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傅蓉微不明所以, 将药方收好在怀中,打算等办完了花吟婉的丧事,寻了机会, 再去找那位赵郎中问个究竟。
她守了一夜的灵,翌日便听闻平阳侯亲自请了府医,带着到了蓉珠的院子里, 给她诊脉。
府医并未诊出风寒之症,但平阳侯仍旧吩咐府医开了方子, 硬灌着蓉珠喝了一碗, 说是防治风寒, 还下令让她在屋子里好好养病, 没事别在园子里乱逛, 免得病更重了。
这是敲打。
蓉珠方知她那晚对花吟婉的无状触怒了父亲。
她又实在是个聪明人, 困在房间中, 仔细思量,便怀疑是傅蓉微在其中没干好事。
傅蓉微上辈子在宫中磋磨多年, 悟出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搞不定的男人,他们就是那双刃的武器,是难以驯服的烈马,稍微用点心思摸到诀窍,就能变成手中的刀, 温顺的坐骑。
傅蓉微曾干掉过很多敌人,但有刀在握, 她从没有一次脏过自己的手。
蓉珠在屋子里关了两天, 等平阳侯的气头过去了,求见了父亲, 言辞恳切,请求解了禁足,敢在花吟婉头七之前,到灵前拜一拜。
是那层她不屑要的血脉,解了她的困境。
傅蓉微在灵堂中等到了她。
蓉珠见了披麻戴孝的傅蓉微,莫名心中有些怯。
一是傅蓉微此刻站在面前的气势实在不凡。
一是傅蓉微的手段她见识了多次,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万一撕破脸,算计起来,很难赢。
蓉珠避开了她的锋芒,正欲望蒲团上跪。
傅蓉微上前伸出一脚,毫无预兆的发难,将蒲团踢到了远处。
蓉珠便停住了动作,没能跪下去。
傅蓉微头也不低,只眼尾扫下来,道:“跪呀?”
蓉珠眉心簇起了怒气。
傅蓉微双手交握在身前,扬起下巴:“生你一场,难道还不值你这一跪?”她微笑着,轻声在蓉珠的耳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姐姐,你若是觉得姨娘这一半血脉受之可耻,我今日便替姨娘收回一半,你信不信?”
蓉珠忍无可忍:“这是在姨娘的灵前,你敢?”
傅蓉微:“你都敢不怕报应,气死亲姨娘,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蓉珠怒极辩解:“不是我气死的!我无非就是心情不好说了几句不中听话!是她自己有心疾!我一没下毒二没害人我问心无愧!”
傅蓉微语调不变:“急了?你倘若真问心无愧,用的着这么大动肝火么?”
蓉珠一拳好似打在了棉花上,傅蓉微既不信她说的,也不与她争辩。
蓉珠屈辱都憋在心里。
傅蓉微双唇苍白,冷冷道:“跪吧,等什么呢?”
蓉珠就着冰冷的地面,缓缓跪下身,一磕头,垫在自己的手背上。
傅蓉微站在她侧后,盯着她,道:“磕到底,我要听到声音。”
蓉珠倔强不从,正要直起身。
傅蓉微一撩袍子的前襟,抬脚就踩在蓉珠的后颈上,强摁着让她磕了个瓷实。
她居高临下的望着蓉珠,咬着牙,说:“你自己把头磕了,将来有朝一日……看在这四个头的份上,我兴许放你一马……”
蓉珠维持着这个姿势,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傅蓉微说的话她一个字儿也没听清。
她此时心中只有举刀砍了傅蓉微的冲动。
四个头终究是没磕。
蓉珠怒极之下,一口气没缓上来,晕倒在了灵前。
傅蓉微收了浑身的戾气,拿开了脚,深深的呼了口气。
她早就提前遣散了人,所以行为毫无忌讳。
可傅蓉微转头的那一刹那,门槛外有一人静静的站在那,无声无息,根本不知到了多久。
傅蓉微看清了来人,一怔之后,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迈进了门,深黑朴素的布袍拂过门槛。
傅蓉微第一次见姜煦穿这样阴沉的衣裳。
算一算,他们前世今生见面次数也不多,一直手就能数清,可每一次,姜煦都是一身意气,犹如雪中盛放的艳色,乍一黯淡下来,让她眼里颇不适应。
姜煦对她点了点头,说:“听说侯府有丧事,我与侯爷打了招呼,专程上门祭拜。”
傅蓉微踢开了蓉珠,跪在侧。
姜煦拜了四拜。
傅蓉微回了四礼。
姜煦好似没见到躺在地上那一大活人一般,他望着傅蓉微憔悴的面容,说:“务必保重自身。”
傅蓉微福身谢他的关怀。
姜煦觉得没别的话可说,正打算告辞。
傅蓉微叫住了他,道:“昨日,我正打算找那位赵郎中询问些事情,却得知他已离开了侯府,少将军可否帮我再约见一次他,蓉微不胜感激。”
姜煦点头,说:“好,我现在就去找他,你何时方便,我一并替你约了。”
傅蓉微:“我心中有疑惑未解,越快越好。”
姜煦道:“那你在府里等着,我安排好了,找个由头派人接你出去。”
他是切切实实将傅蓉微的一句请求放在心上,正经当成事情去办。
傅蓉微在感激之余,心也安了大半。
到门口送走了姜煦,傅蓉微回到灵堂,一杯冷茶浇醒了蓉珠。
蓉珠一骨碌爬了起来,对上傅蓉微的双眼,忽地一软,手指按上了太阳穴,直喊头晕。
傅蓉微说:“你回去吧。”
蓉珠有几分不敢置信。
傅蓉微懒得再看她,重复道:“你走吧。”
蓉珠走时的模样堪称逃窜。
傅蓉微最近一直在整理花吟婉的遗物,卧室的架子上还有不少书籍,傅蓉微搬了椅子,将那些书都抱了下来,整理进箱子。
都是她以后要随身带走的东西。
傅蓉微在整理的时候,发现了一本熟悉的手记。
前段日子,花吟婉为了引平阳侯的注意,特意调制的月麟香。
那香料的配方就出自这本手记,当时傅蓉微模糊的瞄了一眼,还打算没事来翻着看看的,回头事情一多,给忙忘了。
如今有了闲暇,傅蓉微拿了那本手记,坐在门槛上,翻阅了起来。
钟嬷嬷端着稀粥给她充饥,见了傅蓉微手中拿的手记,絮絮叨叨的说:“三姑娘您一直担心着姨娘的身体,怪她不当回事,不重保养,可姨娘自己心里何尝不知她身体有恙?”
傅蓉微放下了手记,静静听着钟嬷嬷念叨。
钟嬷嬷:“姨娘其实是懂些医理的,否则她怎么会知道用玉兰花煮水能治你的咳疾呢?”
傅蓉微问道:“姨娘她懂医理?”
钟嬷嬷说:“是啊,你瞧这本手记,就是当年姨娘年轻时,从各种医术古籍上抄下的稀奇古怪的方子,她觉得有趣,时常会翻出来读一读。”
傅蓉微又低下头,慢慢的翻着手记。
目光在某个瞬间猛地定住了,正要翻页的手僵在了半空。
——三吞云香。
又是一从未听闻的香料配方。
傅蓉微是不通医理的,看这些东西如同看天书,但有花吟婉亲笔著的解释——“用药奇诡,古今奇闻,男子久用可致精失化源,房事无求……”
啪的一下。
傅蓉微用力合上了手记。
上一世,她爹因生不出儿子,随着年纪的渐长,几乎神志疯癫。
难不成原因竟出自此处?
放才那一页三吞云香明显有反复查看过的痕迹。
是花吟婉干的?
傅蓉微难以置信,她那温柔体贴逆来顺受的姨娘竟然有此魄力。
她的心一下子被搅合成了乱麻,一时半刻难以理出头绪,坐在门槛上发呆到了下晌,直到前厅平阳侯派人前来传话,说是医圣堂里的药童来了,请傅蓉微到前厅去。
傅蓉微从未与医圣堂打过交道,她知这是姜煦安排好了。
她将手机藏好,到了前厅,医圣堂的药童端正拱手,道:“傅三姑娘,您前段日子到我们医圣堂订灵芝,说是给家里人入药用,当时没货,如今有了,师父让我请您前去亲自过目。”
平阳侯在场,问了句:“你订灵芝做什么用?”
傅蓉微淡淡道:“回父亲,当日是为着给姨娘用药,如今是用不上了……”她对药童道:“你替我转告你师父,退了吧,抱歉劳烦了他老人家四处打听。”
药童说:“可以退,但您亲自去一趟吧,医圣堂里求医的人太多,师父说本该亲自上门给您交代的,奈何实在走不开身。”
一番话合情合理,平阳侯不曾有疑,便允了傅蓉微出门。
傅蓉微坐在专门接她的车里,一路颠簸到了医圣堂的侧门,低调的被请了进去,到了平日医者看诊的隔间里,姜煦早已等在里面了。
那位刚从侯府离开的赵郎中也在。
姜煦直接问道:“是否需要我回避?”
傅蓉微摇头,说:“在少将军面前,我无事可瞒。”
重生迄今,她的一切助力都是姜煦给的,若没有姜煦,她少不得要在泥淖中继续挣扎。
傅蓉微将花吟婉生前留下的一纸药方拿出来,递至了赵郎中的面前,道:“请先生帮我看看这个。”
赵郎中接过来一看,皱眉:“药方?可这药方只写了一半啊!”
傅蓉微低头:“有劳您了。”
赵郎中对着药方细细琢磨,傅蓉微大气不敢出。
赵郎中眉头紧锁,过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他忽然一动,表情舒展开来,他抬头正对上傅蓉微急切的目光,说:“三姑娘,请容我再与你诊一次脉。”
傅蓉微不明所以,伸出了手。
赵郎中隔着帕子,切脉片刻,说:“我虽不知姑娘这方子是从何处而来,但这方子却对姑娘你体内的阴寒十分对症,可惜只有一半,剩下的几位药不全,只能靠配伍大致推测,难保准确。”
傅蓉微倾身问道:“我体内的阴寒?”
姜煦也对此事上了心,静等着赵郎中解惑。
赵郎中道:“三姑娘,还记得吗,我第一次为你诊脉的时候,便询问你是否服食过寒凉之物?”
第23章
傅蓉微记得, 而且她当时并未往心里去。
赵郎中说:“三姑娘体内的寒凉是长年累月积下的,但有一点万幸,未伤及胞宫, 三姑娘手上这药方,等回头我再填上几味配伍的药,你拿回去照方抓药, 再养上一年半载,就可以好了。”
傅蓉微缓缓的问道:“长年累月?但又未伤及胞宫?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赵郎中说:“确实矛盾, 三姑娘如果想深究, 我倒是有些猜测, 三姑娘想听么?”
傅蓉微不假思索:“当然, 您请说。”
赵郎中便道:“依我猜测, 三姑娘当年服食那东西的时候, 应当尚未初潮, 所以,虽然有些伤身, 却不至根本……”
傅蓉微想起了一件事情。
是在她十岁那年,桂花正盛开的季节,傅蓉微馋桂花糕了,花吟婉便提着竹篮到园子里去采桂花。
那日也是巧了。
张氏带着三个女儿在园子里赏景,正好撞见花吟婉牵着傅蓉微去摘花,张氏当即拉下脸, 叫人把她们娘俩喊到跟前,二话没话, 先一个耳光甩在花吟婉的脸上, 刻薄羞辱——“贱婢,你什么身份, 也敢摘我种的花?”
哪只手摘的花,打哪只手。
花吟婉的右手心红肿充血,轻轻一握便疼的要命。
当时蓉珠就坐在张氏的身侧,靠着主母的肩膀,冷眼瞧着底下的亲姨娘受难。
张氏懒得在外面吹风,顺手点了蓉珠,又传了家法板子,叫蓉珠监刑,打满二十板才可放人回去。
等张氏离开后。
傅蓉微跪在地上求她。
求她看在花吟婉十月怀胎的份上,手头松一松,轻一些。
也就一句话的事。
可蓉珠却端的一身正气,半点也不肯徇私,甚至还义正言辞的训斥她,不许乱说话,身为侯府的子女,只有一个母亲,便是当家主母。
花吟婉一句话也没说,挨完了打,回云兰苑。
傅蓉微心疼的掉眼泪。
花吟婉还温柔的拍着她的头,安慰她别怕。
那件事发生不几日之后,花吟婉听说蓉珠喜欢桃胶点心,费了好些心思,做出了改更软糯口味的点心,让傅蓉微悄悄送去给蓉珠,还嘱咐她只说是从府中厨房取的。
傅蓉微蹲在旁边守着,瞧着花吟婉装好了盒子,还余出来几块点心,她便如同往常一样,随手抓起一块咬了半口。
谁知这一举动却惹得花吟婉大怒。
傅蓉微有生唯一一次见花吟婉对她生了气。
花吟婉劈手打掉了她手里的点心,捏着她的下巴,叫她吐出来。
傅蓉微吓坏了,无措的吐了出来,怯怯的认错。
花吟婉看了她一会儿,告诉她,那是给蓉珠的,不是给她的。
傅蓉微听从嘱咐,将点心拿给蓉珠,却骗不了她。
蓉珠自小就是个有心眼有主意还凉薄的性子。
第一日,蓉珠将点心扔掉了,傅蓉微不忍告诉花吟婉实话,便撒谎说蓉珠很喜欢。
于是,花吟婉连送了一个多月的桃胶点心。
其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些点心多半都进了傅蓉微的肚子。
桃胶点心一点都不好吃。
傅蓉微很少去回想那件事。
骤然提起,也只记得花吟婉当时急切凄厉的训斥。
十岁的傅蓉微没察觉出不对劲。
而今再想想。
是她太傻。
花吟婉怎么可能为了口点心斥责她呢!
继而又想到,花吟婉发病前,正是蓉珠在她面前提了这件事。
郎中们都说花吟婉是因情志激荡而诱发心疾。
临死前留下只写了一半的药方。
原来如此……
真相猝不及防的砸在面前。
傅蓉微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其中的豁然开朗,便更先体会到了摧肝裂胆的难过。
她咳了一下,伏在桌子上,鼻腔里呛进了酸涩的眼泪,强忍不住,剧烈的咳嗽一声急似一声。
赵郎中无措之下,转眼求助地看向姜煦。
姜煦低声交代他去照方抓药,诊室中只剩他们二人。
傅蓉微喃喃出声:“是因为我,是我……”
她哽了很久,才慢慢的缓过那口气。
她说:“我失去她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上一世,傅蓉微在花吟婉死去之后,义无反顾的冲上了那条不归路,一路上,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到最后,目光所及,尽是黑白世界,心都麻木了。
姜煦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说了句:“以后,你还会失去更多。”
傅蓉微抬了一下头:“我知道……”她碰了碰杯壁,茶是烫的,指尖的痛唤回了她的理智,她对姜煦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姜煦仿佛听不出她的话外之意,他说:“人到世上走一遭,不管最初是什么样子,到最后,都会面目全非。”
这话是说进了傅蓉微的心坎里。
她品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这是少将军在明真寺佛前悟出的道理么?”
姜煦说:“不是。”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了,傅蓉微没等到下文,于是闷着嗓音说道:“无论以后再失去什么,都没有比我姨娘更重要的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我也不需要了。”
或许又要走到老路上了。
她想。
傅蓉微所有对平凡温情生活的幻想,都是以花吟婉为根基生长。
一株花没了根系的滋养,很快就会凋谢。
傅蓉微对那些所谓平凡的爱,也失去了欲望。
姜煦说:“我送你回府。”
傅蓉微摇头:“不必,我是独自出府的,若是和你纠缠上,回家解释不清。”
姜煦:“那我送你上车。”
医圣堂接他来的马车正等在外面,傅蓉微走在前面,姜煦跟在后面,医圣堂的药童将傅蓉微扶上车,傅蓉微等了片刻,不见车行走,正打算问问情况,一掀帘子,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姜煦掌心托着一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
傅蓉微疑惑地望着他:“什么东西?”
姜煦固执地将东西举在她面前,是务必要她接下的意思。
傅蓉微轻轻将那盒子接了,打开一看,是一方青田石的印章,封门青的颜色纯净柔和。傅蓉微掀开一角,印章上刻的字是——栖桐君印。
傅蓉微愕然:“你……”
姜煦道:“我在蕊珠长公主的春花宴上,见了你的百蝶戏春图,于是到城东张大师那里定了一枚印章,现在送你或许不是时候,但世事无常,经不起等,你我未必有时时见面的缘分,收下吧。”
一番话说的傅蓉微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攥着那方印章,追问道:“你怎知那是我的画?”
姜煦背着双手,沉默而对。
药童牵起马,傅蓉微探出半个身子,拦住,对姜煦说:“回答我,你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他们就在医圣堂门口僵持起来。
姜煦无奈,过了许久,才说:“我就是知道。”
傅蓉微还有话要说。
姜煦拍了拍马鬃,说:“快走吧,大街上呢,这样僵着不好看。”
他不肯说。
傅蓉微心里便像是被吊着,免不了钻了死胡同。
她想起,姜煦第一次拜访侯府时,曾在园子里见过她画的千里江山。
是因为那一次吗?
只那么一次,他就能毫不动摇的相信她的手笔。
傅蓉微将那枚印章在手心里捂的温热,好一会儿,在颠簸的马车中沉沉的念了一声:“姜良夜啊……”
回到侯府,傅蓉微在园子里撞见了蓉珠。
蓉珠对她的恨意,一双眼都已经盛不下了。
花吟婉一死,她们撕破了那张虚伪的脸皮,直接针锋相对。
蓉珠站在一株桃花树下,等傅蓉微靠近,对她说:“你以为你赢了吗?”
傅蓉微袖手说:“不然呢?”
蓉珠:“你进宫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嚣张未免太早,花吟婉把你教的也不怎么样。”
傅蓉微冷笑:“张氏倒是把你教的很好。”
蓉珠:“你竟敢直呼母亲的名讳!你不孝!”
