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就招上这么一位冤家,想来是有得必有失,机缘难得,却也不是白得的,总得付出些代价。
姜煦就是那挨千刀的代价。
傅蓉微又恐是自己上辈子贪恋权势,薄情寡恩,负债太多,以至于报应追到了今生。
天赐了一个姜煦专门给她添堵。
傅蓉微望着他,问了一句:“你何时回边关去?”
姜煦答:“最多一月,等过了谷雨,不走也得走。”
傅蓉微:“你还是快些走吧,馠都不适合你呆。”
也不必等到谷雨了,最好现在就走……
傅蓉微还保持着最后的礼数和情面,没有把话说的太决绝。
少年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在她面前收起了所有的冷漠和狠戾,他不需要辩解,只是站在那里困惑的歪一歪头,都能令傅蓉微后悔刚刚说重了话。
想起上一世傅蓉微所受的苦楚,姜煦有苦说不出,心里莫名泛起难过。
他知道傅蓉微困在家中的半生,如同在孤岛上一般孑然无依。
他知道傅蓉微在宫中艰难求生,身畔的明枪暗箭无一日消停。
他想让她别再过的那么苦,傅家后院他插不上手,至少让她进宫后能得丈夫的尊重和照拂,不必再独自一人面对风霜险阻,不必独自守着儿子战战兢兢没个安稳觉睡,他尽所能想让她的前路坦荡如砥,恩宠加身,位及中宫。
可她好像生气了。
……
傅蓉微走了几步回过头,却见姜煦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忽然之间,傅蓉微生出了负罪感,觉得自己大大的不该。
他懂什么呢?
论上一世,他是豁了性命回都勤王的忠臣良将,一声救命恩人都难以道尽一世的恩情。
论此一世,她宥于侯府的泥沼中,寸步难行。是他给了她一线光明,是他出钱出力请了可靠的郎中想办法送进了侯府,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以助填补对花姨娘的亏欠。
身为一个素昧相识的陌生人,姜煦一片善心仁至义尽,怎能倍受她的埋怨?
更何况,他只是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句话而已。
定然是皇上先问他,他才会评点的。
而且那话本也没错,任何正常人都会劝皇上往宽了想,谁会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引得龙颜不悦呢!
说到底,根本就不是姜煦的错。
她的迁怒太无缘由。
傅蓉微猝然转身,加快脚步,回到了姜煦的面前,道:“方才是我的不是,言语冲撞,冒犯了少将军,你……你生气吗?”
姜煦看着她盛满了愁绪的眉眼,摇头,说:“我不生气。”他略微弯了腰身,轻言细语问道:“你害怕?”
姜煦两辈子加起来没对哪个女人这样温柔过。
他说:“宫中水深,你是害怕吧?”
傅蓉微喃喃道:“受到保护的人才有害怕的余地,我身无可依,只能靠自己,害怕是最无用的情绪。有害怕的功夫,还不如想想……”
——还不如想想怎么先下手为强,把对方搞掉。
姜煦思量了半天,出言安慰道:“别怕,将来你有了孩子,我会扶他当储君,保你为皇太后,到时候,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傅蓉微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差点直接上手捂他的嘴巴:“你胡说八道什么?!”
姜煦丝毫不惧道:“皇上想迎新的女子进宫,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该考虑国本的稳固了。”
傅蓉微道:“那也不能宣之于口!”
