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情劫 ◇
作为国主长女, 花娉在所有长辈的精心呵护中长大,除烟波浩渺阁以外,她的寝宫里藏书最丰, 且多一本少一本她浑然不知。
花燎将书卷起,抄往兜里, 翩然从书架后步出,屈指在姐姐头顶上轻轻一敲, 边向外走边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母上生我们姐妹兄弟四个, 个个像阿姊这般那就完蛋了。”
一片桃红衣角垂到眼前,花燎眼皮轻掀了掀:“下来。”
花烬从梁上翻身落下,捉起所着新裁女装,边转身边展示给众人看, 足尖旋了几圈便被兄长拎着衣肩提走了, 花燎扶额道:“不要逼我用剪子将你的衣裙尽数绞了。”
兄弟俩并肩离开, 却被斜阳勾勒出一对兄妹背影, 花娉在屏风前笑得前仰后合,一下子就忘了正与妹妹怄气, 笑倒在她腿边。
花娓扶着她瘦削的双肩将她往上提了提,使她舒服地躺在自己怀里。
“阿燎哥哥顺走了一本书。”
“啊?我晓得。”
花娓讶异:“你晓得怎么不说?”
“阿燎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他既然将书带走, 那定是喜欢得不得了, 给他便是,有什么好追究的?”
花娓到底年幼,扶着下巴作沉吟状, 半懂不懂。
蓦地, 她感到腿上重量一轻, 花娉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坐了起来,拎着她的手腕将衣袖往下捋了捋,花娓瞪圆了眼,稍微挣了挣:“阿姊,你做什么……”
“你被那人间来的道士哄去练剑,喂招时不是受了伤?让我瞧瞧好了没有。”
那女冠称与花娓机缘颇深,收她为徒,剑式道经,阵法药典……无所不授,花娓本来识礼,又敬重长姐,在女冠的教导之下对肌肤接触更有了新的认识,立即慌慌张张向后一避。
“娓娓……你竟然躲我。”花娉捏着她的手腕不放,随她一起跌过去,扶着地面,泪眼盈盈。
花娓不敢看她,被她压在身下退无可退,只得怯怯地扭过脸去。
“……阿姊,你不要哭……”她脸颊泛红,好似彤云落下一片。
花娉快要成年,她身上散发着狐族馥郁的体香,王室庄严肃穆的赤红色经她一穿便添几分糜艳,媚术炉火纯青,连妹妹也不放过。
她欺身近前,玉白足尖揉过妹妹散开的裙踞,装模作样挤下几滴眼泪,花娓不知她要作甚,支身欲走,却被她支开在两侧的手臂锢住,仰头时被迫承接了她落下的泪水,那滚烫的液体滴进眼眶,似乎淌至更深处,灼得她浑身发烫,口不能言,有些恍惚。
视线被乱入的眼泪搅得模糊,花娉在她眼中面容破碎,盈盈一笑,却似花开遍野,可堪入画,美得慑人。
花娓喉间难耐滑动,鼻尖沁汗,她不知花娉媚术渐臻佳境,一举一动皆在勾诱,即便无意,本性也无时无刻不在驱使,面对花娉时的心旌摇曳已非一次两次,她为此深感困惑。
衣袖被花娉撩开,小臂露出一截,青紫淤痕无从遮掩。
花娉以拇指画圈摁揉,在妹妹手腕处细细摩挲起来,明明是替她治伤,口中却不正经道:“娓娓,你好乖,被欺负了却还在哄我。”
“阿姊,你别……别这样讲话。”花娉呵气在耳边,花娓骨头酥软,情不自禁地埋头在她颈窝,口道哀求,眼尾慢慢拖出一抹红来。
从小花狩便无暇管她,姐姐对她来说就是最亲近最熟悉之人,欺负她的是花娉,能使她心安的也是花娉,她这会儿好比饮鸩止渴,明知危险万分,依然义无反顾投入她的怀抱,借枝暂栖。
“怎样讲话?”花娉伸手在她唇边抚过,似轻似重一压,威胁她好好回复。
师傅是如何说的……花娓忆起,吐出两个字:“轻浮。”
“轻浮?那臭道士究竟教了你什么,这般形容人间才有,迂腐至极。”
花娉眉梢斜吊,痛骂几句,尔后利落拆下头钗,含在口中,衣带一解,披在双肩的外衣变得松松垮垮,不经意便露出几许春色。她披头散发,姿容在如此癫狂之色映衬下反而相得益彰,丢开钗子,似从前照料妹妹替其擦身那般握住花娓脚踝,不许她无缘无故逃走。
“这才稍微与轻浮沾些边,花娓,你是青丘狐族的公主,是我的妹妹,同凡人走得近些倒没什么,可别将自己也当作人似的。”
片刻后,花娓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却依稀察觉不大对劲,原来是她的尾巴悄悄溜了出来,与花娉初初长成的九条尾巴缠绵纠缠,好像它们也是姐妹似的。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居然使得妹妹散功化形,花娉横指抵唇轻轻笑着,弹了弹将她头顶拱得毛毛躁躁的一双狐狸耳朵,又从地上捉住她的尾巴在掌中把玩,端详一番,煞有介事道:“娓娓,你的毛发如此细软,听族中长老说,生有这般柔软毛发的狐狸脾性最好了。”
花娓闷声道:“所以你才日夜欺负我。”
“哈哈哈——”花娉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替自己辩解道,“阿燎是个书虫,无趣得紧,阿烬整日要与我比美,不逗你玩,莫非逗他们?”
她将发丝缠在指尖绕着圈,忽而朝花娓颈间吹了口气,衣料未被吹开,她又伸出指尖掀开衣服,花娓垂眼看着她抚过的那颗颈间小痣,听花娉道:“娓娓,母亲应当与你说过,因为我执意要个妹妹才有了你,她要你感怀于心,凡事以我为先。”
“其实不是这样的,是我需要你,比你需要我多得多的那种需要,应当心怀感激的是我,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满足了我的心愿。”
国事缠身,案牍劳形,花狩对其他三个孩子根本不上心,多余的精力都用于教养花娉如何成为一名国君,都说长姐如母,对于花娉与花娓这对姊妹来说,这句俗语更是贴切。
花娉闭着眼,扶住花娓肩膀,指尖仍在衣内温柔游走,面前这具身体她太熟悉了,不用看也数得清这对蝴蝶骨上点缀了几颗痣,类似的游戏她们从小玩到大,她没觉得有何不妥。
“回到方才那个问题,是阿燎的妹妹或是我的妹妹……区别大了去了,娓娓,我有私心,所有姊妹兄弟之中我最喜欢的当然是你,你懂么?”
“嗯,我晓得了。”
花娓郑重点头,像在对天起誓。
刹那之间,九灵宫内光亮全无,眼前场景被黑暗取代,李怀疏并无太大反应,她以指腹在地上横一笔又竖一笔,不成字形,只是她思量时惯有的动作。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低头不再去看,她觉得自己似乎不小心踏入了一个旁人不该进入的小世界。
不听不看,是出于礼节,她认为应当这样。
但仅凭之前看到听到的那些,心头便有什么东西忽然涌现,一闪而过,她来不及琢磨。
究竟是什么呢?
狌狌镜没有这么贴心地给她留足时间去思考,过往仍继续回溯。
温暖烛光将李怀疏笼罩在范围内,银蝶成群结队飞到前方不远处,几只在左上,几只在右下,中间隔开一段距离,仿佛边角发光的窗框嵌在半空。
李怀疏起身,提灯走近,她站在“窗边”,“窗后”是枫树底下一幅临别之景。
花娉天资聪颖,心无杂念,至情至性,出生时便有卦师断言她将来或有登阶九重天的希望,如今九十九劫已过,最后一劫是情劫,她要去往人间。
出发那日恰好是花娓生辰,花娉照例送礼给她,顺道向她告别。
花娓虽然不舍,却晓得这是青丘狐族的必经之路,待来日她也会在人间走一遭,祸福难料。
“阿姊,你记得回来看我。”花娓负剑在后,身姿挺秀,出落得越发标致,气质也不一般,用花烬的话来说,小妹生了张很受女狐狸喜欢的脸蛋,但她眸如覆冰,对母父都冷言冷语,只有面对花娉才雪融冰释,春风一渡。
花娉笑她思虑深重,成天作这些无意义的假设,温柔道:“人间有什么值得我流连忘返?自然会回来看你。”
金乌垂在天边,移至树梢洒落一地碎金,时间还早,花娉走到枫树下席地而坐,摘了草叶绕在指尖,叫花娓耍新学的剑式给她瞧瞧,边瞧边鼓掌喝彩,从小到大,她对花娓总是不吝赞美,瞧着瞧着,却困得睡着了。
手腕翻转,收剑入鞘,花娓朝她走去,也同她一样倚着树干坐在地上,肩挨着肩,想了想,又变出尾巴,毛毯似的掩盖着她。
花娓已生出第八条尾巴,她快成年了,也快要到人间游历,从前并不觉得这十几年的差距有多遥远,等到要与花娉分别时才生出浓烈不舍,她悄悄握紧花娉的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愿——
姐姐此行顺风顺水,顺顺利利……
花娓凝视着花娉睡颜,看不够似的,许久许久,她似乎在心里狠狠挣扎了一番,最后却只是托起花娉送予她的丝绢,低头,浅浅落下一吻。
这方丝绢也是石榴色,眼熟得很,李怀疏目光落在自己手腕,灵台清明的一瞬,她忽然醒悟,明白九灵宫那一幕是哪里不对劲了。
她提起绢子一角,看了又看,也似画面中的花娓轻轻叹息一声。
花娉在人间的经历不像先前那般细致,常常是以旁人视角切入的只言片语,或是走马灯似的快速闪回。狌狌镜是花娓所属,她也许依着自己喜好对镜中保留的回忆做了改动,也许使用这面镜子需要媒介,而在花娉身上发生的事情毕竟非她亲历,也就难以悉数展现。
但仅仅是这些摘除细节的事实呈现便足以令人恼怒至极,李怀疏越到后面越不禁拧眉,终于明白李氏何以被老国主怒下血咒,又何以只牵连族中男子。
李侪是赵郡李氏的远支出身,在益州有些家底,他弱冠之龄便为自己博得功名,深受同辈艳羡,生得英俊,行止潇洒,时常出没于歌楼舞馆,所过之处掷果盈车,他与花娉便是在江上船舫相识,他不晓得花娉狐族身份,只是单纯欣赏她能言善辩,才学渊博,丝毫不输男子。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很快便产生了感情。
花娉每年都会在花娓生辰那日为她精心备礼,或是铸造神兵的玄铁剑胚,或是用千年冰蚕所吐蚕丝织成的丝绢……
又一年生辰日,花娓苦苦等候,花娉却久等不来,直至半夜,她姗姗来迟,所带礼物是在人间供不应求的见风消,听说好吃得很,她没舍得吃,都留给花娓享用。
花娉好言与花娓道歉,却被妹妹洞察她情态毕露,索性坦白自己已与人间一名男子相爱。
花娓不要见风消,只要花娉与那男子分开,花娉不愿,笑说自己九十九劫已过,情劫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又何必分开?
花娓抿唇不语,花娉临走前向妹妹索求一抱,花娓杵在原地不动,花娉便自行上前抱住了妹妹,将见风消喂进她嘴里,千言万语俱都凝在渐渐起潮的眼眶中,到底还是离她而去。
青丘国有令,为免狐族祸乱人间,狐族不可与凡人相爱,更不可与凡人生子。
花娉此举无疑叛出青丘,回归故土无望,花狩身为国君当作表率,狠心下了驱逐令,更称天下狐族皆可捕杀,以儆效尤。
花狩先是君主才是母亲,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毫不意外,花娓成年后亲自到人间寻找姐姐,怎知花娉已经命陨魂消,她有心报复,始作俑者却都死了。
其实李侪之母一早为他订下婚约,是门当户对的温姓女子,李侪受够父母约束,又难得遇到自己心仪女子,不想按部就班了此余生,也不想彻底与父母翻脸,决意瞒下这事,待时机成熟再向两方坦白。
花娉其时已为李侪诞下一女,李侪将她母女二人安置在一处青瓦民居中,地处隐蔽,每隔数日便会前去探望,他原想添置几个贴心的仆人,却被花娉婉拒,他心中有愧,这种小事便不再执意,一切听从花娉的意思。
岂料母亲察知他行踪诡异,派人去查,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到了花娉所在。
人狐杂交本就违背血统,花娉毁了自己的命丹才终于有此一女,她生产后元气大伤,藏不住尾巴,被气冲冲闯进屋中的李侪母亲亲眼目睹,老妇人大惊失色,险些昏死过去。
李侪母亲口口声声狐妖邪祟,还庆幸自己做足了准备,从她身后大步走出几个蹩脚道士,符箓扔了一大把,桃木剑刺这刺那,花娉深感自己受到侮辱,拥婴孩入怀,冷眼以对,青丘一脉少说也是半个神族,被这些无知凡人视作什么了?
