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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能和凌青然称得上是故人的没有几个,大多都在这漫长的岁月当中渐行渐远。能和凌青月凌萧然称得上是故人的更是少数,凌萧然一时间分不清楚他说的是不是玩笑话。

    凌萧然再三斟酌,小心翼翼开口:“嗯,是哪位故人?据我所知,那间善堂好似和我们药宗没有什么关系,也和剑宗青丘那边没有什么关联。”

    凌青月有些意外,微微挑了挑眉,把手上的话本子放下:“我还以为你会问那家茶馆呢。”

    问那家茶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凌萧然沉默了这么久,就像是他毫不在意一样。凌青月却清楚,他哪是不在意啊,明明都抓心挠肺地想要刨根问底儿,嘴上却偏偏像是锯嘴葫芦一样一声不吭的。

    凌萧然又沉默着,凌青月便也只能叹了口气,略带些别扭地把当天的事情简略提了下,手指有些不自在地绕了下袖口:“……我担心你闯进来,我觉得我一个人能搞定。”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闹了几天别扭,思前想后才愿意说出来,凌萧然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底的郁闷倒是少了不少,只是还是忍不住问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下次,能不能告诉我?我也害怕你会受伤。”

    “我原以为、想着你是知道的……”凌青月喃喃,却也明白凌萧然想要的是明确的表达,心中酸涩,垂眸,睫羽颤抖:“抱歉,是我……”

    凌萧然却听不得他说这些话,只像是他拿着一把刀往自己心尖上插,连忙上前几步拿了块糖糕堵住他未尽的话语:“好青月,莫要那拿这些话来堵我的心了。”

    凌青月瞪了他一眼,换来一声轻笑:“要是糖糕不够甜,那再试试我怎么样?”

    这次换凌青月拿东西堵住他的嘴,嫌弃似地拿指尖轻轻推开他凑上来的脸,哼了声:“没门。凌萧然啊凌萧然,你怎么这么……油嘴滑舌。边儿去,把我想说的都打乱了。”

    凌萧然便一边喜滋滋地嚼着嘴里的蜜饯,一边正襟危坐,严肃地点点头:“嗯,医仙大人请,小的洗耳恭听。”

    凌青月也没有和他贫嘴,又拿起了桌上的话本,带了几分怀念:“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写的第一本戏折子?”

    凌萧然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口甜味咽下,不假思索:“《翠钗记》。怎么了,有人看上了?不会吧,这么——有品位?”

    凌青月也没有计较他话中的急转弯,也笑了笑:“那东西倒是挺有品味的,挑了这么个话本子,哦不,戏折子来演。”

    这出戏自打创作以来就从未公开过。

    从凌青然到凌青月凌萧然,这出戏写了十年。

    用心血、用眼泪,用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和恨意,又或许在其中参杂了些悲悯和爱意。

    写完之后便付诸一炬,那天天地苍茫,唯有火焰是明亮的颜色。

    谁会愿意去听、去看这么一出毫无爽点的戏呢?

    里面是非不分,恩将仇报,冤屈的无处申明,作恶的高高在上。

    没有人愿意去看这一场戏,也没有人去排演过这一场戏。

    “所以我才说,那青衣唱得不错。”凌青月歪了歪脑袋,又朝凌萧然笑了笑,“我当时在想,要是这出戏要有人来演,那青衣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凄苦惆怅而又美丽。”

    不美丽的事物是没有人观赏的。

    “它甚至给角儿加戏,”凌青月忍不住轻嗤,感到几分好笑,“给那富家小姐加了戏,想必这个鬼魂挺有分量的。不错,很像是那些梨园班子会做的。”

    在他原本的剧情中富家小姐只出场了一次,便是在祭奠佳人的葬礼上。

    是她出资给当铺老板赎回了那根翠钗,也是她给钱收敛了佳人的骸骨。

    她和佳人都没有名字,她的结局是什么,不知道。

    或许会在凌青月的其他话本子里出场,然后找到自己的结局。

    那团东西只觉得这个话本子写得不好,要有冲突,要够狗血,要有刺激,所以加了那场戏。

    要不是它画蛇添足,或许凌青月会在那待得久一会。

    “那么那家善堂呢,又有什么不妥?”凌萧然替他添了茶水,又往嘴里塞了块蜜饯,有些口齿不清。

    凌青月把面前的茶杯推给他,怕他被噎死,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依旧是一本正经:“我能在幻境中看到那家善堂,还是构造得精细完善,这一点足以说明那家善堂不简单。”

    “更何况,那个小男孩胸前挂着的铜钱,是三百零三年前的,人间界的货币。”

    三百零三年前,那时候的凌青然五岁。

    五岁遇见的故人啊,那便是在善堂里面的孤儿,又或者是去做义工的妇人。

    时光太过于久远,以至于记忆都有些模糊。

    “我不记得当年有这样一个孩子,”凌萧然有些犹疑,闭上眼睛细细回想,半响,依旧没能定下结论,“当年的孩子,大多活不过五岁,我记得我是里头年龄最大的孩子,再大些的都……”

    他说不下去了,凌青月起身坐到他身边,安抚地抱住他的手臂,被抱住的一刹那肌肉紧绷,却又很快放松下来。

    凌萧然别过脸:“抱歉,我有些……”

    这次轮到凌青月打断他,他够不到他的脸,只能与他十指相握:“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凌青然死死扣住他的手,只有那么一下,又放松了力道,怕弄伤了他,半响,沉沉吐了口气,又看向他:“好吧,我们一同去看看。”

    药宗离宝鼎城并不远,只是到底是凌青月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正式长时间地出远门,宗门上下打点了许久,就连闭关的掌门都出关送行,被骂了一夜,第二天面如菜色,眼泪汪汪地送别他们。

    大长老身娇体弱,吃不得半点苦头,自然要备上上好的车轿和灵兽以防颠簸;吃食上面最怕水土不服,各种灵食也得备上;身为医者怎么能够没有灵丹妙药呢,义和堂和仁和堂的长老为了争夺应该带丹还是带药而大打出手,凌青月不得不各带一半……

    “为师回来的时候你还没有突破,就等着被你师叔拿去试药吧。”一阵鸡飞狗跳后好不容易准备好一切,临出发时凌青月轻飘飘搁下一句,不顾徒弟的惨叫,潇洒地挽着凌萧然翩然而去。

    “我们这样子会不会太高调了,这下子大概全凉州都知道我们去哪里了。”在车上凌青月短暂地反省了一下,被凌萧然毫不犹豫地打断。

    “不会,怎么会呢,它的本意不就是引我们过去吗?我们偷偷摸摸地过去才着了它的道呢,我们这样高调过去,它要做什么也要掂量掂量。”

    其实它又怕什么呢,不过这番话也没说错什么,反正那东西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过去,但是怎么过去又闹出多大的动静,也不是由它说了算。

    那家善堂说是在城内,实则是在靠着城的邻郊,和在幻境中看见的不一样。

    凌青月有些意外,但还是和凌萧然一同下车,不急着进去,在外头转了几圈。

    几间青瓦屋,外头是用黄泥砌的矮墙,从高处就能望进里屋。只有一个院子,被那几间青瓦屋围着,里面养着些鸡鸭,正在院子里头走动,时不时嘎嘎叫上几声。

    他们来时把轿车换了个低调些的样子,又把灵兽收起,雇了个车夫和几匹马,此时便派上了用处:“老人家,我刚刚在路上听你说,这家善堂是个商人开的?你可知这善人的名字?”

    那车夫便乐呵呵一笑,捻着胡子回话:“正是正是。这商人我倒是没见过,只是听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做买卖的,人嘛倒是很少回来,少有几次被我们看见都是来接济孩子们的。”

    信息量不多,凌萧然接过话问道:“那么里面孩子生活得怎么样,他们日后可有出处?”

    那车夫又捻了捻胡子,又乐呵呵道:“里面的孩子都好着咧!都是些不大的孩子,吃好喝好,还有书读,年岁不大就被人领走了去,我看好些个大官人啊仙人们,都来领走这些孩子呢!”

    凌青月便叹了口气,朝那车夫眉心一点,又挥了挥手,那车夫便先是定住不动,神色呆板,随机便一眼一板地回到车上,自己驾着车,回城去了。

    “被魇住了,”凌萧然眉头紧皱,“是在我们来之前就被下手了?”

    “应当是中招不久,没有什么大碍。”凌青月也蹙了蹙眉,“罢了,先进去看看吧。”

    这座宅子定有古怪,不说凡人甫一靠近就会被魇住,单单就说刚才车夫那段话,简直就是三百多年前他所呆着的善堂的翻版。

    简直是赤裸裸明晃晃地写着“心怀鬼胎,内有乾坤”。

    只是到了这一步了,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们也要闯一闯。

    “待会万事小心。”凌萧然对他千叮万嘱,紧紧牵着手不放,“届时有什么危险你莫要冲动……”

    话音未落,只是触碰到了门扉,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两人在原处消失不见。

    *

    凌青然在床上醒来,迷迷瞪瞪地坐了会,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爬下床找鞋子。

    床很高,他需要扶着床头才不会摔倒,下到地后长长地呼了口气,小手拍了拍心口,又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哼哧哼哧地给自己穿鞋。

    是新的布鞋,于妈妈给他新买的,只有他有,别的孩子都没有。

    “小青然醒啦,自己穿鞋这么乖啊。”推门而入,脸在阳光下有些模糊,又清晰起来,“还想着去赶集呢?现在外头乱着呢,不要出去好不好?”

    小青然急了,牵着的手臂晃了晃:“于妈妈,不用担心我,要到十五赶集了,我想买个拨浪鼓给妹妹玩。”

    于妈妈经不住他的哀求,只能应了他:“好吧好吧,但是天黑前你一定要回来。”

    小青然欢呼了一声,拿着几枚铜钱朝门口跑去。

    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歪了歪脑袋,好像听着回忆着什么,又摇了摇头,快乐地朝外头跑去了。

    第62章

    集市很热闹。

    这家善堂位处医宗管辖的小镇旁,话虽如此,却是医宗管辖范围内最为边缘的地方,在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凡人,修士那是几十年才能得见一回的大人物,在当地居民眼中,那些衣袂飘飘御剑临空的修士,当真是“地上神仙”。

    于妈妈却是见过好几回,她不厌其烦地将此作为睡前故事,在摇曳的烛光中她的脸色醇红,目光灼灼,语气狂热向往,还带着一些不自知的嫉恨:“……他们挥一挥袖子天上就会下雨,地上的麦穗长得比拳头大,山上的大虫多威风啊,一连咬死了好几个猎户,被他们轻飘飘地抓住了。”

    她顿了一下,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可怜我的儿……要是早些等到仙人来就好咯……”

    于妈妈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她常常抱着小青然,用着怀念的语气说着这个三岁早夭的孩子的故事:“我的儿,我的小仙儿,他是那么乖,又那么有天赋,年纪轻轻的就可以让风吹灭蜡烛……只可惜他命贵却福薄,投身到我的肚子里,一场风寒就去了……”

    她又擦了擦眼泪,抱着怀中的小青然拍了拍背,语气又恢复狂热:“我听那些老爷夫人们说,根骨这个好东西,是要爹妈来决定的。爹的种子好,娘的土地好,要他们两个人都有天赋,这才有可能生出一个小神仙来。”

    “只可惜小仙儿他爹去得早……”她明明这么说着,脸上却露出笑容,亲昵地看着怀中入睡的小青然,喃喃自语,“没关系,我又找到小仙儿了……”

    这个小镇在人间界来说也算得上繁华,多是做买卖的商人,每月赶集的时候应当是最热闹的,但是前阵子那场瘟疫让小镇内人心惶惶,活下来的大部分的镇民都举家逃离了这座小镇,只留下些无力离开的妇孺老人留守。

    小青然也问过于妈妈,那些仙人这么厉害,为什么他们不来救我们呢?

