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3)
归藏门主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没有援兵又怂又可怜的归藏门主了!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沈明恒对面, 啧啧称奇:“沈明恒,你是怎么想的?就算你是真仙,难道还能一个人对战我们这么多渡劫?”
沈明恒反唇相讥, 冷声道:“本座才要问你们是怎么想的。大道炼心, 凡人都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道理,你们就不怕天谴吗?”
“你可别污蔑我们,我们做什么了?”归藏门主能察觉到周围许多人在看,当然不可能亲口承认留下把柄。
虽然现在信的人已经不少,远不是他一两句辩解可以挽回的。
思及此,归藏门主咬牙切齿:“我们会不会遭天谴不牢你费心, 总归你是看不到的,沈明恒, 这里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赵门主还是一如既往说话不过脑子, 这话张庭鹤都没敢和我师弟说。”段知衍凭空出现在沈明恒身边,眼带笑意, 不疾不徐地言道, 一幅端方贵公子的温文模样。
归藏门主冷笑:“沈明恒都退出浮光峰了,你来做什么?”
“怪哉,就许你后头那几个碧霄、太清、少阴、希仪的长老暗度陈仓, 不许我明修栈道?更何况……”段知衍微微敛了笑意:“三尺青锋斩不平事, 即便不是为了我师弟, 单只为了正义,也值得我出手。”
归藏门主皱了皱眉,难以置信地重复:“你说正义?”
他已经好久没说过这个词汇,总觉得这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词, 每个音节都是可笑的天真,以至于如今说起时还有些无所适从。
可是段知衍说得平静坦然, 沈明恒也是一幅本该如此毫不见怪的模样,好似觉得怪异难堪的只有他们。
最过分的是,归藏门主能够清晰察觉到周围“看客”的气息随着这句话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因这个词动摇,只有他们不会。
什么意思?孤立他们吗?他是什么很贱的人吗?全世界都是好人只有他该死是吗?
归藏门主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坏人,这一刻,千夫所指的羞耻心激起心头强烈的怒火,他恨不得杀光在场所有人。
在此之前,他要先杀了沈明恒。
归藏门主双目赤红,他暴喝一声,灵力涌动,一道气劲宛如利刃般向沈明恒刺去。一时间风云激荡,似乎流云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段知衍本能将沈明恒往后一拉,他衣袖拂过,刹那如冰雪消融,云销雨霁。
做完这一切段知衍才反应过来师弟似乎不需要他保护,他默了默,松开抓着沈明恒的手。
段知衍余光看向归藏门主,戏谑道:“师弟,你上吧,师兄帮不上太大的忙,但至少杀这个赵门主不是问题。”
混战一触即发,周围躲着的人默契地往更远处避了避。
这么多渡劫期打起来,打得这一方空间破碎、出现时空乱流都不奇怪,他们可没本事掺和。
*
沈明恒在打架地时候,祁元修、祁兰倾、陆星赫三个人在躲藏逃命。
托当年前往天衍宗拜师路上的东躲西藏,昨天夜里祁元修还真混进了祠堂。
意料之外,祠堂并不昏暗,虽然大门紧锁,但两侧都开着窗。
如水的湛蓝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伴着祠堂内悠悠闪着的橘黄火烛,本该是诡异的画面,却莫名显得温馨。
被罚跪的陆星赫坐在蒲团上,对着先祖的牌位告状。
“先祖,你们看看我爷爷,他干的是什么事啊?简直丢尽了咱们家的脸!”
“您可得好好教训他,一点儿都不像话,完全没有陆家的气节。低三下四摇尾乞怜,缩着脑袋当乌龟,自己胆小还不许别人勇敢。”
“先祖,您评评理,我哪里错了,他凭什么罚我?”
祁元修刚从窗户翻进来就被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语砸了满头,连同心里的警惕与提心吊胆也被砸了个七零八落。
他无奈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聊天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陆星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改换成一个适合出手的姿势转头去看,下一秒目光中的警惕化作惊喜:“师兄!”
祁元修头疼:“你小声点。”
“没事,我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天天大喊大叫,我爷爷嫌烦,下了一个隔音禁制,外面听不见的。”他还挺骄傲。
看起来没受罪,祁元修放下心:“你一直没回复玉符消息,我担心你出事,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星赫拉着他在蒲团上坐下,愁眉苦脸且委屈巴巴地诉苦:“师兄,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都是被绑回来的。好不容易回到家,话都没说上几句,就罚我禁足。”
“罚就罚吧,他是爷我是孙,我认了,但是我也没做什么啊,我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疯,让我来跪祠堂。”
“我的灵力和神识都被封了,打不开储物戒,没办法用玉符给你发消息。”
说到这里,陆星赫感动地抓住祁元修的衣袖:“我没想到师兄你会来找我……”
在浮光峰时,且不论祁元修与陆星赫实际上的关系如何,表面上他们俩的相处吵闹居多。
陆星赫不忿祁元修是沈明恒的唯一亲传,祁元修觉得陆星赫对自己的师尊图谋不轨,于是双方都互看不顺眼。
这还是祁元修第一次听陆星赫用这样直白的话语表示友好。
他自小接收到的善意都微薄,每多一点都会让他手足无措,祁元修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拂开陆星赫抓着他衣袖的手。
祁元修软了语调,“其实,你……”
陆星赫激动地打断他:“是不是明恒真人让你来的?真人有一起来吗?我就知道他心里有我,这次回去之后,他是不是就会收我做弟子了?”
祁元修:“……”
祁元修面无表情地把他推开,“别嬉皮笑脸,说实话,你做什么了?”
以他今天的见闻来看,陆家主不是那种对后辈严苛的人,且分明很在乎陆星赫。
“我真的没做什么!”陆星赫辩解似地抱怨:“我根本没出门,只不过是在院子里教明恒真人传授给我们的那套功法而已,明恒真人都不在意,谁知道我爷爷在气什么。”
祁元修顿了顿,狐疑问:“真不知道?”
沈明恒、浮光峰、天行功法,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众矢之的,尤其正道为首的势力千百年来都在持之以恒地垄断高阶修士,陆星赫却偏偏要对着干。
陆家主只是罚跪祠堂,可见他对陆星赫确实已经收下留情。
陆星赫满脸无辜。
他转移话题:“师兄,你有没有办法帮我解开禁制?不行的话你带我逃出去找明恒真人吧,明恒真人肯定可以。”
渡劫期布下的禁制,祁元修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没办法跨这么多阶解开。可是潜入的时候还算容易,带着一个拖油瓶出去他就有些没把握了。
他拿出一个可以屏蔽气息的法器给陆星赫戴上,“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小路可以避开巡逻,离开陆家?”
“嘿,问我你可算问对人了。”陆星赫灵力被封,身手却矫健,他轻盈地翻出了窗户,压低声音:“师兄,跟我来。”
祁元修点头跟上,用玉符给祁兰倾发了消息,让她寻找机会到陆家外边汇合。
事情并没陆星赫以为的那样顺利。
祠堂里的人刚一消失,陆家主就有了感应。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静谧的陆家刹那间灯火通明,路上巡逻的护卫也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身上戴着的屏蔽气息的法器可以躲过神识探测,却不能躲过搜捕他们的护卫的双眼。
幸好陆星赫自诩对陆家熟悉不是开玩笑,他幼时着实调皮,毫不谦虚地说,每一处墙角他都翻过。
祁元修与陆星赫在门口与接应他们的祁兰倾汇合,三个人暂时逃出了陆家。
不过还没到天高任鸟飞的时候——如同每一个稍微有些规模的大型城池那样,永城也有禁飞阵法。
要出去,只能从城门离开,可是城门都由陆家护卫把守,他们很难闯出去。
天边破晓,一个晚上过去,他们只能在永城内四处躲躲藏藏。
“没有灵力真是不习惯,该死,我爷爷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出问题了?追得这么紧,是能拿我的项上人头去领赏还是怎样?”陆星赫骂骂咧咧地抱怨。
很难说这不是恃宠而骄。
被疼爱自己的爷爷追捕,总归是和被仇人追杀不一样的,他知道顶多就是被打一顿再扔回祠堂而已。
赢了血赚,输了被打一顿,怎么算都不亏。
陆星赫要是怕家法,小时候也不至于那么调皮。
连带着祁元修都没什么紧张感,要知道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逃命,从来没有一次这么轻松,倒更像是一场游戏。
一个元婴,一个金丹,一个被封住灵力的凡人。
这个组合要是能从陆家围堵中逃出去,陆家是要上修仙界“十大笑话合集”的。
在陆家主亲自出马之后,三人很快被抓到了。
他们被逼到角落,对面的陆家主眉眼冷淡,“把陆星赫带回去,祠堂不爱待,那就关进地牢。至于二位祁道友,恕不远送了。”
“陆家主。”祁兰倾试图讲道理,“就算你是陆师兄的爷爷,也要听一听他的想法吧?”
祁元修忍不住抓着祁兰倾的手往身后拉了一把。
他直觉向来很准,尤其是对生死危机的预感。
此刻,他浑身寒毛竖起,仿佛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有只毒蛇对他投来阴冷一瞥,带着无尽的杀机与恶意。
第82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4)
陆家主已然认识到祁元修、祁兰倾的牙尖嘴利, 他不多理会,灵力化作匹练,将陆星赫绑了过来, 卷着扔给了身后的护卫。
陆家主瞥了他们一眼, 转身离开,“走。”
“等等!”祁元修带着祁兰倾跟上,“陆前辈,我等与师弟许久未见,叙叙话总行吧?”
“行的行的唔唔唔……”迫不及待插嘴的陆星赫被护卫捂住嘴巴。
“陆家庙小,怕是容不下二位道友。”
祁元修充耳不闻, 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陆星赫感动极了。
祁元修确信暗中有人在窥探他, 且动了杀机。
他知道不会是陆家主, 虽然陆家主看他们的眼神夹杂着厌烦与不满,但恶意却是没有的。
这很正常, 毕竟陆家主已经发现这两人与自己的孙子关系挺好, 并非是他最初以为的上门寻仇,分明是担心陆星赫有危险才专程试探。
人很难对在乎自己家人的人升起恶感。
得知祁元修昨天的装腔作势都是为了陆星赫,他便觉得可以原谅, 只是被耍多少有些生气。
陆家主暗自腹诽, 也不知道沈明恒那么正直寡言的人, 怎么会养出如此伶牙俐齿、八百个心眼的徒弟。
祁元修丝毫不知道为着确认陆星赫的安全让他的风评收到了极大的损伤。
能够带给他这么大的危机感,能够让已是渡劫期的陆家主毫无所觉,祁元修觉得,多半是鱼儿咬钩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 实际上神识已经悄悄催动了储物戒里的通信玉符。
然而下一秒,戴在他指间的储物戒突然炸毁, 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大多数都化成看不出形状的焦快。
祁元修的左手鲜血淋漓,手臂处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哥哥?”
“唔唔!唔……放开我!师兄!”陆星赫挣扎的幅度有些剧烈了,护卫怕不小心伤到他,只得松开手。
陆星赫跑到祁元修身边,想伸手去扶又不敢,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陆家主也因为这场异变瞳孔骤然放大了一瞬,他仍旧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但恰是如此,反倒更容易锁定幕后之人。
普天之下,有这种实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沈明恒,一个是张庭鹤。
沈明恒显然不会突然失心疯对自己的徒弟动手。
陆家主张了张嘴,想要叫陆星赫离开,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掺和的事。
但他看了看祁元修鲜血淋漓的手臂,终究还是犹豫了。
祁兰倾在最初惊呼过后立刻冷静下来,过往太多相依为命的经历,她已经习惯了处理这类事情。
沈明恒是炼丹宗师,身为他的弟子,祁元修身上是不缺丹药的。
而凡他有的,都会给祁兰倾一份。
十四岁的小姑娘颤抖着手给兄长上药,心想她的哥哥一定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逢凶化吉。
至少,现在已经比曾经受了重伤只能硬抗的情况要好许多了。
不远处忽然现出一个人影来,芝兰玉树,温文儒雅。
“张仙人。”陆家主拱了拱手,语气略带恭敬。
祁元修抬头去看。
祁元修没见过张庭鹤,唯一一次“见面”对方还是借了方闻丘的身体。
想象中,他一直以为张庭鹤会是个面容阴鸷的老人,毕竟对方成名的时候连他的父亲都还没出生。
可是出乎意料,张庭鹤的皮相还不错,姿容俊逸,雅人深致。
他的仪态也特别,美则美矣,却有种不和谐之感。
张庭鹤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祁小道友,令师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你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既然陆家庙小,不如往太清小住,如何?”
祁元修很难不去关注张庭鹤怪异的动作与腔调。
要是再早些时候,他或许还看不出来,可是自他搬到浮光峰顶,与师尊朝夕相处,时不时还能见到几位师伯之后,便怎么看都觉得张庭鹤有种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不伦不类。
他的师尊,是这天底下一等一自信耀眼之人,骄傲长在骨子里,哪怕不说话,也能让人觉察出渊渟岳峙般无与伦比的强大。
可张庭鹤?这个在世人口中与他师尊平分秋色的真仙,好似是在强行模仿他人才装出的这一幅可以勉强拿得出手的模样,连抬手的弧度都像复刻般一板一眼,偏偏还要刻意显得云淡风轻。
或许也能用刻板来表示,但祁元修只觉得他是自卑。
“张仙人这是在模仿谁?太假了,以后别演了。”祁元修轻咳一声,挑衅地说。
他现在也不怕激怒对方了,张庭鹤显然来者不善,他话说的好听与否,都改不了最终的结果。
张庭鹤顿了顿,比起愤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愕然道:“你说什么?”
很久以前,他羡慕他的兄长。
他兄长是他大伯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确立为家族继承人,众星捧月地长大。
兄长天赋极好,性格也好,人又聪慧。那时他所生活的小城里,没有人不喜欢兄长。
而他不一样,他是五灵根,是私生子,他的生父是个只会给家族蒙羞的赌鬼烂人。
因为生父的缘故,连带着他也不被人喜欢,在家中无人问津地苟且偷生,与他向来是人群目光中心的兄长毫不相关。
后来他被兄长接到身边照顾,同吃同住,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其他人也会高看他一眼。
他那时跟在兄长身后,时常忍不住想,如果他是大伯的儿子就好了。
如果他是天灵根就好了。
那他一定能比兄长做得更好。
后来他便有意模仿兄长的行事作风,模仿兄长的穿着打扮、动作喜好,时间长了,连一些兄长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小习惯都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说,他和兄长越来越像了。
兄长听了还挺开心,说许是相处时间长的缘故,说“阿鹤心中有兄长”。
他们本来就是堂兄弟,相貌有几分相似,爱屋及乌之下,他也能借兄长的光,得到几分来自长辈的疼爱。
全家只有大伯母从始至终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母子连心,她从一开始就预感到了,他只会给他心爱的孩子带来不幸。
有朝一日,他会杀了他的兄长。
时过境迁,那些旧事早已被尘封在时光深处。
他一路走来腥风血雨,知道他过往的人全都已经死去。十九岁的祁元修与他兄长之间隔着漫长的洪流,怎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他知道了什么?是谁告诉他的?世上还有谁知道?
祁元修嘲笑:“看来被我说中了?哈,堂皇大气哪里是能演的出来的。”
张庭鹤眉眼含怒,心下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心念微动,一道灵力化成的巨大锁链拔地而起,“此事与陆家无关,还不滚?”
张庭鹤不怕陆家,但是渡劫期打起来也挺麻烦,他已经让祁元修多活了两句话的工夫,不打算再拖延了。
陆家主察觉到话语中的威胁,当机立断拎起陆星赫就走。
“不行,爷爷,你放开我,你解开我的灵力好不好,我……”他的玉符上有沈明恒留下的神识,他可以联系沈明恒。
陆家主生怕陆星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毕竟祁元修的储物戒炸毁,明显是张庭鹤不让他求援。
他可不想再搭上陆星赫的一只手,当即把人打晕,带着护卫准备离开。
等到护卫先一步离开,他看了看祁元修,又看了看昏迷的陆星赫,最终还是迟疑地说了一句:“张仙人,他们到底是明恒真人的弟子……”
张庭鹤嗤笑一声:“沈明恒?他自己都快自身难保了。”
要不是知道沈明恒正被上百个渡劫期围堵,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他也不敢这时候出来。
“你胡说!你死了我师尊都不会有事!”祁元修愤怒道。
张庭鹤不与他逞口舌之争,他一挥手,锁链再度拔高,一端从半空中狠狠朝祁元修语祁兰倾砸下。
在锁链靠近祁元修周身三尺的那一刹那,他眉心微闪,一道透明光罩突然出现,在稍微阻拦了一下锁链攻势后便灯尽油干般消散。
与此同时,沈明恒凭空出现,将祁元修护在身后。
锁链静止不动。
沈明恒徐徐抬眼,不紧不慢地拭去唇边血迹。
*
一刻钟以前。
段知衍与沈明恒师兄弟两人一人敌百,犹不显下风。
段知衍当然不可能真就只对付一个归藏门主,把其他人都丢给师弟。为了更快去帮忙,他下手极狠极重,归藏门主不一会儿就受了伤。
渡劫期逃跑不是问题,可他不敢跑,他要是跑了明天修仙界就没有归藏了。
不过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是以多欺少的是他们,结果沈明恒一个人围殴了他们一群人。
归藏门主忍不住叫停,他大声喊道:“段知衍,你的天衍宗已经面临灭顶之灾了,你还只顾着替沈明恒出头!”
段知衍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懒得理会,随手又挥了一道剑芒。
他可是专门把他一个师妹两个师弟劝了下来,就是怕他们都出门了宗内守卫空虚。
但沈明恒好像有几分当真了。
他拦下段知衍,质问道:“什么意思?”
归藏门主弯腰吐了一口血,冷笑一声,“你的对手可不只有我们,猜猜为什么从始至终,太清宗主他们都没出现?”
段知衍皱眉,“天衍有护宗阵法,在他们攻破阵法之前,杀你们,绰绰有余。”
“真把自己当正义之师了?少做梦了。”归藏门主放声大笑,“段知衍,逆天下大势的是你们才对。”
段知衍心头“咯噔”一声,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天衍宗有叛徒?”
“是弃暗投明啊,段宗主。”
第83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5)
如果护宗阵法破, 数百渡劫要覆灭天衍宗,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
段知衍看向沈明恒,歉然道:“师弟……”
沈明恒摇了摇头, “宗门要紧, 师兄,我们先回援。”
这下轮到归藏门主不肯轻易放他们离开了。
趁着两人无心恋战,他们各种骚扰,硬拖着不肯让他们干脆离开。虽然拖延得很是狼狈,但到底暂时阻住了两人。
段知衍与沈明恒还算沉着冷静,周围的看客也听到了归藏门主先前的话, 不由得为他们心焦。
沈明恒烦了,“师兄, 你先走。”
他独自留下断后。
沈明恒拦下所有敌人, 段知衍知道他的本事,当下也不客气, 转身划开虚空。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段宗主, 请带我一程,愿为天衍宗效犬马之劳。”
段知衍微怔。
方才他和沈明恒追着数百渡劫打时,他们尚且没有出声。段知衍不怪他们想要明哲保身, 哪怕其中还有许多是沈明恒所创功法的受益者。
但他没想到, 现在知道天衍宗的敌人远不仅如此, 他们反倒敢挺身而出了。
这确实是个意外之喜,要知道没有大乘期的修为也不敢来围观他们战斗。
别以为大乘期就不值钱,归藏门主身后这数百渡劫出现得蹊跷,在此之前, 大乘已经是这世上难得的高阶修士。
“多谢道友。”段知衍见沈明恒似乎善心大发打算开口拒绝,忙应承下来, 还不忘瞪了他一眼以示阻止。
沈明恒:“……”
沈明恒闭上嘴。
他觉得他师兄对他有误解,他又不傻,这些修士难得表达出了倾向他们的态度,这次共患难也必能将他们的联系更加紧密,他为什么要拒绝?
又不是必输的结局,没到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地步。
沈明恒对结果毫不担忧,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感慨他们天衍宗果然是正义之师,但在周围围观看客的眼里却并非如此。
他们只看到天衍宗势单力薄,居然都肯接受他们的援助了。
就像万兽之王的狮子接受兔子的帮助,兔子不会膨胀到觉得自己真了不起,只会觉得狮子果真走投无路,以至于升起难言的愤怒与悲哀来。
“段宗主,你要是不嫌我实力低微,我也愿为天衍宗殊死一搏!”
“我有几位好友正在天衍宗附近,我这就给他们传信,让他们先行前往。”
“愿与段宗主同往!”
段知衍拱手,郑重一礼:“诸位对我天衍的襄助,段知衍铭感于心。”
归藏门主震惊地看着他们战意澎湃义无反顾地迈进段知衍划开的虚空通道,分明刀锋不是对准他,他却有种皮肤被寸寸划破的刺痛感。
伤得不重,但比段知衍重伤他时还要叫人惊悚恐慌。
他回头看向身后他带来的人,不敢置信地问:“他们是疯了吗?”
身后人互相对望一眼,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微微向后撤了一步。
他们也说不出这一幕有什么可怕的,但就是有种难言的威慑,但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他们就反应了过来,双目染上疯狂与贪婪。
“赵门主,现在只剩下沈明恒一个人了,我们……”
归藏门主后知后觉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眼中的难以置信还未消退又增长了几分。
他怒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你们这么多人都拿他没办法,以为多一个我就可以了?”
他要是能有改变战局的本事,也不至于被段知衍拖住!
“那你修为最高嘛……”那人委屈地住口。
归藏门主懒得理他,“结阵!”
