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好似红蜡,熔化成落地窗上一面流动的软雾。女孩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王醒衍模糊地捕捉到一袭浮散的裙角。她的面容和身影朦胧,似乎就此坐了下来,紧接着响起一阵明快的琴声。
女孩技法荒蛮,情绪有放无收,显然还没受过多么系统专业的训练。
王醒衍依稀认出圆厅正中央摆放的白色三角钢琴。
或许对她而言,弹奏只是出于一时兴趣,但她已经拥有价值七位数的顶级德系钢琴。
随着天色转暗,玻璃表面的雾光渐渐淡去,他看清女孩兴致正浓,雪白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颤颠碰撞。
一阵发慌的哽咽,涌上王醒衍的咽喉。
她弹的是卡普斯汀的曲目,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梦》。
女孩演奏到最为高亢的段落,王醒衍情不自禁开始全身战栗。
他似乎不该在这里。
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儿去。
他克制地收回视线,落眼在自己垂在身侧的一双手。
十指修长有节,不易察觉地模拟起演奏的动作,随韵节温习着曾经最为熟稔的技法。
“你会弹这个?”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他没有留意。而女孩离开了琴凳,正站在落地窗前,隔着一整面玻璃对他说话。她咬字清楚扎实,语速不快也不慢,每一个音节都好像能在心上留一记压痕。
王醒衍瞬间绷停了双手,头颈深垂,说:“嗯。”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还没有跟老师学呢,总有点拿不准表现力,网上那些视频也看不出什么。你刚才的指法好像很熟练,你弹得很好吗?能不能给我演示一下。”
她说得那样自然,那样坦荡,目光仿佛有实质,将他的低微与卑琐触得浮出水面。
王醒衍抿起两页淡红的薄唇,指尖向掌心内收紧,半晌才轻轻说:“脏。”
他怕衣裤弄脏她雪白的琴凳,也怕手指在琴键留下尘土的苦痕。
然后他听见女孩的笑声。
自始至终,王醒衍从未试图看清她的脸孔。目光犹犹豫豫,只敢碰及她的下颌尖,稍微往上抬了抬,就看到她的嘴唇,粉红饱满,笑起来露出细细的小牙齿,有些孩子气的意味。
王醒衍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只知道他自己也莫名跟着微笑起来。
女孩说:“这有什么?你看这个花园里的植物,都是我亲手种的。有时候突然想弹琴,你会有这种冲动吗?随便洗洗手就坐在琴凳上了。诶,冬冬来了……冬冬!她是我抓去绝育过的流浪猫,总是会进家里玩儿。翻垃圾的爪子可是要比你脏多啦!”
她思维有点跳脱,打开窗子就招呼起光顾花园的猫咪,说到后面又想起自己与他交谈目的,赶快把话题又扳回正轨。
这个女孩子好像丝毫不懂掩饰和防备,想到什么就要说出来。想看他弹琴,也就笃定地要他弹琴,其余所有令他自己感到难堪的细节,她都不在意。
王醒衍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他曾经家境尚可,在她面前却相形见绌,甚至不足以放在一起比较。女孩高贵得像月亮,这幢房子的装潢更是豪奢非凡,他唯恐自己踏入一步,就会让白色的家具染上污渍。
可是弹琴的渴望胜过一切,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重新住到过去的梦境里去。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她那一方淡赭色小羊皮琴凳上,指尖恣意翻飞。《梦》的琴谱是长在他脑海里的,每一处把控和处理都牢记于心,他几乎是在沙漠取水一般迫切又渴求地弹奏着,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打断琴声的是远远传来的厉声质问:
“哎,你干嘛呢?谁让你进来了?还坐那儿!”