傅蓉微扬眉,现在说她不孝尚且早了些。
上一世她可是亲手将平阳侯府一家都推进了深渊。
傅蓉微不与她做口舌之争,她回到云兰苑,花吟婉的遗物已整理的差不多了。
那本手记傅蓉微翻了一遍,踹在怀中,左右思量,终还是做下了决定——不能留把柄。
当天晚上,傅蓉微将手记混在纸钱中,扔进了火盆,亲眼看着她烧成灰烬,一点残页都没留下。
今夜是花吟婉的头七。
傅蓉微跪在灵钱,抬手望着两侧的白灯笼,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姨娘,您今夜若回家,见我一面吧。”
她今日特意睡下的很早,而且还给窗户留了一线缝隙,像是专门为花吟婉留的门。
傅蓉微接连几日睡不好,今夜却一反从前,点了安魂香,放了双倍的量,早早躺下,在药力的催使下,昏沉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但是与花吟婉无关。
是上辈子的事情。
梦中的傅蓉微低头,看见了堆在脚下层层叠叠滚金的凤袍,她每往前迈一步,足下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这感觉倒是熟悉,是她上辈子机关算尽得来的皇后尊荣。
猗兰宫由皇上亲笔题名,里外翻修了一遍,从此是她的起居之处。
她站在白玉阶上,面前是巍峨的宫殿,身后是斑驳的暮色,云霞绚烂如血。
傅蓉微环顾四周,心下觉得奇怪,偌大一个皇城,竟然没有伺候的人,伸了手也不见有人来扶。
她只好自己拖着沉重的衣摆,上前推门,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猗兰宫里也是一片空旷,但却有人在其中。
傅蓉微先是借着落日洒进的余晖,见到地上拉长的一个人影。
那细长的影子都快要落在她的凤座上了。
厚重的门在地上吱呀磨出声响。
傅蓉微见到了那背对着她的人。
一身白袍挂在身上,浸透了半个身子的血,白色的鳞甲卸在了脚下,一杆银月枪斜插在翠青的地砖上。
姜家少年枪指银月,雪甲耀日,世上人尽皆知。
尽管映入眼睛的只是一个背影,傅蓉微心里却能肯定,此人必是姜煦。
她张了张嘴,唤了一声:“少将军。”
傅蓉微话音刚落地,那身影缓缓的转过来。
是姜煦没错,但是他满面的尘霜和脸颊瘦脱的骨肉,让傅蓉微在看清他模样的那一瞬间,心肝狠狠的颤了一下。
什么意思?
她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
姜煦单膝着地,双手平举在额前:“问太后金安。”
他称呼她为太后。
这是她儿子登基以后的事情。
可她死在儿子登基的第三天,本无缘见证大梁的兴衰。
傅蓉微走到姜煦的面前,扶了一下他的腕子,却摸了一手黏腻的血,隔着单薄的袍子,里面似乎只剩一层皮包骨,冰凉硌手。
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煦稳稳的说:“兴复大业已成,旧人已归故土,皇上回家了……臣特来向太后复命。”
傅蓉微知道这只是梦,但听了这话,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悲戚,和夹杂在其中的欣慰,她叹息道:“回家啦……如今多少年了?”
姜煦答:“十六年。”
十六年,此时的姜煦应是而立之年。
正直壮年,很年轻啊……怎么会成这副样子?
傅蓉微试图扶他起身,道:“苦了你了。”
然而姜煦费劲的抬起头,最后看了她一眼,沉沉的闭上了眼睛,声息俱断。他双手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僵在额前,就那么跪死在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猛地惊醒了。
她尚未睁开眼,便觉得喉咙干涩,像是被火燎过。
原是安神香过量了,熏了一屋子的烟,眼睛也难受的很。
她爬起来找水喝。
一碗凉透的茶灌下独自,人是舒爽了不少,偏头看见窗户留着的缝隙,夜风从那灌了进来,带着清凉的气息。
外面天仍是透黑。
傅蓉微到门外檐下数更漏,才刚寅时二刻。
安神香算是白用了。
花吟婉终是没回来看她。
但是——她怎么等到姜煦了?
现世中的她发出与梦境中一般无二的疑问。
怎会梦见他呢?
以前曾听过一个说法,活人入梦是为相思。
傅蓉微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了出去。
相什么思,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她又喝了一口茶,在床前怔怔的坐了一会儿,望着院子里在风中轻荡的白幡,在某一个瞬间,醍醐灌顶。
——不对!
她梦见的是姜煦。
但却不是现在遇见的这个姜煦。
是上辈子的姜煦。
此番也并不是什么活人入梦。
而是真真的如同那个梦中姜煦所言,他是来向她复命了。
他形销骨立浑身是血的狼狈,在傅蓉微的眼前越发的清晰。
他遭遇了什么?
他是怎么死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侯府的人来起灵。
傅蓉微按下满腹的心事,披上孝衣,准备送花吟婉最后一程。
身份已是平妻的花吟婉在平阳侯的允准下,可名正言顺的葬入傅家祖坟。
听说张氏昨晚气得砸了不少东西,一夜都不曾睡好。
以往再多的委屈,张氏都能吞下,不与平阳侯争吵,但这次不行,平阳侯被她闹烦了,一连几日住在书房,身旁寂寞令他越发的怀念花吟婉的温柔,于是这几日他对傅蓉微格外宽厚,送了不少东西关照她的起居。
傅蓉微走到门口的时候,见了平阳侯等在那里。
平阳侯是不会亲自去送的,只是简单对傅蓉微叮嘱了几句,然后目光扫过队伍,问:“你大姐姐,没与你交代什么?”
傅蓉微摇了摇头,说:“现在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大姐姐身上的风寒不知好了没有,父亲的意思是?哦,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姐姐,毕竟她的身份……理应到场一送。”
平阳侯点了头。
傅蓉微偏头对钟嬷嬷使了个眼色。
钟嬷嬷这回看懂了,搓着手,往蓉珠的院子里跑去。
傅蓉微知道,此番故技重施未必能成功,蓉珠是个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两次。
但是,傅蓉微不回轻饶了她。
钟嬷嬷一去一回,她年纪虽大,但却没耽误多少时间。
傅蓉微见她是独自一人跑回来的,便问:“大姐姐可起了?”
钟嬷嬷回道:“起了,起了,大姑娘着我先回来通禀姑娘,待她梳洗一番就来。”
傅蓉微心里冷笑,脸上却不露山水,便对主事的人问道:“先生,时辰可容等?”
那位先生彬彬有礼,实话实说道:“三姑娘心里有数即刻,误了什么都不能误了死人的时辰啊!”
当朝圣上颇为迷信鬼神,带得一众朝臣也都忌讳着这些。
平阳侯叹了口气,道:“罢了,不必等了,时辰不能误。”
傅蓉微应是,便随着人群上路。
刚走出没几步,平阳侯便遣了身边一小厮,送了一件黑貂的外氅,让她披在身上。
傅蓉微听话的裹上。
他们行至城门口,时辰正好,城门缓缓开启。
傅蓉微在泛白的天光下,看见城外道中央,一马一人停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候了良久。
队伍最前头的人嘀咕道:“好像是姜少将军。”
天色仍旧是暗,看不清楚。
连平日里眼疾手快的小厮都不能确定来人是谁,傅蓉微站在更后面,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姜煦无疑。
他见了队伍,下了马,牵着他那匹通身雪白的玉狮子,让开了路。
他并没有上前搭话的打算。
傅蓉微便以为他只是巧合路过,浅浅的点头致意。
可当队伍走过去的时候。
傅蓉微回头,见姜煦牵着马,跟在最末尾,慢慢的送着。
傅蓉微心里没滋没味的。
对于姜煦的这份情谊,她好像已经还不清了。
并不仅仅是这一世,还有上一世她所未知的那些波澜。
在明真寺小住的那几日,耳朵里被佛家的因果之说,念叨的要出茧子。
因果或许真的有迹可循。
总之,她不会无缘无故梦见那样的场面。
傅蓉微一个身怀机缘的人,她相信,昨夜的梦,是姜煦徘徊不去的灵魂追到了今世,来给她交代来。
欠了人家的,是要还的。
傅蓉微心里埋了一笔没还清的帐,忽然觉得此生前方又有了路,清晰的指明了方向。
第24章
姜煦送了半程路, 等到了下葬的地方,傅蓉微再回头张望便不见他人影了。
在侯府管事的主持下,安置好了花吟婉的棺椁, 管家备了一辆车接她回城,言语间态度极为恭谨客气。
周管事掌着前院,他的态度, 等同于侯爷的意思。
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三姑娘要发达了。
平阳侯没有儿子, 指望都在女儿身上, 假若傅蓉微真能进宫当娘娘, 于傅家而言, 便也不比儿子差了。
傅蓉微送了趟殡, 从早忙到晚, 回府时, 天已擦黑。
傅蓉微从前堂丫鬟的手中接了一盏杏色的灯笼,独自往后院里走去。路过高踞在假山石间的梅花亭, 云兰苑的轮廓显在月光下,寂寞又安静。
那位在门前廊下挂一盏灯,温一碗奶羹,无论多晚都等着她的姨娘死了。
从这世上彻彻底底的消失,再也不能见了。
傅蓉微脚下沉重,停在门前, 端详着这两扇十几年失于修葺的旧门,木头边缘都起了一层细软的毛刺, 门槛在这多雨的江南里, 裂开了缝隙,爬满了青苔。
门忽然向两侧推开, 走出一个人。
钟嬷嬷佝偻着背,提着灯,出门正撞上傅蓉微不言不语立在外面,顿时惊了一下,抚着胸口,上前拉她:“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不进门?我就琢磨着时辰快回来了,正想去府门口等一等呢,折腾一天累了吧,下晌侯爷送了些金丝燕窝,我用牛乳炖了,快吃上补一补,你可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屋里新鲜牛乳的甜香味道一点没变,和从前一样。
灵位、纸花和长明灯等物件都收起来了。
满院子的玉兰花都还缀在枝头上,唯独秃了她窗前的那一株。
傅蓉微双手捧着牛乳炖的燕窝,滋味没尝出来,身子确实是暖了。她一眼瞥见床榻上摆了四只厚重华丽的螺钿漆盒,问道:“那是什么?”
钟嬷嬷道:“是今日珠贝阁送来的衣裳。”
那是傅蓉微离家之前,在珠贝阁量身订的四季衣裳,她和花吟婉每人各十二套。
傅蓉微:“……这衣裳送的还真是时候。”
钟嬷嬷道:“姑娘,侯爷下晌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说几日后是阳瑛郡主的牡丹宴会,叫姑娘准备准备,到时跟着夫人一块赴宴,拜会一下长辈们。”
傅蓉微皱眉:“我还哪有心思去赴宴,更何况,以我的身份,该为姨娘服孝才是,左一个宴右一个宴,没完没了,再说我带着一身孝,出门也招人嫌,到时候打的是侯府的脸面,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钟嬷嬷面色有些微妙,似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咽回去了。
傅蓉微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好开口问:“嬷嬷,府中发生何事了?”
钟嬷嬷这才吞吞吐吐回答:“侯爷他今日给大姑娘送了孝服,命她为花姨娘一年齐衰。”
傅蓉微出乎意料:“是父亲的意思?”
钟嬷嬷道:“是,侯爷说,按照礼法,姑娘你与姨娘再怎么亲厚,也都隔着一层呢,蓉珠才是从姨娘肚子生出来的,她再怎么不愿承认,也改变不了什么,明儿个起,大姑娘便要移居云兰苑,给姨娘服丧了。”
听了最后一句,傅蓉微不愿意了:“我还要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下?”
钟嬷嬷摇头:“萱桂阁刚小葺了一番,正等着姑娘您住进去呢。”
傅蓉微:“父亲的意思?”
钟嬷嬷说是。
傅蓉微心口憋闷:“可这是我住了十五年的院子……”
钟嬷嬷苦口劝说:“三姑娘,宣桂阁可是个好院子,又大又敞亮,图纸还是侯爷当年亲自画的,亭台布局精巧,最适合当女儿家的闺阁,姑娘去吧,姨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替姑娘开心的。”
傅蓉微含混的念叨:“姨娘她不会为此开心的,我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开心,她未完成的心愿我会继续做下去……”
钟嬷嬷一个字儿也没听清,问了一遍,傅蓉微却把嘴巴闭紧了,不肯再说。钟嬷嬷心疼自己看大的孩子,见傅蓉微精神疲惫恍惚,饭后便烧水伺候她洗漱,早早歇下了。
月色皎皎,傅蓉微睡过去,依然没有梦到想见的人。
翌日清晨醒来时,傅蓉微盯着床帐,心里空落落的。
傅蓉微起身漱了口,院子前面传来人声热闹。
出门一看,是蓉珠身披孝衣,带着奴仆,搬了几口箱子,堆在了院中。
“蓉珠。”傅蓉微袖手站在廊下叫她,“你一直自诩孝顺,就在此地尽孝吧,可别再糊涂办傻事了。”
蓉珠一抬手,眼里俱是恨意。
傅蓉微知道她在恨什么。
蓉珠今年已十七,张氏本就不肯在她的亲事上费心思,如今她又赶上孝期,待到明年出了孝,以她的年纪,在馠都便不太好议亲了。
侯府管家一早上门,帮着傅蓉微将她的东西搬去了宣桂阁。
宣桂阁位居花园的东首,紧靠着正堂。
门前来往的人也多了。
傅蓉微没有丫鬟伺候,随身只带着钟嬷嬷。
侯府管家与傅蓉微商议,说要给她选几个丫头。
平阳侯注意不到这些小事,管家是个细心人,侯府小姐没丫头伺候传出去让人笑话,等将来傅蓉微进宫,身边也少不得带个自己人照应。
傅蓉微不大愿意用府里安排的人,后院到底是张氏的天下,能送到她跟前的人十之有九路数不正。
可钟嬷嬷实在年纪大了。
傅蓉微权衡再三,不忍钟嬷嬷劳累,才松口允了两个人进门。
管家便着手选人去了。
钟嬷嬷出门在四周转了转,认明白了往各处去的路,回来时带了个消息,她对傅蓉微道:“正堂里,二姑娘闹起来了。”
傅蓉微正在院子里整理一箱子的书画,闻言问道:“又闹什么呢?”
蓉珍闹脾气可不是稀奇事儿,一天三顿那比吃饭都寻常。
钟嬷嬷说:“是为了这宣桂阁。”
傅蓉微停下了动作。
钟嬷嬷继续道:“宣桂阁当年侯爷建起来,就是留给嫡女的闺阁。两年前,侯爷都打算将二姑娘挪进来了,但因夫人舍不得,想将女儿在身边多留两年,故而又拖延。如今,这宣桂阁落进了姑娘你手里,二姑娘心里不好受呢。”
无能之人最擅迁怒。
张氏气得头疼。
傅蓉微去请安都被拦在了外面。
于是,在正堂外,傅蓉微与蓉珍碰上了面。
蓉珍是听说了她来,特意赶来堵她的,双鬓都急得跑乱了,她提着下裳,站在山石曲径上,指着傅蓉微叫唤:“站住……你给我站住。”
傅蓉微当真听话的站住了,笑眯眯揣着手,看她扶着丫鬟,踉跄走下陡峭的山石,气都没喘匀,就质问道:“你难道不知宣桂阁本是父亲留给我的?为何要与我抢?”
傅蓉微道:“你难道不知那百蝶戏春图是我栖桐君的心血,为何偷去据为己有?”
蓉珍忽然理亏。
傅蓉微道:“听说那画正挂在浮翠流丹供人鉴赏呢,等回头我得空了,也找个合适的地儿,去大大方方晒一晒我的画儿,到时候啊,人们一见我栖桐君的私印,定然纳闷,咱平阳侯怎么会有两个栖桐君呢?到底谁是真谁是假?二妹妹,你知书达理,你说,到时候我该如何作答?”
……
蓉珍哑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直到傅蓉微施施然离开正堂,蓉珍也没能重新挺起腰板。
正堂里伺候的下人们也都看见了,傅蓉微三言两语,不闹不怒,就将张牙舞爪的二姑娘撂在了院里。
此事在午后传进了张氏的耳朵里。
张氏更气了,揪着蓉珍的耳朵骂:“你个短见无识的东西,什么人值得你那样去讨好,脸皮都顾不上要了,把柄落到那贱蹄子手里,能轻饶了你!?”
蓉珍捂着脸哭了一宿。
正堂里闹得真是难看。
也是真的好笑。
管家办事利索,很快将选好的丫鬟送进了宣桂阁。
傅蓉微放手让钟嬷嬷安置。
钟嬷嬷暂且分了些活儿给她们,然后进屋找傅蓉微拿主意:“两个丫头年岁都不大,刘管事说是前些日子刚买回来调教好的,身世清白干净,瞧模样也像老实人,一个叫彩珠,一个叫彩月,问姑娘是否给她们换个名。”
傅蓉微无所谓这些,说不用。
身世到底是不是清白干净,眼睛是看不出来的。
傅蓉微将自己以往闲时作的画仔细都收进了箱子里。
钟嬷嬷又从袖中摸出了一封烫金的请帖,递到傅蓉微的手上。
傅蓉微结过来一看,是阳瑛郡主亲笔拟的帖子。
钟嬷嬷道:“刘管事送进来的,说阳瑛郡主专门嘱咐,三姑娘的帖子要单独送。阳瑛郡主说,请三姑娘务必亲笔给个回复。”
傅蓉微算是明白了,牡丹宴上是有人要见她。
由不得她说不去。
傅蓉微提笔拟了回帖,交给前院的刘管事,他答应明日一早派人送到阳瑛郡主的府上。
牡丹宴就在后两天。
浮翠流丹深夜了都还灯火通明。
兖王萧磐正伏于案前,执刀刻着一方青田石印章,他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上沾满了碎屑,却丝毫不在乎,凑在灯下,一板一眼的在印章边缘雕上梧桐花纹。
门一开一合。
他的属下在外奔波了一天,手里提着刀,站在一侧,说:“王爷,探查清楚了。”
兖王萧磐动作一顿:“说。”
属下道:“那副百蝶戏春图用的玉版宣,在城西的一家墨宝斋里有售卖,是市面上最便宜的纸了,属下去墨宝斋里打听了一番,傅家有位姑娘惯常每个月都会去买一刀纸,间或填补些颜料或画笔,但都是挑廉价的买,似乎手里拮据。”
萧磐不抬头,平淡道:“堂堂平阳侯家的小姐,置办些纸笔颜料能用几个钱,何至于拮据到此?”
