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萧郁装模作样地按住了手背,微微垂眸,长睫轻颤,有些委屈地低声说道:“有点疼。”


    苏蓁已经不吃这一套了,“那前辈打回来吧,我保证不躲。”


    萧郁摇头,“舍不得。”


    苏蓁:“……”


    这家伙好像脸皮日渐增厚,尤其说开之后越发如此。


    苏蓁犹豫了一下,“我为何会重生?”


    嗯?


    苏蓁揉了揉太阳穴,“竟然毫无异状,我还以为这问题也不能问呢。”


    萧郁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你可以问,但如果我告诉你,你可能又会像方才那般,而且听不到我说什么。”


    苏蓁微愣,“所以前辈是知道的?”


    他颔首,“算是知道吧,但你不要再往下联想了,不然……”


    然而这可不好控制。


    苏蓁原本就是凭着推测猜出他看过那本书,如今他一说知道自己重生的缘故,脑海中顿时又浮现出许多种可能。


    那种尖锐的撕裂疼痛再次降临。


    她捂着脑袋踉跄了一步,元神和肉身几欲分离,意识已然无法再控制躯体。


    “别想了。”


    萧郁俯身扶住了她的肩膀,“等你晋入圣境……再讨论……这个话题……反正也不会很久……”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还有些模糊。


    然而她还是听明白了。


    苏蓁强行压下那些纷乱的猜想推断,控制着体内的灵力渐渐平复。


    旋又想到,上辈子不曾与他相见,上辈子他飞升了,如今自己重生,他也没飞升,这几件事之间必然有所关联。


    但究竟是怎么个关联,她也不敢多想,生怕再次离魂。


    苏蓁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前辈曾经说过,你拜在景阳仙尊座下的缘故,不是因为天赋。”


    “因为她一眼就瞧出我是异世之魂。”


    他表示自己被那群天元宗修士捡到时,已经身具灵力,故此他们也对他另眼相看。


    而且他们发现是他将自己父母还有那附近死人悉数埋了,又觉得这孩子人品还不错,就将他带回去了。


    正好他们当中也有凌霄峰长老的徒弟。


    苏蓁了然。


    从虚界带回去的孤儿不同于人界,倘若宗主不曾闭关,他们向她汇报一句也是寻常。


    “至于师尊。”


    萧郁叹道:“她最初没明说,但我知道她知道,尤其后来她还教了我一些精神异术,大约是我灵魂上的某些气息不同,她教我如何遮掩,这样在别的仙尊面前不会露馅……”


    说着又笑了一声,“但其实他们也没她的本事,就算能感知到些许异样,也未必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蓁不由露出几分向往之色,“我一直很好奇圣境强者眼中的世界。”


    萧郁很笃定地道:“你很快会


    知道的。”


    “……前辈对我真是有信心。”


    “这可不是毫无来由的,说起天赋,这身体最初有灵根,只是极为驳杂,只比寻常人稍好一点,天灵根皆是后日洗练出来,我晋境时间都比你晚得多,你不到五百就金仙境了,我五百岁的时候还在天仙境苦熬,如同废物……”


    苏蓁啼笑皆非,“五百岁天仙境已经罕见。”


    “而你更强,所以我都能走到这一步,你当然也可以,也必然比我快得多。”


    “好了,前辈要把我吹上天了。”


    苏蓁按住肩上的手掌,“先去趟琼都。”


    萧郁被她触碰时又僵了一下,闻言也二话不说发动灵力,两人瞬息间消失在竹林里。


    “所以我们过来做什么?”


    当他们站在仙城的小巷里,望着前方人影稀疏的街道时,他才疑惑发问。


    “前辈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要请你吃一顿。”


    苏蓁慢慢道:“结果倒是变成你请我吃了馄饨,这回我得补上了,而且等先前那些事情传开,我就有的忙了,趁这会子清闲先放松一下。”


    “哦。”


    萧郁显然还记得这承诺,“好啊,去哪里吃?兰桂斋?”


    苏蓁满脸惊讶,“你怎么——”


    转念一想,这家伙将书里与自己相关的篇章翻烂了,而且他之前也来过琼都,还与自己的亲戚们交谈过。


    苏蓁忍不住瞪他,“看来前辈也知道那地方,如何,你喜欢么?我知道很多人族修士都有些吃不惯。”


    萧郁眨眨眼,“我喜欢,我吃过,而且我也不是人。”


    “……那就走吧。”


    自打辟谷之后,她对吃食的兴趣也少了许多,虽说不曾完全断了,但也曾有几十年不曾碰一口点心的时候。


    偶尔和表姐表兄或是其他同门一起出去玩,她也就顺手买一点零嘴,纵然什么人摆了酒席,也只是尝上一口半口。


    但自打认识萧郁之后,自己好像还真恢复了那么一点“食欲”。


    他们穿过一条长街,又转入小巷,周边皆是高高低低的院落围墙。


    许多散修在此买了宅院,院内院外栽了松竹翠柏,院落间还有河道错落,水畔垂柳摇枝,蓊郁树影笼罩了方圆数里地。


    白墙青瓦间也藏着许多铺子,大多是炼丹卖药,也有些卖铸造材料和修炼功法的。


    苏蓁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段,终于来到一条长巷尽头,那里矗着一座精巧的两层树屋,门前挂了块牌子写着兰桂斋。