他咽下一把丹药补充耗费的灵力,而后怨毒地看向沈明恒,“对不住了真人,你一时半会走不了。”
沈明恒太年轻了,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种实力,可想而知潜力有多大。
越往后他越难杀,他们注定不会是同路人,没办法和解。
而在这时,沈明恒忽然感觉到他曾经在祁元修身上留下的一道神识被触动。
这是真真正正的千钧一发之际。
容不得多想,他的神识为他定位到了祁元修所在地点,他划破虚空,构建远距离虚空通道。
花费的时间并不长,然而高阶修士之间的战斗容不得片刻分神,更何况他如今只身一人,连替他掩护的人都没有。
归藏门主等人自然发现他此刻的走神,趁着他腾不出手,催动阵法合力一击。
在踏入虚空通道前,沈明恒生受了这道灵力。
这才有了他挡在祁元修面前时吐出来的那口血。
*
“沈明恒?”张庭鹤第一个念头是惊,待反应过来后便是大喜:“你受伤了?”
祁元修目光惶然:“师尊?是因为我吗?”
沈明恒正要说“不是”,忽然被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吸引了注意,他偏过头,看到了祁元修被包扎治疗过依然能够看出伤势严重的左手。
祁元修下意识地把手往后藏了藏,像是生怕沈明恒担心。
然而无需问沈明恒也能猜到情况。
他给祁元修、祁兰倾所在地方留下一道灵力防护,犹豫片刻,给不远处拎着陆星赫、有着渡劫期修为的陆家主也扔了一道。
然后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把长剑,剑尖直指张庭鹤。
事到如今,张庭鹤不可能退让。
正如归藏门主所顾虑的那样,沈明恒修炼速度太可怕了,难得这人受伤,可不就是天道眷顾?
错过这次,他或许再没有杀死祁元修的机会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张庭鹤冷笑一声,率先欺身而上,锁链从他路过的土地中蔓延出来,与他并行着向沈明恒逼近。
短短一刹那,他们就已经交手了几百招。
张庭鹤绝望地发现,虽然沈明恒有伤在身,但居然还是压着他在打的。
这人甚至有余力护住他们现在待的这所城池!
他的锁链又一次被击碎,连忙纵身后撤,与沈明恒拉开了数百米地距离。
“慢着,我们谈谈……沈明恒!我说谈谈!”张庭鹤侧身闪避,大呼小叫。
沈明恒又挥了几剑才慢悠悠地停下来,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冠,从储物戒里拿出丹药,“谈什么?”
张庭鹤看得眼热,强迫自己的视线从沈明恒的丹药上移开。
他虽然是上三宗之首太清宗的太上长老,但也没这么丰厚的身家。没办法,有些丹药整个修仙界只有沈明恒能炼,他有钱都买不到。
“沈明恒,我们之间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怨,我们可以共存的,不是吗?”
沈明恒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祁元修,讥讽似地说道:“共存?无仇怨?”
“一个弟子而已,这样吧,就当是我向你买了他。你想要什么?灵石灵脉?天材地宝?甚至太清宗,你开口,我都能给你。”张庭鹤胸有成竹。
“我可是很有诚意的,如果你犹嫌不够,我可以立下心魔誓,未来百年任你驱使,就当是补偿你少了一个可以办事的弟子。”
等他飞升,谁在乎这狗屁的心魔誓。
“老不死的,你在说什么……”陆星赫挣扎着从昏迷中醒过来,刚恢复意识就听到这段话,气得他眼睛都没睁开就破口大骂。
陆家主眉心剧烈一跳,忍无可忍地往他后颈处用力一按,陆星赫便又软软地昏了过去。
祁元修眼睑颤动,他抬起头,在沈明恒的身后,放肆地任由自己流露出祈求与惶恐。
……能用区区一个他换来天下第一的财富地位,换来一个百年期限的真仙下属,实在再值得不过,他这么值钱应该知足才是。
祁元修不想拖累沈明恒,可他真的不想被放弃。
沈明恒平静地看了张庭鹤一眼,想了想,手中长剑消失。
张庭鹤露出笑意:“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祁兰倾义愤填膺,她没察觉到祁元修的不安,在她的世界里,沈明恒对祁元修这个唯一的弟子从一开始就有着非同寻常的疼爱。
祁兰倾抓着祁元修抱怨:“哥哥,这个人说话好讨厌。”
祁元修微垂下头,不言不语。
反正,不管师尊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可以接受。以师尊对他的恩情,杀他千百遍,他都没理由怨怼。
沈明恒认认真真收剑入鞘,放回储物戒。
正当张庭鹤预备上前与他握手言和时,沈明恒从储物戒里掏出来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张庭鹤笑意僵住。
虽然武器没有高下之分,但显而易见,成名的修士中没有一个是用狼牙棒当武器的。是因为威力太小吗?不,是用起来太丑。
沈明恒挥着狼牙棒朝他砸过去,发出呼啸风声.
张庭鹤仓促避开,“你这是做什么?”
不同意就不同意嘛,干嘛还专程换个武器打人!
张庭鹤转身闪躲时不慎被狼牙棒擦过,尖利的锯齿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张庭鹤目光晦涩,“沈明恒,是你逼我的。”
他手指结印,霎时间平地起风,自小而盛,不一会儿就演变为狂风大作,连云朵都被牵引着聚集到这一处上空。
远处的战场上,正在疑惑沈明恒怎么突然宁愿受伤也要离开的近百个渡劫期修士忽然觉得一阵虚弱。
本就是特殊手段堆积起来不算稳固的修为居然也在一点一滴地下降,很快就跌落到金丹,甚至气息还在继续变得萎靡。
归藏门主原本还因为没拦住沈明恒对他们破口大骂,见状也不由得悚然一惊,“你们这是怎么了?”
“赵门主,救命,我们的修为……”
他们不知道,随着他们的境界连连跌落直至只剩下炼气,张庭鹤的修为缓缓拔高。
天边云彩染上墨色,黑云压顶,一瞬间仿佛有劫雷酝酿。
第84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6)
任凭谁都能看得出来张庭鹤此时腾不出手, 但饶是知道,也没人能趁此机会攻击。
四周灵力混乱,这方空间像是被锁定, 充斥着压迫与仿佛要撕碎一切的暴虐, 以至于他们虽然不知道归藏门主那边发生的事,也能看出这不是什么正经功法。
沈明恒皱了皱眉,灵力迅速蔓延开来,护住了整座城池。
一个腾不出手,一个要先护着他人,场面暂时僵持了下来。
漫天黑云下, 张庭鹤忽然轻笑一声:“你后悔吗?沈明恒。本来,我们不会是敌人的。你是双灵根, 犹能有此番境遇, 而假使你我合作,我能帮你成为天灵根, 届时, 飞升也不无可能。”
沈明恒神色仍然平静,他疑惑地问:“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我会后悔?”
“我以为,从我做的事, 你应该能看出我不在乎天赋。”沈明恒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只信, 人定胜天。”
“放屁!”张庭鹤陡然激动起来, 都顾不上气度和涵养,有些癫狂地驳斥道:“努力在天赋目前一文不值!”
“你不是也说了,我只是双灵根。”
沈明恒微微抬眼,“我和我的弟子, 足够证明这句话是错的。”
张庭鹤死死地瞪着他,忽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只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才会相信所谓公平。这个世界公平吗?没有天赋,也会有家世,有人一出生就在中洲,享受着最精纯的灵力,每走一步都是用天材地宝铺的路。”
“可是有人……有人!连活着都是一种错误!”
张庭鹤用力闭了闭眼,好似已经冷静了下来,又变回了如玉公子的模样,只眼中满是赤红的血丝。
他讥讽地笑,“沈明恒,你是不是很得意?你觉得我卑劣,你觉得我走旁门左道,你觉得我吃不了苦……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你多厉害啊,你这么聪明,小小年纪就自创出了这么了不得的功法。你看,你始终还是天赋的受益者,灵根欠缺的悟性都补给你了,可我怎么办?我没本事自创出这样的功法。”
“你同我说公平?哈,最不缺公平的人才最执着公平,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了获得一些什么,只能不择手段。”
祁元修听得有些怅然。
他是最能理解“众生皆苦”这四个字的人了,很多时候,他回想起从前咬着牙忍着痛爬过的长夜,都会怀疑自己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为什么他要这么艰难才能活下去?他真的苦尽甘来了吗?
沈明恒没被打动,任凭张庭鹤的情绪再怎么起伏,他始终有种漠然的平静。
沈明恒认真地纠正他:“我是执着公平,不是执着向你证明公平。”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吗?当然不啊,沈明恒从来没这么自以为是过。
他没去反驳自创这个功法的过程没张庭鹤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他穿越过很多世界,学了很多知识,花了很长时间,过程中也走过岔路,好几次自创功法时险些让自己经脉俱碎。
但是他也必须自负点承认,他确实比别人聪明,天赋异禀,出生起就是如此。
“什么东西造成的不公平,那就去改变它。”
天赋决定上限,出身决定起点?那就另行开辟一条路,削弱天赋、出身的影响,每一个人的未来都该不可限量。
梦想与现实从来都会有区别,所以梦想是用来追求的,不是用来妥协的。
“你能找出这种旁门左道,也挺聪明的。”沈明恒似乎叹息了一声,“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应该是同路人。”
越是“不公平”的受益者,才越有责任让这世界变得公平。
否则,上天何必在一开始就给予如此卓越的天资?那是为了让你去做更伟大的事。
张庭鹤像是被扇一巴掌,颇有些恼羞成怒,“你是在嘲笑我吗?”
沈明恒莫名其妙:“旁门左道这个词,不是你自己先用的吗?”
张庭鹤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道反派说的话不能当真吗?要不是你有点实力,现在已经死了!
沈明恒轻轻挥了挥手,在狂风大作的现场忽然有一缕风变得柔和,独自远离了环绕着张庭鹤的气旋,逆向吹拂,将祁元修等人轻飘飘地送出了被波及的范围。
祁元修不肯走,他奋力挣扎,“师尊,弟子不走,弟子想跟着你。”
用了诡异邪术的张庭鹤一度引来天雷,祁元修不知道这样的他沈明恒还会不会是对手。
如果实在不行,他在这里,沈明恒至少还能把他交出去。
“听话。”沈明恒不理会他的意见,划开虚空通道把他们扔了进去:“你们先回天衍。”
张庭鹤玩味地看着这场师徒情深,笑容轻蔑,“你死之后,他们也都逃不了的,何必多此一举。”
“你好像很自信?”沈明恒上下打量他,不知道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可是此举有伤天和,你终其一生都不可能飞升。”
他极确认地断言,“你不可能度过飞升劫雷。”
张庭鹤的手段损人利己,参与的人以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利益共同体,实际上都不过是张庭鹤的棋子。
他那样自私的人,会愿意帮其他人也提升天赋,必定有所图。凡是他给出去的东西,终将会千百倍收回来的。
“你说得对。”张庭鹤叹了口气,抬眼时目光中的怨毒浓郁得像是要溢出来,“我本来就快成功了,是你毁了这一切……你该死!”
乌云不知何时逸散出了浓厚的黑气,张庭鹤像是被完全淹没其中,分明还是人,却有种鬼怪般的阴森。
他终于恢复了些许行动,黑色的锁链重新拔地而起,粗壮如一座孤峰。
许是为了报狼牙棒的仇,许是对自己有充足的信心,张庭鹤摒弃复杂的攻击形式,指挥着锁链重重朝沈明恒砸下。
“急什么?”沈明恒不闪不避,甚至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凛冽的风忽然像是被冻住般突兀消失,沈明恒衣袂无风自动。张庭鹤明明没有察觉到灵力波动,但沈明恒就是轻飘飘地悬浮起来,与他一南一北面对面悬空而立。
“你……”张庭鹤瞪大了眼睛。
一道光刺破乌云,满是眷恋地洒在了沈明恒身上,像是整个世界对他倾注了毫无保留的爱意。
张庭鹤恍然间有种这人是不可战胜的感觉。
连天道都钟爱他啊,该怎么赢?
一黑一白泾渭分明,柔和的光束中,沈明恒轻轻笑了笑:“虽然飞升之下第一人是谁还未可知,但是看在你活不长的份上,我不介意成全你。”
紫色劫雷迅速汇聚,于这惊雷中,沈明恒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看清楚了,这才叫飞升。”
*
远远发现几大宗门联袂而来且来者不善的时候,温轻澜就当机立断地开启了护宗阵法。
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是有这个权限的,然而她也好,她的两个师弟也好,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成功打开护宗阵法。
天衍宗护宗阵法传承千年,千年来无数弟子以灵蕴养,是这时间最顶尖的阵法之一,绝非寻常人能够轻易破坏。
问题不出在阵法,出在他们。
有人对他们做了手脚,或许不止一个人。
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间,敌人来势汹汹,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想别的手段了。
温轻澜带着元婴期以上的弟子长老外出应战。
不能让他们靠近山门,才踏入道途的年轻弟子在这样规模的战斗下毫无反抗之力,连余波都难以承受。
可是对方来了太多渡劫期了。
虽然这些渡劫看上去境界有些不稳,但渡劫始终是渡劫,有着大乘难以匹敌的力量。
他们且战且退,没过多久,战场又回到了天衍宗的山门下。
这下他们退无可退了。
都被打到家门口了,宗门内不被允许参战的弟子们也忍无可忍,拿起武器就冲了出去。
天衍宗的大门要是被攻破,那他们的脸就丢尽了。
死不可怕,他们可以死,但天衍的脊梁不能断!
浮光峰上,新入门的弟子也在关注着山门外的大战。
浮光峰是主峰之一,主峰在整个天衍宗的核心地域,假使当真宗门失守,浮光峰也是最后陷落的地方。
“一、二、三……嘶,七十八个渡劫,整个修仙界的渡劫期都来了吧?不对,整个修仙界都没这么多渡劫。”
渡劫期杀他们,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麻烦。他们本来也才入门没多久,归属感还很薄弱,死亡的阴影下,心里不由得敲响了退堂鼓。
有人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要是现在跑还来得及……”
在场都是修士,他或许也反应过来很多人听到了,大概是出于心虚,他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浮光峰已经不属于天衍宗了,我们应该不用参战吧?”
“诶,陈据,你干什么去?”
陈据鄙夷地转身看了他们一眼:“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天衍宗是怎么走到举世皆敌这步的,全都是为了我们。”
是沈明恒,那个放眼修仙界身世也是一等一显赫的人,背叛了他所在的阶级来救他们。
这话说完,许多人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陈据提着武器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离去,不多时,许多人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如果我不站出来,我不知道宗主与大师兄回来后要如何交代,我不希望宗主觉得他苦心孤诣自创的功法教给了一个畜生。”
第85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7)
尽人事, 听天命。
这些渡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实在太多了,温轻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事情的变故往往只发生在一瞬间。
对面那面目狰狞的几十个渡劫浑身气势突然像是被戳破的气球, 毫无征兆地一点点下降, 且速度不算慢,一错眼的功夫就少了两个大境界。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修为一点点化为虚无。
“我的修为……怎么会这样?救救我,我不攻打天衍宗了,把我的修为还给我,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温长老, 我错了, 求求你放过我,我发誓我以后见到天衍宗的弟子都绕道走。”
他们哭嚎着丑态百出, 其余人不动如山, 一时间仿佛有种在场所有人对这几十个渡劫滥用私刑之感。
而他们发毒誓求饶、哭泣、下跪恳求的对象“温长老”,显然是这场残酷刑罚的主使者。
温轻澜:“?”
温轻澜愣了一下,回过神之后迅速看向她的两个师弟。那两人也正愣着, 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外没太大问题。
温轻澜松了一口气, 又环顾四周寻找战场中的弟子。
他们不仅没事, 甚至在察觉敌我双方攻守之势转换时大喜过望地重整旗鼓冲了过去,连身上的伤都顾不得了。
温轻澜:“……”
这样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她做的。
这么多的修士,还是有几个是有凭借自己的努力修行的,是以未曾被波及。
他们一时没察觉到其中的差别, 还怀疑是不是其中一方运气不好或是不小心中了某种阴招,俱都神色忌惮地退后了几步。
“温轻澜干的?她有这种能力吗?”
“开玩笑, 她要是有早就用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你看你看,她的表情也不比我们清楚到哪里去。”
“那为什么出事的都是我们的人?天衍宗可都好好的,没有一个修为被废。”
“这只能说明,虽然不是温轻澜干的,但幕后黑手一定也是天衍宗的人。”
“谁?”
“你问我?你有病吧?你看我像知道的样子吗?”
太清宗主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他回想了下不知所踪的太上长老,内心隐隐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不像天衍宗有敢与全天下为敌的胆气,太清宗主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喉咙都因为心虚变得有些干涩。
在旁边人奉承他见多识广,询问他是否有什么想法的时候近乎夸张地表态:“闻所未闻!”
*
段知衍也没想到自己带着援军到达时会受到这么隆重的注目礼。
他以为此番战斗定然十分激烈,双方大概已经杀红了眼,血肉横飞满目疮痍。
然而如今到场才看到,眼前是一片狼藉没错,但除了一些低修为的弟子十分欢快地砍来砍去,现场居然还称得上和谐?
那些带着伤还满脸笑容、快乐得像是在玩游戏的弟子用尽全力都不能给敌人造成太大的伤害,而他们的对手居然也配合地东躲西藏、只避让敢还手,像是陪小孩玩游戏。
段知衍:“……”
跟在段知衍抱着必死信念来的援军们:“……”
他们欲言又止,踟蹰着对段知衍小声表示:“是我等不识好歹了,不过贵宗门神通盖世,其实不必为了迁就我等同意这样荒唐的提议。”
他们暗示道:“我等没这么脆弱,段宗主下次尽管直说。”
段知衍:“……”
不是,这件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他们出现的时间太巧,正是在异变突发议论声四起的时候。
周遭静了一瞬,很快又无缝衔接地窃窃私语起来。
“朋友,你好聪明啊,果然被你猜中了,是天衍宗动的手但是不是温轻澜,那不就是他们的宗主了吗!”
“诡计多端的天衍宗,我就说我们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计划不可能这么顺利。”
“太清宗还说他们策反了几个亲传、峰主,可以和我们里应外合。笑死,连人家的底牌都没打听清楚,还外合,外合个头啊。”
三长老、四长老也缓慢地从呆滞中反应过来,“二师姐,是你干的还是师兄干的?”
他们差点就以为这次死定了呢,怎么家里有这种本事不告诉他们。
人群中温轻澜与段知衍遥遥对望一样,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温轻澜默默回过头,“可能是小师弟干的吧。”
反正小师弟不在场,这锅让他背好了。
变故总是一件接一件,正当太清宗主等人在思考要不要撤退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远方的天象忽然变得怪异。
像是凭空缺了一角,又被人用紫黑色云彩潦草添补,固然瑰丽,却也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中洲的疆域内,所有人仰头望天,都能看到这片目眩迷离的紫,闪耀着金光的雷在其中蜿蜒穿行,宛如游龙。
每一个踏上仙途的修士都曾在古书记载中见过这个场景。
——那是飞升劫雷。
一个修士的飞升将惠泽整片大陆,而作为对其遍经劫数、一路上跨过无数艰难险阻的嘉奖,天道不会吝啬予他至高无上的尊荣。
意思是,在他成功飞升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为他喝彩。
劫雷是最后一场考验,最后一次炼心,也是第一道燃放的焰火。
天衍宗山门下对峙的双方默契地停手,提心吊胆地等待最后的答案揭示。
如今的修仙界,有资格渡这劫雷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人注定你死我活,不巧的是,也各代表了他们两方的立场。
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他们未来的命运。
真仙不过空有仙之名,渡过了飞升劫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仙人。
据说连时空都能回溯,所以他们现在蚂蚁打架有什么意义?打得再厉害再激烈说不定最后都不作数。
相较于天衍宗的人,太清这方的心绪要更复杂些。
他们固然不希望胜出的是沈明恒,但如果是张庭鹤,以他的为人,好像这个结果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苍狼阁主心情复杂,他用手肘推了推旁边的希仪殿主,“你希望渡劫的是谁?”
希仪殿主翻了个白眼:“我希望是我。”
天雷劈了八十一道,持续了一天一夜。
在电光的闪烁之中,影影绰绰能够看到半空中有两道缠斗的身影。
可惜隔得太远,天雷也刺眼,他们看不出谁更胜一筹。
当最后一缕劫雷的硝烟散尽,半空中的人影也随之消失。
是谁赢了?还是两败俱伤?
众人仍不敢轻举妄动,心情沉重地等待着结果,等待着最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人。
*
张庭鹤半跪在地,他偏过头,呕出一口血来。
他的左手伤得尤其严重,无力地垂在身侧,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
时至此刻,胜负已然可以分明。张庭鹤抬头看向不远处气息愈发深不可测的沈明恒,露出一个惨然而讥讽的笑意来:“恭喜你,你赢了,你给你的父亲报仇了。”
沈明恒并没太过诧异。
沈宿渡劫失败伤重不治,这是整个修仙界人尽皆知的共识,他事先并不确信与张庭鹤有关。
然而从他接收到的原主的记忆来看,沈宿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至少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渡劫。
而一旦对其死因产生怀疑,张庭鹤便避无可避了。
——以沈宿的实力,能害他的人屈指可数。
沈明恒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是啊,还给所有因你而死的无辜之人报仇了。”
“冠冕堂皇。”张庭鹤放任自己坐在地上:“分明是出于一己私心,拿着天下人做借口自欺欺人,会让你更开心不成?”
张庭鹤仍旧不愿相信沈明恒与他作对是因为他有错在先。
成王败寇,今日杀人者,或许来日也是刀下亡魂,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充其量是他欠缺了几分运气实力,算什么错误。
沈明恒也不否认这句“自欺欺人”,他煞有其事地点头:“会啊。”
张庭鹤被哽了一下,他不死心地接着说:“我死之后,依然会有后来者,你杀不尽所有人,弱肉强食才是仙途,通天塔下注定是尸骨皑皑。”
他挑衅道:“你的天行功法我也看过,不如我的‘补天’。”
沈明恒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慢悠悠蹲下,“天赋决定上限——这个传言是你放出去的吧?”
