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浮生本不叫木浮生,他原本叫方旭之,是个颇负盛名的才子。
方旭之二十二岁那年,遇到了十九岁的罗芙木。
那时候的罗家虽出了一位皇后,日益显赫,可跟罗芙木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她的父亲只是罗家的一个小小分支,她不过是一位坐堂医的女儿。
罗芙木自小聪慧过人,可她没有好的身世,她去不了最好的学府——沈氏族学。她既不是男子也不是本家嫡女,她根本没有求学的机会。
她不甘心。
听闻乡里有个远近闻名的大才子,才学气度不输沈氏族学里的大儒,她便想去拜师。
方旭之一开始并不见她,他少年得志,恃才傲物又眼高于顶,认为女子就该恪守本分,相夫教子,读书是男人该做的事。
他这人过去二十几年只参书本知识,不悟红尘世事,学得有些傻了,骨子里又有着文人难以避免的傲。想到什么便说了。
听到书童传话,罗芙木被他话中毫不遮掩的轻蔑气得不轻,骂方旭之是书呆子,当即甩袖离去。
二人第一次相会,闻名而不见面,不欢而散。
第二次相见是在上元节的灯会上,罗芙木一袭异域风情的紫衣,巧笑嫣然,顾盼生辉。她徐徐走过后,空气中似乎还留有淡淡奇香。
表演西域舞蹈的姑娘生了病,她是受人之托,出现在这里。
方旭之惊鸿一瞥,却并不认识眼前人就是那个被自己拒绝的罗芙木。
第三次是修禊时,二人相互看到了对方写的诗,为其中的才华横溢所惊。这算是二人的正式见面,方旭之这才知道,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姑娘,竟然就是罗芙木。
第四次是罗芙木上山帮父亲采草药,一时不察,掉进了捕兽洞里,多亏了过路的方旭之,她才得救。
正巧那阵子方旭之的母亲生了病,常常去医馆拿药。一来二去,二人便相熟了。
方旭之虽然没答应收她为学生,但断断续续的开始教她东西,罗芙木也早就在心里把他当成了老师。
只是男未婚女未嫁,两个人年龄相仿,又是才子佳人,难免生了些别的情愫。
可天不遂人愿,本是平淡顺心的日子,因为一场飞来横祸,变得支离破碎。
科场上,因为方旭之拒绝给右丞相的独子传递答案,并检举揭发了他的作弊行为,使其失去考试资格,被右丞相怀恨在心。
右丞相周昶与左丞相罗起本就是一丘之貉,左右丞的联手打压,让他不仅在官场上屡屡不顺,就连在生活中也处处受挫。
那阵子,罗芙木常常看他醉酒到天明,眸中闪过不忍和不舍,最后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罗芙木失踪了。
再相见,她已经成了右丞的第三房侧夫人。
说是侧夫人,其实说白了就是小妾,更遑论右丞周昶的年纪比她父亲还要大上一些。
当方旭之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不啻于晴天霹雳,他简直难以置信。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畅想着二人的未来,要有一间临水而建的屋子,要有一个像他的孩子……
可现在一朝梦碎,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往日的甜蜜不复存在,他们的承诺像是个笑话。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耍,他近乎于疯魔的跑到罗芙木的面前,大声质问她是不是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之人。
那时候,他不懂她眼中的挣扎,他若是看懂了……此后经年,也便不会那么后悔。
方旭之连日喝了几天的酒,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过来见罗芙木。
此时他穿着皱皱巴巴的衣服,前襟上还保留着一大片早已干涸的酒渍。奔波使他发冠倾斜,青丝散了一半,半遮在脸上,显得非常狼狈。
他就这么疯疯癫癫的跑过来,差点被右丞府的护卫误以为是刺客而伤到。
多亏罗芙木即时拦住他们,护卫带着狐疑和不确定的目光相互对视,没看出个什么结果,只得在罗芙木的坚持下撤开防卫。
方旭之却不再动,看到护卫的小动作,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不修边幅,不用仔细闻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臭味。
他下意识迈前两步,又不敢再动,怕惹罗芙木厌恶,他全神贯注的盯着她的脸,生怕她露出一点厌恶。
等了半天,不见她有反应,他又变得茫然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罗芙木看他这样,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脸上硬扯了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你以前常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你看,我现在都打算好了。”
方旭之微微偏过头,眼中尽是不解,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长叹一口气,她想要上前最后触碰一下这人,经此一别,怕是再难相遇。可是……看了看四周暗地里摆出防御姿态的右丞府护卫,她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她想把自己最美的样子留给他:“书呆子,你真的是个很好的老师……只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为人师者,要谨言慎行。”
