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宜笑半夜被皇后身边的女官喊醒,一路被叫到皇宫中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已经是深夜,折月轩中仍旧灯火通明,一盏盏琉璃灯挂在屋檐下,她睡眼蒙眬,被晃得有点丢神。
内殿中一片愁云惨淡,父皇母后,连带着她三个哥哥都在,脸色都不算好。
温行舟心虚地瞥了她一眼,又低垂下头去。
床上,崔灵姝双目紧闭,长而黑的头发散落在被褥上,额头冒汗,眉间皱成一团,像是正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温宜笑不知所以,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崔灵姝又生病了?
皇后让人把床帘放下来,指着温宜笑道:“你们带她出去说,别打搅到灵姝。”
温宜笑被这冷漠的语气惊得彻底清醒,寒意悄然爬满脑后,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发生了什么?”
皇后扭过头去,手帕轻轻擦拭着眼睛,没有回答温宜笑。
屋内的气氛让温宜笑感到极其不舒服。
“过来吧,永徽。”
她的二哥温皓月把她拉开。
三个哥哥把她带到了东阁殿,这里,原本是温宜笑居住的地方,和西阁崔灵姝的住所相离甚远。
温皓月拿出一张黄纸,在她面前平铺着展开,温声问道:“永徽,告诉二哥,这东西是不是你画的?”
温宜笑低头一看,是一张黄色的咒符,上面朱砂和黑墨交错,正是她平时练习所画。
温宜笑当然能认出自己的字迹,下意识想点头,可还没等到她承认,旁边就有个不耐烦的声音地嚷嚷道。
“肯定是她的,这东西和她屋里的差不多,除了她会弄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还能是谁?”
温宜笑偏头,说话的人正是她的太子长兄——温长君。
温长君天生脾气暴,但在温宜笑映像中,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红过脸,在和她说话都时候,都是尽量压着脾气。怎么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
她一愣,刚刚到嘴边的话都忘了,温长君又道:“说话呀,你是哑巴了吗?”
电光火石间,温宜笑回想起那天商铺内听到温行舟和崔灵姝的对话,意识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她努力冷静下来,斟酌着说道:“我画的符太多,记不清了。”
接着又飞快地补充道:“不过我画的符都会在府上好好收好,怎么会可能出现在这里?”
话音未落,温行舟就小声地道:“就是你的。是…是那天我从永徽府上偷偷拿出来的。”
温宜笑等的就是这句话,回头瞪他:“你怎么能偷拿我的东西?”
“就是说这真的是你画的。”温长君目光冷冷地转向她,“你知不知道,灵姝对着你那那几张符临摹,符咒却突然炸开,把她手上的一块皮给烧掉了,如果不是你二哥在旁边盯着,提前警觉危险,拉了灵姝一把,恐怕灵姝就性命堪忧!”
温宜笑袖子下的双手一紧,心中的想法得到验证。
果然是出了事。
不过,她画的是诛邪符,一般只对“那种东西”有效,怎么可能伤到活生生的人?
何况,符咒也不可能莫名其妙炸开,这东西她日日都画,堆得多了就让人扔出去,也没见哪个无辜的路人被炸伤。
“符是我画的没错,但是却是温行舟拿给她的,这事与我无关。”
幸好她及时撇清,只求温行舟能自求多福。
没想到温长君下一刻就冷笑道:“你还沾沾自喜了?灵姝被伤,你不为她伤心内疚,倒是只顾着在这里甩锅?”
温宜笑瞳孔猛地收缩,“你什么意思?”
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符是温行舟拿给崔灵姝的,怎么还捉着她不放。
温宜笑当即就不乐意了,指向温行舟:“是他拿给崔灵姝的,你们怪我是什么意思,我都没答应把东西给你们,崔灵姝凭什么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用我的东西!出了事,你们还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不成。”
“永徽,”温行舟喊住她,小声道:“你别激动,灵姝想要学画符,也是为了你,她见你与她不亲近,所以才想要学你喜欢的东西,希望能接近你。”
“而且符是我拿的,我的错我自会承担,你怪我就好,不要把灵姝牵扯上。”
“符咒总归是在你这里拿的没错,灵姝出事,你撇不清责任!”
温长卿接上话,“灵姝疼了一夜,刚刚才睡过去。御医说,伤口可能要留下疤痕,一个女孩子,手上留下这么大片疤,以后得多么难堪,若非你总是捣鼓那种东西,灵姝不至于学你,还要受这种苦!”
