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徐涂温的来信时已是五月中旬,程萧疏大概看了他信上的内容,信上除了说谷净濯的事、报了应亦骛近来的动向之外,还顺便提了殿试。原本饱受期待被公认为状元的乔煊柳榜上无名,连进士都未博到,最终只封了个小官来做。
乔煊柳这人交际简单,能惹到的人寥寥可数。程萧疏琢磨片刻,心中门儿清,猜是皇后的手笔,多半不过是他们谷家那点烂事,并未再细究,只提笔回信。
岭南热得快,不过春末已是烈日当头,他倒是不畏,依旧每日去校场陪他三哥程萧年练兵。大陈有意收复西南蛮夷和早年潜逃的叛军,常年驻军此处,只是一直未曾用兵,但军中将士依旧不敢懈怠,校场中众士兵严守纪律、训练有素,眼下正在演练阵法。
程萧年与程萧昕乃是龙凤胎,是他们兄弟姊妹里模样最相似的存在,故而程萧年五官温和,若非那身盔甲,只看脸并不似将领。见了程萧疏,他遥遥招手:“小蜧。”
待程萧疏一走近,他便问:“叫你看的《六韬》和《尉缭子》都读了没?一会儿我可要考你。”
“读了,尽管来考。”程萧疏把从府中冰窖里带来的酒给他:“应该还凉着。”
程萧年知道他不说假话,高兴地接了酒,仰头饮下一口后便又认真练兵,程萧疏在一旁认真看着,偶尔出声问他。
两个时辰后兄弟俩并肩出了校场,边走程萧年问他许多问题,听着他对答如流、有条不紊,禁不住一乐便往程萧疏脑袋上一拍:“哟!出息了,看着父亲的信,我还当你这几年都不读书呢。”
“我读了。”程萧疏只答。
“也是,自己能读,何必去国子监叫人管着?”装模作样给旁人看也无益处,程萧年知道他不能表现拔尖,再说还惹得小孩难过,便不多讲这些:“伤好全了吧?昨天医师说的。”
“当然。”程萧疏面无表情答:“三哥每天上午下午各叫一个医师去看,它敢不好?”
“你小子!拿你当个宝还有错了?”程萧年笑骂着把人一带:“走走走,既然伤好了就去喝酒,今天你听白哥哥好不容易从邓州来一遭,我们得饮个畅快。”
唐听白是他大嫂唐意何的弟弟,如今在邓州做刺史,不晓得怎么来了岭南这千里远的地方。程萧疏问:“他有什么差事要办么?”
程萧年笑,意味深长:“我不知道,你问他咯?”
程萧疏只反问他:“你不是一贯与他不和,怎么今天这样欢迎他?”
他们一直针锋相对,互不相容,当初唐意何和程萧庐的婚事传出来后,这两人还打了一架,怎么忽然这样热切,总是不对劲。
“这事你竟然还记得,那时候不是才十岁,我们家小蜧居然这么能记事。”程萧年夸完他笑得更欢:“他不要脸啊,死贴着要来找我玩,我能拒绝?”
这其中的猫腻太明显,程萧疏不做理会,两人御马回了府上,终于见着一个谦谦君子,他身上风尘还未洗去,想必来得很急,原本低着头出神,抬眼一见程萧年便露出笑来:“黑鬼来了?”
程萧年确实晒得发黑,却也毫不客气地回嘴:“哪处的小白脸,名字也白长得也白,还一身是灰。”
“小白脸?小白脸总比黑炭好吧?晚上你不提灯都没人瞧得见你。”
“旁人也就罢了,你难道也瞧不见?”
“啧,真是厚颜无——小蜧?”唐听白回话前终于注意到了程萧疏,惊喜问:“小半年不见又长高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岭南?”
