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玟一提,郁臻隐约记得,七八年前是曾发生过一起令人扼腕的空难事故,飞机在海平面坠毁,上百名乘客无一人幸免。
“阿彧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他总说,他应该在16岁那年和其他人一起死掉。”杜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手指碰了碰下唇,佯装惊讶道,“啊,不过您不要误会哦,我弟弟他没有任何精神上的问题或心理障碍,他只是对我、对这个家,感到不满,故意说出来气我罢了。”
郁臻的指尖点了点照片左下角的三个人,“他们和杜彧是什么关系?”
杜玟道:“他们是阿彧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阿彧似乎暗恋过中间的红发姑娘,为此还和右边叫宫原的男生打了一架呢。”
郁臻:“这个宫原,您认识吗?”
杜玟:“见过,是很有礼貌的孩子,不过……”
郁臻:“不过什么?”
杜玟笑着摇摇头:“大概是我记错了,总觉得那个男孩的眼神,并不太符合他的年纪。”
聊到这里,有人敲响了敞开的房门。
约书亚·雷蒙站在门外,他换了衣服,金发也重新梳过,整个人宛如油画里走出的古代贵族,“霓娜让我来催一催,你们再不下去吃饭,她可要发火了。”
“都到晚饭时间了。”杜玟没办法地说,“那先去吃饭吧。”
***
杜玟说话温温柔柔的,办事却是雷厉风行。
郁臻当她是随口一提要杜彧从医院搬回来的事情,没想到晚饭过后,房子里就已经有医护人员在忙里忙外地搬运仪器、布置病房了。
霓娜的手艺确实很好,据说她是杜玟特意请来打理府邸的女管家,十全十美,偶尔也为主人下厨,擅长西式餐点;这一顿饭使郁臻的味蕾和食欲得到了极大满足。
饭后,他抛着一颗红苹果在住宅内闲逛,参观这间有三百年历史的庄园。
很巧的是,他碰到了来调试设备的傅愀。
“哟,小心肝儿,你度假还愉快吗?”傅愀酸溜溜地说道。
郁臻咬了一口苹果,含糊地说:“还阔以。”
傅愀手臂一勾圈住他的脖子,夹着他头使劲搓揉他的头发,“压力风险都让我担了,福都让你享了,努力点啊你,不然咱俩都得失业。”
郁臻挣开对方的桎梏,咽下苹果,“谁让你轻易答应这种没谱的事情。”
“就当是积攒经验咯。”傅愀从衣兜里搜出一只药瓶,丢给他,“给你的,分析了你下午的睡梦状况数据,不够投入;睡前吃一片,有助于延长睡眠时间。”
郁臻收下药,散完步,游荡回二层杜彧的房间。
这间布局考究的卧室在几小时内变成一间病房,多出的医疗器械使空间变得紧簇;年轻的病人安稳宁静地躺在床中央,似乎从不曾被挪动过。
杜玟坐在一把椅子里,等佣人整理书架下方的置物柜;房间放着舒缓悠扬的钢琴曲,她的左手搭在扶手上,细长的手指随旋律凭空弹奏曲谱,眼睫微垂,在思考心事。
郁臻不想打扰她,但来都来了,掉头走会更显唐突。
于是他走上前道:“杜小姐。”
“叫我杜玟吧。”杜玟的手指停止律动,妥帖地放回膝上,“有一个不情之请,您愿意答应我吗?”
郁臻想,他好像也没有不愿意的权利吧。
“请说。”
“希望在阿彧醒来之前,您可以留在这里;可能的话,夜间也继续入梦。”杜玟凝视着床上沉睡的弟弟,爱惜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拜托您了。”
杜彧的房间是否放得下两张床,答案是肯定的。
郁臻连借口回家取一些私人用品的机会也无,杜玟说这里什么都有,他可以随取随用,当成自己的家。
——郁臻是万万不敢的,他只能当成住豪华旅馆。
所幸这间卧室好些年没人住了,极其整洁空白,住下来不至于冲撞别人的生活痕迹。白天在医院打过照面的护工住隔壁,如病人的监测状况有异,对方会及时发现;他除了睡觉做梦,不需要操心任何事。
杜玟把一个箱子放在了他的床头,里面装着佣人收拾出来的属于杜彧的一些东西。
临走时杜玟特意对他说:“箱子里的东西,您随便看,阿彧他不会介意。”
郁臻去浴室洗漱完,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的枕头边放着两只gaze耳机,提醒他是来工作的,不是度假;他戴好了自己的那只,把另一只套到杜彧的耳朵上,连接云层纽。
杜彧的脸长得是真不错,下巴嘴唇像杜玟,秀气漂亮,眉骨眼型和鼻梁似画笔描过,深邃静雅,又难掩一种自然天成的凌厉英气。
和梦里那个毛毛躁躁的小男孩判若两人。
郁臻心思一动,指尖刮了刮杜彧那长而浓密的睫毛,“晚安了,睡美人。”
准备完毕,他坐回床边,打开了重量颇沉的纸箱子;里面放着书和杂志、全息游戏的头盔、没电的运动手环、坏掉的手办人偶、几支墨水干涸的笔……净是些杂物。
郁臻挨着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件件放回去,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突然,他的手摸到一本质地坚硬的厚书,与其他书不同的是它的封面烫金工艺精巧,镂刻着繁复细密的花纹。
