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傅蓉微这一世已经不争不抢了,可那天大的倒霉事还是落到了她的头上。
这叫什么?
命么?
傅蓉微恍惚了很久,才在花吟婉的呼唤中回过神来,一抹眼下,尽是湿意。
蓉珠弯身在她面前,笑着:“你高兴傻了?”
花吟婉则一脸担忧。
钟嬷嬷整个人是懵的,她好似听懂了,但又好似没明白,进宫伴驾,听着像好事,可主子们的反应怎么不对呢?
傅蓉微冷笑出声:“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算是明白了,重来这一世,并非上天的恩赐,而是从头开始的劫难。
蓉珠不解:“你难道不高兴?”
花吟婉也掩面而泣。
蓉珠一颗热络的心渐渐的冷了下来,她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恢复了常态,道:“我以为我是来报喜的呢,不想你们合家却像听了噩耗似的,怪我,不分好赖,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蓉珠甩门而去。
傅蓉微坐在木椅上,感觉到什么,低头一瞧,花吟婉正在脱她的绣鞋。
傅蓉微一缩脚:“姨娘?”
花吟婉满含着心疼:“剪刀差点扎进去你都没察觉?快脱下我瞧瞧!”
鞋面上细看果然有一浅浅的孔,但是傅蓉微并未觉到疼,脱了鞋袜,足背上只一点微红。
傅蓉微草草的趿着鞋子,握紧了扶手。
花吟婉在旁边坐了,也喃喃道:“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竟是这般结局……我原本已替你挑好了嫁衣料子和花样,用不上了,都用不上了。”
一辈子都用不上了。
到皇宫里做奴才的丫头,哪里还有身披凤冠霞帔的机会。
傅蓉微捏着眉心,忽然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心里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通,恨不能一头撞死才舒服。
花吟婉搂着她,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傅蓉微是在她的歌声中逐渐找回了意识。
如江南烟雨般软糯的强调,傅蓉微打起精神,不能就这样作罢,她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给花吟婉拼一条生路。
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可事情容不得她从头做打算,前院里来人了。
一群浩浩荡荡的丫鬟婆子都是张氏的心腹,推门闯进来的架势仿佛要把她们娘俩拖出去发卖了。
为首的陈嬷嬷开口道:“夫人病了,到了姑娘尽孝道的时候,三姑娘,请即刻动身,收拾衣物用具,前往明真寺为夫人礼佛祈福。”
花吟婉抱着傅蓉微的手紧了几分:“明真寺就在郊外,一趟来回也不过半日的时间,敢问嬷嬷怎还要收拾衣物用具?”
陈嬷嬷冷面说:“三姑娘做好长住的准备吧,夫人病来的又急又重,您诚心侍奉着佛祖,待到夫人病愈,自然会接姑娘回府。”
花吟婉瞧着面前乌压压的人,心下绝望。
傅蓉微一旦拒绝,她们便会强行上前拿人,绑也能将人绑走,侯爷白日不在府中,求救都没得法子。
花吟婉:“我也去。”她摸了摸傅蓉微的脸,道:“别怕,姨娘陪着你。”
陈嬷嬷:“花姨娘就不必去了,您现在是侯爷的心头肉,侯爷可离不开您哪……三姑娘,夫人让老奴给您带句话,在明真寺里安分守己,将来或许还有回府的日子,若敢闹事,堂堂侯府夫人还是有权发落一个姨娘的。”
张氏打的好主意,要把花吟婉扣在手中当做人质,以拿捏傅蓉微。
而且孝道一词压下来,逼得傅蓉微不得不低头,女儿为母亲礼佛祈福,天经地义,谁也拦不了。
傅蓉微的下巴靠在花吟婉的肩窝里,心里算的是上辈子花吟婉心疾猝发的那日。
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傅蓉微放心不下花吟婉的身体,恨不能时时守在身侧。
陈嬷嬷见她不为所动,早有准备,一声令下:“三姑娘要与姨娘话别,你们去帮三姑娘收拾东西。”
婆子们领着几个丫鬟,踹开房门,便是一阵翻箱倒柜。
傅蓉微握紧了花吟婉的手:“姨娘,答应我,听郎中的嘱咐,按时服药,身体不适不能硬抗……姨娘,千万保重自身,女儿指望着您呢!”
花吟婉一声声哀凄。
傅蓉微冷下心肠,转身见钟嬷嬷在一片乱局中,阻拦不得,反挨了两耳光。
傅蓉微从绣架上捡起一块方木,冲上前,抡开了一个婆子的后脑勺,无视惨叫声,搀着钟嬷嬷的胳膊,将人解救了到了外面。
蝼蚁就是蝼蚁。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纵傅蓉微满身的手段和心计,如今困在侯府的后院中,在嫡庶、孝道和武力的压迫下,也不得不暂退一步,再徐徐图之。
钟嬷嬷捧着被打肿的脸颊,吐出一口沾着血的牙。
傅蓉微捧着她的手:“嬷嬷,你守着姨娘,一定等我回来。”
钟嬷嬷张嘴含糊地哭道:“姑娘保重!”
