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练武场一见,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那日过后,下人陆续给唐幼清拿来了卧兔、大氅、风领等一应御寒衣物。
偏院的生活平静而闲适,倒好似比在外头庄子里还要自在些。
坐在小院中看着天上一轮皎月,唐幼清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在这里偏安一隅,不必去讨好谁,也不用去谋算什么,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只是宋知声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那日晨间邂逅,她便再也不曾来过练武场。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唐幼清有些疑惑,按理说这么晚了,本不该有人来,可等她打开院门,三分疑惑变成了十分——来人竟是宋知声。
“怎么,我进不得吗?”
宋知声黑色长发仅被松松的挽起,虽谈不上仪容有失,却与她平日里谨慎端庄的模样大相径庭,但看上去她并不打算多说些什么。
唐幼清只愣了一下,便侧过身子把宋知声让了进来,虽然她不知道宋知声为何而来,但她能觉察到,宋知声此刻情绪很不对劲。
等走入院中,这种感觉更甚。宋知声径直走到她刚刚赏月处,微微理了理衣摆便顺势坐到了杌凳上,她招呼唐幼清过去,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对这个院落的熟悉程度仿佛比唐幼清还高。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让唐幼清加深了这个推断,只听她说“石榴树下有两坛青梅醉,你去,挖出来。”
唐幼清看她反客为主的吩咐自己,也没说什么。如今寄居侯府,这算哪门子的反客为主呢,自己终归是个客罢了。
酒埋的不深,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两坛都挖了出来,她盯着坛子有些犹豫,宋知声并没有说要如何处置这两坛酒。
“搬一坛到桌上,另一坛再埋起来吧。”宋知声骤然出声吓了她一跳,原来不知不觉间,宋知声早已走到了她的身后,两人间几乎没什么距离,宋知声开口吐字时的热气皆喷到她的后脖颈上,弄得她痒痒的。
心中微漾,酒未醉人,人倒先醉了。
她面上带着些不明显的惊慌,也不敢轻易回头,怕就这么与宋知声撞上,“嗯?哦,好。”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宋知声总是平静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
宋知声不再出声,转身坐回了杌凳,等唐幼清把酒搬到桌上,突然说道“这是我刚入府的时候埋的。”
很轻很轻的声音,轻到唐幼清都怀疑那句话是自己的错觉。
世人以礼教约束女子,她们渐渐成为了男人的附属品,失去自我,没有思想。早就听闻有些女子会选择以酒来暂时摆脱礼教束缚,也知道宋知声与寻常女子不同,却不曾想她会如此大胆,竟在夫家偷藏金波。
“无人月下对酒,无人谓我心忧。”宋知声将青梅醉倒入一杯中,也不细品,酒杯微倾,杯中酒尽数入口。
看着这样的宋知声,唐幼清难免也有些感慨,她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望着杯中酒,酒中盛着下弦月,她却没有喝,这算什么呢,抱团取暖吗?不允许,她绝不允许自己变得犹豫,变得软弱……
宋知声知道自己现在很反常,她不该来唐幼清这里,也不该挖出那两坛酒,更不该在这里放纵自己饮酒。
可这几日被二叔叔夫妇二人闹得心中烦闷,今日被三叔叔说成是外人更是彻底打破了她的防线。
外人啊……
宋知声及笄年华嫁入侯府,老侯爷和侯夫人一直不喜她的出身,总觉得将军府的女儿粗鲁不通礼法,连带着岳茂行的两个庶弟也看不起她。
这么多年,除了岳茂行,候府人人把她当外人,哪怕她为候府添了两个嫡子,也依然是个外人。岳茂行待她虽好,却仍是背弃了对她的承诺……十年了,人心怎么就捂不热呢。
今夜她本想去练武场,可看到唐幼清小院的那一瞬间改了主意。她……她与她,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同。
唐幼清看她一杯续一杯,不禁有些担忧,她拦了几次劝不动,便试着不动声色的把酒换成了茶。
宋知声眼中朦胧一片,她睨着眼看唐幼清,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此时她已有了七分醉意,唐幼清的小动作她看的一清二楚,但她并没有揭穿,只借机端起唐幼清亲手煮的茶,细细品了起来。
喝着喝着,宋知声却忽然不动了,她怔怔的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开始喃喃自语,“我为他洗手作羹汤,他说不喜我舞刀弄枪,我便,我便减少了去练武场的次数,我想当个将军啊……哪有只下指令不会打仗的将军呢……我倒也不是非他不可,我只是,只是……”只是失望罢了,既然答应了,为何不做到呢。
宋知声言辞混乱,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到什么便都说了出来。
