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当四周蛰伏的精兵包围而来, 邵老夫人见势不对,便趁乱逃向了山顶的岩石后头。
她手握一柄黑羽的弩弓,眼看刺杀无果, 本想叫天杀的秦陌尝一尝失去挚爱的滋味,不想他一代战神,最终作茧自缚, 赔在了温柔乡中。
邵老夫人仰天长笑, 不过两声, 洛川王身后的精锐强兵,睚眦欲裂,恨不能将那老妇分而食之,连着好几箭,含恨将她射成了马蜂窝。
“阿娘!”邵文祁失声大喊。
邵老夫人的目光眷恋地往西边的天空望去,回忆起清风拂舞过的戈壁滩, 朱涅国皇宫中的旧爱,直至倒下, 都没有低头,流连他一眼。
秦陌的眼神彻底涣散开来, 仅剩的一点意识, 游荡到了前世, 想起她中箭的那瞬间。
那么疼, 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受得了。
秦陌心疼不已,却也, 没了力气, 伸手摸她的头安慰——
如果命中注定有一些在劫难逃的灾祸,于兰殊而言, 便是一道致命的黑色羽箭。
恩怨的轮盘,再度纠缠不清起来。
这回,又是谁亏欠了谁?——
浑浑噩噩间,秦陌深陷于梦境之中,仿佛再度来到了阴阳两地之间,鬼门关前。
他这回近乎已经迈进了门槛,来到了忘川河旁的奈何桥边。
秦陌又看到了父亲,英俊如故的秦葑。
秦葑倚在桥头,眉眼温润,若不道出他的鼎鼎大名,路过的鬼魂,都以为他只是一名谦谦如玉的文弱士子。
他看见秦陌,微微一笑,只是很简单地问了句:“过来吗?”
过去,便要喝孟婆汤,喝下那汤,没了忧愁,也没了记挂。
秦陌迟疑片刻,仍是摇了摇头。
秦葑笑了笑,“还是放心不下你的小妻子?”
秦陌颔首。
“那还不赶紧回去?”秦葑冲他摆起了手,那手劲舒缓,却恍若扇来了一道阳间的清风,正要将他刮回人间去。
秦陌迎着那风,临走前,忍不住问他为何一直也没走。
秦葑叹息道:“成亲那日,曾同你母亲许诺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惜我没能遵守诺言。我怕她生气,只好在这等她了。”
“我也还有些话,没来得及同她说。怕过了桥,喝了孟婆汤,就记不住了。”
他说完笑了笑,朝秦陌猛地一挥手,“好了,回去吧。”
那酆都的鬼门关在他挥手的骤然间消失不见,秦陌的魂魄顺着长风,来到了一片苍茫空白的空间。
他朝前迈步前去,远远看到了一片杨树林,林中,出现了一道俏丽的身影。
是他熟悉的那个美丽少女,此时此刻,正被京城的纨绔围堵了去路。
她面露难色,以扇遮挡着自己的面容。
旁侧,忽而扫来一支冷箭,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秦陌停滞了步伐,少年与少女对上视线的那瞬间,前尘往事,开始一幕幕,井然有序地从他眼前,如走马灯般扫过。
秦陌的心口大恸。
他终于终于,拥有了完整的前世记忆——
庆幸老天爷眷顾,那箭羽但凡再偏半寸,秦陌现儿已经被阎罗王点名投胎了。
华圣手忙活了两天一夜,终于将他的命捡了回来。
他自个,也当真是命硬。
当华圣手把那枚箭羽彻底取出,秦陌的浑身骤然紧绷,整个人的身躯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在死亡的边界口,爬了回来。
一有了活气,那堵在齿门前,怎么都喂不进的药勺,终于也有了着落点。
迷迷糊糊间,他念起了梦话,呢喃喊着朱朱。
几名守在他身旁的将士五大三粗,闻言纷纷不解,面面相觑地问:“什么猪?”
王参军端着药碗走出了门口,恰好在长廊遇到了兰殊。
只见崔二姑娘的眼眶通红,瞧着是跟他们一样,彻夜未眠,这会儿听闻秦陌渡过了生死关,忙不迭就赶了来。
王参军几乎就没从秦陌口中听过什么叠音词,那般温软的叫法,简直就不像他冷面无情的风格,对于秦陌所念之物,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着兰殊与秦陌关系非比寻常,便站在长廊前,同她提起大帅说梦话的事。
兰殊一愣,故作深沉道:“可能,是想吃水晶猪肘子了。”
王参军似懂非懂,佯作理解地点了点头,冲着旁侧的士兵指点道:“还不赶紧去叫厨房做来。”
“是。”
王参军又看了兰殊一眼,自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朝着兰殊,深深揖了一揖,道是他们一帮汉子手粗得很,方才灌药的时候,险些把秦陌呛回了鬼门关,兰殊姑娘家的,总要比他们体贴,不知她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替他们来照顾他一二。
兰殊一颗心本就同油烹了似的,又焦灼,又愧怍,二话不说,应承下来——
一股熟悉的香渐渐在床头萦绕,秦陌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有一种莫名说不出的乖巧。
兰殊帮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秦陌余烧未退,呼吸仍有些粗重,但那活着的气息,让兰殊心里说不出的安心。
这些年,收复河山的重担压在了洛川王身上,他就像一枚旋转的陀螺,一刻都不曾停息。
这一倒,紧绷的心弦猝然断开,积年累月被他压制的疲惫,酿作了遍地的酸水,不停往他四肢百骸里钻。
秦陌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看似是真的疲累至极。
兰殊望着他泰山轰倒的憔悴模样,心中生出一丝猛烈的内疚感,蓦然发现自己不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实则都不怎么懂事,总是让他操心。
兰殊帮他捻了捻被子。
秦陌躺的一动不动,睡姿十分安稳,可眉头微微蹙起,唇瓣与脸颊毫无血色。
兰殊见他唇角轻掀,不知在呢喃什么。
侧耳倾听,只听见他稀稀碎碎地喊了声:“朱朱别怕。”
兰殊的心似被捏了一角,呆在床头,沉吟了良久:“我不怕。”
她的声音很低很淡,坠入他的耳畔,似是听了进去,那皱着的眉头,松了好几许。
兰殊给他擦手,无意识抬眼,只见他苍白无色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似是笑了一下。
昏昏沉沉好几天,秦陌终于在一个深夜苏醒。
他皱了皱眉,眼睛睁出一条细微的缝,感觉到床头昏暗的烛火,还没力气完全睁开,胸间的剧痛袭了过来。
他喑哑地抽了口气,嘶地一声,惊了床边,正准备帮他熄灯的女儿家。
昏迷前的画面随着醒转灌入脑海,秦陌脑子里一时有些乱哄哄的,撑着意识,并不想再疼晕回去。
他吃力地眨了下眼,平躺在身侧抽动的指尖,忽而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紧紧握住。
“你醒了?”兰殊凑到他耳边,语气是难以遮掩的欢喜。
欢喜过后,她似是察觉到自己的举止过于激动,生怕扯动了他的伤口,握他的手劲开始松去。
秦陌生怕她会离去,连忙反扣住她。
就这么一个小举动,却真的牵扯到了伤口,令他整个人疼得两眼一黑。
兰殊见他额间冷汗直下,匍匐在他床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再没敢乱动。
秦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掌心,就像溺水时抓住了海上唯一的一根浮木,顶着整个大周朝安危的宽大肩膀,霎那间耷拉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不能再失去她。
他的心胸从来就没有那么宽大,大到懂得天下之大,感情不过是心中的一隅。
他的心,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崔兰殊。
秦陌缓缓睁开了眼,眼神在半空中飘忽了瞬,落在了兰殊的眉眼之间。
兰殊此刻离他离得极近,双靥一红,忍不住想朝后退去。
秦陌却抓着她不肯放,沉吟良久,忽而示弱道:“胸口好痛,可不可以别丢下我一个人,阿娘。”
兰殊眨了眨眼,看着他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以为他烧得有些糊涂,一时之间,将她误认成了孩童时期的章肃长公主。
秦陌八岁过,就没再拥过母亲的怀抱。
他桀骜倔强,从来不肯显示自己内心的软弱,这会儿只有意识模糊了,才敢不痛不痒地撒了个娇。
兰殊想想便有些心疼他,顺着他的意,躺在了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手,“不怕,我就在这陪着你,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秦陌低低地嗯了声,看着整个人松懈了不少。
兰殊甚至还给他唱起了摇篮曲,生怕他可怜见儿的,觉得自己连身受重伤,迷糊间,都得不到母爱的一丝温暖。
只是她最后把自己唱睡着了。
秦陌的眼睛一眨不眨,静静盯着她的芙蓉面,直到她安然睡下了,那深邃的瞳仁里,才透出了一些小心翼翼的贪恋来。
秦陌摩挲着她散落在他肩头的一缕发丝,偷偷探首,朝她沉睡的额间,落下了一个吻。
我说过,若我回来,你就逃不掉了——
洛川王横遭变故,昏迷不醒。
属下几大猛将简直是怒不可遏,直接控制了青岩山庄,将邵文祁捆在了柴房,听候发落。
兰殊今早在秦陌怀中悠悠醒转,仰头对上他那张沉睡的俊颜,心口砰地一跳,生怕惊醒他般,悄无声息地从榻上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门。
一将房门关上,她先前往了厨房煎药。
兰殊端药走出厨房,转眼,只见崔兰绮泪眼婆娑地迈进了厨房的院门,直接朝着她的脚下,跪了下来。
她怀有身孕,两月多的胎最是不稳,如何能操劳下跪。
兰殊连忙将药碗放置一旁,弯腰抚她,崔兰绮却拽着她的双手不放,梨花带雨地向她求饶。
“邵家犯下了滔天大祸,罪无可赦。可姐姐,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还未出生,便没有了父亲。”
“文祁他虽没有阻扰婆婆递错帖,但那只是嫉妒,他从没想过要杀了王爷的。”
“他原先也根本就不知道,婆婆是朱涅国的圣女啊。”
兰殊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手足无措。
王参军等人听闻崔兰绮特意跑来同兰殊哀求,生怕兰殊经不住妹妹的诉苦,心软同秦陌开口,泼刺刺地冲到了厨房院中,直截了当地代表军方表态,“休想饶人。”
秦陌的命,便是灭了一整个青岩山庄,都不是他们赔得起的。
今日有人敢这般设计谋害朝廷栋梁,若就这么轻易揭过,以后那些刺客杀手,可还了得。
非得杀鸡儆猴不可。
王参军原以为秦陌的心思,必然与他们的想法一致,若换往常,秦陌绝对是一个不留的。
可正当他们同崔兰绮争锋相对,秦陌忽而苏醒,派人传出话来,“打二十棍,便放了邵文祁。”
几位将士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战场上大名鼎鼎锱铢必较的洛川王,也有饶过手下败将的一天——
“他是看在你的份上。”
“邵文祁之前在海外帮衬过姑娘,就当是替你报恩了。”
“可况崔兰绮如今有了身孕,他毕竟是你妹夫。”
这是王参军走进秦陌屋门之后,再出来,给予兰殊的解答。
兰殊的心底一下恍若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之间,不知是何滋味。
当兰绮扶着受完杖刑的邵文祁去给兰殊道谢,兰殊并没有给他们见面的机会。
邵文祁站在院外,听着银裳传达的话,悲凉地笑了一声。
从他决心利用与背叛兰殊的那天,就该料到以她的性子,连朋友都是做不成的。
“便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兰殊出去将盆里的水换了一轮,再回到屋里,秦陌又睡了回去。
她没有扰他,坐在了旁边看书。
临近黄昏时分,秦陌睁开了眼。
眼下秋老虎还在发威,兰殊仍穿着轻薄的襦裙,窗外吹过一阵风,刮过床帐边,女儿家的裙带轻轻飘起,无意间挨在他卷着袖口的臂肘上,似有若无的香。
第122章 第 122 章
不经意的触碰, 化作窜入心的痒意,配上她这张芙蓉面,宛若壁画中走出来的狐仙。
秦陌自觉再盯着她看下去, 自己便会和那话本子的迂腐书生一般下场,被勾去心魂,吸得精血不剩。
可仍是不舍得挪开眼睛。
兰殊的长睫一抬, 视线正好与他在半空中交汇。动弹不得的秦陌, 难得有了一丝任人宰割的好欺负感。
秦陌的声音有些泛哑, “有点饿了。”
兰殊起身出门,再回来,手上多了一碗清淡的粥。
半碗清粥喂他下了腹,兰殊吹了吹手上的汤匙,迟疑片刻,柔声问道:“你何时这么大度了?”
秦陌凝着她的清眸反应了会, 回想起自己昏迷前对于邵家的处置,苍白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痕, 长眉微挑道:“也不是大度,只是想让你多欠我一点人情。”
兰殊将身子一撇, 冷哼了声, “我才没那么爱拦责任。”
秦陌笑了笑, 转斥道:“行。那你看人的眼光, 能不能好一点?”
