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
轰隆的巨响在隧道内被无限放大。
杜彧下手稳且狠,铁钳准确地撞击石像的头部,一条裂缝爬过人鱼的脖子;他低头吹了下手背沾到灰,只抡第二下,钳子便将人鱼像的头砸成粉碎!石块顺着胸像滚落掉到水底,污水四溅……
郁臻撇嘴,心说力气挺大。
“你快过来。”杜彧喊道。
人鱼的头部与身体分开的两部分,头砸坏后露出一根嵌在颈项里的金属转轴,它控制着头像对转动方向;在石像脖子的截面,有半圈圆盘刻度尺,金色转轴上一根红色竖线对准最右端的起始点。
“我明白了。”杜彧的声音带着起伏不大的颤栗,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他扒住人鱼手腕的金环,说:“这是它内置的报警器,隧道内的音量一旦超过40分贝,就会触发机关——也就是我们的入口那面铁网。人鱼的头从左转向右,意味着铁网落下,而这里的刻度尺是它转动的速度,它会缓慢地再从右边转到左转,当红色指针靠拢圆盘左端终点时,铁网便会收起,入口重新开放。”
“不需要人为监守和操作,就像捕蝇草,进入此地的人即是它的猎物。只要在它周围发出40分贝以上的声音——比如走路和正常说话,便会触动机关,使出入关口闭合;它往回转动的速度或许是一个月、一年……总之是不幸被囚禁的人活不到的时长。”
郁臻被一连串的分析打蒙,下意识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在姐姐的房间看过类似设计的图纸。”杜彧在回忆里搜寻,神色黯淡,“但我以为只是博人一笑的东西,原来早就造出来了……”
郁臻思量道:“这样一来,的确能解释艾琳的死因了。”
——她从砸坏密道的砖墙逃进这条下水道,却无意间触发了人鱼石像暗藏的机关,唯一一条生路被堵死,只能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耗尽生命。
但有一点至关重要。郁臻道:“如果要活生生把人关死,那出入口关闭的时长绝不止一年。”
杜彧投以疑惑的目光。
郁臻:“假如我们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没有粮食和水的情况,你愿意生吃老鼠果腹吗?”
杜彧想象一番,皱了皱眉,却没有回答。
“你也不敢笃定,对吧?”郁臻拂去无头雕像肩头的尘灰,“人在极端情况下,为了活命宁肯放弃人性,战时吃老鼠苟活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吃宠物和同类,都有可能发生。”
杜彧专心地等待他的结论。
“所以我的意思是,一年、一个月都太短了,不要小看人的生命力。设计机关的人必须考虑到这点,如果是我来设置出入口重新开启的时间,至少是十年。”
“十年。”杜彧重读这一夸张的时间单位。
“是。”郁臻回到岸上,四处张望,灯光随他摆头的弧度摇晃。“出不去了,我要和你一起死。”
杜彧消瘦的下巴指向右侧暗道里,那面露着大窟窿的破墙,“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郁臻站累了,蜷着腿就地坐下,说:“做选择之前,咱们得好好琢磨一下,那里面到底是生门还是死路。”
他接着道:“我们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几趟,并未发现艾琳进食或生活的痕迹,说明她死前什么也没做,既没有生吃老鼠,也没有试着做点什么延续生命。”
杜彧:“或许她已经绝望了,丧失了求生欲?”
郁臻:“对,但艾琳是一个出身高贵、条件优渥的上层女性,从事着令人尊崇的职业,社会地位极高,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为什么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
杜彧:“这就复杂了,家庭环境、工作压力、内心空虚……可惜我们不认识她,无法了解她的经历和心理状况。”
郁臻坐在拐角处,抬臂指着右侧的密道,“你看,她是从那里来的。”
杜彧点头表示认可。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郁臻放下手,“艾琳死亡时,身穿皇家研究院的工作服,那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不是正在工作,就是在上下班途中;她是为了躲避什么东西,才会藏进这么一条阴暗肮脏的下水道里?”