“……你什么意思?”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硬生生挤出来的话像是从地下传来的一般。
可是罗芙木不再开口,她也开不了口,诸多缘由,也许只有她死后才能被他得知。只是她无比心痛,到那时,就只有他一人承担了。
她看似绝情的回身离去,心里却早已泣不成声。直到进了右丞府的大门,口中的铁锈味蔓延,提醒她咬破了舌尖,她实在怕自己坚持不住,在方旭之面前哭出来。
终不过,有缘无分。
方旭之就这么看着她离开,心里悄悄地计数,期冀着她能回头看一眼,哪怕一眼。
可直到那扇富丽堂皇的大门紧紧合上,他也没等到那一眼。徒留苦涩难咽。
你看呐,官家小姐爱上了穷酸书生,本是个多好的开始……却难逃,却难逃兰因絮果的结局。
方旭之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跟罗芙木的一番谈话让他丢了三魂七魄。
他就这么走着,直到撞上一个身形高大,体格健壮的男子。
宋骥遇上的正是最狼狈的方旭之,同样,方旭之遇到的也是最不堪的宋骥。
他不知道,他并不知道沈映涟年幼时曾冬日里落水,伤了根本。二人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沈映涟有过两次怀孕都落了红,他虽不强求,可难免有些期待。
年初之时查出身孕,本是好事,可谁知……谁知沈映涟会难产去世。
他一气之下口不择言,将唐青山母女逼走了。事后他又担心,那孤儿寡母如果出了事,映涟在下面定然难安,以后见了面肯定少不了埋怨他。
他又急急忙忙出来寻,正巧遇到奸佞害人,便顺手一帮。
“你就是方旭之吧。我是受一位罗姑娘所托,将这封信交到你手上。还有你的家人,我也救了出来,就安置在来福客栈。”
方旭之颤抖着手接过信,心中隐隐有预感这封信中有些东西,是他无力承受的。可他一听见罗姑娘三个字,就什么都不顾了,他害怕的颤栗,却仍然控制不住地拆这封信。
“方兄?方兄?”宋骥凝眉,这人不会是傻了,看信看得又哭又笑。这都快两柱香的时辰了,一封信都要被他看出花来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是我,是我连累了你。
方旭之珍重万分的把信折起来,放到衣襟里。他想冲宋骥笑着道声谢,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呜……”他用手捂住脸,再也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你好生算计,跟罗起达成协议,把自己当棋子嫁给周昶。既在罗起面前保下了我,又帮他换取了情报,可以让你们分支的日子过得好一些。甚至你怕罗家不按承诺放过我的家人,还托人偷偷传信给刚正不阿的将军府。
你当真是好算计,可你呢?你可曾谋算好自己的退路?你言辞间透着决绝,怕是此时,我连你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吧……
“方兄?方兄!”
方旭之突然身子一软,双膝狠狠地磕在了地上。他搭上宋骥扶他的手臂,却没有借力起身,而是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像是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宋将军,你是我的恩人,我愿意倾毕生之力,为您效犬马之劳。”
“先起来吧。”看着方旭之眼中的恳求,宋骥总有一种如果他不答应,方旭之就会活不下去的错觉。
从这天起,轻狂不羁的方旭之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叫木浮生的人。
木槿昔年,浮生未歇。
他逃也似的,跟着宋骥连夜离开了京城。他不敢再留下,这里有多少的美好回忆,就有多么惨痛的经历。
他和宋骥二人走遍了北方的山川,依然没有寻到那对母女一星半点的消息。本来还要继续向南寻找,可新的出征令下来了,宋骥必须即刻赶回京城去。
“将军,你安心回京,我会继续向南行。人,我一定给你找到。”
“嗯。多谢了。”
今晚一过,二人便要分道扬镳了。当初和宋骥一起走,是万分不得已的举动,这一路上的相处,却让木浮生对宋骥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如今将要分离,倒当真有些不舍。
木浮生猛灌了一口酒,喝得太急,大半的酒都泼到了身上,沾湿了衣襟。
今夜是一轮圆月,像一盏明灯,安详而清柔的照在人身上,给人镀上银白色的光,仿佛霜雪千年。
就像离开京城那夜的月亮一样美好,美好的让人想哭。
他举酒对月,喃喃道:“君埋泥下泉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句诗宋骥听不懂,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他摸了摸胸口,那处放着沈映涟亲手绣给他的香囊,烫得他心慌。
一轮月,一坛酒,两个失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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