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此时,穆国公府中一片忙碌,穆国公程隐澹在府中等待一夜未等到程萧疏,反而听到他夜闯东宫的消息,自然极为愤怒,待程萧疏一回来便令这逆子跪下,又要对他上家法。
家法是上了,但程萧疏刚一趴在凳子上,一大家子便赶着去劝。兄弟姐妹尽数拦着,甚至连他二姐程萧昕都回了家中为他求情。
程萧昕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多病,嫁于元斐钰后多年无所出,元家对此已颇有微词,然而穆国公府势大,他们不敢纳妾,但暗里的冷待无可避免。到今年开春,程萧昕终于有喜,本该是静养的时候,却被惊动回来,引得程萧疏心中都极为难受。
他顾不得起身,忙道:“二姐,你怎——”
“你给我闭嘴!还好意思问你二姐怎么回来?你自己去大理寺做什么自己不清楚?”程隐澹禁不住这样一激,更加愤怒。他是个文人,平日里根本不动粗,然而约莫是气急了,竟然自己抄起家法便往程萧疏身上狠狠打去。
程萧昕见状忙开口:“女儿正是因为怕父亲惩戒小蜧才回府,求父亲停手!”
程隐澹置若罔闻,再度举起家法打下,大喘着气问:“你知不知你做了什么?知不知错?”
程萧疏答:“知道,知错。”
下一棍则打得更狠,似乎要将人的骨头都悉数打碎,程隐澹痛心疾首:“你明知是错还要去做!今日不若打死你个混账算了!”
程萧疏自知理亏,纵然疼得厉害也绝不吭声。
他父亲程隐澹本没什么功夫,但正在气头上,举着打了十余下都未泄力。那家法由精铁而制,是祖宗放下来的,专为惩戒不肖后人,打人极伤,拍在后腰上已然将近麻木。
他抓着凳子,依旧不告饶,身上却猛然扑来一个人。
程萧若全然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护住,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程萧疏要去推她,却始终推不开。
一是因为他已经因疼痛失力,寻常人挨了这家法不到十下便要晕过去,程萧若现下已是强力撑着,且程萧若也是习武之人,自有她的力气在。
见自己平素里最宠爱的小女儿也来发疯,程隐澹这才回神停下,深吸一口气质问道:“你又是做什么?难不成也要护着这混账?”
“父亲怎么舍得打小蜧?”程萧若无视程萧疏推他的手,倔强答:“若是父亲再要动手的话,女儿便再不理父亲了!父亲连着女儿一并打死就是!”
她这般强硬回话,后者便微微怔住,其他人也终于有了转圜的时间。程萧庐更是当着他面直直跪下:“小蜧今日所行之事,皆是因为我这个兄长管教不力,父亲要罚便罚我,剩下的家法也由我来受,何苦这样去打他?小蜧才十六,怎么承受得住?”
他话毕,唐意何也随之跪下求情,程萧昕则连忙到程萧疏和程萧若身边,心急得要落出眼泪,将他们扶起来:“快别趴在这里了,叫人看看有无受伤。”
家法被狠狠扔到地上,见着儿女尽是如此,程隐澹顿时怒不可遏,只觉头脑气得发昏:“你也知道他十六了?就是你们这样惯着他,才把他惯成了这般这样!他现在敢夜闯东宫,明日还敢干什么?”
“他明日能干什么?”一道女声忽然传入,程萧疏终于抬起头来。
因是入宫请罪的缘故,寿德长公主李清妙衣着素净,不比平日半分华贵堂皇,但大抵天家威仪生来如此,只是一句话便叫人只得噤声。就连程隐澹都有些心虚地低头,不敢再看这位结发妻子。
李清妙见状冷冷笑道:“我倒是要问你,谷家做的好事,你打小蜧做什么?咱们这些儿女里自小到大有谁挨过家法?小蜧难道不是你的孩子,你就下得去手?”
程隐澹一言不发,程萧若只如看到了救星一般,迅速从程萧疏背上爬起来,也不管礼法便扑向她母亲,“母亲从宫里回来?”
李清妙摸摸她的头,颔首:“我已见过陛下与皇后,无需多虑。”
程萧若方才绽出笑颜,又往她这里贴了贴紧,宛如靠着她的大山。程萧庐的神色也舒缓很多,但依旧问道:“太子殿下不计较么?”