属下道:“那墨宝斋掌柜的说了,去购置这些玩意儿的姑娘,打扮并非富贵,倒是素净的像个清苦人家,可她又确实姓傅,因为有几回,那姑娘不便出门,托人传信叫掌柜的上门送纸,地方正是平阳侯府。”
萧磐终于停下了动作,目光沉沉的思量:“莫非她处境有苦衷?”
属下摇头:“王爷先别忙下定论,那墨宝斋掌柜所言有异。”
萧磐:“说说看。”
属下继续说:“那掌柜的说,他每回上侯府送至,账房先生结给他钱时,并不是将账记在嫡出的二姑娘身上,而是后院一位姨娘养的庶出三姑娘。”
萧磐放下刻章,脸上冷淡的表情也有些维持不住:“庶出?三姑娘?”
属下道:“掌柜的是这么说的。”
萧磐沉思了半天,没说话。
他的属下斟酌着又提起一事,道:“王爷,另有一事,与您当下所忧有关,请容属下通禀……前些日子,您命属下到张大师那里求一块上号的青田石,但属下去迟了一步,最好的那块封门青已被别人订下了,属下见那张大师亲自动手,在那枚封门青上刻了栖桐君的章。”
萧磐猛一抬头,当下追问:“是谁?”
属下说:“是姜煦。”他顿了一下,又道:“属下对此事留了心,今夜才终于打听到,那枚栖桐君的印章,已被姜少将军赠予了傅家三姑娘,傅蓉微。”
萧磐:“是她……”
属下道:“张大师一印难求,能让他亲自动手,除了丰厚的银钱,另需熟人的情面,据悉,姜少将军是去求了岳麓书院洞主朱先生的面子。”
萧磐放下刀再也拿不起来了,因为他心不静,则手不稳。
完成了一半的印章收进了盒子里。
萧磐玩味的念着:“此事还真是……有意思了哈!”
第25章
翌日一大早, 墨宝斋的伙计上门送了一刀纸。
正看书的傅蓉微听了外面传的话,疑惑道:“可我并没有买纸。”
她已经很久没动笔作画了,成日里烦郁着, 没那个心力。
钟嬷嬷亲自将纸拿了回来,说:“墨宝斋的伙计让我一字不落的给姑娘带话,说这不是平日您用的玉版宣, 而是露皇宣,匀薄, 托墨, 用来写意最合适不过了。”
傅蓉微一听这纸就上了心:“露皇宣?”
上辈子在宫里, 露皇宣这种纸是她拿来糊窗的, 那时她已经册封皇后, 再珍贵的东西也用得, 要多少, 有多少,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可傅蓉微民间出身, 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露皇宣在民间那是千金难求的贵纸。
傅蓉微现在的身家可用不起。
她去翻看了那一刀纸,是货真价实的露皇宣,没作假。她问:“他问账上拨了多少钱?那么大一笔开销怎么刘管事也不多问几句?”
钟嬷嬷目不识丁,哪里懂得其中门道,有些茫然,回答:“可墨宝斋没要钱啊。”
傅蓉微更疑惑了:“没要钱?分文未提?”
钟嬷嬷说:“墨宝斋伙计说不值几个钱, 感谢姑娘多年照拂他家生意,这纸是送给您的。”
傅蓉微自醒来后听到的最大笑话——露皇宣不值钱。
又是谁在暗中捣鼓手脚?
傅蓉微说:“这样好的纸我受用不起, 嬷嬷, 退回去吧。”
钟嬷嬷哎了一声,说好, 转身正准备叫昨日新来的那两个丫头去跑趟腿。
傅蓉微心下思量着,又改了主意,让钟嬷嬷慢下动作。
事出蹊跷,她想亲自去墨宝斋问个清楚。
未出阁的姑娘独自出府须得主母首肯。
可当下张氏正病着,傅蓉微这个时候去触她的霉头讨不了好。
傅蓉微在前院徘徊了一趟,特意见了张氏身边的陈嬷嬷一面。
陈嬷嬷曾与她打过几次交道,吃了苦头,也尝了甜头,很愿意对这位侯府未来的仰仗施予善意,见面笑脸迎人先道喜,陈嬷嬷矮了半头在傅蓉微面前,道:“三姑娘,苦尽甘来啊。”
傅蓉微见周围安静没什么人,开口问:“母亲身体可安了?”
陈嬷嬷瘪嘴摇头:“恐是不大安,不瞒您姑娘,两日里茶具都换了七套了……”
傅蓉微露出些忐忑的表情。
陈嬷嬷人精似的,问:“三姑娘是有何事?”
傅蓉微就等着她问这句呢,于是,半真半假道:“方才墨宝斋伙计办事糊涂,给我送错了纸,我想着亲自拿回去换了,陈嬷嬷你是知道的,我那院里连个识字的都没有,最好还是我自己去。”
陈嬷嬷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墨宝斋的人刚才来过,我也见着了,放下东西就跑,冒冒失失跟兔子似的……”
侯府勋贵,家里人口多,养着奴仆,眼睛也杂,宣桂阁又处在这样扎眼的位置,一举一动都时刻有人盯着。墨宝斋送纸不过一刻钟前的事,陈嬷嬷就已经摸清了底儿。
可陈嬷嬷似乎并无为难之意,她对傅蓉微道:“三姑娘既然是出去办正经事,要我说,就别格外生事端啦,两刻钟后,园子西北角门,我遣几个孩子去给姑娘留个方便,您可记着快去快回。”
傅蓉微不动声色,手里捏了块银饼,借着手帕的遮掩,送进陈嬷嬷的袖口里,笑了:“那母亲面前有劳陈嬷嬷费心一二了。”
陈嬷嬷接了钱,笑得一脸褶子,见牙不见眼:“好说,都好说……”
傅蓉微回到房间将露皇宣原封不动包好,算着时间,两刻钟左右之后,她着意避开人,到后花园的西北角门,果然见守门的只剩下两个半大的小厮,见了傅蓉微便笑着问姑娘好,傅蓉微随身带的铜板毫不吝啬的撒出去,让两个孩子一个时辰之后再回到角门守着。
孩子先头有陈嬷嬷的嘱咐,再又见着了钱,一口一个是,答应的很痛快。
傅蓉微悄悄从门口闪出去。
两个小厮开心的数着铜板,却眼尖的瞥见竹阴小道上闪过了一个娇小的影子。
其中一人瞬时警惕起来,呵了一句:“谁!?”拔腿就追。
另一人慌忙将铜板收回怀里,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根棍子,便追上去。
慢了几步的那位等撵上去,早一步追上去的人已经停了。
他一手拎着棍子,一手扶着膝盖,碰了碰铜板的手臂:“哎?看清楚是谁了么?怎么停下不追了?”
同伴摇了摇头,煞有介事:“不能追了。”
“怎么?”
“我看清楚了,是三姑娘院里的丫鬟,昨儿刚拨过去的,想必只是来送主子一程的,我们安静点,别反倒把事情闹大了。”
“三姑娘的丫鬟?那她偷偷摸摸的跑什么?”
“可能是你长得太丑吓着人家了吧。”
两个小厮因一句玩笑话扭打成一团,谁也没有去在乎刚才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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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宝斋里,萧磐正坐着品茶,掌柜的经营文房四宝,成日里接待的不是文官就是学生,哪能不知道这位爷的身份,赔着小心伺候。
萧磐见他站着拘束,搁下茶杯,一扬下巴:“坐。”
掌柜的一脸老实相:“不敢不敢,草民站着好,站着清醒。”
萧磐笑:“坐吧,你一时半刻送不走我。小王在这等着见傅三姑娘一面,她不来,我就不走。”
他似乎心有成算。
掌柜的稀奇:“王爷,您今早仅仅是吩咐草民送了一刀纸到三姑娘手上,连名字都没透露,您怎知那三姑娘会来呢?”
萧磐道:“她一定会来,倘若我看人没错,那么贵重的纸,她不会收的……”
他原本胸有成竹,可话音刚落,便见外面迈进一个人,一身雪袍身形飘逸,惹眼的很。
在军中打滚长大的少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萧磐方才那几句话一字不落都落进了姜煦的耳朵里。
姜煦堵在门口,眨眼盯着他看。
萧磐猛地意识到什么,前倾身体作势要起身。
姜煦退后一步,顿了一下,再退一步……
在萧磐有下一个动作之前,掉头决然上墙溜了。
萧磐喊出口的命令终究是晚了一步——“截下他,别让那小子捣我的乱!”
王府仆从倾巢而出,街面上哪里还有姜煦的影子。
宝马玉狮子哒哒穿过馠都的巷子。
傅蓉微正走着呢,迎面便见一雪白的马乘着风到了面前。
姜煦连个招呼也不打,俯头只说了一句:“别往墨宝斋去,那有登徒子等着堵你呢!”
玉狮子跑得正酣畅,刹不住蹄子,掠过傅蓉微身侧便继续往前去了。
傅蓉微驻足在原地,摸了摸刚才被那一阵风撩乱了的头发。
恍惚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但姜煦说的话又无比真切的回响在耳畔。
傅蓉微有一颗上辈子做过皇后的脑子。
一边回味,一边琢磨透了那句没头没尾的提醒。
将此事暗藏的猫腻串联到了一块。
——有人假借墨宝斋的名头给她送露皇宣,料定她不会收下如此贵重的纸,必然会到墨宝斋问个详细,于是专门在那守着等她。
严丝合缝,豁然开朗。
可那人是谁呢?
玉狮子载着它的主人,在街巷的拐角转过去,越跑越远。
傅蓉微抱着纸,停在原地,另想办法。
她执拗的劲儿上来,一定要知道此人是谁。
但一脚踏进别人已经布置周全的陷阱里,委实是下策。
这个姜煦,成天无所事事,溜的倒是快……
姜煦一定知道是谁。
傅蓉微本能的倚仗姜煦,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是她上辈子的托孤重臣,也许是因为他对她从未有一丁点的私心和伤害。
傅蓉微顺着姜煦离开的方向,一路找着。
在河畔的一株垂柳树下,见到他正拴马。
姜煦一回头见着她,没料到她竟然会追来,露出了微微惊愕的表情。
傅蓉微自从花吟婉去后,一直穿着素净,今日只搭了一件半旧的石青色春衫,说实话,站在哪里颇显老成,不像个豆蔻小姑娘。
姜煦顶着她看了一会儿,半天没说话,眸子里深沉点点,似乎想了很多事情。
他印象中的傅蓉微,是殉城前那一身朱裳玄纱祥云绶带的尊贵。
他在那南征北战备受攻讦的十六年里,每每想起傅蓉微,都是那无言自威的模样。
偶尔不经意间,也会想起那年宫宴上,傅蓉微浅露了一面,那时先帝活着,她还是皇后,穿着鹅黄裙衫,外面罩一件白雪缀红梅的狐裘,比以后柔和很多。
但都是明媚的、娇嫩的,是活的。
可姜煦不明白,此时十五岁尚未出阁的傅蓉微,明明比那时年轻许多,怎么却一身的暮气,像庭院中衰萎的树,静默,无言。
傅蓉微半天不说话,也在打量他。
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傅蓉微前几日刚在梦中见了他。
呕心沥血十六年的他,是饱经摧残的雪鹰,退去了一身华丽的羽毛,留下了满身的伤痕和打磨锐利的眼睛。
那时候的姜煦,与傅蓉微生前所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可就在刚刚,傅蓉微仿佛见到了两个身影的重合,他一直是他,是她的眼睛太单纯,竟没有早早的分辨出来。
姜煦眼前一暗。
是傅蓉微上前了几步,刻意站在树荫外,挡住了他面前的日光。
她问:“是谁?”
真是一句废话都不肯说啊。
姜煦摸着马鬃,没急着回答,而是说道:“你竟然信了。”
一个莫名其妙路过的人,逾矩莫名其妙撂下的话。
多疑谨慎如傅蓉微,不仅信了,而且还一路追着找了过来,问个究竟。
傅蓉微自己细想,都觉得是件罕事。
她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信你。”
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相信。
他是她的托孤重臣。
傅蓉微心想,她若是连他都不信,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姜煦不推阻,实话道:“兖王,萧磐。”
傅蓉微听了这个名字,没想到,竟是他。
但细想,又合乎情理。
放眼当下的馠都,一种暗中搅合乱人安宁的也只有那萧磐了。
傅蓉微皱眉,喃喃道:“他要作甚?”
姜煦道:“他在查你。”
傅蓉微:“查我?”
姜煦一顿:“准确一点说,是查栖桐君,查那位作画的人,他查到了你经常去墨宝斋买纸笔颜料,再细一打听,献画与作画的竟是不同的人,于是坏心思想把你弄出来见面。”
傅蓉微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感慨万千。
怎么这辈子又和萧磐扯上了交集?
一个横杀进她生活中的姜煦已经令她有些措手不及了。
萧磐这个血海深仇的逆贼又该怎么对待?
傅蓉微心里沉重,随口问了句:“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他背着手,坦然道:“兖王那人不是个好东西,我一直盯着他呢。”
第26章
姜煦这句话其实有故意提醒的意思在里头。
兖王不是个好东西, 但他好能藏啊。上一次他骗过了皇帝,骗过了傅蓉微,也骗过了姜煦, 直到最后图穷币现之时,才露出真正的嘴脸。
可傅蓉微暂理解不了他的意图,听了这话她还很惊奇, 原来他这么早就看出来了。
“兖王……”傅蓉微斟酌着说:“我与他没有过交集。”
“他喜欢画,他是个画痴。”姜煦平静的告诉她:“你那幅百蝶戏春图入了他的眼, 所以他盯上你了。”
大约武将们身上都有一些耿直, 姜煦想说出来的话向来是有一说一, 有二说二, 不带任何婉转。
傅蓉微经他提醒, 又想起了日前的事, 于是问道:“你到底是如何知道那幅画是我的手笔?姜少将军也擅丹青, 懂得其中的开合跌宕吗?”
姜煦那可是真不懂。
这话没法圆。
他低眉略一思索,三下五除二把锅往萧磐身上一扣, 说:“我是看兖王查出了端倪,顺藤摸瓜猜到的。”
傅蓉微执着于一个答案,得到了也就踏实了:“原来是这样……”
但不知为何,心里之前那些莫名的期待,忽然有了点落空的感觉。
姜煦体会不到她那细腻又微妙的心思,说:“你别去见他了, 我会收拾他的。”
傅蓉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抱的露皇宣。说:“既然素未相识,我不能平白受他赠的纸。”
姜煦说:“是我赠你的。”
傅蓉微糊涂了:“什么?”
姜煦道:“我给他钱了, 算是我买的, 我赠予你。”
傅蓉微下意识的就想怼他:“兖王赠的我不能收,难道你赠的我便一定要收么?”
可她刚张了张嘴, 还不等说出口,便听姜煦道:“即便还,也是还给我。”他朝傅蓉微伸出一只手,等在半空中。
纸总之是一定要还的。
谁花钱了,纸就是谁的,这没毛病。
傅蓉微将那厚厚的一刀纸放到姜煦手上。
姜煦接了纸,解下缰绳牵在手里,对傅蓉微轻轻说了句:“回家吧。”
萧磐守在侯府周遭的手下来报,傅蓉微半路上遇着了姜煦,不知说了什么,转头追着姜煦去了。
萧磐气得肺疼。
而他那批追着姜煦撵出去的仆从们,此刻一头是汗的回来复命。
萧磐站在后院中,负手问:“人追上了?”
为首之人单膝跪地,垂首回答:“追上了。”
萧磐冷眼看他:“追上了?然后呢?”
那人无地自容:“属下等追上时,姜少将军刚好与傅三姑娘各自分开。姜少将军主动迎上属下,给了一样物件,令我等转呈给王爷。”
说这,他膝行上前,双手托着一个竹筒,高举过头顶。
那竹筒约有成年男子的小臂长,平日里书画坊中用它刷了桐油,封装一些珍贵的字画。
萧磐伸手接,沉甸甸的不知是何物。
打开封口,稀里哗啦掉出了一地金子,黄灿灿的撒在他的脚下。
萧磐的脸色十分难看,手下大气不敢出,良久才听他吐了一口浊气:“……还真是个混账。”
他撇开这一群废物手下,踹了开门,独自翻身上马。
傅蓉微别了姜煦,打道回府,出门还不过半个时辰,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有没有守在门口。
她走的比较慢,随着金乌南移,坊市间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傅蓉微一身朴素的衣衫,身边不带侍女,也收敛了一身的张扬,掩在人群中,丝毫不打眼。
她走了这半路,虽然不到墨宝斋,但已经过了珠贝阁和浮翠流丹。
傅蓉微在珠贝阁面前停了一下脚步,偏头看向二层的窗户。
上一回,她就是在此地,不经意间邂逅了皇上、萧磐和姜煦。
这三个男人啊,随便提起哪一个,都是她命里难逃的劫难。
此三人能同处一桌,于傅蓉微而言,是一种极具宿命意味的情景。
让她觉得不入画可惜了。
傅蓉微置身于这闹事中一走神,忽地,身后乱了,人挨人挤在一块,有人喊:“快躲,惊马了。”
可越是这样,人越是容易慌不择路挤成一团。
傅蓉微想往旁侧躲一躲,可一转身,便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撞了一头,正好顶在她的腹部,她退了几步,才扶住摊子上一根竹竿站稳。
那所谓惊马可是一匹神骏,于闹市中斜冲了出来,径直对准了傅蓉微所站的地方。
傅蓉微:“……”
如今的世道,除了皇亲权贵,谁敢在闹事纵马。
傅蓉微还未看清马背上的人,只见那枣红发亮的皮毛,便知其身份不凡。
可她更知世上巧合千千万,没有一桩是真巧。
那枣红马追到了她面前,高高扬起了前蹄。
傅蓉微以为自己免不了要受这一遭难了。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浮翠流丹的阁楼窗户轰然碎了,厚重的红木和碎屑砸了下来,一个身影伴在其中,像俯冲的白鸥,落在了枣红马的背上。
一声嘶鸣。
马头外向一侧,他在了路边木板搭的胭脂摊上。
傅蓉微护着头面,尽可能的躲到了空旷之处,撩开衣袖,只见从马背上狼狈跌下一人,在地上滚了一圈,一个利落的空翻站稳。
紫衣金冠,赫然是兖王萧磐。
萧磐怒目指着马背上那人:“你——又是你!”
