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姜煦以身入阵, 力破千钧的一道砍向萧磐,萧磐袖中滑出短剑,架住刀锋, 姜煦那万中挑一的利刃距离他的鼻尖不足半寸,震起身畔的飞沙走石,萧磐随身带来的部下更是直接被迫退到了傀儡阵的边缘。
铁傀儡闻声而动。
萧磐咬牙切齿:“你疯了。”
姜煦道:“你主动送上门来, 我必然是要抓住机会的。”
萧磐从前身手不差的,许是登基之后疏于练功, 亦或许是身体真的不行了, 姜煦一击之下, 明显感觉他后劲不足。
萧磐带来的那些卒子们已不情愿为他送死了, 连他们都看得出此番萧磐大势已去, 未必能活着出去。他们吃力的腾挪着, 避开傀儡的锤击。而身处阵中央的萧磐和姜煦, 不仅要应付对方的杀招,更要避开这些傀儡致命的捣乱。
姜煦也是重伤之身, 并不真的像表面上那般游刃有余,他胁下肋骨可能断了不止一根,简单固定之后,本不该贸然动手,每一次交锋,肌肉拉扯着断骨, 倍受折磨的是他的肺腑。
姜煦势必要在此将萧磐斩于刀下,全神贯注之际, 并未在意肖半瞎退后半步, 默不作声的藏着身形,步法玄妙的绕了几圈后, 咔哒一声,七个铁傀儡似乎卡住了一般,齐齐定在了原地,僵硬地举着手臂,却无法动作。
肖半瞎的竹杖斜插进战局,抵住了姜煦的刀面。肖半瞎转头朝向萧磐的方向,恳切道:“陛下,原路撤吧,臣求你了,留得青山啊!”
真正的生死关头,萧磐是晓得分寸的。他满眼不甘,却又不得不撤。
姜煦被肖半瞎缠上,像黏上了一块甩不开的膏药,一时无法脱身。他刀身一旋,灌注于刃上的刀气豁开了肖半瞎眼上蒙着的黑绸,昏暗中,姜煦对上那双浑浊无神的双眼,道:“肖先生来历不凡,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肖半瞎道:“我师门出自岱屿仙山,世代只辅佐真龙天子,一向自诩胜天半子,可挽狂澜,我的陛下确实气数到头了,但师门有训,门下弟子一生只侍一主,败了,是我无能,宁死也绝不背主。”
姜煦:“固执,可笑。”
肖半瞎一头灰白的发,别着一根木簪,眼中死气沉沉,世人都以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高人。但此时姜煦与他相距不过一尺,他执杖的手却是修长白皙,不见一丝褶皱。脸上、颈上,皮肤平滑,他还远不到长皱纹的年纪。
姜煦问了句:“你还很年轻吧?”
肖半瞎:“三十有四。”
确实年轻。
姜煦平静道:“宁死不背主,那我成全你。”
再一刀砍下,赫然已是凌厉的杀招。
但面前一阵迷雾笼了上来,姜煦一刀斩下去,却空空如也,像扑进了棉花里。他环顾左右,一个人影也看不见,甚至连石窟中的景象都模糊了。
姜煦意识道,这是肖半瞎设下的阵。
到了如此关头,若不倾尽毕生所学,设下杀阵,恐怕萧磐难逃一死。
但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肖半瞎仓促之际,难以安排上要命的东西,此阵目的便主要是为了将他困死在此。
姜煦缓缓收刀,随意踏出一步,一阵寒风扑面,姜煦仰头看去,一只巨大的白虎扑向他的面门。姜煦手足,白虎灰飞烟灭,隐进了雾气中。姜煦精研军阵,偶尔也读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找乐子,他已经知道了,这是参照西方七宿布下的阵。
布阵之人为求稳妥,理当就在附近,不曾走远。
姜煦站在原地,道:“我并不急着破阵追人,你猜为何?”
无人应答。
姜煦知他在听,自顾自说下去:“暗道其中一个入口在水下的青龙腹,那里有个机关,一旦开启,湖水倒灌,只进不出,能灌满全部的密道,到时候,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溺死……我与此地主人分别之前,曾交代过他,当断则断。我并不是唯一的变数,你把我困死在这里,也救不了你的主子。”
此话一出,终于有了回应:“你要同归于尽,这世上已经没有你舍不下的人了吗?”
肖半瞎果然守在附近,不曾离开。
姜煦道:“不然呢,镇北军不是非我不可,有我父亲坐镇,依旧是天下第一利器。我家幼帝有良师相佐,不过是年岁小些,再过几年长大了,也能担得起家国天下。我家夫人智计无双,手掌权势,完全有让自己利于不败之地的本事。我即便今日消失在此,也于大局无碍,不像你家陛下亲身涉险,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国无主,则必乱。到时候,恐怕你家朝臣要求着接我家幼帝回都呢。”
萧磐的皇位坐稳了吗?
没有。
北梁幼帝传国玉玺在手,是萧氏皇族最正统的血脉。
萧磐膝下无一子半女,一旦他折在这里,北梁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在礼法和百姓朝臣的簇拥下,重新拿回这个天下。
有镇北军在,姜煦也不怕有贼子趁乱谋反。
静默了一会儿,肖半瞎道:“王爷好算计,谁说武将不擅权谋,您才是真正的算无遗策。”
姜煦一边辨别着声音的位置,一边道:“过奖,谁也不是生来就八百个心眼子的,还不是吃了亏,才长了教训。”
他琢磨定了方向,闭上眼,迈开步子,慢慢转悠着。
肖半瞎听着他的脚步声,神色越发灰暗。
姜煦竟也是精通阵法之人。
肖半瞎心知此阵困不了他太久,当即转身去追萧磐。
即便是认了天命,也得先尽人事,不到最后一步,他绝不肯彻底放手。
一路上已破解的机关不会再重新运作,萧磐顺着原路返回,一路安全回到了岔路口,但到了此处,却没法再继续向前了,因为来时路上机关不曾开启,开启之后他才第一次走上回头路,前方危险未知,先他一步离开的那些部下,已经因为大意负了伤,又损了几位。
萧磐看着仅剩的不足十余人的手下,一股仓惶在心头漫开。
他环顾四周,壁灯仿佛能无止境的燃下去。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是女人,而且很耳熟。
——“萧磐,你的路走到头了。”
萧磐如同惊弓之鸟,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道倩影站在路口处,壁灯下,火光被她挡在身后,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萧磐绝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这道身姿。
他靠近一步:“傅三姑娘,你怎么在这?”
走到这,能看清傅蓉微的脸了。
她手里还捏着一卷羊皮纸,露出了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
那是整个暗道的机关图。
半个时辰前,阮先生劝不住执意要回头的傅蓉微,便将这机关布局图赠与她,让她保命。
傅蓉微退后一步。
萧磐便紧跟一步。
傅蓉微确定了他会跟来,掉头就跑。
萧磐果然紧追不舍,二人一前一后钻进了那条藏着金银财帛的路。
傅蓉微早有安排,没有机关拦路,她顺利将萧磐引进了尽头的石室,一进去便被满屋子的金银闪了眼。傅蓉微终于停了下来。
萧磐道:“你自己一个人啊?”
傅蓉微歪头一笑:“你不也是一个人?”
萧磐:“你故意引我来此,想干什么?”
许是因为傅蓉微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身娇体弱,可能他一掌下去就能掉半条命,萧磐并没有多少防备。
傅蓉微道:“我虽然恨你,却从未想过亲手杀你。”
萧磐笑了一下。
傅蓉微任由他沾沾得意了一阵子,继续道:“因为我清醒,你我之间体力相差悬殊,我不是你的对手,借刀杀人才是最稳妥的招数。”
萧磐:“很可惜啊,你的刀暂且被困住脱不了身了……我跟着你一路走来,不曾触发机关,看来你有逃生的把握,你手里那是什么,暗道的图纸?”
他的脑子竟还好用。
萧磐毫无顾忌地上前,伸出手:“给我。”
傅蓉微将图揣进了怀里,随手在成堆的宝物上捡了跟麻绳,伸进壁灯里引燃。
萧磐脚步一顿:“你干什么?”
傅蓉微拎着点燃的麻绳,眼看着火烧了起来,挑了一箱书籍,将火扔了进去。
火势瞬间高了起来。
傅蓉微用尽全力踢翻了几个书箱。
萧磐瞧见那铺了一地的火,警惕的退后,掉头要离开。
石室的门却在此刻轰然落下,阻了萧磐的去路。
是傅蓉微控制了门上的机关。
也不知为何南羌后人要收藏这么多书,烟火撩得他眼睛疼。
萧磐呛咳着捂住口鼻:“活活烧死,同归于尽,你疯了!”
傅蓉微早就准备好了浸水的棉布,蒙在了口鼻处,她摸出随身的匕首:“人总得豁出点什么,才能有所得。”
如果不能杀了他,那就烧死他。
肖半瞎追至岔路口,不见了萧磐,向幸存的部下一询问,才知他被傅蓉微引走了,当即心凉了一半。
姜煦没落后几步,紧随而来,听到了他们的一问一答,扶着石壁,眼前一阵恍惚,差点没站稳。
强韧如他,身上那点伤不至于此,究其根本还是心神激荡所致。他跟在肖半瞎的身后,片刻不敢耽搁,向里寻去。
石门内已一片汪洋火海,石门外却感知不到分毫。
肖半瞎和姜煦都没有机关图,攻破机关需要时间。
姜煦越靠近那扇门,心头的不祥之感越浓重。
他心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发疯。
傅蓉微那性子,疯起来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惜命,她便能拉着他共赴黄泉。
这句错,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二人活着的时候亲口认下。
萧磐闭气了一段时间,试图擒住傅蓉微,逼她打开石门。
奈何傅蓉微心机深沉,她知萧磐难缠,不肯过早的靠近他,而是远远的躲着,秉持着足够的耐心,等着耗到最后,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她早先在阮先生的房间里找出了一些火油,浇在地上,火烧的极快。
萧磐几次抓她失手,身上却被烧掉了一层皮,火烧火燎地疼。
他闭气到了极致,松了口气,紧接着呛进了一大口浓烟,顶得他头脑一阵昏黑。
萧磐不由自主的闭上眼,脑子里暂时出现了一片空茫,眼前浮过了重重黑影,如镜花水月一般,既朦胧,又清晰。
朦胧是因为那白蒙蒙的一片遮挡着视线,令人看不清真切。
清晰是因为那是深入骨髓的记忆,永生难忘。
萧磐认得那轮廓是少年时的自己,身旁稍高一点的明黄色影子则是刚登基没几年的先帝。
“皇兄亲自扎的风筝,怎么送给了姜煦那小子,臣弟都没有。”
“他多大,你多大,怎么还跟孩子较劲呢?”
“可臣弟小的时候,也没得到皇兄亲手扎的风筝!”
“内务府有的是,自去挑一个,别嚷嚷。”
“皇兄偏心啊,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姜煦挑。”
“那孩子天真赤城,朕很喜欢。”
记忆中,那些年,萧磐永远絮絮叨叨的抱怨。
而先帝总是淡漠敷衍。
直到他出宫立府那一日,身世和恩怨终于撕开了真面目。他满腔的热血终于冷了下来,他原本立誓要做皇兄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可最终他收起了锋芒,纵情于花街柳巷,当了个闲王。
——“皇兄,我本想告诉你,我无意皇位和权势……我本想让你放心的。”
傅蓉微冷眼盯着他。
周围的火很灼热,但她的心很冷静。
萧磐涣散的双眸告诉她,机会到了。
傅蓉微迸出了生命最后仅存的力气,将匕首刺进的萧磐的颈脉中。
她知道颈部哪个位置最为致命。
上一世,她就是这么杀死自己的。
萧磐瞳孔骤然锁紧,脸上肌肉痛苦到变形,掌心积蓄了力气,正要震开她。
可他在动手前一瞬看清了傅蓉微的眼睛。
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恨。
她的恨包裹在冷静中,火势这样大,明明她也没的活了,那双眼睛里却不见一丝畏惧和悲伤。
萧磐的掌心在碰到她的腹部之前,收了力道,他嘴边涌出鲜血,喉中嗬嗬出声:“你,咳咳……这么恨我啊?”
傅蓉微盯着他唇边的血迹,被那殷红刺伤了眼,那一瞬间,她心里生出疑惑,他这样的人,血竟然也是红的吗?
傅蓉微用力拔出了匕首,滚烫的血溅了出来,落进了火里,滋滋作响,火势又平白高了一尺。
她确实恨,恨了好多年。
此时此刻,她清楚的意识到,他要死了,死在她手下。
于是满心的恨烧完了,余烬似的随风消弥,只留下轻飘飘的两个字:“算了。”
你既受了这一刀,就算了。
肖半瞎打开了石门,火差点燎着他的泡角。
姜煦一眼就看见火中跪坐着的傅蓉微。
刀风掠过,火势压下了一截。
姜煦抱起傅蓉微软绵绵的身体,救她离开了火中。
肖半瞎摸索着来到萧磐身边:“陛下。”
萧磐将目光从那夫妻身上收回,已经看不太清了:“肖半仙啊,是朕的气运不济……累得你也功败垂成,损了半生的造化。”
肖半瞎摸到萧磐的脉,知他活不成了,他怔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萧磐半边身子在火中变得焦黑,他浑身失血麻木,痛,却不明显,他轻推了推肖半瞎:“走吧。”
肖半瞎没动。
萧磐眼睛一闭,再也没有力气睁开了。
肖半瞎这是存了要殉主的心思。
直到有人拉扯了他一下,肖半瞎耳朵一动:“摄政王不必救我。”
姜煦去而复返,道:“我并非救你,他乃一国之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走。”
说罢,姜煦拖起萧磐的领子便往外走。
肖半瞎只能默默跟上。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姜煦把萧磐的尸体扔给了肖半瞎。
傅蓉微坐在路旁的石头上。
姜煦上前扶起她,按照机关图上的指示,暂停了所有机关运转,选择了距此最近的后山出口。
傅蓉微像个木偶似的,带一步走一步,袖子烧掉了一半,纤细的手腕垂着,碧绿的翡翠珠子几乎挂不住了,印章却被她死死的攥在手心里。
暗道中,除了脚步声,便只有姜煦时不时的关照:“小心……这边。”
他们终于找到出口离开时,却发现外面也漆黑一片。
竟已是深夜了。
山上更深露重,俯瞰神工阁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姜煦:“下山吧。”
傅蓉微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她不肯说,无论姜煦有什么提议,她都会点头。
姜煦站在她面前,弯身一揽,把傅蓉微背在身上。
她轻的像一片纸,姜煦走一段距离,就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确认她还在不在。
下山的路程走到半山腰,有一座院子出现在山道旁,屋里亮着灯,屋外栅栏处站着人。
姜煦脚步一顿。
那人提了一盏灯走上前,是十八娘。
她招呼道:“你们终于出来了,王妃这是怎么了?”
傅蓉微终于出声,闷闷道:“累了,无妨。”
她从姜煦背上爬下来,身子往十八娘那边靠去。
十八娘一看这架势不好,迎着姜煦不太友好的眼神,搀住了傅蓉微的手臂,道:“进屋吧,阮先生抓了那位假阁主,许多事现在都明白了。”
那假阁主从萧磐的手中脱身,逃出了暗道,却误打误撞被后山上的阮先生抓了个正着,捆回了这个小院里。
十八娘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见默不作声的肖半瞎身上还背了一人,问道:“那是谁?”
傅蓉微道:“萧磐。”
十八娘:“啊?!”