    这里这么危险,为什么我们不逃出去呢?

    于妈妈脸上依旧笑着,眼尾的皱纹浅淡:“那些仙人们很忙的,过会就来了。青然乖,不要怕,我们这里安全得很。再说了,那些老爷太太们,不也没走吗?”

    小青然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最惜命的富人反倒留了下来,为什么那些无所不能的仙人没有过来救他们。

    但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是,他的小伙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找不到他们。

    在妹妹来之前,和他玩得最好的小伙伴是一个叫小花的女孩子。

    别的小朋友都不和他玩,嫉妒他也排斥他,他只能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于妈妈的身后,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带他玩。

    小花却不一样,小花愿意和他做朋友,做游戏,还很神秘,附耳悄悄地和他说:“你不要告诉于妈妈我和你玩,这是我们的秘密。”

    小青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够告诉于妈妈,但是他太需要要有朋友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就成了友谊最坚固的纽带。

    他们在稻草堆里做游戏,玩小青然带过来的翻花绳七巧板,小青然会把于妈妈给他的食物留着一部分给小花。

    小花比他大半岁,留在善堂长到六岁,是善堂里头最大的孩子。

    她长得漂亮,又聪明水灵,很快就被一个富太太看中,要挑走去做她的婢女。

    临别前那天晚上小花来找他聊天,神色带着些迫不及待,又有些忧虑:“我终于是能走了,你又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好地方……”

    小青然替她高兴,又有些不舍,于是约定三天后夜里,等她换班后去那个富太太家里找她去玩。

    于妈妈平时不让他们出去,小青然决定悄悄的,约定的暗号是后门门房敲三下,小花在那处等他。

    为了能让他一眼看出,小花还在手腕处绑了红绳,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换下。

    三天后的夜里小青然如约而至,他敲了三下门,从天黑等到天亮,也没有人出来。

    等到快要天亮的时候,门后声音渐渐嘈杂,小青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准备回去,第二天再来。

    那处宅子外头有很大一块荒地,被矮墙围起来,小青然个子不高,踮起脚去看,里面都是些荒草杂物,还有一个露在外头的,没有掩埋干净的草席。

    草席外头还有一根被踩在泥土里的,斑驳掉色的红绳。

    *

    于妈妈,善堂的孩子,都去哪里了呢?

    都去做药引子,做炉渣子去啦。

    于妈妈,那些仙人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我们不用走?

    没有人上报灾情,死了的人不会说话,又有现成的柴火,多好。

    于妈妈,那些仙人不过是筑基期的弟子,翻云覆雨不过是掐诀烧符,你眼中的道行高深也不过是雕虫小技。

    根骨的好坏先天注定,后天催成也不过是歪门邪道,吃了他们肉身毫无用处,用童子童女的血做药引子用人做柴火炼制的丹药也不能让他们做地上神仙。

    这些只会让你们百孽缠身,永不超生。

    于妈妈已经吃了两个人,还是没有变成她梦想中的仙人,她的运气一向是不错的,在这种偏远的人间界里面,她居然能找到三个根骨极佳的人。

    她已经失败了两次,小青然是她最后的希望。

    那些富商见多识广,那些典籍都说那些小仙儿六岁食用最佳,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再失败了。

    他记得那天瓢泼大雨,他顶着大雨翻进墙中,跌跌撞撞地朝那草席跑去。

    一路上跌了好几个跟斗,浑身泥泞,大雨模糊了视线,那根红绳却被冲走了泥土,越发鲜艳。

    他凭着这抹颜色找到了地方,跪在地上挖出了小花。

    指甲断了几个,血水和雨水混杂着流进了泥土里,他不敢哭出声,怕引人过来,呜咽声被雷雨掩盖。

    小花还有一口气,她靠着这口气走出了这个小镇,找到了医宗的驻点,又带了金阑真人回到了小镇。

    小镇那时已经成了死城,只有善堂燃烧着,火焰是镇里面唯一活跃的事物。

    *

    鱼習湍堆

    现在是十五,镇上很热闹。

    街道的两旁挤满了摊贩,卖衣服的卖玩具的,甚至还有卖鸡鸭家禽的,当然最多的就是小吃摊。

    现在正是冬天,最适合吃些热腾腾的汤饭。

    支着个炉子驾着锅,里面用大料骨棒熬着汤,小摊通常是夫妻档,男人热火朝天地熬着汤加着柴火,女人则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包着馄饨擀着面。

    孩子们热热闹闹地绕着摊子玩闹,或是跑到街上去逛摊子,很快被人揪着耳朵拎回去,嘴里恐吓着他们会被拍花子的拐走,打断手掰断脚,从此做一个可怜的流浪汉。

    小孩子被她这一番话吓得直哭,又被不耐烦地往嘴里塞了块糖,砸吧砸吧嘴,轻而易举地被哄好了,乖乖地在一旁看着父母招呼客人。

    小青然有些羡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如此简单日常而又充满烟火气,甚至是带着些不耐烦和厌倦,却是他不曾得到的温度。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记得这一幕。

    他又歪了歪脑袋,想象着自己如果有一个兄弟会怎么样,应该是幽默的风趣的,会包容自己的,愿意带着自己玩的……哥哥吧。

    他从孩童开始就在给自己描绘一个未曾存在的同伴,从抽象简单的词汇到具体的性格和外貌行动,从模模糊糊的影像再到清晰的对话,再到最后出现,他花了整整二十年。

    一开始还会有人问,你这样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就是从那苦涩孤寂的童年开始的吧。

    到最后他一个人越走越远,往日种种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再来问在这个问题,哪怕有知情人也会碍于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力,觉得这再也不是什么问题。

    到最后,又剩下他一个人。

    *

    小青然买了个拨浪鼓,蹦蹦跳跳地往回走。

    那个时候镇上已经是死城了,哪里还有什么集市呢?这个拨浪鼓,是小花买来送给他的。

    买来的第二天,小花就被挑走了。

    妹妹好像从未苏醒过,她不用吃奶,也不用换尿布。

    她终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却有着呼吸、体温、心跳。

    好像是一具为人准备的容器一样。

    于妈妈又找到了什么新法子吗,比若说吃掉他以后夺舍这个女婴?

    不仅可以重获新生,恢复年轻貌美,更可以摆脱属于“于妈妈”的孽债,变回婴儿一般无罪。

    到最后只需要一把火烧了这家善堂,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引来医宗的人前来勘察,便可以被顺理成章地带走,不会有人怀疑,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些真相。

    真是好计谋。

    他只需要顺水推舟,把那把火燃烧的时间提前一些,把那个被医宗带走的人选从那个女婴,变成自己。

    小花是唯一一个走出这个小镇的人,在她之前,那些逃走的镇民都被杀了,因为那些富人担心他们会引来医宗的人,泄露他们的秘密。

    小花喝了他的血,活了下去,临行前夕她神色复杂:“怪不得他们如此疯魔……青然,你多保重。你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会回来。”

    不管她回不回来,这把火都是要放的。

    凌青然花了一个月时间通读了废弃的药房里头能找到的所有医书药典,又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配置了药水骗于妈妈服下,把善堂里面为数不多的孩子们都骗到外头。

    他笑得天真无邪,像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兴高采烈地要去外面买拨浪鼓,那些孩子们也要去,于妈妈头有些晕,只允许小青然去,其他人只可以在门口看着。

    孩子们快乐地奔向门外,凌青然站在门边,回头,看着于妈妈摇摇晃晃的背影,看她不小心打翻了一坛水到草堆上。

    他指尖微动,一小簇火苗落在蜡烛上,落在草席上,落在鸡鸭的窝里。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凡人和修士的区别。

    哪怕只是一个孩子,都有着如此大的能量。

    火在角落蔓延,孩子们衬于妈妈不在意,朝远处跑去,凌青然最后望了一眼于妈妈的背影,转身,举步往前方走去。

    火焰吞噬了一切罪恶,掩埋了一切不为人知的欲望,公平地审批着一切生灵。

    不论有没有生命,不论有多大野心,在火焰下都化为灰烬,变成一颗颗无用的丹药,抑或是新的希望。

    第63章

    焰火的存在是那么真实,凌青月甚至能感觉到焰舌撩过发间散发的焦糊味儿,明明灭灭的光影在他眼底浮动。

    在光影下他的影子逐渐变化,身段抽长,变得强壮,而后又变成一道纤细的影,从小孩子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明明只有一个人,地上却是映着两个影子,交叠在一处,亲昵而又诡异。

    凌青月轻轻耸了耸鼻尖,呛人的烟味席卷了他的肺腑,难受得弯下腰咳了几声,脸上却是笑着的。

    火,火,他这一生好似都离不开这场火,火焰在他人生重要的场合如影随形。

    幼时被弃之荒野,被微弱的火苗暖着一口气活了下来,从那以后所有的火焰都似乎对他有所眷顾。

    他靠着一把火逃出善堂拜入医宗,又凭借着炉火纯青的手艺在医修道路上一帆风顺,最后又是借着那燃尽了整座山头的火替师尊报了仇。

    到现在,他还是靠着记忆里的火焰,走出了一个个陷阱困境。

    仇恨化为毒液日日夜夜腐蚀着他的心脏,又变为燃料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一直、一直在等,等它再度出现的那一天,等待实现自己年少的抱负、对师尊的诺言那一天。

    当年那把火一直燃烧在他的心头,从回忆到灵魂都被打上了烙印,他轻易不去想那些陈年往事,但或许是岁月会带走苦痛,这些年来他偶尔会去想那些美好的时光。

    师尊的仙逝他一直不知道应该去怪罪谁。

    是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宗门弟子吗,是那些豺狼冠缨的长老吗,还是是当年那个方头不劣的自己?

    好像都是,所以他一一报复了回去;好像又都不是,所以他一直在等那一个罪魁祸首。

    能够操控人的情感,调动人的情绪,朝整个世界释放恶意的罪魁祸首。

    凌青月感到头痛欲裂。

    凌萧然焦急的声音在脑中炸开,下一秒他好似意识到什么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焦虑的情绪通过灵魂传递。

    “为什么不出来,”凌青月不顾飞速褪色、化为碎片的幻境,站在原处,语气中带了恨意,“躲躲藏藏的,为什么不出来直面我?”

    它没有回答。

    凌青月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荒谬,越细思越可笑,冰冷古怪的笑声忍不住从咽喉溢出,笑得弯下了腰。

    他笑了好一会儿,幻境消散的速度加快,他全然不顾,直起身子,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喑哑:“……你在怕我。”

    他喘了口气,哑着嗓子又笑出了声:“你在怕我!你恐惧我!你怕我什么?你不怕他们,你来怕我?”

    三番四次的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挑衅又迅速逃走,甚至没有一次是正面冲突,次次都试图用幻境来迷惑他……

    凌青月本来以为它是想要试探他们的底细,却原来是它在害怕。

    多可笑,它不去惧怕那些剑仙狐妖,不去怕那天道仙人,居然怕他一个区区凡人,怕他一个半废的修士。

    他如临大敌筹谋多年,忧惧仇恨多年,却发现敌人不过是个无能懦弱的废物,这种反差让他觉得荒唐可笑,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是无用功,自己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年。

    不对,不能这么想,凌青月咬着牙,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怎么会没有意义呢,筹备了这么多年,一遍遍的演练和完善,不就是让它更为恐惧,有所顾忌吗。

    他冷静了下来,内心安定了些,明白这是凌萧然正在安慰自己,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对话过,他一时间还有一些不自在。

    按下内心所有想法,凌青月用灵力横扫整个幻境,织成精密细致的网,精准地捕捉到了试图逃窜的黑雾:“你躲什么?不是你来找我的吗?”