    那树屋建在一棵枯死的巨树里,树皮色泽灰白,内里的房间桌台、墙柱椽梁皆是树干雕琢,门窗是在树身上掏出的开口。


    苏蓁在门口站了一下,向里面扫了一眼,柜台后的人恰好也往外瞧。


    双方对上视线。


    那掌柜的站了起来,“蓁蓁?你回家来了?你舅舅的寿宴也没见着你。”


    他穿了一身锦缎袄子,


    看上去是中年人模样,身形瘦削,虽然生得俊秀,面上却有不少皱纹,黑发中夹杂着银丝。


    掌柜的高兴地看着她,双手在身前交握,露出袖口的手腕部分,皮肤干枯、乃至裂成块状。


    若是仔细观瞧,会发现那颜色,和屋外的树皮完全一样。


    “嗯。”


    苏蓁看着他微笑,“婶婶又冬憩去了?”


    “已经醒了,方才出去了,过会子就回来。”


    苏蓁颔首,准备给他介绍一下,“对了,这是我门中——”


    前辈二字还没说出口,掌柜的已经看向她身后,“小萧?”


    苏蓁:“……”


    意料之中。


    萧郁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旁边,“叔叔您记性真好,三百年了还认得我。”


    苏蓁:“?”


    “哈哈哈,你这外地来的,还和我们两个老人聊了那么久,我们都记得你。”


    掌柜的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哦,我都忘了,蓁蓁,你带你朋友去坐,还是老几样对吧?你们等一会儿就好……”


    萧郁一直微笑听着,到最后还挥了挥手,“谢谢叔叔。”


    苏蓁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将后者拽向窗边的座位。


    “你怎么回事?!”


    萧郁乖巧地任由她拉着,又被她按进了座位里面,从头到尾都任由她施为。


    他视线一瞥,看向肩上按着的白皙五指,宛如柳枝般纤细修长,带着些许凉意。


    苏蓁默默收回手,“你在干什么?”


    “啊?”


    萧郁歪头,“什么?”


    苏蓁站在他旁边,好歹是比他高了一点,勉强能做出个俯视的姿态,“你为何喊他叔叔?”


    “我之前来过,我也算认识他们。”


    萧郁含笑瞧着她,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我之前不是说了,我吃过这里的菜。”


    苏蓁眯起眼,“这和我的问题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难道每个回头客都管掌柜叫叔叔?”


    萧郁很淡定,“那你为何这么叫?”


    苏蓁瞥着他,才想说因为我们真有血缘关系,一时间又觉得这人会打蛇随棍上。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从小在琼都长大,与他们相熟,我娘和他们关系也不错,同辈相交,而他们夫妻俩都照顾我,把我当女儿一样呢?”


    萧郁无辜地眨眼,“那我会说我也是,我上次来时,心情有些不好,两位老人家还开导我,感觉就像把我当儿子一样……”


    “停。”


    苏蓁听不下去了,“你比他们小不了几岁吧。”


    萧郁委屈道:“小了两百多岁呢,这年龄当父母也绰绰有余吧。”


    苏蓁轻轻一哂,“那我比前辈小了两千岁,前辈该当我的什么?祖父前面要加几个曾字才合适?”


    萧郁皱眉,“哪有两千岁,你不是五百岁了吗。”


    苏蓁望天:“一


    千五百岁和两千岁不过是少几个曾字,哦对了,你见我第一眼就知道我是重生的,所以前辈其实是一直看我演戏,还假装不知道?”


    “我也没怎么假装吧。”


    萧郁毫不犹豫地道:“我当时见你,就知道你肯定是刚刚重生,因为你摔那盆草嘛,上辈子你又没做这种事,而且你若是早点来,也不至于拿着那东西去你师父门前了。”


    苏蓁默默走到对面坐下,“掌柜的虽然是两千多岁,但他和我六百岁的舅舅兄弟相称,你若是喊他叔叔……”


    萧郁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不是不喜欢你那群家人,你还打算让我见你舅舅?”


    苏蓁:“……”


    并不打算。


    苏蓁:“但说不定会遇到,我只是觉得前辈或许该换个称呼。”


    “问题不大。”


    萧郁风轻云淡地道:“那我一起喊舅舅不就行了。”


    苏蓁放在桌上的手倏然收紧。


    “开玩笑,开玩笑。”


    萧郁摆手道:“苏家主,苏族长,苏仙君,当年我怎么称呼你母亲,如今就怎么称呼你舅舅。”


    苏蓁的手指松开了,“你见过我娘?”


    “一面之缘,打了个招呼,她看上去很忙。”


    “我知道,她总是那样。”


    苏蓁轻叹一声,“前辈来过琼都几次?”