傅蓉微走到陈嬷嬷面前,忽的露出一个笑:“嬷嬷借一步说话。”
陈嬷嬷不买账:“三姑娘有什么话,请直说。”
傅蓉微笑了:“若是我当着众人面直说了,恐怕您回去没法和母亲交代,发卖一个奴才比发卖一个姨娘容易多了,您说呢?”
陈嬷嬷盯着她冷冰冰的眼睛,退后到了院子外面,寻了一处隐蔽的位置。
陈嬷嬷:“三姑娘现在可以说了。”
傅蓉微:“我不与嬷嬷卖关子,您是母亲的心腹,母亲今日为何赶我走,嬷嬷心里清楚吧……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既然上头有贵人发话了,此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侯府私下做主。”
陈嬷嬷不以为然:“三姑娘口气忒大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您今日被赶进了庙里,难不成真以为自己还能回来?”
傅蓉微眉目间一片安然慈和:“陈嬷嬷看我的手段如何呢?”
陈嬷嬷触到她的眼神,颤了一下。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惊。
那双眼睛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不仅仅只是这四方宅院的天地。
陈嬷嬷不敢往深了去瞧。
傅蓉微道:“陈嬷嬷说的没错,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儿呢,端看嬷嬷愿不愿意结我这个善缘了。”
陈嬷嬷软了口气,说:“三姑娘,不是我心硬,我在夫人面前,也只是一个奴才,夫人的意思,老奴劝不动的,您还不如想法到侯爷跟前求一求呢。”
傅蓉微道:“嬷嬷误会了,我不用您在夫人面前讨任何嫌,您是夫人的心腹,帮着夫人总管全家,我姨娘说是在您手底下讨生活也不为过,您手头的一松一紧,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差别。”
陈嬷嬷猛地就意识到了傅蓉微的意思。“三姑娘要我照拂花姨娘?”
傅蓉微当即承诺:“将来若我能熬到出头日,必重谢嬷嬷,若我此生真的抬不起头,到时候任由嬷嬷泄愤绝无怨言,可好?”
陈嬷嬷曾经被傅蓉微言语糊弄过一次,她不是一心一意把命都捧给主子的人,说到底,能谋个差事,活得体面,才是她心里真正想要的,在侯府里伺候了半辈子,张氏是个什么性子下人们心里门清,刻薄,多疑,克扣月钱也是常有的事,不值当人为她死心塌的卖命。将来傅蓉微真的出落了,宫里的娘娘,那是比侯夫人还体面的人物。提前结个善缘,总比到时候上赶着巴结强。
陈嬷嬷心里自有一杆秤。
傅蓉微当即把刚从珠贝阁拿回的一对镯子捋下,用帕子包好,塞进了陈嬷嬷的怀中。
陈嬷嬷瞧左右无人,往袖子深处一藏。
傅蓉微便露了笑:“我替姨娘谢过嬷嬷了!”
陈嬷嬷得了好处,再回去帮她收拾东西也尽心了许多,珠贝阁新送的四季衣裳也妥当安置进去了。
花吟婉见傅蓉微出去这一趟,晚上两只镯子全没了,心下愁闷,搂着她叹气:“好孩子,你何苦啊……”
傅蓉微下巴靠着花吟婉的肩头,挨着她的耳畔说:“我去了姨娘,一定等我回来呀。”
花吟婉擦了眼角的泪,说:“好,好孩子,姨娘等你。”
傅蓉微就这么被踢出了侯府的大门。
一辆粗布马车,载着她和她的行李,送至了郊外明真寺。
张氏临时派人提前打点了一番,寺庙留了一间寮房给她。
侯府送她来的下人将行李箱子搬进了寮房中,便沉默着退出去了。
明真寺不会苛待香客,寮房里打理的非常干净,日常熏香也令人清心静气。
傅蓉微独自呆了一会儿,心想来都来了,怎么也该去佛祖面前上柱香,拜一拜。
她一路打听着,到了宝殿中,向小沙弥请了三炷香,跨进门,却在佛前又见那熟悉的身影。
傅蓉微怔愣了半晌,叹息:“真是巧啊,也不知这是什么缘分?”
姜煦闭眼礼拜,感觉到身侧的蒲团上跪了旁人,没在意,但那人一跪不起,大有一直挨着他的意思,他才不悦的瞥去一眼。
瞧见了傅蓉微近在咫尺的侧脸。
姜煦也愣住了。
傅蓉微正抬头望着金佛,目光中没有虔诚,空洞得很。从侧面看,像两颗剔透的琉璃珠子。
姜煦开口:“你,是来拜佛的?”