“是有如何?我说错了吗?”张庭鹤冷笑,然而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对了一半。”沈明恒微微一笑:“天赋决定上限,但越得天道眷顾的人越不容易飞升,因为天道舍不得他。”
他感叹似地说:“所以,天灵根是极难飞升的。这个世界上最有可能飞升的资质,是五灵根啊。”
被张庭鹤放弃的五灵根。
张庭鹤死死地瞪大了眼睛。
他杀了疼爱他的兄长,众叛亲离走到如今,难不成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他这一生算什么?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你胡说……”张庭鹤又是一口血吐出。
他本就重伤,剧烈的心情起伏让他的气息不由变得更加微弱,这口血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机。
将死之际,最后的信念支撑着他不肯闭上眼睛:“你在……骗我……是不是?”
他没有等到回答。
系统[啊]了一声,摇头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这下连死都不安生了,不过也是他活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什么不安生?]沈明恒诧异:[我瞎说的啊,他不会真信了吧?]
系统:[?]
系统:[……]
第86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8)
祁元修还没回到天衍宗就已经一切尘埃落定。
身为明恒真人唯一亲传弟子、浮光峰的大师兄, 他既不像后来又醒过来的陆星赫在陆家主的保护下完完整整看完了沈明恒突破的英姿,也不像留守在浮光峰的弟子们可以与宗门并肩作战。
祁元修:就很气。
而让他情绪这么不稳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沈明恒已经度过了飞升劫雷,他即将离开这个修仙界了。
当一个修士的实力超出这个世界所能承载的极限, 他就必须飞升前往更高等的世界。
修仙断尘缘, 更浩渺更广阔的天地是每一个修士的追求。
所以虽然难过,虽然不舍,祁元修也没法开口请求沈明恒留下。
这不仅是对师尊的为难,也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负责。
严格来说祁元修真正和师尊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一年,但那是父母离丧后最疼爱他的长辈,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为无知时内心的怨愤道歉, 师尊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祁元修知道应该为师尊开心的,修仙界多少年来没有人飞升了, 可许多情感向来由不得理智。
祁元修内心弥漫着极度的酸涩感, 像是整个人都泡在了一潭酸柠果榨出来的汁里,连骨头都被腐蚀变得酸软, 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让他看到傻乎乎乐呵呵对着无数人炫耀的陆星赫格外不顺眼。
笑什么笑, 我们都快没有师尊了,有什么好笑的!
在天衍宗遇到生死危机的时候把自家孙子叫回来,现在天衍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再把人送回去, 陆家主自问还没这么厚脸皮。
但谁让陆星赫不要脸呢?他在解除了禁足的当天就溜出了家门。
彼时沈明恒还没离开永城, 陆星赫在陆家主来逮他的时候抱着沈明恒的大腿不肯放手, 最终还是沈明恒出言把他带了回去。
修仙界上溯千年第一个飞升之人亲自送他,陆星赫回到浮光峰后嘚瑟了三天。
这三天里,祁元修无数次都想把他打一顿。
然而肯定瞒不过师尊,他不想让师尊觉得他没有师兄的样子, 只得暂时咬牙切齿忍了。
当初对天衍宗发过战帖的宗门覆灭的覆灭、解散的解散,他们的地盘最终还是成为了天衍宗浮光峰分峰。
依然是“毕业制”, 不过可以招收的学生变多,毕业的时间变成了三年。
这大概是修仙界内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传授道法、修行的学府了。
而曾与张庭鹤狼狈为奸过的人,有的自废修为表示道歉以求活命,这些人沈明恒没管,他们没了修为傍身,曾经种下的苦果迟早自己得尝尝。
有的不敢说话试图装作无事发生,沈明恒亲自上门一趟,当场人就没了。
天衍宗的叛徒后来也被查了出来。
他们几乎都是世家弟子,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最终还是听了家族的指使。
借着“长老亲传弟子”的便利,借着温轻澜等人对他们的不设防,关闭了他们开启宗门阵法的权限。
只能说当时的确十分危急,甚至段知衍再晚来一步,十八峰里会有一半宣布叛变,从内部引起叛乱。
段知衍查清时都有些后怕,好在当时张庭鹤下手够狠、够果决,突如其来的境界跌落惊住了所有人,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
段知衍真诚地对张庭鹤道了句“谢”。
至此,好似一切都已经拨乱反正,修仙界也重新踏上了正轨。
为了庆祝沈明恒即将飞升,整个中洲张灯结彩,浮光峰尤其夸张。
本来也只是为自己求一寸仙缘,谁知道阴差阳错成了仙人的入门弟子,虽然这入门弟子的数量有些多,但他们可是在浮光峰总峰!得大师兄亲自教导的那种!
要不是担心沈明恒不喜欢,他们能把这座山都刷成红色的。
段知衍又喜气洋洋地去了浮光峰。
他最近每天都要来一次,一次待一天。
不过前两天沈明恒忙着给这件事收尾,段知衍今天才遇上他。
段知衍眉开眼笑地问:“师弟,你还能待多久?”
沈明恒想了想:“三个月。”
三个月绰绰有余,把剩下的事情安排好,他才能安心离开。
“三个月啊……”段知衍原本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伤悲的事,但这个具体的时间一出,他却不可自拔生出几分怅然来。
或许是来之前喝了酒,他有些不太清醒。
段知衍敛了笑意,忽然有些消沉地说了一句:“要是师尊知道……他一定会很开心。”
沈明恒温声道:“要是父亲知道宗主把天衍宗治理得这么好,他也一定很开心。”
段知衍不满地抱怨:“只剩下三个月了,你怎么又不肯叫我师兄?”
“礼不可废。”沈明恒一本正经。
*
段知衍不肯一个人承受沈明恒只能再待三个月的悲惨消息,带着酒去祸害他的师妹师弟们去了。
沈明恒给祁元修神识传音,让他一个人过来找他。
“师尊。”祁元修俯身行礼。
祁元修没在沈明恒面前表露出不舍,他向来早熟,早就学会了不让别人为难。其实就算沈明恒没有找他,他也会来这一趟的。
他也有话想对沈明恒说,为此已经已经思考了两天,做了充分的准备。
沈明恒心头也有些感慨,他自己就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但他不得不承认,祁元修成长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
祁元修是一个很省心的徒弟,让他都难免生出几分不称职的心虚来。
“自收你为徒,为师似乎没为你做过什么。”
祁元修神色愕然:“师尊何出此言?”
他满脸郑重,“师尊对我恩重如山,若没有师尊,便没有弟子之今日。”
“是你自己争气。”沈明恒微微摇头,但他并非要与祁元修争论来人的贡献大小,于是只淡淡反驳了一句,而后递出了一个储物戒,含笑道:“看看?”
祁元修接过,神识往里探进。
他看到了满满当当一储物戒的尸体。
刚死不久,血液还温热。
这本该是极惊悚的一幕,然而祁元修愣在原地,眼泪一瞬间便涌了出来。
不是被吓的,是全然而纯粹、毫无掺假毫不刻意的感动。
——那是杀了他的父母,致使他家破人亡的仇人。
其实祁元修已经很久没有想到报仇的事了,他有很多事要做,他要为师尊分忧,要救归家后生死不明的师弟,一来二去,寻找凶手报仇这件事就被无限往后延。
不是他释然了,这样的仇恨他这辈子都释然不了。
但他的人生逐渐变得明朗,逐渐有了更多想做的事,报仇不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反正,以他如今的实力,以他背靠的天衍宗的地位,那些人总是会死的。
他已经有底气暂时将仇恨按耐下去,去做更加刻不容缓的事情。
但祁元修没有想到,沈明恒会记得这件事。
报仇也不一定要亲手,有人会因为在乎你疼爱你以你的仇恨为仇恨,那是比你亲手将仇人斩杀更大的慰藉。
“为师想了想,不知道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所以……”
沈明恒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对这个小小年纪就尝遍苦楚的弟子的怜悯,“希望你不要介意为师自作主张。有两个还没死透,假使你还没有出气,为师就把他们救活,你再杀一次。”
祁元修摇了摇头,他掌间燃起火苗,将这枚储物戒连同其中的尸体一同焚烧殆尽。
“他们怎值得浪费师尊的丹药。”祁元修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哭腔。
“你是为师的弟子,为你用的丹药都不叫浪费。”沈明恒平铺直叙,语气清冷,便显得格外真诚。
祁元修觉得,如果再放任沈明恒说下去,他就又要哭了,忙狼狈地转移话题,“弟子……弟子没想到师尊还记得。”
他的身世只在入天衍宗当天简单潦草地说过一次。
他没太描述他的痛苦,而高高在上的大乘渡劫显然也不会在意天底下某个少年的生离死别,他甚至没有详细描述他的仇人是什么样的。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空有丁点线索,连查探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他忽然想起他跪在浮光峰雪地里的那一夜,想起破晓时分他看到沈明恒带着祁兰倾归来,想起沈明恒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快死了为师也能知道”。
而后永城,他命悬一线时沈明恒真就如天神般降临,为此还受了伤。
于是他忽然就记不清那天夜里他究竟有没有察觉到寒意,唯有清晨的那轮红日清晰地刻在脑海。
——沈明恒总是比他以为的还要在意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
“师尊,”祁元修视线模糊,他随手擦了擦眼泪,“弟子想继续外出试炼,不在中洲,去更远的地方。”
沈明恒:“?”
“现在?”沈明恒皱眉,疑惑道:“你最近怎么突然对试炼这么执着?”
祁元修低声道:“弟子也想为师尊做些事,弟子想告诉师尊,您没有收错徒弟。”
他知道沈明恒留下来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也想陪在师尊身边,哪怕只是端茶倒水随侍在侧,可他纠结了两天,还是想成为师尊的骄傲。
因为沈明恒成功飞升,天行功法顿时饱受赞誉与追捧,连许多天赋不错的天骄都改换了功法。
但这只是暂时的,日复一日中,他们会受不了天行功法的痛苦与折磨,他们会开始怀疑、会放弃、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会幻想一步登天的办法。
祁元修不允许。
在成为天行功法的活招牌这一点,连沈明恒都比不过他。
因为他是五灵根,他的说服力比任何人都要强,只要他能够借助这个功法飞升,天行的地位将没有任何旁门左道能够撼动。
他当然想让沈明恒看到这一幕,以此让这人可以放心地离开修仙界,可是来不及了。
所以他只能做些别的来代替,例如将浮光峰分峰开到中洲以外的大陆去,用他的灵根与修为,亲身证明天行功法的独一无二。
这样,沈明恒能放心一点吗?
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沈明恒对他会更满意一点吗?
只要能多一点,就值得他做任何事。
“师尊什么时候走?弟子到时候回来送师尊。”
“不必,为师打算到时候悄悄地走。”
看着祁元修失望地低下头,眼中似乎又开始酝酿泪水,沈明恒笑了笑。
“但是走之前,为师会去看你。”
“放心,不论你走到哪里,为师都能找得到你。”
第8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
沈明恒这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黑夜。
他短暂地睁开眼, 从周边的陈列判断出来这次应该又是个古代世界,并且原主的地位不低,看起来似乎是个武将。
他来的时候原主正在睡觉, 周围很安全, 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打扰。
于是他再度闭上眼,[六儿,先接收剧情。]
一个皇朝即将走入末路,群雄割据,战乱频发,民不聊生。
当今皇帝仿佛是《如何当好一个亡国之君》的标准模板, 所有称得上昏聩的事情他全干。
流连后宫,荒废朝政;宠信外戚, 重用宦官;
骄奢淫逸, 苛捐杂税;崇文抑武,打压忠良……
还养了一群道士, 欲求修仙长生。
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把昏君的特性集得这么齐, 短短十年功夫,大梁朝就从一个还算鼎盛的皇朝走到如今的大厦将倾。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庆平皇帝逼得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理所当然有人揭竿而起。
乱世之中假如有颗紫微星横空出世, 那是这个时代的幸运。
可假如每一个造反头领都有几分本事, 所有人优秀得不相上下,这个时代群星闪烁,那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了。
是生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的悲哀,是即便时光流转千百年, 后世人翻看史册,都会感到的遗憾与惋惜。
而现在, 大梁朝这片土地上分布的造反势力不下百股,光是有名有姓有资格角逐皇位的就有八路反王。
连年的征战内斗致使民间几乎已经没有了青壮劳力,大片土地因无人照管而荒芜,仅存的几亩薄田根本养不活多少人。
百姓辛辛苦苦一整年,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到了收获的时节,即使上苍眷顾没有降下一场大雨让粮食烂在地里,或许也会被征收的兵吏强行夺走。
树皮、草根已经支撑不到他们活到下一年的收获时节了。
而下一年的光景也不知道怎么样,随随便便一场天灾人祸,就会让他们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岁大饥,人相食。
在这样一个风雨飘零、缺衣少食的乱世,“人”也作为了一种战备物资存在。
军队会吃人,而百姓之间为了活下去,也只能吃人。
在这样困厄的时代,路过的行人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路边却没有倒着尸骨,绝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主角是大梁朝最后一个状元,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意气风发闯入朝堂,誓要做出一番大事,然而只能目睹着皇朝走向黄昏,人间沦为地狱。
他暗中投靠了其中一路反王——宗室出身,在当今皇帝死后继承皇位也能算是名正言顺——与他里应外合,杀了庆平帝赵昌,假造禅位诏书,改国号为“齐”。
但夺得皇位只是一个开始,八路反王的位置永远都会有人顶上,造反的势力只多不少。
又经过了长达数年的战争与分裂,总算在满目疮痍中重归一统,然而这个新生的皇朝在内乱中已然耗尽了力气,它太过孱弱,周边的异族也开始蠢蠢欲动。
一直到齐朝建国第十年,天下才总算安定了些。
彼时,梁朝鼎盛时期的一亿人口,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万,折损了超过八成人口。
这个时代的百姓过得太苦了,梁朝最后十年,齐朝建朝前十年,二十年光阴,是他们两代人的战乱。
战争耗尽了粮食,后来又是两年饥荒,再之后才有一年丰收。虽然还是吃不饱,但终于可以不用靠吃人活着。
可这能算是苦尽甘来吗?
没有人知道。
故事已经到了结局,也许后面还会有别的天灾人祸。
沈明恒一言不发。
系统觉得有些奇怪,[宿主?你睡着了吗?]
[还没,准备睡了,你不要打扰我。]沈明恒翻个身尝试入睡。
乱世剧本而已,他很熟悉,没关系的,很简单,他最擅长古代乱世的任务了……
系统[噢]了一声,觉得无聊,也让自己进入休眠模式。
一刻钟后,沈明恒猛地坐起身。
他咬牙切齿,低声骂了一句:“草,一群垃圾,真该死啊!”
系统被吓得差点短路,[怎么了怎么了?咦,宿主,检测到你的情绪波动剧烈,是否需要介入精神治疗……]
[闭嘴。]沈明恒冷声打断它。
系统委委屈屈:[噢。]
沈明恒用力揉了揉眉心,开始查探原主的记忆。
原主也是八路反王之一。
他造反的时间最晚,年纪最小,实力最弱,是公认好拿捏的软柿子。
原主能力一般,能够成为一军之首靠的全是祖上荫蔽。
他家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将帅世家,自随着太祖皇帝建国以来,世代开疆扩土、镇守一方。
偏偏轮到当今,开始崇文抑武了。
所谓的崇文还不只是观念的宣传,是真真正正做出了切实行动,分明一开始的国库还没这么缺钱,但就是大幅度地削减军用开支。
文官的灯油笔墨都按月补贴,参军的士兵连盔甲都得自己出钱。
不仅是待遇问题,当今还收回了武将的所有特权,以至于他们空有品级,但权利甚至比不过五品文官。
原主的父亲金戈铁马,从腥风血雨中挣来的军功,官拜上将军,位居一品,可年末述职照样要经过吏部审核。
连一个小小负责分发文书的小官都能对其指指点点,甚至可以借此公然要求贿赂。
上行下效,日积月累,士兵的地位也越来越低,连“充军”都成了一种极严重的刑罚。
宁做高门仆,不为大梁军。
士农工商,可商人的地位再低,在行伍出身的士兵面前也永远高人一等。
这是一个歌伎都能嘲讽当世名将的时代,保家卫国不再是荣耀,沈家世代的满门忠烈成了可以被用来耻笑的闲谈。
等到造反的声势沸沸扬扬、遍地生花的时候,朝中只顾着党争的高雅文士终于慌了。
沈家又从名利场外被挖了出来。
可即便已经到了山河飘摇的地步,他们得仰仗武将来保住他们的小命,依然没肯提高士兵的地位与待遇,朝野上下对其仍是鄙夷居多。
——“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及矣。”
若非强行征召,军中早就无人可用。
可被迫参军的士兵显然不可能有太大的积极性,尤其他们就算打赢了估计也没啥回报,如此之下,还未打战士气就去了一半。
沈明恒的祖父已经故去,他的父亲叔伯用着微薄的军资南征北战,由于造反的人实在太多不得不四处救火,最终也相继战死。
沈明恒严重怀疑他们是被累死的。
他们在时尚且还能稳住军中,他们去后,朝中便无人可用了。
士兵们都不愿为梁朝效力,还发生了几场叛逃,毕竟乱世中他们无论投靠哪路势力都比待在大梁做牛做马好。
赵昌还尝试过任用文官领兵打仗,惨败而返。
也不知道那时他有没有后悔过对武将太过苛刻,但他终于想起来他不是完全无人可用。
沈家小辈里还有一个沈明恒。
沈明恒是沈家最小的孩子,时年十五岁。
一直以来,沈家的孩子都是自幼随父母长在军营,年纪稍微大些就会同军中将士们一起训练,十一二岁就上战场的比比皆是。
同吃同住的情分,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所有沈家人的严于律己,共同铸就了独属于这个家族在百姓、将士心中无可比拟的地位。
可惜后来,将帅世家的荣耀比不过一门双进士,逐渐也就无人问津。
没有人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冷落,没有人在无数次不惜搭上性命却获得这样的待遇时会不感到寒心。
当时沈家的主事人还是沈明恒的祖父,他一锤定音,让沈明恒留在京都,也算是为沈家留的一条后路。
所以十五岁的沈明恒还没上过战场,赵昌连他都起用,多少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在经过数场大败、数场叛逃后,大梁曾经的八十万大军只剩下二十万。
赵昌把这二十万全都给了沈明恒,封他为将军,要他领兵出征,平定叛乱。
一开始局面确实挺不错,军中有不少他父亲叔伯兄长的旧部,他们仍对曾经的主帅抱有很深的感情,连带着对沈家仅存唯一子嗣也敬重有加。
沈明恒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也是自幼习武,小时候兵书也看过不少,一路上也没出太大的乱子。
大军顺利到了岷城,再往前就是其中一路反王苗所江的势力范围。
那是他们这次的平乱的对象。
苗所江不算势力最大的反王,但却是离大梁都城最近的。
赵昌希望沈明恒能将刚被苗所江占领的焦宁郡夺回来,毕竟他好歹是个天子,地盘被抢了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结果沈明恒没有平乱,他甚至连试图与苗所江谈判、招安的过程都没有。
他占领了岷城,揭竿而起,成为了第八路反王。
用赵昌给他的兵,抢了赵昌的地盘。
这个过程甚至没有任何难度,岷城还是梁朝管辖的城池,他身负皇命而来,对方轻易就给他开了城门。
这件操作属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传开以后,天下哗然。
从前没多少人知道沈家还有这么一个孩子,一夕之间,“沈明恒”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
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第8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
于大梁朝一方的人而言, 沈家世代金戈铁马、忠心耿耿,沈明恒利用了他们对沈家的这份信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对于想推翻梁朝的造反势力而言, 沈家这些年受的冷待委屈有目共睹, 沈明恒为家族讨回公道理所应当。然而他本来可以调转方向直入京都,偏偏却只敢占据一个边陲小城,实在丢了他们造反人士的脸。
而且沈明恒这事做的不地道,他占据了岷城,虽然没有听令前去平乱,但也挡住了苗所江往大梁都城的路。
造反了, 但是没完全造反。
二五仔不管在哪边都讨不了好。
与公,沈明恒没能保持沈家历代所承的忠义;与私, 又无为父兄族人声讨正义的仁孝。
而就他这些日子的行军来看, 似乎能力也很一般。
完全不像个沈家人。
蜀汉后主刘禅被嘲讽是因为他能力不行吗?不,是因为那句“此间乐, 不思蜀”, 把无数蜀汉人兴复汉室的信念当成了笑话一场。
沈明恒被鄙夷是因为他不像沈家人吗?不,是因为他所打的名号、所受的优待、就连赵昌对他的信任都是因为沈家,而他却成为沈家莫大的污点。
沈绪连兵法都使的堂皇正义,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儿子, 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声讨沈明恒仿佛成了一项正义之举, 更重要的是,他手底下无力掌控的那二十万大军真的很诱人。
于是沈明恒在反王中的吸引力甚至超过了梁朝皇帝和传国玉玺,离他最近的苗所江更是蠢蠢欲动。
毕竟切实能拿到手的实力好处比一个象征要强得太多,若非苗所江刚拿下焦宁郡还在消化战果, 早就一鼓作气拿下沈明恒了。
目前的情况很危急,系统看向皱眉沉思的沈明恒, 请示道:[宿主,开挂吗?]
沈明恒沉默了片刻,神情怪异地向系统确认:[六儿,是我眼睛出问题了吗?我现在有多少兵力?]
可是你接收剧情靠的是脑子,不是眼睛。
系统欲言又止,它又扫描了一眼剧情,确定道:[二十万。]
兵力在反王之中都算数一数二,但是没什么用,军中做主的人是曾经的沈家旧部,而他们如今对沈明恒可不怎么信服。
严格说起来,他就是个光杆司令。
沈明恒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开局一座城,二十万大军,唯一的问题是风评不怎么好是吧?]
[啊?]系统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是?]
沈明恒一脸沉痛,[他们对本将军有误解,罢了,朕下罪己诏吧。]
系统:[?]
系统:[……]
沈明恒睡不着了,索性起身燃起火烛,借着原主的记忆整理目前局势。
门口守夜的小厮听到动静,犹豫着敲了敲门:“公子?”
