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宴
没听到他的回答, 苏晓抬头看他,便看到孙金满脸是血,苏晓吓得一噤, 赶忙撕下衣裙一角, 塞到孙金鼻孔里。
“到底伤了哪?你流了好多血, 你倒是告诉我啊?”
孙金不语,他血液直冲头顶, 脸色登时红作一片, 嘴角也不自觉勾起笑。
苏晓不知所云, 她垂首想再细细找一遍时,便看到了直冲云霄的凸起, 她翻了一记白眼, 无奈地转过身,气鼓鼓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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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不该多管闲事, 就该让孙金死在侍卫刀下,苏晓顶多为他做个衣冠冢,多烧些纸火给他。
都什么时候了, 还跟她开这种玩笑。方才她有多着急,现在便有多滑稽。
望着苏晓渐远的背影, 孙金忙抬步追上她。
他未察觉到苏晓生气, 还贱嗖嗖凑上去:“苏晓,我们都那么熟了,你不用感到难为情。”
苏晓停下脚步,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孙金收起嘻笑的嘴脸,愣神片刻, 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苏…”他想开口道歉,苏晓抢先一步, 制止他继续往下说。
她做出噤声动作,道:“废话少说,赶紧走吧,这里死了这么多人,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孙金闻声看了一眼身后,遍地血尸,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活着,正被侍卫提着带血的刀追杀。
他背后一凉,哑下声来,静静跟在苏晓身后。
待走了一段路,远离矮房后,苏晓朱唇翕动:“孙金,你跟我说的,我考虑清楚了。”
孙金垂头丧气,听苏晓这般说,他立即打起精神:“是吗?你快说快说!”
刚说完,他又后悔了,孙金开始胆怯:“要不?要不还是别说了…”
经过方才矮房一事,他也清楚地明白,他保护不了苏晓,危急时刻,还得女人反过来保护他,他怕苏晓嫌弃他,怕苏晓瞧不上他。
“你若不想听,那我便不说。”苏晓淡淡开口。
孙金的心一下拧巴,弱声道:“那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苏晓垂头,望着自己脚跟向前走:“反正你都要走了不是吗?那答案如何,又何必介怀?”
此刻,他还没听懂苏晓话里的意思:“我是要走,可答案我也要知道,不然我怎么甘心?”
孙金内心实在纠结,他想听可又不想听,若苏晓拒绝了他,他便彻底没机会了,若苏晓不告诉他,他还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像癞皮狗似的,跟在苏晓身边。
苏晓不语,她方才已经把答案说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内耗自己一路往中宫去。
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中宫宫门外。
孙金抬眼看到金碧牌匾,赫然醒悟过来。
他失意地停下脚步,平静道:“你已经想好了是吗?”
苏晓方踏入中宫大门,便听得这样一声。
孙金眸光困惑,不解地问:“我哪里比不上他?难不成,你爱的是他的权势,地位?”
这一瞬,他仿佛看错了她。
苏晓转过身,随意坐于宫门石阶之上:“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只是其次。”
孙金疑惑的眼,染上一层雾气,不可置信道:“你果真爱他的地位,我真是看错你了。”
苏晓也不生气,她婉转一笑,道:“留在这,是我的决定,而不是被迫留下,孙金你兴许不知,后宫女子本没有这么多情愿之事,又或许这里的女子,都得相夫教子,以夫为天。”
她说的“这里”,正是古代这个四方天。
孙金眼眶绯红,话语中满含委屈:“可我不是说了,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一定让你摆脱束缚,以自己喜欢的面目活。”
苏晓认真看着他说:“你很好,可往后的路谁又说得准?孙金,他等了我很多年,帝位皇权他都有了,他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可他仍愿意等我,若不是他,我回不了凉,也遇不了你。”
孙金听不明白,苏晓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难以理解,更不愿理解:“你认为我好,有多好?”
苏晓:“若你所言非虚,将来有女子嫁给你,兴许会是此生之幸。”
“好。”孙金悄悄拭去眼下泪珠,垂首绕过苏晓,踏入中宫,径直往耳房去,“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苏晓怔怔看着他,也不知她的话,孙金听懂了没?
她总觉着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苏晓耸了耸肩,起身踏入正殿之中。
***
转眼,便过了两日。
这两日里,苏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是整理起自己值钱的东西。
崔青尘也时时过来,歇在正殿中,与苏晓交颈而卧。
孙金也同苏晓赌着气,既不出宫也不肯见她。
宫里有传闻,说王后娘娘自大病一场后,便有些神志不清,时而狂笑不止,时而静如止水。
尤其深夜之时,深宫里总传出敲木鱼,念佛经的声音。
“娘娘,她们说您在宫里弄巫蛊之术,所以圣上才会日日歇在中宫,还说您形似癫狂,常深夜进出太监矮房…说…说您招蜂引蝶,不知…不知廉耻。”
赵冉脸色难看,将汤药碗递给苏晓后道。
苏晓仿佛没听到一般,安静喝完药,吃下蜜饯后,便盖好褥子,半躺在绣榻上,看着窗外暖阳。
她说:“今日天气真好,又是新的一天。”
赵冉还想开口,劝苏晓治治那群多嘴的宫人,可无奈见此,她只好退下。
娘娘她,确实有几分怪异,赵冉心想,这两日她同娘娘说话,娘娘总和她背道而驰,虽然汤药还是常喝,可心神上确有疯癫之兆。
她得再研究研究医书,看看子玲香解毒后,是否有其他弱症掺杂其中。
赵冉走后,苏晓倚窗,自言自语道:“明日便是仲秋节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还有谁呢?”苏晓抚弄玉指,望着指甲上星星点点的花蕊,满意地笑了笑。
“好像还有一个。”
苏晓翻身下榻,眉宇间多了几分邪祟阴森。
既已杀了人,倒不如杀个干净,血洗王廷。
这两日,夜里她总能听到鬼哭狼嚎的幽怨声,且除了她没人听到,唯有她自己受着这份折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青尘善于礼佛,登基之后更是将其父王的道馆,销毁重建,全换作了寺庙。
第一夜,苏晓心里虽害怕,可总算熬到了天亮,可第二日便没那么幸运了。
第二日的夜里,有婴孩哭腔、女人奸笑、烈火灼伤地滋滋声,伴随着的还有男人们凶恶、狠厉的磨刀声。
她怕了,即便崔青尘歇在她身旁,她也觉着怕。
她疯了,疯在她本都信了,信这是神明来惩罚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谁料,几近疯魔的第二日夜里,她发髻凌乱跑出中宫,却见到房尚宫的身影。
她认出了她,可她并未戳破大妃计谋,而是将计就计演个疯婆子。
后来,她撕心裂肺哭闹着,闹到崔青尘醒来,闹到寺庙里的和尚来此念超度经文。
这件事儿,她谁也没说,包括崔青尘。
那人是崔青尘生母,冤有头债有主,即便要诛,也该是她自己来。
*
次日,天亮大亮,仲秋来临。
苏晓整夜未阖眼,托大妃的福,一到夜里她便闭不了眼,那些鬼魂聒噪的嗓音,也会挤进她的脑海。
她赤足下榻,拾起夏装襦裙,披在细滑香肩,佩上此生她最为贵重的玉竹节。
玉竹节还是小莲的嫁妆,现在反倒成了她的东西。
苏晓苦笑,绯红着眼,望着镜中张扬的脸。
她悄声道:“原来,人的长相是会变的啊。”
“苏晓,这辈子我为你报了仇,也该回去了吧?对不住,此生占了你的身体,让你的手沾了鲜血,最该死的也应当是我,下辈子来我身体里,让你霸占我的灵魂,赔你一生自由,可好?”
泪珠从她脸颊滑落,滴滴砸向妆匣胭脂。
胭脂绯色粉末蜿蜒飞溅,扬起阵阵红烟。
她玉手执黛,浅描柳眉,朱唇轻抿,缀上一莲花钿,步摇金钗压人气势,张扬妖艳。
一袭红衣襦裙,搭上白狐裘,清冷威严。
榻上青年转醒过来,他悄声搭上苏晓香肩,嗓音沙哑道;“晓晓,你真美。”
苏晓笑了笑:“青尘,当着美吗?”
若当真是美,为何还要万千粉黛?只取一株,便这般难吗?