傅蓉微:“的尸体。”
十八娘瞬间更惊悚了:“你们已经把他弄死了。”
傅蓉微平静道:“死了,先安置一下吧,回头我们带他下山。”
一行人进了那座小院。
肖半瞎把萧磐安置在外面的草堆上,再过几个时辰,尸身要发凉发硬,肖半瞎把他摆成了仰躺的姿势,以保存最后的体面,他还借院里的井打了一桶清水,替萧磐清理了烧了一半的身体。
解开萧磐的外裳,肖半瞎摸到了一片冰凉。他细细触摸着,分辨出是一件护甲,正是当年外邦进献的金缕玉衣。
金缕玉衣原本被涂了毒,经过几天几夜的蒸煮,毒液除尽,便可寻常使用了。
傅蓉微那一刀,如果不捅萧磐的颈脉,而是刺向他的心口。
输赢恐怕便是另一种结果了。
但天意没有如果。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屋里,暖黄的灯下,阮先生给傅蓉微递了一杯热茶,傅蓉微伸手去接,白皙的手臂上一块灼伤的红肿,十分刺目。阮先生放下茶杯:“我去寻些药。”
傅蓉微客气道:“有劳了。”
假阁主被绑在柱子上,脸上全是伤。
十八娘道:“已经审清楚了,他是胥柒安插进来的心腹。”
第172章
胥柒当年意外查到了南羌后人, 经过一番交涉,又意外得知了曾经能以一当十逆转战局的神兵利器。
世上竟还有这种逆天的玩意存在,而且还有一群奇人异士能源源不断的搞出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
蝮山就在南越家门口。
胥柒脑子里成天琢磨着这件事, 越发睡不着觉了。
南越地方不大,百姓和兵马永远是缺的。
他不像大梁,有着千里锦绣河山做底气。
他也不像另立新朝的北梁, 有镇北军护国,坚不可摧。
胥柒生怕神工阁那天有了不臣之心, 一脚把他南越给踢了, 更怕南羌与神工阁先达成盟约, 一起来谋他的反。
于是他起了杀心, 但他没那个本事, 所以憋着心思一顿谋划, 算计着把镇北军引来替他动手。
老阁主本盘算着隔岸观火, 坐收渔翁之利,不料, 萧磐把他给擒了,害得他不得不卷进来。
对此,阮先生只说了三个字:“好得很。”
可以想象他说这话时有多么咬牙切齿。
十八娘看了一眼姜煦,又看一眼傅蓉微,不晓得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又在闹哪门子的脾气, 显得气氛怪怪的,她说:“调兵遣将需要时间, 裴将军明日未必能赶回来。”
姜煦道:“无妨, 萧磐已死,剩下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十八娘道:“他死的不容易吧, 你们看上去也不太妙,不如早些休息,有事明日再议?”
阮先生取了烧伤药回来,递到了十八娘手里,道:“客房足够,你们自己安排吧。”
正如阮先生所说,客房足够,他们一人一间都绰绰有余。
肖半瞎不肯进屋休息。
傅蓉微随便选了一间,十八娘挨在她隔壁。
姜煦坐在院里的井上,似乎是不打算睡了。
傅蓉微没等人,收拾完自己,便吹了等。
屋子三三两两的暗了下去。
院里,姜煦和肖半瞎各守着一个角落,萧磐的尸体硬邦邦的躺在草上。
肖半瞎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忽然开口:“我不明白,我的推演本不该有异常,可偏偏天象诡异,耗尽了我主的气运。关键在你,但你不可能是未来的帝王。王妃倒是很有意思,是母仪天下的贵人,到底为什么?”
姜煦斜了他一眼:“你永远也弄不明白,知道为什么吗?”
肖半瞎虚心请教:“为何?”
姜煦:“因为你瞎。”
他起身回屋了,把肖半瞎一个人扔在外面吹风。
傅蓉微睡不深,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坐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正盯着她看。傅蓉微听着那清浅的呼吸声,没有起身驱赶,也没有睁眼说话,她努力让那些烦心事滚出脑袋,强迫自己陷入了沉睡。
她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姜煦一夜不曾合眼,时刻保持着警醒,听着外面的动静。
肖半瞎天快亮的时候离开了。
他自己一个人走的,萧磐的尸体留了下来。
姜煦站在窗前目送了他一程。
待天光大亮时,傅蓉微安静的睁开眼,她没发出声音,姜煦却第一时间开口道:“我们下山。”
阮先生从柴房里找出一个小车,把萧磐扔在里面,用钢索吊下了山。
福延卫在神工阁里好不自在。
姜煦再次与福延王打上了照面,那糙汉子还盘在高位上,一脸戏谑。姜煦将萧磐的尸首往他面前一扔,福延王低头盯着那硬邦邦的身体,不用伸手探鼻息,便知已死去多时了,经脉处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就是知名所在了。
福延王无措地站了起来。
姜煦看着他:“萧磐乱臣贼子,犯上窃国,罪不容诛,现已被就地斩杀,福延王,该你做决定了,你是想做大梁的直臣,还是想做萧磐麾下的叛臣?”
福延王一时不答,他在思量权衡。
镇北军尚未到,姜煦人虽在此,但手里未必有兵可用。
一辈子做人臣子有什么意思,萧磐一死,正好要乱上一阵。有兵有粮,谁不想趁乱世搏一把,万一成事了……
阮先生控着他的小木车,攀上了高高的台阶,如履平地一般。
福延王打量着这个残废:“你谁?”
阮先生到了他身边:“不好意思,稍让一下。”
福延王神使鬼差的,往旁边让了一步,紧接着,怒上心头,气得面红耳赤:“你究竟是什么人?本王问你话呢!”
阮先生占了正殿中主人家的位置,抬手在铜椅扶手的龙头上一拍,殿内不知什么关窍开始运作,盘龙柱上雕刻的蛟龙竟脱了桎梏,十二只蛟伸展开身体,一个扫尾,便将殿中福延王的属下尽数掀飞,盘旋在姜煦的周围,大有一种回护之意。
山匪出身的福延王是没什么见识的,见此情景,骇得说不出话。
阮先生意在告诉他,虽镇北军尚未到,但神工阁不是吃素的,且立场明确。
姜煦淡淡道:“扶灵回都吧,好歹当了一段日子的皇帝,身上流着萧氏皇族的血,不好搞的太难看,埋地下让他们萧氏的祖宗教训吧。”
神工阁的弟子们终于不必受到看管,一窝蜂的都涌了出来,挤在殿前,踮脚往里看。
都想见一见长居后山这位阮先生的真面目。
福延王忙着指挥手下给萧磐找棺材。
傅蓉微又到了湖边,看着那座锈死的青龙出神。
阮先生找到她,说:“其实,如果用木制的材料制傀,会更容易掌控,也方便保存,这铁疙瘩,呵呵……师父当年一定是存了炫技的心思。”
傅蓉微转头看他,头发被风拂起,在肩头绕了一缕,好似山间清风也格外眷恋她。傅蓉微说:“多谢先生赠我机关图纸,我用珊瑚钥匙打开了宝库的石门,一把火把里面烧了个七七八八,损毁了许多珍贵的东西,抱歉。”
阮先生道:“无妨,那本不属于我,我也不想过问它的归属。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傅蓉微的第一反应是推辞:“先生客气了,您肯借用潇湘玉,已经最好的礼物,请您千万不要再费心。”
阮先生道:“并不费心,动动手指而已,等你离开的那日吧。”
傅蓉微的打算是尽快离开,等镇北军一到,他们便能即刻启程。
然而,镇北军却迟迟未到。
傅蓉微疑心是起了变故。
十八娘架着一只灰鸽走了进来,道:“裴青将军来信。”
信递到了姜煦手里。
傅蓉微已经好多天没跟他讲过话了,她盯着姜煦拆了信,打量他的神色。
姜煦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傅蓉微莫名安下了心,继续转头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姜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岭南山多,茂林中常年有瘴,一时被困很正常,反正没什么要紧事,再耽搁几日也无妨。”
福延王终于弄了个像样的棺材,摆起了仪仗,却仍不急着启程。
夜里,福延王敲响了姜煦的房门。
姜煦衣衫未解,似是早就料到有客造访,连桌上的茶水都是温的。
福延王坐下后,盯着房间里那扇花鸟屏看了许久。
以至于姜煦忽生一种想挖他眼珠的冲动。
福延王咧嘴一笑:“想起一年前,我与摄政王在冀州会面时,王妃娘娘当时就坐在珠帘后,是我有眼无珠,言语上多有冒犯。今日在此向王妃赔罪了。”
说着,他冲着那屏风揖了一礼。
傅蓉微就坐在屏风后的椅子里。
既然已经被戳穿,再不出声就不礼貌了。傅蓉微嗓音清寒,道:“福延王客气了,你们有正事相谈,不必理会我。”
姜煦目光不善。
福延王跟着萧磐历练至今,察言观色的本事长了不少,也明白了适可而止的道理,他的话要是再多下去,今夜恐怕就没得谈了。
“陛下离都之前,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往蝮山走了一遭,年纪轻轻就没了,我和这些随行的兄弟们,难免落个护驾不力的罪名。”
福延王撑着膝坐在席上,叹了口气,道:“朝中没了皇上,定会乱上一阵,但是,有曲江章氏坐镇,也就只会乱上一阵。摄政王,你该不会以为解决了大梁的皇上,就万事大吉了吧?”
他意在提醒姜煦,曲江章氏不是善与之辈。
萧磐在位期间,曲江章氏的弟子和门徒,跟填萝卜似的,在大梁的各州各郡的要职上占满了坑。
可以说,大梁的半壁江山,都已经落进了曲江章氏得爪牙里。
曲江章氏,沉寂多年,复起才不过一年的光景。想也知道,他们不可能甘心就此跌落,必须要想尽办法争一争的。
姜煦见福延王面前的茶空了,替他续了一杯,道:“你可是武将,真正刀尖舔血换功名的汉子,怎么,怕那些文臣啊?”
“我是个大老粗,手里再多兵马,也玩不过那帮读书人的心眼子。他们虽然不能打,但奸诈狡猾,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使绊子,防不胜防。”
姜煦道:“听这意思,你是吃过亏?”
福延王咬牙气哼哼的。
姜煦一直很平静,问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福延王终于说起他今日的来意:“摄政王,你的事已经成了一半了,不如收拾收拾,跟我一道回馠都吧。你的镇北军精锐,再加上我的福延卫,一定能保你顺顺当当的入都,咱也别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直接──”福延王眯着眼睛打了个眼色,剩下的话没说出口。
姜煦他说:“直接──黄袍加身啊?”
福延王笑了:“哎哟,还说出来了,王爷你实在是个敞亮人。”
屏风后的傅蓉微落了茶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磕碰。
姜煦仍然平心静气:“我若是把自己拱了上去,那我家幼帝怎么办呢?”
福延王竟真的开始谋划:“一个孩子而已,即便身在皇位也不能主政,这和傀儡有什么区别呀,左右你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王爷你那些离经叛道之举已经传遍天下了,可见纲常伦理束缚不了你,何不就踏出这最后一步?”
第173章
福延王认真端详着姜煦的神色, 但是很失望,姜煦那张脸上好似钳了副面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 都平常至极,找不到一丝裂痕。
真是可怕。
姜煦道:“你这有兵有马还有胆子,干嘛非得拥别人啊, 我看你自己上比较合适。”
福延王又不是傻。
他的出身不如姜煦,他的福延卫和镇北军也没法比。
但凡他也手握二十万精锐, 战功赫赫无往不利, 早就改口称“朕”了。
福延王赔笑:“王爷别开玩笑了, 我才多少斤两。”
姜煦依然脾气很好的婉拒道:“我还有别的事, 此番就不与你同行了, 馠都春景, 美不胜收, 等气候再暖和一些,才是南下的好时候。”
福延王听出话中的暗示。
——最迟明年春, 姜煦要动身取馠都了。
送走了福延王。
隔着一扇屏风,傅蓉微听见姜煦嘟囔:“人一心一意往死路上走,八头牛也拉不回头。”
他竟还有脸说别人呢?
傅蓉微起身走了,留下一个冷冰冰的空椅子。
姜煦转过屏风时,傅蓉微已回到内室躺下了,姜煦试探着靠近了些, 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傅蓉微闭着眼睛,道:“没有看法。”
姜煦:“或者……你有什么想问的?”
傅蓉微道:“也没有。”
她现在整个人像一块无欲无求的石头, 冷冰冰的卧在那里, 碰一下都需要勇气。
姜煦骨血里的本能告诉他,时机不对, 此时强攻胜算不大,还得再等等。他动作很轻地帮傅蓉微搭上被子,退出了内室。
福延王磨蹭够了,终于动身回都。
折子已先一步上路,快马加鞭送往馠都,预计过不了几天,便要天下大丧了。
护驾不利的罪名,福延王必定是要领受的,但他却一派坦然,也不为此坐立难安,掌兵之人没什么好怕的,国无主,大梁马上要乱了,哪怕是势大的曲江章氏,也不会在这种关头得罪他。
柿子还是得挑软的捏。
福延王一身匪气,硬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捏的人还怕崩了手指头呢。
姜煦与傅蓉微在神工阁多留了两日,终于等到了裴氏兄弟。
但他们是独自回来的,并未带回兵马。
他们确实在山瘴中困了许多日,刚得脱身。
裴青回禀:“如少帅所料,蝮山外有眼睛盯着,我们刚走出半个山头,便被围困了。”
他们连出山都难,更别说调兵了。
兵马调不到,处境便不妙,好在神工阁友好,不曾难为他们。
姜煦道:“晓得了,辛苦你们,好好休息。”
傅蓉微心细,目光在裴碧身上绕了一圈,眼尖的发现了几个血洞。
——“遇见蛇了啊?”她问。
裴碧道:“山里很多蛇。”
傅蓉微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天晚上,姜煦一如往常,试探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傅蓉微侧身背对他,连声都懒得出了。
看来时机依然不合适,姜煦吹了灯,退到院外。
“难搞啊?”身后有人问。
“难搞。”姜煦下意识答了一句,才转头看向来人:“阮先生这么晚还不休息?”
阮先生的小木车非常灵巧的爬上长阶,道:“你那两位部下被蛇毒折磨的不轻,却不致命,我给他们配了内服的药,用几日便能清除体内的毒。”
姜煦拱手:“多谢先生。”
阮先生是个不大爱凑热闹的人,他独自一人隐居在后山,虽有一部分原因是师命难违,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很喜欢没有人打扰的生活。今夜他主动找到此,显然不单为了几句闲聊。
姜煦出言相邀:“先生进屋喝杯茶?”
阮先生看了一眼已经熄了灯的屋子,道:“不必,风里清醒。”
姜煦道:“前些日子好像听说过,神工阁不论出身,只要拜入门下,皆改姓阮。与先生相识这么久了,却还不知先生名讳?”
阮先生道:“我入门很早,还不到记事的年纪,当年收留我的人并未给我取名字,实际上,我也用不着。”
姜煦:“先生通透。”
聊了几句闲话。
阮先生开始切入正题:“姜少帅的兵马进不了山,恐怕是有心人为之,你可有应对之法?”