没有书名和任何文字,不是书,是记事本。
郁臻翻开第一页,空白扉页上写着一排优美清隽的汉字:送给十五岁的阿彧。
他往后翻了两页,眉尖一挑,是日记;他走到杜彧的床边,举起手里的厚本子,“听说有些植物人是听得见别人说话的,只是不能做出反应;你姐姐说的,随便看,你不会介意,那我看了啊。”
郁臻跟主人请示完,一头栽进枕头里,翻了个身,趴着翻开了杜彧多年前的日记。
*
【15岁的第一天,姐姐送的本子,让我写日记。这个年代,真的还有人会手写日记吗?】
*
【15岁的第三天,开学了,这学校里好多人说日语,听不懂。】
*
【15岁的第四天,想转学。】
*
【15岁的第三十六天,班上那个西裔女孩好可爱。】
*
【15岁的第……不知道多少天,北川凛和宫原唯是好人,竟然答应帮我追伊莉娅。】
*
【宫原唯!!!!!!!】
*
【被拒绝了。】
*
【16岁了,可以注册■■和■■■账号了!】(防止偷窥,名称涂掉了。)
*
【感冒了,发烧头疼,好难受。外公说他公司的人在研究如何破译癌症基因链,如果成功,将来地球上95%的癌症都可以被治愈。不能顺便发明一分钟治疗感冒的特效药吗?去不成夏令营了,都是姐姐的错,要不是她让我去水里帮她捞戒指,我怎么会感冒。】
*
【8月17日,阴天。我永远失去了三位朋友。】
*
【17岁了,换了城市和学校,但始终忘不了他们,翻出夏天的新闻看,有评论说,每年坐飞机出游的人那么多,遇上空难的概率有多大?死于这种意外,是命运的安排。什么命运,我绝对不信。姐姐说我感性和念旧的习惯不好,让我出去多交朋友,不要总是想着死掉的人;我说她冷血,她打了我一巴掌。妈妈去世以后她就变了,我知道她很辛苦,希望有一天姐姐能变回曾经快乐的模样。】
*
【姐姐,你有一直在偷看我这本日记吧?放心,我前面的内容不是故意写给你看的。我要走了,我们都应该拥有各自的生活,以后我不再是你的负担和后顾之忧,我爱你。——杜彧】
……
日记到此结束,后面几百页都是空白。
郁臻放下记事本,仰望着天花板的墙绘;灰白蓝三色的油彩,画是一片流淌的天空,中间球形的白灯是太阳,晒化了棉花糖做的云朵。
他回味着日记的内容,这对姐弟的关系不像杜玟表达的那么相亲相爱。
从杜彧的叙述看,杜玟是一位强势、掌控欲旺盛的姐姐;毕竟他们的母亲杜忆晴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职业女性,普兰维林公司成立六十年以来的第一位女性执行总裁,杜玟是以母亲为目标被培养长大的。
豪门恩怨啊,太复杂了。
郁臻眼皮变沉,他找到傅愀给他的那瓶药,打开倒出一粒药片,放进嘴里;正准备起身找水喝,舌尖一凉,那药竟然在嘴里化开了,甜滋滋,有点像薄荷糖。
他取出耳机余下的一枚磁石,贴到太阳穴,躺好盖上被子,进入睡眠。
意识断片前,郁臻想起上一个梦里,青少年版杜彧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去帝国找长大以后的我吧,他会给你好东西。
帝国……是个什么地方?
***
“帝国是海神掌心的明珠,是海上永不落下的太阳!”橄榄色皮肤的小女孩举着一枚旗帜,斗志昂扬道。
郁臻坐在平阔的沙滩上,热辣的阳光烤得他皮肤滚烫,白皙的脸蛋晒出一层夕阳般的艳红。
“你真好看……”小女孩看得入迷,沾着沙石的小手捧住他的面颊,亲了一口,“等我长大进了皇家海军,一定回来跟你结婚。”
郁臻:“论结婚……你还太小了呀。”
“哼,我母亲说了,看上的东西就要早点下手。”小女孩轻蔑地捏着他的下巴,品头论足道,“你虽然有几分姿色,但比我年纪大多了,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知足吧。”
郁臻总觉这段话有些不对味儿,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米米,米米,快回家了。”一个衣着简朴的银发男人走近,亲昵地对小女孩说道;他的脸庞消瘦素白,五官还算清俊,但一条丑陋的刀疤横过鼻梁,使其第一眼看上去尤为骇人。
“啊,又是你这个丑八怪!”米米抓起一把沙,朝男人的的脸上扔去,厌恨道,“我母亲怎么会要你这种垃圾!”
男人习以为常地躲开沙石,对米米伸出手,宠溺道,“要吃饭了哦,不能任性。”
“别碰我,看到你就恶心!”米米打开那只手,昂首挺胸地跑开了。
银发男人望着女儿小小的背影,眼底的悲伤一闪即逝,他对郁臻抱歉地笑了笑,理了几绺头发挡住侧脸,慢吞吞地朝村落走去。
郁臻有一刹那的眩晕,他好像进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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