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臻靠近仪器环绕的病床,见到了沉睡的病人。
杜彧,23岁,人生犹如被按下暂停键静止在了三年前。
「睡美人症」不是虚传,杜彧长了副和他姐姐同等美丽的皮囊,五官标致,肌肤缺乏血色,苍白光洁;哪怕在昏迷期间,也有人细心替他维持仪容,面部细滑,平放在身侧的双手干净修长,手指微蜷。黑发削得短而利落,眉宇凌厉,如果睁开眼睛……
郁臻挪开视线,房间里有一名看护人员,目光交汇,对方向他颔首以示礼貌。
待护工挪开步子,露出藏在后面的傅愀。
傅愀坐在病床边,云淡风轻地跟他打招呼,“嗨宝贝儿,我比你早一步。”
“那你为什么不顺道接我一起过来?”郁臻悻悻地问。
护工从他身旁走过,离开时轻轻关上了房门。
“我去了趟医学部实验楼。”傅愀挤眉弄眼地说。见护工走了,压低声音凑近与他咬耳朵,“没想到你雇主是个超级大美女,早知道这活儿我自己接了。”
郁臻用手肘撞开他,“你不正经,见色起意。”
“开玩笑啦,这种富家千金兼女企业家我可无福消受。”傅愀恢复正经模样,提起脚边的黑箱子放到床沿。
“云层纽我带来了,你今天就可以开工。”
云层纽是一块黑色长方体磁石,它的性能好比一台联机主脑之于游戏玩家,可通过导体线连接,使gaze佩戴者在梦境中进行多人互动。使用方法很简单,佩戴者们取出耳机上的一枚磁石靠近云层纽与之吸附,另一枚磁石贴附太阳穴,即可开启催眠语音入睡。
这项功能对于创作者来说意义非凡,可直接与人分享你脑海中的构思与画面,解决了沟通上的难题,还能节省现实时间与资源;但同时也非常危险,因为你无法预料别人会在你的脑子里做什么。
尽管内置了检测心律血压的激素感应系统和报警器,仍然无法从根源上杜绝危险性,gaze本身存在的争议也多来源于此。
普兰维林公司的技术部门已开始着手研究如何提升gaze的保密功能与安全性;郁臻相信,用不了多久内测版gaze就会在市面上流通,而他手里这套正式版的价格绝对会水涨船高。
杜玟给他的这套比他在研究所里用的内测版做工精细得多,想必她是花了大价钱。
又或许……她原本便是公司的大客户?所以连一向自诩傲骨清流的傅愀也来为她鞍前马后。
傅愀拿出另一只耳机挂在病人的耳廓上,确保耳塞位置正确;郁臻跟着佩戴好自己的设备。
“未经他人允许擅自进入、篡改他人的梦境,在使用条款里也是违规违法行为。”郁臻用一枚磁石连接云层纽,提醒道。
傅愀吹了声口哨,抻手过来掐了一把他嫩嫩的脸蛋,道:“当事人没有自主能力,已征求亲属同意。”
郁臻的皮肤薄,被掐完留下几枚鲜艳的红指印,他不耐烦地擦了擦脸,“说真的,没有任何书面协议和担保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答应了,我们会不会惹上官司?”
傅愀不以为然地轻哼,“你是真不知道外面的美女和床上躺的这位是什么人啊……”
郁臻抬起头,茫然道:“他们是什么人?”
傅愀冷不丁地问:“那你知不知道普兰维林公司的创始人是谁?”