姜煦道:“萧家那烂摊子暂且结了,我倒没什么,可你这神工阁就说不准了。”
阮先生深以为然:“确实。”
两位都是洞悉时局的人,说起话来也不累。
阮先生:“南越皇帝自从得知了神工阁的秘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是辗转难安啊。”
姜煦:“胥柒那个死性,要么不动手,要么下狠手……阻了他路的人,他要杀,威胁到他的人,他要杀,不能为他所用的人,他还要杀。胥柒设法困住我的部下,让我的兵马无法进山,未必是针对我。”
胥柒是想拔神工阁的这根刺。
他的算盘打的很不错。
若是神工阁与姜煦之间起了冲突,那是最好不过了,正好能借着镇北军的手,除掉他的心腹大患。
可惜,姜煦与神工阁相处的很不错。
他们这厢舒服了,胥柒便要慌了。
阮先生无奈叹气:“神工阁隐世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被卷进了俗世。”
姜煦道:“承蒙先生的救命之恩与倾囊相助,此事交给我吧,我会为先生解决妥当。”
阮先生道了声谢,却也没多问。
他们在神工阁中又消磨了几日时光。
又一日夜里,姜煦没进屋,站在卧房的窗下,道:“我要出去一趟,你——”
窗户被推开。
傅蓉微一身劲装穿戴整齐,说:“走吧。”
姜煦本意只是想讨一句话。
傅蓉微却是打算与他同行。
果然,没什么好问的,彼此心里都门清。
神工阁的人早就受到了嘱托,备下了几匹劲马在山门口。
裴氏兄弟早就牵着马等在那里,他们一行四人纵马穿过的拿到狭窄的山隙,稍离远了一些,身后的山石发出阵阵嗡鸣,蝮山的护山阵法全数打开。
姜煦勒马在高处,往下一望,半山腰处火光一片,亮如白昼。
南越才几个兵,这一回,恐是倾巢出动了吧。
第174章
傅蓉微这身便于行动的衣裳是十八娘准备的。
十八娘平日对自己的打扮不是很上心, 对傅蓉微的安排却很精巧。粼粼的纹路点缀在她的袖口和裙间,她在纵马衣袍飞扬的时候,像一只舒展的黑凤凰。
姜煦始终落后她半步, 停下来时亦是如此。
傅蓉微并未察觉他的目光,她的注意力全放在半山腰上那一道蜿蜒的火龙上。
两个人的前世今生都加起来,也没听说过南越与中原交战。
与南越的兵马对阵, 在姜煦这算一件新鲜事。
他好奇心蠢蠢欲动,驱马踱了几步上前, 回头道:“你们在此等我。”
裴青神色一变, 阵前敌友不明时, 贸然上前可是大忌, 他不放心地跟了几步, 姜煦目光一扫, 他便定住了, 不敢再动。
姜煦的马蹿下山路,很快没入了林中夜色。
裴碧见傅蓉微神色紧绷, 显然也是在忧心,于是轻唤了一声:“王妃。”
傅蓉微注意到他二人的目光,紧蹙的眉头松了一些,道:“他身上有块信物,是临行前胥柒所赠,他办事一向有分寸, 不必太过忧心。”
她是在劝慰旁人,但也更像在劝慰自己。
姜煦靠近时一人一马, 许是看上去没什么威胁, 对面只发了一箭在马蹄前,以示警告。姜煦马背上折腰拾箭, 将胥柒所赠的玉佩挂在箭尾,空手送了回去。
对面领兵之人见了玉,放下了攻势:“原来是吾主的贵客,失敬了。”
姜煦虚虚的搭着缰绳,道:“我知道他来了,让我去见他。”
马下有士兵跑动,传了消息到后头,等了片刻,军中向两侧挪动,让开了一条路。
姜煦驾马走进其中,一派气定神闲的姿态莫名逼得两侧的人一退再退。
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他就是镇北军的姜少帅。”
隔了很久,才有人接了一句:“真年轻啊。”
南越的军士们在队伍中央簇拥着一辆马车。
马车周围明显守卫更加森严,姜煦在十步之外弃了马,在兵士的引领下登上了车。
车中一小几,两张竹席,四面垂着帘幕,桌面上还烧着一个碳炉,温着茶汤。
胥柒正坐在竹席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煦一落座,面前杯中便填上了茶。
胥柒侧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姜少帅怎么一个人来了?”
姜煦闻了一下茶,道:“我倒是想多带点人,可我的人不都被你困住了吗?”
胥柒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以为,至少尊夫人会陪在你身边,她一直很要紧你。”
姜煦道:“再要紧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拴在腰上,今日只有你我在,别提旁人了,算算账吧。”
胥柒一挥袖子:“外面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我的人,你的镇北军驻在山外,鞭长莫及,你竟挑这个时候算账?”
姜煦道:“事情总要解决的嘛,剜除心病也须快准狠才能治本。”
这笔账从五年前开始算,第一笔就是杜鹃引。
姜煦说:“其实我这人还算大方,已经过去的事就翻篇了,你给我下毒是受萧磐的威胁,这笔账我算在萧磐的头上,如今他已死,可以清了。”
当年馠都城里的诸多利用,不痛不痒过去了这么多年,也都可以不计较。
但眼下刚发生不久,甚至正在发生的事,姜煦没法装瞎当看不见。
姜煦:“你诓骗我夫人跋山涉水到你这来,真是过分了。镇北军也不是随随便便给人当棋子的,你算计我不止两三回了。眼下,你带着这么多人,倾巢出动攻上蝮山,又是图什么呢?”
胥柒按照顺序,一句一句地回应:“我并非诓骗,杜鹃引的解药我拿不到,唯一的希望便只在神工阁了,尊夫人对你情深义重,我想,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会尽力一试,我此举意在成全她啊。”
姜煦抬眼冷冷地盯着他:“我劝你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巧言令色,会让我很生气。”
胥柒顿了一下,道:“是我冒犯了……我在馠都时学了一句汉话,借刀杀人,我势单力薄能为有限,镇北军又如此强悍,所以才耍了点小心思,想借少帅的威势一用。”
姜煦道:“想拿我当枪使的人太多了,但我也不是任人摆布之辈,此事也可以作罢,回答我第三个问题,今日你攻上蝮山,想做什么?”
胥柒道:“神工阁祖上与南羌余孽有染,他们借机巧之便利,造出了一种邪门的东西……那东西强悍、可怕,存在即是威胁。”
所以,按照胥柒的一贯作风,还是毁了妥当。
逻辑很能说得通。
姜煦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东西的存在若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你带着这些人打上神工阁,有几成的胜算?”
胥柒一时沉默。
姜煦替他说:“胜算不小,因为之前你安插在神工阁的眼线已经打听清楚了,极具天赋的人百年难遇,尤其偃师这一门凤毛麟角,现如今的神工阁再没有人能操控那些东西了,它们在山里堆了几百年,早已绣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你衡量之下,觉得赢面很大,所以才肯下令发兵。”
姜煦一语道破本质。
胥柒没有更加冠冕堂皇的措辞,只淡淡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姜煦道:“帝王一怒,血流漂杵,当皇帝与当皇子是不一样的,你既无四处征伐的野心,又何必锋芒毕露呢。这蝮山,又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卧榻之旁,倘若神工阁真有什么能倾覆天下的玩意儿,会有人比你更警惕的。”
胥柒忽然发现,姜煦今日与他相谈,脾性和口气都温和了许多。
他细打量姜煦的脸色,道:“姜少帅在神工阁找到了解毒之法?”
姜煦道:“那还得多谢你。”
胥柒心下有了几分了然:“我派进神工阁的人已经多日不传信出来了,想必是身份暴露已被制住。神工阁失了阁主,方寸却不乱,一定是另有高人主持大局。我那眼线传回来的消息不错,后山有位隐士是大才。你一直向着神工阁说话,是与那位相处的不错吧?”
姜煦道:“我一般不会与人相处的太差,除非动手。”
胥柒看着他:“你想劝我撤兵。”
姜煦点头:“是这个意思。”
胥柒坚定:“你拦不住我。”
姜煦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你就这么打上去,神工阁不会坐以待毙……我身为局中人,也不会隔岸观火的。”
胥柒:“姜少帅,你只有一个人。”
姜煦微微一笑:“谁说的?”
胥柒只觉得他话里有话,笑中带讽,尚未细究其中意思,姜煦屈指在唇尖,吹响了一声鹰哨。
夜幕一片漆黑,看不清什么东西。
但是鹰唳清晰地响彻在头顶。
风声穿林。
霎时间,四个方向疾风送来了箭矢,正好钉进了马车的四个角上。
南越士兵高举火把,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山中树高林密,风一动,到处都沙沙作响。
看似没人,却令人汗透了衣襟。
姜煦今晚说了很多话,却一杯茶水也没碰,他单手搭膝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道:“我的兵其实不太擅长林中作战,你生在岭南,没见过关外的雪原,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地里,我的兵在里面埋上一天一夜,也不会露出丁点端倪。”
胥柒神色见慌了:“我亲眼看见你的兵扎营在百里之外,你派出去调兵的副将被我困住脱不开身,你怎么可能……你怎么做到的?”
姜煦道:“我那两个副将的手里,根本就没有兵符啊。你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他们身上,自然是白费了。”
他已经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口气更温和,以免让人听了不适。
但事实一经摆出来,由不得人不气。
胥柒可能气上头了,手指都在攥着衣角颤抖,硬是没想明白破绽在哪。
姜煦提醒道:“我有一个老军医,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与我同道而行,你没注意到他吧?”
胥柒费了一阵功夫,才从几天前的记忆中扒拉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背着药箱,是个大夫,走路总是落在最后,皇城那一条长阶他歇了好几回才爬上去,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姜煦要带他一道走时,他主动推脱年老体虚受不了折腾,希望姜煦能放他在南越市井里逛一逛,结识一下当地的医士,好长长见识。
那么个人,往人堆里一扔恐怕就淹进去找不到人了,胥柒只看了几眼就抛之脑后,淡忘了他的存在。
姜煦一早就把兵符给了那糟老头子。
在胥柒如临大敌一般,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裴氏兄弟身上时,张显便有了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姜煦仍旧坚持抚慰的原则,道:“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为了一点猜忌动手,有失一国体面,我们还是各自回吧,你要想开一些,一旦神工阁有祸乱天下的意图,首先大梁就不会坐视不理。”
而今,萧磐一死,大梁的河山,已是姜煦的囊中之物了。
更高处,傅蓉微听到了鹰唳,抬头望着黯淡的夜空,勉强借着那一轮弯月的光,捕捉到了一道模糊的黑影。她静默了片刻,道:“一路奔波伏藏,真是辛苦张军医那一把老骨头了。”
裴碧闻言看向她:“王妃都知道了?”
这件事是军中机密,他们裴氏兄弟没敢透露,据他们所知姜煦的嘴只会更严。
傅蓉微知道此事,只能是猜的。
她眼睛盯得发酸生涩,收回了目光,道:“是他的作风,喜欢偷着埋线,绸缪总是在一切尚未真正开始之前。”
傅蓉微乏了,懒得问了。
心里却是门清。
第175章
天光泛白的, 夜色开始被驱散。
随之一起退散的,还有南越的兵马。他们胜算不大,主动撤退是最体面的收场方式。
姜煦走向自己的马。
胥柒站在车上, 道:“姜少帅气色不错,恭喜你重获生机。 ”
傅蓉微抬头,看见头顶盘旋的海东青, 她摸到护臂,在腕上缠了几道, 吹了声哨, 海东青锁定了她的位置, 俯冲而下, 停在她臂上。
姜煦独自去, 独自回, 身上还沾了不少清晨的露, 一人一马顺着山道上来,缓缓走进了傅蓉微的视线中。
傅蓉微等他靠近, 问:“劝和了? ”
姜煦说:“都了结了,我们也该回了。”
傅蓉微勒马回头,姜煦对裴青道:“ 你们去清点兵马。”
裴家两兄弟没跟上来。
傅蓉微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听见身后动静杂了起来,转头一看,镇北军已经聚了起来, 他们此行并未配战甲,皆一身布衣, 往茂林里一钻, 确实难以发现行迹。
傅蓉微寻了一圈,却没见着张显。
张显没有随军, 他毕竟年纪不小了,腿脚受不起颠簸折腾,军令一传到,他便骑着个驴不紧不慢地赶路,此时距离蝮山还差着一段呢。
傅蓉微向阮先生辞别。
阮先生真诚的希望他们一路顺利。
傅蓉微问道:“先生之前告诉我,潇湘玉要用在毒发之时,才能有效。可距那日他毒发已经这么多天了,为何他身上毒一直没有再发的迹象?”
阮先生似乎早料到她有这么一问,道:“毒是种在他身上,又不是种在你身上,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毒发过呢?”
傅蓉微一愣,明白了:“是啊,他不吭不响的,谁又知道他到底疼不疼呢?”
阮先生笑了一下,道:“我倒是有个建议。”
傅蓉微:“先生请讲。”
阮先生道:“杜鹃引药性特殊,是专攻脑髓的毒,有两种情况会加速他的毒发,一是精疲力竭之时,二是极致欢愉之后,你可以尝试一下非常手段。”
傅蓉微敏感地看了一眼,他坦坦荡荡,毫无促狭之意,可见心里一片赤诚。
她点点头:“多谢先生。”
阮先生又道:“我腿脚不便,不送了。待你走出此山十里,记得回头看。”
傅蓉微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回程的路上,镇北军落后一步,姜煦和傅蓉微带着几个人先行,十八娘说不与他们同道,快马加鞭更先一步走了。
傅蓉微仔细数着山程,数满十里之后,她停了下来,回头看,蝮山的山巅处,迎着烈日,一只金色的彩凤缓缓飞天,姿态优雅的舒展双翅,
它实在是太大了,傅蓉微站在十里之外,都能感受到它压下来的阴影,烈日下流光溢彩的羽毛轻柔的拂过山巅,直上九天。
傅蓉微没见过当年真龙降瑞奇观,但此时震撼中她想,也不过如此了吧。
傅蓉微轻声道:“此景若是传入馠都,不知又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姜煦:“不会传进馠都的。”
傅蓉微明白,风起时才易造势,除非有心人利用,否则兴不起什么浪。
那只彩凤在蝮山上空盘旋了许久,在某一个瞬间骤然炸开,化作星星点点的流光,笼罩了整个蝮山。
竟是毁了。
傅蓉微沉浸了许久,多日之后甚至还能偶尔在梦中见到这一幕。
渡江之后,北边的气候冷了许多,傅蓉微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萧磐身死的消息已传遍了四海列国。
他的死因也没有被披上谜,颈上的伤口明明白白,密道中幸存的几位侍从亲口为证。
傅蓉微名声大噪。
大梁皇帝萧磐被北梁的摄政王妃傅蓉微一刀穿喉而死。
华京诸位自然也听说了。
然而姜夫人信中对此事一个字也没提,只催他们脚程再快些,一家人好团圆过个年。
确实要加快速度,才能赶得上除夕。
客栈里,傅蓉微灯下写完回信,转头看向榻上,姜煦双眼紧闭,好似已经睡熟了。
傅蓉微出门悄悄把张显叫进来,指着姜煦打了一连串的手势,最后朝张显比了个大拇指。
张显毫无障碍地意会了她的意思,底气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只见他摸出金针,在姜煦耳后各刺一针。
姜煦猛地睁眼,百会穴上已被针尖抵住,稍偏寸许,便要他半条命。
张显下定论:“是毒发之象。”
傅蓉微捧出了潇湘玉。
姜煦明显抗拒:“不。 ”
张显知他毒发时气力不济,有一百种法子能治他。
姜煦抗议无效。
张显这老小子有傅蓉微撑腰,干脆利落地刺破了他的十宣。
傅蓉微冷清清的目光盯着他,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琉璃神像,姜煦觉得遍身发冷,转头不看她。
触目惊心的血水端出去整三盆,血色才由浓转淡,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潇湘玉扔进水中,吞吐着排出毒血,傅蓉微用筷子捞出来,擦干小心收好。
张显晚一步出来,告诉傅蓉微:“睡了。”
他是由于失血过多而昏睡。
张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这解毒的法子还真是要命,拔一次毒元气大伤,我开个方子,让他们照方抓药,这几日别忙赶路了,先养一养。”
张显又忙了好一阵,到了半夜,药抓回来,院子里小火煎着。
傅蓉微劝张显歇一歇,道:“早几年就听说您老人家的名字了,直到今日才有缘得见。”
张显捂着嘴小声道:“姜少帅曾经很郑重警告过我呢,让我见着你躲着走,别管闲事少说话。”
傅蓉微客客气气的笑着,道:“我总是不太能理解他在想什么,他一直伤病不断,我见到的很多,我见不到的更多。那么多可怖的伤,他却很少显出那种病势缠绵的样子。张老,请你告诉我,他身体到底什么情况?”