不久后,李侪闻讯赶来,他也被花娉的狐狸尾巴吓到了,不听她解释,在母亲的提醒下回忆起往昔相处细节,竟也质疑起花娉身份。
这对母子急火攻心,口不择言,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花娉这才晓得婚约之事,原来自己一直被深爱之人瞒在鼓里,她泪流满面,心生无限懊悔,却也深知自己再难回头,仰天大笑起来。
李侪看她模样越发妖异,恐惧得很,屋里屋外翻找一通,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剑,笔直刺入这只“狐妖”心口。
花娉命丹已毁,与肉体凡胎无异,失血过多,很快便气息断绝。
……
将这些事情看在眼中,李怀疏慢慢滑跪在地,狠狠握拳,恨得眼眶发红。
过不多久,李侪迎娶温氏为妻,温氏怕丈夫再造杀孽,也想替他积福,偷偷将花娉遗留在世的女儿养在后院,婚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产下一子,也不知是报应还是什么,先是李侪死于郡守赴任途中,孩子夭折,温氏伤心过度,也随之而去。
花娓将孤苦无依的小外甥带在身边,返回青丘,也为整个狐族带来了花娉的死讯。
全族震惊,花狩正值盛年,却一夜白头,对花娉与李侪之女无甚好脸色,头尾两处生辰钉扎下,封锁狐族灵力,便命人将她遣送回人间,更给李氏一族下了血咒,迫害阖族男子,使其子息凋零。
有一日,花娓走到与花娉话别的枫树下,亲自为她立了个衣冠冢,之后那里便成为了她常待的地方,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喝着浊酒,任由霜雪满头。
一年又一年过去,花娓渐渐发觉关于花娉的记忆已不大清晰,她找到师傅,询问可有法子解决。
“九灵公主已身陨,自她去后,花狩国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如果这般沉湎下去,又对得起谁?”女冠命花娓拔剑,但凡赢过半招便告诉她。
花娓木然应下,那柄剑锈在鞘中,根本拔不动,她弃剑在旁,沉默一跪。
女冠很是失望,叹息道:“狌狌聚群而居,口吐人言,能知往事,拘得几缕精魂或可如意,但狌狌行踪不定,你尽管去寻罢,且看天意如何。”
“我听说你九十九劫已过,剩下最后这劫也是在人间,不要荒废光阴,趁此机会将两件事一并了结。”
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女道士在雪道上留下远行足印,花娓跪地不起,望着衣冠冢,目光空洞,她从未觉得青丘的冬日这般冷过,寒意如附骨之疽,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
李怀疏看她双肩剧烈颤抖,也深感肺腑如刀割,捂住胸口无声落泪。
女冠不知,她在镜中待了这么久却晓得。
花娓哪还有最后一劫,能为她题解风月那人已埋黄土之下,余生难见。
作者有话说:
苦苦的,是谁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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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望海 ◇
数千年前, 整个青丘被狐族先辈合力抬至半空,云雾遮掩,潮来潮去, 受此影响,平日在陆地所见风景也变得大为不同, 年复一年,终于形成浮浪涛天, 青峰似剑倒悬, 霜雪与绮云共存, 天上地下仅此一处的景致。
其中一处奇景名曰望海崖,李怀疏从狌狌镜内出来后便被婢女引领前往。
离开九灵宫便再无阵法护持,想必花娓早作叮嘱,婢女手捧厚实的大氅为身体虚弱的客人披好, 又奉上手炉, 这才迎风而行。
李怀疏怀揣暖炉走在路上, 想着镜中诸事, 心中久久未能平静,望海崖处似有暖意升腾, 此处起风不是在呼啸肆虐,倒像是驱寒送暖,崖边所栽桃柳嫩芽萌生, 花苞初绽, 范围之外却仍寒意彻骨,雪片纷飞,稀奇得很。
婢女将人带到, 向年轻的君主默行一礼, 自如离去。
花娓静立崖边, 所着王服用金丝银线勾勒着青丘图腾,浓云在她周身不知疲倦地穿梭浮动,恍惚望去,只觉得肩背所绘栩栩如生的狐狸将要破云而出,她周身云空浩荡,霞光涌现,狐尾翻云卷雾,仿佛神迹临现,这般颇具神性的场景令人心生敬仰。
再联想李侪与其母亲受民间话本影响,先入为主地误以为九尾花娉是狐妖,又惊又惧,刹那间便忘记往昔情意,一剑杀之,最终造成一系列覆水难收的惨剧,实在可悲可恨。
鞋履踩在雪道上,发出清脆声响,花娓听见身后动静,并未回头,口中淡淡道:“事情全貌,你已然知晓。”
“嗯,那盏灯笼被我忘在殿中了。”李怀疏步伐忽而一顿,她做事周全谨慎,很少有丢三落四的时候,适才身临其境,终于知道来龙去脉,直至现下仍心绪纷杂,不知该以何态度面对花娓,这才有此遗漏。
花娓宽和道:“这倒没什么,南海鲛族经常进贡鲛油鲛珠,那盏灯笼在幻境中起驱障之用,在人间却无奇效,或可安神助眠,你如果喜欢也可以带回去留作纪念。”
“多谢狐君好意,但我愧不敢受。”
石榴色丝绢系在腕间,霞云穿过,风来自动,恰是某年花娉赠予花娓的生辰礼,只是光阴流转,不再簇新。暖炉在怀,李怀疏腾不出手去解开,只是抬臂向她,道:“灯笼可以随意予人,这丝绢狐君还是好生留着罢。”
花娓侧头向李怀疏,清晰见到她眼中泪痕残存,好似之前哭过一回,垂眸向那绢子,捻指一笑:“你也是心软之人,怎会轻易动容伤心?我既然能虚设一个真假莫辨的盐海之尽,焉知我不能编造故事诓骗你?”
“事出皆有由头,狐君虚设盐海之尽是为考验我对妹妹有几分真心,花俟又是否信错了人,狌狌镜内剖心沥血,桩桩件件睹之心痛如绞,以致自己不敢面对,只是为了骗我?未免大费周章。”
花娓自袍袖中张开手掌,刹那间,丝绢物归原主,她摩挲着其中纹路,条条经纬皆熟悉得能在心中默画,闭着眼道:“如果不是花俟将你带到青丘,我确实难以相信李氏除了李侪这样薄情寡义愚蠢无知之辈,居然也会有似你这般情深义重之人。”
李怀疏与弥因感情深浅,她已借盐海之尽得以一观。
当年花狩将襁褓中的女婴逐回人间,因李侪一家三口相继离世,益州李家日渐落魄,嫌女婴身世古怪,不愿收留,又恐弃在街头遭来天谴,思来想去便将这事回禀长安本家,主母倒是个好心人,同意收养,但因自己身体不好,便将孩子交给长媳康瑶琴养育。
青丘花开四季,人间数年,小弥因虽然仅在花娓身边待了一段时日,但花狩所下血咒早就灵验,是以主母无意间的善举一箭双雕,既为痛失几个儿子的康瑶琴送去慰藉,也使得失去亲长的女婴重获温暖。
康瑶琴原本育有一亲女,名为李怀疏,取虚怀若谷,花木扶疏之意,前者是对胸怀旷若山谷的期许,后者意指花叶繁茂,皆是美意,足见背后之用心,但不知何故,李怀疏与其父母俱都感情淡薄,不受珍视。
前有几个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兄长,后又有意外得来与母亲极合眼缘的妹妹,夹在中间的自己却时常遭受区别对待,处境尴尬,花娓认为在这等情况下长大的李怀疏不该是花俟口中所述那般毫无杂念,温良心善,才决意虚设盐海之尽,并在其中重现旧事,屡设心障,借以试探。
但似乎生来就有这样的人,无论遭受过怎样对待,无论命运如何刁难,内心永远澄净柔软。
幼时的李怀疏起初对妹妹十分冷淡,不愿抱她,不愿亲近,避而远之,还会在见到母亲对妹妹爱不释手时偷偷落泪。
年岁渐长,她们的关系也慢慢有了转机。
有一日,李识意坐着轮椅追逐蝴蝶,不慎跌倒,无论如何也爬不起身,李怀疏行色匆匆路过小院,犹豫几番还是选择走进院中将妹妹扶起,并唤人帮忙。
她那时约莫十岁,因兄长皆死,被迫成为李氏一族未来的府君,于是偶尔也会听父亲召唤去前厅会客,那日因这事耽误了片刻,去迟了些,被父亲斥责不懂礼数,她已习惯被父亲苛责,也不想显得自己与妹妹感情有多好,便懒得解释,安然受罚。
顶着烈日跪到天黑,直至晕倒,醒来便见到李识意在榻边熟睡。
女孩小小的脑袋就枕在自己手边,怎么也唤不醒,一问仆从才知她一直守候在旁,夫人软硬兼施都劝不动她回去休息,可是明明她体弱如斯。
大约从那时起,李怀疏想法发生转变,与其期待难有回应的父母亲情,不如珍惜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妹妹,她渐渐释怀,开始经常出入李识意所居庭院,给深居简出的妹妹带去一些时兴的小玩意儿,好吃的零嘴,给她讲故事……
李怀疏对李识意呵护备至,李识意也甘愿为李怀疏重回人间豁出所有,不是每段感情都能有等价的回馈,亲人之间亦是如此,她们说是姐妹,其实血缘远没有那么紧密,却不影响真心以待,互相付出。
花娓很难不想到她与花娉,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她不会愿意李怀疏走进狌狌镜,走进自己尘封已久的内心世界。
掌心贴着温暖的手炉,氅衣也很厚实,但这具躯体已千疮百孔,湿冷气息顺着皮肉啃噬入骨,李怀疏轻咳几声,柔弱道:“李氏门族起于赵郡,已绵延传承几百年,几经迁徙变动,散落各地的族人成千上百,自然什么秉性的人都有。”
她沉默一瞬,续道:“我这么说不是在卸责,好像李侪所为与李氏无关似的。我来青丘的目的有二——其一,弥因重塑肉身命魂聚拢需青丘出力;其二,解决李氏与青丘所结旧怨。”
其实还有第三点,花俟承诺过她的阴阳玉简,但她现下已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去索求此物。
“所以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是要为你家男子求情?”花娓略过其一不谈,反唇相讥,“在青丘以女为尊,别说死几十几百只男狐狸了,纵是死得再多些也是寻常事,好比在人间女子亦命如草芥,我以为你以女子身份掌权应当深感不公,力图改变现状。”
李怀疏张口欲言,却被冷风一呛,掩唇咳嗽了片刻,惨白的面容泛起不健康的潮红,她无奈自己受身体所累,不能如前世那般对答如流,只得慢慢道:“实不相瞒,我原先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曾是李氏府君,所谋所虑不是为我自己,皆是为阖族上下,其中自然包含族中男子及其妻女。”
“血咒牵累的看似只有男子,却因此多了无数孤女寡母,她们整日忧心忡忡,生怕失去家中顶梁柱,流落街头无人过问。我晓得谋生经营之事不是男子专属,但女子已习惯于依附男子,改变她们的观念非是朝夕之事,唯有徐徐图之,但等不到那日我便毒发身亡,后续进展实在力有未逮。”
“不是为男子,便是为这些平白受累的女子,我也想争一争。”
譬如那日在亭中口称要替父亲承受灾厄的李妍,她又何其无辜?
但这是从前的想法。
李怀疏低咳几声,眼睫颤动都很费劲似的,她四下望了望,缓步走到垂柳底下,细瘦的手腕往树干一扶,这才有了些气力说话:“来望海崖的路途不远不近,恰好够我好生想一想。”
“想什么?”
她顶着弥因这张肖似姐姐的脸在自己面前频频示弱,花娓屡起恻隐之心,跟以前对花娉常感心软的自己一模一样,看不过去,甩袖在她身下变出一张花枝缠绕的藤编小凳。
李怀疏道声多谢,坐下后,分析道:“欠债当还,天经地义,李侪欠下青丘的血债已以全家性命偿还,老国主所施血咒是否牵连太过……”
她话未说完却已引起花娓不满,小凳倏然被收回,她猝不及防之下径直坐倒在雪地中,因为不懂狐族灵力如何收放自如,受惊时九条尾巴乍现,重重甩向柳树,落了满头的雪屑青叶。
花娓冷冷看她陷入窘境,不欲出手相扶。
事发突然,李怀疏平静的面容倒是有一瞬的破裂,她手扶雪地,站不起来,两腿一软,索性坐在了自己毛绒绒的尾巴上,无奈道:“狐君且耐心听我说完。”
花娓给她一个继续的眼神。
满头满身的落叶雪渣,李怀疏浑身无力,懒得收拾,道:“老国主所施血咒也许牵连太过,事情已过去多年,事涉之人俱都身故,不如收回诅咒——这是我最初想法,确乎有我站在府君角度的私心。”
“知道事情全貌后,我却觉得我没有资格以所谓府君的名义出面斡旋,前尘事未了,我命已矣,本就不该由我来管,这是我来望海崖之前的想法,现在的想法又变了。”
花娓听罢,又变回小凳,见她不坐,便问了问。
李怀疏慢条斯理地捡着身上落叶,又理了理衣摆,装作坐尾巴坐得很舒服的样子,冷得拢了拢衣领,咳嗽几声,瞥一眼小凳,淡淡道:“我也有些脾气的。”
花娓怔了一会儿,却笑道:“可这具身体你有资格糟蹋么?”
“没有。”李怀疏摆摆头,又以笃定口吻笑道,“但这具身体你本来也不想留。”
花娓深深看她一眼,尔后点头:“没错,你是如何晓得的?”
“来青丘的路上与花俟交谈,她说自己并非九尾狐,成年也只有八条尾巴,多出的那条是你以天地灵草强行饲喂的结果,我大胆猜测,她恐怕不是青丘王室血脉。老国主膝下女儿死一存一,你不娶夫生女,即便来日传位于花俟,她亦生育不出九尾狐,那青丘狐族的血脉不是断了么?”
雪花纷纷落下,又慢慢融化,李怀疏平静的声音在玉树琼枝的雪景中更显清冷:“所以你需要我带着弥因的躯体来到青丘,你要毁了这具凡人污浊的身体,为弥因再塑造一具与其父另一半血脉毫无关系的身体。”
花娓但听不语,脸上笑意愈发高深莫测。
“仅仅是这样还不够,狐君继任国主之位不久,大权并未完全收归,要想弥因认祖归宗,恢复青丘王室身份,必须过老国主那一关,所以你还要解决老国主的心病。促使李氏与青丘冰释前嫌,只不过是你为了达成前一个目的不得不去兼顾之事。”
李怀疏说完,静候花娓反应。
过了片刻,花娓才缓缓道:“在将小甥女带回途中,我偶然拾得一只被遗弃的幼狐,捏住下颌,观其兽齿,竟似乎是阿姊与青丘决裂彻底离我而去那年出生,我心念一动便将其一起带回,并为她取名花俟,与她姑侄相称。”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你为她取名花俟,又在等候谁呢?”李怀疏眸中光彩黯淡,“花俟说你待她很好,晓得你惦念弥因,才愿意在人间为你奔波,却原来她做什么事情,又带何人回来,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花娓笑了一声:“你是说我在利用她?”
“待她好是真,利用她也是真。”李怀疏见她站在崖边,周身无枝可栖,也无人可以凭依,孤独寂寥,有感而发道,“是我离开权柄太久,忘记了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者如临深渊,再亲近之人是盾亦是刀,本就难以真心相付。”
花娓听她似乎深有感触,想起前几日被捉拿下狱的那位名唤孟春的宫廷暗卫,正欲相问,却有婢女传讯道:“老国主召见,请狐君带罪人一同前去。”
“罪人”蜷紧身子,狠狠打了个喷嚏,见到伸至眼前的手,不再犹豫,借力站起身来。
“走罢,你这么聪慧的人,临时陪我演出戏应该不难罢?”花娓道。
李怀疏曳着狐尾走路,笨拙如学步小儿,她怀抱暖炉,扶额道:“‘罪人’,老国主这般称呼我,我怕不会横尸当场。’”
“那便要看你造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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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心结 ◇
花狩所居在巍峨云宫顶端, 山峦重叠,桃林掩映,小潭中莲叶田田, 鲤鱼相戏而过,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踏入殿中却有清苦药味盈鼻,垂下纱帐轻轻飘动, 似挽人之柳, 那朱红的颜色鲜活艳丽, 却没来由地使人想起灵堂里的白幡。
这座宫室充斥着腐朽枯烂的气息。
老国主坐在高位扶额闭目,不知清醒或是沉睡,她白发稀疏,不胜簪钗, 仅以红金发带缠束在后, 脸上皱纹清晰可见。
青丘狐族身具神力, 若非命元将近, 老迈不堪,可以随意幻形, 以青春体貌示人,她却老态毕现,大约花娉之死比时间更有力地击垮了她的身心, 加速了她的衰亡。
“母上, 女儿已将罪人带到。”
花娓在阶下站定,将所挟之人重重掷在地上,看似用力, 其实暗中化劲, 悄无声息地减轻了力道。
以李怀疏克己复礼的性情来说,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愿失仪,但她软倒在地,挣扎几次都无力起身,更撕心裂肺地咳嗽不止。
好像在来这里之前便已经被花娓狠狠报复过似的。
花娓略有讶异,没想到她瞧着雅正斯文,演戏骗人却很有一套。
其实事实并非如她所想,李怀疏之前为了瞒住身份也演过戏,有些经验,且魂体受创,再度回到弥因这具身体产生许多不适,青丘严寒刺骨,她确实体虚至极,直不起身也不全是演的。
“我听花娓说,你原已经死了,因缘际会之下才得以重生,你这张脸便是娉娉女儿的模样?抬起头来。”
李怀疏依言照做,花娓也掀开眼皮朝她看去。
两道凡人与狐狸的目光交汇在一起,花狩余威犹在,眸光如电,似乎要将眼前这名李氏族人刺锥在地似的,但只一瞬,她眼中杀气退潮而去,本能地浮起少许温柔慈爱,再想掩饰已来不及了。
李怀疏以手支地,上半截身子稍稍抬起,与花狩相视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她听花俟提过花狩,在狌狌镜中也等同于观摩了花狩的半辈子,从花狩年轻时泽被青丘,深受狐族敬仰,连初次诞女都惊动天界遣派仙子前来祝贺,再到她对花娉寄予厚望,悉心培养,却也不失纵容宠溺……
花狩作为青丘国主,以狐族之利为利,以狐族之危为危,才会大义灭亲地对违反族规的花娉痛下驱逐令,但后来痛失爱女,也会仰天嚎哭,一夜白头,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见过她呼风唤雨,手腕强硬的模样,眼前这位退位寡居,身形佝偻的老人几乎无法与其重叠,李怀疏心中一阵唏嘘,暂时也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只是深感岁月无情,造化弄人,甚至觉得她年老孤苦,余生已无展望,十分可怜。
“你笑什么?”花狩冷冷发问,她曾经权倾青丘,统领一方,自然无法忍受一介弱小凡人向自己投来些许怜悯目光。
李怀疏垂眸,流露出怀念神情,边咳边道:“见到您,便想起了我两位祖母,一如您见到我这张脸,便想起了九灵公主。”
“你这般出身,又有何资格提她?”
