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的京南市逐渐冷了起来,因着诗景公寓的材质和朝向,习惯到家后就立刻脱光衣服,晃荡进浴室的沈潋滟感觉不到多少冷意,对她的体质来说,还有些热了。
洗完澡出来,风从落地窗外闯进来,凉爽冲散热气,来得刚刚好。
她扯了条毛巾搭在肩上走回房间,将滴水的长发随意擦到半干的程度后,顺手打开了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用学校统一的软件给一位学生打去了视频电话。
对面接起之前,她从床上拿了件针织毛衫搭在肩上,遮住了吊带之外露出的白嫩肌肤。
视频接起,镜头前出现个穿黑色卫衣的男孩子先礼貌性地唤了声:“沈老师。”
“嗯。”沈潋滟淡淡应了声。
见她对着电脑,目光却没有落在镜头上,视频里的男生眨眼间便懂了她在干什么,神色顷刻紧张了起来。
沈潋滟右手滑动着鼠标,视线在文档的后两页反复流转,屏幕右上方小框里的男生额角滴出汗来,她也没安慰上几句,自顾自地翻看文档内容。
没多久,在男生的耐性快要消失,忍不住问话的那刻,沈潋滟开了口:“论语探微,不知道探了个什么东西……你最后两页是在创造山海经的新诗篇吗?”
“前面镶的金边,被你最后两页‘砂纸’磨得一干二净。”
“别人的论文是给屎镶金边,你倒好,给金边糊屎。”
她语气不高不低,音量不起不伏,温柔甜美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难堪,跟刺一般扎在男生心脏上,抽搐的疼着,说不出话来。
“我、我……”男生结巴了半晌,才感知到舌头的存在,“我再改改。”
他慌忙伸出手要挂了视频,沈潋滟启唇制止:“等等。”
男生不明所以地望了过来。
平日里沈老师上课,从来不管睡觉、玩手机这些事,讲课总是细声细气、温文尔雅,倒没学生听过她发火、骂人什么的,头一遭被骂,心里除了些奇异的感觉,同时还害怕着,骂得如此难听了,总不会还有返场。
再看见沐浴过后,老师雪白的脖颈,延伸至被针织衫遮掩,若隐若现的部分,男生咽了咽唾沫,在看不见的地方,手掌不住地擦着裤子,对沈老师即将出现的辱骂,多了几分期待。
“李敖。”
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男生的心跳加快了些。
“你这篇论文选题……”沈潋滟关了文档,却仍不看人,低着头又去滑手机,“不是自己的吧。”
心跳静止,直直向腹中坠去。
紧张时,腹中的炙热往往更能反应四肢的冰冷。
李敖飘忽视线,嘴硬着:“沈老师,你可能、可能记错了。”
“你是在怀疑文科老师的记忆力吗?”沈潋滟翻转手机,将屏幕对至镜头,“这篇论文前半部分,全是颜芝的内容吧。”
镜头呈现的画面虽然有些失真,但细看仍能看清其中的内容。聊天界面明显是她和颜芝以前的对话框,那个文档被她滑到了屏幕中央。
方才的心猿意马被这一捧水浇得消失殆尽,李敖现在的感觉,如同身心都浸入了深秋的河里,泡发的身体从头冷到脚。
他一言不发,不敢说任何会加重罪过的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潋滟蓦地笑了声,仿若六八月里开的艳阳,殷红灿烂,带着声轻哼,娇娇糯糯的,笑进了心坎儿里。
她一笑,李敖的心思更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他这是有事,还是无事?
“你紧张什么?”沈潋滟放下手机,浅笑着,比骂人的模样温和不少,看呆了李敖,“我不管这些事,你以为举报有多简单?审批、写报告……麻烦得要死,反正人都已经死了……”
李敖喜上眉梢,连连接道:“对,对,人都死了……”
忽然之间,沈潋滟扯平了嘴角,方才的浅笑和轻松的话语像是他的错觉。
李敖瞥向视频的通话时间,恍然大悟,改了口:“不是,嗯——总之,谢谢沈老师了,我改了之后,再交一次给您。”
沈潋滟依旧不去看他,浅浅答应后,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电脑上的文件夹还亮着,林素汐走后不久,沈潋滟就对整个房子进行了大扫除,没了林素汐气息的房子,出奇的冷清,电脑屏幕投出的亮光带着冷肃的氛围。
她望着手机里的聊天界面出神,低头一言不发,神情恹恹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在她思绪飘到不切实际的地方之前,仲景发了消息过来。
沈潋滟抬手点开,「确定来开罗吗?」
手机抵至下颚,她沉思了会儿,又拿下手机回复:「不出意外的话,会来的。」
仲景:「那我可得提前给你找处风景好的房子。」
熄了屏幕,便彻底没了声音,沈潋滟扔掉了手机,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可活动的轮子带着椅子左右旋转着,肩上的针织衫滑落,露出了白皙圆润的肩膀。
微湿的发尾从颈窝处滑落到挺起的胸脯上,冰冷地刺挠了下,沈潋滟才回过神来。
她倒是不知道颜芝跟李敖,何时扯上的关系。
颜芝这样的学生,别说男性朋友了,就连同女生的关系,处理起来都够呛。
小地方来的人,在大城市里无处安身,谨小慎微的活着,即便班里不都是刘诗雅那样趾高气扬的学生,有钱和普通的差距还是困扰着她。
大学本就是和室友相处时间最多的时候,偏生颜芝又住在了阶级最为分明的一间里,要想活得自在,不如找个机会,选择不住校,搬去孙璟那儿。
不过她就在京南大学里当老师,消息渠道到底是比林素汐多些,颜芝因着刘诗雅,没法搬到孙璟那儿的原因她也清楚……
总不能是刘诗雅逼着颜芝把论文“送”给了李敖。
刘诗雅那样高门户培养出来的心高气傲的人,还瞧不上与李敖这种纨绔子弟为伍。
颜芝跟孙璟之外的男生说句话,都不敢正面看人,只能是李敖找上了她,用的什么理由呢?