张显道:“恢复的快是正常的,他毕竟才刚刚及冠之年,正是生龙活虎的好时候,倘若这个年纪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那恐怕就是早夭的命了,只不过……人身上没有白受的伤,等他再上点年纪,那些沉疴就要来向他讨债了。”
傅蓉微:“所以他会衰败的很快……”
张显叹气:“他早就该歇了,但他一直觉得不到时候,他总是想等尘埃落定再歇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活在世上,每天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哪有真正的平稳,除非死了。”
姜煦放血伤了元气,路程便耽搁了,他养了两日,汤药和补品灌下去,第三日清晨天刚亮,便在院子里拔了刀,把人家客栈里的老树一劈两半。
店里伙计气哭了。
傅蓉微默默拿了钱赔给人家,吩咐下去准备启程。
前段日子,还只是傅蓉微单方面不搭理姜煦,现在姜煦也变哑巴了,二人之间互不说话,一路上,一个在马上,一个在车里,隔着一段距离,死一般的寂静。
夜宿客栈时倒还同房。
傅蓉微为了抓他毒发时的破绽,就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像两颗黑曜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姜煦有时半梦半醒,不小心对上她那目光,简直浑身发毛。
换成旁的什么人,姜煦非要把他眼珠子抠了不可。
可自己要死要活取回来的夫人,说不得,更打不得,他只能缩一缩脖子,翻了个身假装看不见,却再也睡不着了,精神抖擞地等到天亮。
天一亮,盯了一夜的傅蓉微便犯困,在马车上铺了厚厚的软褥补眠。
姜煦打马路过车旁边,竖起耳朵听着里面均匀的呼吸,压着速度赶路,以免颠簸,一慢再慢,腊月快到底了,他们才走了一半,除夕恐怕真赶不上了。
傅蓉微白天睡得越熟,夜里便越精力充沛。
姜煦不胜其扰,怎么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随行的侍从们在张显的妖言惑众下,逐渐更倾向傅蓉微,毕竟这可是位能一刀穿喉的狠人,王爷都不敢惹的。
如此尴尬的场面在多日后,他们进入楚州地界的那一天,得到了缓和。
傅蓉微捧着手炉正昏昏沉沉的睡着,车帘一掀,凉风透了进来,傅蓉微感觉到有人推她。
睁开眼,姜煦歪在她身边,说:“下雪了,去看看。”
傅蓉微支起窗,北风卷着柳絮般的雪花,糊了她一脸。
大雪一落下,好像世间没什么东西是不能被盖住的。
傅蓉微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冬天的。
似乎是当她不在执着于春日牡丹时。
她喜欢路边枯黄的草,喜欢刀割一样凛冽北风。
喜欢新雪一层一层的覆盖住大地,日淡云轻下一片晶莹。
喜欢雪里坠在枝头的红柿子。
傅蓉微伸手接雪,直到手冻得冰凉失去知觉,她回头一看,姜煦已经抱着她的手炉,靠在一旁睡着了。
她放轻动作合上了窗。
回京不走山路,绕道楚州,尽是平原,路程是远了些,但好在不必被雪封路。
他们快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当夜赶回了城。
姜宅里已经烧起了滚热的锅子。
傅蓉微前几天寄给家里的信上说,多半是赶不及除夕。
所以姜宅上下并未准备迎接。
因着华京的雪连日未停,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姜宅门口,两个半大的孩子在指挥着小厮挂灯笼。
一个高些,快有大人肩高了。
另一个还只到人腰际,穿着毛茸茸的狐裘,快要跟雪滚在一起了。
那是邱允恭在陪着萧醴胡闹。
马蹄声响起的时候,萧醴皱起了脸,道:“谁呀,深更半夜在城里纵马?”
两个孩子回头看去。
只见一行人从风雪中冲出来,乱舞的雪沫裹在他们身侧,凌厉又张狂。
萧醴只觉得眼前花白,瞧不甚清,那十几匹马便急停在府门前,冲得他一个踉跄。
邱允恭眼疾手快从后面拉了他一把,才免得他滚在地上。
姜煦黑氅一展,抖落一身的雪。
小厮们眼明嘴快,看清了人,一叠声就吆喝开了:“少帅回府啦,少夫人回府啦——”
他们跑着把话传进了门里,整个院子都跟着躁了起来,和那沸腾的锅子没什么两样。
萧醴叫了一声:“姜先生。”
姜煦低头看着他,心想这个小东西怎么老也不长个。
萧醴又抻长了脖子去看他身后的傅蓉微:“三姨母。”
傅蓉微牵了他的手,一起进府。
姜长缨与姜夫人得了信,刚走到花厅,便与回家的二人碰上了面。
姜煦与傅蓉微在门外便行礼请安。
姜长缨虚扶了一把:“平安回来就好。”
姜夫人拉了傅蓉微的手:“你可真是吓坏我了,此行没伤着吧。”
傅蓉微笑着摇头:“我没伤着,倒是母亲又瘦了。”
姜长缨隔空点了一下傅蓉微的脑门,道:“自从听说你在南边干了件大事,你母亲就有点寝食不安,想你一个娇养的女子哪来的力气,就怕你是牛劲上来了奔着同归于尽去的。”
姜夫人有些着恼他口无遮拦,用力推了他一把,姜长缨却只是微微一仰,脚下动都没动。
傅蓉微见状劝道:“外面风大,父亲,母亲,回屋吧。”
他们请过安先回霜园换衣裳,顺便洗去了一身的风尘。
霜园被迎春和桔梗打理的很好,一切都和离开前没什么变化。
迎春给傅蓉微梳了发,欢欢喜喜的让人抬了几个箱子出来,道:“主子,你前段日子走的匆忙,今年冬新裁的衣裳和打的首饰都在这了,你挑挑看。”
傅蓉微示意她开了箱子,认真选了起来。
姜煦在另一间屋子沐浴后来寻她。
一撩帘子,傅蓉微正在试衣裳。
蝶戏花的红马面配月白的短袄,交领和袖口露着几寸红做点缀,发上簪的是双鸾牡丹,耳上挂的是一对金丝小灯笼。
姜煦被这满眼的金红晃了眼。
傅蓉微素得太久了。
他都快忘了她在浓金华彩点缀下的风姿。
姜煦眼里烧了起来。
傅蓉微身上不知戴了什么首饰,走路一阵清泠泠的响动,似在耳边,又好似隔了很远,叫人怎么也抓不着痕迹。
姜夫人见她穿得艳了起来,显得很开心,用她的话说,正是好年纪的年轻女子,就该活泼一些,成天寡淡得像看破了红尘似的,日子过起来也没劲。
傅蓉微只吃了几口素,很清淡,姜煦也没吃多少东西,姜夫人看在眼里,笑了笑,叫人热了酒端上来。
二人对酒倒是来者不拒,喝了不少。
酒意上头,傅蓉微回房时,便有些昏昏沉沉,微醺给她脸上更添了一抹血色。
郎有情,妾有意,再加上酒意助兴……
一切水到渠成。
傅蓉微还喜欢冬日夜里的温存,几乎能在她的身体里燃成一片,烧掉所有的荒芜。
热水清洗干净痕迹。
姜煦合眼躺在床上,不是累了,而是体内气血翻涌,极致的欢愉之后,杜鹃引压不住了,顺着经脉作起了妖。
傅蓉微披着衣裳爬起来,手起针落——
姜煦又彻底歇了。
当天夜里,血水从房间里端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有个老嬷嬷见着了,当场吓得腿脚发软,隔着院子她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老嬷嬷在姜家伺候的半辈子,盯着满眼的血只觉得好似回到十几年前,年轻的姜夫人第二次身孕不足四月便小产时的场景。
老嬷嬷不顾这一把老骨头,脚下打滑,摔了两个跟头,连滚带爬的到姜夫人面前“谎报军情”。
姜夫人受惊不小,趁夜赶到霜园,见傅蓉微好端端的迎出门,愣了一下,转头与那位老嬷嬷面面相觑,愕然问道:“你房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听说端出好些血。”
傅蓉微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只觉得是自己办事不小心,大半夜把姜夫人惊动了,她见姜夫人穿得单薄,忙领了人进屋,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瞒的,傅蓉微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姜夫人伏在榻前,摸了摸儿子几乎毫无血色的脸,眼里盈出了泪。
翌日初一。
姜煦连床都没起得来。
傅蓉微试图让他喝药。
姜煦闭着眼睛装睡。
傅蓉微知道他已经醒了,道:“你不听我的话,我只能让娘来治你了。”
姜煦:“……”
姜夫人的眼泪全府无敌,若放在以前,姜煦是不怕的,他有腿能跑,跑远了,姜夫人能自己便止了哭,毕竟她历练了这么多年,一点小事还是能看得开的,但现在……似乎是跑不太动。
姜煦撑起来倚在床头喝药,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真虚啊。
早膳过后,姜长缨来了一趟,那些事姜夫人知道了,便等于姜大帅也知道了,傅蓉微把房间让给了他们父子俩独处,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姜长缨离开时叹着气神色有些颓。
朝臣们听说了姜煦回京的消息,一早就上门了,这回不用傅蓉微出面,姜长缨在前院就全给挡了回去。
林霜艳以密友的身份来访,被迎进了霜园。
傅蓉微烧着小火炉,二人围着炉子剥橘子吃。
林霜艳怒赞她:“你真了不起,消息刚传回来的时候,我高兴的三天没睡着觉。”
她与萧磐的血海深仇,十余年了,等到今日,终于得见仇人身死。
傅蓉微垂着眼,平静道:“本来,我以为杀了他之后,我也会像你那样遏制不住激烈情绪,或扬眉吐气,或称心快意。”说着,她轻轻笑了一下,“但是都没有,很奇怪,仿佛那并不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而是我水到渠成的落下了最后一笔,给我的画作盖上了印章。我总在想这是为什么,琢磨得久了,有点明白了,萧磐的死在我这里是已定的结局,我只是去亲眼见证这件事而已。”
林霜艳目光复杂的看着她:“你被恨纠缠了许多年,但你的一生不仅仅只有恨他这一件事……虽然我不知道你对他的恨意到底来源于哪,不过不重要,我们应该喝一杯,酒呢?”
傅蓉微笑了起来,让人拿了酒来。
喝了几杯热酒,身上暖了起来。
傅蓉微道:“我最近有一点困惑,不如你帮我梳理一下。”
林霜艳很痛快:“说来听听。”
傅蓉微说话开始犹豫,似乎每一个字都在斟酌:“我有一个朋友……”
她稍一停顿,林霜艳立刻拖长了声调接道:“——朋友啊?”
傅蓉微瞪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是真朋友,你别打岔……我这个朋友啊,正值妙龄,很年轻啊,她有一个情郎,嗯……比她年长约十六岁。”
林霜艳瞬间打消了所有怀疑:“哦,那看来是真朋友了。”
第176章
林霜艳在心里算了算, 她与丈夫颍川王的年纪,似乎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傅蓉微道:“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不大融洽,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林霜艳问了一件她很关心的事:“你这位朋友是谁?我认识吗?”
傅蓉微矢口否认:“你不认识, 也不重要。”
“好吧。”林霜艳颇有些遗憾,她思考了一下的,道:“相差这么多还能成为情郎, 我猜首先他样貌不差吧?”
傅蓉微:“是不差。”
林霜艳:“才情也很出众?”
傅蓉微:“确实。”
林霜艳有点明白了:“是你那位朋友先钟情的,而情郎并非有意?”
傅蓉微摇头:“他们之间的情义应是没什么可质疑的。”
林霜艳困惑地嘶了一声, 认真代入了自己的经历, 说:“十几年, 尤其是一个对一个已经长大的人来说, 十几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我虚长你几岁, 我的十六年,经历了家破人亡, 手足反目,洞房花烛,生离死别,切骨之仇……现在我陪你坐在这里,却是满怀释然。我回忆十六年前的自己,还是闺阁里的小姑娘, 懵懵懂懂,天真的可爱。”
时间的鸿沟里埋了太多的东西, 深不见底。
林霜艳道:“我的丈夫, 他的身份地位、经历眼界,都远高于我, 他又长我那么多岁,他看我的时候,难免总有一种上位者的纵容,他对我的保护欲也总是凌驾于爱欲之上,这是无法避免的。”
傅蓉微悟到了她提及的一句话:“……保护欲?”
林霜艳又道:“不过,年纪稍大些的人,通常心肠都更硬一些,他几乎不会冲动行事,也不会轻易陪着我胡闹,那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捧着一块捂不暖的冰,等我长大一些,心性定了,才明白平静之下的深沉……在等几年,我的年纪就快要追上他了,而他永远留在原地等我,再也不会往前走了。”
无意间勾起了林霜艳的伤心事,傅蓉微万分歉意,又多拿了几壶酒,请她尽兴。
林霜艳在愁绪的侵蚀下,喝出了醉意,傅蓉微不放心,想留她在府上休息,可她惦记着家里养的猫,非要回去,傅蓉微只好命人好生护送。
送走了林霜艳,傅蓉微回到房间,姜煦又睡了。
她坐在床头,用帕子沾了水,润了他苍白发干的唇,愣了会神,心想——难以抑制的保护欲吗?
身为上位者的保护欲,其实傅蓉微也有。
曾经她也是名副其实的上位者,一句话便能定一个人的生死,挥挥手就能赐一个人富贵无双,她发一点善心,就像怜惜一枝花一棵草一样,它们长势喜人,并且还会向她千恩万谢。
当然,她图得不是一声谢,更不是卑躬屈膝的奉承,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伸伸手就能办到的事情,偶尔试一试也无妨。
但她那种随意至极的保护欲,显然与林霜艳所说的不同。
毕竟,她不会豁上性命去施布恩泽。
姜煦睡一阵醒一阵,直到又一夜过去,才彻底清醒,他把尚在熟睡的傅蓉微推醒,道:“我们打个商量吧。”
傅蓉微眨了眨眼,睡意散去,道:“什么?”
姜煦道:“你们女人家月事一个月也就行一次,你行行好,别隔三差五的折腾我了,给我点休养的时间,行吗?”
还真是有道理。
傅蓉微反思了一下,这才半个多月,已经放了两回血了,即便是正常人也吃不消。傅蓉微歉然道:“是我的错,怪我太心急了。”
姜煦的气色养好了不少,那些急着见人的便按耐不住,得了信一窝蜂似的涌上了门。
他们原该在北狄大捷之后就见面详谈的,但姜煦当初走得急,甚至没留在华京过夜,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早就在前往蝮山的路上了。
北狄大捷的后续处理有姜长缨坐镇,妥当得很,朝中设布政使暂且接管了关外以北的土地。
萧磐的死讯紧接着传回了华京,馠都无主,萧氏皇族的正统血脉在华京,世人的眼睛都盯着呢。
书房快落不下脚了。
姜煦听着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们好像不会累似的,姜煦行下策故意断了他们的茶,才得到了稍许安静。
争来争去,都在争什么时候出兵馠都最合适。
姜煦拍板道:“不急,等开春雪化以后再说。”
林燕梁道:“王爷不怕夜长梦多?”
姜煦道:“萧磐他死都死了,馠都的局面且要乱一阵子呢,他膝下也没个一子半女,不慌。”
封子行道:“萧磐最后被逼到绝路,是王妃一刀穿喉了结了他,此事几乎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因着王妃是女子,有些话不堪入耳,我们是不是该出手整治一番?”
姜煦一时没说话。
林燕梁道:“天下悠悠之口最难封,宜疏不宜堵,风向需引导,此事其实不难,耍嘴皮子而已。”
华京的这伙草台班子倒是一条心,全都倒向傅蓉微这一头。
封子行:“那你的建议是?”