    黑雾却没有回答他,一心只顾着逃跑,心中恐惧弥漫,又气又惊。

    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你凭什么呢!

    不过区区一个肉体凡胎,化神期大能又算得了什么呢,尚未证道就意味着和天道联结不深,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影响操控的存在,就像是这个世界一样。

    偏偏就是这个祂自己最不放在心上的人,让祂跌了个大跟头吃了个亏,当年若不是先在他手上重伤,后续或许还能和那两个小崽子斗上一下,更遑论被那个破石头反杀?

    偏偏就是遇上了他。

    祂所有的本领都来自于对人心的操控,当年遇见凌青然的时候就决定把他发展为自己的第一个傀儡,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脆弱敏感,是风吹草动都能触动神经而焦虑的存在。

    祂当时高歌猛进,把本土的天道打得元气大伤不得不修养,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人间,决定把这里变成祂最熟悉的游乐场,于是难得起了游玩的心思,在人间扫了一眼,随意挑选了自己的掘墓人。

    那个看上去脆弱的青年出乎意料的坚韧。

    利诱不成,恐吓无用,坠进千万层阿鼻幻境也保持了意志清醒,甚至到最后还有余力给祂重击。

    在离开人间界的驻点的时候,祂满怀恶意地留下最后一道诅咒:若是威逼利诱肉身灵魂苦痛不能让你屈服,那么让你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你又会不会动摇?

    可惜啊,可惜,如果当时自己再强大一点,把他那个分魂也杀了,他是不是就做不成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医仙大人,变得和自己想象中那样了?

    久违的恶意再次凝视在凌青月身上,他面上不显,身体却紧绷了几分:“我看这一次,你又能躲去哪里?”

    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十指翻飞间结出一个复杂的阵法,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幻境彻底破碎,闪电划亮了夜空。

    狂风骤起,混杂着雨水砸到脸上,又被灵力阻挡,在这被水怀抱的天地一色中,他仙袂飘飘,凌波御风,素手一挥间万千粗壮的藤曼拔地而起,布下天罗地网层层绞杀那瓮中之鳖。

    祂不由得恐惧起来,在藤曼中四处逃窜,试图寻找空隙逃之夭夭,那灵力催成的藤曼却是坚硬如铁又密集如林,祂在其中节节溃败,被逼至中心。

    闪电再一次划过,剧烈如鼓的雷声在祂耳边炸开,恐惧达到顶峰,祂不得不高喊出声:“你我之间又何必你死我活!你心志如此坚定,何不加入本尊,共享这天下!”

    凌青月嗤笑一声,不屑回答,手上动作再收紧了几分,今日势必要将它斩于剑下。

    祂自知和谈无望,仰天大笑三声,身形膨胀数倍:“桀桀桀桀桀桀,这是你逼我的!既然如此,本尊也不介意玉碎瓦全!”

    祂变成一团厚重浓密的雾,不顾体内恶灵的哀嚎吞噬了整片藤曼牢笼,凌青月遭到反噬,心尖一痛喉咙一热,甜腥味在口腔中弥漫,他不动声色地抹去嘴角血色,神色凝重,再次结阵:“废话真多。两百七十八年前我能杀你一次,今日我就能杀你第二次!”

    那黑雾丝毫不惧,张牙舞爪朝凌青月扑来,凌青月脚步微移避开,抬起右手,手掌向外一翻,一道金色光芒从掌心射出。

    金色光芒与黑雾撞击,如同星月相撞余波阵阵,黑雾散开又再次凝聚,肉眼看见地虚弱几分,凌青月身体微晃,唇角溢出些许鲜红。

    他不常用金类的术法,但在火焰无法控场的雨天下,金类的法术相比木类,的确是最优的选择。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黑雾,不再犹豫,再度结阵,直接催动体内剩余灵气,手中法决快速掐动,翠绿的藤曼参杂着金光再度拔地而起。

    此时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体内灵气已经耗尽,再这么下去,他会因为消耗太大而性命垂危,但是若要就此放祂离去,凌青月并不甘心。

    祂似乎看出了凌青月正是强弩之末,冷笑一声再度膨胀三分,就要再度朝他扑来,凌青月立刻运气提神,却不想这黑雾只是虚晃一枪,声东击西朝相反的方向疾速而去,凌青月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那黑雾被拦下,金戈撞击之声在雷雨的掩盖下遥遥传到耳边。

    凌青月立刻朝那交战处跑去,就见凌萧然手持长枪,数把金光闪闪的兵器组成困阵把黑雾围困其中,瓢泼大雨中发丝垂在肩膀处,一身的红衣在雨水中猎猎作响,眉眼在那明暗交错之间如同燃烧的焰火。

    凌萧然才是那个更熟用金类术法灵力的人,明明常常穿着红色,但是他好像并不喜欢火焰,水的柔情也得不到他的偏爱,唯有金和木得他青眼。

    凌青月心头一跳,顾不上擦拭脸颊上的雨水,直接朝凌萧然跑了过去,就在他冲至跟前的刹那,凌萧然猛地回头,眼神如刀锋般犀利,凌青月心头一颤,就听到凌萧然沉喝道:“离我远些,危险!”

    他在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就感应到自己那具身子所在的地方,灵魂回归器具需要准备良多,两人原本想着结束后再让他回去,却不曾想黑雾还有后手,他也顾不得许多,急急附身前来。

    “你没事吧?”凌青月顾不得那阵中几近消散的黑雾,急得快步上前去看他情况,随他而来的藤曼再次组成牢笼,包裹着散发着金光的法阵。

    灵魂和身体的融合太过于匆忙,就像是强行挤进了一件不适合的衣服一样束手束脚,不契合的地方疼得灵魂直想缩成一团,凌萧然强撑着赶来已是强弩之末,面上已经毫无血色,却依旧是笑着安慰他:“无事,等我们回去,我修养一下就好。”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不知道他现在面白如纸冷汗津津的样子有多吓人,凌青月的灵魂同他一同苦痛,他哽咽了一声,声音颤抖着附和:“好,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回去……”

    语不成调,凌萧然此刻已经眼不能视物,焦急地抬手想要去哄他,凌青月把脸凑上去,让他摸了一下,又笑着说自己没事。

    听力也接着失去,凌萧然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把凌青月护在身后。

    凌青月又哽咽了一下,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灵魂诱哄着半身陷入沉睡,凌萧然便闭上眼睛,像是守卫雕塑一般拿着剑站在原地。

    牢笼内的法阵因为施术人的沉睡而消散,数十把兵器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天蒙蒙亮了起来,雷雨也趁着日出停歇。

    凌青月心念一动,藤曼便捉着那团如同拳头大小的黑雾举到他眼前,凌青月面无表情地看着祂,就要动手碾碎。

    终究是曾经的死去的天道,哪怕对自己有着恐惧依然让自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那黑雾见无法逃脱,干脆自暴自弃,临到消散前昂天大笑:“桀桀桀桀桀桀,你再有本事,找不到本尊的核心也杀不了本尊!当年你的记忆,你们的灵魂,也别再想拿回去!”

    凌青月手一顿,就想问个清楚,却见它兀然膨胀,“砰”的一下自爆自绝,散落满地黑烟。

    第64章

    凌青月心神不宁地拨弄着手上的念珠,这是万佛寺的方丈送来的法器,有助于静心凝神,更好地护持阵法。

    凌萧然已经昏迷了十三天四个时辰,他能感觉到他的半身正在努力修复契合那副躯壳,正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打扰的时候,凌青月再有多少不安焦虑都只能够按捺下来,单方面切断了两人的感知。

    哪怕是在当初二人分魂的时候,他也未曾如此忧虑恐惧过。

    当时他们已经准备了十年之久,跑遍了九州各个秘境出生入死地取得最优的材料,又是服用灵药温养魂体以防魂体脆弱分体过程中身消道陨,更是凭借着分神雷劫名正言顺地获得天道认允,可谓是思虑周全,确保万无一失。

    哪怕是这样,他们当年亦是九死一生,分离的魂体比寻常修士虚弱,面对那劈山雷劫时几近碎裂,到最后凌青月不得不割舍自己的灵魂修补凌萧然的破碎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凌青月为主而又格外虚弱的原因。

    而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准备,匆忙而又凌乱地分体、入魂,往日查询的资料如梦魇般缠绕他不放,上面那些警告和失败的案例让他魂不守舍,恨不得以身代之。

    要是当日再谨慎些就好了,要是不那么急于求成就好了,要是当年……

    要是当年把它彻底消灭,不留下任何核心,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

    当年,两百七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核心又是什么,为什么自己全无印象?

    凌青月头痛欲裂,他连忙取出丹药服下,强行按捺,他现在不能倒下。

    徐长老和周长老又一次在门外求见,凌青月寻了个理由打发了他们,曼长老从里间走出,脸色复杂看了他许久,半响,叹了口气:“你打算瞒着他们瞒多久呢,他们肯定不会对你们指手画脚的,更何况当年……”

    “师姐,”凌青月开口打断她的话,生生咽下涌到嘴边的腥甜,“师姐,我不想听。”

    金阑真人是有两个弟子的。

    她最得意的弟子连曼,山中精怪所化,天生亲近一切生灵,培育灵植更是得心应手,医宗上下靠着她的灵植炼成的丹药救活了无数人,医宗的名气借此如日中天。

    她最宠爱的弟子凌青然,天生灵体,控火术更是出神入化,经过他灵活淬炼的丹药药效更是凝实几分,医宗借此赚得盆满钵满。

    金阑真人却对此有所顾虑。

    医宗不大朝外人介绍金阑真人的大弟子,对此他们劝说她们二人,连曼的身份特殊,怕被人惦记,倒不如先低调着,等日后渡过元婴雷劫有了一战之力再朝外宣扬。

    精怪所化亦是天材地宝,上好的灵物总会是被人惦记的,金阑真人却认为偌大的医宗有着庇护一个小小精怪的能力,为此和宗门长老吵了个天翻地覆,连曼不愿意师尊为难,主动应允了宗门的要求。

    于是她和凌青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凌青然肩负着宗门重任成为了那个风光霁月的首席弟子,连曼便是支撑着医宗金字塔底层的那块基石。

    医宗靠着她的药材闻名九州,把金阑真人推出去担了这份荣誉,金阑真人对此有所不满。

    她那时药王的尊号已经让九州众人如雷贯耳,医仙之名已经渐渐隐匿于药王的盛名之下,她对此有所不满:“明明连曼才应该得到这个名号,为什么要把我推出去?”

    她怜爱地抚摸着弟子的脸庞,像个孩子一样嘟囔:“合该是我们连曼的东西。曼曼,等种植完这一批,你就好好休息下,不要再透支自己的灵力了,不要理会他们说那些。瞧瞧,小脸都白了。”

    连曼撒娇腻歪地倒在她怀中,拉着凌青然一同玩笑:“好师尊,我不在乎这些。再说了,要是师尊还占着‘医仙’的名号,那我们的小师弟又该唤什么呢?”

    凌青月——那个时候的凌青然——有些别扭地甩了甩手,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觉得我担得起这个名号……明明是师尊的医术更好,那些病患都是师尊救回来的,我不过是打了个下手而已,为什么要说是我做的?”