沈潋滟低垂了眼睑,依旧藏不住微闪的眸光。
得再多想想了。
一段没有血缘相连的男女关系:情人、朋友、死对头……
她忽而想起上课铃响的时候,李敖与她起的争执。
仲景来电话的那堂课之前,李敖同周围的朋友聊到了女寝的那桩“灭门案”,大言不惭地放话:“孔子都说了,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现在多的是男女对立的事,沈潋滟本不可以不与一个学生争执,但不知为何,想到话里意有所指颜芝,她莫名其妙地就回了话。
“那么多说法,你偏偏挑了个最没涵养的解释。”
若按朱熹的解释,由家院上升到治国,女子便译为“家里的妾室”;更普遍的翻译,译为“恃宠者”;倘若结合时代背景,还有种说法孔子批判卫灵公风流成性,女子便是“生性放荡的女子”。
无论哪种,都不是李敖嘴里那么简单的低级话。
她神色淡漠得同简单的学术辩论般,与李敖单方面争辩,不难看出,他眼底的羞耻和不服气,不单单是对老师那么简单。
李敖该是想到了颜芝。
男人对女人的不服气、鄙夷等等上不得台面的情绪,通常不是把女人单单看作女人,他多处于掌控者的地位,女人在他眼里就是玩物。
哦——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轻响,沈潋滟醍醐灌顶般地想到,原来是玩物。
在李敖那儿,颜芝不过是他可以随时把弄的玩具。
“沈老师……”
脑海里突然闪过颜芝在博物馆叫住她的场景,沈潋滟呼吸一滞,这样一想,长相不突出却耐看的颜芝,确实有那个资本,去激起一个男人的凌虐欲。
泫然欲泣、故作坚强的画面,很难不让男人升起施虐感。
颜芝又是如何被李敖注意到的呢?
沈潋滟头疼起来,如果林素汐在,与她讨论是最好的了,但她们现如今的境况,不方便讨论这些事。
一旦触及这些话题,她那些没有过分掩藏的事迹,很快就会被林素汐发现。
沈潋滟起身,扑倒在书桌后面的大床上,同丝绸般丝滑的被褥被她的动作弄出褶皱,贴在她的手臂、小腿上,似是要融进她的血肉里。
不多时,她埋首在被褥中,悄悄地叹了口气。
林素汐从那种家庭里长大,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因为是如此糟糕的背景,所以才过于珍惜旁的人的情绪,做什么事都要反复思量;如若不是那种家庭,林素汐又不可能跟她在一起,又在她的影响下,对她渐渐生出情愫。
同性究竟是基因的天性,还是后天的影响,这无从考究。
就连在生出这种心思之前,沈潋滟都没有固定的性取向,只能说,她喜欢的林素汐,恰好生成了女孩子。
反过来细想她俩的性子,若都是一顶一的好家庭培养出来,又相遇的话,多半是竞争对手的关系,久而久之,能到达的最高情绪境界,也不过是对手之间的惺惺相惜。
不过这都是假设,如今的状况比那儿还要复杂。
颜芝在告诉她《城堡上跳舞的皮娅》时,曾无意间讲起过另一个故事——潘多拉。
宙斯为了惩罚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去火种,便令赫菲斯托斯打造出一个可爱的女性潘多拉,并让众神为她赐福,同时赠予她一个装满灾难的魔盒。
被赋予多种情绪的潘多拉,最后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打开魔盒,放出灾难,而雅典娜藏于盒底的“希望”,因为惊吓,被潘多拉盖上盖子,没能飞出来。
颜芝讲这个故事,无非是想说自己等不到“希望”飞出来。
沈潋滟听完却想到,林素汐该是那好奇的潘多拉,放出了她这样的灾难,关住了希望,之后她不论做出怎样的事,林素汐都应当老实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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