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昨晚拖得太久,应亦骛也比寻常要起得晚些,程五已经人模狗样地立在他面前:“我吵醒你了?”
应亦骛摇头,侧眼发现烛火还剩着很小一截并未烧完,彻夜都明着,想到寓意,他心头不太高兴,下榻便将这龙凤烛吹灭了。
程萧疏只静静看他吹灭,不住发笑,应亦骛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已经燃到天明了,你我注定长长久久,白首到老,现在吹有什么用?”
应亦骛不想与他做口舌之争,才不理会他,但一转过头才想起自己昨夜还刺了对方一刀,一时有些犹豫,还是回头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程萧疏对他做出一个嘘的动作,道:“我受什么伤?怕不是你梦里的。”
他装模作样的架势太真,让应亦骛有一刻都禁不住反复怀疑,自己昨夜是否真的刺了他一刀。他反应过来,凑近蹲下,极轻地问程萧疏:“我们白日说什么话都会传到长公主耳边吗?”
程萧疏见他仰头望着自己,眼睛只要这样向上一抬,好像可怜极了,让人根本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伸手将应亦骛半扶半抱到自己身边坐下,也并不忘提醒:“长公主?你不改口?”
应亦骛咬了咬唇,最终泄气,紧张和好奇大于抗拒,继续与他咬耳朵:“……都会传到母亲耳边?”
过了昨夜,他确实不怎么怕程萧疏了,但对寿德长公主始终畏惧,再一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她所知晓,更是浑身不自在。
程萧疏却反问:“该是我的亲近呢?”
好烦,他好烦。总之再怎样的事都做过了,这样的行径总不能比那日更逾矩更烂了,可上次约莫是在情急之下,主动亲近倒没什么感受,只顾着逃跑,这次叫他盯着程萧疏去做,别的不说,光是那目光都足够他逃避许久。
应亦骛捏着掌心,犹豫不定,最终道:“你把眼闭上。”
程萧疏当真如他所言,将眼合上,应亦骛方才大着胆子凑近,缓缓将唇贴上他的唇角。
也就是在这一刻,程萧疏忽然睁眼。应亦骛被他的出尔反尔吓了一跳,连忙退去,慌张中甩出对策:“还不快说。”
程萧疏只答:“死士不在就不会。”
“死士?”应亦骛忍不住扫视一圈,甚至抬头往上看,却连人影都未瞧见:“这不是话本里才有的么?”
“你喜欢看什么话本?”
应亦骛张嘴就来:“倒也不常看,无聊时会翻……”他总算警觉起来,及时收口,“关你什么事?”
程萧疏见他不多说,也不再问,只站起身道:“更衣罢,我在外头等你。”
应亦骛总算想起初心,连忙叫住他,抓心挠肝:“程五,你还没告诉我究竟如何。”
“我说过了。”程萧疏不紧不慢地走出去。
廊下挂着只鹩哥,正是他从寰宇房拿回来的九官,下人一大早便将它拿出来透气。程萧疏喂了它些东西,一面教它说话一面出神。
昨夜过半时,其实龙凤烛熄了一次,可他又悄然点上了,否则不至于燃到这个时候。
幸好他发现了,不然不晓得今早应亦骛要得意到什么时候。
“嘉礼既成,良缘遂结。愿情敦鹣鲽,白头永偕。”九官学得很快,模仿着他的话,重复道:“嘉礼既成,良缘遂——”
“你在教他说什么?”质问声闯入九官的声音中,应亦骛快步走近,恐吓鹩哥:“闭嘴。”
九官才不畏惧他人,依旧自顾自念着它的话,应亦骛恼怒地看向程萧疏,程萧疏反而又喂了它鸟食。
应亦骛不禁冷笑:“果然是不爱读书的人,教说话也只会教婚书上的东西。”
程萧疏并不生气,只笑:“婚书所言属实,便是如此。”
他很清楚,应亦骛如此生气,只因已无力改变局面,嘉礼既成,往后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白首永偕。结果已如他所愿,也就不用在意其他的了。
九官亲切地啄啄他的掌心,用歪头拿脑袋蹭程萧疏的手,应亦骛别过头去,不想再多看人鸟亲近、这般游手好闲的模样,便出口催他:“走不走?”
程萧疏收手,取了下人递来的丝巾擦手,随后颔首:“走。”
应亦骛嗤之以鼻:“一身鸟味儿,擦了有什么用?”
程萧疏反问:“哪儿?你说清楚。”
应亦骛才不会真的靠近去嗅他,只继续不忿:“能不能别把你鸟挂在院子里?吵死了,或者把我赶出去也好。”
话已至此,程萧疏终于回过味儿来:“我的鸟怎么你了?”