花狩怒目相视,翻掌一卷,手边杯盏水液与茶叶分离,凝作一条冒着冰寒气息的长鞭,甩在空中蜷为蛇形,积蓄着磅礴力量,凶狠朝底下凡人咬去。
速度之快,李怀疏只察觉劲风袭面,好像大雪忽落,殿中一下子冷了不少,但她来不及作何反应——即便反应过来,以她现下走几步便气虚气喘的情况来说也躲不过去,可如果切切实实挨这一鞭,她恐怕真会横尸当场。
花娓不知几时出现在她身前,虽纹丝不动,但那鞭子甫一触碰到她便雪化冰融,将衣襟泼得半湿。
她是青丘国主,却也是花狩的女儿,王位还是从母亲手中继承得来,此举无疑令高坐上首的花狩吃惊意外,也深感自己权威受到冒犯。
她双眉拧紧,正欲发作,却见花娓拂了拂衣服袖口沾到的水,以轻蔑的眼神垂视身后之人,冷然道:“母上有怜悯之心,下手太轻,依女儿之见,不如将她押至刑台,剜其眼目,割了双耳,斩断四肢,抽筋剥骨,再引来天罚,灭其魂魄。”
“如此,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李怀疏虚弱地伏在地上,越听到后面越是愣住,花娓这番提议煞有介事,她都要怀疑真假了。
“咳咳咳……”她紧紧揪着散开在地的衣摆,仍止不住地咳嗽,咳得面颈浮起血色,好像命数将近似的。
花狩面色阴晴不定,见她气若游丝,心中疑惑愈深,握着扶手向花娓问道:“生辰钉过了时限,弥因狐族灵力已然苏醒,从前身体所受限制也一并解除,她既占用了弥因的躯体,又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自己仅对她说过一次弥因的名字,她却牢牢记住,明明惦念得很,只是心结未解,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花娓又添了几分说服成功的信心,将李怀疏如何去的无尽墟,如何熬受厉魂鞭,又如何魂体未愈便匆匆赶至青丘一一道来。
“有趣,青鸾给的眼翎只是锦上添花,改变不了你血肉之躯的事实,天神杀你犹如捏死只蚂蚁般简单,还妄想逆天而行。”花狩神色稍霁,虽指出她不自量力,话语间却依稀有几分赞许。
李怀疏喘息艰难,揪着衣服的十指用力得青白,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亦有不得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后果惨烈,但至少向前踏过一步,将来想起时也不会后悔。”
“再来一次,我的选择也不会变,让您见笑了,我就是如此倔强顽固之人。”她自嘲一笑,又抬头,隔着额前散落发丝向花狩望去,这道坚定的目光熟悉得令老国主恍惚了一下。
惊闻花娉死讯,她不仅一夜白头,更是日日以泪洗面,几乎将眼哭瞎,经医官几番医治终于救回视力,但双眼覆上了一层薄薄眼翳,阶上阶下这段距离并不算远,仍需灌注少许神力才能清楚辨识来人面容。
换言之,花狩其实没有看清李怀疏模样,只是有个大概轮廓,也就不存在所谓的睹人思人,她这刻的精神恍惚全是因为想起了花娉叛离青丘那日情形。
花娉素来对母父孝顺,却为了一个男人违背母命,不惜舍去自己青丘公主尊位,与母亲大吵一番后出走,她的固执决然同李怀疏如出一辙,仅是这样倒也没什么,花狩是想到了自己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却不去阻止。
因为她知道花娉的情劫原本就是在人间,就是关乎这个叫作李侪的男人,她觉得这是既定之事,无可转圜,过得去更好,过不去也是花娉理应承受的命运。可她气头上完全忘记了一件事,宿命面前万物平等,高高在上的九灵公主应了苦果也是会死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将来想起时也不会后悔……”花狩低声复述,又重复着呢喃了几遍,她平生雷厉风行,少有懊悔的时候,今时今日终于尝得是怎样一番滋味了。
花娓负手而立,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良久,花狩才很是疲惫地揉了揉额心,道:“厉魂鞭可不好受,你这副魂体想来受创严重,才会与弥因的躯体相斥,不在冥界好生将养修复魂魄,赶来青丘作甚?”
“弥因受我所累成了具游魂,冥府无法将其收归,唯有青丘有法子可以为她重塑肉身聚拢命魂,我来恳求老国主,求您认回弥因,救她一命。”言罢,李怀疏当真叩头求她。
花狩却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为了你家那些个死于血咒的男子来求我,竟只是为了弥因?”
“事非我所为,求得您原谅的人不该是我,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要为这事求您也得有条件可许,但我如今连躯壳都是占用弥因的,又拿什么条件许您?总不能是我自己罢?未免脸大。”李怀疏苦笑一番,顿了顿,又道,“只是……老国主如果愿意认回弥因,或许也就愿意放下过去了。”
花娓望向母亲,花狩并未说什么,闭眼道:“我乏了,弥因的事明日再议,先退下罢。”
她身旁两侧婢女放下竹帘,花狩疲倦不堪的面容消失在帘后,花娓默然转身,扶起李怀疏,一道向殿外走去。
走出宫室,仍然没有婢女追来,花娓心中久悬的一颗石头终于落地,她松开掌中冰冷的手,向李怀疏道:“回去准备罢。”
李怀疏似乎冷得不行,呵气成雾,虚弱问道:“老国主这是应了么?”
“嗯。”花娓将暖炉递给她,唇边挂笑。
李怀疏道:“我要回去做什么准备?”
“吃好睡好,我叫人送去的补药也一一服下。”花娓看她的眼神有些凝重,“要先将你的魂魄驱赶出来,才能毁了这具肉身,驱赶的法子会很痛,怕你熬不住。”
李怀疏捻了捻指头,虽然听得心头一颤,却故作轻松道:“还好,我这人并不怎么怕痛,借弥因躯体苟活,汤药吃得多了,也不大怕苦了。”
“那怕什么?”
“怕……”她随着花娓走出廊下,步入一片白茫茫雪景中,心血来潮地伸手去接雪花,“不晓得这个时候人间入冬没有?我怕的是又像去岁一样,无人陪我看一场雪景。”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两章回人间,摩拳擦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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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宿命 ◇
次日, 花狩又单独请李怀疏过去谈话,这次的称呼客气许多,不是罪人, 而是客人。
花狩最想手刃之人其实仅是李侪,可恨他先命丧黄泉, 叫她满腔怒火无从发泄,这才牵连了李氏一族男子, 都说恨意日久弥深, 可爱意也未必消减, 对活到这个岁数的花狩来说,与其隔靴搔痒般报复无关之人,不如想办法弥补落下的诸多遗憾,彻底从过去走出。
花娉是她生命的延续, 弥因又是花娉生命的延续,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聊以慰藉的替代呢?
其实倒回去想想也不难发现, 花狩当初仅以生辰钉封存弥因狐族灵力, 而不是彻底毁其命丹,本就是为她自己也为弥因留了一线生机, 只是她任国君多年,所言所行俱都覆水难收,顾及身份颜面, 这才一直难与自己和解。
花娓与李怀疏昨日演的那出戏几无破绽, 却也被花狩识破,是因为这些年花娓背地里的小动作也不曾瞒过她,她懒得戳穿, 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顺着花娓递过来的台阶走下去, 不至于丢脸, 也能顺理成章地认回弥因这个流落人间的青丘遗脉。
“你家血咒该留该解,你如何想的?”花狩倚在榻上闭目浅眠,懒洋洋抛去一道难题。
窗外有雪光投来,照亮她半边面容,也衬得垂落榻边的狐尾赤红,但毛发粗糙光泽暗淡,一如六七十岁的老人,饮食再精致也无法避免发齿疏落,她这个岁数本来就应当颐养天年儿孙绕膝。
可依青丘族规,她的两个儿子不能住在国都,也就不能陪伴在她身旁,花娉一死,仅留下一个花娓,她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却也是新君旧主,被太多亲情以外的东西裹挟,关系没有那么纯粹。
称孤道寡大半生,命运捉弄之下,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李怀疏垂眼道:“一切听您吩咐。”
花狩似有不解:“你昨日才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尝试过努力过便不会后悔,怎么如今不为自己的族人争一争了?”
“忤逆天命,使人间免于兵灾战乱,是不可为之事,但我手握权柄,食民俸禄,忧天下之忧是分内职责。劝说您改变主意,使李氏阖族子息繁衍如常,亦是不可为之事,前世身为府君,这也是我分内职责,但现下提这些却不大合适。”
花狩愿闻其详道:“为什么不合适?”
“九灵公主并未死而复生,铸就的错误依然存在,我拿什么条件与您谈和?此其一。”李怀疏落眼于茶杯,注视水面上自己轻轻晃动的倒影,轻声说道,“弥因清醒在即,记忆也会随之复苏,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青丘必然会有许多疑问,你们也会逐一为其解答。”
她边饮茶边道:“如果我这时向您提议解除血咒,您答应还好,如果不答应,待来日弥因知晓这事,她毕竟长于李氏之手,多少与家中有些感情,届时非但自己左右为难,还会与您生出嫌隙。此其二。”
花狩闻言一笑,奇怪道:“这么说来,眼下不正是要挟我的极佳时机,你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君子当行磊落之事,再者……李氏有错在先,更不应当钻这种空子。”
花狩疑道:“君子之称在人间似乎是男子所属。”
李怀疏将暖炉抱在手中,静思片刻后,淡淡道:“人世间多数美誉属于男子,可仅我平生所见,他们许多人配不上这些赞美,他们一面享受男子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所有便利,生来便有读书做学问的权利,一面心安理得地将女子困于闺阁后院,连考取功名的资格都没有,更以争风吃醋,见识短浅等言语贬之辱之,使这些女子以为自己真的能力不足,只配做妇人之事,唯父唯兄唯夫唯子之命是从。”
“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所有品行端正之人都堪为君子,这等美誉不应是男子专属。”
花狩晓得她前世被人毒害,阳寿已尽,慨然道:“你如果还在世,倒是能为世间女子谋些福祉,可惜了。”
李怀疏淡笑不语,心中有些犹豫,思索一番,还是放弃索求阴阳玉简。
“我与你明说罢,血咒这事不合规矩,也给冥界添了不少麻烦,天尊明里暗里向我施压过几回,我固执己见,不肯让步,连累青丘被罚没春秋二季,炎热酷暑与严寒冬日这才长得望不到头。”花狩扶额叹道,“你说好不好笑,我英明一世,凡事皆以青丘为先去考虑,到老时反倒任性而为。”
李怀疏安慰道:“老国主情深义重,是狐族之福,如果连女儿惨死都无动于衷,又如何指望这般薄情寡义之君为民执政?”
“你们人族惯会拿这些话哄骗。”花狩笑道。
气氛见缓,不再是昨日那般剑拔弩张,李怀疏也笑道:“您说是便是罢。”
她跪坐于席,面容被身旁所燃鲛灯照亮,虽则身形清减,但从轮廓依稀瞧得出原本的鹅蛋脸型,不言不语时,那股平和之中内敛锋利的感觉淡退不少,花狩见之心念一动,朝她招手道:“孩子,你近前来,到我这里来,让我好好瞧瞧弥因的模样。”
李怀疏应一声是,扶着桌案慢慢起身,缓步走上高台,像年幼时依偎在祖母身侧那般跪在花狩手边,花狩以枯瘦的双手捧起她的面颊细细端看,不一会儿便依稀有泪光闪烁,颤声道:“你与我说说,弥因是个怎样的孩子?”
“好。”
关于弥因的事太多太杂,李怀疏不知从何说起,恰好有几件趣事在这堆纷杂的记忆中冒出头来,她便说给花狩听,还怕自己说得不够好,边说边补充细节,却见花狩听得十分入神,好像在透过弥因的面容想着另一个人,于是又继续在风雪声中叙说过往。
“好孩子,先说到这儿罢。”
李怀疏以为她累了,花狩却稍稍支起身子,握住了扶手,摆出一副将要会客的姿态,她眯着眼睛望向殿门,那里什么也没有,其实她神通向四面八方散开,已经察觉到花娓气息正向此处靠近。
“我可以解除血咒,但你家之前死去的那些男子已魂归九泉,世人关于他们的记忆也停留在死的那刻,诈尸还魂,就要篡改这么多人的记忆,实难做到,只能让他们在冥府待到与籍册相吻合的时候再灌孟婆汤,再投胎往生。”
“今日你来之前,我已将这事禀明天尊,天尊没想到我会同意解咒,这般做法算是各退一步,他也同意了。”花狩闭眼道,“时隔多年,我是该放下了,你这便回去罢,身体不好阖该早些休息。”
李怀疏走后不久,花娓果然提灯入殿。
“我并未召你,因何前来?”花狩神色复杂,却又不忍过多苛责花娓,她知道这个孩子对花娉的感情不比自己浅,且对她当年做法亦颇有微词。
花娓将灯盏置于足边,屈身行礼,尔后道:“七日后,我欲为弥因行换体安魂之术,也会在那时恢复她的王室身份,还望母上出面主持大典。”
“换体安魂之术……此等秘法需以鲜血驱动,成功以后她体内也将流淌供血之人血液……”言至此处,花狩忽然醒神,牙根紧咬,发出咯咯声响,她握紧扶手,低声斥道,“你疯了!”
灯盏散发出暖黄光晕,温暖地笼罩着花娓面庞,她低头一笑,平淡的话语听来却使人胆寒:“我是疯了,还疯得有些迟,如果早些发疯,阿姊说不定也不会死。”
花狩倏然一阵心痛,她紧紧攥着扶手,呼吸忽短忽长,胸口起伏不定,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难听声响,她眯眼望向阶下,花娓本就与花娉生得相似,恍惚之间,这姐妹更似合二为一,眼前这个女儿似乎是花娉,又似乎是花娓,她认不清,狠狠地甩了甩脑袋。
“您首胎产下阿姊,尾胎产下我,我与阿姊本就是同根所出,又同为女子,生来便拥有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连两位兄长都比不过。弥因身上有阿姊的血脉,也应当有我的血脉,阿姊与我血脉相融,终于成就青丘下一任血统最纯正的国主,有何不妥?”
