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细雪纷纷扰扰,长安城银装素裹。
天地白茫茫。远处凤瓦朱楼覆着厚厚白雪,宫脊上两只吐水龙身鱼尾吞兽仰视朝天,八角龙檐却不堪覆雪,簌簌朝下落着渺渺雪粒。
凤仪宫院高峨朱墙巍然而立,截断了半边天。庭中枯树断了几根枝丫,在冽风细雪中摇摇坠响。
微开着半狭细缝的窗棱纹饰繁杂,窗牗上的凤凰纹随着冽风摇曳,逐渐不甚清明。
这是沈灵姝死前最后一眼。
从悄然开一缝的窗棂外窥看的一隅白雪。
长安的雪。
皎白,冰冷。在冬日来得轰轰烈烈,却在春日残阳中,静谧无声地消融于万物。
像极了沈灵姝灿烂辉煌却又落寞孤寂的一生。
沈灵姝没能等来她的春日,她的生命停在了永和五年仲月十六的白雪夜。
……
雀瓦乌墙,瓦檐灯笼玲珑精致,乌墙高角下,皑皑白雪压枝,素梅绽枝,扑簌簌落下雪块来。天地白茫,细雪纷飞。
一隅半开的窗牗内。
暖香炉静静飘沉着白檀香。
仕女采莲银屏在袅袅暖香中,迷蒙别韵。
帘帐流苏垂挂的银香囊随着窗牗缝隙偷进的寒风,互扣交响,发着泠泠悦耳声。
梳着双垂髻,着青襦袄群裤的婢女弯俯下身,朝着侧卧在锦红圆绒坐榻上,对着窗外盯了快一炷香的娘子,急切唤声,“小娘子,可是头还疼?仆还是去请郎中过来吧。”
婢女一声轻唤。
将坐榻上侧卧的女郎注意给引了过来。
那是张茭白明媚的脸,杏圆而挑的眼眸,乌黛巧鼻,绛唇微满。杏红翠绿间色的齐胸襦裙,脖子颀长,两粒圆珠耳垂环扣,胸前微袒雪肤,丰泽而莹润。鹅黄印花联珠披帛已滑下纤长圆润的臂膀,散散披于身侧。
高髻因睡卧压歪了许,垂落了几柳须发,哪怕妆发如此凌乱,一张小脸仍艳得动人。
女娘斜倚着坐榻凭几,丰腴身姿慵懒。一手执捏着冰袋敷额,神态似几分蔫儿恹恹。
听见了呼喊。女郎纤浓睫羽下的乌眸眨呀眨,遂从迷茫转成刹那雪亮。
婢女苦皱着脸,“若不是方家娘子告状,娘子也不会被阿郎斥责,一时忘记看路,摔了雪地磕着了额。娘子这么漂亮的脸蛋,若是伤着留疤可如何?”
女郎未出声,只是紧紧一眨不眨盯着婢女的脸。
婢女以为娘子还在生阿郎的气,宽劝,“小娘子同阿郎道个不是,请个郎中看看,阿郎和夫人最疼娘子,定也是不忍娘子受苦……这风吹得寒紧了些,娘子刚磕了脑袋,不该吹风。仆这就去把窗关上……”
婢女转身要去关窗,忽被一把握住了手腕心。
是女郎抓住了她。“春桃?”榻上女郎忽开口喊了她的名。
婢女春桃疑惑:“娘子,怎么了?”
女郎的唇瓣翕动,眸光微动,半晌没落下话,榻上敷额的冰袋随着人起身的动作被碰落地。
一声轻闷碎响。
“春桃……”女郎喃喃又喊了声,“今载何年了?”
春桃眼中迷惑,看到娘子要下榻,忙伸手搀扶。“娘子,今是瑞元十一年仲月。前些日才过了寒衣节。年也眼见快到了,娘子盼着的正月十五一到很快就能出去了……”
春桃单纯的以为小娘子问年岁,是因为被阿郎罚一月禁足而内心苦闷。毕竟这对向来爱热闹的小娘子来说,堪称酷刑。
瑞元……这不是前朝的年号吗?瑞元十一年六月初六,沈灵姝过笄礼。
沈灵姝如猛雷劈在脑门。环顾四周,发现确实是自己年少时的屋院,银屏墨画,连摆设的位置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沈灵姝松开了春桃的手,疾步奔向了门外。
外头,庭院累着皑皑白雪。
从屋中窗牗外望的角梅,在墙角绽放得浓墨艳丽。
廊檐下“须有玉”的金丝鸟笼还空空垂挂。
细蒙蒙的雪花从乌蒙的天空飘落。
沈灵姝怔怔望。
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庭院,可不就是她上辈子住了十八年的宅邸吗!