她平日里总要在人前摆出一副威严刚毅的样子,可她也不过是个桃李之年的弱质女流罢了,她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空有报国志,蹉跎连理枝。夜深人静之时,竟无一人可以倾诉,唯有唐幼清这一外人能与她同病相怜几分。
终究还是心软了,把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唐幼清叹着气站了起来,让宋知声靠在她的身上,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哼起了江南小调。
轻柔婉约的声调很好的安抚了宋知声,她闻着唐幼清身上淡淡的清香,渐渐平静了下来,等到唐幼清发觉她许久不动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睡了过去。
唐幼清看着熟睡的宋知声有些头疼,眼下无人服侍左右,只能由唐幼清一人把睡着的宋知声弄进屋了。
她轻轻地让宋知声挨倒在桌上,进屋里给自己的衣服绑上束带,认命的开始了转移宋知声的艰难大业。
从小院到卧房有一段距离,等唐幼清把宋知声搬到床上时,她已经是香汗淋漓了。
借着月光,她细细打量起宋知声姣好的脸庞。宋知声的呼吸均匀而平静,面上还带着一些酒醉的红晕,许是睡着的缘故,她看上去没有平日里那么冷了。
丹唇微启,嘴角还有刚饮过的茶水没来得及拭去,衬得嘴唇更是晶莹水润……唐幼清有些着迷的看着宋知声,嘴唇肉嘟嘟的,她心想,摸起来应该很软吧。
这么想着,她竟然真的伸出了手,等她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点了上去。
唐幼清吃惊一般迅速把手抽了回来,好像手指摸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她的脸也瞬间红了个彻底,全身的血液好像都集中到了脸和手指尖上,手和脸都在发烫,除此之外她再也感觉不到身体其他的部位了。
究竟是谁撩动了谁的心弦,想必只有人间的风和天上的星才能知道了。
许久,只听得风中传来轻轻一声喟叹“阿声……”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宋知声醉了,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于是她也从小就立志要当一个大将军,别的女孩儿嫌她太凶,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不愿意跟她玩。但她一点儿也不难过,她身着红装,暴打“恶徒”,惩恶扬善,像一位女侠客,潇洒极了。
她还不满意,她要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庇护一方的大英雄。她庇护了一……一个人?一个小孩儿?
她帮那个小孩儿打走了欺负他的坏人,那小孩儿就整天追在她后面,一口一个“阿声”的喊着,赶也赶不走,一点儿也不怕她。而她有那小孩儿陪着,一点都不觉得孤单。
那个小孩儿是谁呢?年少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却独独想不起那个小孩儿是谁,按照两人经历的事情来看,那人应该是岳茂行才对,可岳茂行比她还要年长几岁,怎么会是小孩模样,况且……那孩子虽然瘦小看不清面目,却明明穿着女裙。
到底是谁,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第二日宋知声是在唐幼清的房里醒来的,宿醉带来的头疼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直到看到与她抵足同眠的唐幼清,才想起来昨夜醉酒,是唐幼清费了老大力气把她拖进屋子的。
昨夜把唐幼清累的不轻,以至于她到现在还没醒。
难得清闲,宋知声也不急着起,她微微侧过身,看着唐幼清,心想这人睫毛怎么这么长,难道真是狐狸变得不成。
就在宋知声盯着唐幼清的脸发呆的时候,唐幼清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宋知声也没想到她醒的如此突然,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和唐幼清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宋知声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昨夜夫人酒醉,我自作主张把夫人留了下来。屋子小,只有这一张床,不得已让夫人与我抵足而眠,是我的不是了。”一番话说的得体又漂亮,只是带着淡淡的疏离,仿佛昨夜把宋知声抱在怀中安慰的人不是她一样。
宋知声察觉出那份疏离,更觉“不得已”那三字十分刺耳。
不过她不屑于质问什么,也没有那个可以质问的身份。
早先的一丝旖旎早就不见了,她下床整理好着装,临走前淡淡地看了唐幼清一眼,看她也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就走了。
她一贯如此,争执在她看来是稚子小童才会做的事情,昨夜已经有些逾矩,点到为止是她与唐幼清的默契。
唐幼清的手紧了又松,直到宋知声不见了身影,她才恍然发现手中的床褥已经被抓的不成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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