“你自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伺候。”隔着一扇门,沈明恒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一点都没有深夜时分的困倦。
小厮不知道这大半夜的沈明恒又起了哪门子兴致,他应了声“是”,还是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外。
还在京都时他就是沈明恒身边的小厮,沈明恒这次出征把用惯了的下人厨子都带上了。显然不是因为军中无人可用,纯粹是他自己的毛病。
这也是将士们对他不满的一点,他们是去打仗,不是去郊游,吃不了苦的人不配上战场。
还是那句话,沈明恒一点都不像沈家人。
*
火烛燃尽,天光破晓。
沈明恒放下笔打了个哈欠,感觉到了几分困倦,见天色还早,他躺回床上决定睡个回笼觉。
刚闭上眼就听到门口有些许细微的嘈杂声,似乎是两个人在纠缠。
解缙一大早就来了沈明恒屋外:“在下有要事求见将军,烦请通报。”
小厮有些为难:“解先生,公子还未起……很紧急吗?可否等晚些再来?”
谢缙顿时愕然,“还未起?”
现在虽然算不上日上三竿,但军营之中这个时间都开始晨练了,沈明恒身为一军主将,居然还在睡觉?
解缙叹了口气,对沈明恒的失望又多了几分。
他是沈绪的挚友和军师,想也知道,如果不是关系特别好,他也不会在这个时代放弃考取功名,跟着沈绪四处征战。
名将对一场战役的结果是有预感的,沈绪提出送他离开时他就知道沈绪必死无疑。
沈绪说他放心不下他的儿子,那或许将是他们沈家唯一存活的子嗣。
解缙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可他留下除了多搭上一条命外改变不了任何战局,更何况,挚友的孩子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们已经过了执著同生共死的幼稚年纪,解缙道别了挚友,顺从地跟着沈绪的安排离开,像是提前出席了他的葬礼,清醒着生离死别。
解缙也说不清,他在辗转来到沈明恒身边时,有没有那么一丝期待过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挚友熟悉的影子。
然而很可惜,除了样貌,半点不相似。
最让解缙心寒的是,这个在盛京的纸醉金迷中长大的少年,似乎也在耳濡目染下觉得武将天然低人一等。
满口之乎者也,觉得不识字简直罪大恶极,而只会打打杀杀更是粗鄙不堪。以至于他虽然领兵出征,还是让身边人称呼他“公子”而非“将军”。
这个发现让解缙如坠冰窖,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停滞,那寒意渗入骨髓,唯有呼吸滚烫。
他察觉到一股极大的、难言的心痛与愤怒。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看不起武将,可你是沈家人,你是上将军沈绪的儿子,唯独你不可以!
也是在察觉到这一点后,解缙彻底决定放弃。
解缙对沈明恒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这次是来辞行的。
他好好地把沈明恒带到了岷城,也算仁尽义尽,不打算继续委屈自己跟在这人身边。
虽然答应了沈绪,但解缙觉得,真要论起在沈绪心目中的地位,他与沈明恒孰优孰劣还未可知。
“长真,请先生进来。”沈明恒出言打断了门外的对峙。
他睁开眼,方才的困倦一扫而空,眸中一片清明。
在忙正事的时候,他似乎永远精力十足。
小厮松了口气,他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侧身引解缙进去。
沈明恒在桌案旁朝他们投来一眼。
他昨晚起身时原主本来已经睡下,束起的头发被放了下来,如今就随意地散在肩后,身上简单披了一件外袍。
他整了整衣袖,似乎也觉得不太妥当,不由得微微一笑,歉然道:“刚起,还未整顿衣冠,失礼了,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居然十分礼貌,解缙一时恍惚。
屋内有些昏暗,长真快速拿了新的灯烛点亮。
沈明恒随手把桌案上凌乱的纸张拢到一边,“先生,坐下说。”
解缙注意到长真手边正在收拾的旧灯烛已经完全燃尽,他有些讶然,“你昨晚一夜未眠?”
沈明恒房间里的蜡烛每天都会换新的,没有大半个夜晚都烧不了这么干净。
沈明恒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耐心地等着解缙的下文,“先生,敢问何事指教?”
十五岁的少年眉眼还带着稚气,眼神却沉稳,解缙回想起这段时间相处过的沈明恒,印象中好像没有这样的眼神。
他没养过这样年纪的小孩,不知道一天一个样算不算正常情况。
解缙不知为何说不出口,他吞吞吐吐:“其实,在下是来……”
他目光飘移,忽然瞥见了沈明恒手边的一沓纸卷。
黑色的墨迹斑驳交错,密密麻麻,显然是沈明恒一晚上的成果。
解缙轻咳一声:“我能看看吗?”
沈明恒:“?”
沈明恒有些疑惑,但出于对谋士师长的尊重,他还是推了过去:“当然,先生请。”
解缙接过,一张一张看得仔细,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连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上面每一张纸卷都记载了一路反王,兵力数量、军师几人、主将姓名俱都陈列其上。
就算这些资料都是公开的要打听到不难,且每一个好的谋士都会为主君整理,但沈明恒会记得就很奇怪。
——他曾经也掰碎了为沈明恒讲解过,那时这人这人漫不经心,他以为沈明恒必定是左耳进右耳出。
哪曾想这居然不是一场无用功,哪曾想沈明恒记得这样清晰。
只这些当然不值得半生运筹帷幄的解缙解大军师失了镇定,而沈明恒一晚上不睡觉当然也不是突然来了默写的兴致,毕竟他素来过目不忘,记在脑海的东西就不会忘记。
所以真正吸引解缙的,是在每一张纸卷的下方,沈明恒写下的细致分析。
从各势力近段时间的举动推测出对方主君的性情习惯,进而分析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如多疑、吝啬、重脸面这样的词汇还被意味深长地圈了出来,仿佛沈明恒已经对症下药想好了针对他们的坏主意。
甚至根据各反王所占据的势力范围与流传在外的名声,测算出了对方粮仓里还有多少余粮。
复杂的数算过程看得解缙都有些胆战心惊。
第89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
看得出这沓纸卷只是沈明恒自己整理思路用的, 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示之于人,许多推断过程都写得简略潦草。
解缙并不全部能看得懂,但也不知为何, 莫名就觉得十分可信。
仿佛苗所江真如上面所写于军事上毫无远见一窍不通, 又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能混到如今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打败他简直轻而易举没有一丝难度。
然而事实上,苗所江在反王之中至少也排名前三。
回过神来的解缙:“……”
沈明恒写的这玩意儿还挺洗脑。
解缙深吸一口气:“将军有意江山,对吗?”
沈明恒大感诧异:“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既然如此,将军为何要来岷城?”解缙问:“彼时你一声令下, 盛京可尽在掌握,皇位与你仅一步之遥。”
沈明恒不假思索:“我是有意江山, 又不是有意皇位。”
“即使我夺得了传国玉玺, 起义军不会臣服于我,梁朝旧臣民也不会突然改忠于我。此举于大势无益, 只会让这天下乱得更彻底, 倒不如先留着赵昌。”
梁朝气数未尽,不是因为赵昌不够昏聩,是因为其他反王也没表现出什么明君之象, 于是百姓们挑拣了许久, 还是委委屈屈地选择了赵昌。
毕竟赵昌的荒唐他们已经有所了解有所习惯了, 其他盲盒装的是什么货色还不清楚,万一比十个赵昌加起来还离谱呢?
不客气的说,沈明恒留着赵昌就是争取时间给自己积攒民心的。
民心就是天命,天命在他时, 赵昌的生与死、玉玺的存与碎,全都毫无意义。
但这些话沈明恒没说, 民心谈及太远,他现在只是单纯不想让战火烧得更广。
这天下虽然已经很乱了,但没有人揭竿而起、还属于梁朝管辖的城池也算是勉强守住了几分安宁,沈明恒觉得,没有必要把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净土也牵扯进乱象里。
公事与私心他向来分得清楚,他自认与解缙的关系还不算亲厚,没到可以将二者混为一谈的时候。
解缙略略思索,他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且沈明恒虽然有些话没说出口,但他能够察觉这人对百姓的珍重。
否则,谁在乎天下会不会乱得更厉害?
解缙正色问:“那么,将军的下一步是苗所江吗?”
沈明恒顿了顿,他微微一笑:“先生以为呢?”
显而易见,沈明恒心中早有主意,这一问不过是对谋士的考验。
解缙于是也微微一笑:“在下以为,不妥。”
“苗所江不足为惧,然天下群雄目光皆汇于此,将军吞并焦宁,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俗语云闷声发大财,如今外人对将军多有误解轻视,将军何不韬光养晦?”
解缙的年纪比沈明恒大了许多,他也已有很多年没有被“考较”过了,但这种久违的感觉似乎并不讨厌。
他恍惚间回忆起了学成后第一次拜别师长,与沈绪坐谈天下事。
两个画面重合,他心中依稀涌起了当年的壮志凌云,浑身的血液也渐渐滚烫沸腾起来。
解缙起身,躬身长揖:“昔明太祖有九字真诀,‘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在下斗胆,请将军效仿之。”
沈明恒的笑意蔓延至眼底,于眸中毫不掩饰地漾开来。
他起身回礼:“亦我所愿也。”
解缙心知肚明,这一关他算是过了。
他好笑地发觉自己心中居然弥漫了些自得出来,仿佛能得沈明恒认同是件极了不起的事。
解缙轻点了点他手边累成一摞又细心抚平的纸卷,笑道:“焦宁与平城接壤,平城反王夏侯斌有一心腹爱将,名廖奇,廖奇的女婿一月前死于苗所江之手,在下以为,此事可用。”
沈明恒抬眸:“先生想挑拨苗所江与夏侯斌,做渔翁与黄雀?听先生所言,这廖奇只是夏侯斌手下将领的女婿,可行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全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明恒身上,如果夏侯斌与苗所江能打起来,那倒确实可以转移注意力,也免得苗所江整天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但夏侯斌与苗所江实力都不弱,他们当真会如此轻易撕破脸皮,拼个你死我活?
“廖奇的女婿出身江东傅家,傅家长子前些日子娶妻,娶的是淮北王崇友之女,那女子未出阁时与尹瑞申长女是关系极好的手帕交,尹瑞申长女半年前出嫁,嫁的是越城反王吴德跃之子。越城与焦宁郡之间仅隔一小县,巧的是,那小县正是平城属地。”
解缙笑得意味深长:“也就是说,夏侯斌与吴德跃完全有可能联手吞并焦宁郡,苗所江若不能先发制人,必死无疑。”
沈明恒:“……”
他在脑中默默地过了一遍这复杂的关系,只觉得能从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找到夏侯斌与吴德跃的联系,解缙解大军师果然名不虚传。
解缙侃侃而谈:“下属的女婿或许不值得夏侯斌出手,吴德跃或许也不在乎儿子被吹了什么枕边风,感情不配让他们失去理智,但利益就是理智本身。”
“吞并焦宁的好处足够让他们放手一搏,而假如利益与感情都在天平的同一端,那这信念将前所未有之坚定。”
解缙踌躇满志,自信道:“将军听来也许会觉得牵强,但苗所江多疑,他会信的。”
他拱手:“将军若是信得过,在下愿全权负责此事。”
“若是先生都信不过,我便无人可用了。”沈明恒赞叹一声,“先生大才。”
解缙谦虚地说:“不算什么,在下走南闯北,有些传言哪怕不主动去听也会传入耳中,将军久在盛京,知道这些已然非常了不起了。”
解缙语气中多了几分真诚:“在下像将军这么大时,远不如将军。”
系统打了个哈欠,心想你这个小人类还挺自负。
别说你小的时候,你现在这个年纪、你未来七老八十了,也都比不过任何时间段的沈明恒。
它宿主虽然经常不做人,但做起人来,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先生谬赞,不过……”
解缙原本还有些自鸣得意,听到“不过”这句转折一颗心顿时提起。
不过?不过什么?他刚刚说的话哪里有疏漏吗?
不会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的完美无缺啊。
解缙表面从容,实则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不过,先生还没说,这次来寻我是为何事?”沈明恒提醒,他以为解缙是忘了说。
其实是做好了坚定不移无论如何都要辞行打算的解缙:“……”
走是不可能走的,赶他他都不走!
望着沈明恒清澈疑惑的眼神,解缙面色不变,眼也不眨地说:“不是什么大事,原想向将军请示该如何处置原岷城守官。”
他顿了顿,歉然道:“倒不必急在一时,是在下来早了。”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此事很重要,秋收在即,庶务才是重中之重。”
他思索片刻,“我稍后亲自去见见他们,若是可用,便让他们复归原职。”
解缙劝道:“将军一夜未眠,该先好好休息才是。”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来,不赞同地说:“再繁忙也该保重身体,无论如何都得睡足时辰。”
“我记下了。”沈明恒连连点头。
眼看沈明恒如此乖巧,解缙老怀大慰,头一次生出了些养孩子的愉快和满足来。
系统又打了一个哈欠,顺便给解缙点了一个电子蜡烛。
它宿主只说“记下了”,又没说“能做到”,而且它宿主这么狗,说的话只能听一半啦。
*
岷城人心惶惶。
这座不小的城池突然多了二十万大军入驻,忽然间便显得逼仄起来。
礼崩乐坏的时代,一切律法都不再有效力,而凭借律法与权威建立起来的等级结构自然而然也就不再能维持。
岷城百姓如今倒谈不上看不起这二十万大军,不是观念改变,纯粹是不敢。
这个时代读过书的人寥寥,大部分士兵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战争机器,如果没有了约束,简直想象不到岷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好在沈绪治下森严,他虽然不在了,他的部将们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太过放肆。
岷城里军队欺压百姓的情况不算太严重,意思是,虽然没有烧杀抢掠,但沈明恒才出门五分钟,就看到了一例拿东西不给钱的事情发生。
刚与解缙道别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去一趟监牢的沈明恒:“……”
他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挽好。
恭喜,你死定了。
大军入城,百姓们俱都避之不及,唯恐惹上祸事。
会在这个时候还出门做生意的,可见确实要活不下去了,只能在饿死与得罪了大人物被打死之间,选一个还算干脆的死法。
“军爷,这花儿不值钱,只要两个铜板……”老叟拉着某个穿着盔甲的将士的手臂苦苦哀求。
他的儿子被征兵带走,已经数年未见了,家中只有他与他的妻子两个老人和年幼的小孙女。他与老妻年迈,做不了别的活,只能一早上山采了些花希望能够贴补家用。
临近深秋,能采到这么些花也不容易。
说“不值钱”是希望这些大人物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说“两个铜板”又抱了些或许对方会看在便宜的份上给钱的希冀。
第90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4)
战争是最高明的敛财手段, 这天下乱了十年,昔日因为军饷被克扣整日吃不饱而显得瘦削孱弱的士兵如今竟也都改头换面。
虽然不至于肥头大耳,但也算孔武有力。
一老一壮的对比尤为强烈, 更显得此景凄惨刺人。
那穿着盔甲, 身后跟着两个士兵的看起来约莫是军中的将领,他用力拂开老叟的手,语气凶狠且嘲弄地骂道:“几朵破花,老子是给你面子才拿,你还敢跟老子要钱?”
身后的士兵嘻嘻笑着:“老大这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满脸看好戏的兴致盎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件多过分的事。
老人往后踉跄了几步, 跌倒在地,粗糙的手掌被尖石上划过, 渗出几道猩红血丝。
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交错的愁苦, 犹不肯放弃地伸出手试图去抱将士的大腿,“军爷, 求求您, 我小孙女两天没吃饭了。”
“关老子屁事啊?”几缕血迹蹭到了将领的裤腿上,他顿时勃然大怒,一只手高高举起握成拳就要砸下。
老人还是死死地抓着将领的裤腿, 他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迟迟不曾觉察到疼痛。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便见那拳头停在了半空,手腕被另一只白皙的、看上去要细弱许多的手握住,动弹不得。
众人目光随之移动,看向来人方向。
太小了。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 一身暗色玄衣也难掩饰眉眼间的稚气。
大概是钟鸣鼎食的家族精心养出来的贵公子,皮肤白皙, 身形清瘦,只是普普通通地站着仿佛都有出尘气质,卓尔不群。
连身边跟着的小厮都与众不同,哪怕他们不懂举止间有什么规矩,但也觉得好看得很。
不过如今的岷城,哪有什么大家族。
最大的家族是他们的主帅沈明恒,其次就是他们!
将领挣脱开沈明恒的手,自觉在下属面前失了面子,面红耳赤地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多管闲事是吧?”
沈明恒冲他微微一笑,手腕使了巧劲把长真推开,而后一脚踹了过去。
长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家瘦弱的公子与那“凶神恶煞”的壮汉缠斗到了一起。
长真愣了一下,面上瞬间染上焦急:“公子!”
沈明恒把熊大伟踹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背上不让他爬起来,听到声音扭头问:“做什么?”
长真:“……”
长真把未出口的话语咽了下去。
一旁的两个士兵呆在原地,显然没想到这看上去矜贵异常的小公子居然能把他们老大压着打。
熊大伟羞耻地涨红了脸,“混蛋,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明恒脚下微微用力,语气冷淡,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平静:“别吵。”
他侧过头,“长真,去把项邺叫来。”
项邺是他的副将,再往前倒半年,项邺是沈绪的副将。
熊大伟未必会畏怯沈明恒,但一定会害怕项邺,对于他来说,项邺才是他最大的顶头上司。
熊大伟面色有些惊恐:“不是,你是谁啊?”
从“你知道我是谁吗”到“你是谁啊”,气势弱得不是一丁半点。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你会知道的。”
长真见目前局势沈明恒不像会被欺负的样子,他快速施礼告退,不是很放心地离开了。
*
岷城的府衙从办公场所被改造成了居住场所,如项邺等将领,以及解缙等军中文职,都暂时住在府衙。
原岷城郡守一家人皆被下狱,沈明恒占了他的郡守府。
两地离得不远,长真忧心沈明恒,一路小跑着去寻项邺。
项邺正在练武,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
沈明恒虽然不管事,但军中庶务皆有解缙负责,项邺与军师配合多年,相信他的能力,于是也很放心地撒手不管。
他见到匆忙仓促的长真有些诧异,收枪在后,礼貌问道:“长真,是小将军让你来的吗?”
项邺认识长真,将军身边跟着的小厮,与他们这些大老粗不同。念过书,识文知礼,动作麻利但总显得不紧不慢,这还少第一次这么慌张。
“项将军,”长真躬身施礼,“公子有请。”
项邺点点头,“好,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
沈明恒爱洁,他出了一身汗,这样过去也太失礼了。
“不必!”长真急忙出言拒绝,“兹事体大,项将军还是尽快随我来吧。”
“啊?好。”项邺有些莫名,但也没有反对,随手把长枪扔下,顺从地跟上他。
如果说解缙与沈绪之间是纯粹的友情,那么他较之而言,还要多上一份信仰。
士可以为知己者死,沈绪是他的将军,他是将军的骑士。
将军战死,他就是将军的守墓人,会一步一步托举着将军的儿子上云端,使之不堕将军之荣光。
所以项邺与解缙不同,他很难对沈明恒失望,更不会轻易放弃选择离开。
倘若没有几分奋不顾身的任劳任怨,又怎么称得上忠诚?
项邺不明觉厉地跟着长真往大街上走去,他记得沈明恒住的地方不再这个方向,难道小将军不在住处吗?
没多久,他们绕过一处拐角,远远就看到前面的区域聚集了不少人。
人群倒也没有围得很近,只各自在附近寻了一处角落,像是想看又不敢,于是眼神胆怯而飘忽,手上还要有意做些什么以掩耳盗铃。
而在人群有意无意的目光中心,有位少年正搀扶起一位老人,在他们脚边倒着三个捂着胸口哀嚎、穿着盔甲的士兵。
“小将军?”这幅场景实在有些奇怪,项邺的声音都因惊讶而变了语调。
他走近,冲沈明恒抱拳行礼,而后迟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熊大伟,“小将军,这是什么情况?”
沈明恒没理,他看向长真:“带钱了吗?”
“回公子,带了。”长真点头,自袖中拿出荷包。
沈明恒不缺钱,沈家被文人墨客鄙夷过,但是没穷过,更别说赵昌这次起用沈明恒还给了不少赏赐。
沈明恒经手的钱没有铜板这么小的单位,他挑挑拣拣,从荷包中找出一块最小的碎银。
一家子老弱病残,给的多了反倒害了他们。
“老人家,抱歉弄坏了你的花,就当我全部买下。”
相貌出众的少年郎面色真诚而歉然,“花儿很好看,两个铜板太少了,至少值十个铜板。”
项邺这才注意到地上零落了一地花瓣,凭他的经验,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打斗。
其中一方很明显,无疑是那三个看起来伤势不轻现在还躺在地上没能爬起来的士兵,但另一方是谁?
