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四面临水,只余一条小道通向岸边。
九月秋高气爽,湖边夜风更甚,卷湿寒气吹得人瑟瑟发抖,应亦骛的腿已经全然麻掉,从黄昏跪到天色发黑,如今不知究竟有几时。
济淑公主李惠云和谷静濯相对而坐,手谈已久,谷静濯手伤未愈,只出言令身边的小厮走棋,二人是表姐弟,也时不时开口说上两句话。
“净濯,你这子落得不错。”李惠云专注看着棋盘,没忘问:“还有多久开宴?”
宫女轻声答:“约莫一刻钟,殿下可以动身了。”
“嗯。”李惠云起身,回头瞥了应亦骛一眼:“让他继续跪着吧,等宴席散了再说。”
她又叹气烦闷道:“若不是太子哥哥要我来,还真不想祝他生辰。”
谷静濯知她与怀王不合,也扔下棋子:“皇表姐,我陪你一同前去。”
二人说笑着离去,只余两三个宫女留在原地,依旧盯着应亦骛。应亦骛面色已经全然苍白,几次都摇摇欲坠,然而还是不肯折腰,未曾开口求饶。
李惠云身份尊贵,与太子、怀王同为皇后所出,亦是谷静濯的皇表姐。她今日令应亦骛在此处罚跪,不过是为谷静濯出气。
幸而谷静濯的手并没有查出什么端倪,否则他如今便不止罚跪了。
应亦骛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心情复杂,远处黑暗中满天灯火升上,暖光点点照亮天际,而远处水池中也同时放出许多莲灯,随流水缓缓流开,是太子在为怀王庆祝生辰祈福。
火光遥遥映到他身上,应亦骛不再多看一眼。
其实今日不只是怀王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父亲不待见他,九岁过后便再不为他庆生,嫡母倒是会叫人庆贺他一声,但始终疏离。娘亲和小妹应亦罗年年都会等他回府,为他准备吃食,乔煊柳也会送他礼物,再附赠一首诗……
但今年怕是不行了。娘亲自他下狱回府、得知他因祖籍无法科举后,夜夜垂泪,身体每况愈下,他却只能跪在此处,不能回去相伴,小妹则日渐长大,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乔煊柳如今也有了官身,这样的时刻他应当在席上为怀王作庆寿诗,无暇顾及他,更不知道他还在此处。
宫女们陪李惠云在此站了一下午,不比主子手谈时有糕点吃食,再加上夜来起南风,她们此刻也是又冷又困,都忍不住哆嗦。
应亦骛已经被冻僵,听风的声音都听得不太真切。
不过太久,李惠云与谷静濯返回亭中。
她令人收好棋盘,已然忘了应亦骛这人,将要离开时被谷静濯叫住:“皇表姐,此人……”
“哦。”李惠云方才想起:“你若解了气,便叫他滚回去就是,若还未解气,我让侍卫看着,等他跪到明日再说。”
谷静濯垂眼看着应亦骛。自李惠云将他传来,他便一声未吭,不做辩驳也不告饶,仿佛只是他不想理会他们而已。瘦得看着就勒人的脊背也始终直直挺着,这就是乔煊柳喜欢的酸腐文人的风骨吗?
……真叫人讨厌。
谷静濯冷笑道:“只怕太便宜他了。”
李惠云不以为意:“你若觉得不够,我便向谨槐讨了这人送到你府上去,到时随意你怎么罚。”
“谢皇表姐。”谷静濯答话间一脚蹬上面前跪地人的背,狠狠向下紧踩。
应亦骛猛然被这样一脚蹬住,实在猝不及防,他本就失力,几乎彻底趴在地上,偏偏谷静濯还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急促的脚步声在快速靠近,背上的压力瞬间消失,他只听到人撞击到柱子时发出的响声和闷哼,还有女人的惊叫声,接着便是一阵脚踢拳打、声声清晰,似乎要将人揍死。
“程萧疏!”李惠云被忽然出现的人吓得一跳,方才反应过来,着急呵止:“停手!给本宫停手!”
程五?
……程五。
原来是他,又是他。
应亦骛脸几乎也要贴到地面,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为什么程五会到这里?他不是去岭南了吗?为什么他会出现?
为什么又是他?
然而济淑公主的命令并没有让程萧疏停手,他冷着脸,只更加用力地抬手朝谷静濯砸去,谷静濯平时也习武、练骑射,却在此时毫无还手之力,连闪躲的力气都没有。直到三五个侍卫勉强将程萧疏拉开,他才死里逃生般喘了口气,奄奄一息。
“程萧疏,你疯了是吗?”李惠云颤声发问。她看他只如拎着鸟一般就轻轻松松将谷静濯扔开,下手又如此狠毒,一时间也有些怵然。
不过到底有公主的身份支撑,李惠云深呼吸半晌,已然冷静下来,差人将谷静濯立刻背去御医处后边便一同离开,只留了句“暂时不与你计较”。
程萧疏知道此事不可能善罢甘休,却不想再理会她半句,回头发现应亦骛依旧跪着,他并不上前,只俯视着这人。
应亦骛甚至不看他一眼,恍若什么事都未发生,他自嘲一笑,问:“自己起不来吗?”
应亦骛依旧不答,程萧疏也不准备扶他,他本就一身风尘,现在还沾了谷静濯的血,自己都嫌脏。
他开口说:“你若同我一起,他们不敢这样对你。”
这句话出现后,应亦骛终于有了回应,他声调低哑,显然已经受凉:“承蒙五公子厚爱,但小人无福消受。”
承蒙厚爱、无福消受。最初称的“我”,现在自称“小人”。
从最初见面的闪躲开始,到船上的不屑、大理寺中的无动于衷,再到城外基于撇清关系的送别,还有没能送出的荔枝……
源源不断的拒绝中,其实他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夜风拂面,程萧疏难得感受到了冷。
他想起小时候,他喜欢冰里面裹着的不知名鸟羽,晶莹剔透,若隐若现。不想多等待一刻,不顾大人的阻止,无论如何也要握在手里反复赏玩,不肯放下。
最终冰融化了,露出里面的羽毛,他也染了风寒,握着那根羽毛在病中喝着苦药,却在睡梦里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
现在他念念不忘的鸟也是冰做的,可是这冰不会为他而融化。
不远处传来一道男声,喊着应亦骛的名字。程萧疏看着他隐含期待想要抬首、却又顾及自己所在不敢妄动的模样,心里酸楚又好笑。
“滚吧。”他撇过头看着黑漆漆的湖面,讽刺道:“还要我背你过去吗?”
“不敢再劳烦。”应亦骛勉强从地上爬起,身形一晃,好不容易才站定,他向程萧疏道了谢,而后缓步走向提灯找他的人。
程萧疏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最后由乔煊柳搀扶着离开,禁不住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不过多久,他离开怀王府回到家中。
程隐澹虽然因他不及时归家生气,但到底也没舍得叫他去跪祠堂,一家人热热闹闹给他安排了接风宴。
本就为他难过了大半年,程萧疏不想此时还让兄长和姐姐忧心,自始至终露着笑容,杯杯酒都尽数饮下。
直到大家各自回房后,他终于借着酒劲趴在李清妙腿上,睁着眼无声流泪。
小时候包裹着羽毛的冰柱终于从他心上重新长了出来,扎透他的胸膛,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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