幸好此处僻静,没什么人路过。
傅蓉微一跺脚:“我不能和你再聊下去了,还是再见吧。”
她怕祸从口出,把项上人头给聊没了。
蕊珠长公主的春花宴于次日开席。
受邀的人除了适龄的姑娘,还有一些少年公子,男女分席,但又同在一个园子,姜夫人也接了帖子,本想带着儿子去凑热闹,奈何姜煦已经陪玩腻了,成日里不着家,在外面野个没完,她想和儿子说句话都逮不着人影。
姜煦虽逃得了他娘那关,但又迎头撞上皇帝了。
蕊珠长公主进宫与皇上喝茶时,不经意提了一句,皇上当即就派人递下话来,让姜煦卖长公主一个面子,顺便对自己的因缘也上点心,瞧瞧有无合眼缘的姑娘。
皇上递的话,相当于圣旨。
姜煦卖的不是长公主的面子,而是皇上的面子。
公主府的园子里,迎春玉兰正当时,另更有一些奇珍异草是御用花房专门培育出的,供给贵人们赏玩,如牡丹,海棠,杜鹃等尚未到花期,但已在温室中催开,也端到了外面,一园子的盎然春意。
姜煦一脸不情愿,到了男客的席位上时,正好见萧磐手中捧着一幅画从外面走来。
席中的几位公子爷起哄。
“王爷得佳人相赠的宝画,怎还藏着掖着啊,快叫我等也饱饱眼福,品鉴一番哪!”
“就是就是,方才那位是傅家小姐吧,平阳侯养女儿是有一套的,竟养出一个丹青圣手,王爷别吝啬,瞧瞧吧。”
萧磐满面春风,端的一副开心得意的模样,众人都以为他怎么也要推脱两句,不曾想他竟干脆答应,当即将画展开铺在了桌案上。
百蝶戏春。
在这场合,这时节,简直应景极了。
诸位宾客围着交相称赞。
姜煦站在人群的外围,目光从那幅画上细细的扫过,最终停在了画右上方的角落,一朵淡青色兰花叶间,藏着作画人的私印——栖桐君。
此印藏得很隐秘,得细细观察才能发现。
上一世,大梁国破后,曾从猗兰宫中查出了成箱的画卷,在宫中收藏了一段时日,后流传至民间,价格奇高,商人文人挣相买来收藏。画的技艺虽高,但还不至于到名家的火候,能名声大噪实在是作画人的功劳。
梁后傅氏,当年馠都城墙上的一跳,硬将自己跳出了青史垂名的贞忠烈性。
其画作亦成无价之宝。
那些画卷流到华京,收进了北梁宫中,皇帝抱着母亲遗物寄托哀思,姜煦也欣赏过那些画,它们都有一个相通点,便是右上角的私印总是藏在彩墨之后,隐秘的标注了作画人的名号——栖桐君。
非梧桐不栖。
其人的野心早就可窥见一斑。
傅蓉微一个庶女正在明真寺中为嫡母张氏祈福。
而张氏的嫡女却抱着画出席了春花宴,且满面红润,丝毫没有侍疾的憔悴。
当然了,张氏本就没有病,根本用不着侍疾,就在半个时辰前,张氏还衣香鬓影的做了公主的上宾。
蕊珠长公主在花厅里,与馠都中的夫人们喝茶闲聊,彼此差不多熟络了,蕊珠长公主看向平阳侯夫人张氏的位置,温吞的笑着,说:“前些日子听说你送了个女儿到明真寺替你祈福,说是病了,现下身子可好些了?”
张氏正笑着的脸,听到此问,忽地一僵。
她的身体自然是没问题的,否则今日也不会满面红光的坐在这里。
张氏陪着笑,回话:“多谢长公主关怀,已经大好了。”
蕊珠长公主笑了笑,没再继续往下说。
可公主的话哪能落在地上呢。
她将话头一提,自有聪明人能领悟到公主深意。只听一勋贵夫人开口道:“你病既然好了,却也没说把你那女儿接回来,今日你也只带了三个女儿赴宴吧,哎呀……可惜我们几个还打算趁今日机会,见见傅三姑娘的才情呢!”