    金阑真人又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哄她这个别扭的小弟子:“好好好,我们的青月萧然也该唤‘小医仙’。青月做的很好啊,你们两个帮了我很大的忙呢!掌门和长老们这么做,也许是有他们的道理……”

    凌萧然在那个时候冒了出来,得意洋洋像只孔雀一样听着师尊师姐的彩虹屁,他们三人都没有细思金阑真人话语中的忧虑。

    凌青月看着师姐,忍不住又回想起往日,有那么一瞬间恍惚。

    曼长老听他这番话忍不住峨眉倒竖,冷哼了一声:“你在逃避什么?这么多年了,你在怕什么?师尊不会怪你的,我们也……”

    她说不下去了,凌青月哀切地看着他,脸色青白,泪光盈盈,却又带着恨意。

    连曼好久都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她看着他,好似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午夜。

    连曼晃了下神,闭嘴不言,这是她唯一的师弟,她又怎么忍心伤他。

    “是师姐失言了,”连曼低声朝他道歉,见凌青月朝她无力摆摆手,又忍不住道,“青然——青月,你该走出来了。”

    凌青月收拾了下心情,看着师姐,轻轻笑了笑:“师姐,你走出来了吗?”

    连曼迈向门外的脚步一顿,侧了侧身子,回眸,脸色在光影交割处看不清楚,半响,瓷音泠泠:“……未曾。”

    话毕,她不再停留,转身踏进了夕阳之中。

    凌青月看着她的背影,灵魂深处的钝痛混杂着回忆的苦涩一下一下敲击着胸腔,心脏的跳动锤击着伤痕,凌青月却捂着嘴,闷闷笑出了声。

    师姐啊,你也走不出来吧。

    当年被割肉放血,欺瞒奴役的苦痛,你也未曾忘记啊。

    他嘶哑着在无人的厅堂大笑,却分辨不出那是哭声还是笑声,到最后混杂着泪水和鲜血,伴随着祷告和愤怒的呓语归于平静。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凌青月无视手中干涸的鲜血,发丝凌乱地散落,他撑着一口气来到里间。

    凌萧然安静地躺在阵法中心,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脸色却比自己更要像人。

    凌青月不敢触碰,生怕自己扰乱了什么,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那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容颜,疲惫而平静。

    我此生应该是证不了道了,凌青月很平静地想,但是萧然不一样,他的灵魂没有承载如我那般沉重的仇恨苦痛,他比我阔达、乐观、放得下仇怨,更重要的是,他比我健康。

    我放不下仇恨,忘不掉过往,痛苦和我如影随形,哪怕我有了情感,可以共情,又怎么可以证道呢?

    但是凌萧然不一样,他应该是可以、一定是可以、必然会成功证道的。

    凌青月眉目多了几分松快,有些漫无边际地想,如果届时天道不认可,又或是他灵魂的力量不足,那么我把自己补过去就是了。

    反正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不是吗?

    或许我的出现是一个错误,但是他不是,他诞生的意义是为了拯救我,那么拯救一个错误的灵魂,没有什么比融合更合适了。

    就这样吧。

    凌青月轻描淡写地承认了他自五岁以来就否认的事实,他终于看清楚看明白这条路的不可为之,哪怕你再想否认、再想忘却,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们是一体的。

    既然如此,凌青月跪坐在地上,恳切、哀求,既然如此,能不能让我来替他?

    既然我们是同一个人,能不能让我,让我这个无望的人,没有前路的灵魂来替他遭受这份痛苦?

    天道在上,求求你发发慈悲吧。

    让他醒过来,让他健康、平安,为此,我愿意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

    “你的一切,难道不是只有我吗?”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凌青然木然地跪坐在原处,闻言更为难过。

    他说的没有错,我就只剩下他了……等一下——

    凌青月蓦然回神,呆呆地看着与他对坐的凌萧然,大脑陷入混乱。

    凌萧然脸色很不好看,说不好是受伤还是被气的缘故,他伸出手,想要弹一下凌青月的脑门,最后还是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在想什么?什么叫做用自己来修补我?什么叫做错误?”

    “我们是同一个人没有错,但是我们有独立的意志、人格,不同的思维和性格,甚至不在同一具身体中。”

    “我们现在就是独立的两个人,独立而又特殊的、有灵魂感应交流的、联结亲密的两个人。”

    “我这么说你听懂了吗?不要再想着什么牺牲自己救赎我,我宁愿兵解也不会接受这种结果。”

    凌青月还是那样呆呆地看着他,凌萧然担心是自己把话说重了吓到了他,正想缓和语气再说几句,就被他砸入自己怀中死死抱住:“你没事了,你,我……”

    凌青月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带着哭腔把脸埋在他怀中,凌萧然毫不犹豫地抛弃刚刚想要强硬些纠正他的想法,抱着他,轻轻左右晃了晃,柔声去哄:“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拜托,我们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我和你完全不一样,你不能就这么抹杀我的存在……”

    凌青月忍不住在他怀中“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哽咽道:“你还说我和你不一样……明明就有很多一样的地方。”

    一样的多思多虑,谨慎敏感,冷心冷情。

    一样的纠结过,最终依然选择了这条道路,这个结果。

    凌萧然自然也质疑过自己的存在,也纠结过是否要选择分体,存在于同一具身体内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已经共同存在了许多年。

    但是到最后,为了彼此,为了日后能够触摸到对方的手,能够在对方哭泣的时候拥抱,他们选择了分体。

    凌萧然听他这话便无奈笑了笑,又念叨了他好几句,话锋一转,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珍而重之:“你的存在不是一个错误。就如你所说那般,我的存在是为了拯救你的,我是你的爱人,朋友,玩伴,你就是我存在的所有意义。”

    “你不是错误,亲爱的,你是我生命的意义,我存在的理由,我的导师,爱人,主导者,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你创造了我,创造了一个有思想的生命,如同鸿蒙之初天神造物一般创造了我,创造了一个生灵。”

    “你是一个奇迹。”

    第65章

    连曼秉着呼吸在凌萧然身上施下最后一针,悄声道:“好了,你试试举下手腕……对,就是这样,有没有感到阻滞……有一些,好的,可能是灵气堵住了,我换个穴位再试试……可以了?那很好,只要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她松了口气,语调都快活几分,只是依旧是压低着嗓子:“契合得很好,只要短时间内不要动用灵力修养就好了,等青月醒来我再帮他看看。”

    凌萧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也悄声回道:“其实我们不需要这么说话……我设了隔音下阵法。”

    连曼一顿,闻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音量也恢复了一向的大嗓门:“那你不早说,刚刚还学我压着声音。”

    也就打趣了这么一句,她又安静下来,手上利落地把银针收起,又从玉匣中拿出好几株灵植递给他,叮嘱他不要炼制直接生吃,末了,撩了撩头发,把玉匣子往乾坤袋中一扔,起身朝外头走去:“得了,你好好休息吧,青月那边有我看着,你也是个病患,莫要再操其他的心了。”

    凌萧然嗯嗯应是,怎么看怎么敷衍,连曼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师弟还伤着没有好不能打架,凌萧然被她这口气吸得精神一震,连忙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会谨遵医嘱。

    连曼看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整个看上去就是大病初愈,唯一的好消息是精神劲儿还算不错,也歇了和他嘴上较劲的心思,拍拍衣服就要走,眼不见心不烦。

    “哎,师姐,”凌萧然却开口想说什么,连曼脚步一顿,转身疑惑地看着他,他几度犹豫,欲言又止,“就是,我想……算了,没事了,师姐你先忙吧。”

    凌萧然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没有把内心的疑问说出来,连曼看穿了他的心思,抿了抿唇,索性直接回答:“没有错,我也没有放下。”

    精怪是比妖族更具有优势的族群,他们集结了天地灵力所生,是已经修炼化人的天材地宝,天生就和天道亲密,若是能熬过化形时灵力风暴所引来的觊觎者,那么他们的修道之路将会一帆风顺,早登仙梯。

    连曼的修为却在元婴期停滞多年,她对外宣传反正精怪的寿命年岁本就漫长,哪怕她只是当一个没有灵识的天材地宝也能活个上千年,何苦要苦修呢?

    凌青月他们却是清楚,连曼是有了心魔。

    看不破,度不化,放不下。

    修道,修医道,修的就是看破红尘看破生死,死生亦大矣,若是生死都可放下,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仇恨。

    仇恨可以根据血脉、思想、关系传递,代际不止,血债不绝。

    又或者是说,是执念。

    执念太多太杂,混合着亲者逝爱者伤的悲痛,夹杂着被欺瞒霸凌的怨,割肉放血的恨。

    如同粘腻的毒液一般缠绕在心头,日日夜夜在她耳边呓语。

    可是当年不是已经报仇了吗?

    不是,也不够。

    死的不是罪魁祸首,该死的另有其人。

    她不知道她的小师弟们面对了什么,她只知道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师姐……”凌萧然想要劝她什么,但是想起自己,又好像没有什么立场来说这种话。

    连曼却轻轻笑了笑,问他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若是伤的青月,萧然,你愿不愿意替他?愿不愿意像他想的那样,拿自己来补他?”

    凌萧然沉默,怅然叹了口气:“自然是愿意的。”

    他嘴上说得再好听,但是真要遇上这种事情,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来救他的青月。

    说到底,不过是太在乎罢了。

    连曼得了他的答案,了然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脚步不停,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凌萧然却明白她的答案。

    终究是在凡尘打滚的痴人罢了。

    *

    凌青月睡了个天昏地暗,睡前是傍晚,醒来还是傍晚,他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竹林,有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错乱感。

    连曼撩起竹帘近来,见他醒来愣了愣,笑着朝外头招呼了声:“大长老醒了,你们先回去,等我先给他看看。”

    她手上捧着个木盆子,里面装满了些瓶瓶罐罐,还有几根手掌那般细长的银针,凌青月一看就这些救头皮发麻,倒回床上,有气无力:“我不能喝药吗,我不想扎针拔罐。凌萧然呢,我要凌萧然帮我看,凌萧然——”

    “别叫,他去帮你拿药了,放心,药是少不了你的。”连曼毫不客气打断他的鬼叫连天,拿起银针就在他手上扎了进去,“这些可是为了你们这种级别的修士定做的针,普通的针还真扎不进去。你都多大了,还怕打针啊?”

    凌青月两眼无神,得知还要喝药后更是雪上加霜,木木地僵着手臂不敢去看:“我哪怕是飞升做神仙了我也怕扎针……太难受了,麻麻痒痒的,还不能去挠。”

    凌萧然风风火火地提着个食盒一把撩开竹帘,鞋都不脱就要往里冲:“青月醒了?怎么了谁要害你,别怕我来了……师姐?”

    他脚步一顿,看了看连曼又看了看凌青月那扎满针的手臂,打了个激灵:“原来是扎针啊,我就说怎么怕成这样……不是不是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在笑你。”

    感受到传递而来的羞意和恼怒越来越旺,凌萧然识趣地闭嘴,连忙转移话题:“我刚刚在炼丹房取了丹,是何星送来的,三年了,他炼丹的技术倒是没有生疏。”

    何星就是他们收的徒弟,药宗的现任掌门,为了躲避宗门杂物闭关了三年,出关后怕凌青月派凌萧然来锻炼他,忙不迭地送上不苦的丹药来显孝心。

    凌青月躺在床上乜了一眼那几瓶丹药,轻哼了一声:“还算他有心记挂。他闭关三年,悟出什么了吗?”

    凌萧然便像只骄傲的孔雀那般挺了挺胸,看了连曼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他神魂触碰到了天道法则的一角,摸到了证道的门槛了。”

    证道的方式有许多,但是神魂能够触碰到天道法则,足以证明道心的坚定和仙路的光明。

    凌青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眉眼弯弯,语气轻快:“真的吗?不错不错,不过元婴期就摸到了证道的门槛,看来这些年没有荒废啊。”

    连曼看着凌萧然得意洋洋的样子酸了他几句,也发自肺腑地高兴:“太好了,看来我们药宗还能再辉煌个几百年。我回去挑选几株灵植给他送去,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也不折腾你,你记得把药吃了。”

    她手上不停,一边说着一边把银针收好,又拿笔在方子上记了几笔,就迫不及待地回去把这个好消息传给众人。

    凌萧然被勒令禁止用灵力,只能把外衣鞋袜囫囵脱去,上到床榻后小心翼翼地环住爱人,抬起他的手臂力道轻柔地按摩:“还难受吗?”