总不能是清瘦年幼文质彬彬的小将军吧?小将军看起来一点都不能打。
“这……”老人原本还神色动容,拉着沈明恒说些亲近感激的话,然而在听到项邺那声“小将军”时瞬间变得不安,几乎是在瞬间就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
他很缺钱,但现在竟也有些不敢收。
老人小心翼翼:“多、太多了。”
沈明恒态度煦然:“您也听到了,我是这三个畜生的将军,他们冒犯了您,我替他们赔罪,多的钱是赔礼。一会儿我让人送您去看大夫,希望您能原谅他们一回。”
沈明恒心知给了钱老人也不会主动去看伤的,但是这么大年纪被推搡,不让大夫诊治一下他也不放心。
话音落下,发觉沈明恒身份不简单躺着闭目装死的三个人同时眼睑一颤。
一股酸涩的感觉从心口弥漫到眼眶,让他们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多奇怪,沈明恒的打骂他们可以毫不在意,反倒对这一句替他们恳求原谅的话语无所适从。
沈明恒对他们下手毫不留情,但在外人面前,语气分明是维护的。
他骂他们是畜生,却也还愿意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将军。
老人悄悄抬头看了沈明恒一样,又迅速低下头,终于不再抗拒地接过了碎银。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道:“都听将军的。”
他刚刚真的切实经历了一场绝望的海啸,那种感受太痛苦了,可是他依然愿意试着去原谅那三个人。
因为他希望沈明恒如愿。
这么好的小将军,就应该事事如愿。
沈明恒也注意周围明里暗里簇拥过来的目光,他微微提高了音量,朗声道:“诸位,我是沈明恒,是这支大军的主将,也是现在岷城的主事人。”
“自大军入城以来,对诸位乡亲造成的困扰、欺压、不便,我皆有监管不力之责,向诸位道歉。”沈明恒深深躬身。
项邺“啊”了一声,也手忙脚乱地学着沈明恒的动作施礼道歉。
人群中发出清晰的哗然声,这群没读过书,没识过字,连行礼时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的人手忙脚乱地模仿着沈明恒的动作回礼。
突然之间,他们就不害怕被发现在看热闹了。
在这个攻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奸淫掳掠的时代,在这个只需要在城门施粥就可以成为丰功伟绩的时代,从来没有大人物对他们弯过腰,没有大人物在意他们的生活被影响,更不会因此道歉。
熊大伟三人不知何时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走到老人身边,脸色因为羞愧涨得通红。
他们原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此刻看着百姓们望向沈明恒亮晶晶的眼神,再回想起自己从前收到的畏惧与厌恶,心里忽然就很不是滋味。
在参军以前,他们的父亲也和眼前的老人差不多啊。
他们刚才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老人家,对不住。”熊大伟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沈明恒微微抬眼,瞥见他脸上一片真心实意,没有丝毫不愿。
还行,不算无药可救。
第9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5)
浪子回头金不换,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做错了事,终究得付出代价。
沈明恒冷冷地扫了熊大伟一眼, 望向百姓时眼神又柔和了下来。
“我就住在前面的郡守府, 今后若再有麾下将士仗势欺人,你们尽管来寻我,我一定严惩不贷。”
沈明恒当着所有人的面吩咐:“长真,之后在府门外也摆一口登闻鼓,不论何时,此鼓响后, 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公子。”
百姓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将军, 要是恶人守在您门口,不让我们过去怎么办?”
沈明恒轻轻笑了笑, “那也没事, 每隔三日,我会外出寻访,到时候你们就直接把我拦下, 事情不解决就不放我走。”
“将军此言当真?”
“自然。”沈明恒郑重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他这话说得真诚, 没有人会怀疑他此刻的认真。
但是人总是善变的,尤其是他这样一腔热血的少年郎,随时有可能变成卑劣的大人。未来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百姓当然不敢放任自己相信这句话, 其实这样的沈明恒哪怕只持续一天,为他们惩处了为非作歹的将士, 已足够他们感激涕零。
沈明恒也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薄弱,哪怕他发下毒誓也不会有人肯当真。
但是没关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会证明一切。
信任与信念都会刻入骨髓,随着血脉传承流淌。
和百姓们又承诺了几句,沈明恒才终于看向项邺。
“你没什么要和本将军解释的吗?副将?”沈明恒负手在后,语气平静却冰冷。
项邺总算知道沈明恒叫他来是因为什么,他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属下约束不力,请将军责罚。”
“确实该罚。今日只是本将军看到的,没看到的又有多少?”
沈明恒顿了顿,忽而浅浅叹了口气,声音宛如呢喃:“项邺,你就是这么当我的副将的吗?”
他显然很清楚项邺对他的忠诚来自何方,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果不其然,本就羞愧的项邺闻言更是无地自容。
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将军,不必说话,只那失望的眼神足够让他寝食难安。
项邺啊,你说忠于将军,这就是你的忠诚吗?
他抬起头,目光惶然,像是想要迫切证明自己,“属下该死,恳请将军降罪。”
沈明恒轻轻“嗯”了一声,他看向熊大伟,“你们三个,自己回去领军棍,至于项副将……”
他视线下移,目光淡淡扫过,“同罪,可有异议?”
“没有。”项邺松了一口气,罚得再重都没关系,只要小将军还肯再给他机会。
项邺再度抱拳,“属下领罚。”
“不,将军,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自己混账,项将军根本不知情。”熊大伟急急反驳。
畏惧归畏惧,他对项邺还是很信服的,项将军是个好将领,他不想害了对方。
终究是习惯了谨小慎微过日子,老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期期艾艾地拽了拽沈明恒衣袖:“小将军,不然就算了吧?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沈明恒对老人轻柔地笑了笑,以示安抚,但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跟您没有关系,他们做错了事,本就该罚。”
他对熊大伟说话就没这么和颜悦色了,冷声道:“你做出混账事,他身为副将却不知情,难道不该罚?”
熊大伟嘴比脑子快:“那你还是将军呢!”
“熊大伟,你闭嘴!”项邺瞪了他一眼。
沈明恒面色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赞同地微微颔首:“你说得对。”
空气中莫名静默了一瞬,熊大伟忽然有些不安,他嗫嚅道:“将、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沈明恒又不理人了,他礼貌地朝四周拱了拱手:“我先带他们回军营,诸位,失陪了。”
他眉眼带笑,打趣般地玩笑道:“三日后见。”
他对百姓总是态度很好,明晃晃地将区别对待摆在脸上,项邺心中忽然就很不是滋味。
“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回军营。”
哪怕不用抬头去看,也不必听清沈明恒说的是什么,只听语气就能分辨出他在对谁说话。
项邺低低应了声“是”。
他站起身,越想越委屈,于是又瞪了熊大伟一眼。
熊大伟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
这是沈明恒第一次来军营。
将士们不认识他,但都认识项邺,而有项邺作陪,一刻钟的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那位名义上的主将来了军营。
沈明恒名声不怎么样,他们有所耳闻,但他们毫不在意。
从前他们跟着沈绪效忠梁朝的时候,梁朝皇帝赵昌的名声不更加臭不可闻?
不过是讨生活罢了,谈是非爱恨信仰忠诚都太虚伪。
但是毕竟是他们的主将,手掌生杀大权,因而所有将士还是明里暗里注意沈明恒的动线,以此衡量这个新官上任的上司好不好相处。
沈明恒虽然不住军营,但最中心还是给他留了住处。
办公的军帐、帐前的护卫,全都配备齐全,而今也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沈明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所有的将领。
军中最忌拖延,军令刚下,一炷香内所有将领都来到了议事的帐篷里。
不知为何,所有人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屏息敛容,仿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就变得谨慎肃穆。
这是一种身居高位者的不怒自威,将领们从前也在别的人身上感受过,但是沈明恒……这可能吗?
将领们站得笔直,时不时悄然用余光飞快地瞥一眼沈明恒,也许是出于好奇。
但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地去看。
沈明恒指节轻扣桌案,随着一声低微的沉闷声响,空气又凝滞了几分。
“都到齐了?”沈明恒目光审视。
站在最前方的项邺出列,恭谨应“是”,“军中一十七位将领,悉数到齐。”
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想要将功折罪的讨好,让除了熊大伟之外的十六个将领全都莫名其妙。
“很奇怪本将军让你们来做什么?”沈明恒轻笑一声,语气嘲弄:“熊大伟,你自己说。”
熊大伟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复述自己的所作所为,羞愧道:“属下真的知错了,请将军责罚。”
“出去领一百军棍,以儆效尤。”沈明恒毫不留情。
就算是体质不错的军人,一百军棍下来,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帐篷里首次发出按耐不住的私语声,细细密密,像是蚊虫啃噬。
不过是一件小事,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难道熊大伟惹到沈明恒了,所以沈明恒想找个借口把人弄死?
沈明恒像是没听到众人的议论,接着说:“项邺管束不力,罚二十鞭。”
“属下领罚。”项邺毫不犹豫。
二十鞭听起来数量很少,但折磨未必会比一百军棍要小。
用以刑罚的鞭子抽下去鞭鞭见血,二十鞭打完就算不死也得养上十天半个月。
难道项邺也惹到沈明恒了?
还是沈明恒觉得项邺在军中威望过甚打算铲除异己?
项邺也有自己的拥趸,很快就有人提出异议,满脸不服气:“将军,项将军只是失察之责,凭什么罚得这么重?”
军中的相处要比朝堂上容易许多,一个人从心底讨厌你,面上也不会虚与委蛇。
此刻,大半将领的眼中都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排斥。
沈明恒语气平淡地反问:“失察之责,就不严重了吗?”
不等其他人回答,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脱下厚实的玄色外袍,随手递给长真,只留下一身素白的中衣。
他轻描淡写:“本将军也有失察之责,这二十鞭,我领一半。”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
“公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长真,倘若不是多年来刻入骨髓的规矩,他险些发出尖锐爆鸣的尖叫声。
项邺也随之尖叫:“小将军?这怎么可以?这绝对不可以!”
沈明恒穿过人群走向帐外,路过那反驳的将领时脚步微顿。
他偏过头,平淡地说:“你来执刑。”
毕竟地位的差别摆在这里,士兵估计很难下手,即使他强硬要求,指不定也会做几天噩梦。
虽然将领有可能也会做噩梦,但谁让他是将领?就该承担多一些。
军中没有固定行刑的地方,沈明恒用眼神示意他们跟上,而后带头走到帐外。
如同每一个受罚的人,他安静地找了一处地方跪下,不紧不慢地抚平衣上的褶皱,“开始吧。”
项邺跪倒在他身前,几乎是要声泪俱下地恳求,“小将军,请收回成命。”
他跪得极重,尖锐的石子像是要刺入血肉,沈明恒没有丝毫动容。
“军令如山,这个词什么意思不知道吗?还是说,本将军说的话不管用了?”语气宛如嘲弄。
这个罪名太重,项邺不敢担,他垂着头跪在原地,一股极强烈的悔恨漫过心头。
士兵早就将鞭子送来,手足无措不知该递给谁,他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假装不存在,又觉得手中长鞭烫手很想扔出去。
沈明恒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还等什么?动手!”
所有人神色仓皇,他们陡然意识到沈明恒居然不是在做戏。
他是认真的,谁都阻止不了他。
第92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6)
长真深觉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他下意识想要找人帮忙,又不放心就这样离开。
他慌忙地向军营外走了几步,灵光一闪, 随手抓了一个帐前护卫的士兵, “去找解缙解先生,告诉他十万火急,请他即刻过来。”
士兵连忙点了点头,不敢拖延。
刚跑了两步,又被长真叫住:“别用跑的,骑马去。”
而等他回去的时候, 那位被沈明恒下令执刑的将领正从士兵手里接过鞭子。
他手有些发抖,可是沈明恒显然心意已决, 再这样僵持下去除了让沈明恒跪得更久之外别无用处。
将领咬了咬牙, “将军,得罪了。”
在长真惊恐的目光中, 鞭子挥下, 近乎轻柔地擦过白衣。
项邺松了一口气,赞赏地看了那名将领一眼。
沈明恒微微抬眼:“没吃饭?这就是你的水平?重来,这鞭不算。”
项邺赞赏的眼神给了一半险些抽筋, 刚松的气又堵在了喉头, 差点便要哭出来。
将领看了看项邺, 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沈明恒,用力闭了闭眼,又挥下一鞭。
风声呼啸,沈明恒皮肤白皙, 几乎是瞬间,衣服未曾遮掩到的后颈处就多了一道肿起来的红痕。
白衣是丝绸做的, 抵挡不了任何伤害,料想后背定然也是这样触目惊心。
沈明恒面色不变,语气仍然平淡:“不算,重来。”
……
“不算,重来。”
……
“不算,重来。”
除了最开始的第一鞭,后来的三鞭虽然将领也没用上全力,但也绝对称不上温柔。
沈明恒声音平静,脸色却已有了些微微的苍白。
将领几乎要在这一声声的“重来”中被折磨到崩溃,也不知为何他一个执刑的人,看上去比受刑的沈明恒还要痛苦。
他精神紧绷到极点,自暴自弃般挥下一鞭,已经没了控制力道的理智。
鞭子落下,白色的丝绸上渗出一道红色血迹,四周隐隐有了些血腥味弥漫。
项邺从未觉得鲜血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他不敢看,眼神却又控制不住地停留在那道血迹上久久不动。
直到眼眶干涩,一眨眼就是泪珠滚落。
沈明恒终于不再说“重来”了,他顿了两秒,从容道:“继续,还有九鞭。”
系统在他的脑子里鬼哭神嚎:[你来真的啊?宿主,你疯了吗?你居然来真的!]
[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这是原主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还叫他继续?你是要气死我!]
骂到最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又撒娇恳求,沈明恒油盐不进。
这个世界很多人没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去学习大道理。
昏蒙愚钝、蒙昧无知、寡廉鲜耻。
他们能看到的世界太小,看不到遥远的相似性,难以领会同理与共情。
不理解什么是道德没关系,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有些事情很重要,有些底线不容逾越。
他连对自己都这么狠,就别抱有侥幸心理,妄想能在触碰底线之后得到他的宽恕。
事实上,沈明恒现在的心情并不糟糕,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这一招还是上个小世界的时候和他师兄学的,连他这么没有良心的人当时都生出了心虚,对付项邺更是百试百灵。
所以说苦肉计偶尔用用还不错,沈明恒觉得就算现在沈绪从地底下爬了起来,项邺会选择效忠谁都未可知。
一个早上的时间,收服一个用兵能力不俗的将领……哦对,或许不止一个,而付出的代价只是些皮肉之苦,沈明恒觉得,这笔买卖简直太值。
项邺跪在他的侧前方,能清晰地看见他白衣染血,看见他额头渗出冷汗,嘴唇渐渐变得苍白。
然而他脊背始终挺得笔直,眼神未曾有一瞬犹疑。
几点血珠顺着鞭子洒落在地,项邺垂下眼,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愧悔,又是骄傲。
这就是他如今效忠的人。
他的小将军。
*
解缙心满意足地结束了与沈明恒的谈话,回到书房,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开始琢磨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挑拨苗所江与夏侯斌打起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解缙没有丝毫苦恼,只有满腔要见证、参与、改变一段历史的激动与兴奋。
正思索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叫魂似的喊声:“解先生!解先生,救命啊!”
解缙手一抖,白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磨痕。
这纸算是浪费了。
解缙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门外,皱着眉头教训:“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呼小叫?”
士兵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将军,军营里面,他让……救命!”
解缙心头一颤:“哪个将军?沈明恒?他去了军营?他怎么了?”
见士兵说不清楚,他急得上手拽着士兵往军营里赶。
解缙步履匆匆,面色微沉,努力保持着镇定,“不着急,你从头到尾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军营在近郊,饶是解缙紧赶慢赶,到达时十鞭也将要打完。
解缙骑马而来,远远地就看见长鞭扬起又落下,少年背影清瘦,衣上满是血迹,连鞭子上都覆上了一层红色。
他眼前一黑。
解缙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用力踹了那将领一脚,“陆行堂,你该死!”
解缙一介文人,这盛怒下的一脚对陆行堂而言跟被一只兔子撞了没啥区别,但陆行堂竟也被他踹得跪倒。
陆行堂颤抖地扔下手中染血的鞭子,抱拳愧疚地重复:“属下该死。”
“公子。”长真赶紧上前将沈明恒扶起来。
沈明恒仍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拂开长真搀扶他的手,自顾自从他臂弯处拿过自己的玄色外袍。
衣裳轻展,掩住了满身血迹,唯有地上零星如红梅的点点血迹,证明了并非无事发生。
沈明恒面色苍白,眼神却坚定明亮,像是收纳了万顷星辰。
他笑了笑:“先生也来了。”
解缙气得又踹了陆行堂一脚,快步迎上前。
他不敢乱动,怕触碰到沈明恒的伤口,只连声催促地问周围人:“请军医了吗?叫他动作快些。”
“不必。”沈明恒摇了摇头,他抬眼:“你叫陆行堂?本将军记住了,起来吧。”
陆行堂仍跪着,只低垂着头应了声“是”,算是回答了这人的第一个问题。
在对沈明恒动手之后这人说了这样近乎记仇与威胁的话,可陆行堂半点没有会被针对的担心。这样有原则的沈明恒,谁都没办法怀疑他的堂皇正直。
沈明恒不紧不慢地整理袖口,“召集所有将士,本将军有话要说。”
解缙眉头皱得几乎要拧成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不上药,还要瞎折腾什么?”
“先生,我没有任性,也没有瞎折腾。”沈明恒好脾气地解释。
项邺顿时不赞同地看了解缙一眼,“军师,别这样说小将军。”
他心里有些酸楚,百姓也就罢了,怎么沈明恒对解缙的态度也与他们不同?
如果他没有做错事,是不是沈明恒就不会对他这样冷淡?
项邺眼眶微热,但他虽然反驳了解缙,却也忍不住开口劝说:“小将军,先让军医为您诊治好不好?”
“副将,”沈明恒叹气:“听令很难吗?还是你对本将军有意见?”
“不、不敢,不是的,属下没有!”项邺慌乱无措。
“那就去召集将士。”沈明恒声音强硬了许多。
他嘴唇失了血色,苍白如纸,十五岁的年纪在军营中更显年幼,看上去柔弱可欺。
但当他眉眼含怒时,便像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周围的将领们纷纷低头领命,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其实他们早该发觉,能够一声不吭受完十鞭、结束后还能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能是什么好拿捏的人?
到底是将帅世家培养出来的孩子啊。
现场顿时空旷了许多。
“项副将,熊都尉,你们两个结束之后再去领罚。”
沈明恒受着伤,但并不妨碍他身姿矫健地纵身上马,“先去集合,点将台见。”
他策马而去。
骑马必定会牵扯到伤口,何况沈明恒速度远算不上平稳,几乎是在飞了。
被落下的解缙目瞪口呆:“他哪来的马?”
末了才反应似乎是自己刚刚骑过来的,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
他咬牙切齿:“我着什么急?反正受罪的沈明恒。”
“军师……”项邺用眼神恳求他住嘴。
沈明恒鞭痕遍布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抹去,让他现在不能容忍对沈明恒的任何冒犯,哪怕只是言语。
解缙翻了个白眼,“走吧,去点将台,顺便解释一下你们做了什么让将军这么生气。”
点将台是将领们集结军队、分配任务的重要场合,在军中意义非凡,大多时候它都被用作战前的动员。
所以就很奇怪,就算是要打战了,但是怎么会这么匆忙,他们甚至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但将领们这次空前严肃郑重,战士们不敢拖延。
等到人来得差不多,沈明恒挺身从马背上跃起,脚尖一踩马鞍,就着近乎陡峭的墙面,三两步就翻上了高台。
黑发飞扬,一身玄衣猎猎,他居高临下投来一瞥,如同至高无上的神明。
即使是在军规森严的军营,将士们也不由得齐齐惊呼出声,引起一阵哗然。
这是一场华美的炫技,在此之前,他们对“武艺高强”这个词的所有印象,都建立在“力气大”、“能打”之上。
第93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7)
解缙眼前又是一黑。
好看吗?拿命换的。
解缙真的很想上去抓着沈明恒的脖子把他拎下来, 再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好好学学什么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隔得远,底下的人看不清沈明恒苍白的脸色,不知道他负伤而来, 鲜血已经将玄色的外袍也悉数浸透。
沈明恒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铿锵有力:“本将军知道, 你们其中许多人都不是自愿从军,是被强行征召而来的兵役,你们有父母,有妻子,或许小儿还正嗷嗷待哺。如果可以,本将军也想放你们回家, 让你们一家团聚,不必颠沛流离。”
那份惊叹与哗然随着沈明恒的声音缓缓沉入心底, 而思家之情则慢慢升腾开来。
其余反王的将士还有些抱着军功换爵、升官发财的念头, 而他们是第大梁朝的兵,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条路可以选。
所有人最初, 都是被迫与家人分离, 被迫放弃了安稳的生活。
在场之人皆沉默,不知道沈明恒忽然说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明恒叹了口气:“但是诸位啊,世道乱了。你们一路走来, 想来也看过不少饿殍遍野、尸骨无人收敛的惨状。那其中, 或许已经有你们的亲人。”
“本将军知道这话有些难听, 可有些事情,不是不讲出来就可以不存在,相反,你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你们必须知道, 假如无人执剑,你、你们、你们的亲人, 终究都会成为其中一具枯骨。”
将士们眼神懵懂,隐隐还有些不耐。
他们的思想顽固如未加开化的野兽,也拥有着野兽的机敏与直觉。就比如他们知道,这世道之所以会乱,他们的家园之所以会被毁,都不过是当权者的利欲熏心罢了。
从古至今,天底下所有反王振臂一呼时说的话都大同小异,从前说好会让他们过上富庶安稳的日子,最后全都付之流水。
这天下,安有真正顾惜百姓的君主?
将士们听得兴致缺缺,他们分得很清楚,打仗是为某一个人开疆扩土,而不是为了保家卫国。
与其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不如给些好处,他们说不定还会积极一些。
沈明恒又浅浅叹了口气,接着道:“如今你们已经不是梁朝的兵,不必守梁朝的规矩。凡立功者,皆可以军功晋爵,金银、粮食、你们打下的土地都可以分予你们。”
“从今往后,每人月俸一两银子,若是不幸战亡,本将军会让人亲自将百两银子交到你们的家人手中。”
他轻轻笑了笑:“不过本将军还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一起看到天下太平的时候。”
传令官将他的话语带向远处,让每一个将士都能听到。
今日不是出征,沈明恒说的话不算鼓舞人心,但将士们神情还是激动万分,以至于听不到最后那句祈愿。
没人会不关注切身可得的利益,在让他们为信仰而战前,先得让他们吃饱。
一两的俸禄已经让他们难以自持,居然还有土地!
在这个时代,土地是每一个人刻入血脉骨髓的期盼。
沈明恒等着他们从激动中平复下来,而后冷哼一声:“你们想要的,只要不过分本将军都会给,那就别想着再从百姓手中抢。”
离得近的人能听到他的语气顿时冰冷了下来,与方才说着“一起看天下太平”的模样仿佛判若两人。
将士们不由得从热血上头的状态中冷静了些,受有些压抑的气氛影响,不由自主就开始认真起来,仔细地听沈明恒讲话。
他一字一句:“本将军与你们约法三章,不得损毁庄稼、不得欺压百姓、不得强买强卖。”
他猛地提高音量,带着不容回绝的强硬,“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听清楚了吗?”