姜煦居高临下的占了他的马,将马儿的情绪安抚住,道:“王爷您控马还欠点火候啊。”
傅蓉微呼吸一窒。
方才他们分开时,明明走的是相反方向,姜煦往城西走的那条路,根本不会经过此地。
他是怎么抢在她前头,蹲守在浮翠流丹阁楼上的?
萧磐平息了口气,竭力压制着怒意:“姜少将军实属操心了,本王的马从未伤过人,今日即便没有你,也断不可能碰到傅三姑娘丝毫。”
姜煦盯着他似笑非笑,左右转身打量:“傅三姑娘?哪位是傅三姑娘?”
萧磐冷冷地看着他装傻。
姜煦打量够了,道:“傅侯爷家教养的姑娘,听说个个才情过人,王爷您若是认得,不妨给我引见一番,我也想结交一位有趣的姑娘,闲时谈谈诗聊聊画。”
萧磐:“……你是蒜吃多了吧,滚下来!”
姜煦笑了笑,道:“皇上召我辰时进宫,快迟了,借王爷的宝马一用。”
他最后一个字儿落地的时候,枣红马猝不及防窜出了半射之地,一骑绝尘跑了。
萧磐冷静不了:“你有你的玉狮子,抢我的马做什么?”
街头上演了一番闹剧。
萧磐狼狈弹了弹身上沾的灰尘,转头找人,傅蓉微早贴着墙根溜远了。
她这一路上没敢再耽搁,碎步小跑回侯府,西北角门仍开了一条缝隙,傅蓉微轻手轻脚扣了下门环,原先那两个小厮出现了,扒着门招手道:“三姑娘回来啦。”
傅蓉微随口问了句:“有异样么?”
小厮说没有。
傅蓉微走这一趟,有惊无险,放下了心,回到宣桂阁,打清水洗了脸,换了身衣服,坐在窗下,捂着胸口,仍能感受那紧张的跳动。
钟嬷嬷让小丫头端着铜盆出去倒水,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傅蓉微见左右没人,回了一句:“吓着了。”
钟嬷嬷忙问怎么回事?
傅蓉微摇头,顿了顿,说:“外面人有些多,我头一次独自出门,害怕。”
门外丫头端着茶水进来。
钟嬷嬷没什么心眼,说话不避人,又开始絮絮叨叨停:“姑娘以后啊,还是不要独自出门了,馠都还算是好的,您是没见过远一些的地方到底有多乱,北边到现在还打仗呢,我有个远房的妯娌在那边服侍富贵人家,说是北狄蛮夷常常越境骚扰,更还有流窜的山匪,家家户户到了晚上,门外都不敢挂灯笼的,家里养女儿的,深门大院里藏着,根本不敢露面,万一被歹人见了容颜,起了坏心思,那可都是要上门抢人的……”
傅蓉微一听便明白,钟嬷嬷说的是居庸关那儿的事儿。
居庸关坚不可摧,但是关外以北五十里,仍旧是大梁的土地,生活着大梁的子民。
关内生活安定富足,可关外就没那么好命了。
北狄游牧部落的劫掠,时时刻刻都在尝试着越境。
如今赶上开春,能安分些。
等再过几个月,入了秋,便又是新一轮的肆虐。
所以姜家在馠都呆不了太久。
姜煦说的三个月,算计着也差不多。
傅蓉微喝了口热茶,心里总算是舒服了点。
萧磐……
傅蓉微将今日街头发生的事情压在心里,半个字儿也没透露。
她还是没想明白,从天而降的姜煦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既然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钟嬷嬷让她选衣裳,准备阳瑛郡主的牡丹宴。
傅蓉微打开柜门,瞧见衣裳首饰又填了许多没见过的花样。
张氏不可能给她送,打死她都不可能。
傅蓉微问:“父亲着人送的?”
钟嬷嬷道:“姑娘真是个神仙,什么都能猜得准。”
傅蓉微听了这奉承,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实在轻松不起来。
平阳侯骨子里是个不愿插手内宅杂事的人,家里闹也好,吵也好,只要不过分,他都能装作看不见,一股脑的丢给张氏处置。
对于衣裳首饰这类细枝末节的女儿事,平阳侯的插手,令傅蓉微猜测,牡丹宴恐怕比她想象的要更复杂。
宫中。
皇上漫步在后花园中,等到了姜煦,头也不回,道:“朕听说阳瑛郡主家的牡丹已经开到了最盛,怎么宫里御花园的这些花,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是宫里的水土不好,还是却个擅养花的女儿啊?”
带路的侍卫退下了。
姜煦瞧了一眼花园中的草木,说:“皇上是迫不及待了。”
皇上道:“前些日子,蕊珠请朕明天悄悄赴宴,见一见人,朕拒绝了,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见的,将来她要是有本事杀进宫中,进了朕的眼,朕自然抬举她,可她若没甚大用,连走到朕跟前都做不到,那就更没有见的必要了,少见一面,到时还少伤心一些。”
姜煦没接这种话。
皇上回头看他,问道:“怎的?今儿个心情不好?”
姜煦心里有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微妙的很,难以用言语表述,他自己都琢磨不明白,索性只能强行往下压。他不承认,说:“臣难得回馠都,万事不挂心,心情很好。”
皇上用手指了指他,说:“撒谎。”
姜煦默然。
皇上道:“朕听说你是骑着兖王那匹枣红马进宫的……啧,是和奉臣闹不愉快了?”
姜煦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臣想回关外了。”
皇上望着他那迷茫落寞的表情,精明如他,知道其中一定有事,于是道:“也可,到时候朕宣你父亲商议一下北边的事,你是个野马,馠都是牢笼,不该把你拘在这,不过……小马也是要长大的,不能总在外面放野,明白么?”
皇上的话中隐隐带了些敲打的意味。
姜煦低头听训。
皇上却立刻又缓了神色:“好啦好啦……朕宣你私下进宫,是想和你谈私事,明日牡丹宴,朕悄悄的去,你作陪,愿不愿意?”
姜煦:“皇上改主意了?”
皇上笑了笑:“近日有些坊间传闻很是有趣儿,而且听说奉臣这两日也搅合进去了,十分不对劲,所以,朕决定去看看。”
阳瑛郡主的牡丹宴,萧磐也会在场。
皇上九五之尊,即使是掩人耳目的悄悄,也悄的有排场有体面。
姜煦被迫在宫中宿了一晚,次日早朝后,他才被从朝晖殿放出来。
他抢来的枣红马被皇上做主物归原主,送回了兖王府上。皇上特意赐了一辆车,载他回将军府。
车里坐着两个人。
谁也不知那金殿里已然空了。
车出了宫门,皇上淡然品着茶,对姜煦使了个眼色。
姜煦敲了敲车门。
外面的马夫问:“少将军有何吩咐?”
姜煦道:“起晚了,不用回去了,直接去阳瑛郡主府,别误了人家的时辰,着人去给我娘送个信,让她别在家空等。”
驾车的是宫中御马司的侍卫,闻言立刻遣了后面骑马的同伴去办。
*
张氏抱病养了多日,终于露面了。
傅蓉微晨起,对着那件洋红绣金的石榴裙盯了半天,钟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心里了然——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哪有不爱打扮的。
她拍着傅蓉微的肩膀,轻声道:“姑娘打扮的鲜艳些吧,侯爷都允了,今日非同寻常,姑娘难得能正经出去交朋友……”
傅蓉微怕她这一絮叨又没完没了,及时打断,转了话锋,道:“嬷嬷,昨夜里我听见你哭了。”
钟嬷嬷动作一僵,有些尴尬,摸着自己的鼻子:“吵着姑娘休息了?”
傅蓉微摇头,说:“是我睡不着,所以才听见了,嬷嬷有梦见过姨娘吗?”
钟嬷嬷点头:“梦见过。”
傅蓉微:“梦见过几回?”
钟嬷嬷如实答:“几乎日日都能见一回。”
傅蓉微:“可我为何梦不见姨娘呢?姨娘她为何不见我?”
钟嬷嬷好言安慰着:“姑娘年纪小呢,姨娘怕吓着你。”
傅蓉微好似在这个问题上钻了牛角尖,非要问个明白,道:“那嬷嬷昨夜为何哭,是姨娘同你说什么话了?”
钟嬷嬷道:“是,昨夜姨娘笑着来的,说是在下面翻看了姑娘的命簿,长命百岁,荣华绕身,福泽延绵,开心的很,特意来与我报喜,还特别嘱咐我,要看照好姑娘,别让姑娘伤心。”
钟嬷嬷是个老实人。
傅蓉微知道她没撒谎。
钟嬷嬷安抚着她,拿来了那件异常华贵的裙衫,道:“姑娘,别多想了,更衣吧。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姨娘见了才开心。”
傅蓉微伸手抚过上面的绣线。
红的真好看,像火一样。
傅蓉微知晓自己穿上会好看,上一世,她册封皇后那日,皇上终于赐了正红的婚服给她。
但是没有穿的机会了。
傅蓉微私下对镜试了一遭。
满心的欢喜之后,藏着的是无尽遗憾。
正红只有正妻能用。
但馠都的娇女们在议亲之前,没这些说法,相穿便穿,旁人只会说活泼好看,却不会指摘什么。
钟嬷嬷正要往傅蓉微身上套了。
傅蓉微却制止了她的动作,平静中隐含着懒怠,说:“不好,换一件吧。”
正堂中,傅蓉微前来请安,张氏见她身上仍旧只穿着素色,但款式和衣料已大大的不同往日了。
傅蓉微置办衣裳的钱,既不是从月例里出,也不是走府上的帐,都是侯爷亲口交代出去做的,一分钱也没从她这个主母手上走。
张氏心里虽有不愉快,却不能说什么,浅浅的交代了几句要守规矩,莫给侯府丢人,便带着几个姑娘出门了。
仍旧是三位姑娘一起出门。
车驾也不用特殊另备。
因为正为亲姨娘守孝的蓉珠出不得门。
府中下人们见了,谁不感慨一声风水轮流转。
张氏单独坐一辆车,把几个姑娘都撇在另一辆车上。
傅蓉微提着衣裙上车,坐下才见身边的蓉珍脸色发绿,一副很不好招惹的样子。
以往出门赴宴,都是她陪着张氏坐同一辆车,近日里母女闹了些不愉快,张氏见了她就闹心,索性把她安排的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蓉珍没了特权,当然不高兴,而且在姐妹们面前,多少有点丢了面子的意思。
路程有些远,片刻到不了。
傅蓉微睨了蓉珍一眼,忽然想找点乐子,便道:“听说二姐姐闹着要与姜家退亲呢。”
蓉珍一听她说话,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瞪圆了眼睛:“订都没订下,谈什么退,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推了即可……总之,我不去北边关外过那担惊受怕的日子,谁爱去谁去。”
傅蓉微白眼往心里翻,道:“那二姐姐是又有相中的人家了?”
蓉珍:“关你什么事?”
傅蓉微:“当然关我的事,万一人家是因为那幅百蝶戏春图看上你了,找你谈论词画,怎么办?”
蓉珍:“……”
她已经为这事儿愁了十多日了。
说不后悔是假的。
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坐下,便容不得后悔。哪怕是心里悔到了极致,为着那张面皮,嘴也得硬着:“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不劳你操心。”
傅蓉微:“那我就等着看二姐姐的高招了。”
年纪稍小些的蓉琅看着她俩一来一往,完全没感觉到其中的交锋。
她端了两杯茶,推到了小几上,说:“姐姐们话多了口干,喝杯茶吧。”
蓉珍横了她一眼,没给好气。
傅蓉微也瞧了蓉琅一样,心里叹了口气,却赏脸喝了口茶。
上一世,家里的三姐妹,蓉珠害过她,蓉珍也害过她。
唯独蓉琅这位最小的妹妹,平常跟在另两个姐姐身后摇旗呐喊当帮凶,却没真正动手伤害过她。
傅蓉微一见到蓉琅,就想起上一世她的惨状。
蓉琅是死在宫里的。
也是死在她面前的。
杖毙。
乱棍活活打死在宫门前。
在傅蓉微入宫后的第四年,蓉琅也被送进宫了。
是父亲见她默默不闻不得盛宠,以为不成气候,于是将适龄的蓉琅也塞进了宫。
彼时,傅蓉微正守着自己刚满三岁的儿子,在后宫中艰难保全自身。
蓉琅进了宫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她。
但傅蓉微只命人传了一句话——“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没有去见她。
傅蓉微寸步不离自己的宫殿,后来,听说蓉琅承了两回宠,陛下赐下了新的宫殿,又晋了位份,再往上一步,便要和傅蓉微平起平坐了。
那一日,正是春节,傅蓉微哄着儿子剪纸,对着摇晃的烛影叹气。
次年春,儿子四岁了。
再晋一位份,平起平坐的蓉琅登门拜访,傅蓉微再也不能将其拒之门外,于是开门迎客。
蓉琅出落的很漂亮。
不同于傅蓉微那种深藏在各种素服之下的美貌。
蓉琅喜欢艳丽的打扮,只消往后花园中一站,蝴蝶都留恋不舍。
傅蓉微以为那免不了一场口舌之争,打起精神准备迎战。
却不想蓉琅只是带了一些亲手绣的小玩意,说是送给孩子的礼物。
那一次见面,她们很和谐。
傅蓉微问她,在宫中过的怎么样。
蓉琅答很好,皇上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宠爱,即使不能时时见面,也有东西流水一样的往宫里送。她还说,宫里的姐妹们也都和善,都是好人。
傅蓉微摇着头,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不住告诫了一句:“宫中水深,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
蓉琅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应了,但没往心里去。
其后,也就两个月的光景,宫里炸开了一件大事。
傅婕妤蓉琅在宫中私通外男,证据确凿,捉奸在床,惊动了后宫,皇太后暴怒,下令杖毙。
傅蓉微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终于主动迈出了宫门,却不料,皇太后竟就将行刑的地方布置在她的宫门外,她一踏出门,便见到浑身支离的蓉琅,撑着最后一口气,抬头看了她一眼。
……
傅蓉微当时腿脚都软了。
地上黏腻的血渗进了砖缝里。
傅蓉微说的话不管用,行刑的侍卫不可能听从她的吩咐。傅蓉微转身回宫里抱出了自己的儿子,皇子多珍贵啊,傅蓉微推着孩子,往那边靠近,侍卫怕伤了皇子,忙退开些许,无一人敢造次。
傅蓉微半跪在刑凳前。
蓉琅眼里的泪混着血淌了下来,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音,但傅蓉微读懂了她的口型:“姐姐帮我……报仇。”
宫门前三个月都散不尽血腥味。
儿子夜夜噩梦惊醒。
听说杖毙后的蓉琅一张草席卷出去扔进山里喂狗了。
傅蓉微没到皇上面前求一句情。
她是极能隐忍的。
马车摇晃着停下。
傅蓉微也从深陷的回忆中拔出心神。
蓉珍和蓉琅先后下了马车,傅蓉微舒了口气,也扶着丫头,走了下去。
阳瑛郡主是本朝唯一在馠都有御赐府邸的郡主。
郡主府与公主府只隔了一道河。
富丽堂皇遥遥对望。
阳瑛郡主的门槛高,比起长公主也不遑多让,只因阳瑛郡主的父母当年是为了救圣驾而亡,撒手留下这么个女儿在世上,皇上对其百依百顺,养在馠都,与供养公主无异。
傅蓉微抬头瞧了一眼匾额,是皇上御笔题的字。
张氏带着女儿们走过游廊,先到前厅去拜见长辈,傅蓉微一路上,已察觉到不少打量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廊下都是清贵高雅的白牡丹。
倒是与傅蓉微素淡的装扮衬上了。
花厅里,蕊珠长公主与阳瑛郡主携手坐在主位,论备份,蕊珠长公主是阳瑛的姑母,是长辈,阳瑛郡主如今十七,也还没嫁人呢,有些事情不方便她一个未嫁的姑娘筹办,便多由长公主帮忙张罗。
比如这次牡丹宴。
蕊珠长公主就出力甚多。
当然,其中也有别的缘故在。
花厅里今日临时摆上了一道座屏,隔出了后方的一射之地。
座屏上嵌的纱是半透的,其后软帐垂落,似乎一片安静,不像有人的样子。
花厅里的夫人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往那座屏后瞧了几眼,见没什么玄机,便也都不在意了。
傅蓉微到的时候,原本热热闹闹的花厅里,顿时静默了一瞬,目光都望向了门口。
张氏从未享受过这种重视,觉得怪不自在,行走的姿势都莫名多了些拘谨。
傅蓉微扫眼一看,目光定在了那张座屏上。
张氏带着女儿们向主人家见礼。
蕊珠长公主抿了口差,用帕子掩嘴,道:“那两位女儿我是眼熟的,唯独三姑娘,似乎是头一回见。”
满厅的淑媛都在打量傅蓉微。
蕊珠长公主和阳瑛郡主坐上位看的最清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行止,其次,走进了才能看清容貌。
对于她们长辈而言,容貌已是次要了。
画像早就在她们手中流传了一遍。
见人,重要的是看行止规矩。
在傅蓉微踏进门槛的那一瞬间。
蕊珠长公主眼前就是一片恍然。
傅蓉微背着外头的日光,本就显得阴晦不明。
而她那一步的姿态,蕊珠长公主完全不认为她是个未出阁的丫头。
馠都许多高官勋贵的正室夫人,都少见这样稳当的气场。
宫里有专门规训礼仪的司仪。
宫里的女人与宫外的女人不一样,某些日久练成的仪态,在细节处能显出千差万别。
花厅进门两道槛,傅蓉微每次先迈的都是右脚。
这是只有宫里女人才会在意的细节。
宫里唯有皇帝为尊,哪只脚先迈都有讲究,习惯只有刻在骨子里,才会时时谨记,不会出错。
蕊珠猜测可能是傅家已请了人开始教导礼仪了。
傅蓉微对着上位磕头,一头乌发用一朵牡丹绢花挽在鬓上,半松半紧。
蕊珠长公主道:“那花儿是假的?”