    凌青月用脑袋顶了顶他下巴,被揉了揉,闷闷不乐:“难受。还麻着,好像被蚂蚁咬了。”

    他又有几分不解:“说来奇怪,我睡觉的时候就觉得手臂难受,我当时还以为是睡麻了。”

    凌萧然闻言有几分心虚,虽然他不想的,但是很遗憾的是他扎针时的感受同步到了凌青月那里,哪怕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还是有种背着他做恶作剧的感觉。

    凌青月舔了舔唇,哼笑了声:“哦,原来是你啊。好啦好啦,我又不会怪你,你这么怕做什么?”

    凌萧然内心一惊,随后便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的联结变深了?”

    凌青月没有回答他,只是凌萧然在灵魂的感应中得到了肯定。

    他叹了口气,低头,爱怜地亲了亲爱人的脸颊:“也不一定是坏事。最起码,我不用再猜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他开了个玩笑,凌青月敷衍地笑出声,用没有被针扎的那只手轻轻扯了扯凌萧然垂落在他眼前的头发,半响,闷声道:“我只是有些害怕。”

    “我知道,”凌萧然顺着他的手臂往下,与他十指相扣,“但是现在,我们是在一处的。”

    手心微凉,被温暖而又坚定地包裹,凌青月指尖虚虚地与他的肌肤触碰,又逐渐坚定地与他相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这么多年了,要是天道真的不认可真的要做什么,也不可能现在才动手。

    “那团东西,”凌青月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主动提及了他们刚刚回避的问题,“那团东西说除了核心谁都不能打败它,我们肯定是要去找那个核心,但是我不认为我们三番四次地伤害它的化身对它本体没有影响。”

    他顿了一下,安抚地拍了拍他与自己相握的手臂:“不要太担忧,没事的,没事的。”

    往后的日子恢复了平日里的风平浪静,就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只是暗地里波涛汹涌,魔族那边已经准备好清兵攻打。

    凌青月不是很了解具体要攻打什么,他只是记得些不甚重要的往事,这些往事只能告诉他两百七十八年前的谁是今日的谁,却不能告诉他当年发生了什么。

    众生皆苦。

    徐长老和周长老依旧为后山药田的分配吵得天翻地覆,那药田明明十分广袤,再加上连曼的加持,本应该有着足够的药材,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产量一直不高,去探查又是一切正常。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产量再少也够用。

    凌青月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气定神闲地听着外头凌萧然和何星焦头烂额地调停着那两人的冲突,看着外头云卷云舒,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又是美好的一天啊。

    第66章

    凌萧然顶着乱糟糟的发型撩开门帘,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快要滑下去的衣襟,游魂似的飘进茶间。

    凌青月忍不住笑出声,凌萧然幽怨地朝他看去,他连忙坐直了身体脸上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凌萧然却不吃他这套,一把把他环在怀中,脑袋搁着他肩膀上:“好啊,我替你去料理烂摊子,你反而在笑我。”

    凌青月一本正经地咳了一声,端起茶杯:“你不要乱说,我怎么会笑你呢?我是这样的人吗?”

    凌萧然幽幽地望着他,随后用脑袋轻轻撞了一下他:“我虽然很想相信你,但是你的快乐都要溢出来了,我现在又是开心又是苦闷的很矛盾欸。”

    凌青月被他头发扎得直往后躲,又被困在他怀中,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拿手轻轻推他脑袋:“好啦好啦我的错我的错,别闹我了。”

    凌萧然也不敢太过分闹他,怕他情绪起伏过大影响身体,此刻见他脸上晕了抹淡粉,见好就收,趁他不注意凑过去偷了个香,老老实实地去解他们缠到一起的头发。

    凌青月放松地靠在他怀中,捻了块糕点递到他唇边让尝尝味道,又带了些骄傲地介绍自己研究糕点食谱的妙处,连用了多少种药材怎么处理怎么添进去都讲得仔仔细细,柔和的日光撒在他身上,像一只正在懒洋洋晒太阳,又朝着别的猫猫夸耀自己的猫。

    凌萧然的心脏像是被包裹着蜜糖的棉花击中一般,陷入了柔软甜蜜的陷阱中,让他嘴角忍不住上扬,手上的动作都带了几分轻快温柔。

    凌青月话语一顿,看了他一眼,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更为理直气壮地窝在他怀中,静默的爱意在灵魂中交换、发酵、流淌,酿成了浓烈而醉人的甘露。

    两人都含着话想要询问,却又谁都舍不得打破这种氛围,于是把话语变成蜜糖,细细地在心中品味,寻找着恰当的时间再流露。

    *

    今年年成不好,影响了药园的收成,徐长老和周长老两人打得更为频繁,就连连曼也参与了进去——药园要留种,曼长老自然也要分上一些。

    何星这时候拿出了他身为掌门的魄力,先把三方都批评了一通遏制事态朝更为严重的方向发展,然后把库存的陈年的药材分下去解决了那两位,毕竟留种才是更为重要的;又和洛神院的弟子一同细细探查了后山,试图找出药园减产的原因。

    凌青月望着匣子里面越发活跃的黑雾,眉心紧锁,凌萧然则在一旁翻看底下弟子报上来的病例报告:“有好几处爆发了小规模的疫疾,都被解决了。”

    “是分散的吗,还是说集中在某个范围内?”凌青月把匣子放下,看向他,语速比往常快了几分,“剑宗和合欢宗那边有没有报告?魔界呢?”

    “这正是奇怪之处,”凌萧然语气凝重,“剑宗附近有过一处报告,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弟子说是病人不治而愈;青丘那边早有防范,据他们所说就只有在两百七十八年前出过一回疫疾;魔界那边没有收到消息,好似现在被封锁了。”

    “合欢宗呢,怎么没有他们的消息,”前面那几个都算是好消息,凌青月的心却依旧高高悬着,“他们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吗?”

    凌萧然攥着书页的手渐渐用力,抿了抿唇:“禾瑍他……失踪了。宝鼎城爆发了疫疾。”

    “青月……我好像记起了什么……当年那一场瘟疫,是不是也是这样子爆发的?”

    凌青月心神一颤,失手打翻了桌上茶杯,无暇顾忌那滴落榻上的茶汤,色泽缤纷的回忆呼啸着把他包裹。

    尖叫哀嚎、求饶祷告、被打砸的药堂里面死守最后阵线的凡人医者、抱着死去姊妹尸体苦苦哀求上天崩溃哭泣的孩童……

    还有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和永远亮不起来的传音玉符,逐渐消耗殆尽的药材和断掉的银针,日益稀薄的灵力以及日日夜夜在耳边的呓语。

    凌青月怔怔抬手拂过眼角,一滴清泪砸落在手中。

    那缺失了两百七十八年的情感姗姗来迟,只不过泄露了一角也叫他如同历经了生死一般难以呼吸,涛涛而来的负面情绪挟裹着他,短短一瞬间万般滋味呼啸而过,凌青月再也忍不住,转身扶着榻边干呕。

    凌萧然连忙上前给他顺气,凌青月屏蔽了他的感知,他却依然能从灵魂中感觉到苦痛,回忆着画面那如同人间炼狱的场面,心脏如同鼓槌敲击一般难受,更遑论一人担下的凌青月。

    他急得手忙脚乱,连忙用灵力去顺凌青月有些紊乱的脉络,又有些生气他一人担下,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凌青月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饮下灵泉,原本白如金纸的脸色好看了些,只是双唇依旧没有血色,如同两片凋零的花瓣。

    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略带安抚地拍了拍凌萧然的手臂,微微勾起唇角,很快又没力气放下:“别担心我……我只不过是一时间没有适应而已。再说了,要是我们两个都倒下了,那谁来照顾我呢?”

    这些都是歪理,凌萧然不想和他辩驳,只是说他的语气重了些:“明明之前答应得好好的,现在看来该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凌青月抿着唇,可怜兮兮地抬眼望着他,凌萧然难以控制地心软了,别过脑袋不去看他,耳尖红了一片,轻咳了声,努力转移注意力:“……我好像记起来了那味草药……但好似不是我们这边的植株。”

    凌青月缓过来这口气,也没有这么难受了,闻言点点头:“对,但我们不知道名字……或许可以画下来给连曼和萱长老她们看看。”

    萱长老是连曼的弟子,是连曼从山脚下捡回来的弃婴,随了她姓,叫做连萱,在修仙一路上算不得很有天赋,但是对草药亲和力很高,有望在草药一途证道。

    拿到图纸时连萱有些疑惑:“两位师叔,这株草本好似我们药园里面没有种植,要不我去问一下师尊,或许她有答案。”

    连曼这些日子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深居简出拒不见客,遇到的时候还神神叨叨的,凌青月他们找不到她,现在连萱这么说自然是欣然应允:“那就麻烦小萱你了,要是有什么发现,你就在传音玉符上告知我好了。”

    本想着连曼再快也要一两天,却不曾想他们前脚回到洞府,后脚连曼就给他们传音:“怎么,我听小萱她说你们要找株药材?连留影都没有靠手纯画啊,要不是我厉害,你们找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出来。”

    凌萧然听她的语气明白她已经胸有成竹,便也顺着她的话捧着她:“哎呀我们的师姐最厉害了,难怪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山灵,天灵地杰孕育的宝贝!好师姐,你就不要再卖我关子了,告诉我这是什么吧!”

    连曼也没有再刁难他们什么,干脆利落地给出答案:“是凡间的水仙花制成的药材,是很多年前的品种了。我现在正在培育所以才知道,这个品种如果我没有记错,已经在我们凉州消失了两百七十八年。”

    两百七十八年。

    凌青月心下一惊,这个年份过于巧合,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连曼看不见他们难看的神色,又问道:“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这些日子我们药宗附近的病人多了起来,但是他们都没有去过宝鼎城。宝鼎城那边的弟子报告说这场瘟疫很奇怪,有的人不药而愈,有的人却药石无灵。只有一些人间界的方子管用,而且只能抑制。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自宝鼎城疫疾爆发后药宗第一时间增援,然而一时之间药宗附近也爆发多起疫疾,药宗弟子疲于奔命,他和凌萧然以及一众长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研读那张药方,一部分去尝试研究新的有用的方子。

    新的方子和那张药方很相似,作用也类似,但是并没有像上面记载那般药到病除,凌青月知道,终究是缺了一味主药。

    “师姐,你培育这个品种做什么,”凌萧然有些不解,连曼是怎么想到水仙花什么的,“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连曼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有些踌躇:“……我就是突然间想起,当初你们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捏着那株干花。”

    这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回答,凌萧然和连曼解释后挂断,转身看见凌青月坐在蒲团上发呆,神色难掩疲倦。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柔地把他的碎发撩至耳后:“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师姐说她那里已经炮制好了几株,还有些库存,我们看见希望了。”

    凌青月轻叹了口气,微微笑着朝他摇摇头:“不是。我不能现在休息,禾瑍失踪了,明霜雪他又在沉睡,宝鼎城就剩下了剑宗合欢宗和我们药宗的人撑着。凡人的性命比我们修士脆弱得多,早一日研究出药方,他们早一日解脱。”

    凌萧然只觉得心中的苦涩蔓延到舌尖,他有些心疼地亲了亲爱人的眉心:“那你也不可以太辛苦了,你的身体撑不住怎么办?”