兰殊睨他一眼,咕哝了句:“你自己不打听清楚就来。”
秦陌挖苦道:“那谁知道会这样,我原想着你这么机灵, 总不至于交友不慎。”
他长叹一息:“结果, 长这么大的眼睛,好像也没什么用。”
话音甫落, 兰殊手上的烫勺二话不说一抬,精准怼上他的薄唇。
男人嘶了一声,兰殊将碗往旁边案台上一磕,昂首冷声:“我眼光要是好,怎么会和离。”
秦陌也不着恼,定定看向她,指控道:“是你先跑的。”
“我当然也有想过和你举案齐眉,奈何你是个断袖。”兰殊肩头一耸,据理力争地辩诉。
秦陌咬了咬牙,“断袖,断袖也是你害得。”
兰殊美眸圆瞪,冷笑了声,“这也能怪我?”
“就怪你。”
秦陌的神色坚定又哀怨。
兰殊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不想一别三年,他信口雌黄的能力渐长,张嘴就敢栽赃到她身上。
兰殊伸手朝他额间挨了下,平心静气道:“你现在烧糊涂了,我不和老弱病残计较。”
“我清醒的很。”秦陌垂眸呢喃了声。
兰殊敷衍地点了点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岔开了话题:“好在你未雨绸缪,在山下埋伏了士兵。”
可他为何会带那么多士兵,还让他们潜伏在山下呢?
兰殊怀疑道:“你可是预料到了邵夫人的诡计?”
要说他早已察觉到了邵老夫人的身份,人家一场请君入瓮,他特意来个将计就计,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秦陌摇了摇头。
兰殊惊诧道:“你真是来贺喜的?”
秦陌看她一眼,突然笑了,“你这么聪明,会想不到我来做什么?”
贺喜的人都走得光明正道,他上山后的第一件事,却是翻墙到后院去寻新娘。
还在山下潜伏了一堆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兰殊愣怔了好一片刻,微张的樱唇一时抿紧,双靥犹如一道浓厚的胭脂扫了过去。
他是,来抢亲的。
秦陌见她面容有了些轻微的窘意,干咳一声,转移了话茬。秦陌提及前两日他收到密函,此程他身受重伤,私自离军的消息,到底是瞒不住了,巧在李乾近日刚好收到了昌宁学成归家的喜讯,要求他归京的路上,在蜀道与昌宁汇合。
兰殊的眸光肉眼可见地亮了一瞬,秦陌笑道:“你还记得那小丫头吗?”
犹记得当年,还是她一时脑热,把宁宁放走的。
“怎么会不记得?”一晃十年,兰殊的脑海中,仍是清晰浮现出了小公主天真烂漫的爽朗面容。
思绪一时间被回忆插满,兰殊不经勾起笑意,坐在床榻边,同秦陌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了他们都曾年少的当年。
往事一茬茬如走马灯闪过,他们说了半晌,兰殊灵光一闪,轻轻笑道:“你不知道,当初你赶我出洞房,宁宁和傅廉还合伙宽慰过我呢。”
“宽慰你什么?”
“当时那情况,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你没有不喜欢我,你只是害羞。还说春猎那日,你觉得我可白了。”
兰殊的语气充满着对于往事的调笑,秦陌顿了顿,眼底闪过了一丝赧然,“他们没说错,我那时,确实觉得你可白了。”
他补充道:“眼睛都快被闪瞎的那种。”
秦陌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叹是赞的笑容。
长大最明显的一个体现,便是纵观过去的自己,总会含满感叹地,嘲笑幼稚轻狂。
人生所幸,当他终于放下别扭的自尊,剖白内心所想,她仍还在这里,静静聆听——
为了能快点好,不让兰殊担心,休养的近一月里,所有会拉扯到伤口的表情,秦陌几乎都不敢做,本就冷淡的眉眼,时常显得格外严肃认真。
然不论他在下属面前多么一本正经,只要兰殊打帘一进门,他的唇角便会忍不住向上提起。
可一笑过头就容易牵扯到伤口,令他不由咳了两声,兰殊总会急忙过来掺他,疾言厉色地警告,“不许笑。”
是怕他伤口疼的关心。听来,倒像是娇嗔。
秦陌耳根子一酥,时光荏苒,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他身边,简直是他不敢妄想的结果,只觉得心里更开心了。
可也不敢表现过甚,生怕牵动伤口,又忍不住笑意,滋味,真是绝了。
这一日,入夜,夜色微凉。
仰仗华圣手的妙手回春,以及兰殊尽心尽力的照顾,秦陌的伤口愈合了大半,已经可以起身活动了。
直到亲兵按时将汤药端了进来,兰殊才反应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坐在廊前的院中,聊了许久。
兰殊将他掺回了屋内。
秦陌的身姿伟岸,却在她手一过来的瞬间,摇曳起来。
那笔挺的身影,羸弱倚着女儿家的肩膀,任由她把自己扶回了屋内,其间,不忘迎风咳嗽几声,博取女孩的怜悯心。
华圣手早已给出了“已无大碍”的诊断,偏偏在兰殊面前,秦陌就跟重伤不治了样。
兰殊把他扶回床头,喂完药,用帨巾帮他轻拭了唇边的残渣,又帮他擦了擦发汗的手心,回头,只见男人微侧着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秦陌的眼神深邃,久居沙场,一股沉沉杀气暗含其中,望向她时,只觉得宁静悠远,恍若一眼过来,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看到地老天荒。
兰殊在一边陪他等待药效发作。
期间,她就着话题随意问了一个问题,等待秦陌回答的过程中,兰殊支着下颚,不一会,趴在他床头睡着了。
秦陌刚想好如何回答,转眸见她闭了目,倏地住了嘴。
昏黄的夜灯中,秦陌看着她,想伸手触碰一下她的脸,悬到半空,又怕惊扰她似的,缩了回去。
这一夜天公并不作美,临近深夜,窗外传来了劈里啪啦的雨声,连着平地乍起的惊雷。
兰殊却睡得尚且沉稳,隐约间,雷声一起,耳畔便遮上了一双温柔的手。
睡梦中,她恍若靠在了一块温暖的玉石旁,淡淡药香环绕,竟叫人说不出的安心——
与此同时,兰姈推开窗,望着院中瓢泼的大雨,眉宇显出忧色。
秦陌这段日子需要静养,兰姈一直没去搅扰分毫,今夜实在是担心天气骤变,兰殊守夜受凉,忍不住给她送来了厚实的衣裳。
屋门轻轻叩响,赵桓晋陪伴兰姈前来,一进屋,正好看到了幔帐内,兰殊与秦陌同床而枕,那暖和的被褥,大半都盖在了兰殊身上,半分着凉的影子也见不着。
秦陌一动不动,任由她依在怀中,一副目光温柔似水,直到兰姈他们靠近,他才恋恋不舍将双手从兰殊耳畔挪开。
“她怕打雷。”秦陌的解释声很轻,生怕惊扰了怀中女孩的安眠。
可人都躺在枕边了,这一句动手动脚的辩驳,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滋味。
兰姈微咳了声,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孤男寡女,不合规矩,叫来几个侍女,想将兰殊扶回去。
秦陌的眸眼黯然,也不好贪心把她留下来。
幸而赵桓晋抬手一扬,温声在兰姈耳旁劝阻道:“殊妹妹就是心中歉疚,才留在王爷身边照顾的。”
面上这么说,赵桓晋那一双眼睛,写满了“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他这一番言行举止,免不了认为兰殊是自愿的。
兰姈沉吟了良久,小声询问秦陌:“殊儿在这里,可会打扰王爷休息?”
秦陌看了兰殊一眼,连忙矢口否认,“请大姐姐放心,我不会搅她安眠的。”
离了这么多年,秦陌还是跟着兰殊称她大姐。
话说的这么好听,单他看兰殊的眼神,就不怎么清白。
兰姈看着他无法动弹的样子,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到底没再吭声。
毕竟谁能想到大周朝战无不胜的洛川王,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屋门一关,兰姈站在了廊前,不由叹了口气,“若不是王爷当初及时挡在殊儿面前,只怕”
那一箭如此凶狠,就连秦陌都是九死一生,要换了兰殊,哪还有命在呢。
兰姈心中免不了生出一份亏欠,“叫他受苦了。”
赵桓晋见她眉头紧皱,勾唇笑道:“也就身体苦,心里,指不定乐开了花。”
兰姈抬头,赵桓晋笑而不语,揽肩拥着她离去。
看看兰殊现在衣不解带在他身边照顾的样子。
他这一箭,挨得可一点都不亏——
翌日清晨,兰殊迷迷瞪瞪睁开眼,只见自己毫不见外靠在了男子的肩窝内,紧紧环住了他的胳膊肘。
兰殊美眸圆瞪,内心翻起了惊涛骇浪,好不容易压住了脑海中的一片凌乱,只欲趁其不备,缓缓挪开身形。
她差一点便能装作若无其事离开了,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临到曙光,愣是给她掐灭掉。
秦陌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兰殊的手臂遭他从身后握紧,一阵痉挛,艰难回过头,面容窘迫,左思右想,小声反问他昨晚是不是打雷下雨了。
秦陌刚颔首,兰殊面露欣慰,盖棺定论:“我昨晚,应该只是一时害怕。”
毕竟她的弱点怕雷,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秦陌也没有否认她这番托辞,只道:“害怕还走?”
兰殊指向了屋外明朗的天空,意寓雨过天晴,她也不该再叨唠过度。
她自认是一番好心,秦陌咬起牙来:“你可真会卸磨杀驴。”
兰殊从他过度苛责的眼神中,仿若看到了一个提起裤子就走人的渣女,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这可真是冤枉。
兰殊急忙摆手:“我什么都没做!”
秦陌道:“那你意思是我做的?我现在这个样,能做什么?”
兰殊凝着他无辜的模样,一时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爬的床。
秦陌一壁说着,一壁拉着她不肯罢休,嘟囔着以前两人做夫妻同床共枕时,她就占尽了他的便宜,还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这会儿又想故技重施。
兰殊彻底呆了。
秦陌张口就来:“那时每逢冬日夜晚,你都会把格挡的抱枕丢到一边,然后挤到我怀里睡,动手动脚,第二天,还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兰殊美眸圆瞪:“我有吗?”
“当然有。成天到晚把你的冰手冰脚往我怀里塞,时不时冻得我一激灵,还扒拉我衣衫”秦陌振振有词控诉道。
兰殊是绝不相信扒衣一说的,可回想那些暖和的岁月,仔细一琢磨,确实同上一世蜷在他怀里的舒适感如出一辙。
这么推断,心里难免就发了虚。
兰殊迟疑道:“那你为何不叫醒我,把我推开?”
“我推了,你死活不肯走。”
兰殊:“”
兰殊才不信,可当初那些温暖的感觉又是真真切切,不容她反驳的。
怪不得她的抱枕后来都不暖和了,原来,她抱的一直都是人。
事已至此,兰殊没得辩解,盯着秦陌得意的目光,索性一口认下,反向指控道:“我虽抱了你,但你要是真不愿意,大可以同我分床,可你也没有。你这么言行不一,难道就不是居心不良?”
她一副他自己“引狼入室”的模样,就是不肯在他面前矮去一头。
秦陌微微睁大双目,忽而嗤地笑出了声。
他直接承认道:“我是居心不良。”
兰殊一下抓住了他的话头,一句“你看”刚出口,秦陌叹笑,“我已经不良十年了。”
他直勾勾看了她一眼,眼中那一抹隐忍的情欲,令兰殊发怔中,不由红了双靥。
她的心口猝然一跳,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对于他一些没脸没皮的撩拨,她逐渐变得,没有那般无动于衷。
第123章 第 123 章
另一厢, 长安。
御史台兢兢业业,一大清早,就在李乾面前参起秦陌不受军令, 唯恐他恃宠而骄,功高震主。
自国朝建立以来,哪个将帅敢在大捷之后, 不领恩旨班师回朝, 反而一打完仗, 带着一拨军队,着急忙慌赶着往别处跑了去的。
简直是拥兵自重,目无王法。
御史大人持笏在朝堂之上,一番铿锵激愤,慷慨陈词。李乾端坐上方,只默然看了他一眼, 目光幽幽深深,望不见底。
御史大人心口滞然, 话音有些没接上,正琢磨着陛下的心思。
当今朝堂, 已经完全掌控在了李乾的手中。
而他显然给足了秦陌信任。
三言两语, 便将秦陌擅离的罪证, 转化成了轻飘飘的并非不听圣令, 而是收到了密诏,转道去蜀川那厢。
李乾道:“昌宁长公主奉旨出海习医,如今已学有所成, 正在回长安复命的路上。秦大帅的擅离, 只是顺道接长公主回京。”——
三峡边沿,两岸青山郁郁, 中间一道蜿蜒的小道,绕山向前蔓延,望不见尽头。
将士们从来没见过洛川王有过这样的神情,一路恍若春风拂面,连马蹄声似也温柔起来。
他时不时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马车,眼里盈满了笑意。
兰殊多年不见昌宁,两人坐在车厢内,拉着手一直说个不停。
似是若有所感,当兰殊掀开车帘,侧首同车旁的银裳说了句话,忽然回头看了眼,正对上了秦陌的视线。
这段日子,某人为了同她亲近,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就连今早出发回京,兰殊不过客套问了他一句伤口是否已经好全,能不能骑马上路。
秦陌看她一眼,直接弯腰将她打横一抱,捧在手上,似有若无地掂了掂,美名其曰,试试体力。
“看来是好全了。”秦陌一本正经道。
兰殊的脸颊泛出了一缕淡淡的红晕,神色变得不自在起来,总感觉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似在挤兑她。
兰殊一遮窗帘,气鼓鼓坐回了原处。
昌宁见状,笑问她这是看到了什么惹人嫌的东西。
兰殊摇了摇头,“不是东西。”
兰姈坐在车帘旁,正好将方才一幕看入眼里,唇角提起一丝玩味,“谁不是东西?”
