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烛被请到穆国公府后,心中连连生叹,他家虽在江南也算是一方豪富,但相对这府上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他跟着下人进了这院子,再进书房,只看得满地的纸团,想来尽是废稿。程五懒懒靠在座上,手里还拿着笔,眉间焦躁不堪,目光倦怠。
他随手卷起桌上的纸,扔来个纸团,“看看。”
梁盼烛手疾眼快,当即接住,露出客套的笑后便认真细看起来,而后神色慢慢凝住,再也笑不出。
这写的都是些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程五虽不学无术,但字倒是不错,想来应该是幼时被揪着认真练过,不过这文采……实在糟糕得厉害,让人不忍再看。
想到这一地的纸团里写的都是这么些,梁盼烛不免头皮发麻,做什么不好怎么非要去写诗呢?
“写得如何?”偏偏程五还发话问了。
梁盼烛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对方似乎也有些自知之明,搁笔后开口:“不必评了,我自知写得一无是处。”
您知道就好。梁盼烛松了口气:“程五公子找我有何事?”
“梁大人客气。你是新科进士,又在翰林当差,不必如此。”程萧疏说:“程某也曾看过梁大人的诗,并不亚于乔煊柳。”
梁盼烛与乔煊柳正是同窗,诗名却不似乔煊柳那般人人皆知,听到这般赞誉他难免欢喜一刻:“五公子谬赞。”
“也正因如此,有些事需要梁大人帮我。”程萧疏撑头,几乎已经被这些诗弄得昏昏欲睡:“梁大人若能应下,必有重谢。”
——
一月后,十一月大理寺丞程萧若的生辰宴上,她幼弟程萧疏当场提笔为她写下数首贺寿诗,听闻大理寺丞很是欣慰,当即令人理成诗集印存,不过多久便流传于整个豳都。
这几首贺寿诗确是上乘之作,程萧疏的形象一时天翻地覆,从前人人都只当他是个只会玩鸟的纨绔,这一出后实在猝不及防,好不惊讶,不免人人咋舌。
不过多久,圣上下诏收服蛮夷及叛军,程萧疏之兄壮毅将军程萧年亦在其中,他又连作数首豪迈诗文激励士气,声名大噪。
大抵是过去与现在相差太大,赞纨绔回头的声音越来越多后,也有人探究为何这样一个人,忽然就从游手好闲到了满腹才华。
最后不知是谁先率先总结出他是为讨应三欢心而改,因为应三好诗文,也写得一手好诗文,程五自然是迎其所好,再有之前大名鼎鼎的夜闯东宫事件,这一谣言便显得有理有据,且可信度很高,也就不知不觉传入了当事人耳边。
从怀王府回家后,应亦骛也将那几首诗一一读完。
他先是如旁人一般惊讶,而后不自觉露出笑容,也提笔和了两句,方才满意收手。
看来从前真是他完完全全误会了,这个人会找来南城居士的孤本,大概也会向自己证明,他却有在好好读书,没有浪费那样好的记忆。
应亦骛捧着那几首诗,侧脸望向窗外景色,脑子里忽然冒出句“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程萧疏。”他托着脸沉思,不自觉出声:“……这个人,还是很好的。”
怔愣许久后,应亦骛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将这些诗轻轻贴在脸上,终于以此降下发烫的感觉。
——
程萧疏生在腊月,豳都在北,正是大雪飘飘万物凋零之际,故而也得了这么个名字。
他今年过十七岁生辰,也没什么至交好友,原本依旧打算照着往年一样,一家人陪他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却在生辰前几日被李谨槐召到府上去。
外头天寒地冻,程萧疏也比往日易困,本不愿出行,但既是李谨槐相邀,应亦骛也在他府上,便随手拿了件黑貂大氅披在身上便骑着马往怀王府赶。
虽说出门前已经戴了手衣,然而手还是被冻僵,程萧疏下马时正好看见入府当值的应亦骛,对方见他后也静静停在原处。
程萧疏随手拍拍落得满身的雪,方才走到他面前,应亦骛手里拿着伞,身上并未落雪,只是才下马车走这几步路,鼻尖就已经冻得发红。
自上次围场过后,他们还未怎么见面。应亦骛垂着头,从袖中递出一个手炉,这是小妹应亦罗在他出门前塞给他的:“给你。”
温暖隔着手炉和手衣倏然触到,程萧疏不自觉握住了手炉,也连带着握住了应亦骛的手指。
应亦骛禁不住抬眼,却见他神色如常,并无狎昵或戏谑,手上也没有逾矩或轻浮的动作,故而也没有立刻抽出,只在心中赧然。
程萧疏握了会儿,手终于渐渐恢复知觉:“很暖。”他松开手,把暖炉推回去:“我要去见殿下,之后在哪找你?”