    凌青月轻轻侧了侧脸颊回了他一吻,内心的苦闷减少了些,语气中多了几分轻快:“我自有分寸。我只是在想,当初是我把药材带回来的,现在又是我去找这种药材,只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终究是段缘分。”

    凌萧然自然而然地抱住他,闻言哼笑了声:“缘分,和它只怕是孽缘吧。”

    凌青月被他逗笑,闻言拍了拍他的手:“那倒是。走吧,我们去试药,要是有用,那他们就有救了。”

    *

    药宗的药堂内熙熙攘攘,病患或站着或躺着,□□声此起彼伏,每天都有死去的病患在另一处被焚烧,每一天都有同门倒下,明明昨天还在并肩奋斗,今天就躺在了病床上。

    有些年幼的弟子受不住这种氛围,在一旁偷偷掉了眼泪,被师兄师姐们好一阵安慰,但也安慰不了多久,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小师弟也也很快收拾好心情,回到药堂处。

    凌青月凌萧然他们自然也是在医堂药堂处同众人一同救治,小师弟忙里偷闲之际崇拜地望着大长老淡然的身姿,心想果然医仙大人就是与众不同,有一颗强大的心脏面对苦难,其他的长老或多或少都崩溃过,只有大长老和二长老一如既往地淡定专业。

    话说回来,怎么就只有大长老,二长老呢?

    二长老凌萧然去了无名岛采药去了,明霜雪醒来后记起了往事,包括那株药材的原生地。

    这两百七十八年来想必黑雾也没有闲着,它影响着人类逐渐抛弃培育这个品种,连曼她们在确定药方有效后连夜把剩下的水仙花都炮制熬药,但是问题来了,两个方子的主药都是那个水仙花,水仙花却不足,要不是明霜雪及时醒来,药宗上下会陷入新一轮恐慌。

    还有什么比给予了希望又夺去更为痛苦吗?

    有,把希望限量,再明码标价,价高者得,让所有人为此拼尽手段,到最后玉石俱焚一同毁灭。

    凌青月只是稍稍想到这个可能性都觉得不寒而栗。

    黑雾让明霜雪陷入幻境有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就是想要拖死他们?

    或许吧,但是现在,它失败了。

    凌青月稍稍晃了晃神,又回过神来,专注地为眼前的患者施针。

    *

    后山的药园生命力日渐流失,每日都可以发现大片死去的植株,药宗不得已抢救那些还活着的植株把它们移植到别处。

    连曼硬是挤出了时间往后山再次探查,结果依旧显示一切正常,连曼气得破口大骂:“正常?什么叫正常?都死一片了你和我说正常?我是不是坏了,怎么感知到一片生机勃勃,怎么,这片土地专门骗精怪是吗,显得生机勃勃灵力充沛是难得一见的好地方然后把我们精怪骗到这边来杀对吗?啊?!”

    她气得在田边骂了十多分钟,把这些日子攒下来的怨气都借着这个口气都发泄出来,神清气爽,凌青月却心念一动:“师姐,你刚刚说,这里显得生机勃勃灵力充沛?”

    连曼不明所以,点点头,伸手扶了扶自己歪到一旁的发髻:“对啊。青月,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和师姐说,我先回去了,药堂那边还要我熬药。”

    凌青月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叮嘱道:“好,师姐你去吧。但是,不要拿你自己的血肉加进去了,一来毫无益处,二来对你自己也不好。”

    连曼一愣,看着他笑了笑:“把我想得这么好啊。放心,我没有这么做。”

    她没有回答是因为没有用才不这么做还是因为不想伤害自己才不这么做,转身,翩然离去。

    凌青月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语。

    连曼和自己一样,哪怕过去了一百五十八年,过去发生的事情终究没有放下。

    他们的童年过往构成了他们人生的底色,时光再久远,回忆再漫长,终究掩盖不了那斑驳腐臭的过往。

    连曼依旧会下意识地割血放肉育植,而他也依旧会在午夜梦回中被钻进骨缝的痛楚弄醒。

    他很庆幸凌萧然的身体是健康的,没有像他那样,在医宗因为被封印修为,久跪而导致的损伤。

    他被关在暗牢里,分不清日出还是黑夜,因为他是修士,哪怕修为被压抑至凡人也不需要吃食饮水,没有人来探望他,也没有生灵能闯入医宗的地牢。

    他的四肢困在镣铐中,双膝跪得麻木,他甚至已经感知不到痛楚。

    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凌萧然就会出现强行替代他,让他能在意识深处安眠一小会,怕他寂寞,怕他害怕,会喋喋不休地与他说话,会和他讲于妈妈讲过的没有讲过的故事,会在他委屈哭泣的时候安慰他,陪他一起咒骂医宗那些长老。

    会鼓励他一定会有办法出去的,宽慰他师尊一定会没事的,安抚他无处发泄的怒火。

    所以很遗憾连曼既不能不能像他那样换一个身体,也没有人能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与她同在。

    心病还须心药医,哪怕换了具身体也不能改变内心的伤痕。

    凌萧然匆匆赶来,内心却很平静。

    他站在凌青月身后,认真看着他的背影:“确定了吗?就是这里?”

    凌青月点点头:“没错。他的核心就在此处。”

    “那你想怎么做?”凌萧然虽然是用着问句,但是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他听见爱人轻快的声音——

    “自然是,放火烧山。”

    第67章

    凌青月望着指尖跃动的火苗,感慨万千。

    他这一生,终究是和火焰为伴。

    若说苦痛的童年是他人生的底色,那么火焰的明亮则是照亮他人生的道路。

    他凭借着火焰一次次走出困境,走出了吃人的小镇,烧毁了不公的过往,现在,又要靠着这一簇火焰,逼迫它露出核心。

    焰火在指尖跃动,眸色在火焰中明明灭灭,凌萧然在一旁牵着他的手,沉默而有力地给予他力量。

    凌青月不再犹豫,指尖一放,火焰如花般散落,星星点点地落在一地枯黄上,迅速点燃了肉眼可及的一切地方。

    在火苗腾升的那一刹那凌萧然环着凌青月御剑而起,炽热的火舌不甘不愿地消散在灵剑四溢的灵力下,转而更为汹涌地朝山的深处漫延。

    浩浩荡荡的火海席卷了整座后山,火焰肆意燃烧,美丽而狂野,熊熊的火海像巨兽般咆哮,将山林吞噬得面目全非。火舌舞动着,嘶吼着自己的力量,将空气炙热得仿佛要融化一切,热浪舔舐着他们的脸颊,凌青月神色不变,紧盯着火海深处。

    一团幽暗的黑色渐渐显现,似乎被烈火灼烧着,发出痛苦难耐的叫声。

    黑雾又气又急,极力想要挣脱火焰束缚,发现无果后气急败坏地桀桀桀大笑三声,一股磅礴而强大的威压从其中爆射而出。

    “轰隆!”

    这股威压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朝四周滚去,所到之处,所有的一切都被湮没。

    凌萧然与凌青月悬浮于半空中,双眸微眯,心尖微微悬起,又很快安下心来:这场火的目的也不过是逼迫它现身,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至于核心,肯定也在此处。

    遮天蔽日的黑雾笼罩在山头,凌青月看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凌萧然依旧紧紧牵着他的手,在这无声无色的世界中给予彼此慰藉。

    黑雾如潮水般退去,原本漫山遍野的火海也被扑灭得剩下零星几点,凌青月他们能明显感知到黑雾比上次见面时虚弱上好些程度,内心的紧张也缓解了几分。

    黑雾的力量来源是什么,他们俩和明霜雪他们都有过一些猜测。

    是死去的天道原本自有的力量,是它体内那些冤魂带给它的力量,抑或是它影响操控这个世界的人的情绪所带来的能量……

    或许是上面的某一种,又或许是兼而有之。

    凌青月和凌萧然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视线。

    或许还有一个来源,之前他们都忽略了。

    是两百七十八年前,他们各自死战后留下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一部分的,被转化的力量。

    这也就是意味着,只要拿回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部分,黑雾的力量就会被大大削弱。

    那么核心呢,核心又是什么?

    哪怕是记得最多的明霜雪和谢煜都不能确切地肯定,黑雾那核心究竟是什么东西,是由什么制成的,有什么作用。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黑雾的核心就如同生灵的心脏,毁之必亡。

    但是他们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么多了。

    黑雾尽管虚弱了几分,依旧是猖狂地仰天大笑,稀薄的雾气凝聚,身躯膨胀了数十倍,高悬于空俯视他们,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水球:“桀桀桀桀桀桀,既然你们发现了,就逃不掉了!”

    凌萧然剑眉一挑,“刷”一下打开扇子拦在凌青月身前,朗声应战:“那便让本座好好瞧瞧,你有什么实力!”

    黑雾受不得刺激,“桀桀桀桀桀桀”笑着就要朝凌萧然吞噬而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尊叫嚣!不过是小小化神修士罢了,桀桀桀,不如入吾腹中做一道补药!”

    凌萧然不惧不怒迎面而上,灵力想碰那一霎那巨大的灵力波浪冲击着整个山头乃至药宗,凌青月眼疾手快,立刻设下法阵不让余波波及山下无辜。

    传音玉符一闪一闪的,山下众人感知到什么急切想要询问,凌青月却无暇顾及,在凌萧然掩护下急急设下阵法,掐诀:“霜雪梨花!”

    顿时虚空中千万灵力凝结成万千银针,如梨花骤雨疾疾朝黑雾射去,黑雾却不知为何停顿了下,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射成了个刺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们怎么会伤得了我!不可能!!啊!!!”

    它惨叫一声,身躯在暴怒之下再度膨胀,张牙舞爪地就要朝他们二人扑来:“桀桀桀桀桀桀,能伤到本尊又怎么样,吞了!只要把你们吞了,一切都会按照本尊计划那样!”

    凌萧然心神一凝暗道不好,脚踏虚空翩若惊鸿掠到凌青月身侧带着他急急朝后退去,黑雾的雾气与他们擦边而过,凌青月看准了时机又给他一剑,黑雾在暴怒中全然失去了理智,追着他们的身影被引着深入后山。

    凌青月被带着御空而行,心中细细思量黑雾的不对劲之处。

    近些日子见到的黑雾智商好似一次比一次更低,话语中不自觉暴露了很多信息,比若说核心是什么,比若它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可以伤害它,比若说它刚刚所说的“伤不了他”。

    明霜雪也提及过寻常的灵力好似伤害不到黑雾,但是禾瑍他们却可以,自己也可以。

    那么区别是什么呢。

    心念电转之间黑雾已经杀到眼前,凌青月连忙召唤傀儡抵挡,他们却被黑雾轻而易举地吞噬,凌青月心下一惊,却更加肯定了心中猜测。

    他与凌萧然对视一眼,便几个纵步与他们拉开差距,凌萧然不再躲避,直面而上,他则在四处点火,试图迅速找到那个隐匿的核心。

    黑雾觉察到他的举到越发焦躁,进攻也越发凌萧然的应对逐渐吃力,凌青月感知到灵魂不自觉传来的焦虑,正想要回去一同抵御之时,就见三道青影从山脚处划来,齐齐拦在黑雾面前!

    凌萧然定睛一看,原来是连曼和徐长老周长老他们三人,倒吸一口气,连忙呵斥:“你们来做什么,这个东西有古怪,你们恐怕伤不了它,速速离去!”

    连曼没有回头,同周长老他们联手结下阵法:“灵力伤不了它,我等自有别的法子!只要它还是需要它体内的冤魂提供力量,那么我就可以伤得到它!”

