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这个世界上秦小满最不想去的地方,除了秦家庄园里秦昭礼那栋大宅,就是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穿白大褂的医生,秦小满通通都很讨厌,他们会给他扎针,会逼他吃药,会强迫他做各种测试回答各种问题。
就连在电视上看到穿白衣服的,秦小满都会让方姨赶紧调台。
秦小满气鼓鼓地坐在车后座。
一早得知秦翊衡要带他出门,他飞快穿戴好,乖乖吃早餐,上了车章乔才告诉他,他们要去医院。
秦小满感觉被骗了,头一扭,不理车里的两个大人。
秦翊衡原本打算到了医院再告诉秦小满,没想到章乔刚一上车就说了。
他往后视镜一瞥,恰好对上章乔。章乔的眼睛弯了弯,秦翊衡却蹙了下眉,对章乔的行为并不赞同。
章乔却觉得,与其等到医院再说,不如早让秦小满有心理准备。他从后视镜移开视线,打量起秦翊衡这台车。
这台车不是他在警局外看过的那辆黑色轿车,是辆suv,秦翊衡平时去公司都会开这一辆,外观低调,但内部空间大,内饰也均是顶级,坐着非常舒适。
上车前章乔还犹豫,想着他该坐副驾还是后座,最后还是秦小满把他拉进后座。这会儿功夫,不理人的秦小满回过头,扯他的衣服,期盼的小眼神望着他,仿佛在问能不能不去。
章乔摸摸小孩的头,温和但坚决地道:“不行。”
车行驶在下山的路上,葱郁树木不断从两旁略过,秦翊衡开得很稳,罕见地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
章乔的目光不自觉流连。
到医院,秦翊衡将车停在车库,秦小满不情不愿下车,拖着步子跟在章乔和秦翊衡身后走进电梯。
电梯里装了香氛,冲淡本就很淡的消毒水气味,但秦小满还是捏住鼻子以示抗议。
这所私立医院环境一流,私密性高,不少富豪名流会来。秦翊衡按下楼层,看了眼手机,医生已经在诊室等待他们了。
叮一声电梯到了,秦翊衡率先走出去,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老爷子刚回来,最近实在太忙,我连着几天睡不好觉,你们有没有什么药,吃了能改善睡眠——”
对方也看到秦翊衡,话音戛然而止。
秦翊衡不冷不淡地打招呼:“大表哥。”
秦亦南脸色有些沉。
那晚在大宅吃饭,秦翊衡被秦昭礼单独叫去书房。事后,秦明唐旁敲侧击问秦翊衡老爷子说了什么,秦翊衡都守口如瓶,不过从后续秦昭礼宣布让秦翊衡重新参与港口项目看,秦翊衡估计没少诋毁他,为此秦亦南还遭了一顿痛骂。
秦亦南正憋着一肚子火,冤家路窄,他冷冷笑道:“还真巧啊。”
在看到秦亦南的那一瞬间,秦小满就躲到章乔身后,但还是被秦亦南发现了。
秦亦南冷下脸,故作高声地呵斥:“小满,见了长辈怎么尽往后躲,也不叫人,你这孩子真是没规矩!”