言罢,花娓笑声不止,提起地上灯盏便决然离去,殿门豁然而开,大风灌入,她顶风前行,长发狂乱地走进雪夜中,举止如鬼魅。
花狩半生心血尽付于花娉,对花娓素来疏于管教,她不晓得这个孩子究竟是几时对自己的亲姐姐生了绮念,狐族不似人族讲究什么伦理纲常,花娓此举也称不上行为疏狂,但确实令花狩十分意外。
弥天大雪下了整夜,风声呼啸,掩盖了殿内痛悔不已的低泣。
余下几日,李怀疏都在九灵宫中度过,花娓差婢女送来什么她便吃什么,补药再苦也仰头饮尽,因为畏寒,她也不大出去闲逛,有时立在窗边发呆,有时吹笛消遣,更多时候是倚着书架席地而坐,翻书度日。
这样平静且无聊得有些漫长的时光令她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她身中拢香之毒,求沈令仪将自己下狱而不得,反被不明不白地软禁在甘露殿,整日便是睡觉下棋,吃药扎针,下棋睡觉,扎针吃药……
“大人。”
又是好几声“大人”。
谁在唤她?李怀疏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皮,夜里黑,视物不清,她掌灯向前,照亮女子面容,仔细瞧了片刻,才轻声道:“是你。”
玄鹤卫天字一甲首位高手孟春,从前是泰安公主府暗卫,她们算是认识。
孟春着一身轻便的夜行衣,腰间不见用来悬挂暗器囊袋、佩刀佩剑的革带,皇城有缴械方可入内的规定,青丘国都亦不外乎,她遵照沈令仪吩咐借由谢浮名的渠道闯入青丘,很快便被负责巡防的狐族士兵逮个正着。
人力自是敌不过神力,她入狱已好几日,经花娓一番提审却被安然释放,只是在狱中吃不好睡不好,形容有些狼狈。
“你如何与花娓说的?”李怀疏抬手替她将散落额前的发丝别向耳后。
孟春没有见过她重生以后的模样,但如此平易近人的举动一下子将记忆带回从前,心无设防地道:“我自然坦诚相告,陛下命我护佑大人左右,我入青丘并无其他想法。”
闻言,李怀疏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会儿,孟春困惑道:“大人笑什么?我晓得此处为神境,武艺再高超之人在这里也跟废物没什么两样,但我已经尽力了。”
“不是你的原因。”李怀疏温言道,“我是笑她,她怕我身遭不测,便派遣你来这里提醒青丘国主——我是她要保护的人,不可以轻易动我。”
她口中的“她”不作它想,正是沈令仪。
手边没有佩剑,孟春习惯性地摆出持剑姿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我不在人间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
孟春见她欲起身,便近前扶了一把,口中继续道:“先是昌邑王莫名其妙死在鹿池……”
“你说什么?”李怀疏好像听不懂人言,如溺水之人般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惨白着脸问她道。
孟春这才想起她原是昌邑王沈绪的太傅,是他的老师,似李怀疏这样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性格,即便沈绪之死与她无关,她也会揽责在自己身上,翻来覆去地用无数个假设推翻既定的事实,反复折磨自己。
浅色的瞳仁泛着渴盼的光,李怀疏希望从孟春口中听到她想听到的答案,适才只是听错而已,沈绪没有死,依然好生地待在鹿池做他的闲王,但等来的只是孟春缄默的面孔。
“太傅说过,要以命保我安安稳稳退位。”
五脏六腑像被这句突然忆起的话重重碾过,宿命转动的齿轮声似乎清晰地响在耳畔,李怀疏苦涩一笑,从孟春的搀扶中跌落在地,她几乎握不住烛台,歪斜溅出的蜡油烫到了她的手背,她浑然未觉,捂住胸口艰难喘息,眼中似有水光划过。
孟春伸手过去,又收手回来,笨拙道:“大人……”
她不知如何相劝,心性坚韧之人偶尔流露脆弱不可支的一面,会使旁人觉得莫非天当真塌了下来,居然连这样的人都承受不住。
过了许久许久,李怀疏终于抬起头,哑然道:“孟春,我要再活一世,我要回到人间,回到她的身边。”
明知不可为之事,她仍要为之,除非身死,不肯罢休。
作者有话说:
谢浮名和弥因的故事放到了番外,下章回人间
第85章 玉簪 ◇
建宁三年冬, 端州武源县。
年关将近,各州各地都有自己迎接新年的习俗,别说南北差异悬殊, 就连毗邻地方也不尽相似,这些习俗或是近年时兴, 或是久远得无人说得清由来,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 反正不管怎么过, 都是奔着辞旧迎新, 岁岁平安的寓意而去。
城内摊贩吆喝叫卖着各式年货,摆出来的还是一样的东西,但集市一改从前人潮汹涌的盛景,反而冷冷清清, 即便有人在摊前停留, 也多数是过过眼瘾罢了。
从建宁元年秋与乌伤开战起, 至今已逾三年, 虽然最近频有捷报传来,但战乱当头, 这些百姓都揣紧了银子不敢用,用也要用在刀刃上。
“阿娘,花花——”
“大过年的买什么白花?去山上摘几枝红艳艳的腊梅不喜庆?瞎胡闹, 走走走!”
本来生意就不好做, 小贩一听便火了,脖颈涨红地冲那对很快走远的母女吼道:“不懂瞎说什么,待会儿替我将客人都赶跑咯, 这玉簪花……”
倏然来了个妙龄女郎, 穿一身棉服, 又在外面披件披风,很畏寒似的,她弯腰蹲下,伸手到篮中挑拣花枝。
小贩起个大早新鲜摘的玉簪花,又时不时洒水养着,花瓣如薄纱,点缀着几滴清透水珠,本就淡雅清丽,她五指白净纤细,凑到花前也毫不逊色,更添几分欺霜胜雪似的景致。
说来奇怪,她衣服齐整干净,但用的不是什么好料子,想来出身一般,这挑拣花枝的动作也与常人别无二致,偏就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小贩怔了半晌,才殷勤道:“嘿嘿,小娘子要买花么?你可别听那妇人胡说,在咱们武源县内这玉簪花可大有来头。”
他还待娓娓道来,女郎却拢了拢披风,垂眼道:“我晓得,陈悬清。”
陈悬清是嘉宁年间人士,也是端州有史以来首位女县令,她在任期间清正廉明,没办过一桩冤假错案,有升迁机会却屡屡敬谢不敏,一辈子扎根在武源,为民谋福祉,也终生未婚嫁,更将所有财产捐给了善堂。
因她生前最喜玉簪花,老百姓求神敬神却也喜欢造神,便为她编了个玉簪花神转世的故事,自她去后,武源县就有了过年迎玉簪花进宅驱除邪祟的风俗。
但时过境迁,历史又是由后人书写,就像嘉宁帝功绩总被抹黑似的,之后武源县的县令为了消除陈悬清的影响也煞费苦心,所以适才那妇人不知道玉簪花的风俗也不足为奇。
“我瞧着小娘子不像本地人,却听过陈县令事迹,真是见多识广。”
“陈大人青史留名,岂能不知,我今日有事要办,你明日还在么?”
在是在,但迟则生变,生意人也懂这个道理,小贩立即道:“哪用得着明日,小娘子不妨留个居处所在,待会儿我给您送过去。”
女郎从善如流地应了这事,边告诉他,边扶膝起身,有条不紊地说:“如果家中无人应门,你便放到邻舍处,就是开了间私塾供女儿读书的邓秀才家。”
她骨架纤细,面容苍白,瞧着不像有福之人,出手还算大方,指着脚边一篮子的玉簪花,说这些都要,小贩喜不自胜,搓着掌心去接银子,却无意间瞥到她层层叠叠的衣服中掩藏的青色官服,咋舌道:“大,大人……”
女郎将银子抛给他,匆匆离去,乌发薄肩的背影被冬阳长长地曳在地上,更显得瘦弱,小贩望着她消失在视线尽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武源县几时有了女官?
至傍晚时分,城内最大的酒楼有人包席,东道主是富商刘远山,他设宴款待县令曲进宝,又拉来几个友人作陪。
楼内鸡鸭鱼肉接连上桌,美酒一坛又一坛,有丝竹管弦之声,也有伶人踏歌起舞,楼外花树张灯结彩,却徒有一片辉煌,树下乞儿衣衫褴褛,唇色发青,几乎要冻死在街头。
刘远山道:“今年又仰仗曲明府相助了,来,我敬大人一杯。”
年底田产清算,各州刺史交叉督办,来年就以上报数额按比例缴税,听着章法严格,其实里面可钻的漏洞很多,譬如曲进宝替刘远山偷梁换柱,十亩田仅量作一亩田,也仅做一亩田的账目,上下通个气,各有利益可图,没人会揪着不放。
“说来也巧,今年负责督办端州的刺史方庭柯是我的学生,她素来敬重我,这事本来也好办。”曲进宝端起人师姿态,果然引得席间众人连声吹捧,他笑得愈发开怀。
这时却有个不长眼的出声破坏气氛:“但我听闻方庭柯府中有个幕僚,不知怎么很受青睐,方庭柯大事小事都带着她,也放权予她,她拿着鸡毛当令箭,得罪了许多人,也将许多尸位素餐之人踹下了官位,去岁还被破例升为长史了。”
“如果这次方庭柯也带着她来了端州,那曲明府与远山兄还是小心为上,不可大意。”
曲进宝不悦道:“一个长史而已,我以为多大的官,她得听方庭柯的,方庭柯又得听我的,你怕她作甚?”
那人讪笑一声,不再继续,刘远山几杯酒下肚,脑子倒还清醒,问他道:“这人什么来头,你清楚多少?是人总有软肋,或为名声或为钱财或为酒色,给她便是。”
“她声名起得十分突然,没头没尾,好像从天而降似的,无人清楚她的来历,只晓得她名唤李怀疏。”
曲进宝大惊失色,手腕一颤,筷子都夹不动菜:“李怀疏?”
“不是同一人,她名淳,表字怀疏。”他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解释道。
曲进宝摸出帕子擦汗,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不是便好,不是便好。”
刘远山笑道:“李怀疏死了也有几年了,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这等遗祸国家之人连牌位都没有一个,哪来的机缘借尸还魂?又不是皇亲国戚要避其名讳,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不过是表字与名雷同,曲明府何至于这般?”
“你没经历过哪会懂?”曲进宝扶着桌案,苦笑道,“先帝还在的时候,有一次端州发大水,她与泰安……咳,她与陛下一道奉旨赈灾,随行的河工非说堤坝有问题,她亲自翻查账本,比对条目,不眠不休好几夜,端州所有县令都被叫去询问,一个字眼也不肯放过,害我脱了几层皮。”
刘远山还欲说些什么,忽而听得一阵快将楼板踏破的脚步声,蓄着山羊胡须的小老头上到二楼,径直走至曲进宝身侧,附耳絮语,曲进宝脸色一变,放下筷子时又故作轻松,拱手道:“县衙来了份文书等着处置,我先走一步,列位吃好喝好。”
这小老头是曲进宝手下县丞,出了酒楼,两人翻身上马,带着十几个衙役直奔郊外而去。
曲进宝为刘远山做的假账,但商人无利不起早,为官者也城府颇深,平时称兄道弟,背地里却界限分明,与虎谋皮也要为自身考虑,是以所有账本都留着影本,存放于他在县郊购置的一处田庄里。
县丞匆忙前来是告诉他,那处田庄被个弱不禁风的女郎带人围了。
到田庄时,天已全黑,曲进宝被马颠得屁股疼,趔趔趄趄地走进去,揪住管事的衣领,怒道:“你们是傻的还是痴的,栓好门便是,一无手谕,二无文书,量她也不敢闯!”
县丞提着盏灯笼尾随而至,见那管事苦着一张脸说:“她穿着官服,又带着官兵,口称刺史落在后头,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不要耽误官府办差,小的不敢不给她开门。”
“放屁!方庭柯昨日还在邻县,今日赶得过来?”曲进宝气红了眼,啐了口唾沫,威胁道,“我现下就去会会她,你要是再拎不清脑子乱说话,当心我割了你舌头!”
管事点头如捣蒜,县丞也一个劲儿地抹汗,曲进宝扶正官帽,眨眼间便挂上事不关己般的微笑,走四方步进了主屋,待看清屋内虚实,他想踢死管事的心都有了。
哪来的官兵?
也就两个估计是方庭柯调给她护卫周全的武卒,其余人等大约是她随意找来充数压阵的,个头一般高,又孔武有力,命他们在衣服外面披件黑色披风,戴着斗笠遮掩面目,乌泱泱地随在武卒后头,管事心里又慌又虚,可不就认错了么?
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个箱子,曲进宝瞥了眼,里面的账本早被翻得乱七八糟,他面色一沉,却强装镇定,近前几步,笑嘻嘻道:“这位大人是……”
女官长身玉立,头发一丝不苟地理进官帽里,屋内没架炭火,她怕曲进宝发疯烧了这些账本。
她有些冷,却嫌披风累赘不好干活,已将其脱去,身上所着棉服是圆领制式,将一截鹅白颈项露在外面,侧脸轮廓锋利中又不失清润,鼻梁至下颌被拢在烛光里,线条干净利落,像名家以工笔画绘出来似的,无一笔多余。
不是浓墨重彩见之难忘的相貌,似空山新雨,也似夜深雪落,疏冷清淡。
她翻着账本,头也不抬地道:“万州刺史府长史李淳,字怀疏,曲明府唤我李淳也可,唤我李怀疏也可。”
作者有话说:
槐树:我怎么又换马甲
下章久别重逢,□□焚烧(咳,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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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久别 ◇
曲进宝这下将人对上号了, 原来眼前这位便是席间提及嫉恶如仇的方庭柯幕僚。
正所谓皇权不下县,即便朝廷对女子入仕广开门路,女官也越来越多, 但似武源县这样宗族自治的小地方积弊难除,官场中仍以男子为主流。他们对女官成见颇深, 不仅瞧不起,碰到有几分姿色的还会动手动脚, 以小恩小惠许之。XZF
从来的路上到踏进主屋前, 曲进宝一直心惊胆战, 甚至已经在考虑要靠什么关系帮自己一把,但眼下见到是个女官,还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官,顿觉轻松。
他抹了抹自己的两撇胡须, 也不作礼, 负手在后, 笑了一声:“哦, 原来是李长史。”
武源县县级不高,曲进宝是个正七品县令, 一州长史也是正七品,严格说来二人品级平等,但李怀疏既是州官, 又下来督办田产清算, 曲进宝合该以礼相待,这副鼻孔朝天的样子俨然在给她下脸子。
“曲明府购置这处田庄花了多少银子?”李怀疏并不在意他的无形无状,捧着账本问道。
曲进宝呵呵一笑:“你上官方庭柯是我的学生, 她受我影响颇深, 学问做得好, 琴棋书画都有涉猎,李长史既得她青眼,想必饱读诗书,那不知是否熟读本朝律法,晓不晓得私闯宅邸是什么罪过?我可以给方庭柯几分颜面不予追究,识相的话赶紧走!”