话音一圃,有人敲响了车窗。
兰殊下意识掀起窗帘,那令她如芒在背的人,已经纵马走到了她们的车旁。
“饿不饿?”四目交汇,秦陌直截了当冲她一人柔声问道。
兰殊噎声没回话,昌宁朝着车窗外努起嘴来,“这车里是没有别的活人了吗,表哥怎么不问问我?”
只见秦陌睨她一眼,谦逊有礼同一旁的兰姈和颜交代,午时将至,他已同赵大相公商议,车队会于前方小溪旁暂作休憩。
兰姈一句有劳,转眼,秦陌扬长而去。
昌宁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冷哼,“还是这么讨人嫌。”
兰殊见他俩十年如一日,不由轻笑出声。
犹记得前几日,这兄妹俩难得重聚,昌宁提裙下车,远远飞奔而来,一句哽咽的“彦表哥”,兰殊罕见地看见秦陌的眼角,有一丝红痕扫过。
这才没多久,又回归了少年时期“相看两厌”的境地。
停队休整,兰殊走向水边洗手,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先停住了脚步,朝草丛中张望了片刻。
“刚刚探过了,没有青蛙。”
兰殊猝然回头,秦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一双凤眸如故。
兰殊不自在冷哼了声,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水面,“都多大人了,我才不怕那玩意了呢。”
澄澄清水边,只见水影中,身后的男子并不拆穿,只掩着鼻尖,遮挡着嘴角不由扬起的笑意。
兰殊轻咬了下唇,再度回过头,另一侧,傅廉仰首指起四周山间地貌,有理有据地同昌宁讨论这地方很适合占山为王。
话音未落,听到山间有人吹了一声号角。
昌宁瞪大双眼:“你哪来的乌鸦嘴?”
不过这帮人劫到洛川王头上,着实有些乳燕投锅。
秦陌轻笑一声,看向傅廉,“既是你招来的,便由你去解决。这点事都处理不了,回去就别指着我在陛下面前帮你说话了。”
拐走公主这笔帐,李乾可一直都在心里记着的。
傅廉摸了摸鼻尖,唇角的酒窝又深又僵,拱手称是。
昌宁眼看秦陌就给他点了些虾兵蟹将,当场不乐意了,“就给十个人?”
秦陌恍若未闻。
昌宁一下跳起了脚,“你是要他去表现,还是故意刁难人呢?”
秦陌不为所动,朝着傅廉问道:“不够吗?”
傅廉牵起唇角笑了笑,“足矣。”
昌宁轻踹了他一下,“足什么呢?”
那号声听着颇有几分气势,兰殊抬首,只见山头之上猝然升起了一面大旗,不少窜动的山匪在野木丛中探出了头。
昌宁的眉眼中布满了忧愁,兰殊不由上前劝了句,“我瞧着对方来势汹汹,还是再派点人吧?”
秦陌转头将他们的智囊团首文长青唤来,领上了一批最精锐的部队,为傅廉保驾护航。
昌宁一眼不错地将他乜着,咬牙切齿地想,姓秦的,你就见色忘义吧。
不等山匪将峡谷包围,傅廉便领着人马冲了上去。瞧着架势不像被山匪包围,反倒是来清剿窝点的。
整个山头炸开了锅,剩余的士兵闻风不动在溪旁扎下了凉棚,供兰殊等女眷休憩。
昌宁哪里坐得住,站在架起的汤锅面前踱步不止,一门心思朝着山顶张望。
秦陌嫌她碍眼,抬手要她坐下。昌宁回过首,只见秦陌的余光尽数落在了她身后的兰殊身上,一副恼她挡住了他视线的模样。
昌宁凉飕飕瞟了他一眼,矮身便坐在了兰殊身旁,一开口,有意无意道起兰殊现在不太一样。
兰殊第一反应先抚了下脸颊,似笑非笑道:“变老了?”
昌宁连连摇头,“以前的嫂嫂过于淡然,总显得不太真实。现在感觉没了包袱似的,整个人都自在多了。”昌宁轻挽着兰殊的手肘,赞叹道,“果然,女孩家最需要的就是果断。”
兰殊这会儿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衔笑静待她的发挥。昌宁瞥了眼秦陌,故意抬高音量,“嫂嫂和离这么多年都不见后悔,可想当年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女孩家,就得喜欢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乐意一块待的,趁早离开。”
秦陌的脸色果然瞬间就黑了。
昌宁添油加醋,甚至说出兰殊要想再嫁的话,回京赶着趟帮她开茶会,边邀京城才子贵胄,亲自帮她挑选。
兰殊笑而不语,秦陌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主意启发了我,傅廉也老大不小了,等回了长安,我也给他安排几场,好好相看相看。”
昌宁一下涨红了脸,“他早就成婚了才不要你操心。”
秦陌诧异道:“傅家小侯爷成婚了?怎么没听说过,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三书六礼都做全了?野鸳鸯那种可算不得数的,都没过文书,律法都没得保证。”
昌宁咬紧了下唇,声如蚊讷起来,“我们遵的是罗马那边的婚礼制度。”
秦陌:“罗马的制度到了长安岂能作效。你要不问问表哥,看看他依不依?”
“你——”
眼看这俩兄妹又要掐起来,兰殊只好挡在了中间劝架。
曹立将军好心来帮忙,看热闹不嫌事大,笑说起大帅还有空操心别人,转眼都要二十七了,整天到晚在营里守身如玉,从不惦记着温柔乡,夜夜抱着自己的大氅睡觉。
“跟那就是他媳妇似的。”
昌宁嗤地一声笑开了怀。
秦陌遭了嘲弄,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只有对上了兰殊的眼睛,才有意无意解释道:“塞北的冬日天寒地冻,晚上睡觉冷。”
话罢,瞟了曹将军一眼。
曹将军才反应自己一时嘴快,干咳一声,温声找补道:“大帅爱兵如子确是真的,每逢冬日,分发的第一批冬衣,都会先紧着底下人。”
兰殊配合赞叹:“大周有王爷此等良将,是天下人的福气。”
秦陌低下头轻咳了声,见她泛出笑容,心里便开心,不自觉也露出笑来。
恰在这时,傅廉将匪首擒拿,五花大绑着将一群视他们为肥羊的山匪尽数抓了下来。
大大小小的山匪苦着脸,一听那伙便衣家丁喊端坐的男子“大帅”,个个目瞪口呆。
秦陌也不同当地官衙客气,命士兵直接押着这帮为非作歹的匪徒,去当地县衙领赏。
“不能白干一场。”秦陌面不改色道。
转首,只见昌宁抓着傅廉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秦陌:“你不是已经成了再世神医吗?”还会怕打斗出现的零星半点皮肉伤?
昌宁冷不丁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医者父母心,医术再高明,也不会希望看见伤患病人。”
秦陌挑起眉梢,方要开口,旁边灌木丛中忽而蹿出了一个异样的黑影,直奔兰殊所站的方向前去。
那锋利的前爪纵身一跃,猝不及防在兰殊眼前划过。
兰殊睁大了双眸,转而被拽入了一个颀长背影的身后。
秦陌的手掌宽大温暖,一股暖流缓缓渡来,安抚着她惊魂甫定的心。
兰殊平了平心绪,从他背后探出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小东西并非要冲着她,只是她伫立的位置,挡住了它保护主人的道。
那是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山匪,豢养的一只黑毛犬,此刻正奔向前方,咬着缉拿士兵的衣摆不放。
那小山匪见势不妙,出声勒令它离开,黑毛犬望着士兵手上的利刃,眼波明显闪过畏惧的光泽,却是不肯松口。
士兵耐心逐渐耗尽,一壁怒叱,一壁倒转了所持的长戟,准备狠狠打向它。
“住手!”
一道沉稳的男声和着一道清脆的女声,异口同声而来。
兰殊抬起眸眼,秦陌亦转头看向了她。
那双狭长凤眸一瞬间闪过的晦暗情绪,仿若通过了她的眼睛,洞察到了她哀伤的心底。
兰殊只是在这一片刻,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她曾经养的小狗,那副胆小的嘴脸。
画面却是她不曾记得的。
一片黑黢黢的茂密丛林,它亦是从躲藏的灌木丛中扑了出来,海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犹如鬼火般,印着她被一位突厥士兵抓住了长发的惊慌脸面。
兰殊的鼻尖莫名一酸,仔细再想,却对这一场景毫无印象。
秦陌上前挡开了那名士兵,将那条黑毛犬放生了去。
回过首来,只见兰殊愣怔在了原处,微颤的手,不自觉捂在了心口处。
“怎么了?”秦陌三步并两上前,抬手虚浮在了她的鬓边,紧盯着她略有苍白的面容,“吓到了吗?”
兰殊呆呆将他看了会,眼睫轻颤,望着他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眸,只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曾在一条渔船上,见过同样一双蔽住了面容的,少年美眸。
可她第一回见到秦陌,明明是在春猎宴。她又几时,曾同他待过渔船?
兰殊百思不得其解,晃了晃迷糊不明的脑袋,茫然间,摇了摇头,“没事。”
第124章 第 124 章
八月的早秋, 爽风吹过长安郊外的麦浪,澄黄一片。
一大清早,李乾就站在了城门之上, 等待那一列久违的车队。
他翘首以盼,远远看到了秦陌,昌宁, 傅廉, 还有兰殊一并回来的身影。
李乾的思绪瞬间被回忆插满, 想起了当年仍在东宫的,那些吵吵闹闹的岁月。
这些年分分合合,昌宁背井离乡,秦陌时不时出征在外,李乾独个坐在金銮殿上,时常, 感觉自己像个孤家寡人。
如今,再看到年少的故人齐齐归来, 眼角不由一热,一时间说不出的感慨。
以后, 天下归宁, 他也总算不再是一个人了——
主帅归巢。
犒赏将士的宫宴豪华盛大, 皇城喧闹了一日, 直到深夜,文武百官尽兴而归。李乾才有了难得的空闲,真正拉着昌宁, 回寝宫吃一顿兄妹俩的团圆饭。
秦陌自是要拉来作陪的, 傅廉则被早早赶回了侯府。
没有补办婚礼前,李乾可不愿认他是自己的亲妹夫。
昌宁一副胳膊肘向外拐的模样, 话里话外,全然不想要奢靡复杂的公主出降之礼,也不想要李乾授予傅廉什么官职,只想同他继续做一对简单的小夫妻。
李乾怒其不争,秦陌夹在他俩中间,不得不担起了缓和的角色。
一顿夜宵在嬉笑怒骂中度过,刘公公在李乾漱口后,及时端来了一副药膳,打断了陛下对于公主的“斥责”。
朝堂事务繁琐,入秋换季,天气又反复,李乾近日操劳,身体偶感风寒,却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太医院便开出了一些药膳调节。
这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偏偏李乾在喝完药膳之后,紧跟着咳嗽了几声。
昌宁耳根子一动,隐隐从这几声咳嗽中,听出了一点不同于风寒的病症,看了李乾一眼,眉宇间不由透出了一丝疑惑。
后来,三人下桌,坐入瑶席内闲话。
期间,李乾时不时又干咳了两声,昌宁一双眼眸紧紧凝在了他的面色上,眉宇愈发蹙紧,忍不住询问道:“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李乾一顿,忙碌得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还是刘公公走前两步,躬身替他作答的。
昌宁点了点头,默然片刻,“公公能否把药膳方子取来给我看看?”
刘公公看了李乾一眼,应声道好,李乾冲昌宁笑道:“出去游玩一趟,回来就迫不及待想要在我身上炫技了?”
昌宁也没解释,只跟着笑道:“不给机会吗?”
李乾叹笑,“成,就让我来当你回大周的第一个病人。”
昌宁仔仔细细看完了药膳方子,李乾问她可看出了什么名堂,昌宁并未看出任何端倪,却还是要求更换了方子。
“太医院开出的方子,当然是好的,只是我有一个更便宜的方子。大周战乱三年,国库肯定被彦表哥败了不少,哥哥要不要考虑省一省,试一下我开的方子?”
李乾见她有心在他面前露一手,便也不扫她的兴,微微笑道:“行。”
昌宁称了心意,忙不迭跑到书桌前开了一副方子,让刘公公送去太医院审核。
李乾见她行事还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并没有被外头的风霜侵蚀,脸上总挂着灿烂的笑容,心中不由宽慰。
这时,屋外来了一道急奏,李乾同他俩暂时作别,习以为常迈出了寝殿,朝着御书房走去。
昌宁却没有顺势出宫离去,留在了帝王寝殿内,左右观摩起来。
值班的宫人以为公主太久不见陛下,还想等他回来再续一会旧,便也没有扰她。
唯独秦陌,见她左闻闻,右嗅嗅,心中冒出了一丝疑窦,上前探问起来。
毕竟历了两世,秦陌自然要比他人更为敏锐一些,没聊两句,就从昌宁短浅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点她对于李乾病况的猜疑。
“你是觉得,陛下并不是得了风寒?”