秦小满将自己缩成一团,鹌鹑似的,完全不敢抬头。
秦翊衡面颊绷紧,往前一步挡在秦亦南身前,冷声道:“大表哥,睡不好或许不是因为太忙,恐怕是最近行情不好,你基金没少赔吧。”
秦亦南被那锐利的眼神看得心脏一抖,又被揭穿投资失败的事,脸上顿时青白交加,哼了一声,在医生陪同下转身离开,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秦翊衡松开紧抿的嘴唇,转头对章乔说:“走吧。”
秦小满每次来医院都是固定流程,先是同心理医生的一对一疏导,然后去做身体检查。
秦翊衡提前嘱咐,负责的女医生连白大褂都没穿,会谈室里还摆满玩具,布置得像个游乐场。
秦小满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只玩偶。章乔随秦翊衡进入隔壁房间。两间房中间看似是实心墙壁,实则是一道单面可视玻璃。
章乔刚一进去就发现了这关窍,不由蹙起眉,秦翊衡已经熟门熟路地走到玻璃前,戴上耳机,隔着玻璃观察秦小满的反应。
章乔顿了顿,也走了过去。
隔壁房间里,女医生很温和地对秦小满笑了笑,先是问几个日常问题,比如最近吃得怎么样,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秦小满点头或是摇头作答。
但渐渐地,秦小满明显焦躁起来,在沙发上动来动去,时不时往玻璃的方向看,医生提问也不再配合。
章乔忍不住了,转头问秦翊衡:“这是在干什么?”
秦翊衡似乎没听见,双眼直直地透过玻璃,专注地看着秦小满。
章乔不得不提高音量又问一遍。
秦翊衡这才摘掉一边耳机,转头看去:“怎么了?”
“怎么了?”章乔难以置信,点了点房间的布置,“你不觉得这里很像警察局的审讯室吗?秦小满在那头回答问题,你在这头监听,你们把他当什么?到底是心理疏导还是审讯犯人?”
秦翊衡脸上的肌肉再次绷紧,漆黑的眼珠不带温度地盯着章乔,声音也冷:“你大概不知道,未成年人做心理疏导必须由监护人陪同,为了不让他紧张,我已经选择避开不直接在场,而且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准确地掌握他的情况。”
“有区别吗?”章乔转向玻璃,恰好秦小满也看过来,双眼中的祈求一览无遗,却被玻璃生生阻断了。
章乔很少生气,方才遇上秦亦南,他一眼认出对方就是他来秦家第一天见到的那个开跑车的男人,当时秦亦南也同样呵斥秦小满不讲规矩没有礼貌。
他不信秦亦南不知道秦小满有说话障碍。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秦翊衡提出带秦小满来看心理医生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抵触。
在秦家近一个月,章乔冷眼旁观,方姨对秦小满的宠爱溢于言表,秦翊衡表面冷淡,关爱之情只会更甚,但两人有意无意地,总会将秦小满当成病人。
不会说话难道就是一种病?
章乔不能苟同。
章乔做了个深呼吸,尽量心平气静地说:“我敢肯定,秦小满一定知道你就在隔壁看着他。如果换做是你,你坐在那个位置,有个人不停问你问题,而暗处还有一个人盯着你,评估你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动作,你会觉得舒服吗?”
秦翊衡没有回答,低垂着眼,章乔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刚松一口气,就听秦翊衡道:“我可以忍。”
短短四个字叫章乔一怔,也叫他余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两人谁都没再开口,秦翊衡转头重新面对玻璃,不再理会章乔。气氛在沉默中悄然绷紧,直到门被推开,女医生出现在门口,无奈地对秦翊衡摇头:“秦先生,小满抵触情绪很大,心理疏导可能无法继续了。”
话音刚落,秦小满就从隔壁跑过来,一把抱住章乔的腿,触到秦翊衡的目光时,竟害怕似的往后躲了一下。
秦翊衡感到心脏被刺中,泛起的疼痛密密实实地堵住他的胸腔和喉咙。
章乔弯腰抱住秦小满,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又故意偏头露出微笑,引导秦小满去戳自己的酒窝。
秦小满戳着章乔的酒窝,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嘴角甚至露出浅浅的笑,看得心理医生惊讶不已。
章乔同秦小满商量,可不可以再去做个检查,秦小满站着没动,对章乔眨眨眼,又舔了下嘴唇。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章乔已经能通过秦小满的小动作知道他的想法。他维持半蹲的姿势转身,仰头看向秦翊衡,学着小孩子软乎乎的口气问:“舅舅,我乖乖去做检查,出来后可不可以喝甜甜的巧克力?”