林燕梁:“韫玉书院可走一趟,庾先生想必有高招。”
姜煦和傅蓉微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政事都是封子行和林燕梁商议着来,时间一长,一来一往极有默契。
议事的重点不再是发兵馠都这件事,姜煦便让人续上了茶,听得多,说的少。
他们条理明晰的讲了几句,轮到户部的事儿了,秦禹提起欠得那些外债。
——“上元节前后,域外邦国的使者就该到了,这钱……不太宽裕。”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凝在了姜煦身上。
这事做的怪亏心的。
姜煦咳了一下:“这钱……是欠了不少。你们之前商定的方案就很好,先减几成岁贡相抵,他们当初既然肯借钱给我,必是存了交好的打算,也不会为了这一点钱翻脸。”
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正聊到一半,衙署有人求见,递话给封子行。
封子行告罪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面色不大好看。
屋里各位大人都是百八十个心眼,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讨论,盯着封子行。
封子行道:“收到密报,馠都的消息,宫里可能某位后妃有孕了。”
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在他们的立场上,这可不是好事。
宫里后妃有孕,意味着萧磐的血脉有继。
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不指望有什么大用,但却能解馠都的燃眉之急。
姜煦也感到意外,但他笑了:“真巧。”
封子行道:“此事存疑,还需再探,我们没必要为此自乱阵脚,做那惊弓之鸟,见招拆招罢。”
这等大事,送消息的暗探在封子行的授意下,同步也给傅蓉微抄送了一份。
傅蓉微看过之后,把纸条扔进了火盆里,让人带话回去:“不急,再探。”
萧磐一死,遗腹子就出来了,多巧啊。
府里客人们散了,姜煦牵马出门,亲自往韫玉书院去了一趟。
他上了山,不止见了庾寒山,十八娘也在此。
庾寒山请他赏雪。
山上的雪景要更好看些,韫玉书院的学子多是不远万里从各州奔赴而来,临近年关的时候,庾寒山便让他们回乡探亲了,所以书院里人很少,难得安静。
庾寒山拱手道:“恭喜王爷霸业已成。”
他指的是北狄大捷。
这话对了姜煦的胃口。
这一仗可以说是了他的平生夙愿,至于其他的,他没放在眼里,也没什么执念。
姜煦回道:“恭喜先生桃李满天下。”
庾寒山自谦:“不敢,王爷过誉了。”
姜煦与庾寒山此前没见过面,但对方的大名都过于贯耳,互相之间没少听说。
更何况,庾寒山到华京落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投的就是这位摄政王的门下,庾寒山对姜煦的生平,早就有所钻研。
十八娘备了些茶点端上来。
姜煦见十八娘穿的素净,问了一句:“你现长居书院了?”
十八娘道:“不算长居,闲时上山帮衬一二罢了。”
姜煦点头:“也挺好的。”
以后十八娘那黑吃黑的生意做不成了,总要另找点喜欢的事打发时间,书院清清静静的就很好。
姜煦专程找上山,必定不是为了闲逛,总该聊点言之有物的东西。
庾寒山引他进了待客的花厅,道:“可惜王爷回京晚了些,若能早几日,我还能为你引荐几位才识非凡的年轻人。”
姜煦心道一点也不可惜,他其实不太爱跟读书人聊天,上辈子在朝廷上,没少和他们打嘴仗,每次都是口干舌燥,心力交瘁方才罢休。他说:“日后总有机会见,不急一时。”
庾寒山笑了笑:“我猜王爷有心事?”
姜煦颔首,道:“确有一事想请教庾先生。”
庾寒山洗耳恭听。
姜煦道:“萧磐之死已遍传天下,死因也明了,是我家夫人给了最致命的一刀。世人眼里女子都应温柔娴雅,似我家夫人那般狠绝的手段,难免招些言语是非。她不太在意这些琐碎,我却不爱听。颍川庾氏百年底蕴,庾先生乃绩学之士,我今日来是想听听庾先生关于此事的看法。”
庾寒山看了一眼十八娘。
十八娘正在窗下数棋子,并未回应他的目光。
庾寒山道:“我们庾氏的族学不分男女,族中的孩子到了启蒙的年纪,无论男孩女孩都要读书习字,读的是一样的书,明的是一样的事理。当族中长辈待他们一视同仁的时候,我发现那些女孩其实并不输男孩。世上大多数人喜欢让女子收敛锋芒,雌伏人下,但权柄和学识却只握在少数人的手里。王妃在这方面看得通透,所以不会为了这种流言自扰,王爷又何必囿于其中呢?”
傅蓉微身为女子,动手的时候,最清楚后果。
她是真的不在意,也看不上。
但姜煦难以释怀,他好好养在屋里的花,就因为门窗没守好,便让外面的阴雨冷风摧残了一顿,虽然知道这毁不掉她的根基,却总觉得心里横着个什么东西,恼人得很。
庾寒山想了想,道:“王妃不过性情与常人不同罢了,倒还真不算大事,流言是从人嘴里传出来的,风往哪边刮,便往哪边飘,转个风向也不是难事,我来办吧。”
十八娘送了姜煦一程,回书院时,见庾寒山已写完了一封信。
庾寒山说的没错,这不算什么难办的事,傅蓉微不过是杀了一个曾经的叛臣而已,等到将来萧醴重新入主馠都,这简直是彪炳千秋的功绩。
十八娘替他用火漆封了信,道:“女子只要不是贞洁有失,终归是能留一条活路的。”
庾寒山收拾洗笔的动作顿了一下,沉声道:“贞洁二字,就值一个牌坊钱罢了。”
十八娘没再说话,拿着信出门了。
庾寒山待她走远了一些,才抬头望向她的背影,手上不慎沾了墨迹,清水洗不掉,只能留在皮肤上,等着时间将它逐渐淡化。
傅蓉微正一心一意等着馠都的消息,并且已经筹谋各种应对的方式。
姜煦最近早出晚归她也顾不上管了,直到某日她发了半天的呆,回头发现姜煦不在房中,找遍了全府也没见着人,最后在门口小厮那打听到他带着萧醴去了都督府演武场。
傅蓉微等不及他回府,当即走了一趟都督府,找到人后,开门见山道:“平阳侯和他那妾室如今怎样了,我要见他们。”
姜煦把萧醴从马背上拎下来,道:“行啊,什么时候。”
傅蓉微道:“越快越好。”
姜煦办事实乃神速。
傅蓉微要求快,他一天一夜未归,第三日清晨便备了车接人出城。
在傅蓉微踏出府门前,封子行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根据皇宫起居注记录,萧磐在离都前三个月里,良妃蓉琅侍寝两次,德妃蓉珠侍寝十六次,其余日子不曾召幸别的嫔妃,也没有留宿后宫。
算时间,更早的是不可能了,皇宫里若真有人怀孕,只能是这二人其中之一。
姜煦这次带她来的不是江山,而是海上。
依旧是那艘大船。
傅蓉微登上船,这一回迎他们的不是打手和侍女,而是真正的船主。
寒冬腊月,海上风大,眼前的青年却一身单衣,一看就是有功夫傍身的人。
傅蓉微不知如何称呼,站在姜煦身边,先按着女眷的规矩福了个礼。
姜煦对她说:“这位是夏侯新雨。”
夏侯是个罕见的姓氏,傅蓉微几乎立刻想起了已经过世的夏侯老将军。
那是几十年来,大梁朝内外唯一擅长水战的将军。
夏侯老将军辞世时,已年过古稀,面前这个青年目测只三十左右,傅蓉微猜他的身份,应是夏侯老将军的孙辈。
果然,夏侯新雨开口道:“夏侯野是我的祖父,少夫人,我们在馠都曾见过面的。”
傅蓉微茫然:“哦?是吗?”她笑了笑:“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夏侯新雨道:“当年阳瑛郡主办的牡丹宴,我在外席,少夫人在内席,隔着一道廊桥,其实也不算真正的见面。”
那一年,傅蓉微才刚及笄,夏侯老将军仍然健在。
才几年的光景,已有一股浓浓的物是人非之感。
夏侯新雨请他们里面说话。
船上的侍女来往间掀起袖间的香风,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可见夏侯新雨是个风流人物。
夏侯新雨招待客人用的是最新鲜的瓜果和酥酪。
傅蓉微知道这些东西在海上很珍贵,连声表示谢意。
夏侯新雨道:“当年萧磐造反时,祖父已经仙逝了,我父亲是个文人,他不肯拜萧磐为新主,在当时的清缴中被杀,夏侯全族受到株连,阖府七十余人皆受车裂之刑。我是个浪荡子,早几个月约了朋友跟船出海厮混,所以有幸躲过一劫,听闻馠都兵变我赶回家想救人,却还是晚了一步,后来,我遭朝廷追杀至江边,是姜少帅的部下救我渡江北上。”
寥寥几句话,尽是血雨腥风。
傅蓉微转头看了一眼姜煦。
姜煦对她说了一句:“夏侯氏满门忠烈。”
夏侯新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道:“我这支水军一半以上是曾经夏侯家的旧部,随时听从姜少帅调配。”
许是因着傅蓉微对萧磐那致命一刀,夏侯新雨待她格外友善恭敬。
傅蓉微说了来意。
夏侯新雨立刻安排她见人。
时隔几个月,傅蓉微再见钟欲晓,几乎要认不出这人了。
钟欲晓在船上作男子打扮,在甲板上日晒雨淋,皮肤早已失了光泽细腻。可她往傅蓉微眼前一站,眼睛里的光彩却胜过从前。
傅蓉微与她对望了许久,开口道:“他怎样了?”
钟欲晓只说了两个字:“活着。”
傅蓉微:“解恨了吗?”
钟欲晓点头:“该他所受,王妃若是点头,他便可以得到一个痛快,不必再日日夜夜受我的折磨。”
傅蓉微捏着袖口,摩挲着,钟欲晓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实际上傅蓉微什么也没想,脑袋里空茫茫一片,她发足了呆,才梦初醒似的点了一下头,说:“那就给个痛快吧。”
在傅蓉微的意识里,平阳侯注定是要死的。
傅蓉微回忆两生两世,她与平阳侯之间虽无深仇大恨,却是宿命纠缠般的不死不休。
让他活着,她对不起死去的花吟婉,对不起曾经差点被他拖入万劫不复的自己。
让他去死,她又矫情的念起了那一点血脉之情。
钟欲晓问:“你要见他吗?”
傅蓉微摇头说:“算了。”
钟欲晓道:“不见也好,免得噩梦缠身,他心怀怨气再对你纠缠不放。”
傅蓉微失笑:“我倒是不信这个……说个正事,今日我特意来找你,是有件事请你帮忙。”
钟欲晓道:“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尽力相助。”
傅蓉微望着她,眼神逐渐恢复了凌厉,道:“我需要你再回馠都,到蓉琅的身边,替我办一件事。”
第177章
甲板下暗无天日的船舱中, 平阳侯一动不动的卧在地上,蓬头垢面,瘦骨嶙峋, 已经不成人模样了。
他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听着木板下的水声,也能听见不远处行走的脚步声。
傅蓉微千层底的小靴子踩在木质的甲板上, 声音轻沙沙的,她犹豫了很久, 终于决定来看一眼。
舷窗被拉开一条缝, 傅蓉微就从那条缝里望进去。
只见趴在地上的平阳侯拖着断腿, 挣扎着朝她的方向爬过来, 他竭力仰起脖子, 盯着窗缝中泄进来的光, 呼哧呼哧地喘着, 继而蜷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咳着。
钟欲晓瞧着他这副模样,道:“今天有点反常,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傅蓉微的手藏在宽袖中,只有她自己知道,抖得无法控制。
平阳侯咳声平息,再次仰起脖子,这一次,傅蓉微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被磨去了所有的神采, 却在看清她模样的那一瞬间,震颤着淌出眼泪。
傅蓉微原本只想无声息的看一眼, 现在改变了主意, 她说:“开门吧。”
守门的人打开了锁,门彻底打开, 傅蓉微要弯下身子,才能迈进这间低矮逼仄的底层船舱。
平阳侯拾起了仅剩的一丝体面,他坐了起来,背靠着墙壁支撑身体。
“我就知道是你,果然是你。”他的嗓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傅蓉微看见他破烂的衣领里透出来的新旧不一的伤痕。
“这段日子,让父亲受苦了。”
傅蓉微试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的要稳得多。
心肠也硬得多。
“为什么?”
他在回都的路上遇袭,他很容易猜到这是华京的手笔,却始终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我的女儿,你究竟为何恨我至此?”
“平阳侯府的大院里葬了多少条人命,父亲,你数得清吗?”傅蓉微道:“我那不知真名姓的亲姨娘,死后连个供奉香火的牌位都没有,你还记得花姨娘吗,她受了你半辈子的磋磨,死得那样早……若是没有父女这一层血脉关系,我不会这般恨你。”
门外的守卫搬了椅子到门口,傅蓉微摆一摆手,让人撤走。
“花吟婉……”平阳侯念着这个名字,可能已经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却咬着牙道:“那个贱妇把你养成这个样子,她死不足惜。你那个亲娘生出你这么个种,也是该死。”
傅蓉微居高临下看着他,平静道:“父亲,我是你的种。”
平阳侯气得呼呼直喘,他盯着傅蓉微的脸:“你气色养得真好,听说皇上也死在了你手里,好能耐,好野心……你马上就要成为赢家了吧,你打算怎么对为父?”
他还幻想自己能活着呢。
傅蓉微面庞似玉,冷冰冰的,她既不得意,也不难过,她说:“待来日我拿下馠都,第一个要治的就是你的罪,当年萧磐那么轻易就能通过暗河攻进皇城,你这个工部尚书居功首位啊。”
平阳侯又呵呵笑了:“你果然不会放我生路。你弑父杀君,你有违天和,你会遭报应的。”
他死死盯着傅蓉微的脸。
傅蓉微自始至终,脸色不曾有变化:“我不信这些,公道正义都是靠人自己取的,老天何曾开过眼……父亲,你以后不用再受苦了,看在你我父女一场的份上,我会让你魂归故里的。”
平阳侯安静了须臾,猛地挣动了起来,挥着双臂试图扑向傅蓉微。
钟欲晓的鞭子抢在了傅蓉微的身前,将平阳侯卷起,重重摔在地上。
傅蓉微转身,将他的狼哭鬼嚎仍在身后。
她走到楼梯前,平阳侯一声高呼戛然而止,耳边陷入了寂静,终止了所有的混乱。
眼前晃过一片阴影。
姜煦出现在楼梯上方,朝她伸出手。
傅蓉微搭着他的胳膊,走上了甲板。
海浪好似比刚才大了些。
姜煦给她披了件衣裳,说:“风浪要来了,我们找个地方靠岸。”
北边冬天江面冻了大半,行不了船,夏侯新雨要在海上度过整个冬天,等春日冰融才能沿江回去。
傅蓉微猜到姜煦要用水路,所以他的计划必要等到开春以后。
夏侯新雨帮他们善后。
傅蓉微被劝回屋歇着了。
天上的云阴沉沉的,时不时落下几片晶莹,似是要下雪了。
夏侯新雨敲了一下姜煦的肩:“你娶这样一位妻子,谁会信你真的没有谋取天下的野心?”他顿了一下,见姜煦没有翻脸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你老婆的心性手段,太像我见过的那些阴诡谋臣了。”
姜煦说:“不一样。”
夏侯新雨道:“一个没有被伦理纲常驯化的女人,也挺好的。”
几日后,海边一条小船将平阳侯的身体冲上了岸。
几个月前,钟欲晓就是在这片海边被发现的。当地的官员十分冷静的收了尸,并派人前往馠都上折子。
钟欲晓在姜煦和夏侯新雨的安排下,以另一个身份潜回馠都,送进了皇城。
姜煦回到华京,正赶上西域诸国前来朝贡,按照旧俗,华京城门外摆半个月的戏场。
以前,这都是独属馠都的热闹,华京的百姓是第一次见。
姜煦忙了一阵子,来的客人都是曾借过钱的交情,在北梁享受了座上宾的招待。
北梁大好形势在,各国派使臣来为的是交好,其实谁也没主动提还钱的事。
姜煦性子谨慎,当初借钱的时候,也知道不能只逮着一只羊薅,所以虽然欠债的总数看着吓人,却是十几个友邦一起帮忙分担了。姜煦大手一挥,印章盖下,同意他们连续五年岁贡减半,换得大家开开心心,更是心照不宣对那些欠债绝口不提。
送走了各国使臣之后,傅蓉微算着时间,又给姜煦再祛了一次毒。
这一次,精血的损耗远少于之前,姜煦也没再昏昏沉沉的睡。
韫玉书院的学子年后陆续回来,姜宅则多了不少拜帖,想见姜煦的人多了起来。
冬日昼短夜长,日头总是惨淡淡的,傅蓉微恍惚有种时间过得很快的错觉。
华京的雪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时,傅蓉微收到了钟欲晓辗转送回来的信。
信上只三个字——琼华宫。
有孕是琼华宫的主子,也就是蓉珠。
最难办的事情,也是傅蓉微最不愿见到的事情。
林霜艳被请来商谈,她仍旧存疑:“到底是真怀,还是假怀?”