当真是巧合了,他竟全然不知情。
傅蓉微说:“到寺中小住一段时日,家中母亲病了,需我诚心礼佛祈福。”
她就拿出这副了不得的“诚心”在佛前晃悠,想必她母亲的病难好了。
姜煦摇了摇头,道:“不信佛也不要紧,礼敬三分,佛祖不会怪罪你的。”
傅蓉微听了这话稀奇,终于转头看他:“你信佛?”
姜煦点头:“信。”
在佛前谈论此话难免有些不妥当,姜煦掀袍起身,朝宝殿后面做个了请的手势。
傅蓉微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后,出门见到了一株菩提。
姜煦忽然开口:“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么?”
傅蓉微心里重重一跳,望着他的背影,惊疑不定。
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难道他也……
姜煦不等她的回答,自顾自的接着说:“我好像梦见到了,罪孽深重的我,最终定然不得好死。”
傅蓉微刚泛起的怀疑,唰地又退了下去。她皱眉:“你怎会如此想?!”
姜煦往菩提树下一坐,不肯再说话了。
傅蓉微瞧他头上系着一根红色毛茸茸的发带,缠绕在发尾的地方,还缀着几颗小巧的珍珠。
还是个未加冠的少年人啊……
姜家的独子,从小捧在掌心疼爱的宝贝。
怎可能不得好死呢?
姜煦抬头望着树冠,又闭上眼,想起了当初一杯鸩酒下肚时,一生的走马观花过后,末了见到的竟是手持灼灼桃花的傅蓉微。
他自尽在她生前住的猗兰宫,见到她是正常的,他从未怀疑过。
他一睁眼一闭眼就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也不知在那个世界里,他的身后事是如何办的。
当然,死都死了,他也不在乎。
年轻的时候,他曾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尽是懦夫逃避现实的手段。
临了,他自己做了一回懦夫。
可凭借他那时候的身体,即使不自我了解,也撑不了太久了。
十六年,他南征北战未有一颗停歇,国库供不起他,他便以战养战,一改战场上的清贵做派,养成了土匪行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身体伤上叠伤,一日一日的衰败,便请了名医随身看着,各种猛药不计后果的往身体里灌。
山河不复,他不敢死。
可打仗不是儿戏,主帅撑得住,将士撑不住。
将士能撑住,百姓民不聊生。
兖王上位之后,很有仁君风范,百姓得到他的善待,其实生活的都还不错。
而大梁北迁,建国北梁,在停战的时候,辖内的百姓也能凭借他们的双手,将日子经营的很不错。
他们都想过安稳的日子,没有人愿意打仗。
姜煦成了朝中唯一主战之人。
那群老臣们天天上折子参他,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恨不能他赶紧收拾收拾去世,好还北梁一个盛世太平。
他偏不。
小皇帝很难做。
他的娘亲死在馠都不肯回头,他是被人赶下皇位的,逃命到了北边。
撇开其中的个人恩怨不谈,出于对大梁国祚的没落,皇帝也忍不下这口气。
他也想回家。
但他是皇帝,他要顾念他的臣民百姓。
所以恶人姜煦来做。
是姜煦,一力主战不肯停歇。
是姜煦,当庭顶撞,不敬皇上居功自傲。
是姜煦,无视铁蹄焦土上百姓和将士们的苦难,执意南征。
是他姜煦,终其半生,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姜煦曾不止一次走过战乱后的土地,瘦骨嶙峋的孩子赤着脚,手里捧着梆硬的饼子,跪在他面前磕头,请求不要再战了。
他手中刀枪所指的地方,是曾经他拼死守卫的土地。
而城墙上与他浴血厮杀的,是曾经他的同胞。
世人诘问,兖王仁政爱民,他怎么就不能放下仇恨呢?
可姜煦告诉自己,放不下。
就算死后十八地狱层层受难,万劫不复,他也回不了头了。
兖王的脑袋是他亲手砍下的。
死到临头的兖王盯着他笑,只说了句——“你输了。”
他是输了。
他一死都不足以赎清这些年的罪孽。
——“您姜少将军,一生一定富贵绵长,福寿安康,子孙绕膝,平安百岁!”
傅蓉微用少女独有的娇憨腔调,滔滔不绝捧出了一连串的吉祥话。
姜煦因此回神,偏头看见她如三月暖阳的笑靥。
傅蓉微眉眼弯起柔和的弧度:“姜少将军,你说你有罪,我看你哦,罪在不惜春。春风得意的年纪,藏在这老寺中,你是想坐化还是怎的?”
少女的笑容足以融化寒冬里的一切尖冰。
殊不知,那暖洋洋的笑,也是强装出来的明媚。
是一张假面具,像薄薄的一层纸,只可远观,贴近了,便会发现上面遍布斑驳的裂痕,丑陋极了。
他们的距离没有那么近。
是以,姜煦信以为真的抓住了那寸温暖,将自己融了进去。
他一撑地,跳了起来,说:“是我不好,神神叨叨扰了姑娘的兴致,走了走了,马上到了放饭的时辰,明真寺素斋乃是一绝,不尝才是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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