将士们被这话中的严厉惊了一瞬,下意识齐声应“是”,复又大声重复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日头渐高,阳光刺透云层,满眼光明灿烂。
沈明恒又说了几句话,将详细的晋升标准、待遇与军规都补充完整,士兵们记不住没关系,将领们之后会无数次强调的。
但他必须得当众传达一次,涉及到关心的部分,将士们自然会听得清楚认真,才不至于被上级欺瞒。
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他下令解散。
这次沈明恒没有选择跳下去了,他终于给了台阶几分尊重。
解缙看到他准备下来的身影,拉着项邺到下方等待。
沈明恒还未靠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解缙心头突地一颤,抬眼去看沈明恒的后背。
——他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
沈明恒犹在复盘今日之举。在军营这个地方,要得到信服实在太简单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就成功了一大步,而他的表现应该还不错?
这还只是早上的事情没有传开,否则士兵们一定更加震撼。
一个自己有能力,又不会吝啬赏赐的将军,足够所有将士对他死心塌地。
接下来,只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就好。
先打一场畅快淋漓的胜仗,再提拔一批只属于他的将领,该分的土地都分出去,军心就自然可以凝练。
当赏则赏,有过必罚,他带出来的兵,无论如何军纪不能差。
“将军。”一声夹杂着怒气的声音传来。
沈明恒循声望去,看见解缙黑沉沉的脸,与长真微红的眼眶。项邺远远地守在一边,时不时便要焦急地看上他一眼。
沈明恒:“……”
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解缙拱了拱手,“敢问,您现在可以抽出点时间,让军医看看了吗?”
用词虽恭敬,语气却嘲讽。
沈明恒老实点头:“可以可以。”
长真连忙上前搀扶,指尖刚一触碰到沈明恒便能感到一片濡湿,他低下头,入目是一片血红。
长真终于没忍住,眨眼间眼泪便落了下来。
“哭什么?”沈明恒无奈。
他当然也会保重身体,但这毕竟只是个小世界,他就算死了也不过是任务失败,难免便有些大胆。
解缙拽着他就走,嘴上阴阳怪气:“还哭什么,你要是再不包扎上药,就是给你哭丧了。”
他火气大得很,沈明恒不敢惹,识相闭嘴。
军医接连被好几个将领叮嘱催促,以为出了天大的事,做了十足的准备。
远远看到沈明恒若无其事走来时还吐槽将领们小题大做,待走近之后才发觉不对劲。
玄色将血迹尽数遮掩,看不大出来,那浓厚刺鼻的血腥味却做不得假。
军医心惊胆战地为他将外衣褪下,素白的中衣一半被鲜血染头,依稀可以窥见伤口的淋漓可怖。
军医都有些无从下手之感。
但沈明恒实在是个很省心的伤员,就算军医上药时触碰到伤口,也始终不声不响,像是没有知觉。
解缙所有的骂声于是都被堵在喉口,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沈明恒闹这一出的目的呢?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少年要建立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他有什么理由阻止?
解缙终究不忍看沈明恒的伤,他别过头,语气干涩:“将军,下次别这样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你要是真有个万一,不论你有什么样的梦想和期许,都终成镜花水月。”
沈明恒是很擅长认错的,他眼也不眨,乖巧道:“先生,我知道的,这次是我冲动了。”
要是了解他就会发现,他还是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任何秩序的建立,最初都是要以鲜血作为警示,从我开始也不错。”
沈明恒任由军医施为,神色始终柔和平静,但人的承受能力总有一个限度,大抵是卸下了强装的气力,他此刻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项邺沉默地在门口行了一个礼,没有进门,转身离开。
解缙看到他这个样子,天大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他有些无力,仿佛回到了沈绪劝说他离开的那天晚上。
可那样的痛苦,他再也不想经受第二次了。
解缙看向沈明恒,与他目光交接,“将军,你说想要天下太平,说不想再有百姓被欺压,可是出自真心?”
“自然是。”
“会很难。”
“那又如何?”沈明恒毫无迟疑,他微微一笑,“先生怕了?”
“不。”解缙摇了摇头。
他对沈明恒有十二万分的信心,他知道以这人的本事,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
但夺天下易,治天下难,那将会是一段太漫长的过程。
解缙认真地说:“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沈明恒愣了一下,笑道:“我当然会。”
与此同时,陆行堂在自己的帐篷里失魂落魄地反省。
虽然是沈明恒下的令没错,但他伤了小将军也是事实,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沈明恒刚踏进军营的时候,然后把他自己毒哑!
让他没事瞎出什么头,显摆他有嘴是不是!
正于心难安时,帐前护卫的士兵禀告他项邺来了,陆行堂连忙起身。
没等他外出迎接,项邺自己拂开军帐的帘幕进来。
“陆校尉,”项邺神情平淡:“我来领罚。”
陆行堂脚步微顿,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几乎要仰天长啸的悲愤。
为什么又是他?
他错了,原来不是嘴的问题,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就该把自己的手折断!
第94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8)
军医给沈明恒每一道鞭伤仔仔细细上完药, 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觉得手指都有些颤抖。
不是累的,纯粹是太过紧张。
事实上沈明恒脾气比他想象中要好, 说话永远温声和气, 还会在解缙给些完成不了的为难任务时出言维护。
但或许是他太过年幼,太过乖巧,痛了也只是强忍着不出声,军医便格外不舍得他受罪,手下的力度也一小再小。
他把包扎完的沈明恒塞进被子里,“将军不要乱动, 以免牵扯到伤势,我去给将军熬药。”
沈明恒点了点头, 朝军医笑了笑:“多谢。”
军医低声回了一句“分内之事”, 出门时连步伐都轻快许多。
解缙没忍住,多看了沈明恒几眼。
他发觉这人似乎怪异得讨人喜欢, 不过一面之缘, 百姓们喜欢他,军医对他也有着超出主仆情谊的上心,就连项邺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那熊大伟被他打了罚了, 看他的眼神反倒愈发热切忠诚, 更别说陆行堂现在几乎都想以死谢罪了。
沈明恒莫名, “先生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怕你又背着我干出件大事来。”解缙很记仇,阴阳怪气道:“毕竟,将军你现在本来应该在睡觉的。”
沈明恒忙碌了一晚上,他走时还叮嘱这人注意休息的, 谁曾想他前脚刚走,这人后脚也出来了。
沈明恒顿时想起来自己出门是有目的的, 他坐起身,“对了,原是想去牢里看看前岷城郡守的,也不知道是否可用。”
解缙都要被气笑了,“将军,你是要出门吗?你是要、现在、这种情况、出门办事吗?”
每停顿一下,语气都要更危险一分。
沈明恒:“……”
他重新趴了回去,“不是,只是换个姿势而已。”
解缙勉强算他糊弄通过,他咬牙切齿,心想等沈明恒好了他一定要打他一顿。
“项副将呢?先生,我记得他刚刚跟在你身边。”沈明恒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转而又关心起别的事情来。
解缙面无表情。
当是时,军医捧着一碗漆黑刺鼻的药过来。
沈明恒行动不便,长真忙上前接过,又拿了个小汤匙,打算喂给他。
沈明恒摇头,满脸都写着拒绝,“先放那,我一会儿自己喝。”
喝药已经很可怕了,慢慢喝简直更是世间第一惨绝人寰之事。
解缙拽过军医,“你有没有蒙汗药?给他来一点。”
省得这人又出去逞强。
长真在心里表示赞同,面上不满地瞪着他。
军医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回禀:“没有。”
他对着沈明恒嘘寒问暖,“将军,药里我加了些止痛助眠的成分,你喝了就睡一会儿,对伤口恢复有好处的。”
解缙也不在意他的区别对待,漫不经心,“你这不是已经把蒙汗药放进药里了吗?还说没有。”
那怎么能一样!
军医也瞪他。
解缙伸了个懒腰:“赶紧喝吧,喝完我就走,不打扰你休息,殷仁济那边,我替你去见。”
殷仁济就是岷城被下狱的原郡守。
“那便多谢先生。”沈明恒自是相信解缙的本事,他也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有人在旁边,“长真,你们也都下去吧。”
长真神色为难:“公子。”
解缙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药,神色意味深长。
沈明恒:“?”
沈明恒:“我会喝的!”
“属下自然信你,将军。”解缙摊了摊手:“毕竟就算您不愿意,属下除了死谏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
虽然和沈明恒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显然已经足够解缙发现,沈明恒是个说一不二的君主。他想做的事,旁人绝对无法阻止,最好也不要阻止。
上谏、相劝,仰仗沈明恒的仁慈,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但肯不肯听、愿不愿意纳谏,就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事情了。
沈明恒不满地再次强调:“我真的会喝。”
他的信用变得这么差劲了吗?
不可能,一定是原主的问题,跟他没有关系。
好不容易把他们劝走,眼看药碗上冒出的热气越来越少,沈明恒叹了口气。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端了起来。
以他的经验,这药要是再凉下去,味道会变得更恶心的。
沈明恒心中动了悄悄倒掉的念头,犹豫了很久,还是遗憾地强行把这个想法按下。
[六儿?]
没有回应。
自沈明恒不顾反对硬要受刑之后,系统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冷战。
[六儿?]沈明恒恍若未觉系统在生气,他苦着脸,[六儿,闻起来好难喝。]
系统不声不响,像是已经消失,然而没等多久,沈明恒就不出意外地察觉到嘴里漫开一丝清甜。
是一颗糖。
这是系统商城里最便宜的东西,一个积分能买十颗,除了好吃之外没有任何附加用处。
沈明恒没有花费积分,那是系统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的。
沈明恒得意地笑了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转瞬即逝的苦涩过后,喉咙里依然只余下糖果的甜香。
*
解缙从沈明恒帐篷里出来时已经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他看了看天色,叮嘱门外的将士等沈明恒睡醒给他准备些易于消化的稀粥。
郡守府的居住条件要比军营好些,但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好再让沈明恒乱动。
他的伤口已经被扯到很多次了,军医说这么严重的伤势过会儿可能会发烧,解缙想着想着便又叹了口气。
他也没心情吃饭了,径直离了军营,往岷城地牢而去。
不管什么地方的地牢都不会是舒服的地方,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暗处最容易滋生鼠蚁蛇虫,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腐朽的味道。
解缙虽然常年待在硝烟与血腥交织的前线,但他毕竟是个文人,有着这个时代对文人的刻板印象——爱洁。
他嫌弃地掸了掸衣角,似笑非笑地看向前面领路的小吏,“你们没擅自多做些什么吧?”
他心头留了些阴影,一时半会儿见不得血腥。
“没有没有,小的们不敢自作主张,都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呢。”小吏点头哈腰,“大人这边请。”
因着这段时间的连番变故,地牢被关着的人数并不少,殷仁济一家被关在最深处。
解缙一路走去,从吵闹走向死寂,惟有浅浅的呼吸声与小儿微弱的哭嚎,证明里面并非无人。
解缙脚步并不重,可周遭静谧,竟也显得落地可闻。
殷仁济察觉到动静,他睁开眼睛,眼神镇定平静,“原来是解军师,军师此来,是送在下上路的吗?”
解缙眼神带着高傲的怜悯,言辞颇不客气:“殷大人,你年岁不小了,死了也不可惜,但你的幼女才三岁,你难道就不为家人想想?”
殷仁济与他的妻子伉俪情深,膝下仅一儿一女。
他是老年得女,两个孩子年岁相差大,长子殷齐今年已经二十。
殷仁济眉眼低垂,平静道:“恰逢乱世,我本就不该让她出生,就当是重回正轨,只希望她这次死后,切莫再急着投胎。”
解缙啧啧称奇:“真是怪了,殷大人,赵昌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效忠,为他心存死志,不惜搭上全家性命?”
“臣不言君之过。”殷仁济讽刺:“如你这样的反贼,又怎能理解忠君爱国之心?”
解缙摇头晃脑,“殷大人这话不对,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你自恃忠诚,难道不应该以辅助帝王以成一代明主为己任吗?”
“牙尖嘴利。”殷仁济没法反驳,他眼中含怒,“你又好到哪里去?陛下再如何,至少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沈明恒算什么东西?沈家满门荣耀,全都毁于他一人,沈氏先祖在天有灵,想来也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殷大人,你又说错了。”解缙好整以暇,并不为殷仁济此时的出言不逊而生气,他得意道:“我效忠的人,自然胜过那赵昌千倍万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因为不善的话没资格入他的耳,解缙只觉得殷仁济可怜。
他接着说:“沈氏先祖如何,我不清楚,但我了解沈绪,他要是知道他儿子这么出色,说不定得拉着我大醉三天。”
谈论起已经故去的沈绪,解缙本就不算好的心情更加糟糕,他无趣地转过身,“乱世之中,岷城这些年都还算安宁,殷大人,下个清明时节,我会为你遥祭一杯薄酒的。”
殷仁济这个人,能力大小且不论,他实在太过固执,愚忠得很,不太可能真心为沈明恒所用。
解缙没再多尝试说服他,殷仁济为官多年,赵昌的荒唐事早就看过不少,他仍选择效忠大梁,解缙除了祝他幸福外无话可说。
且即便他选择归顺,日后反水的可能性也很大。
疑人不用,解缙不太能相信他,也懒得在他身上花费心力。
时势造英雄,这天下如今人才辈出,有这时间,他宁愿去劝服其他人。
至于以后殷仁济是杀是囚……说实话,解缙并不关心。
殷仁济算个好官,但谁说好人就不会死?
他向来杀伐果断,否则,世人皆有苦衷,若是一一思虑过去,他岂非要把自己给累死?
“解军师。”
昏暗的牢房角落突然传出一道声音叫住他,声音沙哑但仍能听出其主人是个年岁不大的青年。
解缙漫不经心地转身。
殷齐抬头,脸上沾了些灰,显得有些狼狈,神色却认真,“您看,我可以吗?”
第95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9)
殷齐不久前刚行了加冠礼, 或许是入狱时发冠在混乱中被扯落,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后。
他也曾是这岷城中被无数同龄人簇拥着的翩翩少年,然而此刻身着囚服, 额头像是被撞到, 泛着微微的红肿,早已不见往昔风采。
解缙诧异地挑了挑眉,彬彬有礼地问道:“殷公子,你的这句话,我可以理解为是想投诚吗?”
殷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下奴对沈将军, 应该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改口太过流畅,甚至有几分迫不及待之感, 看不出半点不情愿, 解缙有些惊讶。
殷仁济更是难以置信,“殷齐, 你说什么?”
他扶着墙想要站起来, 动作牵动四肢上扣着的锁链,叮当作响。
“父亲,你不想活, 总不能阻止儿子求生吧?”殷齐偏过脸, 发丝垂下, 遮住了半张面孔。
牢房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牢房不大,他们一家四口隔的距离不算远,殷仁济两步就到了殷齐面前。
他气得浑身都有些发抖, 一手攥着殷齐的衣领,一手朝他脸上打去。
锁链的重量限制了他的动作, 也增加了这一巴掌的力度,殷齐被打得偏过脸。
这动静惊醒了刚睡着的小姑娘,殷仁济的妻子忙流着泪,抱着小女儿到了另一处角落轻声哄着。
她也生气她的儿子这么没骨气,为了活着连“下奴”的自称都说得出口,可她也心疼他要这样委曲求全。
怕自己心软,她干脆转过身不去看。
殷齐抹去嘴角的血丝,漫不经心,“其实说出口也不是很难,父亲要不也试试?”
“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么一个自甘为奴的儿子。”殷仁济原本以为自己会是失望的,然而没想到竟是愤怒居多。
眼见殷仁济还要再打,解缙招了招手,让狱卒过来,“开门,把这两个人拉开,再把殷公子请出来。”
他语气戏谑,“忘了,不能再叫‘殷公子’了,你说,称呼你什么合适?”
狱卒动作粗鲁,殷齐被拽得踉跄了两步,他目光下垂,脸颊带着掌印,平静道:“叫什么都可以,大人愿意为下奴赐名,是下奴的荣幸。”
解缙上下审视地打量他,末了嗤笑一声,对狱卒道:“带他下去梳洗干净,换身衣服,再带来见我。”
狱卒恭敬应“是”,殷齐也在狱卒身后弯腰,态度谦卑,“多谢大人。”
*
沈明恒是有些警惕性在的,察觉到周围有了人声,他从睡梦中醒来。
长真担忧地站在一旁,军医捏着他的手腕把脉,周围人来人往,有些还是郡守府里的熟面孔。
他似乎是发烧了,呼吸滚烫。
沈明恒猜测应该没睡太久,天色与他入睡前变化不大。
“公子。”长真端来一杯温水,低声道:“厨房温着粥,公子吃一点?”
沈明恒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对劲。
解缙不住军营,有事要忙离开了很正常,但是项邺怎么又不在?
项邺身为副将,主将要是出事,他肯定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才对。
倒不是自负……好吧确实有一点,在他看来,项邺分明已经对他死心塌地,怎么可能会对他的伤病不闻不问?
军医轻声劝他:“将军,还是吃一点吧,吃了才好喝药。”
沈明恒动作微顿,“又要喝药?”
军医默默地看着他,“您该不会觉得,您这样的伤势,只用喝一次药吧?”
沈明恒脸色几经变幻,仿佛用了很大的决心,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吃,我吃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执行的打算。
沈明恒坐起身,问道:“项副将怎么样了?”
军医有些诧异,“将军已经知道了?”
他才刚从项邺那儿过来,而且沈明恒分明一直在昏睡,从哪得到的消息?
“不太好,他的伤也挺严重的。”军医委实不知道今天军营是不是中邪了,怎么最重要的将领都染上了自虐的坏毛病。
或许他们需要的不是医师,而是道士。
沈明恒受伤后又是骑马又是动武又是在冷风中演讲,伤口多次撕裂,愈发惨烈。
而项邺则干脆地领了三十鞭,整个后背没一块好肉,强撑着回到住处就昏了过去。
项邺对自己也狠,他非但没有接受沈明恒替他领的十鞭,且把这也当成了自己的又一份罪责,全数还了回去。
这三十鞭里,还不算他嫌陆行堂力度不够大打的十来鞭,到最后陆行堂都无处下手,鞭伤与鞭伤交叠,深可见骨。
军医重新替沈明恒换药,带着轻微的抱怨:“将军不像项副将皮糙肉厚,今后切莫再这样对自己了。”
项邺在战场上更严重的伤都受过,军医习惯了,他还是更心疼沈明恒。
沈明恒点头保证:“不会了。”
他见军医已经换完药,动了动打算下床。
军医:“?”
军医按住他,“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去?”
不是才保证过会爱护身体吗?不是答应了会好好吃饭喝药吗?
“我去看看项副将,粥一起带过去吧,他估计也还没用膳。”沈明恒有些担心自己刺激过头,他自认挺擅长人心算计,但他尽量克制,不对忠臣良将使用。
项邺不可能不来见他,除非来不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现在?”军医有些崩溃,“可您不方便行动,您还在发烧啊!”
“药也换了,伤口也包扎了,我现在待在这里也没事干。”沈明恒言之凿凿地承诺:“我保证会小心,不会再扯到伤口。”
他摸了摸额头,信誓旦旦:“已经不发热了。”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何况还有系统检测生命体征,这点伤死不了的。
只要不死,沈明恒觉得都无所谓。
见阻止不了,长真只好替他披上衣服,不敢再让他动手。
沈明恒活动了下身子,忽然察觉到身后如芒刺背的目光,他脚步顿时僵硬地缩回来一半,改成小步小步地缓慢移动。
军医背着药囊跟在他后面,又回到了项邺的帐篷。
项邺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趴在床上,隐约感觉到周围人来了又去,嘈杂得很。
但某一刻开始,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眼前投下一片阴翳,像是来了很多人。
所以,这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项邺有些想笑,这军中,还有比他还大的人物?
他勉力睁开眼睛,哦,是小将军啊。
……小将军?
项邺瞪大了眼睛。
沈明恒原本正向军医询问情况,听到床榻上传来的动静偏过头,与震惊的项邺视线相接。
“小将军。”项邺挣扎着要爬起来。
沈明恒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温和:“别动。”
项邺只觉得被他按住的半边身子顿时僵硬,他重新趴了回去,小心翼翼道:“小将军,你不生气了?”
“我从来就没有生你的气啊。”
沈明恒眉眼和煦,解释道:“我为主将,你为副将,军纪不正,大半责任在你我,我不过是秉公执法。”
他叹了口气,“乱世应用重典,军纪涣散也要下重药,若我都不能以身作则,谈何约束下属?”
项邺神色愧疚,“小将军才上任,是属下没做好。”
沈明恒笑了笑,长真为他搬来一个椅子,他坐下,目光真诚:“军营之中无亲属,外人面前我与你职位相称,但明恒心里,是把将军当成叔叔的。”
他拱手,正色道:“多谢项叔对父亲不离不弃,赤胆忠正,践诺一生。”
项邺受了再大的苦痛都能付之一笑,今日却数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他回想起沈明恒染血的身影,愧疚道:“属下担不起小将军这声‘叔’,属下有负将军信任。”
沈明恒眨了眨眼,“将军是不喜欢我,所以才不想认我这个晚辈吗?”
“不,当然不是。”项邺顿时激动。
沈明恒怕他碰到伤口,忙伸出手护住他,“是我失言了,将军别放在心上。”
项邺萎靡地将脸埋进枕头里,声音沉闷,“小将军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您明知道……”
明知道他的忠诚,明知道他不可能心有不满,为何还要数次说些这样的话?
他听不了的,这对他太残忍了。
沈明恒声音更温和了几分,“是小侄说错话了,就当看在父亲的面子,项叔原谅我这一次?”
“小将军,您……”
“好一个叔侄情深,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
门口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解缙双手抱胸,嘲讽地看着他们。
项邺有些尴尬,“军师,你怎么也来了?”
解缙挑眉,“我不该来?”