傅蓉微答:“回长公主,是绢花。”
蕊珠一扬手,吩咐身旁伺候的人:“去,把那银红巧对摘一朵来,赠与三姑娘簪发上。”
傅蓉微再行礼谢长辈赐。
蕊珠笑着说:“三姑娘年纪小,鲜活点好。”
两位宫女上前来,小心取下了傅蓉微的绢花,换上了园中开的正盛的牡丹花。、
银红巧对的花冠足有碗口那么大,柔和浅淡,簪在头上,丝毫不显违和。
蕊珠长公主满意的点点头,花厅中这才重新热闹了起来,众人交口称赞傅家女儿养得好,张氏笑着向众人回礼,私下牙都快咬碎了。
花厅里俱是长辈们在聊,各家年轻的姑娘只来拜会一面,就被打发到园子里玩去了。
姑娘们凑在一起,有自己的玩法,长辈们在的话,拘束。
傅蓉微走出了花厅,又回头望了一眼,目光钉在了那扇座屏上,眉头紧蹙不得开解。
蓉珍去碰她:“愣什么?走啊!”
傅蓉微压下满腹的心思,跟着往园子里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阳瑛郡主家的花厅依山傍水,前后开门。
傅蓉微前脚刚从正门离开。
两个男子便出现在了后门。
正是皇帝和姜煦。
皇上摇开手中的折扇,解了衣领,道:“听女人聊天哪,果然需要定力。”
姜煦道:“陛下见着她了,可还满意?”
皇上对着水中绰约的倒影,摇头:“无趣了些。”
姜煦陪着皇上站在此地聊起来了,他问道:“当年帝后大婚,臣年纪还小,回了趟馠都,只记得街上的灯会都是喜气洋洋,百姓交口称赞皇后母仪天下,与陛下乃是天作之合。陛下,臣斗胆一问,您真心喜爱皇后吗?”
皇上摇扇的动作停下,歪头想了片刻,说:“喜爱到底是什么感觉?阿煦你没有没有听你爹娘提起过?”
姜煦觉得皇上这话问的有些怪异:“我爹娘?”
皇上回头望着他,说:“是啊,朕听说,当年姜夫人在苏杭也是名门闺秀,你爹一个粗人,厚着脸皮请人七次登门提亲,才终抱得美人归。朕当年与你爹下棋,问过同样的问题,什么是喜爱。你爹回答朕,是终此一生,非她不可。”
皇上含着笑意,对他说:“阿煦,你是幸福的。朕娶皇后,不是非她不可,而是她适合当皇后。朕是一国之君,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让朕觉得非她不可,是谁都行。阿煦,你年纪还小呢,不必急,也不必烦恼,等将来遇上你的那位‘非她不可’记得告诉朕,朕会替你做主。”
姜煦半天没言语,皇上拿扇子敲了下他的头,姜煦猛然回神,眼睛里似乎盛满了迷茫。
皇上问:“想什么呢?”
姜煦道:“在想……没想什么。”
在想——她大抵是不会幸福的。
上一世,姜煦用了十六年,去寻求傅蓉微过往的一生。
傅蓉微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宫里到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
姜煦越过生死,凭借一些旧物,和旧人口中的言辞,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魂交,他能感受到,傅蓉微对权势的渴望,她那一条路走的无比坚定,可惜就是死的早。
他想帮扶她一二。
想让她在这条路上别走的那么辛苦,可是陡然间真正触摸到了她当时的处境。
忽然又觉得心下难过。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这样的生活呢?
傅蓉微到底是自愿的,还是不得已之下的选择。
姜煦想起那日在明真寺外,傅蓉微对他莫名其妙的脾气。
……还有那与上辈子大相径庭的生辰八字。
傅蓉微她不想进宫。
她最初是不愿意的。
姜煦意识到自己可能干了糊涂事。
皇上见了人便觉得没意思,准备到长公主安排的阁里休息,放了姜煦自己去玩。
阳瑛郡主的花宴照旧请了不少男客,姜煦懒得往那边去,想见一见傅蓉微,又不能莽撞去冒犯女客,于是在后花园里找了个隐秘所在,独自躺下郁闷了。
傅蓉微入了席,坐下之后,刚喝过一盏茶,便有几位别家的姑娘靠过来想亲近。
世家小姐们都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傅三姑娘,甚至连听说都不曾,只是在宫中消息传出后,才着意打听了一二,起初是觉得这姑娘当真命好,下贱的出身,却能阴差阳错入了宫中贵人的眼,一朝飞上枝头,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大家都不认为这样一位出身卑贱的姑娘能有什么姿容和气度,和如今一见面,倒是莫名觉得不意外。
容貌举止一点都不违和,是进宫当娘娘的那块料。
傅蓉微其实已经收敛许多了。
她知道今非昔比,身份不同,处境不同,若是当真把上一世当皇后时的德行散出来,怕是要挨揍的。
傅蓉微笑着和围上来的世家小姐们周旋,谁也没有特别亲近,谁也没有也别疏远,将分寸拿捏的极好。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们能有什么心眼,和宫里的那些老妖婆们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彼此寒暄了一阵子。
聊天的话题才归于家常。
此年纪的姑娘们凑在一起,私下谈论的还是那些样貌出众的二郎。
而馠都中的儿郎们年年都是那么些,少有新鲜的,今年倒是有了。
——“前些日子,我陪着母亲去明真寺上香时,见着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引出这句话的是个圆脸姑娘,长相明媚,笑起来很甜,一团稚气没脱去呢,傅蓉微瞧了一眼,刚才便已记下,这是安乾伯家的嫡女,柳佳。
安乾伯膝下七子,只这么一个女儿,也算是个人物。
听得小姐妹们围起来追问。
柳佳道:“是刚回馠都不久的姜少将军。”
有人惊喜:“姜煦?”
也有人不屑:“瞧你那没见识的模样,这有什么稀奇的?”
柳佳不服,反问那人:“你也见着了?”
那人笑了笑,道:“谁没见着呀,那姜少将军一回馠都,整天无所事事,满城牵着马溜达,多出几次门,总有能遇上的时候……哎,对了,我听说姜家正和傅家议亲呢,说是瞧上了傅家的二姑娘,傅二姑娘,恭喜你了啊!”
众人一姑娘将注意力都抛到了蓉珍的身上。
蓉珍脸色忽地就不大好看了。
她捻着衣袖:“你们恭喜我做什么,还是我三妹妹好本事,比我强多了。”
她这话怎么听都有种酸溜溜的味道在其中。
女孩最懂女孩,哪有不明白的,彼此对视一笑。
对于傅蓉微,她们不知底细,甫一见面,还被她的气场镇了一下,不好随意开玩笑。
而且傅蓉微将来身份特殊,保不齐是个天大的贵人,谁也不敢保证言语间没有什么冒犯和禁忌,还是注意些好,免得以后被算旧账。
但对于蓉珍,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从十几岁便开始一同赴宴走动。
柳佳对蓉珍道:“你和姜少将军的事情到底定了没有啊,我们等了好多日了,怎么都不见下文。”
蓉珍现在一提起姜煦,满脑子都是北边关外吃人的情景,厌恶至极,不愿意再多聊,起身告了一声抱歉,便借口头晕,要散散心。
傅蓉微仍稳稳的坐在席上,身边蓉琅有些不知所措。
蓉琅到底是年纪小,得依附着姐姐们才有底气。
从前跟着蓉珠蓉琅一起混,现在,蓉珠禁在家中不得出门,蓉珍因为母亲的偏心,不爱与她相处了,她现在除了跟着傅蓉微,没别的选择。
在没人挑拨的情况下,蓉琅对傅蓉微也没有很明显的敌意。
蓉琅靠过去,拉了拉傅蓉微的袖子,小声唤了一句:“三姐姐。”
傅蓉微偏头望着她。
蓉琅道:“二姐姐往后面去了,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合适吗?”
傅蓉微往蓉珍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也低声说:“腿长在她身上,她觉得合适就合适,我们难不成还能把她拴起来?”
蓉琅讪讪的松了手。
柳佳她们的话题还在绕着姜煦,说:“约莫姜少将军过了而立年,便要被皇上召回馠都了。”
有人问:“你这又是从哪听到的消息?”
柳佳说:“瞧你们那浅薄的样子,这消息还用费心打听么,皇上今年迎了姜少将军回都,第二日便在东府门外面的大街上物色了一处府邸,那一片可都是重臣们住的地方,府邸规制大的很,位居东边,但是皇上却按在手里,还没放出话来要赏谁。我爹说来,那就是给姜少将军留的。”
——“当真是盛宠啊。”
这一消息可非比寻常,可惜蓉珍已经离席了,没听见。
傅蓉微想的远了些。
提到了那东府门的府邸,她是有印象的。
也是上辈子的事。
皇上给姜煦赐了表字“良夜”,一同赐下去的,还有一处府邸。
姜煦的父母都还守在关外,皇上想刚把姜煦召回身边留用,但是那时候不巧,由于皇帝的身体状况不佳,关外的北狄有些张狂,接二连三的过境抢掠,姜煦一时半刻走不开,于是照旧在馠都住了几日,便赶回关外了。
然后那一走,他们君臣便再没有见过面。
盛宠二字,姜煦担得起。
傅蓉微望向园子深处的方向,见蓉珍迟迟不见回转,也真担心在此地闹出什么事,于是也向诸位姐妹告罪一声,带着蓉琅往后边找去。
*
而此刻盛宠的姜煦已经躺在草里睡了小半个时辰了。
他是被踩醒的。
其实凭借他的警惕,半梦半醒见,已听到了脚步声靠近,但是懒得理会。
在馠都的富贵乡中,不用日日枕戈达旦,他浑身都放松的很,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要了他的命。
只是烦人一些罢了。
那一脚踩在他的指骨上,虽然没怎么用力,但十指连心的疼还是让人无法忽略。
姜煦睁开了眼睛。
萧磐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躲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
姜煦眨着眼睛,脑子尚未完全清醒,嘴巴先活了:“你是在说你自己么?”
萧磐也不知为何,每次见着这小子,身上的火气就都散出来来,仿佛一点就要燃——“放肆!”
姜煦:“我睡觉呢,你鬼鬼祟祟的靠过来踩我做什么?”
萧磐黑着脸:“我压根就没看见你。”
他说的这是实话。
姜煦人本身长得就瘦些,骨骼身量还未完全长开呢,在这茂密的草丛中一趟,又故意搭了杂草在身上,不靠近,根本发现不了。
萧磐在踩到的那一刻,才察觉到不对劲,慌忙收了脚下的力道,拨开草丛一看,竟然躺了这么一位冤家。
可是在姜煦的眼睛里,他那不轻不重,明显收着力道的一脚,分明就是故意的。
姜煦道:“但是你踩我了。”
萧磐:“我说了我没看见!”
姜煦动了动手指,春日里谁在地上,寒气返上来,手脚仍然有些冰凉,谁久了还僵的很。
萧磐踢了他一脚:“起来,昨天我们的帐还没算呢。”
姜煦动作慢吞吞的坐起来:“你已经踩过我了,还有什么帐要算。”
若是换个熟悉姜煦的人再次,便知道他这是厌烦到了极致。
他若是不想应付一个人,多说一个字儿都嫌多余,你若是非要烦他,他必定要让你也不得舒心。
但是萧磐不懂。
甚至还隐隐觉得姜煦怕是把脑子睡糊涂了。
他蹲下身,与姜煦平视:“你到底醒了没有,若还糊涂着,我不介意让你清醒清醒。”
姜煦眼见打发不走他,只好站起来,决定自己走。
萧磐动手按着他的肩膀,姜煦下意识反击,两个人就此缠斗了起来。
两人使的都是小擒拿,毕竟在阳瑛郡主的府上,不敢过于放肆。
萧磐也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与姜煦这位少年将军动起手来,丝毫不落下风。
姜煦的手游走起来,到底是比他一个王爷得心应手。
几个来回,萧磐认识到其中的差距,他人已经不知不觉退到河边了,再不警惕,姜煦下一步就是把他掀到河里去。
那可太狼狈了。
萧磐急忙收手,闪身躲避到了一旁的树上:“好了,停手。”
姜煦一言不发,眼睛从他脸上扫过,掉头就走。
萧磐见他走远了,才从树上跳了下来,松了口气。
直到姜煦的身影不见了,假山了才绕出了两个萧磐的属下。
萧磐对他们说:“去一个人盯着,那东西滑头的很,保不齐待会要回马枪来偷袭我。”
一个属下领命走了。
另一个属下俯身在萧磐的耳边回报道:“前面找到了傅二姑娘的踪迹,她独自离席了,正往西北去呢。”
萧磐点点头,不动声色道:“好,你去把人引到此处,记得避开耳目,别让人发现了。”
*
话说蓉珍离席之后,满心的烦闷,没有地方可去,便沿着郡主府中的河慢慢的走。
牡丹盛宴,人们都集中在花厅和园子里,往偏僻了去,根本就没有人。
正走着,前面忽然一个人撞上来,是个男人,蓉珍避之不及,叫他撞了个仰倒,气得正要骂人:“你谁家的仆从,长没长眼睛……”
可那仆从嚣张的很,面对小姐的训斥,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蓉珍气不过,揉着胳膊爬起来,却发现地上落了一个藏蓝的香囊。
一见那香囊,蓉珍的脸色立刻变了,即便刚刚那人一句话也没留下,一个字也没给,蓉珍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是有人要见她,是那个人。
蓉珍警惕的打量周围,见四处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没用,急忙上前弯身捡起了那香囊,躲在花丛里,背着山石,从中摸出了一个字条,展开,上面一行字写着——黄山石约见。
阳瑛郡主府里有几块从黄山运来的石头,压在宅子里镇风水,是搭起的假山。
蓉珍头一回道阳瑛郡主府,并不知其位置,她苦恼了一会儿,站起身,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能继续往前走。
既然已经走过的来路上没有,那么就一定在前路上了。
索性,她聪明了一回,往前走了不远,竟真的看见了一座假山石,也不知是不是从黄山运来的,她提着裙摆,悄悄的小跑了过去,绕着山石转了一圈,却没找到想见的人,正失望着,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二姑娘,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萧磐笑意盈盈的现身,隔着一道花枝,将半张脸遮在其后,微笑着望着她。
蓉珍也笑了:“怎么又是你?”
萧磐道:“你来得,我怎就来不得?”
蓉珍可能是见了美色有些昏头,道:“来得,当然来得,每次京中贵人办的宴席都有你,你说你只是个穷书生,我可不信。”
她可是平阳侯的二姑娘,正经嫡出的女儿。
蓉珍怎么可能会和一个一清二白的穷书生搅合在一起呢?
萧磐在早前与她相处的时候,曾有意无意露出他不凡的身份,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更牵的蓉珍心思乱飞。
他每一次出现在京中贵人的宴席上,都是暗中给蓉珍暗示——他身份有异,非富即贵。
蓉珍便被拿捏的很老实。
除了好奇,她也想赌一把。
赌自己天生贵命,际遇不凡。
第27章
傅蓉微走到了一半, 发现越往园子深处越寂静时,猛地在湖边停住了脚步。
不对劲。
阳瑛郡主簪缨世家,虽父母早逝, 但有皇上关照,内务上从不曾亏待她。
偌大的一个府邸,花园中再静, 也不可能像闹鬼一样,连个鲜活的影子都看不见。
死湖中铺着一层绿萍, 缓缓的在风中荡着。
傅蓉微不敢往前再走了。
好奇心没有命重要, 谨慎和小心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原本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是很难体会到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 只有历经过, 沉淀下来, 回想往事, 才会明白, 能避开诸多苦难,平安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宁可当个糊涂的人, 绝不当个明白的鬼。
傅蓉微拦住正无知无觉,一心只想着要去找人的蓉琅,带着她,缓缓退后一步。
蓉琅不解地问:“怎么了?”
傅蓉微食指竖在唇上,说:“回去。”
蓉琅:“二姐姐不知跑哪里去了,不找了吗?”
傅蓉微心想,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蓉珍自己爱作死, 那就让她死去吧, 休想拉着别人一块做陪。傅蓉微对蓉琅道:“你瞧前面那鬼气阴森的样子,像是你二姐姐会来的地方吗?”
蓉琅探头看了一眼, 正值春暖复苏的时候,院子里的花草郁郁葱葱,偶尔一两点没打理干净的柳絮浮在风中,馥郁的花香仿佛是浸透了整个园子,日光斜过来的时候,还在湖面留下闪着碎金的涟漪。蓉琅不解:“多美啊,哪里鬼气阴森了?三姐姐你在说什么梦话?”
傅蓉微当即换了个说辞:“擅自在别人的院子里瞎逛太失礼了,我怕母亲怪罪,我不去。”她转头对蓉琅道:“你若不怕,你去吧。”
蓉琅毕竟年纪还小,瞬间被拿捏住了,不情不愿的跟着傅蓉微往回走。不料,才刚走出了没几步,蓉琅脚下许是踩到了湖边湿滑的杂草,一个站不稳,身体就往湖里倒下去。
傅蓉微听到动静回头已经晚了。
蓉琅在水面上露出一个头,挣扎着灌了好几口水:“三姐姐……”
傅蓉微低头看着,惊悚的发现,蓉琅正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与湖岸渐行渐远,逐渐往湖心而去。
湖面无风无浪,人落入水中,挣扎着,是不可能向后飘那么快的。
傅蓉微想象着其中不合常理之处,就好像……水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拽着蓉珍的脚,拼命的拖。
傅蓉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蓉琅失声呼喊着:“三姐姐,帮……帮我……”
像一根冰锥刺进了回忆里。
上一世,蓉琅也是这么求她的。
傅蓉微那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比初春湖里的水还要令人冻人。
蓉琅绝望的看着她。
傅蓉微环顾四周,荒无人烟。
蓉琅声嘶力竭的呼救声连只鸟儿都没惊动。
来不及了。
傅蓉微解去了外衫和鞋袜,尽可能放轻动作,俯身没进了水中,像一条游鱼一般,潜入了深处。
幽绿浑浊的湖水刺的她眼睛生疼。
可傅蓉微强撑着睁着眼,潜下去,却发现此湖深不见底,越往下越是幽沉,她朝着波动最剧烈地方游去,终于在视线所及范围内,看清了水下的端倪。
白色的宽袖光袍漂在水下,与绕身的黑色长发搅在一起。
该怎么形容那张脸……
非常非常的白,是死了三年才会泛出的那种青白,而且非常的肿,双颊肿得像白面馒头,把一双眼睛都给挤没了,像是在脸上合适的位置上用刀豁开了两条缝,看不清眼珠,只见眼角暗红色的血痕。一双手抓着蓉琅的脚踝,奋力往水下拖,倒是有劲得很。
在水下,一切都很慢。
声音是慢的,动作也是慢的,傅蓉微的脑子似乎也慢了下来。很久很久,才找回冷静和理智。
她们彼此互相看见了。
傅蓉微猜测凶多吉少,她顺手拔下了发间的一枚簪子。
她水性不差,当初在行宫的兰池中,皇上亲自教的。
傅蓉微不太愿意去回想那时的情景,可眼下,又不得不靠当年皇上所授的保命奇招来脱险。
那样冷静又自持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问道:“爱妃体会过溺水的感觉吗?”