温宜笑脚步一踉跄,无意识后退一步。
灵姝,灵姝……她被说得喉口一窒。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回想起许多事情。
比如以前母后总是三天两头叫她去请安,说想要每天都见着她,后来也免了。她以为母后不再管自己,是因为她出宫了,回去不方便。
再比如以前温行舟时常会来闹她,找她下棋,蹭她的饭吃,另外两个哥哥怕她天天闷在屋中无聊,外出办事的时候也会喊上她,或者遇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会给她带回来。
但是这些事情,自从崔灵姝来了以后,似乎就没有过了。
她做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过多留意。
直到现在,才恍然反应反应过来,最近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因为崔灵姝。
母后身边换了崔灵姝来陪她,温行舟也和崔灵姝打成一片,崔灵姝一出事,他们全都守着她……
温宜笑指甲陷进肉里,强逼自己镇定,不要动手。
她虽随和,却不是什么委屈都能吃的,他们紧张崔灵姝,为什么要不分青红皂白审判她?把责任推到她的身上?她就画个符她得罪谁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凭什么?
她抬起头来,脊背挺直,对着温长君倔道:“既然你觉得是我的错,那你们想要怎么罚我?”
她撸起袖子,“她伤得哪只手,要不要把我这个剁下来,给她赔罪!”
这幅模样看在温长君眼里简直就是找打,这暴脾气一点就燃,冲她吼了起来,“你还不服是不?”
就在这时,她的二哥开口道:“大皇兄,注意言辞,别吓到永徽。”
温宜笑眼前白衣一晃,抬头看去,原来是温皓月拦在了她的前面,“符虽然是永徽画的,但这事永徽一无所知,你怎能如此苛责她?”
温皓月按下了她的手,朝她摇摇头,转向温长君:“御医已经说了,只是可能会留疤,万事未有定论,若是精心调理,恢复如初也不一定,与其想着追究责任,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治好灵姝。”
“你让开!”
“好了,到此为止。”
四个人正僵持着,门前传来声音。
皇帝走了进来,沉声道,“永徽,你学那些东西已经有两年了,也不见有什么作用,反倒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别碰了,带坏别人,还不如回太学去学点有用的东西吧。”
帝王之言,一锤定音。
温宜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脑子一片空白。
当初她离开太学,父皇还特地让人把藏书阁里关于阵法的书都给搬到她的屋子里。
他那时候说:“永徽,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不要担心别人的眼光,你是公主,没有人敢说你,父皇也支持你,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连父皇也觉得,今夜她有错。
哪怕她什么都没做,就因为她误打误撞伤了崔灵姝?
温宜笑是被温皓月给领出宫的。
落月撒满宫道,如积水般空莹皎洁。红墙两边的树枝投落各种阴影,交错摇曳。
温宜笑低着头,一路都没有说话。
温皓月把她拉出折月轩外一段距离,才停下来,俯下身问她:“永徽,告诉哥哥,今天灵姝受伤的事,不是你做的,对吧?”
温宜笑低声笑了:“大哥也只是责备我画符不慎,二哥还怀疑我故意伤人不成?”
“永徽,”温皓月有些无奈,“二哥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现在才问你。”
“和大哥他们不同,我知道你这种符咒,只有画符本人方可催动,你实话说,你是真的不知道灵姝拿了你的符,对吧?”
温宜笑心脏一滞,诛邪符在一般情况下,的确只有符主本人才能驱使。
她恍然间后知后觉,如果方才她说早就知道温皓月偷走符咒送给崔灵姝,她是不是就有伤人的嫌疑?
思及此,不由得遍体生寒。
她连忙摇头:“不关我的事,三哥也说了,是他偷偷拿走的,我也没有发觉。”
她可真不是故意的,她鬼知道那张符会无缘无故地炸。
“好,”温皓月笑了,像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他起身拉着温宜笑继续往前走,“你不必太过介意,大哥本来是这样子的性子,见灵姝出事,他也是着急上头,不经意迁怒到了你,不必管他,至于父皇,不让你画符也是为你好,毕竟出事一次可能还会有第二次,你画起来的时候屋里堆着上千张符纸,就是个隐患,父皇也是怕下次伤到你,一阵子后这件事过去了,你再和他提一提……”
他语重心长,温宜笑越听越觉得心想他可真会哄人。
温长君吼她的样子,可不像是一时着急。
她抬眼,看见温皓月雪白的衣袖下,藏在厚厚的纱布,有血渗了出来,夜色下并不算太明显,看上去只是深黑的一块。
她想起来了,在符咒炸开的时候拉开崔灵姝,温皓月好像也在,忍不住开口:“哥哥…你的伤……”
“没事。”
温宜笑下意识捏住温皓月的手。
在他们兄妹四个中,温长君脾气不好,温行舟吊儿郎当,温宜笑随性冷淡,只有二哥,自幼性情温和,配得上称一句谦谦公子,明月清风。
年幼时温宜笑和温行舟两个年纪体型相当的小孩天天打架,大人没空管,大多都是温皓月从中调和,把两个萝卜头拉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讲道理。
今夜,所有人都在怪她,也就只有温皓月能够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帮她说话,还愿意站在她身边。
温宜笑突然脱口而出:“二哥,你和父皇他们不一样。你为什么和他们站在一起指责我?”