傅蓉微无奈摊手:“尚且没有定论呢。”
林霜艳:“萧磐没立皇后,宫里恐怕不会太平。”
傅蓉微“嗯”了一声:“萧磐夺位后,心思没放在后宫里,皇后之位空悬,论品级,四妃是最高的。四妃他封了三位,德妃傅氏蓉珠,良妃傅氏蓉琅,贤妃安乾伯柳氏的女儿——柳佳。这三位有个共同点,母族势微,不成气候。萧磐死之前,一直是贤妃柳佳代掌后宫,安乾伯府是先太后的母族,萧磐信任柳氏很正常。但柳氏拿捏不住朝政。”
林霜艳捏着眉心:“我要听晕了,让我缓缓……”她费了一段时间,才理顺清楚其中关系,但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
傅蓉微说得更深一些:“那孩子生下来注定是傀儡,死活都由不得亲娘做主,谁最需要这个孩子,他就将会成为谁的工具——更直白一点,我直说了,曲江章氏。”
林霜艳:“据我所知,萧磐并未纳章氏女子进宫。”
傅蓉微道:“曲江章氏不会送女儿进宫为妃,要做也是做皇后,奈何萧磐不立后。”
她们目前得到的消息太少,无论猜什么都是枉然。
傅蓉微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有一件事不同寻常。”
林霜艳问:“什么?”
傅蓉微道:“我那亲爹的尸身送回去有一段时间了,报丧的消息却至今没送到我这来。”
林霜艳:“确实不同寻常,即便是立场不同,父丧也该送到的。”
论情理,必会第一时间送到。
既然没到,傅蓉微猜是有心人故意拦下了消息。
意欲何为呢?
林霜艳:“他们不想让你回馠都奔丧。”
傅蓉微:“很显然。”
林霜艳:“当年萧磐为了引你回馠都,不惜对平阳侯下手,算计的就是他的丧礼。如今他真的死了,消息却不给你,生怕你回去。天底下好事都让他们占尽了。”
傅蓉微道:“……这么怕我回去啊,是怕我发现什么吧。”
林霜艳想了想,道:“也有可能是怕你把姑爷带回去,顺道兵临城下把城攻了。”
傅蓉微:“父丧这种事,他没有理由硬拦,既然他们如此忌惮,那我就非要去看看,到底藏着掖着搞什么呢。”
傍晚时林霜艳告辞,傅蓉微送她到车上,回到霜园门口的时候,一个草编球滚了出来,黄狗追着球差点一头撞她腿上。
傅蓉微摸摸它的头:“旺财回来了呀。”
姜煦养的这只狗与她不熟,它常年跟着姜煦在关外混,一年之前姜煦决定征伐北狄时,将它送到了姜长缨的帐下,它跟着姜煦时干的是搜人的活,姜煦用起它来很不手软,但姜长缨舍不得奴役这个小东西,好吃好喝的养着,只偶尔带出去撵个兔子。
此前旺财一直在边关呆着,姜长缨今日去巡查的时候,顺便把它给带回了家,还给姜煦。
旺财与傅蓉微见面虽少,却记得人。
它把草球放在傅蓉微的裙下,摇着尾巴,盯着她看。
傅蓉微捡起球扔回院子里,旺财追着球飞蹿了回去。
姜煦正坐在她刚刚的位置上,她喝剩的冷茶他也不嫌弃,一只手咔嚓咔嚓的剥烤桂圆吃。
傅蓉微一抬手,示意迎春上新茶。
姜煦把球扔出去,溜着狗玩,他看着傅蓉微:“你想去馠都了?”
这件事傅蓉微其实还在考量中,没有特别坚定的非去不可,她还想与姜煦商量一下:“你觉得呢?”
姜煦道:“想去就去,论理我也该去,但就怕他们不给开门。”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馠都可能真的没胆子放他进城。
傅蓉微道:“我一个人去的话,或许他们戒心会轻一些。”
姜煦把剥好的桂圆肉摞在一个小瓷碟里,搁在火上温着,傅蓉微没等到他的建议,却等来了一小碟饱满香甜的桂圆。
傅蓉微道:“你自己吃吧,多补补血。”
姜煦道:“再补要上火了,你多吃点。”
傅蓉微挑挑拣拣吃了两口,动作蓦地一停,盯着那桂圆肉寻思了半天,喃喃道:“有一个半月了……”
姜煦不知道她这算的是什么时间,投过去一个探寻的目光。
傅蓉微皱眉凝神,发了一会儿呆,却没再说什么。
不过自那一天后,傅蓉微再也没提要去馠都的事。
雪还没有化尽,草先绿了。三月,若是在馠都,应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在华京,却仍是一片荒芜,姜夫人门前的腊梅颤颤巍巍开了花,已经回温的天骤然又冷下来,夜里悄悄落了场雪,晨起地上铺了薄薄的一片白,迎春拿扫帚轻轻一撩,就干净了。
姜煦一早就把萧醴拎去演武场了。
他最近倒是闲了,成天不是玩狗就是玩孩子。
迎春指挥人打扫完院子,回头见傅蓉微站在放门口,拧起了眉:“主子,请御医瞧瞧吧,你这月事都停两个月了,估计是……喜事。”
喜事本该高兴,但傅蓉微脸上不见喜,迎春自然也跟着发愁。
傅蓉微道:“不急,再等等。”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
该如何应对,她自有章程。
皇宫再次传来了消息。
馠都如今管控森严,钟欲晓的处境如履薄冰,往外传信相当不容易。
所以,傅蓉微非常慎重。
东西呈上来,是一只长逾三尺的匣子。
钟欲晓这次是捎了个大物件。
傅蓉微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存放书画的匣子,打开后,里面果然是一幅画。
她将画展开在书案上,端详着笔触颜色。
“瑶台步月图。”傅蓉微小手指轻轻抚过,道:“不过,是赝品。”
她抬头:“请封大人过府一叙。”
封子行很快来了。
画铺在桌面上,封子行年轻的时候,生活拮据常以字画为生,他端详了一会儿,肯定道:“赝品。”
傅蓉微关上了窗,说:“我的人在宫里冒死送出来的东西。”
封子行:“想必其中另有深意。”
傅蓉微道:“我让她去查后妃有孕这件事,她给我送了个西贝货来,意思就是,宫中有假。”
封子行一瞬间警惕了起来:“假的!”
傅蓉微掐着手指头:“算算时间,根据他们给的消息,那位若是当真有孕,现在应该四个多月了,再等上几个月,这孩子都要生出来了……你想一想,宫妃有孕这件事是假的,等到了产期,他们打算从哪弄个孩子把戏唱下去?”
这简直越思量越觉得可怕。
封子行当即问:“王爷何在?”
傅蓉微道:“已着人去请了。”
正说着,院子里旺财嚎了起来,姜煦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
他把萧醴和邱允恭扔在外面逗狗玩,进屋看见了那幅赝品。
封子行道:“……照他们这么个玩法,天下要乱了。”
傅蓉微有条不紊的把画卷起来,收进匣子。
姜煦对她道:“我去一趟府衙,一起吗?”
傅蓉微摇头,说:“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别太晚回来。”
他们先一步离开书房,门没关严实,孩子的笑闹声传了进来。
萧醴最近不再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成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活回去了。
傅蓉微推门出去,邱允恭几乎是立刻注意到她,转身向她行李请安,谨慎知礼挑不出一丝错处。
萧醴扑倒了她面前:“三姨母。”
傅蓉微藏在袖里的手被他勾住了,热乎乎的贴了上来。傅蓉微任由他牵着,问道:“皇上,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萧醴问:“什么呀?”
傅蓉微:“记得你母妃吗?”
萧醴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傅蓉微心里了然,看来是记得的。她无奈叹了口气,这孩子还真是早熟,傅蓉微反正是记不清她这个年纪时候的事。
……不过,也不是全然不记得。
有些疼和泪是刻在骨子里没法忘的。
痛苦的记忆似乎比温情更容易留下痕迹。
萧醴记得最深刻的那一日,就是馠都城破。
母妃抱着他哭了。
他原本靠在母妃的怀里昏昏欲睡,但母妃心情不好,好像在跟谁吵架,忽然之间,他被人揪着胳膊抢走了,他懵懵懂懂尚未反应过来,便看见了宫苑里一地狼藉,到处横冲直撞的太监宫女,还有血,流淌了一地。
后来,淑妃日日在他耳边念,母妃不要他了,母妃要杀了他。
他一开始不相信。
但他等了好久,却怎么也等不来母妃接他。
想来是真的不要他了。
这两年,他开始读书,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知道自己是逃过来的。
馠都有许多人想要他的命,包括他的母妃。
傅蓉微又问道:“想你娘吗?”
萧醴没有回答,反问道:“她想我吗?”
傅蓉微捏了捏他的手,说:“你可以给她写一封信,如果你愿意的话。”
孩子眷恋母亲乃是人之常情。
傍晚,傅蓉微听着桔梗念叨:“皇上提笔就废了好几页纸,觉得字写得不好,可他越紧张,越写不好,最后邱家小公子忍不住劝了几句,才让他继续写了下去。”
傅蓉微问:“他都写了什么,让人看吗?”
桔梗道:“皇上没避着人,其实他自己也不知写什么,犹豫了好久,拉着邱公子问了半天,才面前憋出了几行字,大体是问候她过得怎样,吃的睡的都好不好,胖了还是瘦了。”
傅蓉微:“还在写?”
桔梗回:“是,一下午就没搁过笔。”
傅蓉微道:“你回去提点几句,想必他母亲也挂念着他,让他再多写一些自己的近况。”
桔梗应了声是。
傅蓉微便让她回去了。
晚膳的时候,萧醴拿着写完的信,跑到傅蓉微的房间,道:“三姨母,信已写好了,劳姨母帮朕寄过去。”
傅蓉微接过信一捏,里头厚厚一沓,估摸是写了好几页的琐碎。
她用火漆把信封上。
萧醴缠在傅蓉微的膝下,似是还有话要说。
迎春送了只炖梨进来。
傅蓉微最近咽喉不大爽利,爱上了这口冰糖炖梨,今日赶巧萧醴在这,她正打算分半只给他。
萧醴皱起眉,制止了她的动作,说:“姨母,梨子不能分着吃,意头不好。”
傅蓉微好笑:“皇上还信这个呢!”
萧醴道:“总归让人心里不大舒服。”
傅蓉微便搁下勺子,把碗推给了他:“那就不分了,皇上把它都吃完,春日易燥对身体好。”
萧醴推了回来:“姨母吃吧。”
傅蓉微道:“再炖一个,咱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
萧醴坚持要让,道:“那朕等下一只,姨母你先吃。”
傅蓉微盖上盅:“那就呆会一起吃吧,我们聊聊天?”
萧醴终于问出口:“信要走多久才能到馠都啊。”
傅蓉微牵着他到书案处,找出一幅舆图,指给他看:“馠都与华京很远,隔着一江一河,还有数不尽的山川峻岭,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几天几夜。”
萧醴说:“我知道,当年来的时候,我数了好几个晚上的星星。”
他当时和淑妃一起坐的车,行得要慢一些,约有十余日。
傅蓉微盯着舆图上江南那一点,道:“我们就快要回去了。”
皇帝给馠都的生母寄信并非私事,第二日,封子行就来问情况了。
傅蓉微道:“给她写信,是要让她知道,她还有个亲生的儿子,我不知道她和那些人谋划了什么,但她若是真以德妃的身份搞出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来,她活不了,孩子降生之日,就是她的死期。”
封子行坐在她下首,唉声叹气:“王妃,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我们若是扶持皇帝回到馠都,德妃她……”
傅蓉微点头:“嗯,她就是太后。”
封子行道:“但德妃背叛过先帝,委身于叛臣,甚至还试图扼杀皇帝,同僚们心里怕是会有意见。”
傅蓉微温声道:“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人命就是分贵贱,她是皇帝的生母,怎么办?”
封子行嘀咕了一句:“难办。”
姜煦这几日几乎在府衙一呆就是一天。
傅蓉微抽空去了几次,结果都是听人吵来吵去,觉得怪没意思的,便不大去凑热闹了。
他们之所以吵个不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姜煦装死不肯表态。
于是越吵越乱,也吵不出结果。
傅蓉微独自呆在房间里,没人的时候,会摸一摸自己的小腹。
两个月了,尚且感觉不到异常。
居然挑在这个时候来,挺能添乱的,估计不会是个省心的家伙。
傅蓉微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保护孩子最好的计策就是当他不存在,越是没有人关注,越是能自由生长。傅蓉微今年格外畏冷,三月了,屋里的火盆仍烧了七八个,午后她躺在衾上小憩,不知不觉睡沉了,还入了梦。
——“母亲。”
这是在唤谁?
傅蓉微站在长长的宫巷中,分辨出来,这是馠都的皇城。
“母亲。”
又一声,是谁?
傅蓉微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目光攀上高高的城墙,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傅蓉微轻车熟路地爬上城墙,来到那个人面前。
好眼熟的一张脸,尽管以前只在梦中见过一面,傅蓉微却把他深深刻进了记忆中。
“萧蕤”
她的孩子。
傅蓉微:“怎么又是你。”
年轻的天子威严逼人:“母亲这话可真叫人难过。”
他摸着鼻子,忽然笑了一下,表情格外生动。
傅蓉微问:“你笑什么?”
萧蕤道:“见到母亲,我高兴。”
傅蓉微满腔疑惑,实在弄不明白:“我究竟为何会梦到你?”
萧蕤轻快地回答:“自然是因为母亲心里念着我。”
傅蓉微望着他那与自己颇为相似的眉眼,神情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萧蕤上前几步,张开了手臂,央道:“母亲抱抱我吧。”
傅蓉微伸出手去,碰不到他的身体,像摸着一把虚无的流云。他缩起身子,把脑袋枕在傅蓉微的肩上,依然没有任何实感,如同幻觉。傅蓉微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女人和稚子发出来的,隔着很远很远,但无比清晰。
女人在哭“皇上”。
稚子在哭“父皇”。
傅蓉微四处找不到哭声来处。
萧蕤离开她的肩头,叹了口气:“……又来了。”
傅蓉微好似明白了什么:“她们在找你。”
萧蕤垂着眼睛,望着傅蓉微:“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母亲了,您要好好待自己。”
傅蓉微道:“怎么净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
萧蕤道:“我要走了。”
他一步一步的退后,哭声更盛了,他还没有完全退出傅蓉微的视线,整个人便逐渐模糊了样子,他当着傅蓉微的面,像雾一样被风吹散了,天地间空茫茫一片,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傅蓉微手虚握了一下,喃喃唤了一声:“阿蕤——”
挣扎着脱离梦境,傅蓉微盯着花帐,枕下一片透湿,脸上全是泪痕。
傅蓉微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流这么多的泪。
温热湿润的帕子轻轻盖在了她脸上,傅蓉微坐起身,拿掉帕子,看见守在榻前的姜煦。
傅蓉微道:“我梦见……他了。”
姜煦明白:“我听到了,那个臭小子,终于找到你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欣慰。
傅蓉微不解其意,疑惑地盯着他。
姜煦道:“那时候你的身体被我带走了,他天天追着我,跟我要娘,十好几年,一直问,没完没了的问,我就是不告诉他,直到最后那天,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告知了你的埋骨之处,他一定会找到你的。”
傅蓉微用湿帕子擦了脸,说:“你把他养得很好。”
姜煦道:“我没时间管他,是他自己长得不错。你呆在宅子里闷不闷,关外又到了水草丰满的季节,我带你去骑马吧。”
第178章
伺候在一旁的迎春十分惊恐。
傅蓉微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 欣然答应:“好啊。”
姜煦牵了马,许是心情不错,顺便把府里两个孩子也叫上了。
邱允恭的骑术已经算是精纯了, 可以自己单骑一匹马,萧醴实在太小,姜煦把他拎在身前。
他们顺着边关的岗哨上了山, 高处积雪仍未化开,姜煦熟悉地势, 绕到另一侧的背阳处, 傅蓉微记不清方向, 在山道上差点绕晕, 跟在姜煦马后, 停下来的时候, 傅蓉微偏头一看, 眼前豁然开朗,俯瞰山下, 一片青葱绿野,河水映着湛蓝的天色,格外澄澈得交织在一起。
萧醴拍手欢呼起来。
一向寡言的邱允恭也看直了眼。
姜煦低头问萧醴:“美吗?”