这可完全叫秦陌警醒了起来,脑海中不由闪过了前世李乾病入膏肓的憔悴模样。
“只是有点奇怪,我记得我们刚刚一起坐下吃点心的时候,哥都没有怎么咳嗽,但一喝药,反而引出了几声咳嗽。”
那几声干咳着实不算明显,李乾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又有意压制,秦陌并没有怎么留意到。
但昌宁却细细听在了耳中。
医者的望闻问切,她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有时候仅凭听几句喘息,看一眼面色,她就能诊出病来。
李乾的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可即使是一点点端倪,昌宁也不愿拿他的安危做儿戏。
秦陌望着她的熟悉眉目,一双清澈的眼眸中多出了一丝不显山不露水的沉稳,不禁感叹白驹过隙,他们都长大了。
当年,兰殊一时头脑发热,一个胆大妄为的举动,造就了昌宁截然不同的人生,此时此刻的宁宁小公主,真的成为了她小时候想要成为的人。
也真正站到了李乾身边,成为了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贤能。
昌宁一壁同秦陌解释这只是她的一点疑心,没有证据,一壁止步在了李乾床头的琉璃灯前。
她原怀疑药膳有问题,可看了方子,并无不妥之处。
直到李乾离开,她起身目送他出门,一阵秋风掠过窗台,吹来了案几上缭绕的香炉味,昌宁灵光一闪,不禁将疑心转到了气味上。
秦陌认可道:“你没有凭空质疑,但你还是选择保险起见,先换掉了药方,果真是长了岁数,学会未雨绸缪了。”
昌宁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眼前的灯罩上,呢喃道:“这灯的气味,好特别。”
秦陌上前轻嗅,并没有闻出什么,“附着了檀香?”
这屋中的香炉中燃着檀香,灯上有附着也很正常。
昌宁摇头,“不止。”
但她一时还辨别不出。
昌宁默然片刻,伸手将它拆了下来,“我拿回去看看。”
她抱着那盏灯走到殿门口,给宫人的交代之词是她看中了这盏灯的花纹,心中欢喜,便直接拿了去。
李乾最是疼她,断不会为一盏灯同她计较的。
秦陌目送她离去的身影,眉宇间不由泛出了一丝沉色。
三年前,他先发制人扳倒沈家,提前消除了隐患。但诞下头一胎龙子的,仍是沈幼薇。
沈家倒台之时,沈幼薇恰好有了身孕,李乾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便没有将沈家之祸,累及到她。
秦陌在出征之前,警示过沈幼薇,就算为了腹中子嗣,也别再动什么歪脑筋。
沈幼薇独木不成林,还算听话,诞下皇子后,更是经长公主劝诫,包上头发,自此出了家。
秦陌记起了前世所有的记忆,包括李乾病弱,后来查出是有人给他下毒,可惜发现之时,毒已入骨,无药可治。
当时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沈家,秦陌便以为这事也是沈衡搞的鬼。
可今世,沈家已经不可能出什么风浪了,此时的李乾,身子骨若再出问题,只能说明,凶手另有其人。
秦陌站在廊前,不可避免将目光掠向皇城西边,端华宫所在之处。
上一世,卢尧辰受沈家接济,对沈幼薇有感恩与爱慕之情,一直有心助她稳固地位。卢尧辰临死之前,也承认了是沈衡唆使他去离间秦陌与兰殊。
卢尧辰同沈太师联手是不争的事实,可其若只是为了沈幼薇,秦陌总觉得这原因不够站得住脚跟。
毕竟,卢尧辰此前,并不是是非不分之人,甚至贤良温润。
秦陌不由再度回想起了卢尧辰死前眼中的凄哀与恨意。
直到卢尧辰离世,也没有告诉他其中隐情。
秦陌走下了寝宫的玉阶,朝着西边走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秦陌曾在出征前,一直派人监视着端华宫。
太妃娘娘日日吃斋念佛,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卢尧辰的病情则完全不像前世因为满心郁结,每况愈下,逐渐有了一点起色,虽然不多,但也令他有了力气迈出门,如今正帮着他曾经的启蒙老师,翰林院吴大学士,修撰新一度的年鉴史书。
卢尧辰,本有经世之才。
若不是身残拖累,他原有机会建下丰功伟绩。
此时他满腹的才学能有一点用武之地,卢尧辰已然心满意足。
秦陌伫立在宫墙之下,听着监察暗卫的禀报,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都没发现端华宫有任何异常。
独有一处令他们困惑,“长公主娘娘,也一直派人监视着端华宫。”
秦陌神色微敛。
前世,长公主去世的也早。
但她在离世前,除了至亲秦陌,格外还见过一次端华太妃,在她离开后,端华太妃便病故了。
此时此刻,秦陌再回想,那时的巧合,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长公主临死前,带走了端华太妃。
这里面,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只是现在,还没到时机堪破它——
秦陌这一场大捷,不止将突厥彻底打回了老巢,还俘虏了一群王孙将后。
突厥的王室要是不想断后,只能派来使者谈和。
秦陌谈和的态度十分强硬,一点没有中原人的谦和,非逼得对方俯首称臣,以后老老实实给□□进贡,一个说不拢,就拿屠戮做威胁。
杀伐之气甚重,直叫鸿胪寺的谈判使们望着,心惊胆颤,真不知这样的凶煞,庙堂上下,还能有谁镇得住他。
李乾端坐御书房中,听完他们颤巍巍的直诉,不过莞尔,只回了句,“镇他何须庙堂之人。”
一个弱女子,足矣——
这厢,秦陌刚从鸿胪寺处理完公事出来,长公主便派人来了通传。
还没进坤仪宫的门,远远就听到了长公主同李乾的语笑宴宴。
秦陌脚步顿了一瞬,忽而不甚明白,自己以前为何会因他俩感情好,吃醋万分。
前世,秦陌与李乾早早败给了沈衡。李乾病入膏肓,秦陌痛失爱妻一蹶不振,长公主不得不在期间,再度撑起了李氏江山,最后积劳成疾,抱憾离世。
后来,秦陌重新振作,一头华发再入朝堂,稳坐摄政王之位,二十七岁,一切已物是人非。
此时此刻,秦陌掀开门帘,再度看到了他们生动的音容,已然心满意足。
欣喜之余,乍然听到李乾和长公主提及他的婚事,意欲再度给他择妃,秦陌唇角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宽慰笑意,瞬间隐没了去。
李乾给他来了个睁眼瞎,一个劲督促起来。
秦陌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乜了李乾一眼,颇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恼意。
章肃长公主秀眉微挑,“怎么,山河已复,你还有什么推辞?”
秦陌一言不发。
长公主敲了下案几:“秦家就你一个独苗,你还想断后不成?”
李乾倒是笑得愈发和善,“看来为了不让秦家断后,还是得顺着他的心意,给他一个心仪的姑娘才是。”
章肃长公主侧耳倾听,李乾长叹一息,直道秦陌这一趟去蜀川可谓九死一生,一条命险些都搭了进去,奈何有些人,似乎还是无动于衷。
“也不知那人是装傻,还是真傻。该不该去提点一下?”李乾笑道。
只见章肃长公主心领神会,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秦陌则一出宫门口,便拉住了李乾,满口的埋怨与责骂起来。
面对他这一番气恼的唾沫星子,李乾蹙眉道:“我分明是在帮你。”
“有些事情我们同辈的不好提,长辈就不一样了。”李乾意味深长道。
他心中所盘算的,正是希望让长公主出面,来给兰殊施压。
秦陌双手交叠,仰着脖子道:“我不要逼来的。”
李乾负手而立,冷笑一声,“秦子彦啊秦子彦,战场上手段心眼,数你使得最多,这会儿,跟我光风霁月起来了?”
“抢女人也是讲兵法的。”李乾谆谆教诲道。
“我没想抢。”
“那你想等别人抢了去?”
秦陌薄唇一抿,虽不言语,态度也很明显,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她带走。
李乾只好笑叹:“你就不想看看她的态度吗?”
他拱了拱他的手臂,眼角的笑意愈深,“她要真不肯,我们还能强迫她不成?就算我和姑母舍得,你肯乖乖就范吗?”
在李乾眼中,秦陌救了兰殊一命,救命大恩,以身相许,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秦陌自己心里清楚,兰殊虽对他心怀感激,可论及恩怨的结算,撑死了,他俩也不过是两清。
然章肃长公主的动作,远要比他通风报信快得多。
秦陌前脚刚至崔府,兰殊已经被坤仪宫的轿辇接走了。
第125章 第 125 章
兰殊一入坤仪宫, 寒暄过后,章肃长公主双手握着她的肩头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只见毫发未损, 心中甚慰。
“子彦那小子,还算是有用。”
庇护了自己心尖上的人。
长公主如此一句感慨,兰殊怎会反应不出她所指何事, 心想她苦为人母, 孩子为他人走了趟鬼门关, 总归要心疼的。
兰殊歉疚道:“是我连累王爷了。”
长公主摇头笑道:“又不是你拖着他去参加婚宴的。”
话罢,章肃长公主坐回椅子上,不由掩袖干咳了两声。
这两年,长公主的身子骨远不及以往爽朗,太医说是年轻时戮力劳心留下的病根,日后还需多休养, 少操心。
上一世,长公主便是累倒在了政务上。好在这一世, 朝纲稳固,接下来的日子, 她自是颐养天年的。
只不过眼下, 兰殊一上前慰问, 长公主牵过她的手, 有意无意多咳了几声。
兰殊眉眼关切,章肃长公主拍着她的手,“年纪上来了, 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无碍的。上回我到相国寺祈福,宏业大师说我还有的是好年头。只是前半生操劳过度, 也该享一享儿孙福了。”
兰殊一下听出这是准备再给秦陌张罗娶妻生子,一时间没有说话。
长公主续道:“不料安嬷嬷那一帮老的,心疼了我大半辈子,生怕我有个好歹,一听相国寺给的批语这么说,成天到晚,开始唆使我叫子彦那小子赶紧生一个孙辈出来,给我冲喜。”
“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儿子能不能生孙子孙女,又不是我能决定的。”长公主微微勾着唇角,目光定定落在了兰殊的脸上。
兰殊敛首道:“听闻娘娘当年嫁给老王爷时,就是生了场大病,冲喜嫁的。”
她这话茬转得十分顺畅,长公主眸光一顿,回忆一下冲灌了脑海,吃吃笑了起来:“那次倒不是真的为了冲喜。”
“是我想嫁他想的不行,才故作大病一场的。不然怎么一嫁过去,就活奔乱跳了呢。”长公主坦然一番自嘲,笑靥生花,惯来肃谨的面容,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仿若回归了少女时代一般,“当时母后知晓了我的心意,还帮着我掩饰呢。”
少年的长公主,在父皇母后的呵护下,何尝不是拥着一段美好单纯的少女时光。
但凡天地有人撑着,谁都喜欢在其中做个闲散快乐的人儿。
可惜世道,总是要人长大。
长公主叹笑道:“所以你们这些小辈,得趁我们这些老的还健在,还能撑,好好过日子,不然等我们撂了,可不知还有谁能给你撑腰了。”
兰殊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垂眸没有吱声。
小姑娘装傻充愣,长公主也不强求她回应,轻叹一息,回忆中诉说自己生平最后悔的事,就是在秦葑最后一次上战场前,仍然还在和他赌气。
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秦葑在遇到章肃之前,对此理深以为然,曾对外公开言论绝不娶皇家女,宁愿寻个普通女子过简单的日子,也不入皇室受那气。
那时的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若非那一个雨天,皇城树下偶遇,秦葑大抵会顺从家族的意愿,同表妹结亲。
可有的人,在出现的那一瞬间,便将你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直到遇到了章肃,秦葑才明白了什么是心动,以及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并不可控。
可章肃后来知晓了他年少时“誓死不娶皇家女”的轻狂言论后,这件事就成了她捻酸掐醋的刺。
加之这门婚事本就是她先主动要求,圣旨赐婚,心中更是不平起来。
是以,时不时闹点别扭,她便要拿来说事,觉得秦葑只是畏惧皇权娶的她。
那一日,他们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矛盾,往事重提,她又翻了旧账,却再没等到秦葑回来哄她。
爱人为国捐躯,章肃长公主一人独个撑到了现在,蓦然回首,两人阴阳两隔,那隔了数千日夜的“小仇”,还是没有解开。
其实这么多年的恩爱,长公主又岂会不知秦葑的真心,可憾女儿家一时使的小性子,竟成了他对她最后的记忆。
留在他眼里的,的确是个刁蛮任性的皇家女。
章肃长公主唏嘘不已,起身朝帘后的书案前走去。
兰殊随在她身后,看见她伸手抚起案几上的画作,画上描了一个仪态颇为潇洒的男子背影,伫立在了一座白石桥头。
桥下水光粼粼,却照映不出任何倒影。
兰殊长睫一挑,只见画卷的右上方,附着即兴题的两行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章肃长公主说这是她偶然在梦中看见的画面,只觉得这副背影同她的亡夫十分相似,便画了下来。
兰殊呆呆将那画看了片刻,蓦然回想起自己之前伏在床头照顾秦陌,与他闲话解闷,曾听他讲诉了昏迷时的一场梦境,他游荡了一圈地府,十分邪乎的,遇见过秦葑。
这桥,在梦里是奈何桥,这是忘川水。
兰殊同长公主转述着秦陌的梦境,幻梦中,秦葑一直在桥头等她,“他说,他还有话没和你说完。”
长公主唇角的笑容僵了僵,默然良久,双眼忽而蒙上了泪光,苦笑道:“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是他心里的唯一。
无论反复闹多少次别扭,他总会不厌其烦把她哄好的。
长公主细细抚上画中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由呢喃着,骂了句“傻瓜”。
“我也想早点去见他,可恨我还有很多事没做,也还没有见到秦家后继有人,没脸去见他。”长公主叹息着,将画卷放下,“看来我只有死了以后,才能去同他和好了。”
兰殊听来不由有些伤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样的话安慰她。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却又笑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傻呢?人生无常,等真到了生死相隔,才明白自己的真心实意,悔之晚矣。”
兰殊抬起眸,只见长公主正定定地看向了她——
皇城驰道,打马声呼啸而过。
斜阳映柳,坤仪宫内,香炉轻烟袅袅,伴随着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秦陌风风火火迈进了门。
长公主明显该说的都说完了,一见他,转头便说自己到了更衣的时辰,将他俩一并打发了出去,“来都来了,不如到后花园里,听听司乐新派的戏曲。”
再过五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将士难得归家,今年皇城满朝同庆的中秋宫宴,准备提早设下,为得就是让文武百官,在佳节那日,不用特意入宫,可以休沐在府,陪家人吃席赏月。
眼下戏园正在彩排,长公主让兰殊去指点一二,选她喜欢的曲子听。
通往后花园的青石小径上,兰殊一路都有些沉默。
说是说不想强求,可真到了这会,秦陌又很想知道她的态度。
转过假山石,秦陌见她还在出神,轻弹了一下兰殊的额头,一本正经询问长公主同她说了什么。
兰殊如实相告:“公主娘娘觉得你老大不小了,成天到晚在外头瞎折腾,不叫人省心。希望你早日成婚,延绵子嗣,赶紧给秦家留个后。”
“留个后?”