他手暖和起来,应亦骛的手也变得滚烫:“找我做什么?现在不是在你面前吗?”
程萧疏只是看着他,答:“我想啊。”
“……”他想。即便现在在面前,稍后也想见吗?应亦骛都不敢再多看他,什么叫做他想?他想与自己见面么?
对峙良久,他终于再禁不住,报出当值的地方后飞快离开了。
——
李谨槐是个冻不得的人,打开殿门热气便往脸上扑,飘到头上的雪都立刻融了,程萧疏脱下貂氅,道:“槐哥这里好暖和。”
“太子哥哥怕我冻着,按他的规格给的我炭火。”
提及太子,程萧疏顺便问了句:“听说太子妃有孕?是件喜事,我还未恭喜。”
东宫那位虽与他兄长年纪相仿,多年却未有所出,在朝堂上已隐隐有质疑之声,太子妃有孕一事,确实定心,值得贺喜。
“是吧。”李谨槐却并未就这点多言,只懒懒窝在座上,问:“小五,你知道前日我在宫中,祖母同我说些什么吗?”
这是要直入正题了,程萧疏在他面前坐下:“槐哥说便是。”
李谨槐撑着头往腿上打拍子,不紧不慢说:“祖母本就心疼你去岭南大半年,近日听姑母说你脑子又发疯和应三纠缠在一起,忧心不已。这不就叫我好好给你办场生辰宴,多认识些名门贵子,也让心放开些么?”
既然是找他,便是问他的意思,程萧疏颔首:“既然槐哥要交差,便劳烦你帮我操办了。”
李谨槐笑,仰头饮下杯酒:“重点是这个吗?”
“其余不变。”程萧疏答。
“傻小子啊!”李谨槐闻言不住摇头,却也知自己劝不动这人:“好了,陪我喝几杯酒吧,听说你近日突然起了什么兴趣去写诗?这又怎么一回事。”
程萧疏见他心情似乎不佳,自己不知缘由也不过问,但也因此并未推辞,转而举杯同他叙话。
——
待他终于将李谨槐喝醉过去,命婢女照顾好怀王殿下,又独自饮完桌上的余酒后,方才离去。
李谨槐酒量并不差,故而程萧疏自己也有些微醺,身体因烈酒的缘故暖和起来,臂弯里挂着貂氅,只着一身衣便跨入雪中。
他随意叫了个怀王府上的侍从为他带路,终于走到应亦骛当值的地,除他之外还有其同僚都在。屋内炭火烧得旺盛,虽不及怀王所居殿内温暖,却也算不得严寒。程萧疏并未进入屋内,叫人进去请应亦骛,很快人便出现在他面前。
应亦骛见他未披大氅,肩上落满雪,讶然:“你不冷么?”
大约是冻得厉害的缘故,嗅觉也有些迟缓,他要靠近时方才嗅到酒香,便收了要抬起的手,出声提醒:“肩上。”
“不冷。”程萧疏抬手将雪拍下,见他鼻尖依旧通红,问:“很冷?”
应亦骛觉得还好,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疑惑:“嗯?”
一根手指很轻很快地触过他的鼻尖,转瞬便收了回去,他几乎会忍不住想究竟有没有碰到,可沾染了酒香的手确确实实靠近过。
程萧疏说:“这里很红。”
应亦骛移开目光,落在外头的雪上,声如蚊蚋:“你喝多了。”
“什么?”程萧疏略微近些,歪着头再来听。
应亦骛只得重复道:“你喝多了。”
不想这人又近了些,还是一脸茫然,四目相对间,连彼此带来的热气都足以感受到,应亦骛心乱神错,提高声音道:“我说你喝多了。”
程五还是恍若没有听见的模样,表情都未变过,应亦骛被盯得好像也喝醉了般,不住伸手推他,置气道:“你别听了,耳朵长着做什么的?”
程萧疏被他推开时,终于不住笑出声:“生气啦?”
说来应亦骛还是头一回见着他这般笑,不像平日里那样死气沉沉,叫人害怕,分明也是一个俊朗少年模样,脑中怔怔然片刻,手上却依旧轻轻推他:“你早就听见了,还成心逗我……”
可是他并不讨厌,甚至于已经被程萧疏的笑感染,嘴角也微微扬起,移到自己想说的话:“你写的诗我都看过了,写得很好。”
程萧疏面上的笑容淡下几分。
应亦骛却对这个很感兴趣:“近来可有新作?”
“还有三日便是我的生辰。”程萧疏答非所问:“我邀请你的话,你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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