萧醴连声答:“美极,美极。”
姜煦道:“从前,那是北狄人的地盘,现在, 归我们了。皇上要记着,这样美的景, 是我们北梁的天下。”
这可正经是他打下的江山。
傅蓉微走这一趟觉得有点累, 不过却觉得值了。
姜煦等傅蓉微走到他身边,说:“三日后, 我启程南下,你想不想一起?”
傅蓉微惊了一下:“这么仓促?”
姜煦道:“为的就是打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战我提前做了些打点,并不凶险,跟我走吧。”
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把握的。
傅蓉微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因为她也是想去的。
她点了头,说:“好。”
萧醴到底是年纪小,没能抓住话中的重点,只听明白了他们又要离京。
他急急地问:“你们又要走了?才回来几天呀?这次要走多久?”
邱允恭明白其中意思,神色凝重。
姜煦对萧醴道:“这一次,我们不回来了,到时候接你去看更美的地方。”
萧醴问:“更美的地方是哪里?”
姜煦道:“是高处。”
雾霭蒙蒙,襄州境内,江上驶入了三艘大船,惊动了当地衙门,知府匆匆带人赶去查看情况,人还未到江边,便听得满街的慌乱。
知府挑了一个青壮男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哆嗦着道:“水匪,是水匪……哦不不不,不是水匪,他们手里有刀,还穿着战甲……”
不用再问了,知府已经看见了。
森然的兵阵正向他逼近,确实不是乌合之众的水匪。
大旗上的“夏侯”二字猎猎生风。
世人皆知,夏侯一氏忠于前朝,不肯屈服于反贼,全族近百人被戮,唯一位幼子脱逃,受镇北军姜少帅庇护,留住一命。
夏侯老将军擅水战。
沉寂多年的夏侯军威名重现天下。
夏侯新雨从部下的簇拥中走出来,微笑着招呼道:“知府大人,别来无恙,还记得一年前,我就是在这襄州的江畔走投无路,绝望之际,差点自溺于江水中。”
知府颤声道:“你这是要……要反吗?”
夏侯新雨已经来到了他面前,衙役们挥刀警示,他停住了脚步,摆了摆手:“反贼这帽子太大了,我可不敢认。知府大人,我家姜少帅有令在先,入城不伤百姓,你我本该是同袍,我也不愿走到刀兵相向那一步,萧家人的天下,让他们自己去争吧,何苦填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进来,您说是不是?”
襄州知府眨了眨眼:“镇北军要到了?”
夏侯新雨挑眉道:“上一回,姜少帅回都勤王,快马加鞭用时三天半,你要不要猜一猜,这次会用多久?”
华京的大人们还没在会议上吵出个结果,姜煦装了几天不闻不问的模样,挑了个晚上骤然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点了兵马,打开城门,浩浩荡荡南下了。
封子行半夜听到校尉回禀,昏头涨脑的爬起来,追到城门口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尘土飞扬的尾巴。
其他人更是赶不上一点。
楚州城门紧闭,姜煦率兵于城门下,不声不响守了一天一夜,不攻城,不叫阵,翌日天一亮,城门从里面打开,守城的兵士们分列两侧,镇北军年前北狄大捷的喜报仍流传于大街小巷中。
楚州城百姓仍记得几年前,临近年关时镇北军粮草被烧,他们挨家挨户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半缸米,凑了几十车粮食,送去了边关。
无论萧家的皇帝换了几轮,镇北军守关几十年了,他们北边靠近边关的城镇,一代代都记镇北军这些年的庇护之谊。
楚州府衙里的大人们已破罐子破摔。
反正这几年他们与华京没少暗通曲款,就差一个明面上的态度了,昨夜里襄州易主的消息传到,他们各自颓然一声长叹,命人开了城门。
紧接着是冀州、幽州。
不费一兵一卒,姜煦连下三州。
可接下来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以兖州为中心,豫州和青州都曾是萧磐势力所在,现由曲江章氏的门下弟子管辖,想要拿下来,必须得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蜀中的山匪一看这边乱起来了,跃跃欲试也想分一杯羹。他们对山下临近的城镇发动了几次侵扰,官府没空理他们,他们胆子越养越大,肆无忌惮的把局势搅得一团乱。
姜煦在兖州一带耽搁了几日,镇北军玄鹰营的援兵跟上来了。
姜长缨一手建的重甲军常年镇在居庸关,是抗衡北狄的杀手锏,今日是第一回 掉头往境内走。
如今,北关再也没有外敌牵制,八万重甲是什么概念。
他们还远在十里之外,城下便已经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守城的兵站在城楼上,望见远处浮现出一抹黑色的浪潮,涌向了城下,激起尘土漫天,势如卷潮。玄鹰营清一色黑色的战甲,马都披着一层层的铁皮,日光一照,泛着粼粼的寒光。姜煦帐下的银甲轻骑被拥在最前方,像已经出鞘了的利剑,身后的玄鹰营,显然是无坚不摧的后盾,这样的重甲,滚一圈就能碾碎这脆弱的土地。
厚重的城门轰然倒地。
铁蹄铿锵踏进了城门。
夏侯的船从襄州顺江而下,已逼近扬州,与此同时,东边海岸附近,几艘巨大华丽的船楼徘徊在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登岸。
馠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但是后宫里却仍是一片静好。
她们并不知道外面已经快变天了。
萧磐驾崩后,禁军归入了章氏的手中,后宫被围成了一片铁桶,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更不允许消息往来。
琼华宫里,蓉珠手持针线,正在绣一虎头帽。她腰身婀娜,腹部并没有起伏,倒是身旁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解了腰带,遮着腹部,面色枯黄憔悴,已经很多天吃不下东西了。
太医日日来请脉,保胎药温在炉子上,整个琼华宫都被药浸透了。
那位宫女喝了半碗药,又尽数吐了出去。
下人们不敢吭声,擦干净地板。
蓉珠平静地吩咐了一句:“打开窗户透透气。”
正殿西南开了两扇窗,让风吹进来,散去了某些难闻的味道。
那位宫女低声道:“对不起,我喝不下药。”
蓉珠道:“你再这么折腾下去,胎坐不稳,就要惊动那些人了,一旦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没了,你也活不了,好好护着他吧,我这整个琼华宫里的人命,都牵在这个还没出世的小东西身上。”
宫女听了这话,更不安了,眼泪噼里啪啦的掉,擦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止不住。
窗外脚步声响起。
蓉珠面露厌恶,放下绣了一半的虎头帽。
禁军副统领进来,他们如今进出各个娘娘的宫,连通禀都用不着,相进就进,想走就走。
蓉珠:“作甚?”
副统领手里拿着一封信,放在了她的绣案上。
蓉珠垂首盯着已经被拆过的信,问:“什么东西?”
副统领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的信,你儿子寄来的。”
蓉珠两手交握在一起,用力掐住了皮肉。
副统领道:“看看吧,远方的孩子想念母亲了。”
蓉珠拆信的时候,手是抖得,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但她控制不住。
她的孩子,过了这个年,六岁了。
字写得真好看,工整,清秀。
第一页上,一堆车轱辘话,把她的衣食住行问了个遍,翻过下一页,又是些有关他自己的琐碎。最后一页沾了几滴水渍,晕染了墨迹,有些看不清,蓉珠抚摸着那早已干透的水渍,明白这是眼泪留下的。
蓉珠问了一句:“我能回信吗?”
禁军副统领回答她:“不能。”
蓉珠明知答案,虽意料之中,却仍难掩失望。
副统领道:“娘娘莫太难过,您马上就有新的孩子了,也是您的亲骨肉,想必等孩子落地的那一天,一定能抚平娘娘心里的痛。”
说着,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宫女。
那宫女害怕他的眼神,更怕他说的那些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蓉珠道:“别吓唬她,万一给吓出好歹,你要承受的一定比我更惨。”
禁军副统领离开了琼华宫,把信留给了她。
蓉珠将这短短几页纸反复瞧了好多遍,最后小心的收进了妆匣里。她走到窗前,往西边方向望去,琼华宫的地势好,占了西南这一侧最高的地方,能将这皇城一隅的风光尽收眼中,西侧最靠近琼华宫的,是泽华宫。
两宫名字听起来相似。
两宫的主位也是亲姊妹。
泽华宫里住的正是良妃蓉琅。
蓉珠朝那个方向远远张望了一会儿,身后那宫女迎风咳了几声,她皱眉掩上了窗。
宫女道:“娘娘,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他们便会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吧?”
蓉珠背对着她,道:“别胡思乱想。”
那宫女惨淡道:“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可我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因为我也想让孩子活下来,如果我注定逃不过一死,至少我的孩子能活下来得到善待……”
蓉珠深呼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闭嘴,别再编些谎话自欺欺人了,你的孩子怎么可能得到善待?他一个野种,挂了皇亲贵胄的名分,生下来就是个工具,等他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说不定连全尸都找不到!”
第179章
第179章
这绝非危言耸听。
蓉珠在后宫多年步步为营, 趋利避害已成为本能,两个月前,萧磐身死的消息传唤馠都, 灵柩还在路上呢,章氏就往她宫里塞了这么个怀孕的女人,不知身份, 不知来路,套上宫女的衣裳, 成了不能见光的存在。
蓉珠问她的名姓。
她说她叫梅心。
蓉珠问她是做什么的, 她不肯回答。
梅心手上生有薄茧。
问她什么, 她习惯站着回话。
她不用人伺候, 便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妥帖。
蓉珠观察了几日, 心里有了猜测, 直接问道:“你从前是伺候哪位贵人的?”
梅心神色惊恐, 蓉珠便知自己猜对了。
好笑,一个野种, 竟敢妄想攀附这泼天的权贵。
他们想让这个孩子变成蓉珠肚子里的种。
蓉珠不知他们为何选中了自己。
她是有儿子的。
她的儿子手握传国玉玺,有名正言顺的传位诏令,那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蓉珠不想再被当做棋子了。
浑水中裹挟着的肮脏的这一切,她受够了。
姜煦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停在扬州一带,与夏侯新雨碰上了面。
都快到馠都家门口了, 大梁终于凑齐了一支能用的兵马,顶了上来。
夏侯的船归岸, 姜煦受邀上船, 见了面后,问道:“他们领兵的人是谁?”
“姓章。”夏侯新雨道:“章氏的一个小辈, 用兵倒是谨慎,应该是没什么谋略,只知固守。他们死伤不少,世家养大的小子,不明白人命可贵,一味只知拿底下的卒子当肉盾,却也没什么用。”
姜煦道:“福延卫至今没见着影?”
夏侯新雨早就打探清楚:“他护驾不利,正软禁在府里呢。”
章氏控制了馠都,能打的他不敢用,敢用的却又不堪用。
姜煦站在江边,水面上弥漫的烟波都带着一股寂寥之意。
上一世,这一场仗打了十六年。
六年前,姜煦和傅蓉微在华京九死一生,彻底除了佛落顶的匪患,占尽了先机,萧磐并未如上一世那般,再寻一位大有可为的猛将,大梁的兵马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败落下来。
算起来,萧磐掌权也才不过一年余。
他也没有很多时间。
姜煦选择在春天南下。
可这一路上本应风景无限的江南,却处处沉寂,花鸟都噤声了。
姜煦道:“速战速决吧,没什么意思。”
傅蓉微随军一直呆在后方,没怎么露面,最近伤兵多了起来,她便帮忙处理一些草药,今日碾完了药草送到军帐,她碰巧见到了张显。
张显笑眯眯的和她打招呼:“辛苦王妃了。”
傅蓉微停下脚步,准备多留一会儿:“一些小事,不值一提。”
张显挨个给伤兵换了新药,用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军帐时,发现傅蓉微仍在。张显顿时了然:“王妃这是等我呢。”
傅蓉微笑着点头,等张显坐下,她说:“他身上的杜鹃引已经很久没再发了。”
张显道:“我前几天刚给他行过针,余毒也差不多快拔干净了,这么多年,也真是不容易,脏腑的亏损还得慢慢补……”
上了年纪的人絮叨起来便没完没了。
傅蓉微一边听着,一边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将脉门往张显面前一送。
张显絮叨声一停:“……怎的,王妃可是身体不适?”
说着,他三指已切上了脉。
张显眉头紧皱,把她的左右手各诊了一遍,沉声道:“王妃你可真是胡闹,你既然知晓自己的情况,怎么还随军一路折腾呢?”
傅蓉微道:“算起来,两个多月了,我的脉象可还稳。”
张显生气道:“稳,稳得很!那也不能乱来!”
傅蓉微笑了笑,眉间却笼着愁,道:“两个多月前,我们回了华京,阿煦正是拔毒的关键时候,毒都浸透了血脉,身体也不大好,我怕这个孩子生下来难养。”
张显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王妃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对此毒的钻研还不曾涉及到生育方面,王妃给我点时间,我再研究一下。”
傅蓉微点头:“有劳您了。”
张显犹疑着开口:“那么,此事?”
傅蓉微道:“正是用兵的关键时候,他身为主帅不宜分心,请您暂且帮我瞒上一瞒。”
论轻重缓急,确实应当如此,张显唠唠叨叨嘱咐了一堆琐碎,傅蓉微嗯嗯啊啊应付着,显然都没往心里去。
张显得了空,赶紧又从随身的箱子里翻出了那一堆古籍,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如今又跟着操起了心。
馠都城里风雨欲来。
当朝首辅章祺站上了城楼,眺望远处的云霞翻涌。
曲江章氏百年世家,章祺身为嫡子长孙,在家族的运作下,顺风顺水的入朝为官,宰辅的位置轻而易举就能摘到手中。
内阁在他的掌控下自成一套辅政的机制,即使宫中没有皇帝,也能稳住朝政民生。
皇上驾崩,没能乱了他的方寸,他有信心能稳住局面。
可惜,他没有时间了。
一连七日,他没怎么合眼,此刻站在这高处,他觉得无比挫败。
寒窗几十年苦读,世家几百年积攒的底蕴,抵不过一群莽夫的横冲直撞。
在绝对悍勇的兵力面前,一切谋略智计简直脆弱如纸,不堪一击。
镇北军,提起来就令人眼红的存在。
先帝在位二十年,镇北军长盛不衰二十年。
不曾有过一次猜忌,不曾有过一次削兵。
明知养军费钱,先帝仍举全国之力,供养着这只盘踞北关的雄狮。
先帝为了保全镇北军的兵力,甚至能容忍北狄的年年侵扰,也不肯下令出兵诛尽杀绝。因为先帝明白,一旦北狄的威胁彻底消失,镇北军便不得不交权,撤回馠都养老。
先帝保着镇北军,同时也是在为自己保着一把刀。
可先帝走的突然,没来得及启用这把刀,他便将其留给子孙后世。
姜家也果然不负先帝所望。
馠都朝臣如今仍是同一条心,皇帝虽死,但宫中仍有一丝血脉的盼头。
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忠心,只因这批朝臣当年临阵叛主,向萧磐投诚的时候无比痛快。
而今,一旦真让姜煦夺回馠都,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命都未必能保住。
那些真正有文人风骨的栋梁之臣,早就不剩了。他们当初要么跟着投身北梁,要么被萧磐屠尽了全族。
因利而聚的一群软骨头,怎能指望他们撑起这摇摇欲坠的局势?
姜煦用了不到七日的时间,就攻下了扬州,直指馠都。
到了这时候,他反倒不急了。
行军多日,他第一次到后边去见傅蓉微,还有闲暇坐一会儿聊聊天。
这么多年,最会揣摩他心思的,只有傅蓉微。
傅蓉微一语点破:“你不知该如何处置那宫妃有孕的传言。”
所以到她这来寻说法了。
事关一群孀居的女人,不怪姜煦觉得棘手。
傅蓉微道:“等到时候让我进宫瞧瞧吧。”
姜煦点头应许了,又问道:“你还好吗?”