“嗯。”
秦陌双手交叠,嗤笑一声,“她倒是想的美,有说怎么解决吗?”
兰殊撇过了头,“没有”
“没有,没有她找你去做什么?”
连留后的话都出来了,到这个份上,除了叫她知恩图报,以身相许,长公主还能以什么原由找她。
秦陌要是还听不出这话外意,才是奇了怪了。
兰殊遭到他不留余地的视线拆穿,噎了会声,扭头,干咳了咳道:“虽然你为了我挡箭,可我也为你挡过,他们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
“我们俩之间,顶多算扯平。”兰殊扬起了下巴,“所以”不存在谁要报答谁的说法。
“所以,按恩情,理当我先以身相许,你再接着?”秦陌接住她话尾的空白道。
“”
兰殊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什么构造的——
异国他乡漂泊数载,昌宁许久不曾看戏,一早便端着瓜子花生,来到了戏台前。
远远只见御花园内,兰殊分花拂柳,疾步而来,一张白生生的芙蓉面上,莫名透出了一些不自然的红晕。
昌宁抬头一看,临近黄昏,夕阳毫不刺眼,也不晒人,那红晕,定是被人招惹的。
而那羞恼大美人的身后,恰恰跟着一道颀长熟悉的可恶身影。
眼下这一个追一个逃,匆匆走过她面前,昌宁忍不住讥笑了两句,说他俩不像是分手多年的夫妻,倒像是刚认识不久,彼此娇羞的小情人。
秦陌不甘示弱,唇角轻勾,反嘴便回了句:“总比有人还没过门,已经是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样好。”
就昌宁与傅廉的状态,可不就是相伴十年的老夫老妻样。
昌宁再度强调:“我与他合法合规,合法合规!”
话音一坠儿地,昌宁气鼓了腮帮子,拉着兰殊便想离开。
御花园另一头,李乾正好召集了一群新科进士在给新修葺的水榭题诗,昌宁口口声声要带兰殊去看俊俏儿郎,顺便结交一下,方便以后相个亲什么的。
她这话成功刺激了活该千刀万剐的秦某人,他眉眼一沉,当即拽住兰殊另一只手臂,劫人不许她离开。
“做什么做什么,人跟你有关系吗,光天化日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昌宁伸手就要过来拍他的咸猪蹄子。
秦陌一眼都没多给她,诚恳地望向兰殊,“你之前答应过我,回京陪我去逛夜市的。”
她确实在他伤口未愈却企图起身的某一刻,为了哄他乖乖躺着,随口应下了他那么个好似随口一提的要求。
兰殊回忆了番,似有若无地唔了声,一个“但是”还没坠地,秦陌便道:“我今天就想去。”
话音甫落,昌宁手掌猝然一空,还没回过神,秦陌已经拉着兰殊朝着宫外去了。
昌宁只得对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冷哼了声。
转首,只见她守在药理室的小药童,满头大汗地疾步从长廊转来,似惊似惧道:“公主,那灯罩上的香,验出来了!”
昌宁神色一凛,忙将瓜子花生一抛,紧随他身后离去。
时近中秋佳节,东西市的街边廊下,早早挂上了排排的彩灯。
走过长桥,街上人潮如织。
没过多久,兰殊手上就多了一包糖炒栗子。
秦陌素知她的脾性,逛街手上不拿点小食,绝对谈不上舒适。
以前只是碍于闺秀的风范,如今他俩已知根知底,她的那些小习惯,他统统都想给她惯回来。
兰殊跟在秦陌身后半个身型的位置,同他缓步走入了人潮之中。
一路闲聊瞎逛,他们逐渐走到了最拥挤的道路上。
周围越发摩肩接踵,兰殊侧身堪堪避过了几个手握糖人的小孩冲撞,心中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秦陌的手,从前往后探来,一壁接过她手上的油纸袋,一壁试探性地握住了她的手心。
兰殊的手纤细小巧,秦陌不过一拢,便可完全控在掌中。
兰殊抬起头,秦陌一本正经道:“怕你走丢。”
“我又不是小孩子。”兰殊忿忿轻喃,挣了两下。
秦陌手劲缩紧,不许她逃离,眼底漾起了温润的笑意,“我是,我怕丢,你牵紧我。”
兰殊被他紧紧握住,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而过。
四周,华灯初上,绚烂斑驳的灯晕收在秦陌深邃的眸眼里,将他周身所有的威严冷厉,化入了夜色的柔和之中。
重归故里,长安城的一切好似都没什么变化。只眼前这样温柔的一副姿容背影,与她以前认识的那个冷面少年郎,简直不似一个人。
兰殊盯着他唇角的笑痕不由恍了一会神,忽而想起他们成婚后的回门那天,他一路上冷冰冰透人心骨的模样。
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便是牵她下车的手,都是布满了不情不愿。
哪是如今这般捧着蜜罐等她往里栽的形态。
兰殊直接将所思所感脱口而出。
秦陌僵了僵,拢着袖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算明白为何古人总爱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了。
他们正好走到了曲江的杨柳堤旁,秦陌停下了步子,转过头,声音沉稳平淡,眼神却飘忽了下,“当时主要是一回牵女孩的手,指尖有些发颤,为了掩饰,就只能摆出一副更加冷漠的神色。”
兰殊睨了他一眼。
秦陌脸色难得几不可闻地红了一瞬,叹笑了声,“少时不知情动。如今想想,那会儿确实愚昧无知的很,非常后悔。”
兰殊追问道:“后悔什么?”
她这显然是不里里外外剖出一层他的心里话,便不算过了。
秦陌的头皮有些发麻,凝向她,看了良久,怅然道:“后悔没让你在我最好的年纪遇到我,后悔,竟让你陪着我长大。”
秦陌不止一次幻想过,假如他同兰殊是同一刻从前世回来,他们的境遇,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肯定从一开始,就将她捧在了手上。
可老天爷哪有那么偏的心,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又岂会一点代价都没有。
兰殊盯着他沉痛的眉眼,略有一刻的愣神,转眼,秦陌抬起她纤细的玉手,朝着她的手背,亲了一口。
“你”
秦陌唇角微勾,“为我当初的不识趣,赔礼。”
赔——礼?
你确定不是趁机占便宜?
兰殊一下鼓了腮帮子,不给他找点不痛快,心里简直过不去,她左顾右盼,指向了对面大排长龙的蜜饯铺子。
“栗子吃完了,我想吃松子糖。”
秦陌道:“那你在这等我。”
兰殊轻轻嗯了一声,秦陌大步流星朝着对街走了过去。
兰殊站在原地等了会,百无聊赖间,望见河堤柳下,有一个小贩,摆起了脸谱摊。
兰殊盯着他刚挂出来的一副面具,目光不由凝滞。
夜光笼罩中,兰殊款款走向小摊前,伸手,摘过了架子上的那副黑白小狗面具。
这面具画得十分可爱,令她不由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小狗。
兰殊看着心喜,将它握在手中观摩,唇角轻挑,还未勾至耳边,又散了回去。
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另外一副画面,同样有一副面具,同是小狗,面相却画得十分滑稽。
可,正是她的胆小鬼。
她何时为它画过这样一副嘴脸?
兰殊晃了晃脑袋,一时之间,她眼前仿佛又闪过了一道四脚黑影,咧着利牙从密林中窜出的画面。
兰殊脑海中一片模糊,激得太阳穴猛地来了一阵刺痛。她紧捂了下额头,身影略有晃动,无意间,撞到了旁边路过的行人。
兰殊抱歉着扭头一看,瞳仁猛地一缩,眼前恰好来了几个从突厥而来的求和使臣,身后跟了好几个带刀侍卫。
他们只是久闻中原的繁华,寻空出来逛了逛夜市,见兰殊致了歉,略一颔首,便径直朝着前方离了去。
兰殊的目光随在他们身后,呆呆注视着那些突厥侍卫的打扮,脑海中一下闪过了当年也有这么几个装扮的士兵,曾在船上围堵一位少年的画面。
兰殊的手不由捂上了心头,一时不知眼前的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的记忆。
她怔在原地久久不得回神,直到听见一声意外落水的声音。
兰殊猝不及防回头,只见桥头之上,有个小孩不慎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掉入了水里。
桥上响起了惊恐的女子呼救声。
秦陌刚好提了袋松子糖从蜜饯铺子出来,远远听见桥上喧哗不安的人声,回过首,只见那乖乖站在长街对面的女孩,一猛子朝水中扎了进去。
松子糖慌乱从手中洒落,两道扑水声,相继从水面传了开来。
兰殊水性极好,不一会便拉住了那失足的孩童,抱着她缓缓朝水面游去。
水上的月光皎白如练,映在水中,犹如一道指引的光芒。
兰殊仰起头,只觉得这般画面异常熟悉,一瞬间的愣神,仿佛在水下,看到天空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天灯,从两岸升起,慢慢向中心凝聚。
紧接着,是她的胆小鬼,一道模糊又清晰的狗影,心急如焚地站在岸边狂吠,踱步不安,紧跟着水流,追向顺流而下的她。
迷迷瞪瞪中,兰殊低头一看,惊骇地发现,她怀中抱着的,并不是一个女娃娃,而是一位,同龄的少年。
兰殊心口大震,丢失的记忆一并如潮水般涌来,昏的她四肢发软,上浮的身子,一时有了下沉的趋势。
头痛欲裂中,却来了一道流水般的身影,一把抓住了她
第126章 第 126 章
秦陌将兰殊从水中捞起, 发现她陷入了昏迷。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秦陌心慌不已。
床前,他寸步不离守在了她身旁,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只恨自己没看好她。
兰殊却在太医莅临之前,睁开了双眼。
秦陌的愁容, 顷刻间转化成了喜意, 躬身探上前, 一迎上她的视线,却从她如画的眉眼中,看到了一丝清明的哀伤。
只见她凝着他看了良久,撑腰起身,轻启贝齿,哑了声道:“秦子彦, 当年救你的人,是不是戴着一副狗面具?”
秦陌的神色一僵, 兰殊心里便有了掂量。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救的你?”