温皓月转头笑道:“傻孩子,是非对错我还是分得明白的,哥哥怎么会怪你?”
“那你也觉得,今天我没有做错。”
“嗯,永徽没有错。”
温宜笑沉默许久。
哑声道:“……多谢。”
温宜笑被皇帝塞回了太学。
她时隔两年再次回来听讲,闲言碎语自然不少。
以前她躲在府中,还能让传话的丫鬟捡着好听和不好听的说,但在这里,那些对她的评判可就毫无阻拦地入她耳朵。
她走到哪里,都伴随着指指点点的目光,所有人都避着她。
温行舟来安慰她,他特地坐到她的身边,悄悄把一个锦盒推到她面前。
打开一看,火红的朱砂铺了一盒,是他许诺要给她带的。
“给你的朱砂,你不要别难过了。”
温宜笑“啪”地把盒子关上,面无表情扔了回去,她府上的黄纸和符咒全部都被搜刮走了,一个不剩,给她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呀。
温行舟连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温宜笑突然间定定地看着他:“你也知道是你的错,可为什么他们不罚你?反而禁了我画符?”
这话说完,温行舟也一拍脑袋,好像醒悟过来,“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天晚上他们好像忽略了我一样,偏偏盯着你不放?”
说着说着,他好像突然间明了,“对了,因为符是你画的,说起来罪魁祸首是你…没错一定这样……”
温宜笑直接转身,趴在桌子上,脑袋深深埋进臂弯之中,不想说话。
温行舟拉住她的手:“唉,永徽,我也有错,是我连累了你。”
“本来就是是你的错,连累到了我……”温宜笑有些恍惚,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却依然没有看他,“偷符的明明是你,到头来只有我受惩罚了,你什么事都没有,这样真不公平啊……”
“小公主,”温皓月急了,“你别这样,你要是不高兴,你把我打回来!你可以揍我一顿,把你自己给打舒心了,好不好?”
温宜笑这才抬起头,“当真?”
次日,温宜笑真的拿了根棒椎,在太学里当着众学子的面,狠狠把温行舟给揍了一顿。
温宜笑打亲哥毫不留情,温行舟的手都被她给打折了。
温行舟被迫待着府中修养,他自知理亏,告状都不敢。
有了这事,太学里那些窃窃私语的眼神也跟着一扫而空,起码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对温宜笑不敬。虽然背地里骂她的只多不少,但只要别在她眼前晃,她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温宜笑出完气,心情总算是舒适了不少。她实在是听下课,在书上手痒地圈圈画画。老夫子懒得管她,日子还过得去。
不过这种闲适只持续到了崔灵姝养好伤回来。
太学修建在湖畔,青瓦白墙,还种植了一片青竹,当年修建这里的工匠参考了古书,其格调布置恨不得把书中所言的“高雅”二字刻在门面上,让人见了不由得叹真乃第一学府。
温宜笑每天沿着竹林和湖之间的小路回府。
崔灵姝直接在路上把温宜笑给拦住了。
她穿着青色的衣衫,身子因大病初愈而显得单薄,她咬着薄唇,鼓起勇气:“永徽妹妹,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和你无话可说。”
温宜笑直接绕过她走。
自打崔灵姝出现开始,她所遇见的麻烦就没少过。
温宜笑不是傻子,这些天来,她凡是接触到崔灵姝都必倒霉,简直来得太过巧合。
她心里对崔灵姝有着说不上来的膈应,见了她都觉得晦气,怎么可能有心思和她说话。
身后传来崔灵姝的哭腔,“永徽妹妹,上次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但你怎么能打伤三皇子!他是你亲哥哥!”
路上人来人往,纷纷投来目光。
温宜笑头都没回。
笑死,她和温行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就只是两个人的恩怨,打都打完了。
崔灵姝和温行舟是合谋,温宜笑没连同她一起清算已经很好了。
她这时候冒出来想做什么?
崔灵姝见她不应,追上来冲她喊道:“三位皇子平日与我相交甚好,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独独你,与我不亲近,是不是因为我抢了你的哥哥,你恨我?”
“三皇子也是为了我才偷你的符咒,你迁怒我就好了,怎么能这样对他?”
温宜笑还不管不顾,崔灵姝急了,“既然我的存在伤害了你们兄妹间感情,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话罢,温宜笑听见“噗通”一声。
所有人都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崔灵姝投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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