“自然。”青年慵懒地将下颌压在她肩头,“不过,不论晓晓或美或丑,我都欢喜。”
苏晓不语。
崔青尘依依不舍从她肩头挪开,穿好那身赘人的红衣龙袍,道:“晓晓,今日仲秋宴在大妃宫里,若你不想去,便大可不去。”
“那你呢?”苏晓红唇翕动。
崔青尘叹出一口气:“王公贵臣都在宴席之上,我岂有不去之理。若你不愿去,我也只是走个过场,便马上回来陪你。”
苏晓羽睫微闭,平静道:“我会去的。”
说罢,苏晓站起身,冗长衣摆扫过椅凳,拖过毡毯,没过正殿高槛,背靠暖阳转身道:“走吧,别让大妃娘娘等迟了。”
崔青尘笑看着她:“好。”
*
大妃宫殿,苏晓与大妃并列而坐,迎面是凉朝的王公贵臣与其命妇。
所谓的王公贵臣,不过是一纸虚名,真正的王公贵臣压根不会在仲秋之日,前来王宫赴宴。
他们虽为安东苏姓,可与当日苏海生父一般,是苏姓里最末的门楣。崔青尘能拉拢的,唯有这般明是高门望族,却处处矮人一头的苏姓官员。
席位也有变动,这般场合,苏晓并不该与大妃并列而坐,应该与崔青尘帝后和睦,共坐主位之上,可时至今日,她身上仍旧有一个王后虚名压着。
一日不下圣旨,不跪祖宗祠堂,不行祭天之礼,她便只能担此虚名。
大妃满面红光,似得意般偷看苏晓。
见席间佳肴尽上,美酒在侧,伽琴相辅,伶人曼妙,杯觥交错之际,大妃从房容手里接过后妃名册,明晃晃摆在崔青尘眼前,刻意高呼道:“皇帝,这是后妃名册,哀家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你可得仔细看看,别寒了众人的心。”
说着,大妃眸光扫过在场官员,像是与他们对视一般。
大臣们似乎也在等着这一幕,听到大妃开口,更是齐刷刷将目光落到崔青尘身上。
大妃觑着苏晓,冲崔青尘开口:“皇帝,后妃名册里的官女子可都来了,皇帝不如不看这后妃名册,哀家先将人都叫上来,你且看看她们的仪态也不迟。”
崔青尘意识还沉醉在席间歌舞之中,刚想伸手掀开名册时,却被大妃猛地将名册抽回。
大妃的话,苏晓自然也听到了,她佯装赏舞听曲,面上颇为平静。
“来人,将官女子们请上殿来。”大妃怕崔青尘反应过来,所以率先开口,抢占先机。
诛奸佞(一更)
歌舞声停, 鼓月音落,官女子们依次走上前来,燕声齐齐同崔青尘见了礼:“叩见圣上。”
她们个个妩媚动人, 绝色生香, 看崔青尘的眼睛里, 满含懵懂、青涩、憧憬。
见礼也像是说好了一般,只单给崔青尘。
这样的场合, 她们本该给崔青尘见完礼, 再依序给大妃和苏晓见礼, 可她们的眼里好像只有那一个人。
苏晓沉着气,她在等, 等崔青尘拒绝, 等着看他会如何做?
大妃嘴角笑容几乎咧到耳根,眸光不断扫过崔青尘和苏晓。
崔青尘望着眼前出挑的官女子们, 下意识朝苏晓看去。
虽说当日答应大妃之请,实乃权宜之计,可眼下扩充后宫的事儿已近在眼前, 他也怕苏晓生气。
崔青尘垂下头颅,便看到后妃名册不知何时, 又回到他手边。
他假意翻开后妃名册, 想以此逃避,不去看那群官女子。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名册里的内容,只是随意扫视一眼,便看到了名册里的玄机。
这些官女子家世不浅,她们的父亲, 几乎全在此殿中就座。
崔青尘头皮一紧,烦心地望着那一笔一画的墨迹。
水患未除, 偏偏在这关键时刻,大妃竟将他能用之人的女儿扶到这座王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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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册有变动,上一次他在晓晓宫里看到的名册,跟手中的名册完全不同,赵医女根本不在其中。
崔青尘手指微颤,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心口实在烦闷,闷得他想立马将手里的后妃名册撕碎。
大妃眼角褶子堆满笑,嗓音压迫般调高几分:“皇帝,女孩儿都等着你发话呢,莫不是一时间花了眼,选不出来了?”
苏晓手执酒盅,斟满的酒,一杯接一杯往肚里咽。
她面上平静,眸光却在打量着周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着待会儿的动作。
崔青尘垂首,目光落在苏晓身上,此刻他多想晓晓站起身来,说一句她不喜欢这些人,冲他发火冲他生气。
若是那般,他便得救了,他也一定会当场拒绝这些官女子,即便朝堂不随他意,他也认了。
静待片刻,什么动静也没有,晓晓像是屏蔽了外界一般,只埋头喝酒吃肉,压根不管大妃说了什么,更没有回头看他,便是连犹豫回头也没有。
席间嘈杂尽灭,余下交杯问盏,细细风声,所有人都在等,等他一句话。
大妃催促道:“皇帝,可是对名册不满?若您不喜她们,大可说话便是,留人站着也不是个办法。”
大妃的话,在给崔青尘下套,若他表示不满,便是得罪一众可用之人。
可用之人不能为自己所用时,便是一大祸患。
崔青尘眼眸猩红,这皇位怎的这般难坐?
放眼整个朝堂,他能用的唯有这些人,若都拒绝了,他这样一个新皇,往后只有被他人架空的份。
崔青尘心里万分纠结。
一炷香后,苏晓仍旧镇定,崔青尘望眼欲穿,手中名册已被汗渍打湿,墨迹晕开,没了姓名。
他沉寂片刻,嗓音微弱道:“留。”
官女子们伫立在艳阳下,本是热得烦躁的心情,霎时开朗如阳,嗓音激动道:“谢圣上恩赐,谢大妃垂怜。”
说罢,官女子们一一落座,依旧将苏晓这个王后当作空气。
大妃如释重负,欢愉的让歌舞继续,鼓月奏响。
崔青尘垂头丧气,孤寂般饮桌前的酒,好似周围近乎缥缈,人间虚无。
他依旧盯着她的背影,越看他便越觉着不真实,便是连眼睛都染上雾气,模糊地只看得到那一抹红。
他哭了,哭得悄无声息,眼角滑落的泪砸进酒盅,滴滴入口,竟是那般苦涩。
他爱她,爱得很是艰难,他不悔爱上她,只是恨周围荆棘他无法拔净,反叫荆棘遍地,横在他们中间,让晓晓因为痛,便离得他愈来愈远。
天子落泪,无人在意,席间歌舞升平,笑声不尽,烂醉灯虹,倒辨不出谁才是真天子?
他很清醒,只是选择清醒地醉着。
崔青尘瞳中,那一袭红裳未动,便如参天大树般雷打不动,风雨不移。
再一刻钟后。
大妃很是开心,她有了一些酒意,又看皇帝醉酒伏案,竟自顾自站起身,拿起后妃名册,张扬地指着首页,奸佞笑出声:“诸位大臣都听到了吧?皇帝他说留,并未提及对此名册不满。”
大妃眼下潮红,确实醉了。
房容搀扶着她,嘴角也跟着得意抬笑。
大臣们早知女儿们位分,如今大妃发话,他们更是放下酒盅,齐齐扭过头来,仔细听着。
只见大妃将首页纸张一分为二,那一页纸竟,明晃晃地成了两页,她为自己的聪明大笑一声,嘲讽地看向苏晓:“苏晓啊苏晓,哀家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男人终究是男人,即便是我儿也逃不过美人关,扩充后宫他应了,名册他也看了,可他不知道哀家还藏了东西。”
名册大印已落,扩充后宫已成定局。
大妃摊开她藏在名册中的纸张,上面有各官女子的位分,朱砂大印透过纸张,留下浅色痕迹。
“苏晓,安东苏姓,首相侄女,继大妃娘娘位;圣上生母,晋大王大妃;王后之位空悬,以待来日择定。”
大妃嗓音空荡,一字一句念出声来,在场大臣只乖巧听着,无一应答,即便是早知大妃主意,可圣上依旧是圣上,猛虎酣睡,终有一日会醒来,他们只是臣子,言多必失。
苏晓眉峰上扬,眸中意味不明,脸上平静非常,手中竹筷却被折成两段。
房容搀着踉跄的大妃,谨慎地回头一看,便看到崔青尘目光凶悍,直直瞪着她们这边。
她心中怵然,赫然回过头焦急道:“娘娘别说了,我们回宫吧,您吃醉了酒,该歇息了。”
大妃怒瞪房容一眼,似笑非笑呵斥道:“歇息?眼下正是高兴的时候,你让哀家歇息?房容啊,哀家报了仇,报了二皇子的仇,更报了女儿的仇,哀家高兴,哀家不歇息,哀家等着看她苏晓生气又无可奈何的脸。”
说着,大妃身子沉重,一头栽倒在地,嘴角扬着笑,不顾仪态地躺在地上,似年迈的老犬般想爬起身,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房容面色惊恐望着眼前,叱道:“你干什么?”