“前世。在我们从东宫搬去王府的时候,我陪你回崔家拿走你以前的物品, 在你的收纳箱里, 看到了那副面具。”秦陌如实回答道。
他竟在前世, 就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兰殊睁大双目,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秦陌道:“我试探过,发现你忘了。我问了卢梓暮,才知道你的小狗我便想着, 忘了也好, 只要我记得你的恩情,你记不记得, 不重要。”
他和朝朝暮暮一样,只希望她每天开开心心的,忘了也好,忘了,就没有烦恼。
只是从未料到,他们的一片单纯好心,最后却成了别人挑拨的,可趁之机。
兰殊怆然不解道:“可卢四哥哥明明知道那晚的人是我,他还为了我的名节,不事声张,为何后来,却利用了我的遗忘”
“我只知道他受了沈衡的挑唆,但内在真实的原因,我没有探寻到。他前世,也未曾得到善终。”秦陌望着她充满困惑的苍白面容,承诺道,“我会查清楚的。”
兰殊看了他一眼,耳边不由回荡起秦陌当初那句莫名其妙的哀怨,断袖也是你害得。
原来,他是真的将她认错了。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没有良心的,不过磕破了头,竟就敢将她最忠心的小狗遗忘。
兰殊的长睫一颤,泪痕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锥心般的疼痛,深吸了两口气,却再也忍不住,低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秦陌见她难过,目光泫然,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让她靠在了自己怀中。
胸襟的衣领很快便被女孩温热的泪水打湿,秦陌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喉结下沉,轻声哽咽。
“你的胆小鬼因我而死,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胆小鬼。”——
好不容易,秦陌才将兰殊哄入了眠。
窗外,夜色阑珊。
秦陌站在床头,帮她将四角的被褥捻好,望着她红彤彤的眼眶,长睫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泪珠,不由伸手,抚过她白生生的芙蓉面。
以后,可再不能叫她哭了。
真是比剜他的心,还令人难受。
秦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屋门忽而被人轻轻叩响。
宫里传来急召,要他即刻入宫。
这么晚了还来急召,定是出了不小的事。秦陌将门阖实,一出府门,便翻身上马,朝着皇城方向飞驰。
御书房内,李乾坐在桌前,紧皱着眉头,昌宁站在一侧,旁边的小药童,端着一盏拆解的灯。
秦陌一迈进门槛,视线一扫,心里已有了大半的清明。
昌宁果然在灯罩上查出了一缕来自异域的古怪香料,冰罗花粉。
这种香料气味温和沁心,适宜混合于任何香气中而不互斥,在当地时常用来制作提神的香囊,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
可它出现在李乾的寝宫,恰恰同李乾药膳中的一味食材,具有强烈的融合作用,形成另外一种很罕见的毒素。
西域人称它,散心骨。
这是一种鲜为人知的慢性毒素,无色无味,难以察觉,长期吸入人体,却可以逐渐拖垮一个人的身体,最开始只会显得体弱多病,好似得了风寒,后来愈发衰竭,直到油尽灯枯。
下毒之人心机极为深沉,利用冰罗花粉适宜混于任何香料的优势,将它抹于灯罩之内,燃灯得以挥发,由李乾吸入体内。
秦陌回想起李乾前世的症状,心口不禁一片冰凉。
昌宁断然没有想过,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还能出现这样隐秘而毒辣的害人手段,直冲她最亲的人来,她怒不可遏,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
秦陌身兼数职,回京之后,李乾将整个皇城的防卫都交托在了他的手上。
要想不打草惊蛇地抓住凶手,少不得他对御林军的调动与配合。
这么晚召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同昌宁共谋此事。
秦陌自当尽心尽力,相比之下,他更加关心李乾当前的安危与处境。
前世,举全国之力,他都没能救下李乾,这毒一旦入腑,几乎无药可医。
然昌宁给了他一个欣慰的答案,“幸而发现的早,我有把握,我可以治好他的,不要担心。”
昌宁目光坚定,转头看向秦陌,清秀的面容却冒出了一丝骇然,“你别红眼睛啊,信我可好?”
秦陌注视了她良久,侧头叹笑一声,“没有。就是,很感谢一个人。”
上天到底是用了多少善良,才造就了那样的兰殊。
便是满怀哀怨,她也从不迁怒,仍然怀着一颗温柔的同理心,尽自己的能力,去给别人创造更好的结局。
没有她当年对于命盘的转动,就不会有今天的昌宁,也不会有日后长命百岁的李乾。
而他,也不会在历经波澜之后,仍有那么多亲人在身边——
为固朝纲,陛下中毒一事,不宜声张。
接下来的几日,秦陌都留在了宫中,陪同昌宁暗查下毒的幕后凶手。
太医院在无声无息中,被他们清洗了一遍。
最后,他们锁定了太医院中,一位负责煎药的内侍。
那内侍召了供,承认自己在一次给陛下送药的空隙,往灯罩里添加了冰罗花。
事情败露,他亦认罪伏诛,声称自己曾受沈家大恩,原就是沈家派入宫中的线人。
只可惜这一世,沈衡早已败北。
秦陌将凶手提到大理寺内狱,并没有及时离宫,反而,面容凝重地朝着坤仪宫的方向走了去。
章肃长公主身居皇宫多年,一点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过她的视线。仅是御林军的布防出现了一些不同往常的变化,长公主便察觉了端倪。
李乾原不想叫长辈担惊受怕,可在长公主威逼之下,还是将实情吐露了出来。
“姑母受了不少惊吓,你同她说,有宁宁在,朕不会有大碍,好好宽慰她一下。”
秦陌颔首答应,心里却犯起疑虑,他母亲是何等人物,担心李乾不假,却万万不是吓得着的人。
昌宁说姑母是一时气血攻心,秦陌仔细询问情况,昌宁回忆了许久,告知他,长公主是听到“散心骨”三个字,整个人开始脸色大变的。
秦陌总觉得,长公主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而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卢尧辰,同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他大步迈入了坤仪宫,安嬷嬷一见他来,笑脸盈盈,却哎呀一声,“王爷来得不巧,长公主刚好去端华宫,寻太妃娘娘说话去了。”
秦陌的眸眼微沉。
今日的端华宫,颇为冷清。
所有的内侍与宫女,一早就被太妃打发了出去。
端华太妃端坐在了正厅之内,仿佛早有预料章肃长公主会来找她,亲自备好了茶。
长公主亦没有任何随侍,独自一人,拎来了一壶酒。
端华太妃一看见她手上的玉壶,怅然笑道:“我早知晓,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长公主站在门前,凝了她良久,叹息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会选择同沈家勾结。”
“为何会想不到,难不成,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
“你若安分守己,我本可保你直至晚年。这是何必?”
“何必?”端华太妃蓦然冷笑了声,“我伟大的章肃公主,你素来公正,却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包庇皇后这么多年,不知午夜梦回,梦中可睡得安稳?”
长公主目光闪过一丝惊骇,“你是何时知晓的?”
“天底下岂有不透风的墙?我也不是傻子。”
长公主默然片刻,将酒壶放在了太妃面前,“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乾儿出手。”
端华太妃内心毫无波澜,淡漠地看向那玉壶,冷声道:“当年,皇后娘娘也是这样,用一壶酒,将散心骨,喂给了四郎。多好的一个孩子,满腹经论,有治世之才,比起李乾,好了不知多少!可惜,就为了区区皇位,这么被毁了!”
“如今,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公主仍然觉得,错的是我们?”端华太妃怒道。
“端华,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但你扪心自问,当年,你对于皇位,难道就没有非分之想?若是没有,你又怎会瞒着兄长,做出那样的选择?”
端华太妃激动道:“我既嫁给了陛下,我想和他有个孩子,我有什么错?”
长公主神色难辨,眼底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沉吟了许久,只断然道:“大周,不能乱。”
端华太妃苍凉地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上位者啊,就是这样,又无情,又无奈。长公主是这样,先帝,何尝不是如此。
否则,又怎会集万千宠爱于她一身,却纵容皇后娘娘,给她的食膳中下避子药。
她这一生,本不该有孩子。
长公主不再多说,只将酒壶留下,转身离去。
端华太妃怔怔将皇宫的高墙看了许久,嗤笑低头,将那壶中的酒水,倒出来了一杯。
长公主提裙迈出端华宫门,站在朱漆大门前,沉默良久,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终是流露了一份怜悯出来。
她深深叹了一息,转过首,与秦陌四目相对。
八月的秋风,将御花园内的乔木,扫得满地金黄。
秦陌跟随着长公主的步伐,走在银杏树下。
这孩子竟能查到端华宫的头上,长公主心中不可谓不意外。
她原以为,上一代的恩怨,本该在上一代了结。上一代的秘密,也该由她,彻底埋入尘土中去。
可秦陌要求知晓真相。
“事情已经平复,真相于你而言,有那么重要?”长公主问道。
“很重要。”
他要给一个人交代。
那困扰了他们一世的因果,他要同兰殊说清楚。
今生他人不知她前世的委屈,他却不能那般迷迷糊糊地应付而过。
长公主回过头,看向了他坚定的眼眸。他的脾性,她素来了解,若不告知他,万万是不会罢休的。
搞不好,还会捅到陛下那去,那便是真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了。
长公主思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太妃对乾儿如此憎恨,一切皆因,卢尧辰实则是她的孩子。他是先帝的皇长子。”
先帝在世年间,皇后娘娘的母家势大,连先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皇后多年未孕,亦不愿宫中其他妃子先她诞下龙子,便悄悄把控着后宫妃子的生育。
先帝知她所作所为,为了李氏江山稳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当时的端华太妃,作为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意外识破了皇后的伎俩,不甘就此屈于人下,偷偷怀上了先帝的龙种。
为了不被皇后娘娘发现,端华在怀有身孕之后,奏请回老家省亲。
端华太妃有个胞姐,与她感情甚笃,她在长姐家中悄然生子,并托付给了长姐照顾,成了卢家的四郎。
一切原在她的把控中天衣无缝,可后来,随着先帝的身体愈发年迈,端华太妃心里生出了妄念,忍不住,想将实情吐露给先帝。
在那时的形势下,卢尧辰远比年幼无知的李乾,更有能力继承皇位。
可不等她先行动,皇后娘娘完全控制了后宫,从她的贴身宫女那儿,得知了卢尧辰,实为先皇之子。
她雷霆震怒,派人偷偷将一碗散心骨送到了卢尧辰的书桌前。
这种毒,慢慢食入会拖垮人的身体,可一旦过量,便会当场毙命。
只叹卢尧辰运气好,并没有吃下太多,最后落了个久病缠身的下场。
皇后娘娘见他没死,企图再度动手,却被章肃长公主察觉,长公主为了朝堂安稳,选择了隐瞒此事。
作为交易,皇后娘娘必须放过卢尧辰。
“他已然是个废人,成不了大器了。还请嫂嫂,可以高抬贵手。”
后来,章肃长公主扶了嫡皇子李乾上位,皇后娘娘也在先帝驾崩不久,相继薨逝。
长公主原以为这件事就此埋入黄土。
可不料,太妃终是咽不下当年皇后迫害的气,也想下一样的毒,害死李乾。
当年宴席上那一箭,也是端华太妃对于长公主包庇祸首的记恨,联合沈家,放任外敌入宴刺杀秦陌。
“是我察觉的太晚,叫你们受了苦。”
长公主的神色苍白落寞,这些年,太妃也一直伪装的极好,安分守己,未有半刻荒唐,而她心中对端华宫怀有愧疚,一直对太妃多有照拂。
可终究,难保两全。
秦陌心中掀着惊涛骇浪,凝望着长公主怅然的身影,回想起当年,他误以为自己是断袖,知子莫若母,长公主那般敏锐,又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可她宁愿同李乾配合,逼他成婚娶妻,也没有选择动卢尧辰分毫。
否则凭她雷厉风行的性子,发现自己儿子有了如此荒唐的想法,恐怕早已将卢尧辰,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叫他永世再寻不着。
长公主已然尽力。而这一世,随着许多事态的发展不复往昔,或许是审时度势,或许是心怀不忍,端华太妃最终,也选择放过了她的孩子。
从卢尧辰这一世的行为可知,她并没有将仇恨,再度附加在他的身上。
不论是对于李乾还是卢尧辰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不知道——
皇城外,长安城仍旧是一派繁华祥和。
兰殊躺了一夜过后,再度打起了精神。这几日,一心想要给胆小鬼立一个灵牌,放到香火前供奉。
可玉清观与相国寺都不愿意将一只家犬的灵位与亡者的灵位并肩。
兰殊打听了许久,听闻福灵山上一直避世的弗尘灵观,近日竟打开了山门,开始接待各路香客。
兰殊准备上山试试运气。
再度走上那条长长的长寿坡,这一晃,已经十年。
记忆在脑海中不断交织,兰殊抬起首,仿佛再度看到了那个倨傲的少年,小心翼翼牵着少女,一步不落地往山顶走去。
临近山门口,兰殊双手合十,同山门前的小仙童行稽首礼,转眼,却看见灵溪握着一把飘逸的拂尘,从门内翩翩而来。
灵溪一扫拂尘,行礼笑道:“一大早听到屋外的仙鹤长唳,便知定有贵客来访,果不其然。”
兰殊的神色充满了意外,但见熟人,心里总有了更多期许。
她将此行的目的全盘托出,灵溪不过犹豫须臾,便点头应许。
“众生平等,何况如此一只忠犬。恩公知恩图报,不屈于世俗目光,更叫灵溪佩服。”
兰殊说不出的开心,灵溪躬身请她进观喝茶。
兰殊随在灵溪身后进观,询问她为何来了长安,一打听,才知她的师父,正是这间道观的观主,仙逝之时,将道观交予了她。
兰殊听着她的描述,不由想起了船上那位下山给她算命的道士,两人将信息一交换,灵溪笑道:“正是我师父。”
一丝怨念从兰殊的双靥横扫而过。
灵溪听她颇有故事的叹了一口气,纳罕一打听,原来她师父还给她算过命,说得却不是什么中听的话语。
灵溪道:“我师父他就是太爱说实话”
兰殊脸色一下变得更黑,灵溪窘迫咳了一声,宽慰道:“不过十年前的一两命数,恐是到不了今日,恩公的命数,肯定已经发生了转变,倒也不必太把他老人家的话放心上。”
兰殊听到命运转变,不由眼眸明亮了起来,灵溪心有安抚之意,便提出若是她不介意,她可以再为她算一次。
“师父的本事,灵溪还是学得了一点皮毛。”
兰殊来了兴致,与她并肩走近了观宇之中。
两人坐在蒲团之上,灵溪再给她算了一次,结果当真与先前有了大大的不同。
“六两。”
兰殊吃了一惊,不曾想这命数竟似猪肉,竟还能活生生长出五两来。
她不由询问起其中缘由,甚至怀疑她师父这等算法,完全是拿人玩笑,匡骗的手段,一时一个数,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灵溪无法回应匡不匡骗,只道按常理,一个人的命数在出生那刻,就已经有了定论,就算略有波动,也不至于扭转乾坤般的激增。
“恩公这种情况,着实少见。也不知,是不是被人偷天换日了。”
兰殊骇然道:“你是指,换命?”