张氏干笑:“一个姑娘家,年纪小,也不稳重,恐怕承受不住姐姐们的抬爱。”
那人当即驳道:“哎哟,这话可不兴乱说,傅三姑娘那可是连圣恩都承得住,将来那是进宫当主子的命,我们虽恬为长辈,也得礼待她,毕竟,如今身份不同啦。”
傅家要送女儿入宫,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不值得她们上心上眼。
但皇上钦点傅家的女儿入宫,而且还指明了是三姑娘,那可就非同寻常了。
蕊珠长公主见气氛差不多了,才开口接上话:“皇上指名道姓相中了哪家姑娘,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儿啊,今年的小选也就是个过场,你们家三姑娘是定下了,这不,急不可耐就将八字先要了去,皇兄最近频繁召见礼部尚书,忙得很,傅三姑娘那是得皇兄看重的人,本宫琢磨着,将来进宫,位份虽不能逾矩,但封号总归是一定有的。”
张氏有些坐立难安,试探着问道:“可……可是,妾身前日还听说小女的八字恐不合适,皇上他?”
蕊珠长公主勾着眼尾,笑了:“宫里的人嘛,总爱小题大做,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若真是冲撞了,傅三姑娘此刻怕早已逐出馠都了。皇上是天子,合不合适,终归得皇上说了算。”
张氏跪坐于席间,已经觉得双腿软了。
蕊珠长公主在这种事上不会信口胡说,她能在众人面前露出口风的消息,多半已是定局了。
张氏前日还因着八字不合,在家窃喜了一整天,狠狠的磋磨了花吟婉一顿。
今日,便在长公主面前蔫了,颇有种大势去矣的颓败。
张氏已经在自己的智计范围内,做了最大的争取,却依旧没撼动命数。
长公主又说了好些话,她都没听进脑子里,唯独最后,一丫鬟上前给她填茶,唤回了她的神思,听得长公主漫不经心道:“下一旬,是阳瑛郡主的牡丹宴,到时候侯夫人将三姑娘领出来见见人吧,老是藏在家里,像什么话!”
听那几句口气淡淡的竟像是训斥。
张氏低头应了声是,再没了来时的张扬之态。
同一时刻,远在明真寺正奉香于佛前的傅蓉微,眼角忽然狠狠一抽,心里莫名跟着不安定。
她下意识捂了心口,睁眼望着金佛,头一回,虔诚的跪在蒲团上,拜了下去。
她在想傅家的事,想家中那几个姐妹。
此刻,想必蓉珍已凭借那副偷去的百蝶戏春图,与兖王萧磐搭上了关系。
这一世没有了傅蓉微捣乱毁画,也不知命运该往哪里发展。
傅蓉微早意识到,那幅画,是今生改变一切轨迹的关键。
她很想看看,一个相反的故事开局,结尾到底会有何不同。
春花宴上,傅家三位姑娘凑在一桌上,蓉珍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恍恍惚惚,时不时偷偷笑一两下,把其他两位姐妹惊的不轻。
蓉琅给她倒了一杯凉茶,试图让她清醒,道:“二姐姐,你想什么呢,叫你都不理人!”
蓉珠玩弄着茶盏,懒洋洋的瞥了蓉珍一眼,说:“今晨见你抱着画才想起来,前段时间,蓉微还在府中时,到处嚷嚷丢了一幅画,也不知最后找着了没有。”
蓉珍脸上的笑容倏地一下就没了。
蓉琅还一脸天真,不知两位姐姐打什么机锋呢,说:“好端端的,提她干什么呀,她如今不成事了,八字碍着皇上了,说不定要在庙里呆一辈子,到时候真成尼姑了!”
蓉珠却笑得开心:“谁提她了,我提的是画。”
蓉珍:“她的画丢就丢了呗,四妹没说错,她人都未必能回来,管她做什么。”
蓉珠不急不忙,目光往向男客的方向,见那边好是热闹,她说:“说的是,画这种东西不怕丢,文人雅士都在自己的墨宝上印着私印呢,找起来容易得很,谁也偷不去,赖不掉……二妹妹,我考考你,你可知咱三妹私印上刻的名号是什么?”
蓉珍脸上的表情在她的注视下,一寸一寸的裂开了,变得苍白,透着焦躁,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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