沈明恒笑着起身:“先生说得哪里话?军营之中,郡守府上下,只要是明恒的地盘,先生无处不可去。”
解缙翻了个白眼,这句话他是不敢当真的,但他依然感念沈明恒此刻的亲昵和信任。
解缙恶狠狠地上前,“将军,你是不是要先向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回到军营,往沈明恒的军帐去却扑了个空,一打听才知道他午膳都没用就来了项邺这边。
“来人,取镜子来。”解缙轻飘飘地瞥了沈明恒一眼,“让我们的沈将军,自己看看他的脸色有多好。”
显然是反话。
第96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0)
项邺本来也意识昏沉, 解缙这么一说才注意到沈明恒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偏偏他唇色苍白,一看就不正常。
“小将军?”项邺着急。
军医像是有了主心骨,也大胆地抱怨:“将军还在发烧, 就出来吹风。”
项邺神色顿时更加焦急不安, 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看就是又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了。
沈明恒安抚地看了他一眼,忙思索着转移话题。
他看向解缙,神色乖巧:“先生用餐了吗?我们一起用午膳?”
“行啊,不过你们两个只能喝粥吧?”解缙看向军医:“有什么是他们吃不了的?都给我上一份。”
真讨厌啊这个人。
长真愤愤不平地瞪着他,实在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什么还敬着他。
沈家两代人都对他信任有加, 解缙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妖孽?
郡守府来的下人训练有素,已经在房间里支起了一个小桌子, 在解缙的要求下, 这一桌色香味俱全,显得一旁放着的两碗粥十分乏味。
在下人忙碌的时候, 沈明恒看向解缙的身后:“先生还没介绍, 这位是?”
因着沈明恒的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殷齐身上。
殷齐方才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嬉笑怒骂、主仆情深。
看着解缙怪异腔调下难以掩饰的关怀, 看着身居高位的沈明恒毫不掩饰的纵容, 看着那本就不明显的悬殊地位在笑闹中变得更加微茫。
他只能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假装只是角落里的一缕尘埃。
他恨极了沈明恒,恨他假借父亲对大梁的信任兵不血刃占领岷城,恨他魍魉手段致使他全家枉受无妄之灾,恨他如今一念之间可以决定他们一家人的性命。
可见到之后才发现, 沈明恒似乎并非他想象中阴狠冷血模样的恶魔。
沈明恒显然不是个吉祥物,在这些人中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利, 但他还是可以笑得温和,容忍解缙近乎冒犯的言论。
殷齐依然恨沈明恒,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羡慕这样轻松自如的环境。
这与沈明恒是什么样的人无关,是一个被打入泥泞的蛆虫对光明的向往。
解缙漫不经心地回:“殷齐,殷仁济的儿子。”
他在地牢见到之后就预感这人可用,所以才干脆地让人带他下去沐浴更衣,而随后殷齐的表现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解缙本想带着殷齐去见沈明恒让他安心,结果扑了个空,这人已经没心没肺地去见项邺了。
“原来是殷公子。”沈明恒微微颔首,友好道:“殷公子用膳了吗?要不要一起?”
殷齐顿了顿,没想到与沈明恒的初见,这人在知道他身份后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
是有误会吗?是有陷阱吗?还是在试探他?
解缙又翻了一个白眼,“你对他这么客气做什么?殷仁济不肯归降,只有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听出言语间的轻蔑与不以为意,殷齐神色不敢露出丝毫遗言,他屈膝跪地:“下奴见过将军。”
“请起。”沈明恒神色未变,面上仍是一派温和:“所以你要一起用膳吗?不会让你吃病号餐的,你可以和先生一起。”
解缙不置可否,神色懒散地问:“你对所有人都这么礼贤下士吗?”
“也不是,我只对有本事的人这样。”沈明恒一本正经:“我信先生的眼光,先生既然会带他来,说明这位殷公子定然是可用之才。”
油嘴滑舌。
解缙并不领情,他拉着沈明恒在桌子旁坐下,“那你可就想错了,我带他来,纯粹是他有一个很恰当的身份。”
解缙评估的目光如同看待一件商品,兴致勃勃地和沈明恒商量:“你不觉得,他很适合被送到京都做我们的内应吗?”
“将军顾全大局,不想让这天下变得更乱,尽量以最小的代价完成权利过渡,所以暂时不动梁朝,但能把他们掌握在手心,又何必给他们过分蹦跶的机会?”
解缙指了指殷齐,信心满满:“他的身份足够取信赵昌,又足够机灵,若是运作得当,我们能从内部瓦解梁朝,介时将军长驱直入,不战而胜。”
这个计策,听起来和主角的做法很像诶?沈明恒若有所思。
项邺目瞪口呆,在今天以前,他一直只把沈明恒当成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但什么时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小将军已经和军师聊得这么深入了?
项邺皱了皱眉,警惕地看了殷齐一眼,提醒道:“军师,不然还是先用膳吧?”
“你怕什么?”解缙嫌弃他的畏畏缩缩,“殷齐比你聪明,我不说,他就不知道吗?他全家都在我们手上,知道与不知道都无所谓。”
这句“聪明”的点评让殷齐头更低了几分,这种时候,被夸赞不是一件好事。
他宁愿让人觉得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傻子。
解缙没说过瘾,犹不肯放过项邺。
他衣袖轻展,冷哼一声,教训道:“项将军,不是我说你,你难道还是小孩子吗?假如现在开战了怎么办?假如你伤重,留下后遗症了怎么办?你是要将军一辈子养一个残废吗?”
“你是副将,征战经验不少,应该知道将领负伤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有多大,倘若此刻两军对垒,你是要率军投降吗?”
项邺尴尬地笑了笑,被说得有些羞燥,“军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别说了。”
他求助地看向沈明恒。
沈明恒眨了眨眼,神色愈发乖巧:“先生,你是在指桑骂槐吗?”
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不,没有,哪里敢?”解缙否定三连。
殷齐小心地看了沈明恒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他曾经也听闻过项邺,在他的印象中,项邺的名声要比沈明恒大许多。他入狱一月,怎么项邺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这段时间他们应该是没有打战的,否则多少能从狱卒的状态中看得出来。
再结合刚才解缙和军医的话……总不能,项邺是自虐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吧?
那沈明恒呢?他又是为什么会受伤?
依现在在场所有人对他的维护来看,除了他自己,谁还能在项邺与解缙未死的情况下让他受伤?
殷齐想不通。
他兀自思索,沈明恒已经不见外地冲他招手,待他走近后拉着他示意坐下。
指尖滚烫,殷齐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沈明恒表面的若无其事下真实状态有多差。
“都说了别见外,军中开火时间是有规定的,只有病号有特权。你要是不吃,离了这里,就得饿上半天了。”沈明恒冲他微微一笑。
“在带你过来之前,先生应当已经跟你聊过计划了?你想要什么?”
沈明恒态度和煦,他没问殷齐是不是愿意,解缙会带他过来,不论是被迫还是自愿,肯定事先都谈妥了。
殷齐忙放下筷子,跪地叩首:“能为将军效力是下奴的荣幸,下奴不敢讨赏。”
“虚伪。”解缙嗤笑一声,对沈明恒说:“他想保住他们一家人的命。”
殷齐有些震惊,这让他失礼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直直看向解缙。
解缙瞥了他一眼,“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以为你演得很好?傻子才看不出来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殷齐匆促低下头,内心有些慌乱。
他没想到解缙对此毫不在意,他原本只想着,能保住幼妹的性命已经很好了。
至于他的父母,他不敢奢望。
“没有别的想要的了吗?你换一个吧。”沈明恒说。
还没等殷齐为这话中的含义感到绝望,就听到这人的声音真诚而温和:“我本就不打算要他们的命,所以这不算条件。”
殷齐眼睑颤了颤。
这是收买人心吗?他不敢问。
解缙就没有这份顾虑,好奇道:“为什么不杀?”
沈明恒反问:“为什么要杀?”
他笑了笑,“我又不是养不起几个人,他们也没有犯下让我必须杀了他们的罪过。”
“你真奇怪。”解缙直言道:“我以为评判的标准是看让他们活着有没有足够的价值和用处,而不是有没有必死的理由。”
“改是不可能改的。”沈明恒温和的语气都掩盖不住其中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霸道,“还请先生尽早习惯。”
殷齐觉得,他好像讨厌不起来沈明恒了。
沈明恒伸手将跪着的他拉起,重新按回椅子上,“你要做的事情有些危险,暂时想不出来条件也没关系,可以慢慢想,此事不急。”
解缙若有所思:“不急?”
沈明恒对他眨了眨眼:“先生,我有更稳妥的法子。在此之前,你觉得我们对外放出殷郡守身亡的消息会不会更好?最好编一个惨点的死法。”
解缙明白他的意思,“让殷齐更好地取信赵昌?但将军,我得提醒你,你的名声已经很差劲了。”
沈明恒无所谓:“我只在乎民心不失,至于那些在权贵、高官、上位者之间流传的名声,都随他们去吧。”
主角的计策确实不错,既然有机会,他也想试试。
*
遥远的皇城里,苏兰致突然觉得身后有股寒意,他拢了拢衣裳。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抢了他的什么东西。
苏兰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转身回屋,终于下定决心,给赵琛写了第一封回信。
第9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1)
殷仁济一家搬出了地牢, 解缙替他们找了个适合他们一家三口住的小院。
郡守府经过历代岷城之主的修缮,是这城中最好的建筑,解缙自然是要给沈明恒的。
就算沈明恒最近这段时间都住在军营, 好东西也都得给他留着, 解缙如是想。
虽然换了一个住处,但殷仁济的生活没有被亏待,平时一日三餐都有专人负责,平时甚至可以出门透风,只是会有人跟着而已。
如果说唯一还有什么不适之处,就是他不被允许与从前的好友联系。
——解缙着人给他送了一张纸条, 写着“殷仁济狱中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尸身弃于野, 经野狗啃噬殆尽。”
殷仁济于是明白,他若是还想活着, “殷仁济”便必须死去。
这并不难, 他曾贵为一城郡守,但也多得是没见过他的居民,即使曾远远见过他一眼, 最多也以为他与“殷仁济”有些相像而已。
只要他不主动试图做些什么, 他可以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好好活着。
就是“殷仁济”的死法太普通了, 让沈明恒颇觉无趣。
解缙捏着腕上的佛珠,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佛珠是两天前刚在街边小摊上买的,这是他最近染上的习惯。
没办法,要是手上没什么东西捏着, 他怕他迟早要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打沈明恒一顿。
项邺忧心忡忡:“殷仁济毕竟行动自由,要是他趁我们的人不注意, 往外传了消息,岂非功亏一篑?”
“他不会。”解缙意有所指地看了殷齐一眼,“他儿子还在我们手上,他不敢赌的。”
殷齐疑惑:“我吗?”
在沈明恒的纠正下,他终于不再一口一个“下奴”。
而或许是与这群人相处的氛围太过轻松,饶是他不住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也不知觉卸下了许多防备。
殷齐有时会在夜里惊醒,满头大汗地思索他怎么就如此轻易认定沈明恒是个好人。
难道就因为听说那人以身作则领了十鞭?难道就因为那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难道就因为那套“无必死之罪”的批判标准?
还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请他吃了一顿饭,之后也对他维护有加?
……越想越觉得沈明恒是普天之下彻头彻尾第一大好人了。
殷齐想,如果是灭门血仇前,他先一步遇见了这几个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和他们成为朋友。
不过他现在好像也没什么血仇?他一家人好好活着来着。
殷齐迟疑地摇了摇头:“父亲应该不会顾惜我。”
在殷仁济的心里,忠君要高于一切。
“他不敢赌。”解缙言之凿凿。
一死了之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叫人恐惧的是死亡逼近的过程,是不可捉摸的未来。
若是能成功、能兴复大梁也就罢了,但梁朝已经腐朽到骨子里,而他完全处于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他不敢想象殷齐会遭受什么。
准确地说,殷仁济已经不敢去想为了让他们活着从地牢里搬出来,殷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人皆有不忍之心,何况那是他心爱的孩子。
有些决定做一次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再做不出第二次了。
项邺好奇,“军师,我怎么感觉你突然变得很会把控人心?”
解缙之前想用殷仁济来钳制殷齐,现在又用殷齐来掌控殷仁济,而他什么筹码都不用出,就做成了这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解缙总说自己对战场的把控比不上沈绪,他最擅长的是民生治理,其次才是谋略,但项邺这么一看,觉得当年的军师实在太谦虚了。
解缙轻哼一声,“这不是算计,是心照不宣的君子盟约。”
他说完看向殷齐,问道:“真不打算与他们见一面?你去盛京,即使顺利,也得很久之后才能回来了。”
因着殷齐的反对,解缙没有安排他们一家人见面。
殷齐倒是能从监视的下人口中得知家人的近况,但殷仁济至今不知殷齐的处境。
殷齐想了想,仍是拒绝:“不了,回来再见吧。”
假如他回不来,那就让他父亲惦记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就当做打他那一巴掌的代价。
……他尽量活着回来。
在一旁写信的沈明恒听到这里终于放下写字的笔,他转过头,认真道:“殷齐,你若认我这个将军,我命令你,无论如何以保命为先,该求援就求援,我会让解先生随时做好接应的准备。”
他想了想,补充道:“假使遇到突发意外,你来不及通知我们,可以去找苏兰致,就说是我说的,他帮你一回,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苏兰致,大梁最后一个状元,出身寒门,三岁能诗,援笔成章。因其姿容出众,文采斐然,深受皇帝喜爱。只是近些年来皇帝沉迷寻仙问道,宦官把持朝政,他在官场上多受排挤。”
“也就偶尔被召见替皇帝写些敬奉上天神明的锦绣文章,除此外没太大实权,皇帝喜爱他的才华,又讨厌他自诩忠直的性子,故而始终不得重用。”
解缙啧啧称奇:“将军与他很熟吗?”
解缙总能怪异地知道很多消息,上溯对方祖上三代,都能如数家珍。
沈明恒一度怀疑,只要解缙想,甚至能连对方一年前的今天吃了什么菜都能打听出来。
“不熟,但他是个聪明人。”沈明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聪明人应该清楚,我的一个人情有多值钱。”
解缙默默将这个名字加到心里的“预备同僚”名单。
“是,我记下了。”殷齐点头应承,心中一片温热。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做好了遭受一切屈辱的心理准备,他曾以为他走的是条悬在刀尖上的险路,每一步都得踏着淋漓的鲜血。
他确信他将度过很长一段生不如死的生活,幸好,全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他到底没回应沈明恒的前半句话,没在这时承认“将军”这个称呼。
殷齐毕竟是从小学着忠君思想长大,自他三岁识字起,走过了十七个春秋,这份信念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他认可沈明恒的为人,却还没做好从心底里背叛大梁的打算。
他当然也可以做戏,左右不过动动嘴两个字而已,可他不想对沈明恒说谎。
长真抱着几件黑色长袍进来,配套的还有几个面具,“公子,按照您吩咐的做好了,请您过目。”
如今民间对服饰颜色的使用没有太严格的限制,除了明黄色为皇室专用外,只要有钱,想要五彩斑斓的绸缎做衣服都可以。
解缙看着面具皱眉:“这是做什么?”
“我打算成立一支负责监察的队伍,名曰‘照夜’,这是专门的服饰。”沈明恒拿起一块面具扣到脸上,笑道:“换上衣服,和我出去走走?”
解缙的目光从诧异变得意味深长。
他熟读史书,自然听说过诸如锦衣卫、绣衣使者、不良人、六扇门、东西厂之类的存在。
解缙倒不抵触,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只是有些感慨,十五岁的沈明恒有着比他想象中还要庞大的志气与胆气。
如今这人所有的地盘不过一个岷城,居然已经开始用治理皇朝的标准去对待了。
解缙欣慰极了,觉得辅佐沈明恒要比辅佐他父亲省心得多,差点便要同意,一想之下觉得不对,震声道:“你又要出去?军医让你静养!”
沈明恒缩了缩脖子,“军医说伤口结痂了,走走没关系的。”
他眼神飘忽,小声道:“三日前约好了今天见面的,先生总不能让我变成无信无义之人。”
解缙黑着脸:“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说不过沈明恒,干脆眼不见心静。
沈明恒见好就收,他像是没有注意到殷齐的纠结态度,神情自若,“殷齐,一起?”
项邺不服气:“小将军,属下呢?”
“军医说你要静养。”
“可是……”
“项叔,”沈明恒正色:“之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得快点好起来。”
“啊?”项邺迟疑片刻,看着沈明恒不容更改的目光,泄气应“是”。
*
苗所江召集了帐下所有谋士。
他拿出一封书信,压抑着火气甩到桌子上:“你们说,沈明恒这是什么意思?”
谋士们面面相觑,疑惑地拆开信纸。
这信上的内容不长,很快便从在场的谋士手中转了一圈,“这……”
虽说用词十分礼貌,文采也不错,信中还化用了不少典故,辞藻华丽,读起来平仄押韵,朗朗上口。
但翻译过来就一句话:
——你有本事过来打我啊。
极其嚣张。
“遣词造句像是解缙的风格,但是解缙……听闻他行事向来稳妥谨慎,不像这么猖狂的人,难道是有必胜的把握?”谋士疑惑。
苗所江多疑,但多疑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多疑的,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多疑。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理智分析:“沈明恒应当被架空了,岷城想来是解缙与项邺做主,诸位先生,你们觉得他们这是何意?”
看起来像是有陷阱,但是陷阱在哪?
沈绪已死,解缙与项邺根本把控不了这二十万大军,论战力根本连五层都发挥不出来。他手底下有三十万,怎么看他都必赢啊。
不然……就打?谁怕谁呢。
“报,岷城有信至。”士兵又送了一封信进来。
信纸又同样转了一圈,而后被展开放在桌上。
翻译过来还是一句话:
——快来,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苗所江:“……”
谋士们:“……”
算了,先观望观望。
第9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2)
交通限制了城与城、村与村之间的消息流通, 但同城、同村之内,消息却可以跑得飞快,尤其这事儿还十分新奇。
在沈明恒被迫待在军营里养伤的时候, 整个岷城都知道了新来此地的将军承诺不允许任何人欺压百姓, 为此还亲自向他们道歉。
不敢相信的人居多,但那日在现场的人几乎全成了沈明恒的拥趸,张开闭口全是“沈小将军”,实在无法不让人怀疑他们中了邪。
所以这三天内,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
这关系着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相信这位沈小将军。
沈明恒一行人穿着相同样式衣裳走在街上的时候十分显眼。
他没戴面具,漫不经心地提在手上, 露出那张百姓们印象深刻的脸。
见过沈明恒的人放到整个岷城来看并不多,也就三日前他路过的这条街, 这街上今日来了许多人。
沈明恒长得好看, 即便之前没见过他,要猜出他的身份也不难。见沈明恒果真如约而来, 周遭百姓不由得按耐不住激动, 发出浅浅的喧哗声。
“真是他,那位沈将军。”
“他说他会为我们做主,你敢不敢上去跟他说话?”
半晌没有人动。
那位卖花的老叟大着胆子上前, 把一篮果子递给沈明恒, “是山上的野果, 味道还不错,小将军尝、尝尝。”
沈明恒含笑点头,长真于是上前接过,又自袖中取出钱递给老人。
老人连连摆手:“不要, 不收钱。”
“您不收,那我也不要了。”
沈明恒温和解释:“买卖东西要给钱, 这是规矩,倘若今日我收下了,明日有人拿着抢来的果子说是您自愿送的,岂非不好评判?”
他说的简明易懂,老人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仍不是很乐意,嘟囔道:“这多生分。”
“心意我收下了,怎么会生分?”
沈明恒笑意盈盈,他补充:“官员、军吏一律不允许无偿私拿百姓的东西,这也是重罪,若是有人违反,记下他们的名字长相,找我、找比他们官更大的,或是找我身后这样打扮的人,我们都会管。”
有人不由担心开口:“我小侄子在衙门里当差,我以后不能给他送吃食了吗?”
沈明恒解释:“邻里亲朋之间送些简单的小东西是没关系的,不过这么大的人了,应该能分得清情分与受贿。”
他轻描淡写:“如果这都分不清,那还是别干了。”
现在的百姓对高官权贵有着出乎意料的容忍与善良,闻言顿时怜悯地皱眉。
沈明恒笑了笑:“别为他们担心,我给他们的俸禄可不低。”
百姓们便也笑了起来,只觉得心中莫名就卸下了几分重担。
收了沈明恒的钱,他们就会按沈明恒说的办事吧?
百姓们的目光顺着沈明恒先前所说,看向他身后穿着统一、戴着面具的一队人。
老人好奇地问:“小将军,这是做什么的?您怎么也拿着面具。”
“前些日子受了点伤。”少年轻哼一声,带着些娇矜的得意,一本正经地说:“我毕竟是个将军,安全起见,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的长相。”
老人微怔。
沈明恒说的都是实话,但说出来仿佛是因为他的身份暴露故而遭受了刺杀一样。
老人睁着浑浊的眼,仔细去看沈明恒的脸色,果真瞧出几分伤病中的孱弱。
他目光染上焦急:“那您怎么还出来?您的安危要紧呀,以后还是别出来了,您快将面具带上!”
百姓中也发出一阵惊呼。
这么好的小将军,谁要刺杀他?
他们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会把他们当回事的城主,要沈明恒死,岂非是不让他们好过?
一时间群情激奋,颇有同仇敌忾之势。
“约好了的,我怕你们认不出我。”沈明恒自己反倒最不着急,他笑着道:“往后他们会时常在街道上巡逻,他们人多,可以每条街都去。全是我信得过的人,所以,倘若有事,见不到我的时候,也可以找他们。”
“小将军,要是有人冒充怎么办?”
“被抓到就是死罪,他们不敢的。”沈明恒没细说其中监管的难度,胸有成竹信誓旦旦的模样很容易让人产生信心。
他生得好,年纪又小,本就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兼之温和有礼,谈笑间眉眼生动,像是寻常人家活泼乖巧的小孩,完全没有将军的架子。
沈明恒要是想和人打好关系,没人可以拒绝,不过两三句的功夫,百姓们看向他的目光已经亲昵得不像话了,也有了告状的勇气。
“小将军,之前有两个军爷打架,把我家的摊子砸坏了,这个您管吗?”