    凌萧然有些惊讶:“你们怎么知道……”

    周长老打断他的话:“小青然啊……啊不,萧然,你去做你们想要做的事情吧。”

    他又转回身去,中气十足地朝黑雾叫骂了几声,才继续对他说道:“是我们不好,我们一把老骨头了什么力气都没有出,当年……”

    他没有说完,黑雾已经接近发狂,四溢的黑气擦着边削掉他的头发,徐长老看凌萧然还想继续打它,连忙开口:“你去帮青月,去啊,趁剑宗和魔界那边一同攻打。去吧,我们虽然老了,还撑得住!”

    连曼在一旁笑骂谁说自己老了,一边用灵力去推他:“去吧去吧,师姐有的是办法!它是什么天道,我还是精怪呢!这是我的世界,它一个外来者,我们定能打得过它!”

    凌萧然心神一震,压在心中的石头掉落了不少:有了剑宗和魔界那边一同分担压力,他们这边的胜算也多了不少。

    凌青月的身影在火海和黑雾的追缴中如落叶飞花一般轻巧掠过,足尖轻点叶尖利落躲过黑雾的触角,凌萧然的思绪与他同步,凌青月得知这个消息也不由轻快几分。

    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

    凌青月身影不停,内心思考这个问题,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远处与黑雾缠斗的身影,心念电转之间思绪豁然开朗。

    两百七十八年前——是两百七十八年前的今天!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百七十八年前的对决与今日微妙地重合,脑海中迅速划过记忆碎片,凌青月努力记住画面,迫切地拉着刚刚来到他面前的凌萧然的袖子:“我知道核心在哪里了!”

    凌萧然一扇子击碎袭到面门的黑雾,闻言点点头:“好。”

    凌青月从乾坤戒中拿出匣子,毫不犹豫地击碎,匣子中那道黑气迫不及待地飞向山林中心,凌萧然与凌青月紧随其后,与黑气一同扎进地脉中心。

    正在与众人缠斗的黑雾一顿,随即不管不顾,昂天大笑:“桀桀桀桀桀桀,好好好,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本尊正在去找那确实的核心,你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桀桀桀,那就好好感受一下,本尊为你们准备的礼物吧,桀桀桀!”

    徐长老周长老闻言心头一紧,连曼却松了一口气,掐诀朝剑宗魔界报信:“药宗已找到核心,勿念。”

    徐长老见她面色舒缓,语气中不由带了几分焦灼:“曼曼啊,你怎么好像并不着急?这核心我记得当时,当时青然可说了,可厉害了……”

    “徐长老,”连曼打断他的话,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师弟们不会有事的。当年他们两个能够做到的事,现在也可以。”

    “我们能做的,就是拖,拖到他们完成为止。”她望着眼前稀薄不少的黑雾,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当年我没能帮得上忙……现在,我终于可以做些什么了。”

    *

    极致的黑,见不得一丝色彩,也没有任何源自自身的幻觉,恍若被骤然扔进虚无,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丝可以倚靠之物。

    紧接着,是渐渐透入的明亮,世界在眼前一丝一毫地构建,色彩在飞速地填补。

    先是光,然后是声音,从虫鸣到鱼跃,从风声到逐渐喧哗的人声,世界以他为中心,一丝一毫地重新构建。

    再次睁眼的时候,凌青月和凌萧然,再次变回了凌青然。

    *

    凌青然手上拿着好些个瓶瓶罐罐,高高举过头顶:“别挤了别挤了,让一下,我保证今天大家都能看得上病!让一下别挡着路,小心啊!”

    他废了老大劲从人海中挤出,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病床前,一个老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他,给他递了杯水:“哎哟哟不要这么着急嘛,我等得起。你哥哥呢,怎么不见他来?”

    凌青然笑着道了声谢,放下水杯接过水一饮而尽,又手脚利落地拿起那些瓶瓶罐罐往老太太身上招呼:“他昨天熬了夜,今儿我让他睡晚些,不然熬坏了身子,我还得照顾他。”

    意识深处好像有人不满地朝他哼了声,凌青然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老奶奶没有发觉,继续乐呵呵地朝他说笑:“好好好,你们兄弟感情真好,我家那两个小子一天到晚地打打闹闹,真是让人头疼。”

    她说到自家的孙子时神色是骄傲的,嘴上却是甜蜜地抱怨着,凌青然便也一边应和着捧场,一边分了下神去找与自己一同出来的小花。

    老奶奶这边很快拔上了火罐,凌青然起身赶向下一个病人,果不其然在那边看见了小花,他凑过去和她招呼了几句:“小花姐,你这边怎么样了?”

    连花毫不客气地瞪他一眼,手上收拾瓶瓶罐罐的动作不停:“都说了我不叫什么小花,我现在叫连花。小花小花叫得我多土啊,好了,我这边也差不多了,我跟你回去前面给病人看诊吧。”

    *

    连花根骨不好,不能在医宗留下来,师尊和师姐却觉得她在医术一途上很有天赋,师姐便收她为徒,理直气壮:“反正医宗上下谁都不知道我,我收她为徒弟又有什么问题?不过是教她些医术罢了,生死寿数?我到时候给她些我的果子不就好了?她叫小花啊,不行不行太土了,跟我姓,叫连花,和莲花一样,多好听。”

    于是他们便过上了凌青然管她叫姐连花管他叫师叔的生活,两人在医宗内打打闹闹地过了好些年岁,现在要下山历练了也一同下来。

    金阑师尊临别前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们二人要一切小心行事,特别是凌青然,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修为就去到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小心自己和别人的实力,要好好保护连花……

    连花在一旁猛地点头:“真人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看好他的。”

    金阑便叹了口气,爱怜地揉了揉他们二人的脑壳:“我只是担心你们……这还是你们第一次一个人出去呢。不过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凌青然抿着唇朝她笑:“师尊莫要为我忧虑。不过是下山历练罢了,更何况我们是医者,又有谁会刁难我们呢?”

    金阑真人虽然内心隐隐感到不安,但是宗门内有些事情需要她去处理,不便让他们二人发觉,便笑挥挥手,看着他们的背影下山。

    午夜梦回之际,她看着这个背影往往都会从梦中惊醒,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我当时怎么没有拦下他们呢?

    我当时怎么,没有好好和他们告别呢?

    不论她在梦中怎么努力,凌青然和连花依旧会怀揣着对人间界的向往和满腔的热情,奔赴着既定的宿命。

    无知无觉的,兴高采烈的,朝那无法回头的终点中前进。

    往事不可追,金阑呆呆地看着自己流血的双手,她已经证道,看破世间缘法,此刻道心却摇摇欲坠。

    往事不可追……

    *

    凌青然和连花一来到人间界就跌了个大跟头。

    他们在还是孩童的时候就上了山,对人间界的映像还停留在善堂那般的炼狱中,一开始他们还很排斥下山,是金阑真人带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游历才放下心中芥蒂。

    这也导致了他们不太熟悉人间界,一开始还闹了不少笑话。

    等他们彻底在人间界站稳脚跟,慢慢适应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在这期间,他们救治了不同类型的病患,得到过感恩经历过闹事也见证过生死,因果不可逆,他们不能强行用法术来为必死之人延续性命。

    凌青然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场景。

    之前的事情是他的确无能为力回天乏术,但是现在他明明可以医治,却因为天道因果而不能去做,他为此闭关了好几天,在心中辩论了许久才说服自己:听天命尽人事,他已经做到了凡人范围内能做到最好的事情,天命如此。

    连花没有他这种烦恼,她本来就是与仙途无缘,反而看得很开:“肉体凡胎本没有经过灵气和雷劫淬炼,就算吃了这些灵丹妙药也会因为承受不足而爆体而亡。小青然,你救不了所有的人,不要因此而折磨自己。”

    因为她这一番话,凌青然才彻底放下心结。

    明明时间是公平地对待所有人,但是人间界的时间好似过得更快,不过眨眼之间春去冬来,荒野之处白雪皑皑。

    凌青然和连花在人间界当个游医四处游历,无意中来到一处荒山野岭,放眼望去寸草不生,像是一片死城。

    连花裹紧了身上棉衣想要快些离去:“这个地方太荒凉了吧……怎么只有几间破草屋在这山下,这么大一座山,是没有任何生灵吗?”

    凌青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犹豫再三:“这里……我好像感到里面死气沉沉,又好像隔绝了灵力。我想要进去看看。”

    连花听他这么说便改口同意,抬脚就要走:“好吧,我们一同进去看看。”

    凌青然却没有动身,看着她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是自己进去吧,你没有修为,很危险的。”

    连花却不愿意剩下自己一个人在外头:“难不成留我一个人在外头就很安全了吗?你放心好了,我身上留有两道保命符咒,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师尊不会不管我的。”

    凌青然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点头同意了他们一同进去。

    甫一踏入结界便觉天旋地转,站稳身子后一看,两人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遮天蔽日的黑雾笼罩着整个村落,外头看着只有几间茅草屋这里却很明显是个繁茂的村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此时此刻却如同外面展示那般是座死城。

    一路上到处都是死去的生灵,人和动物参杂在一处,全都骨瘦如柴,一张青黑的皮包裹着骨头。

    连花心惊胆战:“怎么他们看上去……好似被吸走了生机似的,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怪物?”

    凌青然一进到村庄看见这番景象已经后悔让连花跟随,但是此时此刻已经出不去了,抬头,看向那好似毫无动静的黑雾,低声叮嘱:“这黑雾不简单。你跟我行动,万事小心。”

    两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前行,一路上倒在地上的死尸越来越多,空空荡荡的房屋被洗劫一空,位于村庄中心的药堂也被打砸得厉害,只剩下断裂的匾额和四散的空药柜。

    两人见状心中一紧:这意味着情况已经失控,他们甚至不能确定这其中还有没有活人,活下来的人又是否值得去救治。

    村庄依旧一片死寂。

    两人来到村庄最大的建筑——祠堂——小心翼翼地摸进去,被突如其来的棍棒吓了一跳,凌青然连忙去挡,却发现是一个小孩子。

    他眼中盛满了恐惧,两股战战,嘴里喃喃着不要杀我,连花心一软,连忙蹲在地上柔声安抚:“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从外面进来的。我们是医生呢,不要怕。”

    凌青然在一旁递了颗糖给他,小朋友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塞进嘴中,含混不清地回答:“你们是外面来的……外面的人知道了我们发生了事情,要来救我们吗!你们是医生……有救了,奶奶有救了!”

    他甚至没有再去询问他们两个确切的身份,连忙拉着连花往祠堂的密道跑去,凌青然紧跟着他们,密道不长,很快就到了一间密室。

    密室很大,里面容纳着差不多百人,此刻见了他们都十分警惕,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你们……你们要杀要打就冲着老婆子我来,不要伤害孩童!我们已经弹尽粮绝,这还不够吗!”

    连花连忙朝她解释他们的来历,又说外面已经毫无人烟,留在外面的不管是病患还是健康的人都已经死去。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转头看向老太太,凌青然看出她是这里的话事人,便走上前朝她展示自己的药箱和银针:“老太太,我们的确是医者,是医宗山下的药堂来的。”

    他们现在出不去,这团黑雾又很是蹊跷,凌青然怕这黑雾或者操控黑雾的幕后主使有什么阴谋,留在这里寻找真相是上上之选。

    他留了个心眼,没有把他们的来历和盘托出,老太太看着他的银针,又看了看身后的村民,到底点了点头:“你们在外面也不安全,就先在这里留下来吧。”

    连花连忙问道:“老人家,您能不能告诉我们,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太太便长叹了口气,拉着他们到一旁坐下,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我们本是医宗辖区内的一座小城,但医宗离我们太远,已经有好几辈人没有见过修士了。或许是这样,这个黑雾才肆无忌惮地缠上我们。”

    “它是三个月前出现的。那天夜里电闪雷鸣,忽然我们村庄被黑暗包裹,一道奸诈的笑声从我们脑海中炸开,宣称自己是新的天道,要我们供奉它。我们又惊又惧,按照它的话去做,没想到祭祀上它突然吞掉了我们大半的人!”