他带来的衙役候在屋外,不出声叫唤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欲止于口舌之争。
所以这番话先是强调自己与方庭柯的师生关系,也故意不用刺史敬称,以示亲近,又提醒李怀疏只是方庭柯的下属,大绥讲究尊师重教,有这层私人情谊在前,方庭柯未必会秉公处置。
“宅邸?这里不是田庄么?”李怀疏掀起眼帘瞥向曲进宝,轻飘飘道,“你嘲讽我不懂律法,我倒想问问你,大绥哪条律法标明田产清算可以将县官给划除在外了?”
之前以“明府”称呼曲进宝,是她本来就是知礼之人,且事情尚未盖棺定论,她不想冤枉了人,仍以礼相待。
但曲进宝既然狗急跳墙般兴师问罪,不正说明他问题大得很?她不仅要继续斡旋,还要逮着曲进宝好面子却没多少本事的弱点予以痛击。
果然,曲进宝一听“县官”字眼便嫌刺耳,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是美谈也是常事,但他口口声声方庭柯是其学生,自己入仕几十年却仍是个小小县官,地位成就远远不如,未免差距过大。
照理说,方庭柯如果真如他所说那般敬重恩师,那么自己平步青云却对昔日老师毫无提携,这也说不过去,以至于私底下有人质疑这份关系真假。
曲进宝被踩住痛脚,脸色青红交加,朝李怀疏投去的目光像是淬了毒针似的,气得半个字也吐不出。
“你无话可说,那便默认这处田庄也在此次清算范围内了。”
“呵呵,区区长史,说白了便是替方庭柯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臭跑腿,你没有上官手谕,以所谓清算名义私闯田庄也于理不合!”
曲进宝甩了甩衣袖,向后喝道:“来啊——给本官将人拿下!”XZF
立即有几个拿着兵器的衙役跑进屋中,冲到曲进宝面前,李怀疏对这份即将到来的威胁无动于衷,卷了账本握在手中,气定神闲地瞧着曲进宝,而那几个衙役也未能近她的身,被两旁武卒持刀挡在了外面。
曲进宝被倏然出鞘的刀光闪了眼睛,他忙于立威吓唬人,直至这时才想起来——武卒的存在也就意味着方庭柯多半是知晓这事的,不然仅凭一个长史怎么调得动刺史府上的兵?
他站不稳似的跌了几步,不可置信般看着李怀疏,后者乘胜追击,从怀里摸出一枚蟾蜍印信,淡淡道:“邻县的丁大人实在是好客,方刺史不小心多喝了几杯,这才耽搁脚程,不然白天就该到的武源,她未能如期过来,便予我印信便宜行事。”
曲进宝双肩狠狠一颤,面唇煞白,天气这么冷,他却如置身蒸笼似的满头大汗。
这丁大人是他的酒肉朋友,方庭柯进驻邻县以后的每一日都会有庶仆传信而至,叫好友将方庭柯灌醉也是他出的主意,为的是有足够时间查漏补缺,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敢向管事断言她今夜必然赶不到武源。
如今看来,既然还能吩咐下属办事,方庭柯未必如他所料醉得狠了,也未必今夜赶不到武源。
曲进宝嚣张气焰全无,思量半晌,向她摊开手掌,以商量的口吻说道:“你这印信给我看看。”
刺史所配印信有好几种,其中确实有小巧玲珑蟾蜍形状的印信,但官员用印又不是玉玺,坊间也能私造,只是用料没那么讲究,最终的成色也比较一般,他仍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万一这印信是假的呢?
这枚印信的蟾蜍头顶被钻了印纽,以一条碧绿丝带穿过,方便带在身上。
李怀疏将它悬于指节展示给曲进宝,在他迫不及待凑上前时又合拢掌心收了印信,忽而以一种以上训下的口吻道:“曲进宝,你究竟怎么想的?脖子上面的东西是脑袋么?你以为我胆大包天,敢伪造上官印信?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蠢笨。”
“你,你……”
曲进宝哆哆嗦嗦地举指对她,原本是想大发雷霆,一个二十来岁的同级官员,资历也不如他,怎么敢直呼他的名字!但不知怎么,这个名字由她口中说出竟分外熟悉,曲进宝甚至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好像在多年前也被哪个人这么训斥过。
他满腹疑窦地看向李怀疏,端详来端详去……不对,不是同一个人,长相不像,年龄不像,身形与声音也不大相似。
“好了,现在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你购置这处田庄花了多少银子?”
李怀疏不准备再给曲进宝开口争辩的机会,边踱步边头脑清晰地给他算了笔帐,从他月俸几何到这个田庄占地多少,再到买下田庄总共要花多少银子,最后得出他唯有倾家荡产才买得起的结论。
“我瞧你也不似倾家荡产的模样,那这么多银子究竟从何而来?”
这番长篇大论的演算似乎很伤她的元气,说完便低咳了片刻,有个庶仆形容的女郎拿着披风要给她披上,她摆摆头:“不要紧,我不冷。”
女郎晓得她素来如此,可能是自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天生畏寒体弱,平时多注意些倒也没什么,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这干劲十足的样子可能确实不冷,便不再相劝,安静地退到了后面。
“你才来武源几日,怎么将行情调查得如此清楚?”曲进宝听得汗流浃背,却也不得不佩服她心思缜密,脑子好使。
李怀疏都要被他气笑了,反问道:“这是重点么?”
曲进宝半懂不懂,李怀疏想到自己这几日在武源所见民生现状,沉声道:“县令,一县之长,所谓的父母官,近可接触百姓,远可上达天听,你真的知道治下子民过着怎样的日子么?”
“有一年端州水灾波及武源在内的七个县,屋舍被冲垮一片,良田也尽数被淹,朝廷免了当年赋税,隔年又顶着巨大的财政压力恤民减税,此项政策主要惠及田农,但我下到田间去问,要么是不知道这事,要么是确实减了税,却未严格按照比例履行,仍是多收。”
膝盖底下一阵刺痛,曲进宝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跪下来的,他耷着脑袋,腆着脸皮强辩道:“那些个粗人识不得字,看不懂榜上张贴什么……”
李怀疏剜他一眼,随意掷了本账本甩到他身上,冷冷道:“你还敢狡辩!张榜却未安排小吏读榜,你还有理了?”
“是,李大人骂得对。”曲进宝根本不敢看她,叩头在地。
李怀疏先是默认了这个称呼,尔后清清嗓子,纠正道:“是李长史。”
曲进宝也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叫错了人,又抬起头来再次辨认她的模样,仍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然道:“是,李长史。”
“我称你为县官,你觉得受辱,却忘了地方官才是国家之基石,是维系百姓与朝廷的纽带,你们的地位何其重要。”
“你任职几十年也很清楚,俸禄涨了多少,待遇又是不是一日日见好,朝廷体谅你们难处,屡屡施恩,你们呢?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欺上瞒下,粉饰太平,你们便是这么回报朝廷的!”
李怀疏胸脯上下起伏,越说越气,得亏她修养好,否则早就一脚踢过去了。
可是曲进宝自知在劫难逃,心里想着能撇清一条是一条,哪管会不会火上浇油,于是张口道:“冤枉啊,是那刘远山逼我受贿,否则就要杀我全家。”
真是死到临头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
曲进宝这是已经开始耍无赖了,再讲道理也无用,李怀疏捏着指尖想遍了所有可以用来发泄怒火的话,却都觉得不痛不痒,憋个半天憋出了她几辈子加起来的第一句脏话:“放你爹的屁。”
兴许是她肤白显色,身后女郎惊异地见到她骂完这句脏便红了双耳,甚至严格说来这句都不算骂,温声细语,不大好意思说似的,一点儿也不凶狠。
曲进宝从没听过这么骂人的,不由一怔,却听她冷笑一声:“怎么?女人骂得,男人骂不得?”
“没有,没有,大人骂得对。”
李怀疏被他一通胡搅蛮缠弄得额角疼,抬手去揉,也懒得纠正他了。
事情将到尾声时,屋外忽然传来动静,曲进宝扭头去看,方才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慢慢消失在冬夜中,屋前火把连成一片,武卒取代了衙役的站位,方庭柯提着衣摆走了进来。
这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她一身宝蓝官服穿戴齐整,外面披件披风,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大,气宇轩昂地走过两人身边,径直去了主座。
李怀疏与曲进宝一立一跪,俱都向她拱手见礼。
“方,方刺史……”曲进宝抬起头,朝方庭柯咧嘴笑了笑,他努力地抻着脖子,恨不得将脸捧到方庭柯手边似的,好像是想问她是否还认得自己。
李怀疏故作诧异道:“刚刚你可不是这么称呼方大人的。”
曲进宝恨不得捂住她的嘴,激动道:“你懂什么?我与方大人在同一个书院读的书……”
“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于书画一道颇有建树,我也受过你的指点,说是老师也勉强算罢,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方庭柯抖去披风上的雪粒,理了理衣摆,指着地上杂乱的箱子:“这些是怎么回事?”
方庭柯目光尽头是李怀疏,显然是要她来作答,曲进宝却率先道:“李长史持着您的印信来武源清算田产,她口称大人您喝醉了赶不了夜路……”
“没有问你。”方庭柯接过庶仆递来的一杯热茶,不喝,仅握着暖手,又看向李怀疏,“印信没弄丢罢?”
李怀疏稍有一顿,垂首道:“遗失官印不是小事,下官没有这个胆子。”
深深看她几眼,方庭柯莫名其妙地轻哼一声,说不满么确实有,但更多的却是耐人寻味的纵容。
曲进宝是想试探虚实,将李怀疏所述原原本本讲给方庭柯听,只要她说了谎便会被拆穿,届时也能拼个鱼死网破,哪知道方庭柯一来不想听,二来偏袒自己人,他终于相信方庭柯对李怀疏青睐有加的传言了。
“时候不早,这些账目且得慢慢查,没个五六日也出不了结果,曲进宝,你晓得规矩,我便不动手了,着你的衙役将你押去关几天罢。”
听罢李怀疏所禀,方庭柯爽快利落地予以处置,在曲进宝被押走后,又命其余人等俱都退到屋外去。
门被合上,屋内仅她二人。
方庭柯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却见李怀疏已俯身拜倒,道:“多谢大人帮忙掩护。”
“掩护什么掩护?官印遗失,不只是你,我也要受罚。”
“不算遗失,也不算偷盗,不是大人您喝醉了硬塞给我的么?”
方庭柯踱步至墙边,抚过架子上摆设的一应清玩,装听不懂:“有这回事?”
“丁县令与曲进宝互为眼线,大人一举一动瞒不过曲进宝,明面上很是被动,所以昨夜游戏时趁醉将一个锦囊输给了我,里面装的便是这枚蟾蜍印信,您又暗中调了两个武卒给我,其中深意自不必表。”
言语间,方庭柯慢慢走了回去,李怀疏从袖袋中摸出印信,摊在掌心中递过去,道:“大人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办妥,现在印归原主。”
方庭柯没有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看似对自己俯首称臣的得力干将,这个表字与名显天下的李怀疏一模一样之人,这几年在自己手下效力,冷静稳重,屡出奇谋,外面都说她是她的亲信,可她对她的底细一无所知,神色复杂道:“李淳,你真是李淳么?”
如同以往那般,方庭柯仍未从李怀疏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接过印信时摸到她掌心冰凉,这才发现她脱了披风,立时斥责她不懂爱惜身体,又唤了个庶仆送她回家休息,不亲眼看着她入睡不准回来。
这庶仆正是要为李怀疏披上披风的女郎,名叫新柔,原本是刺史府中一个婢女,去岁才被方庭柯分给李怀疏使唤。闲竹赋
新柔忠心耿耿却不懂变通,正正经经地搬了张坐席到床榻前坐着等着,不言不语地盯着李怀疏入睡。
李怀疏哭笑不得,软硬兼施也劝不动新柔,好在她这几日在武源奔波劳累,已连着两夜未合眼了,沾上床板不多时便困意袭来,翻身背对着新柔也忘了尴尬,缓缓进入了梦乡。
睡了不知多久,她被一阵恍如梦境的叩门声吵醒,屋子里没有新柔身影,应是回去了。
她趿着鞋履,披着外衣,眼睛半睁半闭地前去应门,脑中一片困顿,步伐如神游九霄,恰好有花香隔墙传来,她想起早晨买花一事,还以为是邻舍邓秀才家的女儿给她送玉簪花来了。
取下门栓,开了房门,花香更浓郁了,她稍稍弯身,看也不看便抱住来人:“则兰,是我的玉簪花么?”
好像过了许久,久到她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对劲,她摸着掌心下的衣料,衣料下柔软的触感,越摸越是清醒,倏然睁大了眼,抬头便撞入一双古井寒潭般幽静深邃的眼眸。
李怀疏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双眼般眨了又眨,眼眶中湿意渐起。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深冬寒风不识此间漂泊伤情,刀子似的割着面颊,也将几朵不知从何而来的玉簪花吹落至她衣肩头顶。
沈令仪注视着她新鲜又陌生的另一张面容,心中五味杂陈,隔了好一会儿,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温柔地拂去她衣服上的落花,口吻却冷如覆冰:“则兰是谁?”
春花秋去,露往霜来,她们终于在意义非比寻常的此地重逢,即便开篇不大顺利,也是极好极令人欢喜的。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你们在期待什么,但是接下来几天要出去玩,周三或者周四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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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所愿 ◇
两人乍然相见, 恍如隔世。
沈令仪问谁是则兰,李怀疏怔而不语,像没听见, 她一时之间竟也忘了追问,二人便在青瓦屋檐下静立相视, 她眼中所覆冰霜也渐渐消融,冷月清辉倾斜着洒在身上, 映出她眼角眉梢轻轻勾起的笑意。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见到她的这一瞬还是欢喜胜过了所有。
她们之间缺失的这几年光阴漫漫流水般从旁淌过, 沈令仪难得有了渺小如落叶残花,只能身不由己地逐水而去的感觉,因为即便坐拥山河,俯瞰众生, 可情之一字, 她依然无法做主。
人生如梦, 反复无常, 她们相识以来情路坎坷,似乎只是她们固执认定, 天意却都站在相反的那一面,又以几次离别重聚逼着她们再冷静地审视彼此关系,岁月悠长, 人海茫茫, 就非对方不可么?沈令仪闲时也会想,自己对她究竟算不算强求。
思来想去,心中如被蛛网缠绕, 反而纷纷乱乱, 但她现身于此便是最好的答案, 命中注定也好,强求也罢,这次她不会再放手。
“为什么不说话?”沈令仪轻声问道,她的手停在李怀疏肩上,那里的玉簪花已被她拂落,本想收回来,顿了顿,却抬腕捻了捻对方柔软的耳垂。
李怀疏终于回神,她偏头强睁一会儿眼睛,艰难地忍住翻涌的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什么也没想,脑中一片空白,见到沈令仪的刹那间却鼻腔酸涩。
她没有落泪,仅在眼中留下潮湿的痕迹,光影流转,呈现出与面对曲进宝时张弛有度浑然不同的破碎脆弱。
“我……我有些不大敢认,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都这样了,你也能认出我么?”
“那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些事都说来话长,大冷的天,你预备站在屋外与我叙旧么?”