不知何时,不动声色的苏晓,竟手提剑刃,将大妃踩在脚下。
苏晓眸光冰寒,觑着脚底的大妃,平静道:“诛奸佞。”
房容从地上爬起身,快步来到苏晓脚边,想抢夺她手中的剑。
苏晓旋身一转,右手挽出剑花,目光登时聚焦,剑刃重重刺进房容胸膛。
鲜血飞溅,房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怔怔看她,待她反应过来时,身子早已砸向青石板,手边也传来湿热黏稠的血液。
大臣命妇们呆愣一瞬,直至看到飞溅的鲜血,醉意才猛地惊醒,他们目光张皇,三步并两步地拼命往外跑。
“啊——”
一时间,席间乱作一团,妇孺们害怕的尖叫声四起,不过刹那,此处便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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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从房容胸膛拔出剑刃,眸光无神地将剑锋压在大妃脖颈,冷冷道:“你活得太久了,也该死了。”
话音未落,一串血珠飞溅到苏晓脸上,猛地砸入她的眼眶中,她漆黑的瞳,登时诡异阴森。
她的脚底仍重重踩着大妃,她要让大妃即便是死,也看不清杀她的人是谁。
大妃喉管被切,血液涌出之际,顷刻间没了声音,她在苏晓脚下挣扎一瞬,便咽了气。
天空黑云渐起,将艳阳光亮严实遮住,没有雷鸣亦不闻雨声。
道道阴风扫过苏晓红裳,飘逸轻纱将她层层包裹,像是护她乘云驾去,仙姿森气氤氲。
她髻间玉竹金钗相撞,步摇泠泠作响,便如阴间夺命摄魂的银铃般清脆。
没一会儿,鲜血浸入她的鞋底,苏晓冷眼扫过脚下那滩血,不紧不慢抽出剑刃,向身后的崔青尘看去。
清冷陌生的脸映入眼帘,崔青尘有刹那间的害怕,眼前如美玉般挚爱之人,竟有这般狠厉的一幕,他心中怅然,甚至开始怀疑,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也从未真正拥有过她半分。
苏晓冷凝的眸子微颦,将沾满鲜血的剑扔到远处,道:“崔青尘,你真的爱我吗?是这世间凉薄,你才有了许多的无可奈何,可我呢?这世间凉薄,便是我的错吗?为何你总将我放到最后一位?”
“你的心意我明白,你等我多年,为我发兵大域我都明白,可你的心未免太大了些,大得我只是你心里的一部分,我知道你待我极好,可这样的喜欢让我患得患失,让我觉得我不是你第一选择,你也不是非我不可。”
苏晓半开的眸子毫无生气,愈是靠近崔青尘便愈是清冷:“或许我自始至终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女人,我想要的深情你给不起。”
崔青尘茫然的脸上,逐渐染上愧意,夹杂着的还有几分委屈的怒气,他佯装不懂,想试图淡化自己和苏晓的冲突:“晓晓,你在说什么?我此生爱的人唯有你,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若是因方才的官女子,我即刻便将她们赶出宫去。”
红衣血色笼罩着她,她疏离的目光让崔青尘登时焦躁。
阴风阵阵席卷而来,便是连地上的血珠都吹上他的眉间。
崔青尘额间一凉,下意识抬手抚上眉宇,待右手下移,他清楚地看到手指上的血液。
这是他生母的血,崔青尘怔然,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晓晓杀了大妃,她杀了他的生母。
顷刻间,他四肢发麻,头皮紧缩,心里的道德涌上了制高点。
杀了大妃,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而这次是真的,母亲真的死了,可杀她的人,却是他最珍惜的女子。
为何不能等到他来,老天为何要玩弄他?要他最爱的女子,手上沾满生母的鲜血?
苏晓见他酒意将散,便随手拭去脸颊血珠,十分冷静道:“多说无益,此生我顾念你的好,可我不能欺骗自己也欺骗你,我不想成为万千粉黛中的其一,你的后宫也不属于我。”
说罢,她转身便走,强劲的风扫过她的衣裙,衬得她潇洒自由,瘦弱的身躯果决坚毅。
寒风萧瑟,空气中夹着阵阵浓厚的血腥,崔青尘不知所措立在原地,呛人的血腥深深钻进他的肺里,便好似要瞬间炸裂开来。
他迷茫的双眼泛了红,为何他努力了这般久,事情却总是朝着更恶劣的方向展开?他努力做好皇帝,努力治理水患,大臣不服他,天灾水患愈发严重,便是连晓晓也误会他,他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崔青尘无奈瘫坐椅凳,冷风打在他身上,他没有落泪,只是有些倦了。
***
天边黑雾压人,宫道之上众人惶恐不安,阴冷的风叫红砖高瓦更显邪气。
苏晓安然自若,唯有她独自往深宫里走,与周围逃窜的人背道而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一会儿,她便到了中宫。
赵冉脸色极差,早早地等在中宫宫门前,见苏晓来了,她犹豫半晌道:“娘娘,您…您没事吧?”
苏晓不语,赵冉的眼神告诉她,方才大妃宫的事儿,已经传出来了。
她现在没兴趣顾及他人心情,便自顾自往里走。
赵冉诺诺跟上她,仍不死心道:“娘娘您…您当真举了剑?下…下官不信娘娘会…会…”
“杀人”二字她犹豫半晌,始终说不出来。
苏晓推开正殿的门,随口道:“不必怀疑,便是如你想的那般,我杀了人。若你害怕,大可收拾东西逃走,我不会伤害你。”
赵冉目光狐疑一瞬,便看到了苏晓脸颊干涸的血迹,她心头一怵,可还是巴巴跟在苏晓身后,胆怯又固执。
她总觉着,王后娘娘是个好人,她实在想不明白,娘娘她为何杀人,杀的还是大妃娘娘,她不信。
苏晓安静地坐于绣榻上方,捧起暖手炉,目光空洞看向窗外,冷不丁问:“你为何还不走?你不害怕吗?”
赵冉谨慎又大胆地说:“不…不怕,娘娘说的肯定是假话,赵冉不信。您与圣上这般相爱,娘娘没理由杀了大妃娘娘,若你真的做了,娘娘又如何在宫中立足?这话传得实在荒谬。”
苏晓眨动黑白分明的眼,淡淡启唇:“你高看我了,事实便是如此,我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你看错人了。”
赵冉半开的唇,还没吐出话,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嗓音。
“你为什么这么做?”
赵冉回眸,孙金气哄哄立在殿门转角处,怒眼看着苏晓。
窗边少女叹出一口气:“不为什么,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孙金大步跨到苏晓身前,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既讨厌这里,为何不走?你可知杀了皇帝生母,你会如何?你不要命了?”
赵冉眸光呆滞,愣愣看着眼前二人。
苏晓冷看他一眼,无比镇定道:“我知道。”
孙金有些生气,他咬牙怒叱一声:“你知道?你讨厌这,为何不与我说?我可以带你走,走了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可你为何自作主张,你杀了她,你还这么活?你知道吗苏晓,你就是个疯子,不惜命的疯子。”
她冷笑一声,饶有兴趣般对上孙金厉色的眼:“这些又与你何干?你未免太多事了吧?我是皇帝的女人,你又是什么?自作主张?这个词应当用在你身上。”
be结局(上)(二更)
结果如何, 她自然知道。至于孙金,她的心始终没变,能走出深宫便都走吧, 最好离得她远远地, 孙金有自己的路要走, 没必要陪她葬在这座深宫里。
孙金紧紧攥着她的手,从喉间扯出这些话来:“我多事?苏晓, 你要想清楚, 眼下能救你的人, 只有我!你杀了皇帝生母,狗皇帝他能护着你吗?你清醒一点, 我留在宫里全是为了你, 我现在要你走,是为你好, 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不明白。”苏晓睥睨着他,嗓音戏谑道,“我留在这儿便是凉朝王后,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跟你走了,能有这王后头衔吗?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拿什么跟一朝天子比?”
孙金眉头紧蹙, 不可置信看着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孙金抓得她手很疼,苏晓嘴角一撇,猛地甩开孙金的手,故作傲慢道:“无论我说几遍,你都听不明白, 那我又何必跟你多费口舌?”
孙金失望地看着她的眼,愤怒道:“好, 这是你说的,最好别来求我!”
说罢,他脸色涨红,咬牙踏出正殿。
赵冉看完了他们二人的争吵,苏晓的语气与往常大不一样,她有些退缩。
苏晓看穿了她的心思,怒瞪她道:“看够了吗?看够了就滚,别逼我杀你。”
她的话夹着寒霜,刺破空气,冷冷击上赵冉的心。
赵冉眸中染上水汽,悻悻跑出正殿,怒摔红木门。
“砰咚——”
摔门声重重响起,苏晓下意识攥紧暖手炉。
她扫视无人的寝殿,忽然发现,赵冉一走,殿内竟这般冷清,便连带着光亮都随赵冉去了。
殿内光线昏暗,暗得她看自己的手都有些迷糊,星星点点的黑映入瞳孔,叫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般的孤单。
她呆坐在绣榻,回望窗外院落,伺候的人都跑了,树叶凋零,寒风清扫枯枝落叶,阵阵阴风孤寂又寒冷,窗外无人的景色比殿内更加骇人。
苏晓身子阵阵发寒,炭盆熄灭,她的身子还是这般弱,半分也不见好。
解了子柃香的毒,倒叫她一时间分不清是好是坏,身中剧毒时,她能倒头便睡,可眼下,她只能呆呆看着落叶,忍受身上刺骨的寒气,静坐于天明。
阴测的风声愈吹愈响,发出道道撕裂般的哀嚎声,苏晓看着渐黑的天,一夜未眠。
***
翌日一早,苏晓颤抖着身子推开正殿的门,她想了一夜,最终还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可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她想见的人。
即便是赐死圣旨,亦或是鸩酒烈毒,对她而言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再见那人一面。
苏晓踏入中宫宫门,想到此处,她不禁发笑,什么时候她也成了恋爱脑,即便是死,也还想见人家最后一面。
罢了,这样也好,杀了大妃,从今往后便再没人碍他眼了,就算她死了,也算是为崔青尘做了件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拿着王后凤印,一步步走在青石板上,垂头望着脚下的石子,听着耳边响起的沙沙声。
她想,眼下她的恶名传扬出去,应该没人敢阻止她吧?
