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灯亮起,程安的电话还没有挂断,谢晚凝先行踩油门跑出去,姜初关上车窗,外面的凉气吹得她很难受,一股凛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两肘,伺机噬人,躲得慢些,冰凉的爪子就会探颈而下,伸向背脊,既然没有谢晚凝看,也没必要继续受罪了,姜初重重地靠在座椅上。
“砰——”巨大的碰撞声让她戳破人设地惊呼出来,几乎是凭空而出的货车将谢晚凝的车子撞得翻滚。程安也被吓的停止了和手机里的人交流,不知道他的情绪是恐惧还是庆幸,
“喂?喂?程总?你那边怎么了?”
通讯那头传来不明所以的询问声,姜初才如梦初醒般地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电话。
程安摇下车窗探出脑袋,想看清楚眼前的惨况,
“没救了。车子都冒火了。”
姜初看见火光在雾中跳动,好像中元节在浓烟中纸钱烧窜出来的,她的手微微颤抖,快要握不住即将滑落的手机,无可奈何地只好伸出左手去拦住它的下面。
程安的暴躁似乎被更粗犷、更蛮不讲理的灾难震慑住,连语气都变得平和,
“我们拐过去吧,待会车子爆炸了。”
他打动方向盘,让车子右转弯,走上回去的路。
谢晚凝试图从驾驶座爬出来,模糊间她看见那辆奥迪头也不回的离开,视若无睹这场悲剧,她浑身上下都是血液的粘腻,腿被压断的痛苦让她几乎昏厥,好在衣服穿的厚实,没有在爬行的时候让脆弱的肌肤摩擦柏油路。
火舌时不时舔舐着她鲜血淋漓的面庞,烧焦的蛋白质味道充斥她的鼻腔,谢晚凝想着,世界上的死法都好狼狈,天灾人祸,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她束手无策到觉得生命中泛起的波纹都是徒劳的,无法越过它,果不其然的爆炸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响彻,她再一次死去。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这句话跳在又一次重生后的谢晚凝脑中,出自庄子外篇——知北游,生命由死亡化生出来,死亡又是生命的开端,心灵上的疲乏有点支撑不住她的站立,身体抖擞,精神萎靡,她头昏脑胀的,想起了张爱玲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汽车的鸣笛声让她猛地一惊,风卷着水流声哗哗啦啦,她站在汇江桥上,底下黑黝黝,像饕餮的滔天巨口,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木木的,倒是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似乎,隐隐的有一些酸痛,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与黎明,众口纷纭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谢晚凝裹紧自己的夹克衫,虽然今天的日子很久远,但是她还记忆犹新,那是和姜初的初见,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待会儿那对小情侣会牵着手甜甜蜜蜜地出现自己面前,她这时候才感慨,真的有缘分,s市那么大,一天那么长,三个人都能在这个小疙瘩里面遇见。
谢晚凝往前走,把手揣在自己的夹克衫兜里,但是她没想出来自己为什么大晚上不在家里呆着跑出来散心,好像是那段时间压力过大,让她喘不过气。她漫无目的地晃悠好久,来来往往的有很多散步的男女老少,人的一生都可以在这座桥上看见,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也都能在这座跨江大桥上看见。
哟,来得还挺快。她揶揄地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个人,程安最先反应过来,步子慢下来直到停止,姜初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谢晚凝,对面人蓬松的头发被夹起,但依旧散开不少,媚眼如丝,混乱、风尘仆仆,丰满的红唇像一朵成熟的夏玫瑰,夏玫瑰这样成熟,这样芳香,她就是告别、命运的象征,宽大休闲的连帽夹克衫套在瘦弱的女人身上,深灰色牛仔裤,穿着朴素,但样貌艳丽,唯独象征身份的celine包包被随意地斜挎在身上,谢晚凝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姜初眼里,她像个会叼根烟威胁她的恶毒街溜子。
“哟,这不是程安哥哥吗?”