    “这哪是什么天道!”

    “我们想要逃,逃不出去,剩下的村民有的生了怪病,有的性情大变,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还打死了刘老头!”

    刘老头是她的老伴,还是这个村庄里面唯一的医生,老太太说到这里泣不成声,抹了抹眼泪哑声道:“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剩下的族人来到祠堂……可是它却不放过我们!每天夜里,睡着的时候它都会在脑子中说话!有几个族人都病了,躲到这里都病了……”

    这个东西他们闻所未闻,凌青然皱了皱眉,问她那些生病的族人在哪处,独自一人去看。

    那些病患被绑着在草席上,赤眸乌唇,面白如纸,狂叫、流涎、指甲变长锐利、完全失去思想,不食五谷不饮流水,就这样活活把自己耗死,死的时候就剩一张皮和白骨。

    让人不寒而栗。

    *

    凌青然和连花在祠堂暂住了下来,夜间就知道了老太太所说的梦魇是怎么一回事。

    在耳中絮语,又好似在脑海深处蛊惑,要不是他凌青然比较特殊,说不定都会被影响。

    凌青然连忙摇醒了连花,严肃地和她一同谋划:“我们不能这样子坐以待毙。我们兵分两路,你去研究这个怪病有没有得治,我去研究这个黑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凌青然心中沉甸甸的,他没有告诉连花,他感觉到灵力在逐渐流失,但是没有补充,他的传音玉符好似被隔断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凌青然努力去乐观地想,只要那个黑雾消散了,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一切都会恢复的。

    *

    连花的确在医术上很有天赋。

    她不是修士,不能用灵力,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是如鱼得水。

    她先是按照村民所说有些效用的药方改编钻研了下,又去尝试用针灸疗法,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她面容憔悴,眼中却是盈满着光:“小青然,我现在就差一味药,这个方子就能治愈他们了!你别笑,你别不信我,我有预感,我们这次肯定可以的!”

    “谁说我们凡人的方子没有用的,这个黑雾让人生的病,还不是靠凡人的方子好的!也不知道对修士管不管用……算了算了,还是用不上的好,这个东西早早地解决,我们早点回家!”

    凌青然这边进展也很顺利。

    他趁着夜色逐渐朝黑雾的中心探去,意外地发现里面包裹着的万千冤魂。

    他意识到了什么,尝试性地超度了几个,黑雾没有反应,好像是虚弱了几分。

    凌青然精神一振,这招有用,只要在自己灵力完全消散前把这些冤魂全部超度不就好了?

    只是为什么黑雾没有反应……

    凌青然心中对此暗暗提防,但是没有什么好的对策。

    连花安慰他:“那我们只需要在它反应过来前把它消灭不就好了吗?它也不过是由冤魂组成的灵罢了,不要担心。”

    她说得轻描淡写,凌青然却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天道。

    凌青然在深夜中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黑雾要说自己是天道呢,我的意思是,它可以拿其他的身份来充门面,为什么要拿听上去就很夸张、根本不可能的“天道”呢?

    他想不明白,传音玉符一闪一闪的,看样子师尊是已经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灵力已经不多了,他很想点开,却无能为力。

    黑雾阻挡了他散布消息的能力。

    第二天醒来,连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找到那味药是什么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兴高采烈道:“是水仙花!这里最多水仙花了,我就试了一下,没有想到真的有用!”

    凌青然也发自肺腑地笑了出来:“那太好了,大家都有救了。”

    他和连花忙忙碌碌地为所有村民分发药剂,针灸,有几个已经重症的村民被救了回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凌青然发觉脑海中的声音身影越发清晰强烈,甚至可以有了占据他身体行动的能力。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他满心欢喜地迎接着他的到来,甚至给他取了名字:“我们本名凌青月,那么便各占一个字。”

    “岁华摇落物萧然,一种清芬绝可怜。”

    “骚魂洒落沉湘客,玉色依稀捉月仙。”

    “那么你叫凌萧然,我叫凌青月吧。”

    “等你再强上一些,我就分魂,给你造一具身体。”

    “师尊和师姐,还有连花,一定会欢迎你的。”

    *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了。

    活下来的村民越来越多,黑雾也日渐虚弱,凌青然却依旧悬着一口气,放不下心来。

    他的灵力快要消失殆尽,不得不强行储存在丹田不入经脉,这让他如同凡人那般虚弱,他很不适应,怀惴着不安入睡。

    他是被哭声唤醒的。

    劈天盖地的黑雾侵入了整个密室,目光所及一片黑暗,万千冤魂混杂着哭声在耳边凄厉叫唤,凌青然跌跌撞撞地朝外头走去,只看得见一地尸骸。

    自这么多天来,黑雾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真身,猖狂大笑:“桀桀桀桀桀桀,你能救他们又如何,你能超度冤魂又如何?!”

    “只要凡人不死绝,本尊就可吞噬他们,冤魂那还不是源源不绝!”

    村民们绝望地跪地哀嚎,不顾一切地冲进他们平日里问诊的地方想要寻找药材,连花被他们撞得一个踉跄,被老太太扶起。

    她好似没有听见黑雾的叫唤,朝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大喊:“难道你们以为,现在抢到药材就有用吗!你们都听清楚了,它这是要吞噬我们,不是靠着药材就能抵御的!”

    人群却像是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只有少数几个人冷静下来,来到老太太身后。

    凌青然心下一沉:这意味着黑雾已经完全影响了他们的神智。

    若是在往常只需要几副药剂和针灸就可以解决,可是现在……

    他看着断裂的银针和空空如也的药箱,银针在他们疯狂中被摔落到地上断裂,药箱里面的药材也在几日之前彻底告罄。

    他们来人间界历练,带的银针自然也是适合凡人的,脆弱易断;药材也是来这座村庄之前补给,但是再怎么量多,这半个月下来什么都消耗完了。

    本来想着、本来想着今日之内可以让黑雾出现能量缺口,不说完全消灭,起码能够让他们所有人出去……

    没有想到,最糟糕的想法应验了。

    但是他本来就没有选择。

    他的实力不高,不过是元婴修士,又联系不上外界,怎么可能抵挡这自比天道的黑雾呢。

    只是还想在争一争,或许这个黑雾并没有这么厉害,或许他真的可以做到……

    凌青然指尖发凉,无力地看着疯狂的人群。

    他做不到。

    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一时幸运踏上仙路,修习的还是没有什么攻击力的医道,他能做什么呢?

    救死扶伤行医济世,但是他现在却救不了眼前和他朝夕相处半个月的人。

    连花红着眼眶看着他:“小青然,是我错了,是我连累了你。我没有灵力,我不了解,我却说它不足为惧。”

    “你不要怪罪自己,是我选择跟你进来的,是我认为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结果,也需要我自己来承担。”

    “我怕是走不出去了。”

    她狠狠擦了把眼泪,把药方一股脑地塞给他:“你不一样,小青然,你是修士,你走得出去。它不是想要吞掉我们吗,那就让它瞧瞧,我的魂体不是那么好拿的!”

    凌青然想说这不是她的错,想说是自己的责任,是他不够厉害,是他硬要来的。

    但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老太太也握住他的手,劝他快些离开:“你是仙人,是不是?快些走吧,走吧,你帮了我们这么久,足够了,足够了。”

    “这些是命。有人来帮过我们,能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让外界的人再遭我们遭过的罪,这就足够了。”

    “走吧。”

    他们都叫我走,可是,我往哪走呢?

    这里被封印住了,根本无处可去。

    他们视我为最后的希望。

    凌青然麻木地往黑雾深处走去,不去听,不去想。

    救死扶伤。

    悬壶济世。

    我救得了谁啊?

    他想起自己在山脚下拜佛,敬的三柱香。

    一拜,愿生灵康健。

    二拜,愿天下无难。

    三拜,愿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

    他又想起了师尊对他说的那番话:“听天命尽人事,拼尽全力了,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便足够了。”

    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内观各自普光明,顿悟中生大驩喜。

    在这万千苦涩中他终悟大道,得证道心

    *

    凌青然伤痕累累地走到了黑雾深处,满身鲜血,拼尽最后一丝灵力以血做引,点燃整片黑雾。

    黑雾一顿,随即“桀桀桀桀桀桀”大笑:“你以为,这区区火焰能奈我何!”

    凌青然不喜,不悲,踏于火上,明明狼狈至极面若修罗,也如同仙人谪世道骨仙风。

    “火焰自然是不够的,”他微微启唇,甚至带了些笑意,“那再加上道心,杀了你一个,绰绰有余。”

    黑雾惊惧。

    它能感觉到它的核心被火焰焚烧着,前所未有的痛楚席卷了它。

    更让它感到恐惧的是,明明凌青然也身处火海,没有灵力护体,血肉被火焰炙烤片片剥落,他的面上居然也是笑着的!

    凌青然没有看它,自顾自轻声:“我们要是在这里死了,你会不会怨我?”

    他听见他的回答:“不会。同生共死,本应该是我们的宿命。”

    凌青然便也笑了:“好。”

    黑雾不甘心认输,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吞没扑灭火海。

    这是带着得道者血肉的火海,自然难以扑灭。

    我果然是离不开火焰的,凌青然想。

    当年善堂那一把火让我重获自由,那么今天便让我以身做柴,让这一场火让整个天下得以安宁。

    黑雾怒吼着把他吞噬,让他坠入万千幻境,让他被吃、被背叛、被烧死绞死淹死、让他受尽千万般苦楚。

    凌萧然在其中飞速地强大着。

    他替他受着一切可以受的苦,他在他崩溃的时候安慰,在死亡的苦痛那一刹那的黑暗中拥吻。

    火海不停歇地燃烧着。

    黑雾见拿捏不了他,却也不着急了:“你的血肉又可以燃烧多久,本尊自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你以为本尊只有这一个核心吗,你错了,大错特错!”

    凌青然承认,在那个瞬间他是绝望的。

    但是随即他意识到,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人对付着你,对不对?”凌青月死死盯着黑雾,“还有人,对不对?”

    黑雾顿时沉默,又高声叫嚣了起来。

    凌青然却明白了它的答案。

    “那我就放心了。”

    他意味深长地朝黑雾一笑,血肉骨架全然脱落,只剩下灵体闪闪发光。

    灵体隐隐约约能辨认为两个人,黑雾来不及惊讶,就被巨大的金光包裹:“既然如此,便让我们替天下先除一恶!”

    他用灵力用灵魂用自己的道心情感为封印,在黑雾的惨叫声中与它一同跌入地心。

    “你害怕凡人。”

    “害怕情感。”

    “还怕得道之人。”

    “恰恰好,我都有。”

    在融入核心自爆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宝鼎岛上的九尾狐与他身侧的灵力和黑雾大战,看见了合欢仙的陨落,看见了黑雾体内冤魂的过往……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核心一点:“……度。去吧,投胎去吧。”

    意识消散前,他看见了连花的灵魂哭着朝他扑来却转瞬投入轮回,看见了老太太牵着两个小孩子朝他遥遥一拜,看见了之前打砸的众人朝他跪地道歉……

    这个世界也没有这么糟糕嘛。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与爱人紧紧相拥在一处。

    “凌青然已经死了,或者说,我不想作为凌青然去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程。”

    “我叫凌青月,很高兴认识你。”

    “凌萧然,若有来生,我还是想要带你去见我的师尊和师姐,带你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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