郁臻:“休斯特·普兰维林。”
傅愀道:“嗯,普兰维林先生曾经收养过一个东方血统的养女,叫杜忆晴……”
郁臻浑身一震,眼睛直了,像石化的仓鼠。“前任执行总裁?那躺着的这个不就是……”
傅愀一脸“你终于长脑子了”的表情点点头,“是啦,杜女士的二儿子,杜彧,是她与第二任丈夫所生,他长得很像妈妈哦。”
郁臻看床上病患的目光变得复杂生动起来,“好有钱……”
“是呀。”傅愀把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揉揉郁臻的头发,鼓励道,“加油吧,打工仔,任务顺利完成的话,搞不好你能直接飞升进总部,到时候别忘请我吃饭。”
“哦。”郁臻尚未回神。
傅愀取出他耳机上剩下的一枚磁石,贴到他的太阳穴,“我会亲自监控你身体和大脑的各项数值,一旦超过安全值就强制唤醒,别担心,我一直在。”
“喂,我还没有……”
郁臻话未说完,只感到太阳穴一凉,便在一阵舒缓轻柔的乐声中睡去。
***
“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ui,happybirthday……”
朦胧不清的黑暗里,男女合唱的欢快歌声由远及近,吵闹地回荡在郁臻的耳畔。
这首传唱了几个世纪的《happybirthdaytoyou》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歌曲,随着听觉的明晰,郁臻的其余感官也逐渐打开……
先是视觉和触觉,暖橘色的光亮撕开黑暗,温暖的空气拥抱了郁臻的身体,再接着他闻到奶油的香甜与蜡烛燃烧的蜡油味。
他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烛光里看到满世界的油彩贴画、气球、木偶与花里胡哨的手工装饰物;天花板的吊灯与贴墙的黑板、后排的储物柜,像背景布一般隐匿在暗黑处,说明这里是一间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教室。
防水布搭起的彩色帐篷,每一顶都贴着手绘招牌,潦草地写着〈欢迎来到a1-3地狱〉〈饿鬼游戏〉〈恶魔腹腔〉等文字,未干的颜料散发着松节油的味道,目之所及处挂满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灯。
郁臻的左边是一颗巨大的南瓜,狞笑着吐出火焰,头顶悬了一具等身的骷髅,它空洞的眼眶里燃着幽蓝冥火,系在脚踝骨的吊牌还没剪掉……
halloweennight.
是在过万圣节啊。
他听见的热闹歌声是从教室外的走廊传来的,似乎有不少人,但除此以外,周围没有多余的声音源,窗户漆黑一片,倒不像正式过节的气氛。
郁臻拂开那些从恶魔腹部垂落的“大肠”——实际是一些绑过造型的染色布条,穿过布景靠拢外面的人群。
“happybirthdaytomiyaharayui!”
人群中迸出一声热烈的欢呼,大家噼里啪啦地鼓起掌。
有人催促道:“唯,你许完愿了吗?快吹蜡烛!”
郁臻走近,是一群十七八岁的青少年,统一穿着日式学生制服,上衣白衬衫系领结,外套一件保暖的淡黄色羊绒薄衫,下装是灰色百褶裙或直筒裤,洋溢着青春活泼的气息;他们多是亚裔,但也有几张白人面孔。
此刻十几人正亲密围着课桌上的三层水果蛋糕,给其中一名男孩过生日。
郁臻的角度正对被包围的寿星,这个男孩比其他人略高些,短碎的黑发,笑起来眉眼弯弯,温文无害,仿佛清晨的太阳,明亮却不刺眼。
他仔细一看,对方制服的名牌上刺着“圣山高中”的字样,下面一排是名字:
miyaharayui,宫原唯。
看学校名字,应该是一所日企注资的私立中学,混族裔多语种,现下最受欢迎的高校类型,氛围活跃,学费高昂。
郁臻参与过不少别人的梦,大多精细度达不到如此程度;梦境是否详细、清晰、连贯,内容是否有逻辑,这一切都与脑细胞活跃度有关。
梦境作为人类意识的投射,总是呈混乱、迷蒙、闪现等破碎的形式,神经敏感的人会相对容易构建复杂繁琐、跌宕起伏的梦,但也难以达到完整性;而gaze的作用便是加深人类在睡梦中的自我意识,从而做到操控自己的梦境。
按照目前的推论,杜彧醒不过来,是因为的意识被困在多层梦境里,迷失了梦与现实。
通俗地讲,就是一直在做梦中梦。
人有时会在睡梦中梦见自己从高处下坠,并在坠落的中途猛然惊醒,这是脑部的自卫机制;而杜彧则是没能从下坠过程中醒来,他从一层梦掉进了另一层梦。
无尽坠落,永无休止。
***
“小唯,你许了什么愿?”名牌上刺着“伊莉娅”的少女问中间的男孩;她有一头漂亮的红发,鬓角用细彩绳编了几绺辫子,下唇戴着唇钉,制服袖子挽起,露出纹着青色字母的手臂,妆容比其他女生浓一些。
另一个名叫艾略特的男生拖长声音打趣道:“伊莉娅~~~干嘛问别人这种问题,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唯你别理她。”
宫原唯笑了笑,没说话。
“来切蛋糕吧!最大的一块分给我们a1-3班的骄傲——宫原同学!”
