口腔,深切感受到自己存在,这才一字一顿道:“你是我的人,无人能碰,连你也是。”
“江尧平府中藏了几件宝物,你改日去挑,权当是他赔给你的。”沈知蕴收回腕子,从怀中摸出丝绢,边擦手边说道。
庄晏宁忖着“连你也是”的深意,踌躇道:“那我……”
她被沈知蕴抵在屏风上轻车熟路脱了衣物,只见腰间刀伤愈合得慢,但情况不算太差,她的确有好好上药。
见她欲起身,沈知蕴不许,手往下,摁着白嫩的臀肉挥手施责,庄晏宁生怕将屏风推倒,只得伸臂搭住了屏风上沿,慌乱道:“家主罚我,动鞭即可,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沈知蕴不受影响,冷笑一声:“我如何罚你,莫非还要与你知会商量?”
罚她什么,又为何不用正经刑具,沈知蕴并不言明,深信庄晏宁自己心里清楚。
几十下巴掌,身后皮肉在掌心之下发出一声声脆响,像是替主呼痛,庄晏宁羞臊得抬不起头,呼出的热气将绣在屏风上的桃花氤氲潋滟。
沈知蕴终于住手,掌心仍覆在滚烫的臀肉上,像在等待什么。
“……家主罚得好,我已知错,下次再不敢慢待自己身体。”
庄晏宁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话来,她伏着屏风略微动了动,臀尖无意间蹭过沈知蕴掌心,荒唐得很。
她一咬牙,将心一横,手伸到后头,竟是攫住了对方将要撤回的机械腕子,进退不得,咬紧牙关,颤抖地引其探向了自己急需抚慰的风月宝地。
作者有话说:
抱歉,久等了,初四还有事,初六左右没啥事了更新会相对稳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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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欲 ◇
沈知蕴另一只手端着用以照见伤势的烛台, 未及搁置,因庄晏宁遽然这一攥,她半截身子稍倾, 烛台也随之歪斜,一时之间, 牵动的焰火晃乱了满室晦暗光影。
她稳住烛台,平淡看着伏在屏风上的庄晏宁, 黑白分明的眼中艰深难懂, 不知想些什么, 袖内腕子却忽而无意识一颤,烛台边沿的蜡油滴答落下,清白指尖被烫着,似因这一着, 如画笔勾就的眉峰才轻轻蹙起。
偃七亲自铸就的黄铜机械手使用起来与原生别无二致, 但它毕竟死物, 不辨痛痒, 也不知冷热。
被庄晏宁攥着,不害臊地直探幽径, 掌心抚过臀肉,滚烫仅是施责过后的猜想,实则仍是一片冰凉, 沈知蕴不为此动容, 真正击碎冰面致使心潮涌起的是包裹着她的翕动,深深浅浅,涸辙之鱼一般向自己无声地诉求。
黄铜腕骨上齿轮转动的声音几乎消弭在刻意压低的喘息中, 却叫并未沉浸于风月的沈知蕴听闻, 她心念微动, 险些再度被烛泪所烫。
机械手确是死物,内里亦装了许多灵巧机关,它眼下被柔软的四壁包裹,偶有阻塞逼仄之感,自然也会借由暗藏其中的机巧向主人传达。
而这样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传达仿佛是由第三人在告知沈知蕴——她正在做什么。
或许不是告知,而是质问。
沈知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卫静漪。
那场割颅宫变过后,卫静漪即位为帝,很快便借围城之战展露了自己铁血的政治手腕与不为人知的军事才能,朝野之间拥趸无数,众人敬重她,亦畏惧她,只因从未见过如此人欲尽断的女子。
她不近男色,也不近女色,后宫禁苑几如荒废一般,倒是省下许多用度,恰好充作军费。
私下议论纷纷,大多认为卫静漪曾被君父送入敌营,沦为大绥太子泄欲物,心伤甚深,故而对□□失去了兴趣。
但沈知蕴知道并非如此,她年幼无知无畏,当面问起过卫静漪。
“恨,自然是恨的,但我之私恨在王朝与万民面前并算不得什么。”卫静漪说,“女子胸中也自有沟壑,装得下天地日月也承载得了社稷山河,如此之胸怀,又岂会为卑贱的男人所困?”