跨过道道宫门高槛,苏晓顺利出了王宫。
值守宫门的侍卫无人敢拦她,他们并未收到圣上旨意,又闻苏晓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便不敢轻而易举抓人。
她出了王宫,用价值连城的首饰跟人换了一辆马车。
苏晓驾着马车,一路往竹屋去。
临走前,她还有一个人也要见,小莲她还没打过招呼。
半个时辰后,苏晓的马车来到竹屋山下。
途中,她下了马车,买了好酒想和小莲好好喝上一喝。
她提着酒坛,爬上山间小路,来到小莲墓前。
苏晓笑看着眼前的土堆,道:“对不住,这么久了都没来看你,不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孤不孤单?”
她放下美酒,盯着土堆旁的杂草道:“我没你细心,这里长草了我都不知道,实在该罚。”
说着,她便挽起衣袖,徒手拔起土堆旁的杂草。
一刻钟后,她大汗淋漓,喘着粗气道:“这下顺眼多了。”
杂草被她拔完,她也累得脸通红,一屁股坐在土堆前,将美酒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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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啊,下辈子换我给你当丫鬟好不好?”苏晓柳眉一挑,俏皮道,“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有家,在一个充满科技的地方,那里比这好太多了,若我能有机会回去,你得投胎到我身边,再来找我,跟我做一辈子姐妹,我一定事事都让着你。”
苏晓眸光忽然黯淡,笑完之后又失意道:“不知道你投胎了没有,黄泉路上走得顺不顺利?若你还活着,该有多好?若你活着,这凉朝便多了一个女老板,她叫小莲。”
“钱我都准备好了,你怎么就走了呢?”苏晓声音越来越弱,像是哭腔却又不是。
她眉宇带笑,将美酒洒进泥土里,接着大口大口地喝酒。
直到入夜,她才扔去酒坛,将髻间的玉竹节取下,埋进小莲的墓,道:“小莲,这是你的嫁妆,我留了很久。玉竹节便当作是你和我的信物,下辈子你拿着它一定得来找我,知道吗?”
片刻后,苏晓余光中看到四周的黑,她抬眼看向黑色的天空,清醒地站起身道:“小莲,我该走了,你记得来找我。”
古代的酒,对她而言,根本不是酒,酒不醉人,她也没办法。
苏晓莞尔一笑,踏着轻快的步伐下了山。
这一次,她该做回自己了,苏晓心想。
她眸光坚定,扬鞭驾马离去。
待回到王宫时,宫门侍卫依旧未曾拦她,而是装作没看到她,悄悄放她进去。
崔青尘还没下旨杀她?那他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这般不忍心,又如何做得了治理天下的明君?天子该当有威仪,若震慑不住人,提不了杀人的剑,便无法做一个贤明君王。
她该帮帮他,苏晓径直往宣德殿方向去。
踏入宣德殿,宫人们看她都是惊恐模样,谁人都不敢惹她,更不敢进去向崔青尘通禀。
她立在大殿外,听得里边人声嘈杂。
苏晓附耳过去,细细听来,竟是女人声。
“主上,你确定奴家可做王后吗?那王后娘娘她……”
“是啊圣上,那女人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大妃娘娘,婵嫔她真能做得了王后吗?”
“主上,那女人疯了,您为何不下旨杀了她?留她在王宫里简直就是一祸害,主上生母都死在她手上,难免众姐妹们不会如大妃娘娘一般……”
后宫嫔妃们七嘴八舌,个个都在数落苏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青尘嗓音一冷:“住嘴,朕如何安排她是朕的事儿,你们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婵嫔,朕要你做王后,你便做得了王后,圣旨已下,名册已定,既改不了,你又何须担心?”
崔青尘顿了顿道:“还有你们,若再敢污蔑苏王后半句,朕定不轻饶,你们仰仗父母恩德进了宫,可入了宫,便由不得自己,若你们有人想走,朕给你们机会,现在便走,若不愿走,便老实待在后宫里,别出来生事儿。”
苏晓呼出一口气,劝自己冷静地听。
她不明白崔青尘要做什么,可听他的意思便是,这些女人都要留在宫里,而她自己始终是个没名没分的人。
“可是主上,苏王后蛇蝎心肠,凉朝上下人人都想她死,即便您能护她一时,也护不住一世。”
“婵嫔说得没错,朝堂之上定有人以此逼迫圣上做决定,那个女人手段歹毒,主上留不得,即便是主上要赶我们出宫,我们也要说。”
“对,苏王后留不得,她该死,若她不死,我们在这宫里,定然睡不好觉,整日人心惶惶,不单是姐妹们,便是宫里伺候的人,恐怕见到她都得躲得远远地。”
“够了,若再多讲半句,朕一定将你们舌头割断。”崔青尘嗓音发怒,大喝道,“给朕滚出宣德殿,若往后再让朕瞧见你们的脸,朕定会废了你们的位分。”
此话一出,宣德殿内没了声音。
苏晓听得差不多,也转身出了宣德殿。
眼下,她真成了麻烦,既如此,那便算了。
见一面,说两句话又有何意义?她最终不是可以接纳,自己丈夫三妻四妾的女人。
她扬起步子,静静回到中宫。
中宫殿内,还是一样的冷,没有光亮,没有暖意。
见此,苏晓一鼓作气,干脆点燃烛火,自己去耳房中拾取红罗炭,为自己的寝殿添上暖意。
一切弄完,她又去偏殿中,为自己做了一顿饭。
待饭菜吃完,苏晓推开窗户,想让寝殿中多些光亮。
她坐于窗棂下,为自己画上绮丽的妆容,只差描眉时,耳边便响起了木门开合声。
“嘎吱——”
红木门方向,传来脚步声。
苏晓忽地转过头,期待的眼神望着转角处。
她想,她等的人来了。
来人一袭红衣龙袍,脸上憔悴不已,他瞳中满是倦意,缓缓靠近苏晓。
苏晓的心狂跳不止,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平静地说:“你还是来了。”
崔青尘“嗯”了一声,来到桌前就座,望着苏晓的背影,以及铜镜中苏晓的脸道,“晓晓,那日是我没做好,我早该想到你会恼我,可我却明知故犯,我们好像从未坐下来安静地说过话,也从没商量过什么。”
说着,崔青尘垂下了头,嗓音沙哑道:“我该事先问问你,可我没有,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给你添了麻烦,杀大妃我也该事先与你商量,可我没有,我也该跟你道一声歉。”苏晓拾起螺子黛,从铜镜中觑着崔青尘的脸。
他的样子有些憔悴,苏晓心头染上愧疚,是她让他这般烦心的,她对不住他。
崔青尘淡淡启唇:“晓晓,再等我一等,后宫嫔妃我暂时没办法赶出宫去,你再等我些时日,待我手握大权,我一定将她们赶出去。”
苏晓朱唇似张欲合,终是没开口。
崔青尘手背青筋暴起,头垂得很是低:“王后之位,只能先给他人,晓晓我知道你不愿做妾,你先等我一等,嫔妃的位分终究是妾,即便给你也是侮辱了你,晓晓原谅我,我答应你,总有一天你一定是我的王后,我的妻子。”
苏晓描眉的手顿了顿,眸光失落一瞬,又扬起笑意道:“好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答应便是。”
她眼含泪花,可崔青尘却看不到。
他登时大喜,面上愁容尽数散去,道:“多谢晓晓,多谢你愿意相信我。”
苏晓极力压制自己的哭腔道:“这有什么,你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
崔青尘猛地站起身,似落了一块大石般兴奋来到她身前:“晓晓,我替你描眉吧,正好今夜我也与你多说些话。”
见他来了,苏晓晶莹的瞳闪避他,莺声道:“好。”
待她垂首缓和片刻,才仰起头来看他。
崔青尘眼眸浑浊,看她的眼中仍满是深情,可苏晓总觉得他变了。
该说是,他们都变了。
二人气息相融,苏晓留意到,崔青尘唇边不知何时已长出了细碎的胡茬。
他的脸不再像个教书先生,反倒像一位即将成年的狮王。
她想,帝王家的人真的有心吗?
