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有一座专门饲养人鱼的建筑巢,它建在室内,大约三层楼高,由一半玻璃和一半木石所修造。
巨型透明立方体里装着半栋房子,之所以是半栋,是因为它拥有完整的建筑框架;天花板、阁楼、旋转楼梯、家具……却缺少一面墙体,更像一张精心搭建的背景板。若要形容,郁臻愿称它为娃娃屋。
小女孩把心爱的陶瓷人偶梳妆打扮,摆进去拍照、玩角色扮演的娃娃屋。
只不过这间屋子已经被幽蓝海水淹没,像一艘沉船的一角,晦暗不明的光线渗透水面,穿过层层楼板,洒落在壁炉上方的画框,画里的女子娴静端庄,眉目如画。
一条深绿色鱼尾幽灵似的飘过画面,红发人鱼在水中翻转腰身,扭出柔美灵活的弧度,它款款游到玻璃壁前,天真的蓝眼睛像海里的天,充满好奇地端详透明墙外的人。
郁臻的手掌贴到玻璃表面,体温在冰冷的壁面凝结成雾气,里面的小人鱼也试探性地伸出手,隔着墙体描绘他指尖的形状。
不一样。和他昨天面对的那条怪物,完全不一样。
它更符合人类对人鱼的幻想和定义,温驯无害、美丽烂漫;脸是姣丽的脸,手是柔软的手,肋骨下方两片开合的鳃,周身无其余鳞片鱼鳍。它是那么的干净温和,连幼童也能与它碰碰鼻尖,尽情嬉闹。
如果说昨晚他刺伤的那条是纯血人鱼,那么眼前这条,更像是双腿变作了鱼尾的人类。
“它们的脸是不是也会变成……”郁臻两手作出花苞绽放的形状,暗示野生人鱼撕裂的八瓣吸盘嘴。
杜彧肯定道:“不会,它们没有任何危险性。”
郁臻:“为什么同一个品种能天差地别?”
杜彧解说道:“人工选育的结果,就像把狼驯化成狗。经过人为干涉和基因筛选繁育而来的生物,都会渐渐脱离原有的外形;据研究,外表幼嫩乖巧的动物最易讨好人类,人鱼被驯养后也不例外。”
“你懂的挺多的嘛。”郁臻直勾勾地旁观穿梭于楼层之间的鱼影,他数了数,有个七八条;不禁妄想道,“如果是让我照顾这种人鱼,我连薪水都可以不要。”
他是个肤浅直白的视觉系动物,看到漂亮的东西就走不动路。
杜彧不近人情地打破他的幻想,宣布:“你没机会了,它们有专人照顾。我带你来,只是帮助你更清晰地理解那本书的内容。”
“好吧……”郁臻拖长的尾音夹杂着几分委屈。
照顾人鱼的专人是这时候来的。
郁臻满心期盼看见长裙飘飘、香气袭人的侍女,来的却是两名衣冠严正的女军官,那蓝灰色的军服看得他心里拔凉。
她们提着两个木桶,对杜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脸部表情紧绷得宛如蜡像,安静地完成工作。
巨大的鱼缸旁搬出一架十多米的长梯,一人穿上多挂钩的防水背心,打开木桶,把里面一包包冰冻的绿色密封袋挂满周身的钩子,然后扶着梯/子攀爬,直到双手可以靠在立方体上侧开口的边缘。
另一人在下面帮她稳住梯/子底端。
上面的人站稳后,从背心挂扣摘下一包绿色密封袋,撕开封口,倒出一块粉红的半冷冻生肉,丢进水里。
“弥亚!”浑厚的女声朝水里喊道。
一条金色尾巴的小人鱼本潜在底层的花圃里,听到呼唤,它机灵地游过去抢走了第一份食物。
它的吃相不算斯文,牙齿撕咬冻肉块和碎冰,粗鲁地咀嚼后吞下,嘴里吐出一溜气泡,几分钟便解决一餐,带着憨态可掬的兽性。
“迪兰!”
“莱恩!”
念到名字的小人鱼,一条条排着队去领取食物。
郁臻看得兴味盎然,“它们竟然听得懂人说话?”
杜彧:“听得懂,人鱼和人类的智力相当,它们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沟通方式。”
郁臻:“不是说人鱼的歌声很美丽,那它们会学习人类语言吗?”
“学来做什么?讨好人类?”杜彧问得单纯,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层讽刺意味,“不可能了,动物行为学家们说人鱼利用歌声向同伴传递信息,所以被捉住的人鱼同时也会被割去声带;至于养在这里的,一出生就变成了哑巴。”
郁臻一时语塞,半天憋不出话来,最后道:“这样啊……”
***
囚室浸在海草与血液的混合腥味里,没有多余的造景和装饰物,一方白色瓷砖砌成的浅水池,锁着帝国百余年来仅有的一条纯血人鱼。
它安静地潜在水中,秀密长发下的半张脸时而浮出水面,莹白肌肤闪着碎光,美眸盈漾。
郁臻对它绝美脸蛋下掩藏的危险不寒而栗,只敢跟在杜彧后面慢慢往前挪;谁让杜彧有不会被人鱼攻击的设定呢。
“你没有这么胆小吧。”杜彧狐疑地转头找他,督促道,“以后就要朝夕相处了,快去和它熟悉感情。”
“怎么可能跟这种东西产生感情啊!”郁臻大叫道,“你以为是《水形物语》吗?”