灵溪先是颔首,而后又轻唔了声,“不过按道理是没这个可能的。命数这等东西,要变,本就违反天理,况且向来都是坏的换成好的,如何能有人特意将好的”
去补她这可怜兮兮的一两薄命呢。
兰殊想想也觉得没什么道理,不过她能从前世回来,本就已经是命数最大的转变。
她倒没有十分纠结这算法上的几斤几两,只是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很想知晓,当年与她一同算命的少年,如今,命数几何。
兰殊转眼提笔,写下了秦陌的生辰八字,要求灵溪再卜一卦。
兰殊冷不丁地想,她的要求也不高,他那般富有到令人眼红的命数,只要稍微掉下那么一二两,她心里就算是平衡了。
“四两。”
这个回答一出口,兰殊不由怔了怔。
盼着掉个一二两,让她偷偷乐上一乐,与现实中跌了整整五两,给人心中的落差,还是不一样的。
灵溪却好似早有预料,不由叹笑道:“两人一起,还是十两,不多也不少。果真如师父所言,天道是个守恒的盘。”
兰殊将目光瞬向她,里面充满了疑惑不解,灵溪却不再多说,只把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
自那日秦陌将菩提白玉项链戴在了她身上,兰殊便一直佩着它,不曾卸下。
灵溪问道:“这枚玉,倒是块灵宝。可曾开过光?”
兰殊握起它,摩挲了一下其中纹路,“应该没有。”
秦陌征战沙场,能记得给她带手信,已是十分难得,哪儿还会有时间,跑去寺庙道观里开光。
经灵溪这么一提醒,兰殊索性将它摘了下来,由她拿去熏染一些香火气息。
灵溪颔首起身,窗外,忽而来了一场秋雨。
一道闪电劈下,天空便如裂帛,瓢泼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直到午膳过后,兰殊将胆小鬼的牌位放上了香案台,雨声仍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她静静站在香案前,出了会神,灵溪将白玉拿了回来,见她眼中透出了一些疲倦,引她前往禅房休息。
秋雨绵绵,清洗着庭院中,散落一地的枯黄。
床榻前,兰殊将菩提白玉再度戴回了胸前,放在手上掂了掂,心中,还是没有放下那九转四的命数。
他的命,竟变得比她薄了吗?
回想这一世的大多数苦难,包括那一箭,也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兰殊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却又想不通,道不明,伴着耳畔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握着菩提白玉,嗅到了玉上沾染的檀香之气,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127章 第 127 章
再睁眼, 兰殊却来到了皇宫,御书房内。
她朝着右边看去,李乾靠在了书房另一隅的罗汉榻上, 面如白纸,满眼仓惶,颤颤握着刘公公的手, 不停叮嘱他这几日一定要多多陪伴秦陌左右, 帮他看着他点。
李乾沉痛道:“崔氏骤然离世, 我担心,他会想不开。”
兰殊心头一惊,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前世,她死后的那些日子。
在她死后,秦陌有条不紊地平叛逆党, 代替李乾处理朝堂乱作一团的各类事宜。
整个人沉稳冷静,全然看不出刚刚经历家丧的模样, 态度平淡到,似是什么都没发生。
女儿家的尸身放在灵堂足足半月有余, 他才得已抽身回来, 匆匆忙忙的步伐, 直到迈至灵堂前, 停下了脚步。
刚下过几场雨,这几日,天空一直雾蒙蒙的。
四周缭绕着模糊的水汽, 无端生出一股子压抑的阴冷感。
秦陌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 根本没有时间料理白事,管家得不到他的回应, 一直也不敢将王妃下葬。
尸身含了上等的防腐丹,灵堂内没有任何腐烂的恶臭,甚至,有一股沁脾的熟悉清香。
刘公公惊诧于这股超脱于檀香缭绕的香气,转头,只见秦陌垂下眸,仍是平静的语气,“你去忙吧,我想单独和她呆一会。”
刘公公躬身道了句王爷节哀。
秦陌略点了点头,“我没事。”
他嘴上说着没事,脸上却有片刻的空白。
刘公公走时,只见秦陌迈进门槛,走向了棺椁旁边,于兰殊的身旁坐了下来,目光缓缓落在了女子脸上,面色淡然,并无任何异样。
直到第二天,李乾病中苏醒,听闻秦陌回府进了灵堂,强撑着病体,挣扎起了身。
刘公公陪同他前往摄政王府吊唁,却听管家愁眉苦脸道:“王爷至今还在灵堂,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乾快步赶至灵堂,掀起袍脚,刚进门,蓦然睁大了双眼。
秦陌被脚步声惊动,似是并不知自己已一夜白头,望见他的脸,疑心是不是朝里又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紧张,倏尔从棺椁旁站了起来。
却不知是不是一夜未眠,起的猛了,耳畔却渐渐模糊,眼前一片发黑起来。
一直闷着的心口忽而一阵锐如刀绞的刺痛,一口血,毫无征兆地溅到了棺椁旁。
李乾吓得一把挣开刘公公的掺扶,冲上前,扑上了他。
秦陌目光飘忽了会,恍若大梦初醒,心如死灰,看向李乾的面容,呢喃道:“哥,我的朱朱没了。”
玉山将倾,黄粱一梦,大周朝好不容易复兴的气数,顷刻间,化为乌有。
兰殊怔怔凝望着地上那一滩黑血,与他花白的长发,方一抬脚,又踏入了另一个场景之中。
仍是在王府内。
她静静地安躺在了木棺之中,熟悉的姿容倾城绝色,樱唇苍白。
裙头上方的胸口处,绣上了一朵烈焰的牡丹花。
秦陌俯身为她描唇,指腹摩挲过她毫无温度的颊边,怆然一笑,“这么安静,真不像你。”
兰殊盯着他披落在胸前的华发,心口顿如巨石碾过,这股摧心肝的滋味来得突然,疼得她脚尖一软,经不住,扶住了木棺的边沿。
下一刻,秦陌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白玉,放在了她的手心。
静尘在一旁激动地劝说道:“这块玉,毕竟只是个传说,若不能成真,王爷只会白舍性命。”
“可除了命,我还剩什么?”
秦陌俯下身,在毫无生气的女儿家眉间吻了一下,深情而执着,虔诚又认真,近乎是祈求的。
点上一把火,烧去了她的尸身。
她不知静尘说的传说是什么。
她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道法或是邪术,她只在他一日接着一日彻夜难眠,魂不守舍中,发现那枚宝玉,颜色越来越红。
秦陌颓靡了好久好久。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晃荡在人间,恍若一副空壳。
令人欣慰的是,他后来终还是振作了起来。
沈太师想必也很意外,明明失去了挚爱,竟也没打倒他。
难不成,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喜欢崔氏女。
接下来的岁月,秦陌一心扑在了大周的江山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终在他油尽灯枯之日,他完成了当年对她的承诺,实现了她的愿景。
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雨天。
庭院外布满了枯枝残叶。
兰殊缓缓走进门,望向了榻上躺着的一头华发的他。
他已到了古稀之年,曾经璀璨凌厉的目光,也变得浑浊不堪,犹如那案台上的残蜡,再不过一阵风吹,便将泯灭。
浑身上下,再不见当年的英姿神采,唯独心口那一枚菩提玉,艳丽通红,恍若马上就要迎接新生。
这一回,他似是看见了她,眼睛忽而一下亮了起来,撑腰起身,呆呆坐在床头凝望了她良久,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回来了?”
兰殊在梦中一直没有开过口,一张嘴,全然不知自己的声音,竟然已经哑了,“就要走了。”
他终是养成了她重生的灵魂,在他亡故的那刻,回到他们最初的起点。
秦陌张了张嘴,最终轻笑了声,“你倒是不客气。”
“过来,再让我抱一下。”
兰殊倏尔落下了两滴泪水,不愿叫他见到自己如此不争气的模样,侧脸避过一边,擦了擦眼角,低着头乖顺走了过去。
秦陌柔柔地环住了她,就好似年轻时一样。
“外头的盛世,你看到了吗?”
“我是不是你心中,永远的大英雄?”
兰殊浑身的血液犹如逆行般梗塞在肋骨之下,哽咽道:“想得美,你还差得远。”
秦陌是有多久,没听过她这些娇嗔的话了。
他闭上了双眼,不由将她搂紧,恋恋不舍道:“崔兰殊,回去以后,若是我把你忘了,你可一定要让我再次喜欢上你。”
兰殊的心头一紧,泪痕再度滑落,撇了撇嘴,冷哼了声,“若我不呢?”
秦陌苍凉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怪我。”
“不愿意也没事。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只要是你,我一定都会喜欢的。”
窗台外的秋风,吹散了案几上的残烛。
男子犹在耳畔的言语随风散落,如同着他紧紧环住她后背的双手,一并垂到了床头。
可他承诺的话,却没有不兑现过。
兰殊心房一股巨大的抽痛感涌了上来,压抑着她无法呼吸,好不容易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开双眼,蓦然从榻上,苏醒了过来。
愣怔了好一会,兰殊飘忽散乱的视线才有了焦距,呆呆地盯着昏暗熟悉的床帐,手心上紧握的白玉,被她捂出了一片温热,心口砰跳不止,内心一片迷茫。
屋外,山岚呼呼而过,带来了观中的暮钟声,空谷回转,乌云下落人间。
钟声同雨声的交杂中,小仙童清脆的嗓音穿越而来,“王爷这边请。”
兰殊心头猛地一震,听见了门口趋近的动静,一把推开门,目光猝不及防,撞进了男子的眼中。
秦陌顿了顿,罩伞而来:“我听说你来了这。下雨了,便想着过来接你。”
兰殊不知自己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呆呆望着庭前撑伞而来的他,神思有一霎那间的恍惚。
她不由上前走了两步,不待步入雨中,油纸伞便已罩在了女孩的头顶上。
“看这乌云,待会雨势怕是更大,要不要现在回家?”
兰殊沉默了良久,回了一声“好”。
秦陌不动声色往她头上推了大半部分的伞,露在外头的右肩瞬时覆上了一层水渍,他也不在意,就这么缓缓陪她下山。
一路走下长寿坡,秦陌心中记挂着交代,便将卢尧辰的事情,复述给了兰殊听。
兰殊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似是一直都在游神,卢尧辰的动机也已经不再重要,只在最后叹了句:“卢四哥哥,也是个可怜人。”
“你不记恨他离间我你?”
秦陌本还纠结对于卢尧辰的处置,想听听她的看法的。
“自然记恨,但那也是前世的记恨。”
这一世,沈太师依旧没有顾念旧日情分,邵老夫人仍然将箭头对准了她,唯独卢尧辰,他什么都没有做。
兰殊道:“不知者无罪。何况前世,你既把他误认成救命恩人,帮他挡刀也是报恩,其实是常理之中,没什么醋好吃的。是我俩感情不好,怨不得别人挑唆。”
她一句“感情不好”糊了他一脸,秦陌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颇有些哭笑不得,看她一眼,轻声呢喃道:“我那会给他挡刀,才不是为了报恩”
兰殊抬起头,秦陌不再说话,温柔引着她,走向了山脚下停驻的马车。
两人刚踏进了车厢,放下车帘,兰殊理了理头髻,还未入座,车夫扬鞭驰骋,马车顷刻间向前奔驰,一瞬的颠簸,兰殊猝不及防,跌进了他的怀中。
直到双手握住了他的肩头,兰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秦陌的肩膀已经完全湿透了。
马车辘辘前行。
四目交汇,兰殊望着他如漆的墨发,他深邃迷人的凤眼,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平日宽似碧海的心口,此时此刻恍若塞满了流沙。
填海本不是一件易事,可秦陌足够的耐心,终究,将她“知天地广阔,人不过沧海一粟”的释怀心胸,堵得只剩下一隅,里面存放的,是一个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他。
兰殊心中忍不住地唏嘘,而她此刻的目光如此专注,秦陌的心砰砰直跳,沉浸在她近在咫尺的鲜活呼吸中,仿佛下一刻,就想义无反顾地拥吻上去。
可他的理智告诉他,还不行。
秦陌从来都不敢逼她太紧,害怕她再度逃离,只想将他全心全意的爱恋开出一个小口,细水长流地一点点流向她。
山雨并没有延绵到长安城脚下。
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口,秦陌掀开车窗,见外头犹有晴空,勾起唇角,转眸,轻拍了拍出了一路神的兰殊,提醒她到家了。
兰殊缓缓起了半身,站在车帘前,犹疑了好一片刻,忽而回过头,“要不然,我给你留个后?”