崔青尘捧着她的小脸,触感便像是云朵一般软,他此刻心里无比开心。
晓晓黑白分明的眼,看得他心乱如麻,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他很庆幸,庆幸自己能遇上她,能“娶”到她,虽然他们之间没有名分。
他们的脸几乎相贴,崔青尘盯着她的朱唇,不经意地垂下后颈,想压住她的唇峰。
苏晓望着他停止描眉的手,平静道:“青尘,下辈子只娶我一个可好?”
崔青尘意识回笼,半眯的双眼茫然睁开,不知所云道:“晓晓,你方才说什么?”
苏晓摇摇头,她嫣然一笑,手上动作极快地拔下髻上的钗,朝着自己的脖颈处用力一划。
“噗呲——”
鲜血飞溅,成串的血珠飞到她眼前,她唇角勾笑,望着崔青尘登时煞白的脸。
她想,鲜血涌出的声音,竟比雨声还要细,人的外皮也如蝉翼一般薄,如撕纸一般脆。
她精致的脸映在他瞳中,崔青尘目光呆滞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下一瞬,他察觉到脸上湿热的血液,看到苏晓划破流着鲜血的脖颈,他眼睛顷刻间酸涩刺痛,忍不住大哭出声。
他声线颤抖,不愿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苏晓就在他怀里,他慌张地伸出右手,抚到苏晓白皙的脖颈上方。
“晓晓,你干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苏晓半开的眸子,依旧只对他笑。
她的眼皮渐渐沉重,看他也越来越模糊。
崔青尘眶中遍布红血丝,恸哭地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他用力压着苏晓脖颈的伤口,眼中水汽将视线遮挡,滴滴泪珠砸到苏晓脸上。
崔青尘哽咽将头埋进她胸膛,嗓音呢喃发抖道:“为什么晓晓?我哪做的不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晓晓活下来,活下来,我带你找医女,活下来!”
说着,他想抱起她朝殿外去,他用力抬她,却发现怎么也抬不起来。
崔青尘泪流满面,四肢更是颤抖发软,他抱起他,却因心里的恐惧占据大脑,只是抱起一会儿,又踉跄地跌倒在地。
反复数次,崔青尘哽咽的哭腔叫他头晕目眩,苏晓鲜血沾满了他全身,他恸哭发软的身子根本抱不起来她。
他后悔了,也终是对怀里的人放了手,崔青尘似笑非笑揽她入怀,自言自语,疯疯癫癫道:“晓晓,等我一等,等我随你去,一定得等我。”
be结局(下)
那一瞬, 他心中堆叠的高墙赫然塌了,便是连周围的色彩都渐成灰暗。
这一夜,崔青尘时而放松大笑, 好似心头大石沉进海里;时而精神紧绷, 抱起苏晓欲往外走, 来到殿门前,却又蜷缩在角落里。
他双眼猩红, 泪水潺潺, 仿佛马上便会泣出血泪来。
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苏晓身子发凉,再也没了温存。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是她留给崔青尘最后的东西。
他眷恋地抱住她, 即使脚下是一摊黏稠的血液,他也不想放开她, 更不愿放开她。
红衣龙袍与红纱裙裳相撞,恰似烈火焚烧过后盛开的彼岸花,他轻轻捧着花蕊, 在苏晓额间落下一吻。
青年眼角滑下晶莹的泪,笑看着她, 而后捡起带血的金钗。
他笑着说:“晓晓, 我这便随你来。”
金钗上的血液干涸,他将刃面随手一擦,好叫其更加锋利些。
只这一擦,他手中的钗便蓦然从中间断开,各自砸向地面。
他苦笑一声, 又不自觉椎心饮泣,他模糊的泪眼看向苏晓, 眸光中只余下百花凋零般的破碎。
这样一支钗,夺去了他心爱之人的性命,轮到他时,却成了绮丽的废物?
他忽然想到什么,眶中打转的泪顷刻间浸湿眼睫,簌簌往下落:“晓晓,便是连死你都想躲着我?我便这般令你生厌吗?”
他埋头恸哭,低噎后道:“晓晓,若你想让我活在人间受折磨,那我便受着,直至你消气再去下头寻你可好?不过,你得答应我,要等着我,等着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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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脸上扬起幸福地笑,将怀中蜡黄、面无血色的人紧紧抱住。
待到翌日,阳光刺过窗纸,道道光束笼罩着二人。
星星点点的光落在一缕白丝上,光线掀起暖意,肆意挥洒到崔青尘身上。
地面血液几近干涸,苏晓的脸已经没了人样,只留下道不明的黄。
崔青尘半开的眸子覆上寒霜,从余光里注意到自己凌乱的发丝。
他微微抬眼,扫视过后,满不在意地将下颌靠在苏晓额间。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们四处寻找崔青尘时,无意间便想到了这,想到了这个妖后的宫殿。
宫人谁都不敢进来,一群人只在宫门外晃荡,便是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抬高半分。
围着宫殿的人多了,消息自然也就传了出去。
猜忌的人虽多,可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偏是孙金从人群后方窜出,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宫殿大门。
他立于石阶之上,转过身对众人愠怒道:“猜猜猜,就知道猜!你们人人骂这宫里的主子是妖后,我想你们是不怕死在她剑下吧?再者说,就算主上歇在了大妃宫里,那又如何?你们可别忘了,大妃曾是主上的王后,晋大妃位本就不合理。”
一纸名册,让苏晓失了王后之位,才僭越成了王宫里的大妃娘娘;大妃之位按理说,本该是圣上的母亲才对。
宫人们议论纷纷,本以为有人带头踹门,他们也正好请主上回宫,可谁知来的人是尊瘟神。
“是他吧?”
“没错,就是他。”
“中宫里住的人是妖后,这个人我看我们还是离远些的好,别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宫人们悄声非议,被孙金听了个干净,他指着碎嘴的几名宫女,叱道:“说什么呢?有本事放声出来,别躲在背后嚼人舌根。”
方才议论的宫女们哑下声来,倒是人群中多了别的声音。
“怎么的?晋大妃位不合理,难不成还让她做王后?”
“依我看,这妖后便该除了,她公然杀了大王大妃,早该死了,圣上留她性命,便是给宫里埋了祸根。”
“你从前伺候妖后,现在又帮她说话,你安的什么心思?一个太监,还能溅起什么水花?我劝你别做梦了,这样歹毒的女人,岂是你能驯服的?”
孙金气不打一处来,他想骂回去,可石阶下的人忽然士气大振,数十张嘴同时骂他,他寡不敌众根本没法还口。
“若你想在宫里安安生生地活,那便进去把圣上请出来,若你不想……”
“不想也得请,你现在这样没资格跟我们谈条件,我们打死你,圣上也不会怪罪。”
“对,请圣上出来,若你还有良知,便别助纣为虐,早早地远离妖后,王宫里还能容得下你。”
一张张狰狞的脸向他逐渐靠近,孙金被他们嫉恶如仇的样子吓到,连连后退几步。
人群中有人意识到他们上了中宫的石阶,立马高呼道:“大家别往里走了,再多走几步便到了妖后的地盘,我们不能脏了自己的脚。”
“对,该让这个太监去请圣上。”
“对,请圣上,请圣上。”
“请圣上…”
登时,压人的气焰散去,孙金立马挺起腰板,知道他们不敢进来,所以傲慢挑衅道:“求我啊,只要你们肯求,我便即刻去请圣上出来,你们若不愿求,那么便自己想办法好了。”
他双手抻在脑袋后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宫人们见到孙金贱嗖嗖的模样,脸色都是清一色的紫,是气的。
所有人在宫门处耗着,包括孙金。
宫人们不肯求他,可也有别的法子治他,譬如说——嚼舌根。
“你们说圣上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妖后杀了圣上生母,他到底是怎么沉住气的?”
“兴许,圣上贪念美色也说不定,又或者这妖后有什么过人的手段,能让男人欲罢不能,你们看那太监不就是吗?他都成太监了,还惦记妖后呢。”
“祸从口出,你们就不怕,这些话被人传到圣上耳朵里?”
这一耗,便过了正午,宫人们齐齐瘫坐在地,猜测起崔青尘的心思。
他们说话声音极弱,只有他们和倚靠宫门的孙金能听到。听到“祸从口出”几个字,他们才反应过来,外边的人也得多加堤防。
“多谢姑姑提醒,再不说了,还是说回妖后吧。这妖后会不会当真是妖,用什么狐媚手段勾引了圣上?”