“乾坤,天地,父母,乃至帝后……男人习惯了被奉为高高在上的主导者,理所当然觉得既然女子事事缀在其后,就合该是其所有物,才会觉得女子失了所谓‘贞节’是多么紧要的一件事。”
卫静漪放下奏疏,正色道:“我恨大绥太子,是恨他行止卑劣,以小人手段逼我就范,不配作储副,更不配凌驾于大齐之上。我恨君父,是恨他卖女求荣,荒淫无耻,不堪为人父。”
“底下人常常议论这些,我亦有耳闻,不作处置是懒得理会,省得这群人又小题大做说我当年心结难解,一传十十传百,当年我被迫受辱竟成了什么讳莫如深之事。仿佛错的人是我,无颜面对的人也是我,这世道实在荒唐可笑。”
“这些道理我从前也不懂得,是跳出了‘女儿家’的身份以后,坐在这‘女儿家’一般坐不到的位置以后,我的眼界才开阔了许多。”
她说着,想起自己为女儿取的名字,心中不由暗叹,她非圣人,在这孩子初生之时为其起名阿夭,自然是私恨所致。
之后整日忙于政务军务,不知不觉便走过这几年,如今再正正经经想个名字,她又以为有些突兀,只得容后再议。
卫静漪笑了一声:“再说了,倘若我同君父一般荒淫无度,这江山还要不要管了?”
齐朝五行属水,尚黑,贵者衣黑,她身着黑色帝服,乌发雪肤,又少饰妆容,不笑时自是清冷如冰魄,淡然肃静,一派人君风范。这刻粲然一笑,长睫颤动,她惯常饮酒解乏,两颊染就酡红,唇畔牵笑,说不出的好看。
卫静漪与似懂非懂的女儿一道席地坐在玉阶上,遥遥望着雨雾中的齐朝皇宫,轻抚孩童柔软的后颈,温声道:“阿夭,说是这么说,但是母亲希望你终生不耽于男女私情,你是生于乱世危局的公主,当知那些无用的情感抵不了一兵一卒,也换不来一粥一饭。”
“反之,如若你耽于男女私情,你有了在乎的人,再如何坚硬的心肠也会生出一道缝隙,那处将会是你周身最孱弱无能的地方,轻易便能为人拿捏,你不再无懈可击。”
卫静漪另一只手随意覆于膝上,阿夭好奇地盯着拇指指节处的血红玉环,她头一次见到母亲佩戴此物,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枚扳指意味着什么。
卫静漪以身为范,受其影响,沈知蕴也自小对□□兴致匮乏。
在齐朝皇宫中,她功课繁多,既要习文也要从武,余下的时光补觉都嫌不够,辗转至绥朝,从前是怎样现今仍是怎样,更别说后来遭受断手之痛,续接了机械手,她要花时间适应,也要经常忍耐埋下的伤患痛苦。
是以不近人欲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直至庄晏宁生辰那夜,沈知蕴将那具初初长成的少女身躯翻过去,使其背对自己,是因她两只耳背皆已红得透彻,命其噤声也是再听不得牵魂勾魄的半句颤吟,连字不成声的语句溜入耳中都如蚁噬。
这一夜,于二人而言都犹如破茧。
不同的是,庄晏宁纵容自己欲望滋长,沈知蕴却只想胶封自骨缝渗出的欲望。
回去以后,沈知蕴让余婉端一盆冷水入内,余婉不解其意,进言劝她顾惜身体,别说初春犹寒,便是暑热天气,阴阳调和,深夜里也不该用这一大盆冷水净面。
沈知蕴执意,余婉无法,也只得给她端来,欲言又止地退到门外。
她低头,素来注重形容整洁之人竟顾不得垂到身前的白绸发带,任其被水浸湿,匆匆掬一捧冰凉彻骨的井水激面。如此三四遭,她终于住了手,握住铜盆边沿,小口小口地喘着气,睁开眼,注视盆中,直至动荡的水面与自己的心境一道归于平静。
这才用架子上的巾帕依次拭干面颊与双手。
沈知蕴去行宫是为了调养身体,也是为了自由出入那些伫立在山谷间的道观。
她妄图用三千道法填埋那道被皮肉之欢撕开的裂隙,她竭力克制着自己情窦初开无从纾解的人欲。
相别数年,沈知蕴以为自己或有所成,黄铜手腕被紧握,指尖仓促勾勒出女人臀缝形状,又一路向下……她背对着庄晏宁,睫羽颤动,一再闭目。
令人羞臊难耐的声音在潮腻中萦绕不休,不肯放过她。
自云端堕红尘,再高深的道法已救不了她。
沈知蕴依稀晓得自己低估了什么,但究竟是何物,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灯影之下,庄晏宁倚着屏风慢慢软了腰肢,她半阖眼,也咬着唇,沉浸在自个儿求来的磨弄中。
沈知蕴对她淫靡之举依旧默允,却说不上是奖赏或是惩罚,庄晏宁手伸向后引着对方动了这会子,到底不是习武的那些年,臂膀便有些累了,异物感充斥体下,冷而硬,熟悉又陌生,她其实不得其法,于是连喘声也像佯装,听着便觉不尽兴。
沈知蕴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便是这只不通人情的机械手搓破她弄伤她,她为了多偷几分与自己苟合的这点时光,也会装作若无其事。
“舒服么?”沈知蕴问道。
她回手放下烛台,以拇指捻落中指指尖鲜红烛泪,捏握住庄晏宁绵软的腰肢。
庄晏宁回说:“不……不舒服。”
说得有些委屈,不是假装,而是真的觉得委屈,她认为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值得被沈知蕴好好对待。
过错既已偿还,那赏呢?