“她通过那条密道从外面进来,发现生路堵死了,为什么不原路返回寻找其他出口,她在害怕什么?里面是不是藏着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郁臻喘了口气,歇息半分钟,又道,“要么,里面和这外面一样,都被机关堵死了,她自知无路可逃。”
“杜彧,你真的认为,我们有必要进去?”
郁臻费口舌绕这么一大圈的原因,是他真的不想去。他之前答应去冒险,是因为还有退路,而现在没有退路了,他宁可和杜彧一起死,下沉到另一个梦里重新开始。
“还有一种可能,抛尸。”杜彧没有被他的一箩筐话蛊惑,思路清晰道,“她是死后被人搬到这里的,那条密道通往地面的出口。”
郁臻:“……”
太倔了这个人!
可他转念一想——哪个自认为活得好端端的人,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儿等死。
杜彧不过是做了常人都会做的选择,求生。
杜彧从水里上岸,双腿笔直颀长,靴子滴着水,比那尊雕塑完好时更像美人鱼。
“走了。”有腿的美人鱼朝他伸来一只手,亲和地微笑,“你这么聪明,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郁臻咬紧舌头才能控制面部表情不胡乱抽动。
——嘴甜有用吗?真的有用。
他勉为其难地递出自己的手,任由杜彧施力将他拽起。
杜彧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嘀咕道:“好轻。”
“轻什么轻!我也没比你矮多少!”郁臻有点发脾气的架势。他的脸显年纪小,在工作和生活中总是遭到轻视,对此类评价较为敏感。
“你脾气好差。”杜彧恢复了没表情的淡定模样。
郁臻:“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
松动的墙面,黑窟窿像怪物被刺穿的肚皮,幽长密道吹出一阵冷风,风里不仅有水泥灰味,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异香。
怎么会有香味?郁臻怀疑自己鼻子失灵了。
通过头灯的照明,可窥见密道内空间狭窄逼仄,高度仅供一人匍匐前行。说是密道,更像一条通风口。
杜彧不再和他推脱,率先把背包扔进洞口,俯身钻入黑暗。
冷白的灯光像一颗夜光珠滚进密道,把其中景象照得清亮通明;什么也没有,除了延绵无尽的水泥壁和缩成一粒黑圆点的尽头。
郁臻等人进去了,探头探脑地问:“怎么样?”
杜彧不着急往前,目测了密道的长宽高度,回答:“长80米左右,安全。”
郁臻这才略微安心,跟随其后钻进窟窿洞。
褊狭的通道回音浑厚,衣物摩擦的碎响和两人的呼吸心跳声在周围回旋,低矮的空间造成无形的压力盘绕心头。
郁臻的手指抚摸冰冷的水泥墙,粗糙的石砾刮伤指甲旁细嫩的皮肤,传来一丝一丝密密匝匝的疼痛。
那股奇异的香味仍然存在。他问前面的人:“你有没有闻到香味?”
“有一点。”杜彧也不太确信道。
匍匐爬行80米后,抵达密道的尽头,是一个向右的垂直拐角;右拐的通道经过打磨,墙面光滑,而且温度似乎更高一些。
郁臻一路闻到的异香不是错觉,现在那香气更近更浓了,是玫瑰花的味道,醇厚芬芳,不够甜腻,却相当醉人。
精油、蜡烛……还是香料?
最意外的是,他们见到了一缕摇曳的暖光。
有光意味着通电,有香气说明还在使用中,可他们处在地下二十米的位置,难道是地下室吗?
已经走到这里,没有后退的道理,是惊喜还是惊吓,很快便会揭晓。
这条通道略宽,但更矮,郁臻稍微撑起上半身,“砰”地撞到了头,闷闷的沉响引起杜彧回头。
他装作无事地瞪着对方,示意“动作快点,你挡到我了”。
杜彧见他无碍,转过去继续前行。
郁臻揉了揉撞红的额头,他突然想到什么,若有所思地用指腹划过通道的墙顶;这么低的高度,是没有办法背着一具尸体爬行的。
用绳索类的辅助工具绑住尸体拖行也不现实。人趴跪时全身力量被分散,通道内摩擦力大,带一具不能动的尸体,无异于拖一块几十公斤重的大石头,寸步难行。
抛尸是为了藏匿证物、掩盖罪行;如果单单是为达到“不让人发现”这一目的,应该把尸体丢置在这条隐秘的管道内,而不是南辕北辙带去外面的下水道。
所以,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艾琳是自己爬过密道的,那时她还没有死。
如果她是被谋杀,案发现场只能是外面的下水道,而凶手行凶后则返回密道逃脱了。
……跟踪尾随,还是熟人作案?