氤氲蒸腾的兰汤没过胸口,傅蓉微浸在其中,老实的摇头,说不知。
于是一双手暧昧的摩挲着她的后颈,抚平了傅蓉微全身的战栗,然后在一个她完全不防备的瞬间,猛然用力,摁着她的头,送进了水下。
傅蓉微终生忘不了那一次的恐惧和压迫,水无孔不入的漫进了她的鼻腔和耳朵,她听不见,看不见,皇上虽然病骨支离,但那双手在那一刻犹如铁骨一样,让她不得挣脱。
她马上就要窒息而死。
皇上才把她提出来,说:“朕在六岁那年,第一次体会淹溺是怎样的感觉,侥幸逃生,从那以后,朕便熟知水性。”
傅蓉微撕心裂肺的咳,喘过一口气之后,却没有过多的怜惜自己,而是撑着心里那口气,平静道:“陛下放心,臣妾会将水性作为一种求生的本事,好好学习的。”
皇上笑了。
次日,晋升贵妃的旨意昭告六宫。
从那一日起,她开始平步青云。
傅蓉微在水下吐出一串绵密的气泡,潜得更自如了一些,簪子是她身上唯一的利器,她迎着蓉琅的方向游过去,以为即将是一场殊死撕扯,不料那东西先生了怯意,见傅蓉微靠近,竟撒手躲远了。
傅蓉微看着她飘走的身影,不仅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反倒更心惊了。
——那动作快得惊人,一旦反扑,缠上她们,是会要命的。
阳瑛郡主家是怎么回事?
蓉琅体力不支,即便失去了拖拽,也在不停地往下沉。
傅蓉微托着她的腰侧,将人往岸边送。
“三姐姐,我没力气了……”蓉琅倒在傅蓉微的肩膀上,侧头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挥手。
“少废话!”傅蓉微咬牙训斥:“你自己用点力,快爬上去,要死了。”
蓉琅瘫软着,一点劲也不使,全靠傅蓉微的托举,才平安回到了岸上。
傅蓉微紧接着想把自己也送上去,可是身后水下忽然传来的波动,让她当即立起了一身的汗毛。
下一刻,一双手箍住了她的脚踝,傅蓉微顺势往水的最深处滑去。
回首一簪子戳向那人的喉咙,傅蓉微不信鬼神之说,一心只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在水下,那人比傅蓉微还要敏捷,她抬起一只手臂挡在了身前,簪子深深地嵌入了她的胳膊里,好像是刺进了一团柔软的棉花里,再拔出来的时候,伤口处竟然没有见血。
傅蓉微骇然。
她此举激发了那个人的凶性。
白衣水鬼动作不复之前的温和,拉着她狠狠的往下坠去,然后又腾出一只手,泛着青黑色的指尖去扣傅蓉微的眼珠。
傅蓉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紧握着的的簪子毫不留情的刺向对方的眼睛。
她尖锐的银尖快狠准的刺了进去,这一次终于见了血。黑红的液体在水中荡开,那水鬼剧痛之下松了手。
傅蓉微一通折腾下来,感觉自己的肺即将炸开,于是奋力的踩水,冲出水面上换了口气。
蓉琅在岸上扯着嗓子喊:“救命,救命啊——”
她一声声的喊着,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她但凡爬起来走几步,捡点石头砸进水里帮她一把呢!
傅蓉微拼了命的想回到岸边,而水底下再次翻涌了起来,这一次的动静更加浩大,给人一种整个湖都要沸腾的错觉。
一而再再而三,她地力气都要耗尽了。
傅蓉微再次被拖进了湖里,沾着腥涩的水钻进了她的耳朵,眩晕的感觉漫上了头顶。
是她力竭要死的前兆。
傅蓉微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
她知道人死之前会感觉到全身都轻飘飘的,即将神魂离体,与风揉杂在一块。
可是她这一回是死在水里,也许最后要沉到水底,被缚在水下,不得超生吧。
傅蓉微吐出了肺中存的所有空气,不是她自愿,但到了这地步,是无能为力的绝望。身体轻飘飘的向下坠去,雅致的裙衫张开陷入了淤泥。
临死前眼前好像还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有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现在正上方的水中,正在缓缓向她靠近。
那影子有一张熟悉的脸。
他曾经入过傅蓉微的梦。
傅蓉微无意识的伸出手,紧接着,触摸到了真实的体温,随即下坠的身体猝然停住了。
傅蓉微窒息之下的脑子,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感觉到一只手,捂着她的口鼻,拖着她的腰身,带着她缓缓上浮。
一件厚实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肩上。
傅蓉微真正回过神的时候,眼前也从一片模糊恢复了清明。
面前站着两个人。
方才糊涂的时候,她以为是眼前重影,然而不是,确实是两个人。
姜煦一身湿漉漉的,拧着头发上的水。
年轻的皇上身穿单衣,站在她的面前,正低头打量她。
──果然,牡丹宴不简单。
圣驾亲临。
傅蓉微用咳嗽掩饰自己心里的波澜。
蓉琅则拽着姜煦的衣服,颠三倒四道:“水鬼……姜少将军,下面有水鬼,好可怕!”
傅蓉微身上不停淌下的水,已经浸透了那件外衫。傅蓉微低头一看,玄色前襟上绣着金线祥云图纹。
姜煦不穿这样的衣裳。
是皇上披在她身上的。
皇上转头对姜煦道:“阿煦,你在水下看到了什么?”
姜煦实话实说:“多年生的水草该修剪清理了,一旦人失足落水,很容易被缠住。”
蓉琅一脸的不敢置信:“底下有水鬼啊,姜少将军,您刚刚下水救人的时候,难道没有看见吗?”
姜煦冲她点了一下头,说:“傅姑娘稍安勿躁,我真的没有看到有什么水鬼,兴许是你看错了。”
蓉琅拔高声音反驳:“不可能,我和我三姐姐都看到了。”她试图在傅蓉微这里得到赞同,期许的望着她:“三姐姐,你倒是说话呀。”
姜煦也看向她,轻轻问了一句:“你在下面看到了什么?”
一时之间,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她的身上。
傅蓉微呼吸平稳了下来,身子还不受控制的打着哆嗦,但她的声线极为冷静:“我不过是粗识水性,这湖好深,我被卷在了水下面,不知被什么缠着难以脱身,委实没看清水下有什么东西。但我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即便有鬼,也是装神弄鬼。”
蓉琅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三姐姐,你──”
第28章
皇上威严十足的开口:“傅家三姑娘?”
傅蓉微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认识皇上, 她毫无畏惧的瞄了面前人一眼,然后又望向了姜煦,面带疑问, 希望他给个介绍。
姜煦对她说:“他是我的兄长,不是外人,你不用害怕。”
傅蓉微点了点头, 将身上披的衣裳脱下来,叠放整齐, 递到了皇上面前, 道:“小女子仪容不佳, 于公子面前失礼了。”
她的双手在半空中举了半天, 也不见皇上接下衣裳, 她只好将其放在草地上, 摸了自己先前退下来的外衫, 一丝不苟的系上盘扣。
姜煦吹了声口哨,回头对傅蓉微说:“你等等, 我叫人去给你取衣裳。”
傅蓉微还没说什么,容量却抢在她前面,急不可耐道:“多谢姜少将军。”
皇上看着这两姐妹,可能是觉得挺有趣儿,他一时半刻不急着走,问道:“此地人迹罕至, 你们两个前来郡主府赴宴,不在席上好好呆着, 怎么往这地方跑?”
久居高位的人, 说什么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训斥意味。
蓉琅听着有些别扭,躲到了傅蓉微的身后, 嘀咕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啊。”
傅蓉微皱着眉,忽然伸手,把蓉琅从身后拎了出来,压着她的脖子,强迫她低头,道:“谢过两位公子救命之恩。”
皇上不会真正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生气,他见傅蓉微还算懂事,于是便指了指他的脑门:“你来说,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傅蓉微据实道:“前头我家二姐姐朝这个方向来,很久不见人影,我有些担心,所以带着四妹过来找一找,不料竟失足掉到湖中,还惊动了二位公子,扰了你们游园的兴致,实在抱歉。”
傅蓉微说到最后,心里也起了疑惑。
此地确实人迹罕至,方才连声呼救都没有人搭理。
他们又是如何走到这来的?
马上,皇上的下一句话解释了她的疑虑。
只听皇上对姜煦道:“你不是说刚才在此地看见奉臣了吗?”
姜煦点头:“是看见了,他还踩了我一脚,我不愿意搭理他,他非要纠缠我。”
皇上失笑,眼角眉梢都能看出来他对姜煦那非同一般的恩宠和纵容。
傅蓉微却将他那句话听到了心里。
萧磐也在此。
那么蓉珍的去处就有点意思了。
皇上说道:“闹这么大动静,也不见奉臣露面瞧个热闹,他窝在里面做什么呢?”
姜煦是猜到萧磐流连于此目的不纯,于是特意想办法把皇上给诓了来,遇见落水的傅蓉微是个意外,歪打正着还救了她们一命。
姜煦朝着园林的隐秘处望去,说:“可能已经走了吧。”
皇上说:“那我们来的路上也应该遇见他才是,必定还藏着不知干嘛呢,进去找找看。”
他们说着便拨开杂草往里面走。
傅蓉微拢着衣裳,站起身跟了上去。
皇上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说:“你们跟来做什么?”
蓉琅完全是跟在傅蓉微的身后亦步亦趋。
傅蓉微说:“此地寂静无声,我们姐妹俩无意中误闯,许是犯了主人家的忌讳,实在不敢再莽撞乱闯。”他知道皇上没有那么好商量,于是将目光转向了姜煦:“少将军,看在旧识的份上,蓉微斗胆请您关照一二。”
傅蓉微将这一番话说的知情达理。
话音刚落,园子另一边,两个侍卫上前各自手捧着一件斗篷,递到了姜煦手上。
姜煦将斗篷分给两位姑娘,望着傅蓉微:“跟紧我,不用怕。”
皇上瞄了傅蓉微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
傅蓉微又在身上裹了一层厚实的斗篷,终于不觉得发冷了,默不作声的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行人发出轻微的脚步声,窸窣杂乱。
根据姜煦所说的只言片语,傅蓉微心里差不多能串起此事的脉络。
蓉珍一去不回,多半是遇上什么不该见的人了。
*
黄山石洞中,空间逼仄,一男一女辗转间难免肢体上的厮磨。
蓉珍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道:“别……公子,这般不妥。”
萧磐后背贴在墙上,尽力腾出空间,道:“姑娘莫要误会,在下没有冒犯之意,只是你我在此私下会面确实不妥,宴席上人多眼杂,被有心之人瞧见了,有损姑娘的清誉。”
蓉珍低垂着脑袋,望着自己胸前挂着的流苏,低声嗡道:“那公子有何事快吩咐吧,我家姐妹都在等我呢,我不能离席太久的。”
萧磐顺着她的话,便问:“你家的姐妹?我听说你家有个姐妹入了我皇兄的眼,许是今年便要做宫妃了,此事当真否?”
蓉珍:“公子倒是消息灵通,身处市井,连这等秘闻都知道啊?”
她开始明目张胆地试探萧磐的身份。
萧磐望着她笑,不说话。
蓉珍娇羞地偷眼瞧他,问:“上一旬,蕊珠长公主的春花宴有你,今日阳瑛郡主的牡丹宴也有你……公子,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萧磐:“傅二姑娘,冰雪聪明。”
蓉珍被这句话夸进了心里:“那你到底……”
山石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呼唤:“主子!”
蓉珍吓了一跳。
萧磐脸色猝然变了,撇下蓉珍在里面,闪身出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他一直负责巡查附近的属下贴在萧磐的下首,耳语道:“陛下在此。”
萧磐咬着牙:“在哪?”
属下侧身示意:“正往这边赶来,马上就到。”
他所谓的“马上”一点不含糊。
萧磐已经听见了脚步声。
……
萧磐仰头叹了口气。
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姜煦背地摆了他一道。
萧磐已经感觉到了暗中的窥伺。
他是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天底下,除了高坐明堂的那位,还有谁敢暗中窥伺他。
皇上所到之处,必有暗卫如形随形。
萧磐脸色肃然,林深处一行人鱼贯而出。
皇上一身素布雪白的袍子,其实有些单薄,他的外罩衫借给傅蓉微披了一时半刻,已然湿透,不能再穿,于是便只着素袍,摇着竹扇,闲庭信步走在最前面。
萧磐撩起了前襟正欲下跪。
皇上一合扇,架住了萧磐的双臂,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温文尔雅:“奉臣多礼了,你我兄弟,私下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萧磐便知皇上微服出宫,不想在此地暴露身份。
可在场他与姜煦都是知情人,戏是做给别人看的。
萧磐瞧见了他们身后跟来的二位女子。
傅蓉微抬头,一双眼睛从斗篷下露出,静静地看着他。
萧磐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挪不开眼。
皇上稍微歪了歪头,盯着萧磐身后的假山看了一会儿。
蓉珍藏在里面不知所措,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一旦被发现,她的名节就要败在这牡丹宴上了。
寂静中,谁也没有先说话。
皇上向前一步。
萧磐挡在路上,寸步不让,深深的地下了头,贴在皇上的颈侧,近乎哀求一般:“兄长……”
皇上止住了脚步,哂然一笑:“罢了。”
萧磐松了口气。
皇上用折扇敲打他:“莫在人家的府上胡闹。”
此事算是不轻不重的揭了过去。
暗卫陆续撤下。
皇上带着人往回走。
姜煦故意落后几步,与萧磐对视一眼,目光交接处,仿佛迸射了火光。
傅蓉微瞧着最前面皇上的背影,心中滋味复杂。
皇上确实是有几分手段,可惜太短命了。
十岁登基,在朝堂上又做了十年的傀儡,前朝后宫各种明枪暗箭的算计,使他殚精竭虑伤了根本,难以永寿,登基第十五年,他彻底清洗了朝局,终于将大权揽进一人之手。然而,他身体撑不住了,胯在了此后第八年,朝局再次动乱,短短两年,他病情恶化,无力回天,怀揣着满腔的不甘,崩于朝晖殿。
在位二十五年,终年三十五岁。
假使上天再给他十年,想必大梁中兴指日可待,兖王萧磐也没那谋逆的胆子。
可寿数一事最是无常,谁也无法左右。
是命中注定的憾事。
快回到席上了。
皇上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打量了一眼傅蓉微,对姜煦说:“女孩子家一身狼狈,就这么回到席上,少不得招人闲话,你安排人走角门,先送到车里。我去与长公主谈,请她着人送两位姑娘回府。”
姜煦点头。
皇上先走一步,往花厅那边去了。
姜煦回头对她们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走。”
蓉琅惊魂甫定,忍不住问:“姜少将军,你那位兄长是何身份啊,瞧着气度好生不凡。”
姜煦没答话。
傅蓉微一个字儿也不问。
姜煦在角门内招来了一辆郡主府的马车,将她们安顿在车里。
傅蓉微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听外面动静渐消,以为人走了,于是用指尖挑开帘子,谨慎地向外张望。
一匹玉狮子迈着雪白的蹄子踱到了她的视线中。
傅蓉微手一抖,正要放下帘子,一把刀柄搭在了窗沿上。
马太高,车太矮。
姜煦要弯一弯身子才能与她平视。
他对傅蓉微道:“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傅蓉微一路都十分安静,听了这话,也不做声,只是安静的摇头。
姜煦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在姜煦面前隐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的心思细腻,一旦有了猜测,不会轻易被人忽悠过去。
傅蓉微点了点头。
姜煦试探着问:“那你……是不是不愿意?”
一来一回,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明白的话,蓉琅就坐在旁边,一字不落的听着,却越听越糊涂。
傅蓉微当然不愿意,可是这话她没法与姜煦说。
这事儿姜煦解决不了。
她也做不了主。
她是站在孤岛上的人,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没有人能渡她上岸。
还是得她自己想办法。
第29章 (修)
蕊珠长公主那边有皇上亲自出面, 很快安排妥当。郡主府的车夫出门赶车,姜煦骑马跟在旁边,一路护送。
蓉琅还在牵挂蓉珍, 念叨着:“我们就这样离席了,也不知道二姐姐回去见不到我们会不会着急……”
傅蓉微不搭理她。
蓉琅又道:“三姐姐,我在湖里的时候, 分明就看到了有一个人在拽我们,姜少将军问你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你让他们去抓那个恶人啊!”
傅蓉微淡淡道:“那是阳瑛郡主的府邸, 咱们侯府与郡主交情浅薄, 你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踏进去第二次了, 管他们家的闲事做什么, 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
蓉琅怔怔的望着她, 片刻之后, 哦了一声。
傅蓉微闭目养神。
皇上面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皇上若有心追究, 自然会主张查办,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侯府门前。
傅蓉微与蓉琅先后下车。
姜煦目送她们进门,直到角门关闭,才打马赶回郡主府。
原来她是真的不愿意啊!
姜煦想起了上一世,却是满心的疑惑,无人开解。
——若是傅蓉微不愿意, 可上一世她背地里做的那些手脚,无论哪一桩拎出来, 都是欺君之罪。她豁上一切, 乃至性命,才换来了一个进宫的机会, 且义无反顾的一条路到黑,直至巅峰。
这一世好像是哪里出了点问题,一切都不同了。
姜煦心中的无措开始滋生,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变故。
阳瑛郡主府中,皇上闲坐在花厅,萧磐人到了,在一旁煮茶陪着,过了片刻,蕊珠长公主将府上客人安置妥当,带着阳瑛一起到陛下身边伺候。
阳瑛郡主有些惶恐,脸蛋苍白:“皇上,是阳瑛府上招待不周,怠慢您了吗?”