“诶,这可说不准,要不然杀母之仇,怎么可能说罢就罢了,圣上定是被这妖后迷住了,我们得救圣上。”
“对,一切都是妖后造的孽,圣上是被狐妖迷惑了心智,我们不能看着凉朝天子,丧在一个狐妖手上。”
孙金恶狠狠瞪着言语之人,他咬牙攥拳,想把他们的嘴都打烂,但只是想想。
听完了这么多难听的话,孙金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宫门被围,苏晓不可能不知道,即便宫人们谈话的声音不大,但声音若要传到正殿是足够了的,除非?她不在中宫。
想到这,孙金的心猛地一抽,他想,莫非苏晓自己逃出了宫?那日跟她争吵完不久,孙金才后知后觉想明白,苏晓说的话与她所做的事背道而驰,全是假话。
孙金虽明白,可他好面子不愿主动找苏晓,所以便一直躲在“废墟”中,若非谣言传来他耳朵里,他现在还在赌气呢。
莫非是苏晓以为他出宫了,所以没找他,还自己想了办法逃离了王宫?孙金心想。
他忽地站起身,大步朝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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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宫人,见他往里走,纷纷站起身来,眸光期待地目送他的背影。
孙金顾不得身后的人,他脑子里不停打断,闪过苏晓去向的无数种可能。
若苏晓自己逃了出去,那也是一件好事儿,虽然他找她可能会麻烦些,但好在她为自己想了后路。
孙金皱起的眉倏然舒展,也是,若不是苏晓逃了,皇帝怎么可能不杀她?那可是皇帝生母,无论亲疏血缘总是抹不掉的,况且皇帝还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苏晓若一直留在后宫,绝无生还可能。
他紧张地推开正殿的门,阖上眼猥琐地往里走,他不敢看,他想走过拐角处,再确认自己想的对不对。
没走多远,孙金腿脚便遇到了障碍物,他还没来得及睁眼看,便听到身下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晓晓她便是这样放纵你的吗?”崔青尘没抬眼,他的眸光依旧空洞无神。
闻言,孙金身子一缩,猛地睁开眼,便看到了崔青尘的白发……
白发!满头的白发!他…他这是怎么了?
震惊片刻,孙金的视线也注意到了,皇帝怀里的人,那人面色如浆纸,眉眼被崔青尘的手臂遮盖住。
孙金怔怔看他,迟疑片刻,声线颤抖问:“你…你怀里的人是谁?”
他的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遍地干涸的血迹,呛人的血腥气,以及皇帝怀中的少女。
可他不敢相信,他想亲口听皇帝说,那人不是她。
崔青尘微眨疲倦的眼,不理会孙金的话:“回答朕,晓晓的寝宫是你随意能进的吗?”
听完他的话,孙金全身血液几近凝固,双腿不自觉发软,他的心脏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疼。
他瞳孔泛红,声音打颤,仍不愿死心:“你怀里的人到底是谁?”
这句话,孙金几乎大吼出声。
崔青尘抱住苏晓的手臂紧了几分,平静道:“你既已知晓,为何还问?”
孙金瞳孔放大,下意识便冲上前去抓起崔青尘衣襟,歇斯底里道:“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把你的脏手拿开!”崔青尘并未正眼看他,嗓音甚为平淡,“她的死与你无关,晓晓她是我的妻子。”
孙金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他眸光狠厉,冲着崔青尘的脸重重打过一拳。
崔青尘吃痛,可他不放手,反而将苏晓抱得更加紧。
见此,孙金抄起一旁的椅凳,径直往崔青尘头上砸去。
崔青尘脸上血液滑落,血珠滴进锁骨,又砸到苏晓额间。
他头顶传来刺痛,可还是强忍着,他的目光片刻未曾离开过苏晓的脸。
孙金还想再取尖锐之物,用在崔青尘身边时,便看到了掉落在地的两截金钗。
他心头一怵,弯下腰将断成两截的金钗捡起。
金钗上的血迹,让他明白,不是皇帝杀了苏晓,是苏晓自行了却了残生。
他悄然落泪,嗓音平和问:“她临走前,可有留在什么话?”
崔青尘嘴角扬起笑,眸光中泛起道不清的涟漪:“她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妻子。”
孙金深沉吸了气,极力克制心里的恨:“我再问你一遍,她走前说了什么?”
崔青尘忽然大笑一声,嗓音润玉道:“她是朕的妻子,她临走前留的话自然都是关于朕,毕竟,下辈子我们还是要做夫妻的。”
说罢,孙金脸色青紫,额间青筋暴起,全身涌出使不完的劲,他小心将金钗揣进怀里,倏地上前抓起崔青尘的手臂,右手的拳“哐哐”挥过,一拳接一拳,他真想就这样把狗皇帝打死。
孙金怒发冲冠,目光紧擢住崔青尘拥住苏晓的双臂:“你不配做她的夫君,更不配拥抱她。她已经死了,你为何还放不下执念?你便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愿叫她入土为安吗?”
他看不到苏晓的脸,可崔青尘衣袖下蜡黄的肌肤,他却尽收眼底。
孙金的重拳尽数落在他臂膀之上,崔青尘脸上冷汗直冒,半分不曾还手,他想这本便是他应该受的。
孙金似疯魔一般,在拳中铆足力气,势有要将崔青尘双手砸断的气焰。
一刻钟后,崔青尘衣袖带血,血液沿着袖角滴滴落到苏晓身上。他浸满鲜血的红衣下,是灼痛刺骨的伤痕,他的手早已没了知觉,连开始的麻木都消失殆尽。
他想,这般也好,手断了,便能紧紧抱住她了。
孙金打累了,他红肿的指节沾上崔青尘的血,眸中满是疑惑不解:“你到底要如何?你怎的不还手?苏晓她死了,你明白吗?你放开她,困得了她的尸身还有什么用?若你不让死者入土为安,她在黄泉路上如何寻得到好归处?”
他的话,好似尖刺一般扎进崔青尘的心里,他眼睫微颦,有了几分动摇。
孙金半蹲下来,在崔青尘身侧静静看死去的人:“让我跟她道声别,行吗?”
他没抬眼看白发青年,而是嗓音温柔地问。
崔青尘手指一颤,思忖片刻,还是将怀里的人放了开来。
他脑海中晃过一句话,晓晓说,孙金是她的朋友。既是朋友,他也该将此人以朋友之礼待之。
红袖摊开,少女惨白的脸显露在孙金眼前,她的脸毫无气色,便像个瓷娃娃一般安静地睡着,不为世事烦忧。
充满戾气的眼,在看到她那一瞬,便顷刻间温和下来:“你怎么不逃呢?这个狗皇帝便这般值得你丢掉性命吗?你怎的如此蠢笨?”
崔青尘眼帘微抬,默默注视着孙金的一举一动。
孙金说:“这既是你的选择,那我明白了,即便你蠢那也无妨,我得送你最后一程。”
说罢,他转过身,偷偷擦拭眼下的泪,清了清嗓道:“别忘了你是皇帝,整个王宫都需要你,若你想清楚了,愿意让晓晓安心上路,我便去通知外边的人准备。”
崔青尘修长的手指抚过苏晓脸颊,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多看看她。
“嗯”。
孙金眼白一翻,十足的看不惯崔青尘的做派。
“好,我这便通知他们准备棺椁,你得快些出来见人。”
他对崔青尘没有半点好脸色,说话自然也呛了些,完全将自己太监的身份抛之脑后。
他只知道这世上没了让他思念的人,他也该走了,只要出了宫便是天涯海角,待这狗皇帝找到他时,他恐怕已半截入土了,所以他没必要对崔青尘客气。
崔青尘没说话,只是轻柔地整理着苏晓的乌发。
见他如此,孙金嘴角一撇,咬牙踏出了正殿。
*
中宫宫门外,有人看到孙金的身影,立马欣喜站起身来。
“出来了,出来了,大家伙快起来!”
“他怎么一个人?难道圣上不在里边吗?”
“妖后狐媚,肯定耍手段,不让圣上出来呢,这王宫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数这最可疑。”
孙金脸色阴沉,不紧不慢道:“圣上让我告诉你们,去准备棺椁和纸火,中宫的娘娘薨了。”
说罢,他直勾勾盯着石阶下的人,他要记住每一个恶人的嘴脸。
宫人们听到这话,先是一愣,后揶揄偷笑。
“当真薨了?”
“狐妖也会死?”
“往后这宫里便没了一个悍妇,圣上英明。”
孙金垂下头颅,穿过人群往“废墟”方向去,这些人他都记下了,他一定会让他们尝到应有的报应。
宫人们见他没了用处,自然不管他去了哪,只高高兴兴去准备主上需要的东西。
一炷香后,宫人们备好棺椁,以及给死者换洗的衣袍,便回到了中宫宫门前。
最先到此的宫女走上石阶时,忽然一阵阴风扫过她的身子,她下意识扭头往外看,打起了退堂鼓。
方才人人都不敢进去,虽说圣上有了吩咐,可这个地方实在阴森,她不敢进去。
宫女立在原地等了半晌,迟迟不见有人来。她壮起胆子,心下一横,阖上眼冲了进去。
越往里走,她便越觉阴森。
宫女吓得一噤,赶忙抬眼扫视周围,中宫的院子果然大,她心想,这辈子她在王宫里还没见过这般大的宫殿。
院落中花枝摆设虽然素雅,可看得出来这是下了功夫了,若这些花草没人打理,是做不到这般雅致的。
尤其是入门时的八字影壁,影壁之上刻有麒麟兽,这麒麟是只小兽,巧夺天工暂且不论,最引人注目的是小兽下方的双翅,双翅栩栩如生,可没有身体,单是这双翅雕刻的位置便占了三分之二,足比麒麟小兽大一倍。
她想,若这座宫殿的主人是她该有多好?