    萧郁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给你个数字,但我好像记不得了,有段时间我几乎只要得空就过来,在魔界和人干架干累了就来歇歇,坐在城里河边发愣,或者在水芸山的顶峰遥望你家的府邸,听上去可能有点变态,但我真没打扰过你的家人,我在这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在看风景,看各种不认识的陌生人,幻想和你见面的场景。”


    苏蓁摇摇头,“我不知道变态是何意,但我信前辈说的,我娘小时候整日都在修炼,听说祖父也是如此,偶尔出门一回罢了,外人本来就见不到。”


    萧郁颔首,“故此我也就见过你母亲一次,三百年前,那之后我没能再来,纵然想过救她,也没能成。”


    说完似乎怕她误会,又补充道:“我绝对不是……”


    上辈子他是在二百年前飞升的。


    “我懂前辈的意思。”


    苏蓁沉吟道,“前辈应当有一段时间是身不由己的状态,我能理解,否则按照前辈的性子,如果能早些回到天元宗,你至少会想办法抢我当徒弟。”


    所以在那个时间点,他绝对不是自由的。


    苏蓁无法想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被困在某个位面,某个时空规则混乱之处,等他出来已经沧海桑田。


    想了想又道:“前辈方才是想说,你不是故意放任我娘陨落——或者说怕我娘活着我就不会去天元宗拜师。”


    苏蓁说着就笑了,“我娘做梦都希望我拜在哪位剑修仙尊门下,若是前辈想接近我,我娘活着才更好,只要你过来晃一圈,稍微有所表示


    ,哪怕我不同意,我娘都会努力说服我,让我答应的。”


    当然那时候的她也不会不同意。


    萧郁愣了一下,唇角扬起又落下,笑容略有些苦涩,“确实如此。”


    他低声道:“三百年前见面时,我倒是也想过提醒你母亲,关于她陨落一事,只是仍受此世规则所限,无法说出口。”


    萧郁一边说一边目露歉意,“对不起,我真的很想帮你。”


    苏蓁轻轻吸了口气,鼻间无端涌起几分酸涩,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难受。


    “前辈并不需要向我道歉……”


    “不,我只是发自内心觉得抱歉,你母亲去世是一件,你被那个魔修打伤又是一件……”


    这两件事之间相差时间不久,苏蓁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家主苏澈晋境失败陨落,死了一个金仙境,那动静并不小,在浣花州地界瞒不住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


    她生前的敌人大多数都被她宰了,然而终究还有些亲眷,对她怀恨在心。


    这些人大多修为平平,或者至少不足以与苏澈抗衡,故此在她活着的时候只能忍气吞声。


    等她死了,这些人就选择报复她的家人。


    弟弟妹妹女儿。


    苏蓁因此被其中一个魔修打伤。


    其实舅舅姨母们,哪怕在不同的地方,也都中了招,只是他们都是上七境高手,自保的本事多些。


    那魔修给她留下了重伤,很快就被赶来的家人们击杀。


    然而苏蓁身上的伤口迟迟不愈,苏浔联络了岐黄宫的长老,那人也十分忙碌,只给开了药方,其中有一种灵植乃是东域灵脉特产,极为稀有。


    故此他带着甥女去了天元宗拜见宗主,带了大批灵石,还奉上了许多礼物,反正也都是他姐姐的东西,用来救姐姐的女儿理所应当。


    “倒也不算什么。”


    苏蓁轻声道:“也只几日时间,而且我也把那凶手的徒弟杀了,舒坦了许多……”


    “但是你很很疼,你杀她的时候说的。”


    萧郁神情低落,“你还惋惜她师父死得太早,说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我就想,你当时一定很痛苦,而且你当时还那么小,我穿越后想过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此事,我想早日将那魔修寻出来杀掉,或者再不济也能救你母亲,哪怕到时候守在你身边呢,可惜都没能做到,苏澈仙君陨落之前的那些年,我尚且自由时,确实宰了很多她的仇人,只是终究没杀对人,抱歉。”


    苏蓁皱起眉,“我遇到他徒弟都是凑巧,我原本也不是主角,书里对我的往事写得不够详尽,既没提那人姓名,也没写清我究竟寻的是什么药,你根本无从推断其身份,找不到也是寻常,前辈你只是喜欢我,又不欠我的,当真不需要如此。”


    说着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萧郁又僵住了。


    冰凉纤长的手指划过掌侧,如藤蔓般缠绕而来,指尖落在他的掌心,同时抓住他微微曲起的食指。


    “这些事就不用说了,我还要感谢前辈……”


    她缓慢又坚定地,将他微微攥起的手指拉开,然后用力握住,“谢谢你那样在乎我。”


    萧郁如同雕塑般僵住,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苏蓁:“…………”


    苏蓁无奈地想要收回手。


    然而她稍稍一动,对方就回过神来,一把反握住她的手,将纤细的五指悉数纳入掌心。


    “虽说你觉得你不欠我的,但若是没有你,我绝对撑不到今天。”


    萧郁一字一顿地道:“你永远都不需要对我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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