皇上笑着安慰她:“别紧张,你的牡丹宴办得很好,只是朕见你后园子里那座湖实在不像话,想必是下人们犯懒疏于清理。回头朕拨给你几个人,将那湖修理重建一番。”
阳瑛郡主心中的不安稍稍缓了些,还好还好,皇上是仅仅是看那湖不顺眼了。
要修就修吧,她无所谓这些,只要能哄着皇上开心,拆了她的园子都行。
蕊珠长公主也笑了,道:“阳瑛后院那湖啊,确实脏的不像话,早几年我就劝她修一修,可这丫头怕麻烦,一直不肯。”
阳瑛郡主说:“我哪里是犯懒不肯,只是不愿意兴建土木罢了,北边境外还有好些孩子吃不上饭呢,我却大把的银子撒出去修园子……”阳瑛嘀咕着:“叫外面百姓看着,多不像话呀!”
皇上赞许了一句:“阳瑛是个好孩子。”
蕊珠长公主心里惦记着选秀大事,趁时机合适,问道:“皇上见着人了,可还满意?”
皇上停下了喝茶的动作,眼睛瞟着外面的天,细细的思索了一会。
他还没说什么呢,在场众人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皇上道:“一切按照章程办即可。”
所谓章程,就是夏末秋初的小选,傅蓉微不出意外是稳了,皇上择定了这个姑娘。
蕊珠长公主扼腕叹息:“可惜今日那丫头走的实在太早,我都没来得及跟他多说两句呢。”
阳瑛笑道:“姑姑何必烦恼,以后有机会呢。”
以后有大把的机会,还有别的姑娘办的琼花宴,海棠宴,诗社……等等,不一而足。见面的机会多得很。
阳瑛郡主又道:“而且马上春狩了,那可是个最热闹的日子。”
萧磐一句话不说。
皇上早就察觉到他这亲弟弟的反常,几句话将两个女人打发走了,特意留下了萧磐,道:“你又是什么打算?”
萧磐今日守在皇帝的身边,显得非同一般的安分。皇上问一句,他答一句,道:“都怪臣弟玩心太重,日后必定收敛。”
皇帝玩着手中的红泥茶杯:“你这把年纪还未娶妻,朕私下也时常为你发愁,你别糊弄朕,傅家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真喜欢?”
萧磐是一个亲王,皇帝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试探。他胆敢觊觎皇上的任何东西都是自掘坟墓,包括女人。
傅家既已出了一位皇妃,便绝不能再出一位王妃。
萧磐道:“臣弟胡闹,当初在珠贝阁一时兴起招惹了那位二小姐,那傅二至今不知臣弟的身份,只当是邂逅了一位白衣书生,闲时聊聊词画而已。”
皇上:“闲时聊聊词画?能聊到郡主府的假山里头?”
萧磐捂脸。
皇上追问:“没心动?”
萧磐果决回答:“没有。”
皇上幽幽地叹气:“罢了……这傅家养的姑娘,年纪不大倒学着和男人私会,可见家教一般。”
世道要把贞洁有失的女子逼死。今日皇帝若是不止住那一步,傅二姑娘从此便没法做人了。
姜煦送了傅蓉微回家,折回郡主府向皇上复命,刚一踏进门,皇上就抛来一句:“你与傅家的亲事赶紧作罢,朕给你找别的好姑娘。”
姜煦一脸迷惑。
萧磐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皇兄好生偏心啊。”
皇上瞄了他一眼。
萧磐低头清了清嗓子:“茶凉了。”
姜煦坐下喝了一口茶。
皇上忽然问他:“阿煦,你今日也见着那位傅三姑娘,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姜煦吐出一个字:“她……”停了半天没有下文。
萧磐哈了一下,说:“据我所知,姜少将军与傅三姑娘的交情可不在这一两日。”
皇上:“哦?”
姜煦表情无波无澜,既不急也不气,萧磐暗自纳闷,这小犊子什么时候这么能沉得住气了?
姜煦道:“前些日子在浮翠流丹,是臣向皇上举荐了三姑娘。臣自然是觉得她哪里都好,配得上皇上,才那样说。”
萧磐问:“那你倒是说说,她到底哪里好?”
皇上也来了兴致,想听一听。
姜煦便道:“臣初次陪母亲拜访侯府时,在花园里看见了一幅未摹完的千里江山。”
萧磐喝茶的动作一顿。
姜煦继续道:“臣生于关外,长于关外,欣赏不了馠都的宠柳娇花,便觉得傅三姑娘那神意自若如雪上寒岩的性格十分难得。”
皇上听了他的话,又陷入了不动声色的沉思中。
萧磐茶也不喝了,歪在椅子上摇扇,意有所指地说:“既然难得,姜少将军离了这馠都,可未必能再遇着下一位了。”
他可真是坏透了。
姜煦当即反问:“我为何一定要遇着下一位?”
萧磐语塞。
姜煦道:“我又不像某些人,钓了满城的姑娘当做藏品,你且等着吧,色字头上一把刀,软玉温香没那么好消受,迟早有一天让你吃不消。”
萧磐怒了:“你闭嘴!”
皇上起了兴致:“哦?阿煦啊,此话怎讲?”
萧磐道:“你才回都几天,怎么就知道我钓了满城的姑娘,你是信口胡来还是派人盯着我呢?”
姜煦:“还用得着派人盯你吗,我在明真寺小住了半月,前去上香求姻缘的女子,十个里有九个嘴边常挂着你的表字,奉臣公子,何等风流。”
萧磐:“……”
皇上又叹气了。
牡丹宴近尾声,皇上预备起驾回宫,蕊珠长公主前来相送。
皇上在长公主面前多提了一句:“平阳侯家的内宅……你找个合适的时候,敲打一番。让她管好女儿,别在馠都闹笑话,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蕊珠长公主一愣,她还不知今日后园发生了什么事情,引得皇上如此不悦。
当时寸步不离陪在皇上身边的只有姜煦。
蕊珠长公主落后几步,偷偷拽了姜煦一把,问道:“是何事?”
姜煦拱手道:“皇上定下了傅三姑娘,平阳侯自此身份不同了,他家若是闹出什么有失脸面的事情,皇上的脸也得跟着挂不住。”
像这种事情,他们几个男人不愿给一个小姑娘难看,谁也没明说。
但是在宫中沉浮了半辈子的蕊珠长公主听明白了。
张氏在牡丹宴上受尽了奉承,春风得意的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向和善有礼的长公主,在中途离席会了一位私客之后,怎么就忽然变了脸色。
席间,蕊珠长公主和旁人说着笑,话里话外都在讥讽她教女不严。
张氏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走出了花厅,却见席上只剩了蓉珍一人。
张氏在郡主府中不便动怒,出了门,一上马车,便揪着容珍的耳朵,下死手拧的通红:“你个不省心的丫头,到底出了什么事,蓉琅和那小蹄子哪去了?”
蓉珍回来没看到其他的姊妹,已是战战兢兢了,如今再叫母亲一吓,更是崩溃出声:“我也不知情啊,是蕊珠长公主遣人将妹妹们提前送回了府,宴上便只剩我一个了。”
张氏瞬间误会了:“提前遣送回府?难道是那小蹄子干了什么丢人的事?”
蓉珍一听这话,蠢上心头,目光闪烁,口不择言道:“娘亲,方才宴至一半,傅蓉微带着蓉琅离席,往后园子里的偏僻小路钻,也不晓得她们干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全身湿透,狼狈透顶。侯府的脸面都败在她手里了!”
张氏听着,脑门蹭蹭地冒火气,嘴里谩骂了一路,回府就直奔萱桂阁,将刚沐浴完的傅蓉微拎到院子里头跪着。
府中下人战战兢兢。
傅蓉微猝不及防又遭了一难,一看蓉珍那副心虚又窃喜的嘴脸,不必问,定是她背后捣的鬼。
张氏怒极,捶着胸口叫人传家法。
“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不服管教了是不是?三丫头,我告诉你,只要你一天还在这个门里,我这个当家主母就还能管你一天。说说吧,在阳瑛郡主府里干了什么好事,害我平白受牵连,挨了长公主一顿呵斥。因为你,侯府的脸面被人扔在地上踩!”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跪在院子中央,当着府中所有下人的面,被主母当成丫头下人一般训斥。陈嬷嬷都觉出其中不妥,皱紧了眉头。
傅蓉微衣衫单薄,跪在庭中,头发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淌,她一抬眼,问:“夫人因何生气?我有何事做的不妥?”
张氏取来了藤条,扬手就是一记抽在傅蓉微的背上。
“ 还顶嘴,还装傻?你自己干的丢人事,现在估计都已经传遍馠都了!”
藤条细长,韧性十足,像是咬进了肉里,那疼痛是尖锐的,刺激的傅蓉微浑身战栗。
有多少年没挨过这样的打了……
傅蓉微冷冷的瞥向站在门口的蓉珍。
蓉珍本就心虚,触碰到傅蓉微的眼神,立刻将脸移开,双手不停的搅着衣带。
真蠢啊……
傅蓉微深呼了口气,对张氏道:“传遍了馠都?不见得吧!”
张氏:“什么意思?”
傅蓉微:“牡丹宴上,二姐中途离席,久去不归,我怕出事,所以才带着四妹在园子里四处寻找,不料,湖边湿滑,我二人不慎失足落水,才弄了一身的狼狈。多亏蕊珠长公主和善,私下派人送我们回府休整,路上一个外人都没有遇见,更没有大张旗鼓回到席上,哪里就叫人看见了?哪里就丢了侯府的脸?”
张氏气势十足:“你二姐看见了!”
傅蓉微看着蓉珍:“敢问二姐姐是在哪里看见的?”
蓉珍:“我……”
张氏多么信任她的亲女儿,此时仍底气十足,回头道:“蓉珍,你说。”
傅蓉微笑了。
蓉珍被她的眼神所慑,张了张嘴,却没敢继续胡说八道。
傅蓉微道:“我与四妹妹落水时,二姐姐你可不在场。蕊珠长公主为防人口舌,安排的滴水不漏,二姐姐,你倒是手眼通天,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莫非那时藏在假山后面那人是你?”
蓉珍脸色煞白,扶着门槛,腿都站不稳了。
傅蓉微温温柔柔道:“二姐姐,你藏假山里干嘛呢,跟你一块的那男人又是谁啊?”
蓉琅来的正是时候。她也刚梳洗完,隔壁正堂与萱桂阁比邻而居,蓉琅听到闹哄哄的动静,便忍不住赶来瞧个究竟。
蓉珍言语不详,傅蓉微又笑得绵里藏针。
蓉琅实在年幼单纯,还没学会用脑子考虑问题,听了傅蓉微的话,直愣愣道:“对啊,二姐姐,自从你离席之后,我们就没碰过面了,你怎知道我们在园子里落水了,你当时真的藏在假山里吗?你和那男人在干什么呀?”
蓉琅的最后一句话,是压胯蓉珍的最后一根稻草。
啪嗒。
张氏手中的藤条落地,她一只手捂住胸口,连连后退,全靠陈嬷嬷的搀扶才能站稳,仿佛五雷轰顶一般。
这份消息的直白令她难以承受。
张氏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发生了这种事情,蕊珠长公主叫人摁下来,秘而不宣,简直是天大的恩德。
而她是没有这个面子的。
蕊珠长公主所尊重、忌惮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圣上。
因为皇上要纳傅蓉微进宫,所以长公主才给了他们家这份体面。
张氏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是谁?那个野男人是谁?”
蓉珍:“……他不是野男人。”
傅蓉微道:“他是浮翠流丹的主人。”
张氏气糊涂了:“那又是谁?”
蓉珍怒视傅蓉微:“你闭嘴,你想干什么?”
傅蓉微不想干什么,她只是单纯的看够了这场闹剧,想到此为止,快点结束。
张氏走了,院子空了,闹剧结束了。
傅蓉微回屋之后,便感觉肺里侵入了凉气,咳嗽了几声,不大舒服,像是着了凉。
蓉珍被禁足关在了屋子里。
正堂静悄悄的,一点放肆的动静都没有。傅蓉微听说傍晚前姜夫人来了一趟,与张氏说了一会话。
又听几个小丫头传出来的消息,是姜夫人不愿再与傅家议亲了。当然,话说的很委婉,但意思大家都懂。
是好事。
姜煦那样赤忱干净的人,不要和傅家的内宅搅和在一起。
已经六神无主的张氏不免想多。
姜夫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今日提起退亲的事情,是不是蓉珍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万一瞒不住了,蓉珍可怎么活?
张氏午间送了信给平阳侯,请他定夺,但侯爷迟迟未归,也不曾遣人回家传个口信。想必是就手把信扔在一边,根本没看。
可此事又不能宣之于口,家中寥寥几个知情的下人,嘴巴都已经堵严实了,断没有再提起的道理。
张氏坐立不安的熬到晚上,侯爷终于回府,张氏遣散了服侍的人,将事情细细一说,焦急道:“那浮翠流丹主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好不好打发,能捂住嘴吗,此事务必不能再传出去了。”
内宅妇人不知浮翠流丹的秘密,平民百姓不清楚它的底细,但王侯贵族们可是彼此心照不宣,此事问一问侯爷,便什么都明白了。
平阳侯的脸色阴的像个锅底。
张氏越说越没有底气:“侯爷还是去打探一下消息吧,蓉珍再如何不成器,那也是您的嫡女。”
“打探?有什么打探的必要?”平阳侯压着心中的怒火,说:“浮翠流丹,那是兖王殿下沉醉词画的地方,馠都公子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女儿偷来的那幅白蝶戏春图,此刻就挂在浮翠流丹,供天下文人赏析呢!”
蕊珠长公主的春花宴上,蓉珍献了画,此画起初仅在女眷中传阅赏玩,后来不知何机缘,被外席的文人抱了去,再几经辗转,落到了浮翠流丹。
平阳侯拍着桌案:“原来如此!我早该发现的! ”
张氏愣愣的呆了半天:“兖王? ”
平阳侯道:“兖亲王,年近而立,却迟迟不娶妻,红颜知己无数,与秦楼楚管里的多位行首纠缠不清。平日里风流成性,浪荡不羁,但却不曾祸害过正经人家的闺秀。你应该去好好问问蓉珍,她是怎么和兖王搅和到一块儿的! ”
张氏没想到丈夫会这样说,心凉了半截,嘴唇颤抖:“侯爷,你这是要杀人诛心呢,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
平阳侯沉默的坐在那,任由张氏发疯。
张氏好容易冷静下来,说:“ 侯爷,既然兖王殿下尚未娶亲,那……”
平阳侯直接打断:“行了,别想了。 ”
张氏不明白:“侯爷? ”
平阳侯说:“假如那幅百蝶戏春图当真出自蓉珍的手笔,此事尚且有的谈,但蓉珍那两把刷子你要知道,唬不住人,露馅是迟早的事。”
“而且——”平阳侯顿了一下,说:“三儿已经定下送进宫里了,咱家剩下的女儿,不能再许给亲王,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就不要问,管好你的内宅,少点妒忌就行了。”
换做以往,张氏听到一个“妒”字非炸不可,但是眼下,蓉珍的处境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她也没心思与丈夫吵架了。
“可是侯爷,我们的珍儿到底怎么办啊,我现在一闭眼睛,就是珍儿站在高台上,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情形……”
平阳侯皱眉不耐:“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赶紧商定人家,把蓉珍嫁出去,别拖了。”
张氏:“可这又不是挑菜……”
平阳侯翻了她一眼:“纸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是真等到此事传遍馠都之后,别人家挑菜都不会看你一眼。”
入了夜。
正堂的灯还没熄。
傅蓉微已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身上的寝衣湿了个透,浑身虚软无力,还泛着酸痛。
看来是真的着凉了。
刚刚她做了一个梦,是噩梦,梦见自己沉在水中,脚踝被人的爪子死死的钳着,到处都是浑浊的水,幽绿,水面还飘着浮萍。
傅蓉微在梦中感受到了窒息,好似触摸到了生命的流逝一般,在等死。
然后在濒临溺死的那一刻,她惊醒了。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那动静非常有节奏,不轻不重,但是透着一股急切的意味,在深夜中,显得尤为独特。
傅蓉微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分不清此时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钟嬷嬷被敲门声惊醒,举着灯到外头查看情况,然后惊讶的唤了一声:“四姑娘?”
蓉琅?
傅蓉微靠在枕上,见钟嬷嬷带着蓉琅进门。
蓉琅站在她的的榻前,一身瘦弱伶仃,小声说:“三姐姐,我睡不着,害怕,能来找你说说话吗?”
傅蓉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对钟嬷嬷点了点头。
钟嬷嬷会意,去抱了一床新被子。
傅蓉微叫蓉琅上床。
蓉琅手脚冰凉的把自己裹成一团。
外面灯熄了。钟嬷嬷趿拉着鞋回到了隔壁房间。
傅蓉微轻轻开口:“是因为白天河里的事睡不着?”
蓉琅可能也有些着凉,说话带着鼻音:“我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母亲连问都不曾过问一句。”
张氏现在一心只在为了蓉珍发愁,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蓉琅只要没死,便不算是大事。
傅蓉微没心情开解她的小女儿情怀,而是问白天的事:“你在水下看到什么了?”
蓉琅打了个哆嗦,不敢回想,也不敢说。
傅蓉微便安抚道:“没关系,有我呢,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蓉琅犹豫着:“我……我就见到一个鬼,穿着红衣裳,头发有那么长,长了八只手,脚下生根扎在淤泥里……”
傅蓉微皱眉:“红衣裳?八只手?脚下生根扎在淤泥里?”
与傅蓉微水下所见完全不同,这丫头是不是被吓傻了?
蓉琅点头:“是,好可怕,你说她会不会来找我们啊……”
窗外乍起一阵风,刮着窗户纸,发出呜鸣的声响,像是被一根细线吊着,成丝成缕。
傅蓉微叹了口气,说:“不会。”
蓉琅:“你为什么肯定。”
傅蓉微说:“因为我不怕她。”
傅蓉微其实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但倾向于认为那是个人,是在水中泡了很久,浮肿的人。
那人能在水中闭气很久,行动很快,是极熟悉水性的人。
但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阳瑛郡主府中呢?