“太子哪里会和小蜧计较?过几日叫小蜧规规矩矩去给他赔个礼就是。”李清妙让他和唐意何快起身,别再跪了。再望向程萧昕,不由得走近握住她的手,难过道:“怎么又瘦了?你五弟若引得你忧思,那才是真真该死。”
程萧昕连连摇头:“是女儿自己想回来,不怪小蜧的。”她今年也还未怎么与母亲李清妙相见,此时再一会面难免动情:“女儿好想你。”
她们一番叙话,程萧疏却还趴在凳子上无法动弹,但也不吱声。他平日里得到的关怀已远胜其他兄弟姐妹,二姐如今有孕,与母亲见面本就不易,他不会去扫这个兴。
倒是程隐澹想起他还在那儿趴着,此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虽说也被拦下,但气确实早已消了大半,故而只没好气地摆摆手:“把五公子扶起来,叫医师看看,待上了药再叫他去祠堂里跪着。”
“慢着。”李清妙这才想起自己为何刚回来,呵住准备扶程萧疏起身的下人,走到他身边,抬手便当头给他来了一巴掌。
程萧疏被这巴掌打得脑袋发懵,眨眨眼顶着张苍白的脸望着自家母亲,不想李清妙又是一掌打下去,丝毫不心软:“瞧瞧你给你父亲气成什么样子,道歉了没有?”
程萧疏默默低下被打得双眼冒花的头,道歉:“父亲,抱歉。”
程隐澹不做理会,长叹一声:“还不快带五公子去上药。”
精铁打造的家法哪里是这么好受的,程萧疏的里衣全然和背上的血肉黏在了一处。医师小心翼翼地给他剪开上药后,又叮嘱他千万要静养,否则便要留下旧疾,这才叫程隐澹暂时去了叫他跪祠堂的心思。
程萧疏一夜未眠,因着伤口趴在床上沉沉入睡。
只是梦里也不得安生,他见自己循着一条小道往丛林深处走,耳边不断传来鸟凄哀的叫声,有如杜鹃啼血,听得他无比揪心,忍不住跑着靠近那声音。
然而尽头是一方笼子,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奄奄一息地伏在里头,他想上去打开笼子,可笼子没有开口,他拔剑试图砍断笼子,可笼子怎么也砍不坏。
他万般无奈,只得取水来喂那只鸟,那鸟恹恹地抬起眼来看他,忽然变成应亦骛的模样,一双好看的眼睛里被泪水打湿,攥着他的衣袖哀声求道:“救救我好不好?”
程萧疏自然颔首,可抬头一望,方才发现头顶全是铁栅栏,不见天日。鸟笼外的世界依旧是笼子,原来他和面前的鸟并无区别,都被囚在笼子里。
程萧疏骤然惊醒,呼吸不住沉重,他刚一睁眼,一只手便关切地抚摸他额头:“小蜧?”
程萧疏闻到熟悉的气息,心安许多,一梦宛如未睡,他疲惫闭上眼睛:“娘,我做噩梦了。”
李清妙好笑:“还是个小孩呢,怕噩梦。那我让你大哥来陪你睡?”
程萧疏才露出笑:“不要。”
“你不必怕什么,一切有娘在。”李清妙收回手。
沉默片刻,程萧疏还是问:“娘,太子为何会如此决断?”
李清妙在朝堂上颇有分量,太子之前也与这位姑母亲厚,必然的倾向忽然失去,实在很是蹊跷。
李清妙却答:“他在警示娘,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程萧疏握紧她的手,却被她轻轻一拍:“无须担心,他不敢对我动手。”
木已成舟,可是程萧疏还是得问个清楚:“还是莫要留下首尾……太子心狠,不比怀王。”
“他是太子,理应如此。太子的身份在一切亲缘之前。”李清妙安慰他:“娘自会处理好。”
“太子不是平庸之辈。”程萧疏提醒她。
李清妙颔首,不欲再就此多言:“娘知道。我今日向你舅舅求了恩典,说你不爱读书,请他送你去你三哥那儿参军半年学规矩。伤好后就启程,你当是认错去避风头,半年后再回来。”
他三哥程萧年,出国子监时又正逢南夷叛乱,程萧年不愿入仕,便叛逆离家出走南下投军,从一无名小卒做起,全靠自己挣军功晋升,现已成了四品壮毅将军。平日里只有拿到探亲名额时才能回豳都,叫家里人都很是挂念。
眼下确实该出去,算作惩戒也好,避风头也罢,他冒犯了天家威仪,总得给外头一个交代。程萧疏应下:“我也想三哥。”
“你三哥前几日来信还念着你……”思及程萧年,李清妙恍惚一瞬,又趁着这话继续道:“你放心待着,待你从岭南回来我便给你定亲。”
“不过张敞上回便同你父亲说了,你上次是为个姓应的庶出,这次又是为了这人。我告诉你,你若真看中这人,要他当个男妾还差不多,娶夫便不要想了。”
程萧疏不答话,李清妙只得无奈再问:“小蜧,你在想些什么?到底喜不喜欢那人?你若实在喜欢早日定下也好,怕你无聊,纳了他叫他陪你去岭南就是。”
“我不知道。”程萧疏转过脸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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