“wow~大家鼓掌!”
“好饿啊,请把草莓留给我!”
“等一下,我们不等等盖娅和凛吗?”
“都等那么久了,他们要回来早回来了,是吧?”
“别管了,万一是约会去了呢?我们先吃吧!”
……
男孩女孩们聚在一起分享蛋糕,聊起白天上课的趣事,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互相往彼此脸上抹奶油。
年轻真好。郁臻想,他学生时代的回忆寥寥,似乎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从没有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
郁臻现在入梦不深,尚且知道自己身处别人的梦里,他的任务是找到杜彧的意识,这是道大难题。
毕竟你在梦里的身份模样未必是你,你可能是任何人任何物,甚至是睥睨一切的上帝,这就是梦,你的意识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幸而大脑拥有自我保护机制,如果有陌生人闯入你的梦境,试图篡改你的梦,你一定会发现。
郁臻猜想,他可以凭借这一点来引起杜彧的注意。
趁着少年们在玩闹,无人注意,郁臻推开了走廊的玻璃窗。
现在是晚上10:40分,整栋教学楼的光源都聚集在这一层,楼下是花坛与林荫小道,亮着几盏孤伶伶的路灯,秋夜的风萧瑟清冷,吹动地上的树叶发出沙沙声。
显然校园里没有其他人了,只剩a1-3班的学生逗留在此;郁臻注意到角落里堆积的颜料桶和画材,还有用脏的手套围裙,教室里的装饰物也没干透……
——今天不是万圣节。
这群人是专门留下来装扮教室的,为万圣节当天做准备,正好还能一起为同学庆祝生日。
“蛋糕吃完了吗?我亲爱的同学们。”一个沉稳的男声突兀地出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老师来迟了,蛋糕都分完了哦!”左边一位叫山崎麻美的女生高高举起手里的盘子,炫耀道。
“老师是中年人,不能吃这些高热量甜食,真羡慕你们啊。”来人微笑着说。
来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男性,岁数不大,明明夜里风寒露重,他却把外套脱下来折好搭在手臂上,内搭的白色衬衫领口起了褶皱,发丝略显凌乱;他穿着随意,依然给人一种正式文雅的感觉,大约是源于他良好的教养和气质。
那双蓝眼睛的色泽纯净,眼神温柔亲切,身材高大挺拔,外貌条件竟是好得出奇。
“你开玩笑吧,雷蒙。”艾略特鄙夷道,说完脸色一变,愉悦道,“哇哦,目标出现!大家快把奶油抹到他身上!”
“嘘——”衬衫名牌上印着“约书亚·雷蒙”的金发男人,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他们安静,“夜深人静,禁止在校内喧哗。”
“老师,你看到盖娅和凛了吗?”方才问要不要等人的女生再次发问。
“没有看到。”雷蒙皱眉道,“他们两个不见了?”
山崎麻美举手发言道:“两小时前说去器材室找球拍,就再没看到他们了……”
有人窃窃私语道:“那两人不会真的在谈恋爱吧?”
郁臻聆听着对话,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去找找。”雷蒙说,然后拍拍艾略特的后颈,“小子,你跟我一起去。”
“我也想去!”
“我也!”
“你们留在这里。”雷蒙冷淡道,“吃完记得把该收拾的东西整理好,教室和走廊打扫一下,零点之前离校。”
“はい!必ず一生懸命に任務を遂げます!(好的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忽然,郁臻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楼道,逐渐近了。
那声音宛如敲响的警铃,纷乱嘈杂,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
雷蒙领着艾略特刚要离开,楼梯拐角处便冲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此人因为一长段疾跑和爬楼梯导致心脏负荷过大,头脑供血不足,整张脸胀成紫色;他的制服染得血红,溅到头脸的血迹已被风吹干,整个人一头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郁臻瞄到“恶鬼”的名牌上刺着:kitagawarin,北川凛。
所有人同时愣住——
北川凛咽了咽唾沫,手臂撑着膝盖,弓背艰难地深呼吸,嘶吼道:“快……大家快跑!学校里……有、有一个变态杀人狂!盖娅已经被他杀掉了!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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