更像了。
姜初困惑地望向程安,他的脸色不算好看,冤家路窄,自从他母亲去世后,就一直避着谢晚凝不见,眼不见心不烦,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和姜初介绍,虽然颇有点咬牙切齿,
“谢晚凝,谢鸢的唯一亲女儿,也是至源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我介绍的不错吧。”
谢晚凝抬抬下巴,示意他介绍姜初,程安憋着一口气,
“我女朋友,姜初。”
“你好。”
她上下打量着姜初,礼貌地伸出手,两年前的姜初还要温软些,像吃饱了阳光的棉花,让人忍不住地想靠近汲取一点点的温暖。
姜初肉眼可见的一怔,眼神带着探究,仇人的女儿如今第一次打照面,她多少有点警惕,在程安的过去描述中,谢晚凝是个骄纵的主子,端着大小姐的贵气和跋扈,但眼前这个人完全窥不见半点影子,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你好。”
她得体大方地回握,对面人没有表现太多恶意,当时她也不知道谢家包庇钱荣,谢晚凝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谢晚凝像个纨绔般捏了捏姜初柔弱无骨的手,笑得暧昧,感受到她动作的对面人惊诧地望向她,隐隐约约有要抽回去的意思,谢晚凝自然不会像变态一样死缠烂打,顺势放手,控制者让她发出邀约,
“不介意的话,一起走走吧,我正好和姜姐姐熟悉熟悉。”
没有眼力见的谢晚凝自然遭受了程安的拒绝,但又是姜初答应下来了,
“好啊。听程安提起过你很多次呢。”
程安真的没脑子。给她甩脸色的好处是什么呢?一个私生子,要向谢家复仇,但凡聪明一点的早来向她谢晚凝献殷勤,没本事还自命不凡,条条都是死路。
姜初倒自然松开和程安相牵的手,友好地问着,
“谢小姐怎么一个人出来走啊?”
“心情不好咯,姜姐姐哄哄我就可以了。”
谢晚凝没脸没皮地说着,她的小灵魂也见怪不怪了。
姜初又被唬地一愣一愣的,她和程安对视一眼,不知道谢晚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人诡异的关系在黑暗中细细交织,谢晚凝却觉得这次好仓促,仓促让她有点不知所措,难以开启下文。
“姜姐姐和程安是大学同学吗?”
“是的啊,我们大学认识的。”
“真可惜啊,我是在国外读了两年才回来。”
“谢小姐是为什么去国外?”
“叫我凝凝就好。”
谢晚凝被姜初一口一个谢小姐喊得心里郁闷。
“不知道。”
她和姜初越走越近,彼此衣服都开始发出摩擦声,姜初好奇地继续追问,
“你是一直一个人呆在国外的吗?”
“是啊。”
程安不耐烦地用鼻子哼出一口气。
“听程安说,你现在一个人在管理公司,很累吧?”
姜初的演技炉火纯青,谢晚凝分辨不了她到底是真情实感还是虚情假意,但她依旧当作姜初在关心她,
“对啊对啊,很累的。”
无聊乏味的对话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在两人口中穿梭。
谢晚凝老远就注意到一个趴在桥栏杆上的女孩子,状态很不对,不知道是因为她死过很多次还是怎么回事,她对死亡的感知变得敏感,就像过敏人对待过敏源一样,哪怕被切碎捣毁到完全难辨原型的地步,也是会引起身体的反应。
女孩子的将死之气仿佛如黑色的触手一般在地面上爬行咕涌,谢晚凝原本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她想了想还是说着,
“你们先走吧,我看见了一个熟人。”
姜初问是谁,谢晚凝抬手指了指那个犹豫不决的人。
姜初将信将疑,好在程安早就想甩掉她了,扯过姜初就想要抬腿离开,
“那我们走吧。”
“那谢小姐,我们就往前走了。”
“嗯,拜拜——”
谢晚凝朝她挥挥手,要怎样道别呢?我无法把你留在这里,我一直以为,所谓告别,定是要一场盛大仪式,所以我们一直在等,等着一个温暖的拥抱,等着一个绵长的拥吻,等着一个深情的对视和说不完的嘱托,但现实,往往是每次告别都好稀疏平常,搞得好像我们不久之后就会再见一样。
姜初的影子被桥上的灯拉得很长很长,谢晚凝目送他们离开,才踱步走到那个女孩子身边,和她一样靠在桥的栏杆上,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吓得一抖,她没有料到有人会注意自己,因为她在这里站了很久,路人从她身后嬉笑地经过,以为她只是在发呆。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她惕厉地往旁边挪了挪,谢晚凝轻笑,语气又放柔了些,
“和我说说吧。你我素不相识,我是最好的宣泄者了不是吗?”
“……”
女孩依旧保持沉默。
“那我和你说可以吗?”
女孩显然不耐烦起来,她转身就想走,以为碰到了神经病,
“你觉得我应该去死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小姐,我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仿佛在讥讽谢晚凝的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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