秦小满抿着嘴唇,飞快瞄一眼秦翊衡,似乎默认了章乔的话。
秦翊衡滚了滚喉结,点了下头。
秦小满被另一个医生带走,章乔从地上站起来,神情语气都恢复正常,主动对秦翊衡道:“我去给小满买喝的,你要来一杯吗?”
秦翊衡摇头,章乔打听到水吧的位置后便离开了。他在水吧给秦小满买了杯热可可,端着饮料回来时,恰好听到秦翊衡在同心理医生说话。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口?”
心理医生面露难色:“这不好说。”
秦翊衡罕见地沉不住气:“我希望他能尽快说话,有没有办法?什么办法都可以,我都愿意试试。”
心理医生道:“之前我们就评估过,小满不说话并不是生理方面的原因,他是目睹了母亲车祸去世留下心结。心结不解,他很难开口的。”
章乔站在转角,秦翊衡背对着他,从他的角度明显看见秦翊衡的脊背绷紧了。
“秦先生。”心理医生最后道,“这种事还是不能着急,慢慢来吧。”
秦翊衡沉默。
章乔在原地站了片刻,正要过去,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秦亦南好巧不巧出来了。
撞见秦翊衡脸色难看,秦亦南大概猜到怎么回事,这让他感到极其愉悦,忍不住走过去冷嘲热讽:“多少年了啊,还不死心?”
“我看下次你不仅要带秦小满看心理问题,也得看看这儿。”秦亦南点了点自己的头,凑近到秦翊衡身侧,压低嗓音说,“千万别叫咱们秦家培养出个傻子。”
秦翊衡瞬间攥起了拳头。
秦亦南预感到危险,刷地后退一步,故作惊恐地看向秦翊衡,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哎呦差点忘了,我得离你远一点,免得被你传染霉运,毕竟你是……你知道的哈哈哈。”
“说起来秦小满也是,从小没了妈,还摊上你这么个舅舅,也够可怜的。”
秦亦南装模作样地叹气,理理西服扬长而去,走到转角冷不防撞到章乔,被他手中滚烫的饮料泼了一身。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没看路,没烫着您吧。”章乔边说边佯装为秦亦南擦衣服,手一抖,剩下的半杯全倒在秦亦南崭新的皮鞋上。
身上淋淋漓漓全是不明液体,秦亦南气得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来。章乔连声道歉,态度十分诚恳,再加上有人围观,叫秦亦南有火也发不出。
“真他妈晦气,扫把星。”秦亦南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章乔脸色一变,刚想去追,被人抓住了手腕。
秦翊衡很快就收回手,垂眼看着章乔被饮料烫红的手背。
章乔挑了挑眉,直言不讳:“我就是故意的。”
“何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章乔反问,“他那么说你都能忍?”
“否则呢?”
“当然是骂回去。如果骂不过瘾,那就打回去。”
秦翊衡正要转身,闻言顿住脚步,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章乔。
“打骂就能解决问题?”
“能不能解决问题不重要,自己爽不爽才重要,何况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而第二次只会比第一次更变本加厉。”
秦翊衡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章乔觉得他其实想说的是不可理喻。
秦亦南几次三番挑衅,章乔火气有些压不住,口气很冲:“所以这就是你忍的方式?你不仅自己忍,也要秦小满忍,真叫人大开眼界。”
“章乔,不要太过分。“秦翊衡同样强压着火,被秦昭礼逼迫的无奈,被秦亦南挑起的愤怒,都让他处于濒临爆发的边缘。他厉声警告:“我需要重新评估你到底适不适合做小满的老师。”
“我替你省点事,不用评估了。”章乔针锋相对,分毫不让,“秦小满有你这样的舅舅我真替他感到憋屈,我们现在就终止合同,我不干了!”
“好!”
秦翊衡话音刚落,余光一瞥,发现诊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秦小满站在门边,愣愣地看着他们,而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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