宫女嘴角勾笑,顿时想到什么,晃了晃脑袋,心道:算了吧,这个地方阴气很重,她还是不要住了。只要把主子们吩咐的差事办好,再比他人勤快些,到了出宫的年纪,她也能在宫外置办一座自己的宅院,定不比中宫的差。
宫女信心满满,睁着懵懂的大眼,快步往正殿方向去。
她敲响红木门,冲里边喊话:“主上,奴婢们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等了一会儿,里边的人才答:“知道了,进来。”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似往常一般规矩恭敬地踏入殿中。
她虽是宣德殿伺候的,可从未走到圣上跟前过,尤其是这位圣上不喜宫女近旁伺候。
她有些紧张,所以垂下眼帘,尽可能不与主子对视:“圣上,这是奴婢准备的换洗衣裙,奴婢下去打水,请圣上去侧殿中静坐。”
崔青尘仍抱着苏晓坐于地面,他淡淡启唇:“东西放下便出去吧,换洗之事便交由朕。”
换洗?圣上?一朝天子?
她以为她听错了,震惊之余忽而仰起头来。
眼前的一幕叫她不敢相信,当朝天子竟在一摊血水里抱着一个死人?!!
意识到自己神态不对,她立马收回眼,谨慎地问:“圣上,这件事儿还是交给奴婢做吧,您贵为天子…”
宫女的话没说完,崔青尘便冷眼打断她:“你一个奴婢,什么时候也能管朕的事儿了?做好你该做的,不该你说的话便闭上嘴。”
他嗓音低沉,却带着慑人的压迫,一沉再沉,听到人头骨发麻,汗毛竖立。
宫女慌乱地行了礼,怯怯道了声“是”,便打开了正殿的门。
她忙跑出殿,缓和半晌才擦去额间的冷汗,方去打了换洗的水。
这次,她进殿后,只把东西放下便逃走了,连行礼都忘了。
她张皇地跑到中宫宫门外,刚想庆幸远离了这,便有一群人冲上前来围住她。
“怎么样?圣上在不在这?”
“那妖后当真死了吗?”
“你怎么这副模样?难不成是碰上妖后的鬼魂了?”
众人七嘴八舌,吵得她头疼欲裂。
“你们这么好奇,干嘛不自己进去看?”
宫人们面面相觑,顿时哄笑一片。
“这…你不是去了吗?我们都等你出来说说呢。”
“大家早都到了,只是躲了起来,想看看有没有人敢进去。”
“对对对,正好呀,就等到了你,姑姑快说说,圣上到底在不在里边?”
宫女气得眉毛竖立,双手掐住腰肢道:“你们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们。”
宫人们脸色一变,呵斥道:“嘿,怎么说话呢?这里多少人都是你的前辈,以后还想不想在宣德殿伺候了?”
“这小妮子,说话跟那个姓孙的太监一模一样,难不成你们是一伙的?”
宫女胆子小,只是被这么一吓,便立马敛回气焰,诺诺道:“不是不是,我们不是一伙的,我跟他不一样,我还得留在宣德殿呢,我只是跟你们开个玩笑,大家别当真,圣上在里面,真的,各位可以放心进去,那太监没骗人。”
她说得没错,她确实怕在王宫里得罪人,况且她并不似孙金那般有靠山,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宫女,方才生气也只是因为这些人耍她。
以方才的情形来看,圣上定当在气头上,她姑且把这些戏耍她的人引进去,也算报了嘲笑她的仇。
宫人们洋洋得意,绕过她轻飘飘留下几句话,便跨过了中宫的宫门。
“切,算你有见识,我们就不跟你计较了。”
“大家伙进去吧,迎圣上回宫。”
宫女没有逃之夭夭,而是等在原地,等着看这些人出糗,若有人想找她麻烦,她大可说她并未见到圣上真容,只是在殿外听到了圣上的声音。
***
众人依次来到院中,面对偌大的院落,呢喃道:“早便听说中宫辉煌大气,今日一见当真是开了眼了,竟比圣上的宣德殿还要宽敞。”
“中殿是重新修葺的,这应当算是王宫里最大的地方了吧?”
“莫非,圣上当真心属一人,便是中宫娘娘?”
亲眼看到梁柱镶嵌的金雕,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简直奢靡无比,只怕当朝所有的金子,都镶嵌在了中宫宫殿。
一语惊醒梦中人,人人面色惊恐,有的人双腿已经开始发抖,连说话都不利索。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圣上是不是在殿内看着我们呢?那我们方才说的那些话,岂不是……”
“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有太监吓得尿了裤子,连滚带爬跑出了中宫,剩下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他们衣襟被冷汗浸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众人来到红木门前,紧张兮兮地趴在门缝处偷听。
附耳片刻,什么也没听到。
宫人们只好作罢,瞪大眼睛推开了红木门。
“嘎吱——”
慌了神的太监,见殿门开了,立马闯了进去,想试图拯救方才他人推门的无礼之举。
这般做,只是因他怕一人连累所有人。
“圣上,东西备好了,棺椁已在宫殿外,要不要奴才们抬进来?”太监两腿发软,一个劲打颤。
崔青尘披散着白发,将苏晓抱于妆匣前,正为她梳妆打扮,见有人扰了他们清静,迅速将手中的玉梳砸向太监。
“滚出去!”
太监脸色苍白,似哭喊道:“是…是…奴才这便退下。”
殿外的人听到圣上发怒,登时跪倒一片,脖颈汗渍簌簌往下流。
太监退出正殿时,余光不经意扫到崔青尘的白丝,又看到其在为苏晓束发。
他忙小跑着出了正殿,加入到俯首跪地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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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的脸铁青,打颤的身子在人群当中很是显眼。
有人小声问他:“你怎么了?”
忽然响起了声音,让太监浑身发寒,他惊悸的脸机械般扭过头,便如死尸一样恐怖。
其余宫人见了,纷纷垂下头,心脏“怦怦”跳,眼球都带着慌张,好似下一刻便要炸裂开来。
太监已然吓傻了,有人不觉害怕,便一直悄声追问他,在殿中见到了何事?
那人多问一遍,便像是多一道催命符,不单是太监一个人的,是他们所有人的。
他伏地而跪,一句话说不出来,衣裳也被汗渍打湿,瞳中充斥着骇人的红血丝。
崔青尘看红木门大开,他得为晓晓沐浴,故朝外喊了一声:“把门关上,若有人进来,朕绝不轻饶!”
殿外的人慌忙起身,将正殿的门阖上。
崔青尘眼底泛起浪花,看她的眼神猛烈又深情。
他将她沾满血迹的衣裙褪去,露出的是发黄硬实的肌肤,少女的光泽不再,只剩下冰寒的凉。
崔青尘面上异常平静,他轻轻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打横抱起,送至浴桶之中。
热气腾腾的水浇在她身上,她都没有半点反应,崔青尘浅色的瞳中染上泪光,静静为她擦洗身子。
这一刻,他有些自私,他想用热水浇热她的体温,想她有了温度便会活过来,这个想法很蠢,他知道。
然而,待他为苏晓换上干净衣裙时,竟看到了她身上紫色的瘀青,他换衣服的手顿了顿,佯装没看到,快速为她换好衣裙,抱着她来到妆匣前。
苏晓身着一袭妃色襦裙,与她冰冷明艳的外表相配,竟有一丝活泼、开朗、俏皮的模样,只可惜她本便凄美的脸,现下让人看了更显心疼。
崔青尘眼眸又耷下几分,装成镇定的样,拾取妆匣上的胭脂,细细为她化上精致的妆面。
他薄尘轻启:“美人面,醉人肠;沐春风,肖想念;若天涯,定循风;若相逢,遇知负;”
“吾之罪,诛断骨,悴人老,待与卿相见,初晓欲来,且待我两袖清清,无思无暇逐你而去。”
他想说的话,已没了人听。
崔青尘拾起银枝花簇,将杏硕花朵簪在苏晓耳后,他想,晓晓原本便该是这副仙气飘然,不食人间烟火气的模样。
是他没能将最好的都给她,是他蠢笨不堪,是他无能!