傅蓉微说:“好得很。”
姜煦在她帐里留了一会儿,掀开桌上的点心罐子,里面满当当一罐梅干,他尝了一颗,酸到了舌根,不觉得好吃。他没往别的地方想,只当是行军艰苦,没好东西磨牙。
他说:“记得你从前喜欢馠都特酿的果煎,我们就快回去了。”
傅蓉微说了声好,在他离开以后,默默将梅干藏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章氏那位临危受命的小将军兵败扬州,直接投江殉了。
当时夏侯新雨正在最前线,第一次见如此气盛的年轻人,仗还没收尾就迫不及待自尽,独留剩下的残兵乱成了一锅粥。夏侯新雨沿江一顿打捞,将尸体捞上了船,确定已经死透了。
那些残兵败将被他一股脑全收了,肯归降的当场编入麾下,不肯降的散些银子放他们归家报平安。
大梁南北割裂不过一年多,同袍之义仍在,无论是镇北军还是夏侯家的水军,都还心存亲近之意。
馠都不得已,紧急启用了福延卫。
福延王磨磨蹭蹭地出山,领了他的亲信登上城门。
馠都没有援兵,已是孤城一座。
章祺早就知道福延王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他下令赦免福延王所有罪责的同时,也强请了福延王的妻儿进宫,以作为挟制。
福延王恨得牙痒,披挂之前还在骂骂咧咧。
禁军三万,城防营两万,再加上福延卫三万,不足十万人马固守城门,看着架势不小,实际肯豁命的没多少。
镇北军十万铁骑围了城。
傅蓉微在后方的帐外,遥遥望见那巍峨的高墙。
福延王接手了城防,统领全军,站在墙垛后望了一会儿,下的第一道军令就是——出城迎敌。
章祺听到手下来报,差点疯了。
福延王是个狠人,他根本不在乎妻儿的性命,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犹豫都不曾有。
城门一开,正中姜煦的下怀。
江水即将东流入海,没有什么能阻拦住大势所趋。
姜煦表情淡漠,照夜玉狮子踏着遍地鲜血和破败的城门,回到了馠都。
这是一场没有欢呼的胜利。
百姓家门紧闭,躲起来不敢出声。
福延卫调转枪头成了镇北军的先锋,把城防营撵得节节败退。
血溅皇城,好似一年前的乱相重演。
章祺一个人站在了姜煦的马前:“摄政王,我们谈谈。”
姜煦居高临下,抬起银月枪架在他的咽喉上。
章祺不退不让,坚持道:“薄酒已经备下,请王爷赏脸。”
姜煦道:“我的人攻破皇城只需两个时辰,你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章祺的本意想让他暂停攻势,可姜煦不肯,他没办法。
两个时辰,也够。
章祺从未与姜煦打过交道,章氏出山的时候,姜煦已护着幼主,退守北梁。章祺第一次见到这位早就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
没有他想象中的意气风发,清高自傲。
他垂眉时的眼神仿佛洞穿了世事沧桑。
章祺不知他们带兵打仗的人,是不是因为生死见多了,修炼成了这副德行。
总之,这位少年将军年轻,却比他想象的要难搞多了。
他们就在宫墙上坐下来面对面。
章祺先开口:“我们皇上留下了血脉,请恕我不能降。”
姜煦面无表情哼笑了一声:“死无对证的血脉,你说黑是黑,说白是白。”
章祺道:“并非死无对证,也不是我信口胡来,事到如今,没什么好瞒的了,我据实相告,请王爷斟酌——四个多月前,蕊珠长公主生辰,皇上亲自到行宫庆贺,乘着酒兴留宿了一夜,并稀里糊涂临幸了公主身边的一位侍女。”
姜煦:“哦,不是宫妃?”
章祺道:“无论是不是宫妃,腹中龙胎都是真的,蕊珠长公主便是人证。”
宫墙下杀声未止。
一匹黑马在围护下冲进了宫门,马上的人未穿战甲,而是一席暗红的斗篷,一小队骑兵斜杀出主力,护着黑马上那人,直指琼华宫的方向。
姜煦目光掠过城下,叹了口气:“那又怎样呢?”
第180章
萧磐是叛臣, 他的儿子就是叛臣之子。
姜煦道:“我不太明白章大人的意思,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怎么做呢?”
章祺道:“我朝已日暮穷途, 但稚子无辜,我想替那未出世的孩子谋一条生路。”
姜煦却不是第一次跟章家人打交道。
他们世家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他们只需保住自己, 以待来日。
上一世,他兵临城下之时, 章氏一族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萧磐在位十六年, 把章氏养得如鱼得水, 他们盘根错杂, 深扎于皇城, 换一个皇上而已, 他们完全不在乎。
但如今不同, 章氏复起不过短短一年,尚不足以让他们有目空一切的底气。
章祺这算盘打得也太明显了。
姜煦故意避重就轻道:“确实不至于对妇孺赶尽杀绝。”
章祺道:“章氏一族愿就此退出朝堂, 我可以带着她们母子离开,此生不再踏入馠都一步。”
他果然是要带走萧氏皇族的血脉。
姜煦笑了起来:“待尘埃落定,我会亲自求证此时事,若萧磐当真留下子嗣,岂有让他流落民间的道理,我可不敢擅自应你, 我们皇上将来长大,万一念起这份手足之谊, 怕是要怨我处置不当呢。”
章祺领会到了姜煦的难搞, 只觉得无路可退。
禁军节节败退。
姜煦道:“听着差不多了,我也该去看看那血脉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大人,失陪了。”
傅蓉微早一步到了琼华宫。
杀声四起,宫里人也都不是第一次经历此事,知道那些煞神们又杀进宫城了。
琼华宫里服侍的人关上宫门,推了厚重的桌椅死死抵住。
梅心护着自己的腹部,藏进了角落里。
蓉珠哆嗦着唇,问:“是谁?是北梁吗?是镇北军吗?”
宫里丫头道:“娘娘,无论是谁,能打到这里都不是善茬,快避一避罢!”
那些浑水摸鱼卷了财物打算溜出去的奴婢都被堵了回来。
两个时辰之内,姜煦的部下围困了所有的宫殿,禁军走投无路,不得不降。
禁军统领杨靳曾在六年前与姜煦并肩而站,共御北狄乱军。
而禁军中的大多数将领拱卫宫城十数年,也曾护着年幼的姜煦在宫苑中跑闹玩耍,给他捡过风筝和弹珠。
世事无常真像一场梦。
宫道上已被肃清,姜煦脚步一拐先去趟了朝晖殿。
朝晖殿是皇上日常起居的地方,萧磐夺位后并未改建这里,姜煦一推门,朝晖殿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
姜煦没能见着先帝的最后一面。
他没有在朝晖殿多留,径直去了宗庙。
已率部归降的禁军统领杨靳在宗庙殿前拦了一下:“王爷,你要进去,恐怕不合礼法。”
姜煦道:“先帝对我多年照拂宽待,我早该来祭拜的。”
禁军拦不住,也劝不动。
先帝庙号永章。
画像上的他很年轻,大梁历代先祖数他折得最早。
姜煦上了香,在画像前拜了下去。
傅蓉微已站在琼华宫的门前。
裴碧始终不离她左右。
傅蓉微示意叩门。
宫门叩不开,从里面抵住了。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城门都攻破了,小小一扇朱门当然不在话下。
宫门重重砸在地上,天光透了进去,正殿中空无一人,傅蓉微站在此处等,很快她的部下便将里头几个活人都带了出来。
蓉珠堪堪维持着体面,堆金砌玉的首饰坠在发髻上,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着。
“是你,你……你们回来了。”
蓉珠控制不住望向她的身后。
傅蓉微知道她盼着看见谁,道:“他没来,不过,信你应该收到了。”
那封信就压在蓉珠的枕下。
傅蓉微眼里漫上一层冷漠的笑意:“你也会想念你的孩子吗?”
蓉珠触及她的眼神,像被人兜头破了一盆凉水,心头那点温度也冷了下来。她也明白过来,面前这位是北梁的摄政王妃,是攻破了城门踩着鲜血打进来的外敌。不是她的三妹妹。
傅蓉微道:“我在华京时,听说琼华宫里有人怀了萧磐的血脉,特来求证,真有此事?”
一直躲在最后面的那个宫女腿一软,倒了下去。
傅蓉微看见了,不动声色问:“那是谁?”
蓉珠往后看了一眼,沉默了须臾,道:“莫须有的事。”
傅蓉微:“是吗?”
蓉珠道:“皇帝的房中事一切以后宫起居注为准,不记录临幸而诞下的胎儿,进不了宗庙,上不了玉牒,历朝历代都容不下身份不明之人混淆皇室血脉。”
论审时度势,蓉珠确实是翘楚。
傅蓉微余光扫过那瘫软在地的宫女,向外道:“传太医。”
宫里的太医受到传召,不敢怠慢,一路行来,四处破败。整个太医院的大人们都受召而来,乌泱泱跪了一片。
傅蓉微让他们给殿中所有女子诊脉。
宫中太医最是会察言观色。
傅蓉微此令一下,他们便知其意图所在。
皇宫已易主,天下也即将易主,没人会傻到在这时候欺瞒傅蓉微。
太医院院使亲自给梅心诊了脉,将她请到了前面,向傅蓉微回禀:“王妃,此女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
傅蓉微一眼看破她畏畏缩缩的样子,道:“宫里伺候贵人讲究的是四平八稳,处变不惊。冒充宫女,你还差得远。你究竟是何人?”
梅心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拜的人是何身份,只学着旁人的称呼,道:“回王妃的话,奴、奴婢曾在长公主府伺候。”
蓉珠这也是第一次听她吐露实情,意料之外,她惊疑不定的瞪向梅心,道:“蕊珠长公主?!”
傅蓉微也觉得意外。
她想起了几年前,她尚未出嫁时,第一次见蕊珠长公主,是在牡丹宴上。
说是蕊珠长公主想见她,实则是帮着先帝看人。
傅蓉微记得当时长公主命人给她发间簪了一朵牡丹。
其实那朵牡丹留着格外长的花枝,低端还斜着削尖了一截,花枝穿过她的发,狠狠的刺痛了她的头,傅蓉微却不能动,不能喊,甚至脸色都不能变。
因为那是试探。
傅蓉微想到了这段往事,出神了一会儿,忽的一笑,说:“我与蕊珠长公主没有深交,却对她的性情略知一二,她御下也容不得你这样规矩稀疏的人,罢了,你不说实话,我自己去查。你怀了身子,好好养着吧,不用心惊胆战的,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们总不会难为一个未出世的胎儿。”
傅蓉微这顺口一句话,便试出了梅心的单纯,她竟真的信了,叩头谢恩,明显松了口气。
琼华宫没什么意思,傅蓉微转身向外走去。
蓉珠没忍住跟了几步,被门外的守军拦下。
宫里的人无论奴才主子,都被控制了起来,不允许随意走动。
蓉珠停在门前,看着傅蓉微往泽华宫的方向走去,那里还住着她们的一个姐妹。
泽华宫主动开了门迎她。
傅蓉微在殿外见到了钟欲晓。
钟欲晓身上有傅蓉微给的信物,早以出示给宫门前的守卫过目,所以不受软禁。
傅蓉微看着她:“还好吗?”
钟欲晓点头:“还好,宫里幸得良妃照拂。还有,琼华宫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我能打探到那些消息,多亏一位叫安平的小内监。”
傅蓉微一阵怔神:“安平啊,他在哪?”
钟欲晓:“王妃果然认得他。”她一声叹息,道:“安平因行事逾矩,被下令杖毙了,就在半个月前……是为了给我递消息。”
傅蓉微这一世并未施恩于他。
可安平依然因她而死。
钟欲晓捉到了傅蓉微脸上的茫然,惊讶她竟也会为一小内监的死而失神。
傅蓉微问:“他可有留下什么话?尸骨可有人敛?”
钟欲晓回道:“安平是个心细的人,我借他的便利向外送出第一封信的时候,他便已有所察觉,他倒是能查,顺藤摸瓜得知我在为华京办事,他说王妃是个难得的善心人,愿意帮我。我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无所求。他们尸骨被外面的人拉走了,多半是往荒山里一扔了事,我被困宫中举步维艰,想收尸却有心无力。”
傅蓉微道:“宫里人现在都看管起来了,你去找人打听打听,无论有没有结果,都跟我说一声。”
钟欲晓依言去办。
傅蓉微走进了泽华宫。
蓉琅站在殿中,一身明艳的裙裳,令傅蓉微眼前一亮。
萧磐一死,全国缟素,整个后宫到处都是一片惨淡的白,终于在泽华宫里,看见一点艳色。
蓉琅朝她笑了:“三姐姐,好多年不见了。”
傅蓉微离开侯府时,蓉琅还没未及笄,傅蓉微记忆里她的样子早就模糊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记不清了。傅蓉微看了她一会儿,平静道:“你还活着,就很好。”
蓉琅道:“虽然听着不像好话,但我能感觉到你很宽慰。”
傅蓉微道:“听说你给我写过很多信,可惜我没有收到。”
蓉琅道:“无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些琐碎的抱怨罢了,都不重要了。”
傅蓉微:“给我说说宫里的形势吧。”
宫里这一年间的事情也实在乏善可陈,萧磐的春风得意并未持续很久,他的浮翠流丹失了一场火,烧掉很多珍藏的名画,自那一场失火之后,他性子就不大好了,暴躁易怒,蓉琅进宫晚,很多事情她也是糊涂的,在这个后宫中,最能哄得萧磐欢心的,只有蓉珠了。
傅蓉微从她这里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最后问起了一个人:“蓉珍呢,听说她无名无分地跟在萧磐身边,怎么不见人?”
蓉琅说:“哦,她跑回家了?”
傅蓉微:“回侯府了?”
蓉琅点头,这是她唯一能说明白的事:“蓉珠与她积怨很深,萧磐的死讯一传回京城,蓉珠便要算计着弄死她。蓉珍也明白宫里没她好果子吃,趁着宫里还乱,连夜逃回家了。母亲最偏心的还是二姐姐啊,她做了那么多烂事,母亲宁肯豁上一家子的脸面,也要兜着她的心肝肉。”
可见蓉琅这些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宫里,都熬得很辛苦。
傅蓉微安抚了几句,与她作别,准备着手去查梅心这个人,在宫苑里才走了几步,忽然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昏,她几乎要站不住,慌忙靠在一侧的山石上。
裴碧在几步外瞧见这一幕,直接飞身冲了过来。
傅蓉微:“没事。”
裴碧朝后面跟着的人打了个手势,一人立刻去找姜煦了。
傅蓉微靠在原地休息了好久,才缓过来。
果然带了身子受不得累。
傅蓉微就近找了个歇脚的亭子坐下。
姜煦找了过来:“累着了吧,回去休息?”
傅蓉微道:“已经好了。”
她指着西边像泅了胭脂一样的晚霞,说:“同样都有云霞,破晓与黄昏却完全不一样,你更喜欢哪个?”
姜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仅看见了一片柔和的云霞,也看见了宫苑深深,衰败萎靡。他道:“自然是破晓更美。”
他喜欢热烈的,饱含攻击性的,凌厉的美。
而他自己,也正是这样的人,死过一次也磨不平他的锐气。
傅蓉微感觉自己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黄昏,日升月落,马上要迎来下一个破晓了。
“明日,我们去见长公主。”她说。
“好。”姜煦答应。
傅蓉微朝他伸手:“走不动了,带我回去吧。”
姜煦卸下了一身银甲,把她背了起来。
姜家在馠都的将军府已经没了,萧磐上位后,非常过分地把将军府给拆了,在里面撅了河沟,养了一群鸭鹅。
搞得他们现在无处可去,只能暂且歇在宫里。
姜煦背着她挑着偏僻的路走,最终停在了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前。
傅蓉微早就根据他走的方向,猜出了他要去的地方。
猗兰宫。
曾经她住过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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