应亦骛还要回话,却见四周都是下人,便收敛起来安安静静地不再理他。寿德长公主今日不在府中,只有穆国公在,这大抵是故意的。二人按了规矩请安,再之后叙话间气氛便有些冷淡,程萧疏的兄弟姐妹对他态度都算不上热络,唯有回门照顾长公主的程萧昕对他亲切些,主动同他说了好些话。
不过应亦骛不甚在意,他在穆国公府差人来请期时便算是认命,今天的情形已经算不错了,至少未有人对他恶言恶语,倒是旁边的程萧疏忽然站起,还不忘拉住应亦骛,并甩下话:“我走了。”
“新婚第一日,你又去做什么?”程隐澹问。
应亦骛也未反应过来,只慢一拍地跟着他站起,程萧疏却头也不回,“除二姐外,家里人既然都不待见我,我待在这讨嫌做什么?”
哪有人敢不待见他,这是在为应亦骛控诉了,程隐澹听得头疼,“你这德行当真是……”
程萧疏只置若罔闻,倒是应亦骛还不忘将手拿出来,规规矩矩行了礼方才退下。
“你去做什么?”他追上程萧疏问。
“寰宇房。”程萧疏回头:“一齐?”
“谁要去你那鸟房。”应亦骛早听说过程五爱鸟,特地在寿德长公主府中安了个鸟房,还冠冕堂皇地起了个叫“寰宇”的名,更加不喜,皱眉:“你都不去国子监进学么?整日就去逗鸟?”
程萧疏见他并无兴趣,只答:“那我走了。”
应亦骛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绝望感又油然而生。
找人代写诗、只会照念婚书、爱逗鸟不进学、毫无上进心、整日都无所事事、脾气霸道可恶……他此生真的要和这样的人纠缠不休么?还要情敦鹣鲽,白头永偕?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还未等他出神太久,便听得一个女声唤他:“五弟婿。”
应亦骛回头看去,正是程萧昕。她朝应亦骛解释道:“萧若心大,一向不太关心这些,父亲及大哥大嫂都是性子温平的人,现下与你并不熟悉,确实冷淡,我相信日子一长,相熟后便会不同,还望你不要为此难过。”
应亦骛虽然不喜程萧疏,却对面前这个和悦的女子很有好感,回以一笑:“我不会在意的,谢谢程……不,谢谢二姐同我说这些。”
“一家人不必客气。”程萧昕这次注意只有他一人,有些稀奇:“小蜧呢?他不是同你一起出来么?”
应亦骛一头雾水,只当是他家中那个小辈:“小蜧?可是程赤寰?我并未见他。”
程萧昕忍俊不禁,摇头:“我侄儿今日在学堂,哪里会是他?小蜧是我五弟的小名,只有家人才这样叫他,他定是还未来得及同你说。”
“他去鸟房了。”应亦骛本不想问,但犹疑一瞬,还是好奇更甚,开口道:“不知是哪个字?”
“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蜧,便是此字。”程萧昕叹息:“这个小蜧真是没有分寸,新婚第一日应当陪在你身边才对。往后亦骛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时常来元府找我。”
——
程萧疏隅中便已出府,到戌时五刻才回到院中。
房中烛火明亮,应亦骛捧着书看得入神。怀王府给了他婚假,他无须去当值,虽然住进了这样华贵的金笼子里,但日子还是要如常过,且那蛇又不在府中,廊下那只鸟也被下人重新收回房中,如何也吵不到他,他还乐得自在,已看了半日的书。
此时听到外头有些声音,方才暂从痴迷中脱身而出,站起身来。
程萧疏站在院中,见他反倒退了两步。
这不对,这蛇想做什么?应亦骛不解:“你怎么了?”
程萧疏却反问他:“我还未洗漱,离你远些好。你不是说有鸟味儿么?”
他答得真诚,应亦骛却一时语塞。哪里有什么鸟味儿啊,从他认识程五那天便从来没嗅到过,不过是他为了呛声而故意找的话,这人却当了真,真是……
应亦骛不想承认,却也不想否认,只将目光移向他身后忙碌的下人,便趁机跳开前头的话,又问:“那箱子是什么?”
“书啊。”程萧疏答。
“书?”应亦骛不可置信:“你看书?”
“不看。”程萧疏直白答。他随意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我让梁盼烛列了个单子,他说你应当会喜欢,但徐涂温说有几本找不到,你看看还有哪些想要的,我再请张世伯帮我找找。”
程萧疏今日心情不错。因为应亦骛同他说自己不常看话本并不是敷衍,他今日找医馆换过药后,便去问了梁盼烛,他也说那不过是应亦骛最无聊的时候用来解闷的东西罢了,并不多看,想来是真的。而张敞藏书甚多,忠正伯府寻不到的东西,他那儿也许会有。
可没人回应他,程萧疏又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虽然内容天差地别,却同李谨槐差人给他的那些话本一般索然无味,于是又重新放回去令下人摆好,继续说:“我院子里的书房不常用,你若是不想用我的,便让人重新给你收拾一间出来,嫌鸟吵日后不带它们回院里便是。”
到此时他依然未听到应亦骛答话,还以为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大抵是顾及着白日里同他讲的死士一事不敢开口,便回头道:“现在没有旁人,你想说什么直说便——”
话语却不自觉断开,只见对方还站在原处怔怔看着他,眼底一片水雾,似有泪光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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