郁臻甩甩头,勒令自己别想了,先逃命要紧。
他们在密道里摸索着爬行了数十米,终于见到那缕暖光的源头——
一扇小小的百叶窗。
果然是地下室。
以防万一,两人默契地关掉了头灯。
暖橘色的光线像初升的太阳洒进暗黑的密道,光影交错映在杜彧的脸庞,把他茶褐色的眼眸照得像琥珀般通透。
杜彧挪动膝盖,身体缓慢靠近那扇百叶窗,从窄细的窗缝里窥探光的来源——
郁臻拍拍杜彧的小腿,小声问:“看到了什么?”
杜彧没支声,而是侧身腾出了一半的位置,要郁臻和他并肩挤在本就狭小的空间。
“你来看。”
郁臻满腹狐疑,手臂扒地腿用力,挤进杜彧留出的一半位置;不足一米宽的通风管道勉强塞下两人,不免肩碰肩、头碰头,隔着几层衣服他仍感受得到对方偏高的体温。
杜彧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琥珀色的眼睛转向百叶窗,郁臻随那视线望去——
通风口的高度靠近天花板,从此处可俯瞰室内一角。
宽敞的石室,灯火通明。古朴老式的桌椅、地毯、烛台、未点燃的壁炉,俨然是三口之家的居室。
六人座的餐桌铺着污秽不堪的桌布,一男一女坐在桌边,他们穿着一黑一红的晚礼服,胸前佩戴的鸢尾花和口袋里折好的胸带巾落了灰,变成脏兮兮的黑色。男人和女人勾起嘴角,幸福的笑容永远凝固在脸上。
——两尊栩栩如生的蜡像。皮肤质感、毛发和动作神态皆极为逼真,但那对不够追光的树脂眼球暴露了它们只是一堆蜡油的事实。
一名七八岁的瘦弱孩童坐在女人的蜡像旁,晃荡着两条枯瘦萎弱的细腿——他是“一家三口”里唯一的活人。
孩童的头发从未修剪过,乱得好似一丛野蛮生长的杂草,遮住了大半张脸;打结的发尾垂在窄窄的肩上,破成碎布的衣裳底下是瘦成皮包骨的手臂,字面意义的人皮包裹着骷髅。
看不出性别,甚至也不能确定年龄,毕竟他一定严重营养不良。
孩子轻哼着歌,枯枝般的手指摆弄着一套陶瓷餐具,勺子与裂纹横生的瓷盘磕碰发出丁零脆响。
而那股馥郁的玫瑰香则是桌面摆放的白烛燃烧而来。
郁臻看得毛骨悚然,不由得转开脸和杜彧对视。
“这什么东西?”郁臻用口型问,无可避免地泻出一些气音和喘息。
杜彧敏锐地压过来捂住他的口鼻!贴着他的耳朵哑声警告道:“不要呼吸!”
滚烫的气息洒在郁臻的耳廓,发丝搔弄脸颊带来提心吊胆的痒意,语落的瞬间两人一同屏住了气息!
与此同时,百叶窗透出的暖光被一片阴影覆盖,腐烂的恶臭无孔不入地飘到鼻尖,凉意渗进骨头……
郁臻警惕地看向窗缝,下一秒瞳孔因恐惧而扩大——
一张不能称之为人脸的畸形面孔占据了半扇窗的面积!布满血丝的爆凸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边缘,融化的鼻子黏着嘴唇,合不拢的口腔生着漩涡状的细密利齿,血红的食道呼出伤口溃烂的腐臭……
它看不见,它在通过仅有感官嗅闻,它察觉到了活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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