“管,不用叫军爷,沈家军没有军爷。”
他一个将军前面都得加个“小”字,其他人凭什么称“爷”。
沈明恒对身侧的人吩咐:“记下来,如若事情属实,遭受的损失三倍赔偿。”
旁边的人应了句“是”,“定会尽快核查。”
沈明恒微微皱眉,“今日之内。”
他向来是不喜欢用这样不明确的词汇的,诸如“尽快”“即刻”“马上”,状似催促重视,实则没有任何用处。
“传令下去,今后凡是公事、文书,须得权责到人,述以成时。”沈明恒反应过来回应他的那道声音似乎是殷齐,他偏过头看了一眼,算是确认。
殷齐初来乍到,怕是在军中没多少威信,沈明恒轻叹了一口气:“你回去之后将我说的话告诉解先生,他会明白的。”
他身边可用之人到底还是太少,只能可着一个人压榨。
殷齐默了一瞬,半晌才低声回到:“是。”
面具后,他的目光悄悄望向沈明恒。
他曾以为他的父亲是个好官,在腐朽肮脏的大梁官场,他的父亲是数一数二的清明父母官。然而亲见沈明恒,两相对比之下,他才发现原来并非如此。
殷家没有这样的声望。
百姓也不会用这样亲近爱戴的眼神看向他的父亲。
但沈明恒值得。
他们生在了一个比烂的时代,殷仁济不过只是没有失职,不过只是尽忠职守,仅此而已,就已足够成为世间难得的好官。
殷齐从未如此怀疑父亲的坚守,圣贤书上说“事君尽忠,人臣大节;苟利社稷,死生不夺”,可何谓社稷啊?
如果民为万世之本,那忠君与爱民有冲突的时候,他们又该作何选择?
眼前这些因为沈明恒的一句话眼里就闪起光亮的百姓,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可……一定得是大梁的子民吗?
殷齐将沈明恒的话记在心里,连同那一声轻浅的叹息。
这叫他忍不住又抬头,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沈明恒的神色。
叹息里的遗憾太过明显,殷齐想,他让沈明恒失望了吗?所以才只让他回去告诉解先生。
无法避免地,殷齐心中满起了一股浅浅的涩意,伴着些许的委屈与愧疚。
——沈明恒不相信他能做好。
——事实上,他确实不如解先生。
“小将军,我家院子的门也被砸坏了。”
“我娘养的两只鸡,也被他们抢走宰了吃了,那是我们家养着下蛋的鸡。”
“还欺负我妹妹!”
沈明恒眉心一跳,拳头都握紧了,“欺负你妹妹?”
这么个欺负法,莫非是……?
说话的壮汉重重点头:“前段时间我妹妹生辰,家里好不容易有些余钱,爹娘给她卖了一小盒饴糖,还没吃就被抢走了。”
沈明恒:“……”
沈明恒悄然松了一口气,继而勃然大怒:“连小孩儿的东西都抢,忒不要脸。”
幸好沈绪余威仍存,项邺也没太松于管束,这支大军进城后没少干坏事,但杀人放火之类的大恶还没犯。
沈明恒气势汹汹:“诸位乡亲可记得他们的长相?长真,都记下来,挨个查!”
殷齐注意到了沈明恒那一瞬的紧张,不由得有些好笑。
哪有因为自己麾下将领有可能作恶、属地百姓有可能受到伤害就如此紧张不安的将军?
*
沈家军入城一月,这一月来犯的事不少,越来越多的百姓闻风而来,一登记便登记到了日暮西下。
大多人证物证俱全,事实确凿,沈明恒不等查到凶手,就痛快地先支付了赔偿。
毕竟军中二十万将士,穿上盔甲长得都一样,百姓并不太能记得区别,要查起来需要不少时间。
沈明恒伤重未愈,殷齐有心想劝他回去休息,然而看着他认真听百姓说话的模样,便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他上前帮忙,希冀能快些结束,也好让沈明恒放心回军营。
好在对于他而言,分辨起事情经过来也不难,百姓们几乎没有撒谎,或许最难的部分是他不太清楚市面上诸多货物的价格。
晚霞满天的时候,卖花的老叟强行将人群驱散。
他像是在赶苍蝇,迈着蹒跚的步伐绕着沈明恒周围转了一圈,“都去!街上还有其他巡逻的黑面,找他们去,小将军不会累的吗?”
“照夜”读起来拗口,不如“黑面”通俗易懂,一看就知道说的是那群带着黑色面具的巡逻大军。
沈明恒很是受用,他看了看天色,笑着冲周围拱手:“诸位,那我今日便先回去啦。”
他一笑,周围的百姓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小将军,再见。”
“小将军,要是查到了那个刺杀你的人,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不会放过他的!”
没想到他们还记得这件事,沈明恒笑意绽得更盛。
他点了点头,眉眼弯弯,“我记下了。”
第99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3)
在以“军营是军机重地不得擅入”为理由拒绝了百姓们相送之后,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沈明恒往近郊而去。
“小将军,你还会来吗?”
沈明恒点头:“会。”
老人闻言欣喜,然而又有些担忧, 他纠结片刻, 期期艾艾地说:“那您下次再来,记得戴上面具。”
“我戴上面具,这么多人,您还能认得出我吗?”
老人想了想,认真道:“要是认不出,我就把所有黑面都当成您。”
沈明恒微怔。
半晌, 他长出一口气,“那我可得再管得严些, 不能让他们丢了我的脸。”
老人也笑:“不会的, 要是里面有不好的,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是小将军了。”
沈明恒眨了眨眼, 笑道:“我努力, 不让您认出来。”
他将面具戴上,掩入人群中,被簇拥着离开了。
解缙还在帐篷里等他, 一见面就阴阳怪气:“将军还知道回来?”
嘴上这样说着, 手却很诚实地递出一杯水。沈明恒在外面站了那么久, 又说了那么多话,嘴唇都有些干裂。
“多谢先生。”沈明恒含笑接过。
对于有才能的人他向来很是包容,以解缙的本事,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他可以把解缙当成哑巴。
等他喝完,解缙才拿出一个本子, 翻开放到桌上,示意他看。
沈明恒慢悠悠坐下,“这是?”
“账本。”
解缙面无表情:“将军大气,但是我们快没钱了。”
二十万大军每月俸禄就去了二十万,这还不算吃食上的支出,更别说沈明恒给他们提高了生活待遇。
这笔钱是必要支出,解缙没有办法,但这人出去一趟,转眼就又如散财童子般扔出了上百两银子。
这还只是一天,沈明恒要多出去几天,岂不是大军一天的口粮就没了?
“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先生安心,会有钱的。”沈明恒满不在乎。
解缙仍板着脸,“我安心,不安的是大军。”
他叹了口气:“你闹出这么大动静,军中人心惶惶,将军,好歹给他们一个痛快。”
沈明恒挑了挑眉,重新站起身:“他们很担心?走,去看看。”
他刚回来,才喝了一杯水,便又忙忙碌碌,像是永远不会感到疲累伤痛。
解缙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开口相劝。
沈明恒出去的这一天,军营里不断有人来来回回,询问这一个月来是否有人外出入城,都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事。
有些相貌特征比较明显、犯事的时间也比较近的已经被抓了出来,被带着进城,回来后只说是去道了个歉。
但这样就结束了吗?没有别的惩罚了吗?
没有人知道。
其他没被牵扯进来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就此安心,毕竟以沈明恒的治军森严程度,他们或多或少都触犯过几条。
焉知明日不会出现新的苦主?
连负责巡逻的将士都有些心不在焉,生怕下一秒就有人念出他的名字。
沈明恒刚来到校场就成了所有人的目光中心,道完歉回来的将士站在队伍最前方,眼神惊疑不定。
沈明恒不由失笑,语气随意而轻松:“不知者无罪。”
他说:“以今日为节点,前事一笔勾销,赔偿本将军替你们出,之后若是再触犯军规,那可就不能轻饶了。”
他还没上过战场,没和将士们一起打过仗,但在军中的声望似乎已然不低。
自三日前的事情传开,他的说一不二就以鲜血刻录成常识,深嵌在将士们心中。所以他说不再计较,那以后就不会旧事重提。
将士们心下稍安,但忽然觉得,好像也没他们想象中轻松。
他们做错了事,但沈明恒也好,百姓也好,似乎都没太过怪责他们,就连今天进城,所有人沿路看向他们的目光也不再警惕嫌恶。
甚至还有人避着沈明恒的目光悄悄往他们手里塞些简单的吃食,末了朝他们使个眼色,带着心照不宣的亲昵。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但能隐约猜出与沈明恒有关。
就好像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周围都是亲和友好、疼爱他们的邻里,目送他们外出为前程拼搏,回来后也无需多说,以自家做的吃食聊以表明连年的想念与如初的疼爱。
这种感觉怎么能不叫人沉迷?
没有人怪责他们,可他们回想起数日前混账的自己,忽然就疚心疾首,愧悔到无地自容。
一直到回到军营,也一时难以释怀。
沈明恒能看出他们神色间的动容与思考,他笑了笑,没有久留,带着解缙等人回去了。
他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让将士们安心,这些话虽然也可以让其他人传达,但总比不上他亲自来效果要好。
但是……
沈明恒看了解缙一眼,嘴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先生是在试探我吗?”
换成其他人说沈明恒不会计较,就算表情语气再信誓旦旦,将士们都会心存疑虑,不敢全然相信。
但解缙绝对有这个威望。
只要他一句话,全军上下不会如此动荡不安。
但他始终不发一语,一直等到了沈明恒回来。
或许这是一场解缙给出的考验,试图评判沈明恒的处理方式,看他是会严惩不贷,还是高抬贵手,以此为他评分下论。
解缙早察觉到沈明恒情绪不对,他知道那是这人故意表现出来的针对他的不满,并不明显,带着微微的凉意,如同一根只对准他的细小的刺。
这话落下,他反倒有种“终于发生了”的如释重负。
解缙绕过沈明恒走到他侧前方,一撩衣摆,不紧不慢地跪下。
“解缙知错。”这是他第一次跪沈明恒,解缙顿了顿:“用‘试探’这个词太严重了,将军,毕竟世上,没有一个谋士会试探他的主君。”
周遭人来人往,有巡逻的军士自他身旁穿行而过。
沈明恒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他,“那么,先生,我需要一个解释。”
“因为我不敢。”
解缙微微仰头,朝他微微一笑:“在此之前,我并不确信你会做什么决定,而假如我猜错了,我必须承担假借你名义、违背你意愿的种种后果,我承受不起。”
沈明恒眼中多了几分无奈:“先生难不成还觉得我会拿他们祭旗不成?假使我当真如此冷漠无知,先生也不打算劝我吗?”
“你是我能劝得下的吗?”解缙一本正经地反问,而后他敛了玩笑神色,“事实上,将军,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或许你有识人之明,你能看得清我,但是,我得承认,我还不太了解你。”
解缙叹了口气,神色认真,少见地流露出几分慎重,“我还想与你继续走下去,因而……将军,对于你,我还不敢做任何保证。”
他发觉长真与殷齐看向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十分怪异,解缙默了默,忽然反应过来这话说得有些暧昧。
他画蛇添足地补充:“我不想惹你生厌。”
好不容易得军医允许可以出来走走的项邺:“?”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从他耳朵里钻进去了?
他往旁边的帐篷处躲了躲,不知为何,直觉让他暂时不要出去打扰。
在角落里,项邺看到沈明恒弯腰伸手,握着解缙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沈明恒声音温和,“我知像先生多谋善断、举无遗策的谋士更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我说什么用处都不大,我替先生收回前面那句话。”
“谋士可以去试探自己的主君。”
“我与先生一月为期,这一个月里,先生尽可以用一切手段试探我,一月之后,倘若先生还愿意留下……”沈明恒一字一句:“那便倾其一切去信任我。”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无需瞻前顾后。
解缙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笑着问:“我能理解为,将军给了我一月的免死牌,又给了我无期限的自专权吗?”
“是啊。”沈明恒痛快承认,他摊了摊手,“谁叫我爱先生之才呢?”
项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溜到殷齐身后,压低声音小声请假:“殷公子,我没读过什么书,小将军和军师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吗?”
殷齐:“……”
殷齐满脸难以言喻,他踟蹰地回道:“其实,我读的书也不多。”
*
沈明恒这边未来君臣互诉衷肠的时候,苗所江又收到了一封信。
看着新送达的信上相同的意思更嚣张的语气,苗所江颇有些无语。
不是,解缙他有病吧?
哪家好人会一天送三封信连续送三天?
苗所江又召集了门下所有将士开会,接连被人用书信指着鼻子骂他是孬种,就算他再好的涵养都难以无动于衷,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诸位都说说,解缙他究竟想干什么?”苗所江深呼吸,忍住心头的火气,尽力保持冷静。
越是愤怒,他反而越是警惕。
其中一位谋士捋着胡须,自鸣得意道:“主公,三日前收到第一封信件时,我便暗中打探岷城的动静。这些天,解缙可不止给我们这儿送信了,他还往平城夏侯斌那派了使者。”
旁边人惊疑开口:“你是说他一下挑衅了附近的两大势力?怎么敢的?而且凭什么人家是使者我们这里就只是书信……”
他说着也觉得自己话中的重点过于荒唐,讪讪闭口。
第100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4)
那谋士说完自己的发现后, 房间里一阵交头接耳。
苗所江沉吟片刻,“先生的意思是,解缙很有可能与夏侯斌勾结在了一起?”
“不止如此。”谋士问:“主公可记得傅良?”
“傅良!”苗所江神色凝重。
让谋士专门提起, 应该是个重要人物, 他默默回想了半天,心虚问:“谁?”
“夏侯斌麾下,廖奇的女婿,一月前死于将军之手。”
苗所江没印象,死在他手底下的人多了去了。
“这件事情严重就严重在,傅良的长兄与越城吴德跃之子关系匪浅。”谋士一脸高深莫测。
他很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完美略过在解缙口中那一长串的“王崇友之女”、“手帕交”等等不重要的人物捕捉到最核心的联系。
傅良那长兄与吴德跃之子不过因为妻子的关系有过数面之缘,落到他嘴里, 倒担得起一句“关系匪浅”了。
苗所江眸光轻闪, “又不是他吴德跃死了儿子,他会愿意牵扯进来?”
“哎, 我的主公啊, ”谋士叹气:“越城与焦宁之间仅隔平城一小县,若夏侯斌与吴德跃私下苟且,便可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假使能夺下焦宁, 他吴德跃就算真死了儿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谋士顿了顿, 意有所指道:“且, 主公可别忘了,在下会去查此事,最初是因为岷城的一封信。”
苗所江恍然:“先生的意思是,解缙私下与夏侯斌、吴德跃达成了某个条件, 引我们对岷城下手,他们便可趁我军不备, 从后方突袭?”
除了这个好像也没别的可能,总不会是解缙真的不想活了打算拉着沈明恒一起死吧?
谋士们窃窃私语,还不得他们讨论出几个结果,苗所江已经在心底认定了这个猜测。
其实早在解缙第一封信到的时候,他就确信了岷城定然另有所图。
苗所江问:“若真如先生所说,依诸位之见,本王如今该当如何?”
那谋士俯身作揖,声音坚定铿锵:“请主公先下手为强!”
其余谋士对视一眼,便也相继起身:“我等附议。”
“好。”本就意动的苗所江彻底下定决心,声如洪钟:“传我军令,暗中备战。”
剑锋直指平城。
在这个命令下发后,先锋军即刻轻装上阵,先行先焦平接壤处而去。
他们将会在那儿暗中潜伏,提前做好战争的准备,等待苗所江进攻的号令。
*
当今事难在料敌于先,往敌军势力里安插一个位高权重深受信任的卧底并不容易,不过假如能预测到敌方的行事,以结论倒推过程,那事情就容易许多了。
——解缙早就关注着焦平之交处的动静,在察觉到苗所江果然如他所料往附近堆积兵力时,他就没再继续操心。
这事儿已经盖棺定论,就算是夏侯斌知道了亲自上门找苗所江解释,苗所江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夏侯斌目前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解缙拿他做筏子,也不知道苗所江已经对他的平城虎视眈眈。
相比起来,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解缙。
军纪整顿慢慢踏上正轨,沈明恒终于搬回了郡守府,老老实实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偶尔他会背着解缙偷偷溜出去,倒没再闹出之前那么大的事,就穿着黑夜戴着面具,听听百姓们说什么。
大多时候他都呆在郡守府的书房里处理公务。
军中不能有两个主事人,一些杂乱的琐事俗务解缙替他包揽了大部分,但有些事情,只能主帅做主,至少得让主帅知道。
沈明恒手底下可用的文人太少,殷仁济不肯归降,他只好也接过了岷城的治理。
最近秋收,正是忙碌的时候。宇内四海人口凋零,收割的时节也就那几天,为了不让粮食烂在地里,沈明恒还安排了军队一起帮忙。
而收获也意味着天气慢慢转凉,冬天是最危险的季节,在天寒地冻来临之前,他必须提前做好足够的安排。
“耕战”二字是分不开的,如今还不到可以让战士们脱产还能养活他们的时代,沈明恒也必须考虑到来年的春耕该如何安排。
有些事情看着遥远,然而眨眼之间时间便匆匆而过,这些都是他身为岷城城主、一军主帅短期内避无可避的事情。
这些对沈明恒来说并不难,但他刚刚接手军队和城池,许多规矩都需要推到重建,因而也算一个比较大的工程。
解缙也搬到了郡守府,美其名曰就近监督不省心的沈明恒。
他看了看天色,见已日上三竿,径直出门往沈明恒的住处而去。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去的时候太早,沈明恒刚睡下就被他吵醒,凭白扰人清梦,后来沈明恒也没休息,一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
解缙叹了口气,这次他专门注意了时间,希望不要旧事重演。
思及此他忽然怔了一瞬,旋即不由失笑。
明明当时已经陪了沈明恒一路,从盛京走到岷城,怎么一直把那天早上记成他和沈明恒的初见?
只能说少年太沉得住气,演得也好,直到兵不血刃拿下岷城,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才终于放肆地展露了几分志气与傲然。
虽然定下了韬光养晦的战略,但解缙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沈明恒拿下皇城登临帝位的模样了,到时候天下人的目光一定很有趣。
“长真,将军在里面吗?”
“是,公子吩咐过,先生来不必通报,先生请。”
沈明恒已经听到声音,在长真推开门的时候,他也不紧不慢地放下笔,微微一笑:“先生是怕我忘记今天殷齐要启程吗?我记得,我说过会去送他的。”
解缙看了看他案头堆叠起不低高度的纸页,和那明显新换过的火烛,不由得皱眉,“将军昨夜又没就寝?”
“我只是醒得比较早。”沈明恒一本正经。
解缙眉头仍是紧皱,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撞见沈明恒屋内灯火通明了,问起要么是睡不着,要么是醒得早,总是没有好好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解缙劝过,但沈明恒总是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又与之相反。
他总是废寝忘食,仿佛凭借他一己之力,能够解决全天下所有苦难似的。
“将军,”解缙面无表情:“小孩子不睡觉容易长不高。”
年二十及冠,沈明恒才十五岁,确实未成年。
沈明恒自动过滤,装作解缙是个哑巴刚刚没有开口说话,他起身热情地拉住解缙手臂,“走走,先生,我们一起去送殷齐。”
解缙脚步不动,反手按住他,“天冷,多添件衣服。”
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中却是满满的拿他没办法的无奈。
解缙想,以他和沈绪之间的关系,他真的不能摆长辈的架子,然后把沈明恒打一顿吗?
……算了,上次那顿鞭子,也只有他们心疼,沈明恒还是一副没事人模样。
还没从军营搬出来的时候,殷齐跟在解缙身边,解缙拿他当半个弟子教导。
殷齐天资不错,可惜终究年幼,经历的事情还太少。
他毕竟不像沈明恒那样天赋异禀,优秀得莫名其妙。
解缙原也只是临时起意,殷齐这步棋有用最好,没用也无所谓,反正是自己送上门的,也不亏。
但是谁让沈明恒看重他?解缙也就只好多花两分心思。不然,要是殷齐死在盛京,沈明恒说不定会很难过。
*
岷城城外的十里亭,殷齐已经在此等候。
为了做戏做全套,他已经换上了素白的囚服,发冠也被摘下,头发整齐披散在肩后。
满脸笑意的沈明恒拉着垮着脸活像是被欠了钱的解缙,步履欢快地赶来,连此地本应充满的别离悲情都被冲散了些许。
殷齐原本也有些对前路的惶恐与茫然,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于是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
沈明恒上下打量他,半晌,语气带着微微的歉然:“殷齐,委屈你了。”
殷齐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事儿危险,前路未卜,这时再问你是否愿意未免虚伪。”沈明恒双手平举,长袖逶迤轻展,郑重拱手:“此行珍重,平安归来。”
殷齐又摇了摇头。
沈明恒从一开始就没给过他拒绝的余地,但这人神奇得很,他最初是被迫为之,如今竟也心甘情愿。
“将军先前问我是否认您为将军,我不曾回答。如今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怕我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他忽然俯身跪倒,以额触地,“属下,拜见主公。”
他将去往遥远的盛京,与岷城隔着快马加鞭也要八日的距离,他大概没办法在沈明恒正式崭露头角时第一时间送上他的祝福。
也许那时,他只能在波诡云谲的皇宫之中,戴着厚厚的假面,装作不屑一顾,连欣喜都不敢流露。
可他分明是最早簇拥在这人身边的人之一,他本来应该有参与庆功宴的资格。
殷齐并非不愿意离开,他只是有些遗憾,也有些不舍。
他抬起头,露出几分笑意:“主公保重身体。”
好像沈明恒身边的人,说的最多的不是祝他鹏程万里,也不是敦促他克己清正,而不过是保重身体、平安康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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