沈灵姝松开了搁放在门扇的手,缓缓走入了雪地之中。
身后的春桃吓得脸色苍白,“娘子,娘子!你还未着鞋履啊!”
怎么单着罗袜就进了雪地里了!
春桃捧起娘子榻下的红面棉布绣线鞋,忙跟着追出去。
沈灵姝走到了庭院地心处,卯时婢仆刚扫的雪,现又已累起了厚厚一层。
沈灵姝深一脚,浅一脚地绕着庭院走。
雪没过踝,很快润湿了沈灵姝的罗袜和裙角。
脚心锥凉锥凉。
沈灵姝面上却逐渐绽开了笑容。
沈灵姝走过春日栽花的小园,夏日为了出宅院爬墙落脚的老槐树,秋日哭啼耍赖不肯学墨的石玉案,冬日烤火嗑瓜子的暖亭……每走一步,繁杂陈旧的记忆如出笼蝴蝶扑朔回笼一般涌袭上来。随之是难以压抑的喜悦涌上心胸。
苍天不负,她竟然重活了一回?
“扑通”一声。
是沈灵姝扑倒在了雪中。
高髻歪垂,积雪冰润了人因激动而发热的脸庞。她张开了双臂,做出了后半生困守在凤仪宫中,因要恪守礼仪一直想做不能做的事。
沈灵姝仰天倒在雪地中。任由着漫天细雪扑朔落在眉毛、长睫、嘴巴……张开的双臂一扬,带起的白雪漫天扑飞。
沈灵姝难掩狂喜,舔了嘴角的雪,忽而大笑。人肆意翻滚扑雪。从庭前滚到庭后,直沾了一身白雪,高髻散乱。
直把身后捧着绣鞋的春桃看得傻了。
他们娘子十五刚及笄,明媚落落,名动长安,友达高门贵侯,每年正月节假,故意守着长安灯楼会处等着见他们娘子一面的郎君能排上两条长街。
他们娘子也确实喜热闹好玩耍,但像这么发疯玩雪的,他们娘子一年前就不玩了!早就在阿郎的棍棒训斥下,矜持收敛了很多了!
呜呜,娘子!他们聪慧的娘子磕坏脑袋了!
*
沈灵姝翻了个面,披帛散地,细雪落在眉梢眼睫。
她心头畅快,面庞红润,仰躺雪地之中不觉片刻冷。
她不敢相信,那么憋屈凄惨的日子竟然结束了!
前半生,沈灵姝作为侯府的嫡女,爷娘捧在手心,闺友众,诗文琴棋舞剑骑马,样样皆擅。宴会游园少不了她的身影。宫廷贵宴都是座上宾。走哪哪是长安城的焦点。
后半生。沈灵姝十八赐婚了朝中新贵将军,将军戍边少归,为人冷淡讷言。结婚五载都未同房。二十,坐了半世龙椅的晋皇帝薨,上位新帝年少软弱,门阀世家各自领兵占地称王,大晋朝四分五裂。各地纷纭战乱笼罩了数年,长安被毁,先是清君侧的王氏,后是野心勃勃的司马家……长安主人一介又一介。谁也坐不长久。
老皇帝驾崩后,沈灵姝便离了长安,随着夫婿军旅颠沛。就这么跟随着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夫君披荆斩棘,灭了世家一户户,竟自己坐上了皇位。旧朝灭,新朝开。国号大卫。沈灵姝一夜之间,从少将军夫人,成了人人倾羡的新朝皇后。
新朝的政建逐步稳固。欣欣向上,一派蓬勃之态。
长安旧人都感慨沈灵姝命好。新帝不纳妃,后宫恩宠独沈灵姝一人所享。太后道皇后温慧,朝臣道皇后贤能。
个中苦,只有沈灵姝知道。
新帝不纳妃,外人道是喜极沈灵姝。只有沈灵姝知道,自己的便宜夫婿是嫌麻烦。人性子冷,若不是模样生得太好,太具有迷惑性。沈灵姝也不会一时被美色迷眼,跟人走南闯北不离不弃。
但奈何,自己的夫婿不喜闹。沈灵姝虽说多少识时务压着点性子学乖巧,但这压一时还成,压个大半辈子早就压出毛病。所以在凤仪宫中的宫婢们看来,他们的娘娘每月有那么一两日会定会发疯。具体表现为吵着要出宫玩。
沈灵姝自知自己这么压性子,偶尔都闹腾吵人。皇上肯定也是老早知道,老早就看自己不顺眼了。要是再来几个陪自己闹,大概大家都要被轰出去了。
沈灵姝有时候想,自己的便宜郎君就合适到寺庙里待着,青灯古佛,让他自己待一辈子怕是都没问题。
但细想又发现人不太适合寺庙,起码夜里是不适合的。夜里的郎君被佛祖见了,都要扔阿鼻地狱念善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狂徒。
性冷又重欲,沈灵姝就没见过这么割裂的人。割裂就割裂,夜里也只会埋头苦干,把人折磨一夜,却一点好听话都不会说!