秦陌先是一呆,被她的话语砸在脑门上,眼前几乎一黑,好半晌反应过来,仍在耳鸣不止,怀疑自己听岔了声。
他心底生出一缕惊欢,恍如做梦般,克制着,不敢置信地问:“你再说一遍?”
兰殊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得了的浪荡话。
她干干咳嗽了声,“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兰殊弯身想要打开车帘离去,用逃离车厢的步伐,避过他审视的目光。
身后伸来一只大手,环上了她的腰身。
秦陌紧紧从身后抱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愿意。”
第128章 第 128 章
三书六礼, 重新下聘。
章肃长公主亲自上门说亲,李乾微服助阵,双方洽谈期间, 他忍不住觑了眼一旁难得谦谦的秦陌。
在别人眼里,秦陌一副彬彬有礼的斯文样,落到李乾眼中, 此时此刻的他, 简直又高兴又得意, 尾巴都快翘上了天。
喝茶的间隙,李乾举着茶杯,轻声讥笑道:“经年痴心妄想,一朝美梦成真?”
秦陌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面不改色道:“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嫁别人不如跟回我。”
李乾亲眼目睹过他这些年失去爱妻后的落魄可怜样, 无话可说,只能赐予一个浓厚的冷笑——
腊月, 又是一年末尾的大吉日。
却不知是老天爷开的玩笑,还是有心敲打, 王府大喜之日, 长安城又一次, 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
窗外, 雪花如絮,纷纷扬扬。
秦陌见此熟悉场景,内心不由拨了一个冷颤, 连忙将窗户一关, 严严实实,不透一缕寒风进来, 决计不叫兰殊看到。
这可实在关系到,她会不会翻起旧账,而他能不能,如愿睡在洞房。
明明是复婚,看见床头端坐的新娘,秦陌还是有点梦幻的感觉,脚步有些发飘。
红盖头轻轻掀起,九翚四凤冠下的女孩刚抬起眸,新郎官便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生怕下一秒,她再度化作轻烟随风而去,他又从梦里醒了过来。
兰殊今日靥上的胭脂别样的红,犹如少女般娇羞,任由他将自己盯了片刻,侧过头,先开口提出洗漱。
明明前一刻还似头婚的紧张,这一刻,却又耍起老夫老妻的流氓,“一起洗吗?”
兰殊坐在梳妆台前,引臂拆冠的手微微一顿。
也不是没有一起洗过,只是以前一到水里,他总是克制不住地孟浪。
兰殊迟疑地拿起了换洗衣裳,秦陌已经无声笑眯了眼。
另一厢,银裳已经带着小婢女打好了水,躬身退避,门扉轻轻扣上,带起一阵短促的气流。
秦陌并没有拥她一起转入屏风,看来只是坏心眼地逗弄了她一下。
兰殊在心底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站在衣架子前,褪下了自己的外衫。紧接着,她拉开了胸前的盘扣,无意间回首,只见秦陌正倚在床前,盯着她看。
兰殊第一时间想叫秦陌暂避,转而想,都拜过三回堂了,这会扭捏,未免矫情了些。
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头,长吸了一口气,松开了裙头。
碍于总感觉后背有一道视线紧紧黏在自己身上,兰殊这一系列褪衣的动作,完成的有些困难。
秦陌望着她的目光幽深难测,若这是梦,他只愿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
案几上的烛火一跳一跳的,银骨炭笼,蒸蒸暖着整个房屋,屏风后,伴着一道哗啦水声,兰殊躲进了偌大的浴桶中。
待她洗漱出来,秦陌支着腿,已经把三个暖袋放在了鸳鸯被褥内。
兰殊见他屈膝在床尾忙活,不禁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秦陌头也未回道:“怕你冷。”
兰殊用帨巾绞了绞打湿的发梢,唤人给他换了一桶热水。
秦陌弯身将被褥整理好,转而进了屏风,沐浴更衣出来,发现兰殊坐到了圆桌前,手上已经备上了一壶温酒。
秦陌的目光透出一丝疑惑,兰殊干干咳嗽一声,委婉道:“提一下兴致。”
秦陌顿时回想起前世他们的初次,确实是她设法提了他的兴,才得已圆了房。
所以,她这是觉得没这类东西,他便不成吗?
兰殊起身准备给他斟酒,秦陌大步上前,一把推翻了酒盏,揽腰将她抱起。
“我不需要这个。”语音一落,新郎将她的双手按在了被褥之间,温热的气息袭了上来。
兰殊仰起天鹅般细长的脖颈,略一嗔声,只觉得襟口发凉。
瑰色的真丝薄纱睡裙,不知不觉被扯落,尽数堆到了腰际之间。
鸳鸯被艳红如枫,衬得她愈发肤白若雪。
秦陌同她一并滚到了榻上,一倾身,发现床尾的暖袋不在了。
兰殊早已把那碍事的暖袋抽了出来,四目相对,她双靥微红,低头朝着他宽大结实的胸口贴了两分。
“有你就够了。”
这的确是一句实话,秦陌怔了下,轻轻笑了。
男人熟悉的气息逐渐笼了上来,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没完没了摩挲起她每一寸肌肤。
那炙热的手掌,像是恨不得在每一处都烙下他的印记,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敢来觊觎她分毫。
兰殊空空的脑袋不由在他的反复拨弄中,回想起同他的第一回,桃蕊初绽,便遭了狠狠一顿欺凌,后背不由渗出一层薄汗,整个身骨紧绷了起来。
就在这时,秦陌的动作停了下来。
额间抵着她的额间,望向她的眼睛。
“别怕。我会轻一些的。”
看来他也记起了那时因药物催发而不受控制的自己。
秦陌的神色和语气,总是淡定的,说着这样的话,叫兰殊感觉微妙十足,心口,不禁错跳了好几排。
然不待她仔细浮想他这话的深意,轻拢慢捻的吻,将她吞噬在了靡靡夜色之中。
床板吱呀一声响了起来,金丝软枕间,兰殊微微皱眉,颈上的筋脉,紧绷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双眸莹莹,遥望着起起伏伏的床帐。
秦陌见她眼角犹有了泪痕,一时间,不知是否该继续下去。兰殊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口处,含糊的呜咽了声。
那略有嗔色的嗓音并不难受,反而,欢愉。
秦陌心里最后一分理性与克制,彻底分崩离析。
经年的痴梦成了真,却又比梦里,更让人流连忘返。
直到深夜,秦陌将她抱在怀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圆满。
女儿家的玉躯娇弱不堪,腰肢纤细,伸手一拢,便能彻底拿捏。
就这么大点的人,捧在手心上,那么轻,却像是至此,他才拥有了完整鲜活的一生——
第二日清晨。
秦陌从床榻起身,穿戴齐整,又是一副衣冠楚楚的道貌岸然样。
他迈步走到门口,正准备上朝,中途不知想起什么,复又折了回来,弯腰朝榻上睡眼朦胧的人儿,重重一吻,“等我回来吃饭。”
“嗯。”
女孩迷瞪着双眼,低低应了声。
秦陌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许久,忽而自嘲地笑,“我好怕这是梦,你不会在我回来的时候,又不见了吧。”
兰殊埋汰道:“都成婚了。”
“之前也成婚了,还不是吵着要同我和离。”
兰殊睨了他一眼,倏尔想起他当年出征的时候,她的确借机逃跑了,他有这样的顾虑,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我既答应了,就不会反悔。”兰殊难得承诺道——
然秦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一日他匆匆上朝,为得就是正儿八经,给吏部递去了一份充实的告假帖。
接下来近乎大半个月,秦陌赖在了家中,守着兰殊不走。
兰殊从未怀疑过他会怠业,见他天天抱着她无所事事,还以为近日朝中事少人闲。
直到今日,曹将军被军营里堆积如山的公务拖到没法,不得不顶了一脑门官司,亲自登门拜访。
兰殊才知道,秦陌已经不务正业多日了。
兰殊替他羞臊,亲自为曹将军端茶送水,礼毕,便退了出去,绝不打扰他干正事分毫。
曹将军不请自来,承受着秦陌极度嫌弃的目光,硬着头皮把紧要的公文一个个同他汇报了遍,如愿得到了他的一一批注后,马不停蹄选择了逃跑。
曹将军一离去,秦陌走出正厅,见兰殊坐在了院前的秋千上看书,款款来到树下。
他双手握住了秋千的纤绳,将她定在了面前。
兰殊一抬头,秦陌俯首,自然而然地吻了她额间一下。
曹将军前脚已经迈出了院门,忽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调转回头,不幸恰好看到了此情此景,一时直了眼,被地上的小石子踉跄了下。
秦陌站在秋千旁,听见动静,转头看到来人,脸不红气不喘,问他还有什么事没说。
曹将军眼力见不行,但好歹识相,连忙摇了摇头,仓皇逃去,年过四十的老脸上,登时浮出了一片红云。
这会儿,他可算是明白为何公文堆山码海,文长青和王参军宁愿加班加点,熬夜干活,也不愿跑到王府,打搅秦陌片刻了。
他从未料到,他们向来清心寡欲,八风不动的秦大帅,竟也会同一名女子,光天化日下,亲亲我我,腻腻歪歪——
好在兰殊体恤将士不易,得知秦陌积压公务,毫不留情把他按进了书房,待了整整一天。
到得深夜,兰殊仿佛才记起书房被她关了个人,一时心软,给他送了趟夜宵。
“原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夫君?”
男人这玩意,果真是娶到手后便开始猖狂,秦陌的抱怨,现在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兰殊也不是个示弱的,提着食盒,努了努嘴,冷声道:“你忘了?你以前处理公务的时候,从来不爱我靠近书房的。”
若不是他回回都会叮嘱她不用过来,前世的她,怎会在他夜不归宿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守着家门。早就借着送饭的托辞,跑去御书房陪他了。
要不说打回旋镖是最爽的呢。
秦陌的脸色僵了片刻,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从案牍前抽身出来,将她手上的食盒放到一边,拦腰一抱,把她放到了腿上。
秦陌耐心解释道:“不让你来,不是不欢喜你来。”
“只是怕你来了,消磨我的志气。”
“你在旁边,我哪有心思看公文。”
就像现在。他一握住她的手,就不想松开了。
公文哪有钳着她的皓腕有滋味呢。
兰殊据理力争道:“我也没打扰过你,都是见你一天没有吃饭,才来看望的。”
秦陌微微眯缝了眼睛,“你没有?”
兰殊撅着下巴,同他四目相对,秦陌见她如此嚣张,捏住她的耳朵,无情开口唤醒她不堪回首的记忆。
犹记得他俩婚后相恋的初期,兰殊一步一步的攻克,常令他防不胜防,她还擅长乘胜追击,回回都在他办公的时候,给他送各种羹汤。
只要他不反对,她总会从善如流地坐到他旁边,眼巴巴将他看着。
他处理公务时,她很懂事,只看不扰。一旦发现他在看闲书,她便爱打着请教的由头,缠着他不放。
“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是什么意思?”“秦子彦,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秦陌一旦开口,便会落入她的圈套,她以极自然的姿态走到他身边,从身后攀住他的肩膀,道是没听明白,要他再讲一遍。
他自认为解释得很浅显,几番尝试无果,不由皱起眉稍,扭头问她:“哪里不明白?”
她仿佛掐着时机般,将脸恰到好处地往前凑一下,只要秦陌一回头,薄唇便会挨在她如脂般的脸颊上。
“秦子彦,你偷亲我。”
秦陌:“……”
她恶人先告状,还得意地笑,那弯起的眼眸就像月牙般,照着每一个春心浮动的夜晚。
秦陌一字一句,如实陈述她当年的“引诱”与“魅惑”。
兰殊鬓边的头发被他的声声指控,麻到一根根立了起来。
她轻嘶了一声,嘴硬道:“我有吗?”
“你是要我举更多的例子吗?”
兰殊紧了紧眉头,一把捂了他的嘴。
秦陌握下她的手,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如今再想,那些和尚对你的批语,也不是空穴来风。你的确很有红颜祸水的潜质。”
兰殊这下不服了,“我俩到底是谁霍霍谁,有待商榷得很。”
秦陌轻笑了一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暖了暖,继而,将自己滚烫的嘴唇,烙在她雪白的手背上。
兰殊眨了下眼,下一刻,被他打横抱起,放到了书桌前。
秦陌轻车熟路地灭了灯,兰殊的视线一黑,男人指尖熟悉的撩拨,已经在她身上落了下来。
那让他操劳了一天的公文,最后,尽数撒到了地上。
桌前,只堆着女儿家散乱的衣衫。
秦陌于这事上强势,却没有那么喜好强迫的感觉。虽然想要的时候从来不过问,牵过她的人就往身下压。
一壁不许反抗,一壁又耐心十足地勾缠。
总撩得她情动不已,起初再不肯,最后都会半推半就给了他。
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兰殊筋疲力尽,靠在书房的罗汉榻上,披着羊毛毯,迷离的目光,放空了一切,呆呆盯着秦陌看。
秦陌低下头,忽而觉得和尚们说她是祸水,真不是没有道理。
有这样的酥软在怀,真没什么心思去想建功立业了。
好在,他至少投了个不错的胎,这偌大家业,应该也够她消磨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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