玫色口脂轻轻上点,他与她最后的缘分便到这了。
崔青尘抱她入怀,缓缓踏出正殿红门,道:“送苏王后迁于显陵。”
此话一出,宫人们脸色渐灰,默默站起身跟在崔青尘身后。
“王后”二字,叫他们先前说的话如斯荒诞。
显陵,王后,以及一夜白了头,这些都足以证明,他们在和当今圣上作对。
*
妖后下葬,皇帝逾越规矩,亲自送其入墓,特赐谥号——显安王后。
本该祭天,看黄道吉日,择日下葬,每一样皇帝都未曾照做。
去显陵的路上,人人见到天子白了头,谁都想多看两眼,但谁都不敢,现今的圣上已有了天子该有的锐气,叫人看了便想敬而远之。
他送她入墓,为她棺椁撒入金银,呆呆看了她一个时辰,便无声无息地回了王宫,在跟去显陵的宫人没留意的情况下。
宫人们得知圣上回宫的消息,还想尽快往宫里赶时,便遇到了一群黑袍侍卫,他们手中挟刀,怀里藏着暗器,显陵厚重的门被人在外面紧紧阖上,他们没有退路,只能殉葬显陵。
他们的血染红了显陵的石墙,崔青尘怕苏晓嫌“安身之地”污秽,故让黑袍暗卫屠杀完,将显陵上下全冲洗了一遍,还让修行最高的和尚,前去显陵诵经超度七七四十九天。
自此之后,凉朝上下便再无人敢提及苏王后半个字,便是苏王后身前所爱之物都不敢沾染。
苏王后下葬后五日,赵冉曾去宣德殿诊脉,只因身上染了酒气,便被崔青尘赶出了宫,还要她一辈子禁止出入赵氏府邸,终生不准行医救人。
人人都说,这是苏王后曾经因赵医女和圣上起过争执,所以圣上看到赵医女时,便会想到故去的苏王后。
事实的确如此,但不尽然,崔青尘眸色阴冷,坐于中宫正殿绣榻下,执笔给苏晓写着书信。
他信中写——
“人人皆说我睹物思人,可我就是故意的,我让赵冉一辈子困于赵氏门第,只是想报复,只是在想,她日日跟在你身前,为何你去的那日,她却不见人影?我恨,我知道我不该将怨恨牵扯到他人身上,可我不甘心。 ”
“那五日里,我让人打听赵冉去向,得知她告假出宫了,我本想原谅她,可第五日,来给我请脉的人竟然是她!我问她,她为何离宫五日之久,莫不是与你闹了情绪?但她告诉我,她只是想躲你躲得远远地,她说她原以为你是个好人。”
“她不知你竟然杀了人,杀的人还是自己的婆母,她告诉我,那一日她对你失望透顶,甚至害怕你害怕得睡不着觉,她说她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她接受不了你随随便便杀人,更接受不了她救过你性命的事实。”
“尤其是那日你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毛,更叫她心底涌出十万分的厌恶,她信誓旦旦告诉我,她不怕我杀她,因为她知道我是个好皇帝,她还说她家世清白,又行医救人,为人良善,不吐不快。”
“所以,我赶她出宫,卸去她一身医袍,叫她此生都无法行医治病。晓晓,即使这件事我做错了,我也不后悔,我就是要污蔑你的人全都死!都死!都死干净!”
白发青年眸光狠厉阴鸷,执笔时眶中聚满戾气,眼尾上扬尽显蛮横。
*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便是曾经道过一句苏晓不好的人,全都被他虐-杀干净。
当日的婵妃,现今的婵王后,以及其他后妃,只因那日道了一句苏王后行巫蛊之术,便被他株连九族,血洗安东苏氏。
婵妃等人随口一句话,便被人记录下来,道苏王后是行巫蛊之术,才被他给赐死了。崔青尘本可以道清事情原委,改写史册,可他不愿,他非要将这些污蔑苏晓的文字留下来,他活着唯一的兴致,便是寻诋毁苏晓之人,将其折磨致死。
崔青尘疯了,他的心在苏晓死的那日便跟着去了,他疯得变态,疯得可怕。
*
苏晓故去的第十一个日夜,孙金花费半生积蓄混入显陵,他拿着显陵钥匙,与守陵之人一起,将苏晓的尸身偷运了出去。
自苏晓死后,孙金本想在王宫里多留些时日,好给那些碎嘴的人一个教训,可谁知狗皇帝先他一步,把他想做的事儿给抢了。
后又听闻,狗皇帝喜怒无常,动不动便要杀人,他怕狗皇帝忽然想起他这么个人该杀,所以连夜逃出王宫,在城中静等时机潜入显陵。
他带着她的棺椁,一路行至一处风景秀美的大河上游。
孙金将她的尸身烧成骨灰,分成了三份,一份撒入川流不息的河水中,一份带去浍朝请高僧葬在寺庙之中,最后一份则被他自己留了下来,做成荷包贴身佩戴。
孙金能为她做的,唯有这些了。自见她第一眼起,他便知道这座王宫困不住她,她去了兴许是解脱了,苏晓豁达、潇洒,孙金很是佩服。
在他眼里,苏晓不是为了男人而死,而是为了自由,为了自己的追求,为了不向他人低头而死,他钦佩她。
天高海阔,孙金带着她的骨灰漂洋过海,四处流浪,带她见识更美更广阔的秀美河山。
*
她故去半载,崔青尘已满脸胡茬,也没了那么多怨恨,反而冷静下来。
他不近女色,深宫后院全被他拆了建成寺庙,他日日在此烧香拜佛,只求再见苏晓一面,哪怕只是一面,哪怕他们不能白头偕老,哪怕他成不了她的归宿,他都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这样的祷告,维持了八个月,崔青尘心智再一次放缓,他戒骄戒躁,开始整理奏折,上了朝堂,走访民间救治水患。
一载过后,民间再无水患,他也闲了下来,整日懒散瘫坐在中宫绣榻。
宫人们尽心伺候,可他的身子总是一日比一日差,太医们束手无策,便是连江湖游医都请了来,试过各式各样的方子都没用。
王宫上下为他乱作一团,他自己反倒看得开,每日缠绵病榻,还整日带着笑意,他不再随意发脾气,便像是回到了当初那个荼衣少年,满眼懵懂,又满含真心与良善。
伺候他的宫人,他给人赏赐的金银财宝,足够平民百姓花上三代;看见宫里谁人受了欺负,他也会给宫人主持公道,再给其财宝放人出宫。
这几个月里,他的声名大噪,仁君的名号又散了出去,好像谁也不记得他曾经喜怒无常,杀人嗜血。
这些对崔青尘来说什么也不是,他压根不在乎。望着自己越来越弱的身子,他一天比一天高兴,仿佛在说:晓晓她消气了,她原谅我了。
他一天一天地等,终于等到了病倒这天,崔青尘眸中波光流转,眼尾浅褶都堆满笑意,看着塌前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他欣喜地掏出遗诏。
“朕累了,也该走了,你们不必忧伤,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朕若到了黄泉,定会求阎罗让凉朝永无水患,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天灾疾苦。”
他将遗诏递给床榻近旁一人,是他的大哥,同父异母的庶长子。
说罢,他抬眼扫视周围,一张张挂满泪水的脸立在他眼前,便是到了此时此刻他都分不清,这些人到底在为何悲伤?
他们模样如斯真诚,便像是他的家人一般,可他心知肚明,这些人与他情分浅薄,哭得伤心是他们的本事,不是他的。
人群后方,崔青尘猛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晓晓!是晓晓来了!她来接我了!她原谅我了!”崔青尘半直起身子,望着幻影兴奋不已。
见此,榻前众人号啕大哭,声嘶力竭般趴倒在榻下。
这其中,有官员、有太医、有受过崔青尘照顾的宫人、有同父异母却并不熟络的兄弟姐妹,他们个个哀嚎不断,恸哭不止。
崔青尘眼中,苏晓伸出白皙的玉手,冲他莞尔一笑。
他伸手去抓,便看到苏晓身躯化为泡影,幻化成为一只身披金绸的蝶,她扑打金翅,羽毛栩栩如生,便好似火凤凰一般美。
崔青尘嘴角笑意肆意舒展,他望着渐去的蝶,视线也开始模糊,金蝶飞出窗桕那一刹那,他的眼前一黑,身子重重砸向床榻。
榻下之人椎心饮泣,哭嚎之声余音绕梁,盘旋回荡在整个中宫上方。
听得有人哭喊之时,还伴随着一声高呼:“圣上薨了!”
崔青尘走得十分安详,他紧闭的双眼下,是那只闪闪发光的蝶,他终究还是追上了她。
***
永明二十四年,腊月,凉朝第五任君王崔青尘,庙号文宗,谥号恭顺钦明宣安光文圣孝大王,薨于中殿,葬于显陵。
他死后,民间常说,宣安帝一生无儿无女,享年二十三岁,他是有名的情痴,在后来的数十年中,被后世女子广为流传,声称要找如宣安帝一般的人为夫。
他的杀伐,他的愤怒,全因一夜白头,为妻屠城杀光奸佞,而覆上金箔,此举虽狭义,但却与后人擦出了非凡的火花。
据说,情痴深爱着的女子,是映雪凝香,不拘世俗的一竿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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