“你对电影的品味很复古。”杜彧鉴定完,把他拎出来推上前,“去,不然你也得当花盆。”
郁臻:“我干嘛非得在进狼巢和入虎穴两者间选一种死法!”
“午安。”一个伶俐清脆的女声随一串皮靴踏地的踢踏声到来。
奥拉永远是气宇轩昂、下巴高扬的倨傲之态,她的个头不高(在女性平均身高178厘米的帝国而言),却有着令人胆寒的威严气度。
以前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如果杀生作恶的太多,连恶犬都会对此人退避三舍;奥拉便是有这种冷血、杀人如麻的气场。
“殿下今天心情不错。”她背着手,眼光在杜彧和郁臻身上游走一遍,“如我冒昧,您为何会和一个低贱的男仆在一起?”
杜彧看了眼郁臻,说道:“今天起,由他来照顾这条人鱼。”
奥拉的视线跟着落到郁臻脸上,嘴角噙着笑意:“他恐怕没有这个资格。”
“不是我刻意和您作对,但这是全帝国最宝贵的动物;交给区区一个男仆,女王陛下和我都不放心。”她对未婚夫的语气稍显柔和。
“鹅……也……勿……想……啊。”郁臻咬着牙,唇间挤出含糊不清的字音,故意说给身边的人听。
杜彧不是第一次与未婚妻针锋相对了,毫不退让道:“它是我的,我来决定谁照顾它。”
奥拉:“您还是一如既往的……”
杜彧截断道:“你可以走了。”
奥拉被堵了嘴,低头一笑,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挺直腰背离开了。
“你女朋友真可怕,我看你也不喜欢她。”郁臻怜爱碰了碰杜彧的袖子,“听说下个月你姐姐要给你选妃,到时候换一个吧。”
“——谁跟你说的?”杜彧反应强烈。
“……外面都这么说。”郁臻凭记忆复述,并模仿那些女兵吊儿郎当的语调,“「女王的舞会,邀请了全国富豪和贵族前往皇宫参加晚宴,那可是赢得女王垂青的好机会……」”
“我对你的印象改观了,你有点烦人。”杜彧不耐烦地走到水池边,“过来。”
“哦……”郁臻黑着脸跟去。
——拽什么拽!不就是有钱和会做梦吗?算起来人生阅历比他少五年呢!死小鬼……
杜彧把手探入水里,人鱼嗅到他的气味,划着浅水游到池边,手腕锁链丁零当啷响,浮上来的瞬间宛如一株出水的丽花,妖艳动人。
郁臻站在十米外,不愿靠近。他可没忘记昨晚鱼口逃生的险境。
杜彧露出耐心有限的表情,“别装了,快过来。”
郁臻头摇成拨浪鼓。
杜彧不得不微微屈身,捡起地面的一只金属半脸嘴箍,套住人鱼的鼻尖至下颚部分,脑后两条弧型铁片紧扣,以防它的嘴异变。
人鱼嫌恶地用尖利的骨刺抠挠这块破铜烂铁,幽怨地瞪着杜彧,可始终没有攻击的架势。它脖子上的伤口生出一层粉嫩新肉推挤着黑色缝合线,愈合速度惊人。
郁臻这才三两步跨到杜彧旁边,迟疑道:“那你不在的时候,它会害我吗?”
“它不会害人了。”杜彧拿掉人鱼发丝间的一缕水草,“我和它做了约定。”
郁臻竖起耳朵:“什么约定……”
杜彧:“我答应送它回到海里,还它自由。”
郁臻小声嘀咕:“你还不如直接摧毁这个国家。”
“如果可以,我会的。”杜彧严肃地凝视他,“所以我才选你来照顾它,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你不在乎得失,而且很听我的话。”
很听话……很听话……
是在骂他吧!
“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郁臻抓紧时机道。
杜彧奇异于他会提要求,“什么?”
郁臻:“你做什么我帮你,但等你的事情做完以后,你得跟我走。”
杜彧思考片刻,目光沉静道:“可以。”
两人握了握手,达成共识。
杜彧本人居然是个纯真浪漫主义,主意识沉浸于这个荒谬残酷的梦,是为了把美人鱼送回大海。
这还不简单!
郁臻浑身干劲十足,着手进行眼下的工作。他亲切地注视那条人鱼,问:“它需要我为它做点什么呢?”
杜彧去打开了墙面的一扇门,门内冒出白色冷气,是一间冷藏室;帝国的王子亲力亲为地从里面搬出一只泡沫箱子,放到郁臻脚下。
箱子里是一堆绿色包装袋,其他人鱼吃的也是这种生肉。
郁臻:“喂饭?简单,交给我吧。”
杜彧:“这种袋子里装的东西,你全都不要喂。”
郁臻诧异道:“咦,为什么?”
“我怀疑,这些肉的来源有问题。”杜彧撕开了一袋包装,把冰块似的生肉塞给他,“你看。”
郁臻嫌弃地接过粉色冻肉块,不出半分钟,手指被冰得发疼。在他看来,这块肉与普通冻肉……存在微妙差异;它带皮,首先排除禽类,因为它的皮质呈淡粉色,不像猪皮胶质坚硬,非常细腻光滑,脂肪松软,肉质密实。
这其实是两块肉,被冻成了一体,中间部分是淡红结冰的血水。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举起冻肉对准头顶的灯光——
在浑浊参杂着血丝筋络的淡红冰块里,隐约透着一团约5厘米长的阴影;椭圆的头,下端切得参差不齐的截面,像极了一根大拇指……
不,这就是一根人类的大拇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