沈令仪不由分说地解下自己所着氅衣,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李怀疏身上,要将她推进屋时忽然听见枯枝被人踩中的声音,立即护她入怀,冷然回头:“谁?”
马车停在巷中,孟春与宗年乔装作家仆模样,正一道搬下车里的东西,以孟春站在车辕上的角度可以瞧得见人,宗年探出头来查看,他在车帘后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车座底下的剑,目光锐利如鹰隼,孟春悄悄按住他持剑的手,对沈令仪道:“是个女孩。”
李怀疏扭头去看,挨着邻舍的墙角处阴森森地站着个半大孩子——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她所站那处照不到月光,周身昏暗,唯独面容被灯笼烛光笼罩,神情又有些僵硬,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似的,才会生出阴森的感觉。
她梳着双头髻,左手拎着一篮子的玉簪花,右手提着一盏烛焰微弱的灯笼,不知在冬夜中站了多久,脸蛋都被冻得通红。
“则兰,还真的是你。”李怀疏说着,下阶去迎。
沈令仪这才晓得她口中“则兰”不是自己想象中什么关系亲密的“友人”,而是这个提着玉簪花篮的女孩,说是女孩也不尽然,她虽然身量不足,五官却已渐褪稚气,瞧着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
难怪开门时要矮身抱她,原来是认错了人。
沈令仪从口中呵出几团白雾,她呼吸匀长,笑意浅淡的面容也被拢在绵长的雾气中。
则兰见到李怀疏朝自己走过来似乎有些欢喜,轻轻弯了弯唇角,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抬眼望向房檐底下的陌生女子,唇角笑意倏地收住,双手不得闲,局促俱都体现在脚上,一会儿跺一跺,一会儿磨磨地,不知该怎么摆动下肢似的。
“老师,这是您早晨买的玉簪花。”
“你一直在等我么?辛苦了,明日再送过来也不迟的。”
篮子被接走,则兰空出手拢了拢肩上披的棉衣,笑了笑:“不辛苦的,傍晚来过一次,见您屋内没点灯,大约还未返家,便回屋边做功课边等,一不小心睡着了,还是阿娘说隔壁小院有了动静,我这才过来。”
则兰实在很好奇,又觑了觑那位陌生女子,目光才触及便似被她周身难以言说的气度威慑到一般,紧忙收回视线,怯生生问道:“老师,那人是谁?”
“哦,一个过来打秋风的朋友。”
李怀疏虽然不知道沈令仪为什么会来武源县,但她微服出行自有一番目的,身份不好随意道与外人;况且对于则兰这样年岁不大未能自保的孩子来说,被卷入政治纷争不是件好事,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能道出实情,她这才随口胡诌。
“打秋风?她穿得那么好,还雇得起仆人,哪里像囊中羞涩需人接济的?”则兰咋舌,打量一番李怀疏氅衣底下的穿着,小声道,“比起她,您倒更像需人接济的。”
李怀疏都要被她逗乐了,当初自己在阴阳玉简上写的父母双亡,家底微薄,投胎后自荐入万州刺史府中做幕僚,尽心尽力干活才勉强挣得这身体面,但还是无法跟前世相比,在衣着低调却于金丝银线中难敛华贵的沈令仪面前亦相形见绌。
不以为意地一笑,将挑拣出的花枝拢作一束递给她,摸着女孩脑袋,玩笑道:“那等着你哪日飞黄腾达了来接济我,好么?”
“好啊好啊!这些是……”
“我一人用不了这许多,给你拿去装点自己房间,你也快要及笄了,不仅该好好思量将来的去路,想成为怎样的人,在这些小事上也学着自己拿主意,不然怎么算是脱离父母的庇佑,长大成人呢?”
李怀疏来武源那日便租住了这间屋舍,她跟着牙郎过来看房签押,恰好撞见邻舍邓秀才家的幺女邓则兰被几个男孩殴打,她出手制止,又与牙郎一道将几个男孩赶跑,扶着鼻青脸肿的邓则兰坐在阶上细问,才晓得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邓则兰说,她母亲邓惠恢复女科便中了秀才,在当地小有名气,可惜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又中年丧夫,命不好的闲话被人传开,连累得几个孩子也抬不起头做人——因为似武源这样社会关系围绕着男子展开的小地方,家中没有儿郎便如同失去一片天,会被外人视作断了门户。
邓惠开了间私塾收些束脩以作营生,长女留在武源裁缝铺做工添补家用,次女赴京赶考未归,幺女邓则兰还在读书。
那日与今夜一样,李怀疏同邓则兰说了许多她听都没听过的话,那些言论看似轻飘飘,却重得有如陷在心头,邓则兰整日吃也想,喝也想,睡也想,醒也想……她将李怀疏看作老师,也这么称呼对方,哪管人家答不答应。
“及笄……阿娘说及笄就意味着该嫁人了,您却告诉我应当学有所思,安身立命。”
李怀疏未及答复,不知几时走过来的沈令仪轻声道:“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前者意味着可以嫁做人妇,可以依附男子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后者却意味着可以成家立业,甚至肩负自己的政治使命,为国家效力。都是束发以示成人,区别这么大,岂不荒谬?”
“嗯,不过是千百年来的约定俗成,既然是人定的规矩,那匡正谬误也未尝不可。”李怀疏稍一点头。
邓则兰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再一抬头,惊觉刚才房檐底下的陌生女子走到了自己面前,她慌慌张张地向后退了几步,撂下一句“老师您记得来参加我的及笄礼”便趿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回了家,留下门环撞击的声音凌乱地响在风中。
“她似乎有些怕我。”沈令仪道。
李怀疏认真地看着她,稍倾,坦言道:“如果是几年前的你,或许还不会吓到孩子。”
前线战事紧要,京中朝政也不见得轻松,但沈令仪既然敢假手于人脱身至此,必是做好周全安排,昔时她用五年的时间便在北庭收获全军信任,为皇为帝将近四年,她也不会荒废光阴。
她出身皇室,从小浸淫在权力争夺的环境中,本就被滋养得盛气凌人,如今居于高位,众星拱月,手握滔天权势,一言一行都好像蕴含着千钧之力,不怒自威,邓则兰不识她身份却被恫吓住,也情有可原。
“哦?我很可怕么?”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走到院中,沈令仪倏然止步,唇角挂着淡淡笑意垂眸看向李怀疏。
她的氅衣已披给李怀疏,单着一身月白长袍,衣襟处用繁复的云纹滚着花边,淡色衣带轻轻束在腰间,胸口处压着一对琉璃所制的鸾鸟佩饰,在夜空下闪着剔透的微光,好像要振翅而飞,乘风而去。
君子佩玉,玉取其坚,她将自己扮作商人模样,卸去平日所着玉饰,身上缀满琉璃制品,这般稍显夸张的形容反而削弱了她冷峻肃然的气质,愈发显露出五官原本的光华夺目。
她这一刻的眼神亦十分明亮,心情甚好地稍稍歪了歪脑袋,带动得发髻上垂落的明珠也跟着一晃,倒映在李怀疏眼中就好像洒落了满天星子,温柔得不像话。
她先是愣愣地盯着看,看着看着,面颊忽地一热,抿了抿唇,什么也不说,拢着氅衣跑远了。
沈令仪不由莞尔,接过孟春手中灯笼,踏着游刃有余的步伐尾随而去。
进屋后,她将吹熄的灯笼摆放在手边的架子上,回身时,李怀疏将脱下的氅衣塞还给她,她抖了抖氅衣,走到木架前将其搭上去,屋中燃着一盆炭,是不怎么冷。
她向火而去,目光落在李怀疏单薄的肩背上,笑道:“你这是卸磨杀驴了?”
“你难不成是要与我住在一处?”
玉簪花插入瓶中,李怀疏又去拨弄将熄的炭火,沈令仪立在她身侧,站位十分微妙,两道地上的身影好像拥在一起似的。
孟春与宗年在院中忙前忙后,不时传来杂而有序的脚步声,沈令仪自如地踱步至床榻前,弯身将被褥理了理,脱鞋褪袜,仰躺下去,闭着眼道:“有何不可?不是你刚才说与邓则兰听的,我来你家打秋风。”
“我那是骗她的,你穿得花枝招展,哪像什么穷亲戚穷朋友,你以为她会……”李怀疏回头见她这般,无奈扶额,“你还真没将自己当客人,这就躺下去了?”
沈令仪不知是醒是睡,反正不言语,李怀疏半信半疑地挪步过去,待低头一探究竟时却被拽入怀中,她在慌乱中手扶床榻支起上身,与身下之人隔开一段距离,本想骂这个无赖几句,隔了片刻,却轻轻地同她蹭了蹭鼻尖。
“怎么了?”沈令仪单手将人搂住,另一手抚着她柔顺的发丝,回应着她流露出的些许眷恋,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没有,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是快。”李怀疏目光逡巡在她脸上,牵唇一笑,“你好像什么也没变,又似乎变化很大,大得我开门那会儿几乎不敢认。”
沈令仪道:“这几年是发生了许多事,外面冷,你躺过来,咱们慢慢说。”
“好。”
李怀疏原是自梦中醒来,趿着鞋履披着棉衣外出开的门,当下便将鞋子踢到地上,一解外衣,掀开被褥,躺在了沈令仪手边。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方庭柯是我着力栽培的人,她可没少提起你,既是姓李,又表字怀疏,行事风格如此相似,这人冒头时恰是你远赴青丘去而不返那年,诸多线索叠加,我还猜不出来么?”
李怀疏笑了笑,在被褥中握住她的手:“嗯,陛下料事如神,亦知人善任,方刺史的确堪为重用。”
她夸沈令仪料事如神,却同时想到自己从前也能未卜先知,可是纵有神通又能如何?依然阻止不了兵灾战乱荼毒人间。
想到这些,她眸光倏地一暗,又听沈令仪问道:“你的遗体还被我完好地存放在冰棺中,我告诉过你,你却不用,这便罢了,舍弃荣华富贵,投胎做个家世平平的普通人,我以为你想离我远远的,你却转投方庭柯麾下,以另一种方式做了官,又是为哪般?”
沈令仪似乎十分头痛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摩挲着她眉骨的指尖轻轻按了按。
“建宁元年初,所有人都当为祸国家的权佞死了,我如果再活过来会吓死多少人?倒是也可以抹去他们的记忆,但牵涉面太广,青丘与冥府都做不了这个主,要上禀天界,何必添这个麻烦。前世生来就卧在锦绣堆中,被捧到至高无上的权位,以为自己真有改天换地的本事,到头来却只显露出我的自大狂傲。”
沈令仪不自知地拧了拧眉:“所以便安于现状,接受命运了?这可不像你。”
“没有。”李怀疏摆摆头,两人发丝缠绵地纠缠在一起,她觉得脸上痒,便拨了拨,继续道,“没有,没有安于现状,也没有接受命运,只是从前俯瞰众生太久了,我想试试看扎根在百姓间,以寒门身份入仕是怎样的一番体会。”
李怀疏说话的声音与从前不大相似,也与附魂在李识意身上时不大一样,身虚体弱,气儿也短浅,情绪平淡时言语温吞,很好欺负似的。
“这道疤果然还在。”沈令仪想起一事,伸手入她衣内摸索一番,指腹捻了捻腹部一道疤痕,大致估了估长宽,应当就是在无尽墟时她堕入幻境所刺那剑。
李怀疏将脑袋埋在她肩颈处,懒洋洋道:“嗯……”
像是又要睡着了,沈令仪闻着她发间不知什么植物的清香,低声道:“所以身体也不大好,对罢?”
花俟之前提过,李怀疏的魂体受过剑伤,又被青鸾折磨得半死不活,即便可借阴阳玉简转生也会落下病根,甚至会迎风咳血,别说好好干一番事业了,连照料自己都难以为继。
“不要总说我,也说说你。”
沈令仪知道她在转移话题,来日方长,这些疑问也不急于一时,便说道:“好。”
想了想,从中书令换人一事切入。
之前崔放仍在履任中书令一职,利好女子的新政多番受阻,后来他乞骸骨得到恩允,崔党倒如猢狲散,不出半年就没了气候。
继任中书令之人是原吏部尚书范唯先,她是女子,却出身名门,其实并非沈令仪心中最优人选,但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她表面上对范唯先礼遇有加,范唯先也顺其心意推行起了新政。
起初也谈不上顺利,因为百姓的观念固化了千百年,不是那么好改变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反过来民意也是政客拔除阻碍实现抱负的工具。
沈令仪默许陈霭、贺文秀等人成立唯有女子才可加入的文人团体,她们不定期组织诗会,邀请各行各业的女子参加,频出佳作,在长安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热议,越来越多的女子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新政的推行也日渐顺利。
近来一些被保守人士视作异端的行径蔚然成风,沈令仪从长安下到端州,见到许多女子不施粉黛,不着裙钗,声称所谓女子爱美不过是男子爱女子之美,她们整日花时间梳洗打扮,取悦了旁人,对自己却毫无助益,不如花这些时间去读书做学问或者赚钱做营生。
“方才没见到你有耳洞,以为这股风气也传到了南方,伸手去摸才摸到痕迹,或许是你经常不戴耳饰,耳洞有些闭合了。方庭柯说你嫉恶如仇,最喜欢捉些贪官下狱,正好抄没家产充公,就这么喜欢为我攒银子,不如调你去户部好了?”
言罢,许久没有回音,沈令仪垂眸见到李怀疏恬静的睡颜,失声一笑,替她掖好被子,又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温声道:“睡罢。”
孟春与宗年应是拾掇好了一切,院中已没了动静,如絮大雪忽而落下,清脆地砸着瓦片窗棱,沈令仪望着外面纷飞的雪片,得偿所愿般轻轻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一起看雪,一起过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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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水月 ◇
后半夜落雪, 天明方霁。
李怀疏这一觉睡了很久,她素来觉浅,入睡后会被突然的响动与透过纱帐的光弄醒多次, 这夜却难得眠深无梦,或许是连日以来费力劳神, 身体早就吃不消了,也或许是枕边有人陪伴, 驱散了她所有不安。
她迟缓地睁开眼, 窗外白茫茫一片, 雪光反射之下日光比平常要亮得多,这是自然常态,也不一定是起迟了,但很快听见巷道中传来嘈杂人声, 整个城镇苏醒多时, 这才明白自己约莫是误了应卯的时辰。
想要起榻穿衣, 动了动胳膊, 却被一股力道压住而不便起身,仔细一瞧, 原来是沈令仪半倚床榻坐着,另一只手不小心压住了她的衣袖。
“醒了?再睡会儿。”
屋内仅一盆炭火供暖,燃至半夜, 炭灰越积越厚, 便渐渐不怎么暖和了,更别说还得开窗透气。沈令仪长发披散,虽然懒洋洋地将半截身子缩进了被子里, 上面却仍旧披着件外衣。
“不能再睡了。”李怀疏目光落在昨夜被新柔收拾齐整的官服上, 意思昭彰。
沈令仪轻按住她的肩膀叫她躺回去, 又将被褥掖好,笑道:“怎么,方庭柯敢打你板子?”