傅蓉微开始回忆阳瑛郡主这个人。
上一世,她们的交集很浅。
傅蓉微视宫妃,阳瑛是郡主,看似傅蓉微的身份要高她一头,但是在皇宫中,一个不受宠的宫妃比狗都不如,阳瑛郡主那才是真的最贵,时时刻刻被皇上记挂着,恩赏着。
她们真正开始平起平坐的交往,是在傅蓉微封贵妃后。
傅蓉微喜欢姚黄。
宫中的花匠培育不出她想要的品质。
于是在那年她生辰的时候,阳瑛郡主送了礼物来,八十一盆姚黄牡丹。
正值谷雨,刚好也是牡丹花开的时节。
阳瑛郡主养牡丹是有一手的,普天之下,再难寻到那样华贵娇嫩的品种了。
傅蓉微收了她的礼物,两人便渐渐的熟络了起来。
逢年过节,阳瑛郡主便例行进宫,陪她在园子里逛一逛,聊聊家常。
至于聊的什么……傅蓉微已经记不清了。
总之,阳瑛郡主没有在她面前耍过心机,这一点印象深刻,让傅蓉微觉得她人还不错。
阳瑛郡主府……似乎上辈子也出过异常。
正沉思着。
蓉琅忽然用自己冰凉的手贴在傅蓉微的额头上,一个激灵让傅蓉微回了神。
蓉琅说:“三姐姐,你发烧了。”
傅蓉微:“不碍事,我服过药了,发一晚上就好。”
她将蓉琅的手摘下去,蓉琅没有再贴上来,她依偎在傅蓉微身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三姐姐,你性子真淡。”
傅蓉微:“为什么这样说。”
蓉琅道:“你不爱管闲事,哪怕今天差点死在湖里,你也能忍下来。”
傅蓉微说:“我曾经有很多次,徘徊在即将死去的边缘。”
蓉琅不知她灵魂横贯了两辈子,只当她在讲过往在侯府的十几年时光。
蓉琅小声说:“对不起。”
傅蓉微这倒是很意外。
蓉琅又说:“我以前常常以取笑你为乐,今天在阳瑛郡主府,你明明可以不管我的,可你为了救我,差点丢了自己的命。”
傅蓉微说:“不用谢。”
今天的事换做是别人,她不会救的。
不仅不会救,而且也不会有愧疚,更有一百种方法将自己无辜的摘出去。只因在那一瞬间,蓉琅喊了句:“帮我…… ”
上一世蓉琅被杖毙在她的宫门前,至死没说过一句怨恨。
不管小时候的蓉琅是怎样的恶劣,但等她长大之后入了宫,却意外成了一个单纯的傻子。
上一世傅蓉微是有余力帮她一把的,但是她没有去做。
傅蓉微还的是自己的良心债。
蓉琅此刻枕在她身边,困极了,也强撑着睁着眼睛。
傅蓉微淡淡的说了句:“ 睡吧。”
临时因为害怕凑在一起的人,睡得也并不安稳。至少,傅蓉微是不习惯与别人睡一张床榻的。次日清晨一早,傅蓉微睁眼便觉得头更晕了,几乎到了不能下床的地步。
蓉琅倒是恢复了精神,早早地在她院子里用了一碗粥,活蹦乱跳地去正堂给母亲请安了。
张氏不爱见傅蓉微,早就放话不用她每日请安,傅蓉微乐得清闲,索性躲得远远的。
过了半日,外门的小厮忽然递了消息进来,说医圣堂的药童来问,她上次抓的药是否快服完了,又是否需要复诊调理。
傅蓉微经这么一提,才想起来,上回在医圣堂中见了找郎中,带回了十副药。可说来惭愧,她只在当天用了一副,其余便堆在小厨房,再也没碰过。
傅蓉微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确实到了复诊的时候。
药童询问,她是亲自去一趟医圣堂,还是请赵郎中抽空走一回,门外车已经备好了,傅蓉微若是想去,随时都能动身。
傅蓉微本不是很想动。
但药童既然这么问了,很显然,对方想让她亲自去一趟。
傅蓉微坦然去正堂给张氏知会了一声,张氏见了她就头疼,不愿意搭理她,傅蓉微知趣地退下,掉头就上了医圣堂的车。
医圣堂的药童也是懂得医理的,听她说了几句话,便关切的问她是否近日受了寒。
傅蓉微想着到时一并让赵郎中再开两贴药,在车里昏昏沉沉又迷糊了一会儿,很是难受。
到了医圣堂,照旧是侧门进,踩着木质的台阶,往二楼去。
然而进门一掀帘子,案前坐的竟不是赵郎中。
傅蓉微愕然盯着眼前人:“姜煦?”
姜煦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手边的茶都凉透了。他对傅蓉微带你了点头,说:“是我,是我要见你。”
傅蓉微恍惚的神智强行恢复了一点清明,她坐在姜煦对面,指腹轻轻揉着说额角,道:“你要见我,是有什么事?”
姜煦说:“为了昨天的事。”
傅蓉微:“昨天郡主府中的事?”
姜煦点头。
傅蓉微沉默了一会儿,道:“该说我的,我都说了。”
姜煦:“我想知道得更详细。”
傅蓉微觉出了不对,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煦凝重地点了点头:“是,昨天皇上命阳瑛郡主重修一下那座湖,请了工匠十数人,傍晚动土,打算先放干了湖水……”
傅蓉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姜煦顿了一下,道:“怪事,那十几位工匠,一夜之间,都死了。”
傅蓉微:“死了?”
姜煦:“死了。”
傅蓉微忙问:“怎么死的?”
姜煦说:“溺死。”
傅蓉微久久没说话,溺死,同时溺死十几人,说出去太不合常理。
姜煦等她慢慢的缓过来,说:“但据郡主府中的小厮说,昨夜里最后一次见那些工匠们的时候,他们都还活蹦乱跳。那时,湖水已经快见底了,只剩下不足半人高的深度。”
意思就是说——他们十几个大男人,在仅仅只到自己腰际的水位下,活活溺死了?
傅蓉微毛骨悚然,忽然之间,打了个冷颤。
姜煦立刻关切地问:“你怎样?”
傅蓉微缓缓道:“我还好……那么,你找我出来,是为了问昨日的详情?”
姜煦颔首:“是,虽然这件案子不归我管,但是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简而言之,是这份热闹,他想凑。
傅蓉微瞧了一眼茶壶。
姜煦在她的注视下,起身亲自去重新换了一壶热茶。
医馆里的茶不能苛求口感,甘甜解渴就是好东西了。
傅蓉微手握一杯热茶,娓娓说起昨天的事情。
——“我确实在水下看见了一个人,长得像女人。”
长得像女人。
但不是确定是女人。
第30章 (修)
姜煦立即问:“是男人?”
傅蓉微道:“不好说……反正不是男人就是女人。”
姜煦:“……”
傅蓉微用冷静的目光望着他, 说:“世上最大的骗子就是自己的眼睛,因为它最能将一个人骗的死去活来,且绞尽脑汁也摸不着头脑。”
很少有人会去怀疑自己亲眼看见的事情。
到底要多么缜密的心思和冷静的智计, 才能说出这样清醒残忍的话。
姜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多方探查的。”
傅蓉微觉得奇怪:“你方才不是说,这件案子不归你管?”
姜煦替她续上茶, 说:“但闲事还是可以一管的。”
傅蓉微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老实, 说话总是留三分, 但也没追问, 只是心下纳闷, 他们分明不算熟识, 姜煦的表情其实也并未露出端倪, 可她偏偏下意识断定他在隐瞒。
好生奇怪啊。
阳瑛郡主府上的怪事, 与姜煦是没什么关系,他之所以多管这一桩闲事, 是因为上一世,他护着小皇帝远遁北关后,曾听闻萧磐诛杀了阳瑛郡主府上所有人,不仅仅是主子,更有府上所有服侍的奴仆们,那应该是萧磐在位期间, 做得最绝的一次处置。他给阳瑛郡主安的罪名是——谋害先帝。
上一世,皇帝到底是怎么死的?
姜煦当时远在关外, 消息传到时, 只说是病逝。兖王萧磐随即发动兵变,姜煦彻底与其撕破脸, 立场相对,他甚至没有机会到灵前亲自祭拜。
隔世的谜究竟掩藏了怎样的真相,具体已不可考。
但如今既然撞上这么个机会,姜煦想趁机弄明白。
傅蓉微上一世死得更早些,完全不知其中内情。
姜煦问完正事,退出门外,郎中才掀了竹帘进来诊脉,傅蓉微谎称一直按时服药,郎中对她的脉象心存疑惑,又重新调配了方子,让傅蓉微带回去照方服药。
傅蓉微临走时,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靠在门外的姜煦,说:“若是有结果了,劳烦告知我一声,我也想知道真相。”
姜煦点了头,忽然问了一句:“你今天带了丫鬟过来?”
傅蓉微一愣,说:“没有。”
姜煦用下巴指了一下侧门,说:“方才从那里进来一个丫头,见到我之后转身就跑了,我以为是你带来的。”
傅蓉微沉下了脸色:“你看清她穿的什么衣裳?”
姜煦说:“初见那日你在园子里摹千里江山时穿的旧衣裳。”
他平常不会在意姑娘们身上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可他偏就记得第一回 相见时,傅蓉微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傅蓉微也了然 ,难怪他会认为那是我的人。
能穿她的旧衣裳的,也只有她院里的丫鬟了。
傅蓉微再次确认:“她看见你了?”
姜煦点头。
……
很好,回府又有事儿干了。
谁家的正经丫鬟会鬼鬼祟祟窥探主子的行踪啊。
傅蓉微被医圣堂的车送回侯府,刚踏进宣桂阁的大门,便看见两个丫鬟正在院子里擦灯笼,果然有一位身穿傅蓉微的旧衣裳,是名叫彩珠的那位。
两个丫鬟都不是聒噪的性子,在院子里很安静,见了傅蓉微请安也是轻声细语。
傅蓉微假装若无其事的经过。
可怜她手头无人可用,连收拾个丫头都要亲自动手。傅蓉微不怎么敢去想前世的事情,那些岁月经不起回忆,无数亡魂与血泪汗铺就的前路,越走越往深渊里去,想多了耗心气儿。
傅蓉微午后在房中备了点心,蓉琅喜欢在这个时辰,趁着张氏小憩,到宣桂阁来找她玩儿。
傅蓉微起初有些不耐,但眼下有一件事须得用着她,傅蓉微决定拿出点诚意好好招待。
蓉琅过来的时候,臂弯里挎着个篮子,带来了好些颜料,和一卷重绢。
傅蓉微用手指抹了一下那块管黄,又擦净了手:“你拿这些玩意儿来作甚?”
蓉琅道:“前些年上学时置办的笔墨纸砚,可我不成才,好东西在我手里都闲置了,想着三姐姐擅长丹青,许是能用上,便拿过来送你。”
说完,她有些担心地等着傅蓉微的答复。前几次,她有送些首饰珠宝,但全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可她总能抹得下面子,百折不挠。
傅蓉微说了句:“谢了。”
蓉琅脸上露出了欣喜。
如今,蓉珠禁足在云兰苑守灵,蓉珍禁足在房间自省,蓉琅身边少了好多闹腾,母亲为了蓉珍惹出了乱子正伤脑子,唯一能陪她说说话的,便是同样无所事事的傅蓉微了。
傅蓉微拿点心招待她,轩窗半敞,能赏到院中一角的景致,九曲廊桥。
蓉琅感慨:“宣桂阁真漂亮啊,不知将来我们姐妹几个都嫁人了,这么漂亮的院子该给谁住。”
傅蓉微:“你想那么远?”
蓉琅道:“闲时随便一想。”
院子里两个丫鬟擦洗完灯笼,又走上廊桥喂鱼。
傅蓉微:“蓉琅,你瞧我院里那两个丫头怎么样?”
蓉琅瞥了一眼,实话实说:“三姐姐的两个丫鬟很能干,话也少。”
傅蓉微道:“打理院里很有条理,管事说她们是新进府的,还没学会规矩。但我用着很趁手。”
蓉琅歪了歪头:“新进府?也算不上很新吧!那彩珠已经在母亲院里呆了有三个月了,不过她那妹妹彩月倒是上月刚来,在管事那教了半个多月,说话办事还有些青涩。”
傅蓉微不动声色的侧头,温和地问:“彩珠在母亲的院里伺候过?”
蓉琅笑了:“母亲眼睛挑剔,贴身使唤的丫头统共就三五个,不轻易换的,彩珠在母亲院里一直伺候外间,后来不知为何与大姐姐亲厚了起来,时常往她房里玩,原本大姐姐想寻个合适的时机要了她过去,不料,出了丧事,她得替姨娘尽孝,此事便罢了。”
傅蓉微陷入了沉思。
蓉琅自顾自说了一大通,却见傅蓉微正出神,于是试探着唤了一声:“三姐姐?”
傅蓉微回神,将桌上的点心盘子推到她面前,道:“喜欢吗,多吃些。”
蓉琅从她忽然绽开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凛冽的艳丽。
傅蓉微的面庞淡妆素净,胭脂用水晕得很浅,眉描的是青黛,无浓淡之分,像水墨烟云一样虚渺。
蓉琅忽然莫名有种强烈的感觉——她的三姐姐不该是这样的。蓉琅心直口快便说出来了:“三姐姐,你这身衣裳不好……你应该用些重的东西压一压。”
傅蓉微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不能理解蓉琅的意思,好奇问道:“什么重的东西?”
蓉琅说:“重金,重彩,或者是厚重漂亮的衣饰,一定衬你。”
傅蓉微笑了笑。
蓉琅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要走,因为张氏快醒了。
张氏对傅蓉微的厌恶十几年如一日,蓉琅不敢惹得母亲动怒,能避则避。
傅蓉微起身送到门口,钟嬷嬷煎好了药,端了上来。
钟嬷嬷前段时间为着花吟婉的身后事好一阵伤情,没顾得上督促傅蓉微吃药,现在终于恢复了心力,唠叨病也跟着一起犯了,见傅蓉微拎着药回府,便拉着她问了半个多时辰,药该如何煎,有什么忌口,也都细致地记了下来。
药经由钟嬷嬷的手,格外苦了三分。
傅蓉微端着药碗一饮而尽,问:“廿八了?”
钟嬷嬷说:“是,廿九了,姑娘下个月二十生辰,还剩不到一个月呢!”
傅蓉微可不是在算自己的生辰,她说:“快清明了。”
清明是个大日子。
然而清明之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日子,春狩。
皇家围猎,历来隆重,朝廷重臣们携家带口随天子行狩江坝围场,女眷也能去。往年傅蓉微深受主母厌恶,张氏不肯带她。
今年,由不得她不带了。
如她所料,清明前两日,珠贝阁来人丈量尺寸,给府里的女儿家做春狩要穿的戎装。
蓉珍借机解了禁足。
傅蓉微服药时,钟嬷嬷一边做针线,一边说道:“听说侯爷今晨去了趟云兰苑,然后又单独请了珠贝阁的人进府给大姑娘量尺寸。”
傅蓉微喝完了药,将碗递给一旁伺候的彩珠。
可彩珠呆立着没接,傅蓉微擎着碗等了半天,面无表情的一松手,药碗砸在卵石路上,碎瓷四溅,响声清脆。
彩珠吓了一跳,终于回了神。
钟嬷嬷急忙扔下手中的活,拉着傅蓉微的手仔细查看:“姑娘伤没伤着?”
傅蓉微说:“无碍。”
彩珠诚惶诚恐,钟嬷嬷埋怨地瞪了她一眼,“做事毛手毛脚的,下去吧。”
彩珠收拾了地上的碎碗,临走前偷瞧了一眼傅蓉微的神色。只见傅蓉微嘴角噙着笑,似乎没什么不悦。
平阳侯免了蓉珠的一年服丧。
不过……男人嘛,很正常。
蓉珠出来了,当天晚上,她就着人给傅蓉微送了一封信,字字恳切,全是姐妹情深。
傅蓉微对着灯,将信点燃。
蓉珠这分明是在向她下战书。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傅蓉微无端想起了这句话。
她上一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到了启蒙的年纪,家中姐妹都有先生教书,唯独她受主母苛待,被拘在云兰苑里,虚度光阴。
花姨娘尽所能教了她几本书,她学的一塌糊涂。
傅蓉微正经开始读书,是进宫后的第五个年头。
老师是当今圣上。
那时,傅蓉微已位至贵妃,还不算登峰造极,因为上头还有个皇后压着她。
感受到威胁的皇后在傅蓉微的身边布下了重重杀机。
傅蓉微曾一度寸步难行。
那一日,秋风萧瑟时,皇上教了她这样一句话。
傅蓉微望着满庭的枯叶,刚满四岁的小皇子正皮实的满地打滚。她懵懂地问:“臣妾愚钝,不知陛下何意,请陛下明示。”
于是,皇上明示道:“朕听说你父亲最近不大安分。”
此话一出,傅蓉微二话不说,当即磕头请罪。
傅侯何止是不安分,他简直要上天。
傅蓉微前段日子刚被她那讨债爹搅得心烦意乱。
平阳侯因为自己生不出儿子,已经有点精神错乱了。身为外戚,最唾手可得的权势就在眼前,只要能扶傅蓉微的儿子上位,傅侯就是未来天子的亲外公。
傅侯放着这泼天的尊荣不要,却筹划起了一件惊天动地的蠢事——他想让傅蓉微再生个儿子换给他养。
傅蓉微上一次与父亲的会见不欢而散。
不料,皇上手眼通天,马上就知道了。
皇上敲着膝盖,轻笑道:“朕的这个老丈人啊,真是很有想法了,让朕的儿子管他叫爹,这说起来,还是朕占了便宜,生生抬了一个辈分。”
傅蓉微在皇上的提点下,茅塞顿开,无师自通。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一方面,傅蓉微顺从了父亲,装出一副温顺听话的模样。另一方面,傅蓉微将平阳侯意图窃取皇室血脉消息传给了皇后一党。
他们彼此都尝到了满足,以至于行事张狂逐渐不留后路。
傅蓉微便顺理成章做了最后收网的那个人。
女子身在后宫,争的哪里是男人?
是生杀予夺的权势。
而深宅大院里,羽翼尚不丰满的少女,争的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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