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反派boss救赎指南 > 223. 惊蛰 万劫不复。
    十年来,傅偏楼常被困于同一个梦魇。


    梦里,他又回到了兽谷秘境那一日,被谢征温柔地丢下。像是只折翼的鸟,从云端跌落,不断沉坠,永无止境。


    染血的白衣离他越来越远,伸出手,唯余流云从指缝间穿过,什么也不剩。


    数不清的黑影缠绕在他身边,黏稠阴冷地流淌着,从中钻出许多张熟稔的面孔。


    程行、尚峰、徐宁宁、方小茜……


    他们围裹着他,狞笑、讽刺、咒骂,满头满脸的血渍,仿佛索命恶鬼。


    他们说,傅偏楼,你可记得你的罪?


    就因你痴心妄想,不愿接受自己的命,非要搅浑这池浊水,才会招致这些劫难!


    平静安稳的生活,全都因你而万劫不复!


    从前是我们,如今是谢征——


    你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个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他怔怔地答不上来,而下一刻,人脸为黑雾打散,聚拢成他的模样。


    “错了,错了……”


    朝他贪婪又恶意地露出一个冷笑,魔道:


    “万劫不复的是你才对。”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


    余音湮灭在万千鬼哭中,厉嚎惨叫不绝于耳,他重重摔落深渊,粉骨碎身、肝脑涂地。


    如同一滩择人而噬的污泥。


    睁开眼时,不知今夕何年。


    傅偏楼意识尚且朦胧着,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下意识摸索过身边,却只触及余温冰凉的床铺。


    刹那间毛骨悚然,还未回神,就先出了满背冷汗。


    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腰腿传来一阵抽痛。


    低下头,瞧见松散里衣下起起伏伏的胸膛,身上虽然清爽,可皮肉斑驳的痕迹却一时半会消不掉,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傅偏楼松了口气,悬吊的心终于缓缓回落。


    ……只是梦而已。


    他按住自己兀自颤抖的手,调息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间站着一道人影。


    “谢征……?”


    雨帘不歇,打在紧闭的窗口,白珠乱跳,发出急促的敲击声。


    黎明时分,本该柔和的晨曦被浓墨般的阴云遮去,天光黯淡地扫进屋里,显得有几分压抑。


    不远处的八仙桌前,谢征松散地披了一件外裳,乌发垂泄,正探手拨着铜炉,点上一支新的安神香。


    烟雾袅袅中,那抹背影犹如高居云端的山涧苍松,遥不可及,令傅偏楼莫名不安。


    不知为何,谢征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呼唤,仍旧背对这边,长袖坠落,伸出一截苍白腕骨,默默捻着香线。


    ……哪里不对。


    傅偏楼蹙起眉。


    安神香,他早已熟悉这股掺杂了各色草药的清苦香气,为稳固他身上的业障,几乎夜夜不断。


    是药三分毒,用得多了,难免会招致坏处。丹田滞涩,识海涣散,需得修炼几日才可化去多余的药力,剂量上很有讲究。


    因他之故,谢征也对此谙熟于胸。


    他性子端肃严谨,添香时,向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从无错漏。此刻则比寻常要重许多,很难以疏忽解释过去。


    随手扯过一件衣袍裹在身上,傅偏楼赤足下了床,走近些许,又唤了声:“谢征?”


    “……嗯?”


    这回谢征倒听着了,转过身,望来的眉眼还是沉静的,只间或流露出一丝惘然,隐约失神。


    就好像深陷嘈杂人群中,分辨不清谁在讲话一般。


    可室内分明极静。


    傅偏楼心头一紧,慢慢坠沉下去。


    “怎么醒了?”瞧见他,谢征顿了顿,上前握住他冷冰冰的手,低声道,“地上潮,你一贯体寒,莫染了湿气,回去再歇会儿。”


    傅偏楼顺着他的意思坐到床边,目光游移,落在对面肩头披挂的衣角。


    那里的布料洇湿了。


    他仰起头,瞥了眼窗外天色,下颌绷成一条拉紧的线:“你出去过?发生什么了?”


    傅偏楼只问了这么一句,响在谢征耳边,却是钟鼓齐鸣,絮语滔滔。


    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头疼,没料到傅偏楼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实在太不巧。


    方才与秦知邻对峙时,对方口舌鼓噪之余,暗地催动了咒法,妄图动摇他的心神。


    施咒者神魂虚弱,窥心之术只能潜移默化地稍稍起点效力,但对于本就心魔横生、浊气难解的谢征而言,可谓是一记重击。


    神思不定,平日里还能冷静按捺下的牛鬼蛇神寻到空隙,通通跑了出来,转瞬犹如置身鬼蜮。


    而鬼蜮之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个“傅偏楼”,贴着他、盯着他、和他不停地说着话。


    【你出去过?】


    【你去哪里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何不告诉我?】


    傅偏楼一开口,便如雨落江海,混入其中,了无踪迹。


    叫人全然找不出哪一句才是他真正所言。


    眼下根本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可谢征瞧见傅偏楼脸色惨淡得厉害,又有些不忍心。


    他裹着单薄的衣物,指尖攥得发白,摇摇欲坠,像一根脆弱的琴弦。


    好像再不给点回应,就会崩断一般。


    “没打算瞒你。”


    终是无法置之不理,谢征忖度几番,缓缓道,“只是先前多少累着你了,本想待明日再细说……也罢。”


    他问:“还记得那对麒麟兄妹么?他们方才来寻我。”


    “周启周霖?”傅偏楼仍不见展眉,“三更半夜,寻你做什么?”