日久别离,听见关于李怀疏的所有事情都觉得新鲜好玩,兼之她如今又过着浑然不同的人生,换作以前,沈令仪压根想象不出区区刺史如何敢对她发号施令,批评痛骂,兴致一起,将看到一半的信件撂在手边,等待着对方回复。
李怀疏看似顺从地躺回被中,实则是睡得浑身绵软,一时半会儿使不上力,她揉了揉额心,否认道:“唔,倒也不是,她似乎觉得我是纸片做的人,一捏就碎,平日里至多说些重话,不忍打罚。”
提起方庭柯就不得不提起曲进宝,她叹了口气:“曲进宝有罪待审,被收押了,武源县衙尽是他的班底亲信,也都逃不过,在事情尘埃落定,朝廷派遣新官上任之前,一县事务都落在了方刺史头上,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些庶务总得支使人去做。”
“你倒是对你直属上司忠心耿耿。”沈令仪深深看她一眼。
李怀疏太熟悉沈令仪这副口吻,她生在皇室,幼时圣眷亦浓,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所以冷傲霸道,看重的东西从不许旁人沾染,才干得出在自己身上盖满她私印的荒唐事。
她们从前明明深爱彼此,却被愧疚与恨意阻隔,仿佛身在山中不识山,一个苦心孤诣谋划付出,以为两人之间只有债没有情,另一个忍辱负重剑指长安,以为强占对方便是拥有,误会频频,久成困局。
说她变了她也确实变了,如果是以前,她喜怒不形于色,如此发问时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心已波涛汹涌,如果得不到满意答复,指不定会顺手拎起官服革带之类的东西将人绑了,按在床上发狠操弄一番才肯罢休。
彼时在无尽墟说从头再来,李怀疏也没想过当真有这一日,她从自甘卑微的境地站起身,沈令仪也从高高在上的云间落下,她们终于并肩偕行,共沐风雪。
但如今与乌伤战乱未平,二殿下领监军之命据守洛州也是一大祸患,横看竖看都不是可以坐享清福的时候,眼前得之不易的这一切美则美矣,却仿佛镜花水月,风吹即散。
她是喜欢沈令仪,喜欢得可以将性命舍去,但喜欢之余,她也有自己的抱负要施展,所以不愿做一只被困在深宫的金丝雀。
反过来,她步入仕途,说得好听些是庙堂之器,其实不过是君王手中的一枚棋子,君王放眼四海,胸容九州,要安定天下必然有舍有得,如有一日被沈令仪抛弃置换,仅是为人臣子,自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是从私人感情出发,她也无怨无悔么?
“对她忠心,不也是在为你效力。”李怀疏盯着头顶某处虚空,忍不住胡思乱想,发怔一会儿,忽而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曲进宝犯的什么罪?”
她其实想问沈令仪白龙鱼服来了武源,那朝政怎么办。但她不想这么问,她觉得沈令仪听得懂,她们从来就有这样的默契,况且仅仅知晓这小小的一环便能推知整个布局是如何运转的。
“天下大小官员多如星子,我也不是个个记得住,曲进宝……是武源县令么?听你说来大约是县内巨蠹,事情未有定论,方庭柯的奏报也写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朝政有范唯先牵头处置,三省长官协助,范唯先不敢拿主意的会以机关猎隼日行千里禀报于我。”
简而言之,只要曲进宝犯下的不是大案,一时半会儿落不到她手中,但她既然现下在武源,闲来无事时会否过问几句也就不一定了。
沈令仪捏了捏李怀疏的耳垂,逗她道:“李长史,我可都交代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她不晓得曲进宝,却清楚李怀疏任什么职位,独一份的关切无声无息地藏在字句中,细品过后更显得缠绵悱恻,她倚着床栏垂眸看人,五官深邃,眼中深情亦收放自如,李怀疏有些消受不住,脑袋往下一埋,便将自己掩进了被中,隔了片刻才探出头来小口喘气,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要跨过她走下床榻。
“去哪儿?”
“县衙。”
沈令仪暗暗发笑,伸手拽她入怀,扶住她削薄的双肩,解释道:“真不用去,早晨你还在睡时来了个人捎的方庭柯口信,说你这几日辛苦了,予你一日假期好好休整。”
方庭柯不大注重规矩,只要在限期内将事情办好即可,口头给假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这确实是她的作风,李怀疏并不怀疑,只是想到从醒来至今都被沈令仪耍得团团转,便忍不住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刚才怎么不说?”李怀疏半伏在她身上,气得胃疼。
沈令仪憋着笑,双眼一眨,无辜道:“你也没问啊。”
她披在外面的衣服不小心滑落下去,雪白绢衣领口有些凌乱,仰头时露出颈间终生难褪的疤痕,李怀疏见此,不由眼眶一热。
口中说放下放下,以一纸卦言逐她去北庭也差点害她死在北庭——虽然事出有因,但这一页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稍有不慎她将永失所爱,她忽然情难自已地搂住了沈令仪,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呼吸粗重地在对方耳廓滚了几匝,浑然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不要再对我感到亏欠,感情一事没有亏欠一说,不过是你情我愿。”沈令仪回手抱她,与她紧紧相贴,耳鬓厮磨般的亲昵,“如果非清算不可,你害我留了道疤,我也在你身上留了道疤,那便算是扯平了。”
李怀疏笑了笑:“没听过有这么算的……”
“那现在听过了。”沈令仪后退些许,与她隔开距离,又扶着她面庞意犹未尽地细看了看,“方庭柯都放你假了,咱们与其窝在屋中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去?”
李怀疏不可置信般睁大眼睛,又垂眸,不自在地揪了揪衣角,双耳渐红,轻咳一声:“白日宣淫,不大好罢?”
“你在想什么?”沈令仪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边抹泪边道,“离年关仅有十来日了,方庭柯说不准会留在武源过年,你也无处可去,竟不想着为家中置办些年货么?孟春与宗年昨夜已清点过了,米也缺,炭也缺,蜡烛也不够,灯笼、桃符、屠苏酒……没有一样是备齐的,这叫我怎么忍心留下来打秋风?”
笑够了,伸指点她额间,认真道:“当然了,你如果有这个想法,我便吩咐孟春与宗年今日不要过来了,免得搅扰你我好事。”
又提打秋风,又没个正形,李怀疏没好气地白这“穷亲戚”一眼,翻身下榻,拎起外衣披上,趿着鞋子走到案边盘腿坐下,打定主意不理她。
过年意味着阖家团圆,一般说来人越多越有氛围,但似赵郡李氏这样的大家族反而不如三口之家欢闹,从除夕至元夕,往往大宴小宴不断,礼节繁琐,将人弄得十分疲惫。即便是家中小聚,她父兄早去,与康瑶琴又嫌隙颇深,母女俩无话可谈,七娘在时还好,七娘如果不在,吃饭时唯有筷箸碰击碗碟之声,尴尬无趣。
所以投胎的这三年间,她也没将过年当回事,临近年关,方庭柯会在刺史府中设宴慰劳下属,她饮下一杯屠苏酒,驱除百病的辛辣液体入喉,便当是跨过了旧年。
沈令仪这个提议对她来说有些新奇,也很值得一试,可是从前置办年货都是家令操持,她只负责过目首肯,也不认为同样锦衣玉食的沈令仪会有什么经验,思忖片刻,铺开纸张,提笔蘸墨,边回想过年习俗边列出清单。
天气严寒,李怀疏提前在砚台中滴过浊酒以防墨汁冻凝,当下便毫无阻碍地落笔书写,因太专注,也未留意沈令仪几时走到自己身后——她半蹲下身,张开虎口,以拇指食指作量尺,对眼前这具陌生的躯体比划了几下,尔后眼含笑意地支着下颌看李怀疏在纸上列出了什么东西,有无遗漏。
李怀疏写着写着,忽而想起有份公文还未处理,又在案上翻找起来,沈令仪扶额叹息,按住她忙忙碌碌的掌心,清清嗓子道:“咳,长史李淳,听朕口谕……”
她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不像是真有口谕要宣,李怀疏半信半疑,搁下手中笔,改坐为跪,敷衍道:“臣在。”
鼻尖被人轻轻一刮,沈令仪起身的同时取走她肘下清单,往袖中一揣,又伸手扶她,垂眼笑了笑:“单子列得不错,赏你陪我逛逛集市。”
作者有话说:
知道你们在等什么啊,等我赶了这期榜单,没榜单的时候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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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镜花 ◇
两人洗漱更衣, 持着扫帚在积雪颇深的院中清出一条小道来,便阖门外出了。
武源县芝麻大点,在城内驾车驭马都束手束脚, 还惹人注目,她们预备走着去。
先就近在巷口的小摊吃些东西填肚子, 猪骨熬制的汤底,浮着七八颗皮薄如纸的馄饨, 冒着热气端上桌, 再顺自个儿心意撒一把雪里蕻, 呛脆爽口最是解腻,一碗下肚,浑身暖融融,连呵出的白雾都似带着热气。
一路边走边逛, 两人原是闲庭信步, 分外惬意, 尤其沈令仪许久未出宫, 见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会驻足赏玩一番,但目睹集市萧条, 客流稀少,她也渐渐没了心思。最终照着所列清单买全货品,雇了力夫与驴车驮运回去, 同车而归。
回去时已近傍晚, 天色晦暗,又悄无声息落下雪来,力夫戴着斗笠, 披着件有修补痕迹的蓑衣, 赶着驴车在雪中顶风前行, 身侧的两位客人沉默无言,他奇怪地瞄了她们几眼,忽而与个头稍高些的女子对上目光,讪笑了笑,便寒芒在背似的偏过头去。
似他这样的力夫经常接触县城内的居民,轻易便瞧出这两位娘子俱都面生,不是本地人士,武源县虽然并不偏僻闭塞,但年关将近也罕有外人驻留,好奇心驱使之下不免多看了看,倒也没什么坏心眼。
沈令仪亦不过是察觉出力夫频频窥视,下意识投去目光罢了,并无威慑意味,她提着灯笼照路,另一手牵着李怀疏,将其护在里侧,有意放慢自己的步伐,安安静静地走在小道上。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李怀疏恍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眼前这副景象在梦里经历过,如今是岁月流转,梦想成真,她侧脸看向沈令仪,视线沿着她的眉骨至双唇描绘出大致轮廓,忽而心念一动,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指尖。
雪越下越大,飘在头顶,也渐渐覆了青砖瓦片,回家的巷弄明明近在眼前,却被茫茫大雪遮掩得仿佛没了入口,就好像时局混乱,祸福难料的当下,焉知她们不会被命运的洪流冲散,再也无法相聚呢?
驴车停在屋前,沈令仪多付了力夫些银钱,请他帮忙将几筐炭搬运至柴房,其余份量较轻的东西也卸在院中,她们慢慢收拾归整。
力夫走后,两人又做了分工,一个负责将今日所购货品收纳归置,一个负责晚上伙食。
这时才想起来——她们一门心思买年货,却将买菜做饭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别说李怀疏并不敢高看自己厨艺,她抬头看了看沈令仪,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沈令仪也是摆出无能为力的表情,失笑道:“我这辈子仅在北庭军中做过饭,几块石头垒起的野灶,生火熬的肉糜粥,有时稀有时稠。”
“咳……”她低头回避李怀疏似笑非笑的目光,颇为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小声道,“有时还会糊。”
沈令仪已脱下氅衣,换了件轻便朴素的外衣,因是李怀疏从箱笼里翻出的旧衣服,裤长袖长都稍短些,不大合身,她却干脆利落地迈出门去,一头扎进堆成小山的年货中有模有样地收拾起来,很有一番临阵脱逃的意思。
望着她窘迫的背影很难不发笑,李怀疏捂着肚子笑了一阵,笑声传到那头去,沈令仪抽空捏了个雪球砸向她,李怀疏躲避不及被砸个正着,便走至阶下与她有来有往地玩起雪仗来,但没过多久便扶膝喘气,力不能支了。
沈令仪这才想起她受魂体所累,体质虚弱,再多再好的补药也无法调理,放下手中还未成形的雪团,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她,要扶她进屋休息。
“不要紧,我休息一会儿便做饭去。”李怀疏缓缓直起身,眼睛在屋檐悬挂的灯笼下散发着浅浅的光,“但事先说好,因为食材短缺,我做的也未必好吃。”
沈令仪还未说些什么,五脏庙便替她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一切尽在不言中。
脑海中浮现她适才那副“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做饭”的模样,李怀疏又忍不住一笑,抬手轻轻拍开她肩上雪粒,温声道:“那我做饭去了,待会儿再来帮你。”
来武源落脚几日,便有几日是在外面随意糊弄的吃食,李怀疏几乎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出几颗被冻得硬邦邦的白菜与半截腊肉,她不记得自己买过,约莫是哪日邓惠叫邓则兰送过来给她吃的,却被她忙忘了。
可是只有菜没有调料也十分寡淡。
她在灶台前呆了片刻,倒是想出个办法来,腊肉分作两半,一半炒白菜,这样白菜裹了猪油的香气又沾了腊肉的盐分,另一半铺在米饭上,蒸出来满口咸香,最适合补充体力不过。
炒个白菜花不了多少功夫,李怀疏将饭菜搁在灶边温着,又去院中帮忙,沈令仪见到她过来有些惊讶:“这么快?”
“不是什么大菜。”
李怀疏说着,便低头从杂货堆中取出一坛酒来,隔着封泥轻嗅了嗅,差点儿被酒味香了个跟头,又掩唇咳了几声,沈令仪轻轻看她一眼,叫她回屋去,她也不敢逞强,万一真生病了还得劳烦人照顾。
拎着酒转身回去,一步三回头,李怀疏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比她梦见的所有景象都要美好,如果她们真是平民百姓那便好了,虽然整日为柴米油盐发愁,快乐却也来得很简单,可是许多事情也只能想想。
想想便好。
月亮爬上树梢,两人终于拢着灯火围桌用饭,李怀疏握着竹筷没有动,期待着沈令仪的反应,大约是饿极了,沈令仪一连夹了几筷子菜,配着饭吃得有些快,她起先并未品出什么味儿来,吃到半饱时才向李怀疏点点头,满足道:“很好吃。”
“嗯,米饭不稀不稠也不糊罢?”平时斗嘴都是输的那方,好不容易逮住取笑她的机会,李怀疏自然不会放过。
沈令仪吃得餍足,将余下一片腊肉夹到她碗里,接着搁下筷子,取了帕子擦拭净嘴,意有所指地将她从上至下盯了个遍,虽然没说什么,但这道侵略性十足的目光秋后算账的意味甚浓。
“咳……”
李怀疏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以前魂入七娘躯体,为了瞒住重生的事实,说谎骗过她许多次,负债累累,如果有朝一日她要在床上向自己讨还,只怕几天几夜都偿还不清,皮肉发紧地低咳几声。
“如果没有你,我还真没银子过年了。”李怀疏紧忙将话锋一转,真被则兰说中了,需被接济的人是她,差点连米都买不起。
她月俸并不多,这几年间也未养成节约用钱的习惯,像是那日清晨买玉簪花,也是大手大脚地花银子。
沈令仪执着火箸往手炉中添了几根炭,递给她,道:“那便一直待在我身边,战事过后就随我回长安罢。”
她睫羽低垂,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浓密阴影,眸光被掩,叫人一时辨不清这句是提议或是命令,是玩笑或是认真。
李怀疏将手炉握在掌中,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去岁才任长史,几年时光又如何青云直上,莫非陛下想让我当您的幸臣么?”