张妈三步并作两步,转眼窜到钢琴旁,“啪”一下打掉他抚在黑白琴键上的手,气势汹汹威胁要投诉他不懂规矩。
他骨型优美的手背上,即刻红起一片掌痕。
一旁的女孩看不过去,皱眉说:“小张阿姨,你那么凶干什么?是我……”
王醒衍没有听下去,他只觉得胸中混沌又紧绷,只能不住地低声道歉,接过装衣服的袋子,转身飞快离开。
群租房价格低廉,夜晚统一断电。王醒衍洗净了一双手,伏到窗台上去。日记本许久未翻动,纸面捏在手里,隐约透着枯涩之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情绪的波折流动,更是从未体会过这种令人困惑的不安。
王醒衍阖上眼帘,视野顷刻暗下来,可是胸臆之内却蕴着明净一团亮光,冷冷的光调,但温柔而透亮,落在心里像冬日的呼吸一样清朗。
王醒衍终于睁开双眼,提笔在纸上沙沙写字。
他自幼下过工夫练字,笔迹瘦拔隽秀,自有一派筋骨风韵。
曾经读到过的一句短诗,在瞬息间浮入脑海,连他自己也猜不透为什么。
他只是懵懵懂懂地写下——
我关掉月亮,你甚至更明朗。
那一夜王醒衍睡在下铺,在冷硬的床板上,久违地梦到从前。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辗转寄宿于各个亲戚家中,而所有人对他亲生父母的离去都给出了不同版本的描述。
住在大伯家时,伯母说他的母亲产后缠绵病榻,听闻父亲外出进行科学考察,不幸死于百年一遇的雪崩,不禁在悲痛欲绝中耗空了身体,也随丈夫而去。后来搬到姨妈家,姨夫又告诉他,是父母乘船远行遭遇海啸,帆船装着父母的遗骸沉没进太平洋海底。更有故事离奇如都市怪谈,出自小舅舅之口,说动物园走失了一只猛兽,而他父母恰巧成了横死街头的倒霉鬼。他将舅舅宿醉呕吐的秽物收拾干净,认为这个荒谬故事的由来,是舅舅昨天刚带小表妹去了一次动物园。
而关于他的名字,亲戚们倒是口径统一。因为他是冬天出生,所以母亲亲自取了小名叫作冬冬。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母亲没有来得及为他选一个正式的姓名。
当时的王冬冬开始逐渐相信,一件事最值得关注的只有结果,至于过程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无论父母是死于雪崩、海啸还是猛兽之口,都无法改变他终究被抛下的结局。写在作业本上的王冬冬三个字,是他十年人生中一目了然的遗憾与缺漏。
冬冬感到自己是一个无机质的物件,一直被转手到不同的人家,奔波于不同的城市,进入不同的学校。正因如此,他又像没有分化出根茎的蕨类植物,对每个地方都缺乏必要的归属感。
好在他努力又上进,成绩优异,名列前茅,每到一所新学校,都能迅速成为老师信赖、同学追崇的对象。
可是没有一个家庭愿意留住他。在亲生父母的财产遭到瓜分殆尽后,冬冬被过继给一户远方亲戚。夫妻二人生活优渥,结婚多年一直想要个孩子,然而始终未能得偿所愿。
冬冬在这个家里获得了一个朝思暮想的、正式的名字,取自《醒世恒言》,叫作醒言。成为独子的王醒言也理所应当地得到了最悉心的关怀和培养,他样貌清正,成绩优异,被养父母送去学钢琴,也立时展现出非凡的天赋。没几年弹起卡普斯汀已是得心应手,而他最拿手的是一曲《梦》。
美梦般的生活持续了五年。十五岁的王醒言益发眉目疏朗,讲起话来温润轻和,年纪尚轻,已经展现令人心折的风度。他师从钢琴名家,老师曾说如果继续潜心培养,王醒言有望成为最年轻的肖赛入围选手。
而这一切曾令养父母引以为傲的晃眼优秀,在他们终于如愿喜得贵子后,迅速被归纳为一种无形的威胁。由于怕他璀璨的命格压过亲生儿子一头,养父做主把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改为了衍。
王醒衍默不作声地接纳了自己的新名字,和在家里陡然变得尴尬的位置。
那时他已经习惯于身边人的背离与冷落,不知不觉心中已然做好准备,时刻等待着被疏远、被放弃。
梦境好像也在保护着他。岁月如此漫长,之后发生的桩桩往事,没有出现在这夜的睡眠中。
翌日清晨,洗衣店老板叫王醒衍同去店外,在街口处递上一支烟。王醒衍不明就里,摇手婉拒:“不好意思,我抽不惯。”
老板笑了笑,收回烟卷自己点上,深吸一口才说:“这个月的工资,我提前给你结了吧。”
王醒衍多年流离,哪会不懂得察言观色,几乎顷刻就明白了老板的意思。无意纠缠或者追问,命运早已将他磋磨得失去了抗辩的力气。
“小王啊,也不是我不想留你,实在是有个大客户打电话投诉,说你擅自乱走乱动,弄脏了不少家具。”
老板叹口气,递来一个温热的红包。王醒衍平顺而木然地接受,无声收进口袋。
“谢谢。”他只是说。容色寻常,没露出多余表情。
老板定睛看着他,到底不忍:“我有个朋友在别墅区开便利店,过会儿我递个话过去,你可以到他那边做点事。”
王醒衍于是到便利店上起夜班,酬劳骤降,也更辛劳忙碌,他在白天又觅得一份工作,是在附近的快递网点。因为没有真正成年,还不能注册时薪更高的快递员,只好做些分拣的活计,按件计费,一件可以收入一分钱。
他一做就是整个白天,晚上再到店里报到,不久前辞退他的老板却等在收银台旁,提议要他继续回去上班。
王醒衍压抑不住倦容,但是依然保持清醒,欲言又止:“之前的投诉……”
老板嘴角一撇:“客人撤销了。哎,你这孩子,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你怎么不解释解释呢?人家那个女主人自己来店里找我澄清这事儿。你见到过没?还是个小姑娘呢,跟你差不多一般大的。”
王醒衍没有说,他确实是见到过的。
比月亮更明朗的女孩子,高高地住在天上,在云端。偶尔低头俯就,也是愉快的、从容的姿态。
他应当向她道谢,可是那一次没有真切地看到她的面容,只是记住了她的名字。
她叫作谈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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