朝臣和太后也不是没有对沈灵姝不满过。
新朝三年,沈灵姝肚子仍旧没动静,朝臣们规劝皇上纳妃充宫,太后也让沈灵姝要宽心调养,莫要因嫉妒而迟迟不让皇上纳妃。却又毫无建树。
当时闹得御史连番扬言要撞柱死谏皇上开后宫。
却皆被自己的便宜夫君轻飘飘以一句“皇后温柔娴淑。吾觉已足,不必节外。”一一给堵回去。甚至帮囔囔要撞柱的御史唤来了太医,定要人真撞柱了才许人离开——被抬着离开。
开国皇帝的铁血手腕,朝人都是领会的,说多了怕掉脑袋。又有了御史那么一闹也没个结果。于是都没人敢劝了。而沈灵姝一没诞子,二还能独享后宫多年。朝中人越发觉得皇后是定有手腕规管皇帝。于是,“温柔娴淑”美名就这么传了出去。
沈灵姝到死,听的都是太后抹泪夸赞她“母仪天下”。
“……”
若沈灵姝是寻常女娘,如此权势地位,也算是安安稳稳富贵一生。
但沈灵姝不是,前半生活得多潇洒肆意,后半生就有多憋屈郁闷。
她那么一个喜热闹的,日日要被太后规训礼仪。甚至整个后宫找不到一个嗑瓜子的伴,连点宫廷趣事都没有,听过最有趣一事是合众殿的宫婢和宦官对食。结果都没听到后续。第二日,对食的婢仆皆都死了。而后来沈灵姝唯一随身会讲趣事给自己听的婢女也被调换走了。新来的宫婢长着死鱼脸,闭口张口宫规宫矩……
……
沈灵姝抹了把脸上的雪,从雪地上坐起来。
幸好幸好,她死得早。病死时三十五。没有大半生都荒废在那无聊的宫里。
春桃捧着绣鞋哭哭啼啼:“娘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春桃,娘子你要是傻了,阿郎和夫人定要伤心……”
沈灵姝拍裙摆的雪的动作一动,眼中似有什么闪烁,声调一昂。“阿耶阿娘?!”
上辈子,阿耶和阿娘没有看见沈灵姝坐上皇后的位置,他们在各大世家夺权的乱世战火中离散了。等沈灵姝找到他们,才知道阿耶阿娘已经在贫困交加中离世了。这一直是沈灵姝心头的痛。
顾不得春桃在身后呼喊。
沈灵姝提着湿漉漉的裙摆,赤袜直奔着正堂而去。
文清郡侯府的正堂。
沈夫人正在接见太史令夫人。
方夫人眉眼皆是气愤,“我们二娘从没受过这等气,你家大娘太欺负人,好端端竟然把我们二娘的毡帽给挂树上去。这腊月寒冬,我家二娘身子骨本就娇弱,不似你们女娘身强力壮的,哪里受得了这种寒风吹骨?”
沈夫人赔笑:“是是,方夫人训得是,是我们管教不周,他日定带灵姝亲自去登门致歉。”
正说着。未见人先闻一声疾呼。
“阿娘——!”
一个蓬头乱衫,单赤罗袜的女娘出现在正堂,望着里头人,嘴巴一扁,泪眼婆娑,哭哭噎噎一把扑进了沈夫人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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