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冬至便到了。
冬至亦称冬节、交冬。曾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自古以来,宫廷和民间历来十分重视。
白日里由宋知声主持祭祀家庙贺冬,给家里的下人分发了新衣服,人人脸上带着喜色,任谁不称赞一声侯夫人贤淑,一派气氛好不热闹。自岳茂行去世后的压抑气氛总算是消了许多,这候府,也算是喜庆了一番。
本来还应该有消寒活动,但岳泓峰年幼,宋知声又是女子,若是往年还有岳茂行带他们一同参与,如今却……
宋知声自嘲一笑,已是许久没想起他来了,今天好端端的日子,想他又干什么。难道自己还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不成,可那人一颗心是捂不暖的,又算得上什么亲呢。
宋知声体恤下人,到了晚间给府中下人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团圆或凑一起过过节日。
于是到了晚上的家宴便沉寂了下来,岳泓峰这几日跟在木浮生身边学习,木浮生也不着急让他读什么经书文史,只每日带他出去转一圈,美其名曰知行合一。
几日不见,岳泓峰倒确实长进了不少,不知从哪听来冬至要隆师,一大早便收拾起来,要敬拜恩师,可木浮生早告了假不知躲哪儿去了。
木浮生与别人不同,他有才情有傲骨,之所以愿意来教导岳泓峰,是托了兄长对他的几分恩情,宋知声很是感激,知道他有心事,也不好多加干涉。
老夫人呢向来不凑这些热闹,她与二房三房又素来不和,思来想起,也就她和岳泓峰二人可凑一桌家宴,看着实在太过冷情。强拉了宋伊和张妈妈上桌,张妈妈束手束脚,宋伊也不敢唐突。
宋知声无声地叹气,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她正准备让下人把水饺端上来,尽快结束晚宴,就听得岳泓峰童言童语:“母亲,我听祖母说,家宴是要一家人一同参与的,怎么先生不在,唐姨母也不在啊?”
小孩子快言快语,宋知声恍然,团圆佳节,她一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竟是那人不在的缘故吗?
想到那人在京城没有父母亲朋,只能孤零零独自过节,他乡异地,孤苦无依,竟觉得心中郁结之气更甚。
“宋伊,去请。”
听到吩咐,宋伊心中疑惑,唐姑娘她……也算是一家人吗?看着宋知声的侧颜,眼睑垂下,挡住了眼中思绪,她看不透。
为了不耽误吃饭,宋伊用了轻功去听竹轩,带着唐姑娘往前院疾走,她性子单纯,竟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唐幼清全然一副准备好等待已久的样子。
“淑尤,冬至快乐。”唐幼清一出现,就把宋知声的注意力牢牢攫了过去,她言笑晏晏,从手中拿出来一个人形的小木雕,放到宋知声面前的桌子上,小人儿手持长枪,眉眼间意气风发,形有六分神似八分,是宋知声的模样。
这个人啊,总是有法子哄她开心,大概是她们太了解对方了吧。宋知声发自内心的笑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人面前会不自觉卸下心防。
她嘴角噙着笑,招呼人坐下,早在宋伊去请唐幼清还没来之前,她就命人在她身旁加了座。
她对儿子要唐姨母挨着他坐的诉求置若罔闻,甚至想到岳泓峰缠着唐幼清的场景就感到不舒服。最后她的座被加到了宋知声的身旁,岳泓峰反抗无效,与唐幼清之间隔了一个宋知声。
这会儿看见宋知声有木雕,岳泓峰也眼巴巴的盼着,等了半晌也不见唐幼清再拿出一个来,知道自己是没有了,当即不高兴了,“唐姨母偏心,为何母亲有木雕,峰儿没有!”