“半月前到的。”程萧疏鼓着掌默默走开:“你们继续吵,不必管我,定好了酒楼叫我便是。”
他只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奇怪,走远两步听见唐听白的笑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恼怒,说着什么“别把孩子教坏了”,更加不解。
不过三两句无关痛痒的斗嘴而已,怎么就教坏他了?他们说话真奇怪。
程萧疏入了府中,程萧年府上的管家已经备了今年送回豳都穆国公府的荔枝,正安排下人一箱箱搬出运送。李清妙喜食此物,每到荔枝季便源源不断入府,往年的荔枝都从蜀中送,近年也因程萧年在岭南,便用自家府上的人都从岭南送了。
程萧疏则向来不爱吃这玩意儿,甜得发腻不说,从岭南送到京中至少也得十几日,毕竟只是个吃食,总不能五百里加急,届时就算是最上等的荔枝也早没那么新鲜了。
空气里荔枝甜香浮动,程萧疏停住步伐,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对管家交代了两句,方才回房更衣。
——
夜间同程萧年与唐听白同他豪饮许久,听着他们二人又拌起嘴来,胡话甚多,还依旧奇怪,程萧疏便趁着醉意出了内间,这酒楼临水而建,外边便有船夫相候,程萧疏给他扔了碎银,立刻踏上船:“去对岸逛一圈。”
夜间的风总算要凉上些许,程萧疏盘腿坐在船舱外,伸手触到湖面,酒带来的燥热也随着水波荡漾渐渐散去。
不经意侧头一瞥,他才发现船上还挂着个鸟笼,里头装着只鸟,也歪着脑袋盯着他。
“你养的蜂虎?”程萧疏出声问。
船夫手上动作不停,循声回头望来:“是啊,公子认得这鸟?”
“我家中有只蓝喉。”程萧疏同那鸟对视良久,鸟却早已转过头不看他,直晃晃地盯着船夫,再不移开目光。
“也是我在水边捡到的,不然就死了。”船夫语气有些自豪:“这鸟难养着呢。”
“的确难养。”程萧疏说:“你的鸟似乎很亲近你。”
“它把我当亲人,自然亲近。难道公子养的鸟不亲近你?”船慢慢悠悠驶向对岸,程萧疏眼前的世界已经有些迷糊,大约是饮酒过多的原因。
他答:“何止是不亲近。”
徐涂温给他的信中说,应亦骛对于谷净濯之事多有忧虑,紧张不已。自己只是想让他开心些,反而弄巧成拙。
他的鸟讨厌他,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对他本人也避之不及,仿佛多看一眼自己都是为难。
“公子有训过这只鸟吗?”船夫听出他的郁郁之气,笑道:“主人家提供吃食,遮风挡雨,本不该如此,但鸟不过飞禽,总要教教才听话。”
他未听见程萧疏的回答,料想是这一身富贵的小公子到底年纪轻轻,估摸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自然想不开,便继续劝慰道:“公子别看我这鸟亲我,其实最初被我救回养好伤后,也一味想着要逃。凡是鸟没有不喜欢自由的,可是它脚都折掉了,哪里还能放走?我便一直将它关在笼子里,每日喂它训它,直至现在它也适应,便是打开笼子它也不愿走。”
关在笼子里?
是了,既然翅膀已经折掉,便应该好好关在笼子里。若是每时每刻都不得不与他相对,久而久之,心中也不能再装下别的人了。
……可是他舍不得。
他的鸟现在还在为不能入仕怅然,因为他饱受嘲笑,整日诚惶诚恐,小心翼翼。
程萧疏的酒仿佛已然醒来三分,恰好船也靠岸,他阔步跨向岸上,回头对船家道了声谢。匆匆骑马回了府里,只见给徐涂温的信还留在他桌上。
他将信拆开重写,又写了封给到怀王府的信,最终将两封一并送出。
给徐涂温的信无非还是嘱托,只加两句让他多看护应亦骛。
给李谨槐的那封信则大有不同,他欠下个大人情,请李谨槐在怀王府中给应亦骛安了个无关轻重的闲职,不必与外人接触最好,如此品阶虽低,但到底也算勉强有了官身,在明面上又属怀王庇护,不至于叫人肆意欺侮。
他的醉意已完全褪去,程萧疏随手取了一颗果盘中的荔枝,轻轻剥开,莹白的果肉露出,香气四溢沾惹满手。
鸟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甜食,他希望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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