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公司,梁淮那张恐怖的脸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他头一次觉得,原来陆地上十一月的风比海底零下几十度还要冷。


    他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站了许久,胸口被烫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良久,他还是敲了门。


    屋里传来主任古井无波的一声“进”。


    雪灯整理好思绪,进门便是:“我已经和裴澄屿先生谈过了,他的意思是愿意接受采访,但希望提问稿由我来写。”


    主任垂着眼,扣着下巴的手指时不时点两下。


    沉默了快一个世纪,主任终于开了口:“先不说这件事,你发给我的录音我听过了。”


    “我十一点收到这份录音,十一点二十五分被行政经理叫到了办公室。”


    主任抬眼,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海锐风投董事长亲自打来电话,用非常亲切的语气询问我有没有听过那份录音,以及,之后有什么打算。”


    雪灯不明所以,海锐风投是什么?


    见雪灯一脸疑惑,主任笑笑,笑容几分落寞:


    “你刚进公司没多久,应该还不知道吧,海锐风投是咱们m.j传媒最大的投资商,也是大财团之一,并且……海锐的董事长是梁淮的爸爸。”


    雪灯缓缓睁大双眼。


    他忽然明白了梁淮那句“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等着吃散伙饭”的真正含义。


    如果他们敢把录音公开,结局就是上千号人有可能因此失去工作。


    裴澄屿的清白固然重要,可上千号人的命也是命。


    在两方良知间权衡,雪灯忽然感到了迷茫。


    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委屈。


    裴澄屿总是会在他与其分享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时给予认真回应,还送给他很多点心,把所有的希望交付给他一人,等着他大捷归来。


    这样善良的人,往后余生将要活在谎言中,毫不知情地去接受一个曾经将他伤害到体无完肤的人。


    “王子殿下,真的没有别的退路了么。”雪灯怀揣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主任苦笑,声音难得的温柔,:


    “怎么没退路,大不了就装聋作哑嘛,何况裴澄屿与我们非亲非故,犯不着为了他劳心伤神。”


    “可是徐组长说过,记者的使命就是将真相的声音传达给全世界,让每个人都听到。”


    雪灯穿书以后稀里糊涂接手了原主的记者职业,一窍不通的他为此付出了很多心血,他真的很喜欢徐组长说的这句话,更惋惜裴澄屿那不甘的泪水。


    主任手指一顿,叹了口气。


    这句话是写在记者职业守则里面的,他又怎会不知道。


    但没有退路了。


    主任咽了口唾沫,勉强撑起笑容:


    “这样吧,这件事你暂时别管了,我给你放半天假你好好回去休息,要是让网民知道我苛刻他们最喜欢的记者,他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我淹死,哈哈。”


    最后那声完全是干笑。


    雪灯皱起眉:“又要让我停职查看?”


    主任无奈:“不是停职查看,而是考虑到你这些日子跑前跑后很辛苦,让你回去休息半天,只有半天。”


    雪灯抿了抿唇:“好……”


    *


    说是给雪灯放半天假,可他也只是在海边坐了一下午,海风吹得他头昏脑涨。


    胸口的烫伤越来越疼。


    海水也好黑,以前明明不是这个颜色。


    外婆总说,人类拥有智慧又善良,但好像外婆说的也不全都是对的。


    就像他的父母,因为在书以外的世界里人类发现了人鱼的踪迹,他们在人类大肆捕杀中四处逃亡,杳无音信,至今生死未卜。


    不得已,外婆也只好带着当时年仅四岁的雪灯逃到了最深海域,并亲眼看着原本澄澈蔚蓝的海水一天天变浑浊,到现在浑黑一片。


    即便如此,外婆还是会说:


    那只是个别人类因为贪心犯下的错,大部分人还是善良友爱的,不要将个人行为上升到整个集体。


    可怎么想都觉得委屈。


    他低头时,看到一只螃蟹横着从他脚边而过,停下,安静窝在他身边。


    雪灯举起螃蟹用力抛回大海:“回去自由的地方吧,这里不适合你。”


    淌过凶猛大浪好不容易爬到沙滩上晒太阳又被人扔回去且一脑袋撞在礁石上的螃蟹:?


    老子看你难过陪你吹吹风,你tm恩将仇报是吧。


    一直坐到天黑,雪灯被海风吹得有点鼻塞,这才起身往家赶。


    路上,不知情的裴澄屿发来了消息:


    【点心好吃么,我这还有很多,提问稿的事你主编同意了么?[蛋糕]】


    雪灯没办法回应他,只能敷衍着:


    【还没说,主任放我半天假,我在海边玩了一下午。[人鱼][微笑]】


    裴澄屿:【羡慕^_^,下次带我一起赶海?捡到的蛤蜊都给你[调皮]】


    雪灯回了个“好”。


    回到家,正好碰上做完饭离开的钟点工。


    雪灯往里瞅了眼,见萧衍正坐在餐桌前,也没吃,只安静划着手机。


    雪灯洗了手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晚餐,依然是一些家常菜。


    好像从没见过萧衍吃鱼或者任何海鲜类食物。


    对面的萧衍从手机中抬起头,不着痕迹打量了雪灯一眼。感觉,今天的他格外沉默。


    突然听不到那总是稍显得意的“老公”,竟会觉得少了些东西。


    萧衍放下手机,拿起筷子。


    雪灯扯了扯胸前的毛衣。下午一直被海风吹着没太感觉到,现在环境温暖下来后,胸口皮肤疼得厉害,被毛衣摩擦着疼痛超级加倍。


    他尽量俯下身体,手时不时拽一下毛衣。


    火辣辣的,像在燃烧。


    萧衍的视线沉了沉,不着痕迹地观察也变得明目张胆起来。


    又在耍什么花招。


    明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再理他,可看他眉头紧蹙还一直抓着毛衣,且变得沉默。


    有点在意。


    受伤了?