沈知蕴收回深入的那只手,转而握住庄晏宁腰间,她贴过去,衣襟上的琉璃坠子凉涔涔地触碰庄晏宁的后背,刺激得毫无准备的她往前倾了倾,顶着屏风挪动几寸,在地上发出难听又耐人寻味的摩擦声。
她脱下来的衣服搭在屏风旁侧,也跟着摇摇晃晃,一时遮去了光源。
雪白浑圆的柔软在屏风绢纸上一点一触,恰将桃花花蕊勾抹出几许暗色,庄晏宁动情至此,沈知蕴垂眸见到这幕,顿了顿,又不动声色移开眼。
“再用力,屏风便要倒了。”沈知蕴伏在庄晏宁光滑如软玉的背上,附耳轻道,“我是个没有实封的殿下,入账少得很,还得用来养人,弄坏了东西只能找你赔。”
庄晏宁乖极了,当真没再倚靠屏风,而是牢牢握住了沈知蕴把在自己腰间的手腕,那点常人该有的体温令她犹如向火,七情六欲终于回返。
“胡说,你明明是玄鹤卫的上虞君。”她猜不透沈知蕴是否还像上次那样不喜自己呻|吟,咬着牙关缓过一阵,才轻声反驳。
沈知蕴无声一笑:“你又知道了?”
“我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庄晏宁仰起头,简单直接地叙说她们的熟稔,乌发垂背,沈知蕴贴靠着她,鼻尖已然感到发丝有些湿润。
沈知蕴侧过脸,唇边在她耳垂轻碰一下,温声道:“嗯,你一直都很听话。”
“你在发汗,身上还有伤,出汗太多也不好,浅尝,可以么?”
庄晏宁被这有生以来头一遭的亲吻哄得都要失了魂,蛊惑也不过如此罢,她像是踩在棉花上般无法着力,身后的沈知蕴动作未停,她哪有功夫应答什么,咬着唇,腿软得站不住,眼梢发红地胡乱点了头。
她在泄欲,我又何尝不在泄欲。
但是我的欲到底因何而起?
直到要将庄晏宁送走,沈知蕴依然想不明白。
临走之前,庄晏宁站在门边摸着自己脸庞,又摸摸耳朵,不可置信,嗫嚅道:“你……亲了我。”
沈知蕴觉得她这懵懂的模样有些好笑,却也只是点点头:“对。”
“我一直想问,在你心里是否……”
沈知蕴似乎不愿她说起那人名姓,截断道:“不是,没有,没有任何一人在那个位置。”
庄晏宁很是急切,也听不出沈知蕴语带伤感,心情已不复适才,道:“那我……”
“你早些回去罢,江尧平已部署人手,明日崔庸要在洛州行佛,这是你们现身的好时机。”
沈知蕴目睹庄晏宁面露失落,眼中又堆起凉薄,转身,由着她失魂落魄地离开。
随后,将房门关上,沈知蕴走到未及拾掇的屏风旁,拾起自己系在腰间的银白细带,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又抬起手,碰了碰两边耳垂。
果然烫得很。
作者有话说:
没榜单,犯懒,再加上身体不舒服耽误了这阵,抱歉抱歉,先给大家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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