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封为她皇后,或是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君臣关系,却永远也给不了她一个名分……可供她们选择的路并不多,甚至思来想去也无万全之策,至少在现在,这仍是横亘在她们之间难以逾越的一道难关。
谁也没有出声,屋内陷入沉默,直至一阵猛烈急促的拍门声传来,李怀疏依稀听见方庭柯的声音,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沈令仪,沈令仪喝了口茶水,没好气道:“我有这么见不得人么?”
“不是……是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她。”
方庭柯作为万州刺史,要在新君继位大典上行叩拜之礼以示臣服,她定然见过沈令仪,没法像哄骗邓则兰似的哄骗她。
“无妨,我随你一起罢。”
却说那头,新柔早上前来捎口信,彼时孟春与宗年都已不在,她有备用钥匙便自行入内了,走至主屋,如往常那般推门进去,乍然瞧见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被吓得以手掩目,火舌似的窜了出去。
沈令仪被动静吵醒,披衣出门与新柔解释,声称是李怀疏的朋友,新柔嗯嗯啊啊地应着,满脑子却都是前两年方庭柯为李怀疏介绍亲事被一一谢绝,她声名传开,前来说亲的媒人快将门槛踏破,她也无动于衷,仿佛心有所属。
回去见方庭柯在忙,便忍住不说,直至晚间才将这事禀与她知晓,方庭柯饭都没吃便朝这儿赶了过来。
房门一开,方庭柯气冲冲地走进来,劈头便将自己偏爱的下属骂得狗血淋头:“李淳啊李淳,你实在是糊涂!我倒要好好瞧瞧是什么姿容不凡卖弄风骚的女子将你迷得神魂颠倒,磨镜自梳,就不怕丑事被人捅破,误了一生清白,断送了仕途么?”
李怀疏挡在那名女子面前犹犹豫豫,方庭柯看得头疼,心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倒先护上了,她恨铁不成钢地将欲言又止的李怀疏推开,“姿容不凡卖弄风骚”的沈令仪终于露出面目,不咸不淡地抬头看她一眼,她脸色唰的一白,哆嗦道:“陛,陛下……”
作者有话说:
赶榜,虽然也没赶成功,这章写得有点粗糙,担待担待。
第90章 苦劝 ◇
那夜闹剧之后, 李怀疏拿不准方庭柯究竟是什么态度,于是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皇帝微服私访不稀奇,不知会当地官员也不稀奇, 偏要与一个初出茅庐的七品小官同吃同住就很耐人寻味了,更别说新柔声称她们相拥而眠, 分外亲密。
方庭柯又不是傻子,本来之前就对李怀疏身份有所怀疑, 她为官多年也有见微知著的本事, 顺着线索穿针引线便可窥见几分真相。
但这件事说到底太过离奇, 远超常人认知,尤其涉及了皇家阴私,她估计恨不得自己眼瞎耳聋,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临走前, 沈令仪还独自留她小叙一会儿, 如果没猜错, 多半是些警醒的交代。
次日天未亮, 李怀疏便来到县衙公房上值,案头如她以往休沐回来那般压着等候处理的事项条目, 从字迹来看,依旧是方庭柯所列。
方庭柯为一州刺史,手底下并非无人可用, 但用人不当反而是给自己添麻烦, 所以要事她从不假手于人,不过自从麾下多了李怀疏,她用过几次觉得十分顺手, 便也渐渐放宽心, 将无暇处置的要务分给她做。
其余人等也陆续进屋, 呵欠连天,两眼青黑,昨夜不知奋战到几时才回去休息的。
因着大约一半的人手被外派出去公干,或是顶替落入囹圄的县衙班底,或是带着胥吏重新量田……落座办公的人并不多。
公房的另一面是请来的账房在算曲进宝那笔糊涂账,一墙之隔时常传来清脆的算盘声,贴有封条的箱子被庶仆抬进抬出,俨然是个大工程。
方庭柯从公房前路过时脚步微滞,目光越过众人在李怀疏身上驻留稍倾,不知想些什么,隔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负手在后,慢慢走远。
因公事羁绊无法脱身,事情暂未说开,两人唯有继续公事公办地相处。
如此相安无事了十来日,除夕之前,随着账目被查清,曲进宝的案情也有了进展,方庭柯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喘息之机,她放叫苦不迭的众人回去过年,却留下李怀疏在自己房中。
“这封奏报你便直接呈给陛下罢。”方庭柯道。
李怀疏看一眼她手边奏本,稍一思忖,很快明白她用意所在,淡笑道:“大人还是依循规矩报给官驿为妥。”
“你在我手下履职这几年尽心尽力,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不为体恤也为酬谢,从前赏赐钱财你不要,替你说媒你也不要,我原以为你真如圣人那般无欲无求,一心为民,依那夜情形来看却也不是……”
方庭柯手肘压在奏本上,疲惫地揉了揉鼻心,闭着眼道:“这倒没什么,寒门清流仕途艰辛,能走近路谁想绕远呢,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如今我将机会摆到你眼前了,你依旧谢却,我属实不懂了。”
区区一个县令贪污受贿,涉及数额也不会大到哪去,拿办此案其实不算什么丰功伟绩。但方庭柯是明白人,晓得当下李怀疏如果想去长安不过是缺个由头,至于是升迁或是平调并不重要,她只要迁任京官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
“机会?什么机会?如大人所言,下官入您门庭已逾三载,如果旁人对我有误解,我无怨言,也不在乎。但大人在我心中不一样,昔时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是您收留我在家中,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真心处处可见,我视大人为亲长,也一直以为您是信我之人。”
李怀疏起初还以下属身份回她,越讲至后头越是真情流露,呼吸一顿,倾身拜倒,沉声道:“大人认定我心性不正欲行歧途,我确实无法斩断这段关系,是以这份罪名认了并不算冤枉,但大人还想予我东风之力以攀青云,这不是在帮我,是在诛我的心。”
几乎是她跪下瞬间,方庭柯便夸张地从坐席上跳了起来,绕开几步,奇道:“你这是作甚?这可使不得。”
李怀疏以为方庭柯又在暗讽她自甘堕落去抄近道,心中苦涩难当,岂料头顶忽而响起一声叹息与质问:“我受不起你这一拜,你老实说,我应如何称呼你,是李长史或是中书令?”
屋内再无半点声响,李怀疏浑身僵硬,无言辩驳,她不想欺骗方庭柯,却又不知能坦白几分。
一直以来缺失的那个碎片在李怀疏沉默的这一刻被补全,有如雨过云开,从前或有迷惑之处豁然开朗,方庭柯以掌贴额,在她周身边踱步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所有疑点浮现在脑海中,方庭柯条分缕析地道来:“一个自称因病屡次耽误科考没有功名之人,怎会对府衙公事这般得心应手,甚至连经验丰富的老吏也自愧弗如?这便罢了,说你天资过人一点就通也勉强圆得过去。”
“但再拿这次的案子来说,短短几日功夫你便查清武源虚实,想好周全对策,仅带了两个武卒,寡不敌众,又身处他人地盘,更不晓得我会否及时赶到……处处皆在下风,与曲进宝对峙时却进退有度,冷静自如。你办案的这些手段,一般年轻人可决计使不出来。”
“还有——”她虚指公房方向,“你替我寻来的帐房可不是一般人,单只那个张言灵便算学了得,我派人查过底细,她会试时遭人连累才被剥夺应试资格,一直屈居于市井中,普通账房得算好几日的帐目她不出半日便能理清,不然咱们还无法休假过年,这多半也是你从前的人脉罢?”
子不语怪力乱神,民间不乏尸体剖棺复生的故事,方庭柯从未经历便没去深究,但这等怪事真的出现在自己身边,她竟觉得稀松平常,也不晓得是否因为那夜所受刺激太大导致她麻木至今。
李怀疏缓缓直起身,双膝仍贴在冷硬的地砖上,她忽然想起北庭军队踏进长安的那一夜,她也是在雪道中跪求恩师远离政治漩涡保全性命,寒风彻骨之时,老师的追问斥责叫她心如刀绞。
今日情景何其相似,但她一时之间说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百感交集之余,更多的却是茫然困惑,她不是方庭柯肚中蛔虫,不晓得在事情尘埃落定的当下,道破她真实身份,重翻这些旧事又有什么意义?
“大人,您口中的中书令死去多时,现下在您眼前的仅是李淳。”隔了半晌,她艰难开口。
方庭柯沉默稍倾,呵笑一声:“她死了?她要是真的死了那便好了。”
“无论是昔日的李怀疏或是如今的李淳,在我眼中无甚区别。”
方庭柯朝她看去,恍惚间,那身青绿官服似乎变作绯色,毫无点缀的乌纱帽也添了九根雀翎,但颈项以上的面容十分陌生,她羸弱多病较之从前更甚。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几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又怎么会面目全非,无亲无友,孑然一人从头来过?
“你说我是信你之人,自然,这三年光阴从无虚度,所以我知道你心性如何,又会否自轻自贱行不轨之举,不然我也懒得说你。”
“一如从前许多人污蔑你是什么奸相佞臣,但他们都是装聋作哑,明知幼主难扶,内忧外患之际,国祚危若累卵,却不愿做千古罪人迎女帝临朝,你愿意在寒夜擎灯,他们便干脆将脏水都泼到你身上,留自己一个清白名声。”
李怀疏倏然抬头,似是对这番话感到讶异,下一瞬,眼中闪过斑驳泪痕,方庭柯见之愈是心痛怜惜,走到她面前蹲下,抬手抹去她无知无觉落下的眼泪,长叹一声:“哭罢,如果是我,我也会深感委屈。”
眼前女子双肩狠狠一颤,却是忍住了堵在喉间的恸哭,她声音发紧:“从前我权柄在握,牵一发而动全身,便自视甚高地谋算全局,却忘了一个人的能力终归有限。如今我抛却所有,另起炉灶,也只为听从心声,尽自己本分,护好自己能护之人。”
“往事难追,来日难料,不如着眼于当下,所以我愿做一无所有却过得自在的李淳,不愿再做菩萨似的李怀疏。”言罢,又释然一笑,“今日听大人几句理解认同,我已觉得足够,心里很是欢喜。”
方庭柯目露慈爱:“你既想得豁达,从头再来也没什么不好,果真视我如亲长,那便再听我一句劝,不该动的感情别动,当断的情丝便断。”
“我知道大人是为我好,但这根情丝我不晓得如何断,也不想断,如果能断,这个世上就不会有李淳了。”李怀疏话语坚定,吞下一句痴傻的“我今生本是为她而来”便叩首在地,心如磐石无可转圜。
方庭柯不知阴阳玉简的存在,便不懂她所做假设有一定因由,误以为她是在用性命印证自己情比金坚,明明是社稷之才,重返要职也只是时间问题,却困于儿女情长,自毁前途,简直愚不可及!
她满脸震惊,足足怔了片刻才厉声道:“你少年入仕,风头无两,二十几岁便达到常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原本什么都不做也可青史留名,但最后你落得个什么下场?”
“你前世走了条死路,今生仍要一条黑走到底,处处有路通长安,傻子都晓得选条好走的路,你是何等聪明之人,连这般粗浅的道理都不晓得么?”
先帝在时便依稀有些风言风语,虽被弹压下来,却架不住流言不胫而走,方庭柯远在万州也有所耳闻,但她素来对皇室这些风流韵事不感兴趣,听听便罢。
自从确认了事实,她辗转反侧好几夜,终究不忍自己器重之人就这么陷入泥淖,这才苦口婆心良言相劝。
李怀疏盯着地砖纹路,并不出声,好像想法已经松动,方庭柯继续道:“今日仅我一人将你视作幸臣,你便心里难受,又是否想过终有一日纸会包不住火,以后出班朝堂被天下人议论纷纷的滋味呢?”
“想过,大人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李怀疏轻拢指尖,呼出几口浊气,下定决心般闭眼道,“我不想被困在深宫后院,也不想浪费自己平生所学,所以想做官,也想待在她身边,人不能如此贪心,什么都想要,又什么罪过都不想受,您说对么?”
方庭柯眼睛发红,抬指对她:“你,你……”
竟是被恼得磕磕巴巴字不成句,狠狠甩袖,宽大的袍袖拂过她颊边,像是一记痛心疾首的掌掴,随后大步离去,门也没关。
新柔来时恰见到她颤若飘叶从地上爬起来,忙近前扶了一把,忧心忡忡道:“长史。”
“嗯,没事,只是跪得有些久,我又在想事情,一时精神恍惚才站不稳。”
新柔道:“大人对您确实严厉,但她用意是好的,你们可不要因为这个生了嫌隙。”
“我晓得。”新柔那夜不在场,还不知道自己这头那头传个话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李怀疏并不怪她,温言问道,“你怎么来了?”
新柔从怀里摸出个红绸布袋,郑重地放到她手中,笑道:“大人路上碰到我,说她忘了这个,叫我送来给您。”
这是方庭柯家乡那边过年的风俗,用红色绸布裁制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五枚铜钱,因为在当地“五”与“福”同音,关键是扎口的彩绳一定要母亲亲手编制,然后在除夕前日送给孩子,意在祝福。
李怀疏眼眶酸胀地接过布袋,如前两年那般将它系在自己腰间,头昏脑涨地离开了县衙。
今日这番话直达心底,她虽然早就做好决定,但仅是方庭柯失望至极的目光都令人难以承受,眼前间或闪过沈令仪与康瑶琴的面庞,她的心里乱糟糟的,久久未能平静。等回神时发现自己站在几间卖玉的店肆前,这才想起答应过则兰的事,便入店认真选了块玉佩。
银货两讫,从店里步出,阶下立着个气质儒雅的青衫女子,正是那算学了得的张言灵。
她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李怀疏,有些讶异:“李长史?”
两人结伴而行,张言灵瞧出李怀疏有心事便不大出声,只是在将要作别时感谢她引荐自己入了刺史府。
“话说回来,女子在算学方面屡受歧视,我在端州没什么出路,您又是从何处知道我的?”
李怀疏低头看脚下的路,张言灵一个疑问又叫她想起从前,淡淡道:“邬云心是你朋友,她向我提起过你。”
“原来是这样。云心性情爽直,当年会试被人栽赃也是她替我出头,还差点被我连累,我请她吃了顿饭便结了善缘。”张言灵眼中显露出几分悲伤,停顿片刻,却道,“既然您也是她故交,去年出殡之日怎么没见到长史身影?”
李怀疏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张言灵只得将意思说得明白些:“云心已经过世了。去年南方入汛,百年难遇的洪灾,那些老滑头找尽借口不去,她反其道而行,请命跟随钦差去赈灾治水,带着工匠苦熬多日,累垮了身子,怎知巨浪突然扑来,她腿软无力,便被卷进洪水中,连尸骨都捞不着。”
“我们听到消息都很难过,她的爹娘倒反过来安慰我们,说她一辈子与水为伍,被龙王爷收了性命兴许是命中注定。”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李怀疏掩上门扉,贴着门板滑坐在地,将面颊埋进双膝间,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好似被今日种种冻成了一块冰,手脚发冷,心也麻木得全无感觉,直至有学童放学归家,你一句我一句地互诵诗文,她分神去听,似乎是一句“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再也忍受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为了逼自己在下周内完结正文,我回来恢复更新了。因为申请下周的榜单要保证七日内更新字数,今日更两章,然后下周四无论有没有榜单,从晚上七点开始连续更新到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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