    萧衍喝了口水,似是很随意地问出口:“毛衣不舒服?”


    雪灯拽着毛衣领口,摇摇头。


    和毛衣无关。


    可就是这么一扯,露出锁骨到前胸的皮肤,通红一片。


    被萧衍尽收眼底。


    他倏然起身,阔步走到雪灯面前,手指勾住他的衣领往外拉了拉。


    但下一刻又停住了手,望向雪灯眼神带着一丝询问之意。


    雪灯没有给予回复,双手捏住衣摆往上一拉,露出整片上身。


    极白的皮肤上多了一片艳丽的红,两种极端颜色凑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在烫红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泡。


    萧衍瞳孔一扩:“怎么弄的。”


    “烫的。”


    “谁烫的。”


    “服务生不小心打翻咖啡,他不是故意的。”


    “什么时候烫的。”


    “中午。”


    萧衍抿了唇,唇线凌厉。


    中午烫伤到现在没加处理,怎么忍下来的。


    萧衍鼻间重重出一口气,起身:“老实坐好,等我回来。”


    二十分钟后,萧衍从外面回来,边走边拆烫伤膏包装。


    抬头一看,雪灯还保持刚才那个提着毛衣露着胸脯的动作,视线随着他的步伐来回移动。


    萧衍:……


    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衣服脱下来。”实在是看不得他一直举着。


    雪灯乖乖脱下毛衣。


    “疼就说。”萧衍最后提醒一句,用棉签沾了点烫伤膏,沿着泛红的皮肤一寸寸涂抹。


    棉签划过皮肤有些痒痒的,偶尔会被萧衍冰凉的手指擦蹭到。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难以自持的痒。


    雪灯忍不住缩了缩身体。


    萧衍停下手:“疼?”


    雪灯摇头。


    昏暗的大厅里,只有餐桌上方一盏昏黄色的吊灯,铺散着暖意。


    雪灯垂视着蹲下身子的萧衍,不发一言。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萧衍的脸。


    骨相分明立体,总是带着淡淡的疏离感以及一丝盛气凌人的孤傲,睫毛很长,黑而润泽,镀上了灯光的浅金,遮掩了眼睛。


    好宁静。


    虽然在原文中萧衍才是无恶不作的大反派,但不知是不是灯光过暖,雪灯竟看出了一丝温柔。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梁淮那张满是戾气的脸。


    “吧嗒。”


    眼泪落在萧衍的手上。


    原来外婆说得是真的,受伤时最怕有人安慰,明明开始可以佯装无事发生。


    突如其来落下的泪,萧衍停了手。


    他抬头看过去,就见那浅色的眸子外,依然挂着摇摇欲坠的泪滴。


    萧衍敛了眉,声音不由自主放轻:“疼?”


    “不是。”雪灯抬手,在眼边仓促擦过。


    “那你哭什么。”语气虽然有些不耐,但萧衍给他擦药的手还是放轻了些。


    雪灯犹豫许久,还是将梁淮和裴澄屿的事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萧衍无法理解:“裴澄屿和你非亲非故,没必要为了他浪费精力。”


    他说了和主任一样的话。


    “可我是记者啊,记者的使命不就是向世界传达真相的声音,让每个人都听到。”雪灯说这话时声音满是委屈,语气却无比坚定。


    他最喜欢这句话,一天十遍不带烦,可以说到海枯石烂。


    萧衍擦药的手顿住,这次,久久未能有下一步。


    虽然他这番话搭配他放出裴澄屿绯闻照的事实来看,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但或许就在这个过程中他良心发现想要痛改前非呢。


    总要给人改正的机会。


    “可主任说,真相会带来另一部分人的毁灭,我在海边坐了一下午,也没想出什么办法。”雪灯问,“既想要又想要,是不是太贪心了。”


    萧衍站起身,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下一秒,雪灯感到头顶落了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肩膀,稍纵即逝。


    接着,萧衍低沉的声音传来:“不是贪心,是责任心。”


    雪灯怔怔看向萧衍离去的背影,心头一动。


    ……


    深夜。


    萧衍坐在书桌前,视线无声落在一旁的人体立台上。


    那上面裹着他的作品,一件渐变色的一字鱼尾裙。


    这是他为了明年年初国际奥帆赛设计的主持人礼服,如果能确定被赛委会采用,他必将名声大噪,各家品牌方都会伸来橄榄枝。


    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五年前他在离开家之前与父亲签订了对赌条约,如果在五年内不能靠着他所谓的梦想赚到二十亿,就得乖乖回家接任父亲的公司,做一只言听计从的傀儡。


    他可以做任何人的傀儡,但唯独不能是这个男人的傀儡。


    这中间,有母亲的血债。


    当初的雪灯就是拿到这个秘密,以此逼迫他与其结婚,企图借用他的财力扳倒裴澄屿,再设计谋害他拿到家产后和最爱的梁淮远走高飞。


    到今天,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自己也不一样了,明明开始和他两看生厌,但今天却因为听到他的哭诉一瞬间想到了乞求父亲帮忙摆平,既能实现雪灯作为记者的誓言,又可以给梁淮致命一击。


    为什么,想不通。


    只是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可笑。


    为了一个极度厌恶的人去央求另一个更厌恶的人。


    萧衍站起身,轻抚过墨蓝色的鱼尾裙。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产生那种想法的自己真是疯了。


    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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