“二公子怎么会没有呢,是二公子的太大了,我拿不动,就先放在院里啦。等二公子去我院里,自然会见到的。”唐幼清眉眼弯弯,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她确实放了木雕在院中,也确实拿不动,说是送给二公子的也行,只是他看了高不高兴就另当别论了。
“真的?我就知道唐姨母对我最好了。”唐幼清一句话简直像给岳泓峰打了鸡血,也不挑食也不闹了,飞速的吃着碗里的饭,心早就飞远了。
宋知声把唐幼清的神态动作收归眼底,她觉得好笑又有些好奇,不禁也想看看唐幼清给岳泓峰准备的是什么。
“一会儿吃过饭一起去看看吧,权当消食了。”
这么一出倒把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冲淡了许多,宋伊看宋知声谈笑风生的样子,也放松了不少,劝了张妈妈几次见她都没有反应,腹诽了一下这个老顽固,也就不再管她,放开吃了。
饭后,一行人一起往听竹轩走,岳泓峰这回是死活不肯放开唐幼清了,扯着唐幼清的手远远走在最前面,好像宋知声会抢走他的唐姨母或木雕似的。
宋知声和宋伊张妈妈落在后面缓步走着,看着岳泓峰拉着唐幼清一路小跑的样子,心里软成一片。
曾经……她追求过家人之间最美好的相处,也莫不过如此了吧。
“宋伊,把你哥叫回来吧。”
“啊?主子,你不查了吗?”听到大哥能回来的消息她自然是高兴又赞同,可她没忘记大哥的任务,反正在主子眼中她也没什么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了。
“我……”宋知声正看着前方二人的背影出神,唐幼清却转过头来,眉目如画,笑靥生花的样子就这么撞进了她的眼里,心里。
她嘴唇动了几下,二人隔的有些远,话一出口又被风吹去不少,看口型应该是在说“淑尤,快跟上”。
“我相信她。”
我知道她有很多秘密,可是,我相信她,我相信她的真心,我相信她不会害我。
其实这是很任性的,可当宋知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就是不想查了。
她想听一次自己的心,唐幼清,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先贤常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她知道唐幼清的过去背负了很多,可她都不在乎了。
她在乎的,是当下和将来。
进了听竹轩,远远就看到一个大物件被放置在院子里,上面还铺了一层大大的油纸,想必是用来防雨的。
看那物的大小,绝对不是岳泓峰期待已久的东西,等宋伊掀开那布,已经是憋不住笑,捧腹出声了。
岳泓峰看着眼前这套按他身量做的书案,人都傻了眼,转头看众人前仰后合的样子,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套。
“二公子,这套书案就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唐幼清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简直是火上浇油,他似怨似怒的瞪了唐幼清一眼,飞速的绕过众人跑了出去。
岳泓峰可太委屈了,母亲的礼物是个小人偶,他却连个人头都没有。还要送他一套书案,是嫌他不好好学习嘛。
宋伊看岳泓峰跑了出去,也不用宋知声下令,当机立断道:“属下这就去追。”连忙追了上去,生怕走晚一步便又要忍不住大笑出声了,心想这位唐姑娘也不是看上去那么纯良,这坏水憋的可以啊。
宋知声也不急,反正在自家府中岳泓峰也跑不到哪儿去,又有宋伊跟着,这人虽然傻了些,功夫却还不错,不至于让他出什么差池。
她踱步到书案旁,细细打量着书案,上面雕刻着花卉、飞禽、走兽,惟妙惟肖,极为精巧,可见唐幼清是真的花费了一番心思的。
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书案,唐幼清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她跟在宋知声旁边,解释道:“前几日参加二公子开笔礼,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好送的,想了想还有这么个拿不出手的技艺,便让春香托人打了一套孩子用的书案,我在上面镂了花纹。技艺不精,让淑尤见笑了。”
“你啊,哪用得着这么谦虚。”宋知声看着唐幼清,一旁灯笼里的烛火映在了眼中,炽热的温度很是烫人,让她不敢回看,只听宋知声继续说,“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这种手艺。”
“我先前在庄子里,左右无事,自己琢磨的。”
庄子里的生活单调而无味,她总是有目标有谋算的做着一些事。成果看上去还不错,可她体会不到成功的喜悦,每当夜幕降临,她就会被一股股疲惫不堪的无力感淹没。
总得找点事情做,唐幼清这么想,如果一个人的所有生活全都由目的和阴谋构成,那怎么能称得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开始做木雕,当头脑被四肢支配,放空一切,眼中只有手里那个小物什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在喘息。
宋知声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她送给宋知声的木雕是她雕了不知几千几百个宋知声之后的成品。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头脑中一切思绪全无,手下挥舞,纹路渐展,宋知声的音容笑貌就出现在的眼前。
宋知声,是她的执念。
“晏晏。”也许是宋知声习惯了与所有人保持一定距离,这是宋知声送唐幼清表字之后,第一次这么称呼她,唐幼清总是她的例外。
声音落在唐幼清耳中,百转千回,情意绵绵。她不想看那饱含真情的眼睛,她怕自己再也忍不住放纵下去,她告诉自己可以了,她已经得到很多了。可宋知声很认真的看着她,不容许她躲开:“晏晏,我不会安慰人,也不会说漂亮话。我想告诉你的是,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以后的日子,会有很多人陪着你。我,泓峰,宋伊,张妈妈,春香,我们都在。”
年年岁岁长相守,朝朝暮暮与君歌。
对未来的许诺,不知惊扰了谁的思绪,又悄悄红了谁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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