    “十年前,秦知邻借返生花入我识海,以窥心之法对我下咒。”谢征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想必他们已全数告知你们了。”


    傅偏楼点了点头,谢征接着道:“周霖答应为我解咒,此约既定,不曾忘怀。从琼光师弟那边听闻我安然回谷,便前来应约,了却这桩心事。”


    “……她有心了。”


    说完,傅偏楼又琢磨出几分古怪,“可秦知邻已死,咒术自然跟着没了。又不是什么急事,犯不着大晚上的扰人清净吧?”


    “嗯。”谢征垂下眸,“所以,秦知邻其实没死。”


    “什么?”


    愕然地睁大眼,傅偏楼还未来得及焦急,就被安抚地揉过发顶。


    “偏楼,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夺天盟讨伐麒麟半妖,用以当炼器和研究咒术的材料,为何周启和周霖会被那人放过?”


    谢征的语气太过平静,傅偏楼不知不觉被引走了注意,思索片刻,犹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另有用处?”


    “夺舍一事,开弓没有回头箭,魂魄不会再有归处。你说秦知邻仍然活着,所以……”


    他并不愚钝,向来一点就通,恍然之余,眸中不禁露出一分嫌恶,“他拿周启和周霖当退路?难怪会留下麒麟复苏之法给他们。”


    谢征颔首,将之前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竟然……”傅偏楼听完,沉默下去,摇了摇头,“辛苦她了。”


    忽然想到什么,他一把扯住谢征衣袖,低声匆匆道:“对了,这么一来,你身上的咒术该怎么办?”


    【咒术不解,你会怎么样?】


    【窥心之法,我听周启说过,寄宿神魂以窥心。若心中并无缝隙,也不会被趁虚而入……】


    【谢征,你心中的缝隙,是什么?】


    “……”


    发散的话语字句如诛,猝不及防地刺向他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烦思。


    顿时,鬼影宛如水珠溅入油锅,纷乱声响陡然炸开。


    他艰难分辨着傅偏楼的神情,欲籍此看出他究竟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是生气亦或慌乱,还是什么都不曾发觉?


    可当他好不容易看清了,却瞧不出任何暴露心思的破绽,这才忆起早已并非十年之前。


    ——他已不若从前那般了解傅偏楼,不敢笃定对方在想什么了。


    一阵恍惚,谢征不由扶了扶额角。


    无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无数个傅偏楼围拢着他。


    有的伏在耳畔,有的拽住袖口,有的从后方环住他的肩……他们用低哑轻柔的语调紧紧簇拥着他。


    【为何不告诉我?】


    谢征下意识要答,临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不说话?就这么怕我知道?若我不问,你还想瞒多久?】


    我并未打算再瞒下去……


    【谁害的你生出心魔?我吗?】


    不是你的错。


    【原来从始至终,你都在犹豫要不要丢下我?】


    ……我不曾这么想。


    有的傅偏楼仍在喋喋不休,有的傅偏楼则或哭或笑地发疯,哀怨憎怒,群魔乱舞。


    那些都是假的,应当是假的。


    谢征缄默不语。


    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偏生对方不知何时低下了头,只能见得苍白的脸、攒聚的眉、咬紧的唇,宛若一具精致却脆弱的玉像。


    言语稍一不慎,就会将这具脆弱的玉像摔个粉碎。


    视线尽头,那瓣残留着深刻咬痕的嘴唇略略蠕动,好似在质问什么。


    质问什么?


    念头乍一浮现,便涌出无数道声音。


    吵闹之中,他辨不出真实,如同悬吊于蛛丝之上,满身挂碍,步履维艰。


    好半晌,谢征阖上眼,疲累不堪地叹息一声。


    “不要问了,好不好?”他轻声说,近乎讨饶,“先让师兄静一静……”


    闻言,傅偏楼抬起脸,眸色错愕至极。


    “……什么?”


    一切寂寂无声,谢征掀起眼睫,看到他面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我没问过。一句也没有。”


    傅偏楼怔怔望着他,逐渐惊骇欲绝,“你在……跟谁说话?”


    谢征心底狠狠一沉。


    浓重的安神香气自外间飘来,傅偏楼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好似燃了一把火,五脏俱焚。


    他只是走了一下神。


    他只是在想,周启咒法虽不如周霖,可到底也懂,兴许能拜托。


    他只是,从未想过,当真会有这种事情……


    【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敢去想?】


    魔讽刺地说:【傅偏楼,你真可笑。我早说过……你会害了他,他也会害了你。】


    【万劫不复,是也不是?】


    傅偏楼颤抖着起身,接连后退好几步,脊背撞上桌角,香炉翻倒。


    他看见谢征也变了神色,伸手要抓住他,却又不清醒地恍惚了一下,指尖与他的衣袖就此错开。


    “谢征,我……”


    黑雾缭绕,眼前一片模糊,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他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傅偏楼喘了口气,蓦地惨笑出声。


    他喃喃问:“……我已将你逼到如斯境地了吗?”


    最珍重的人为你所累,是何种感受?


    那大概就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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