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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歌子不慎把热水洒在神酒手上的第二天,正好是圣女要去学十七弦琴的日子。
身为护卫,除去平日惯常的侍奉,自然还得受训学武,才能确保有足够的资格来护主。
圣女白日里很忙,总是要学习各种各样的东西,读书、练字、作画、抚琴、礼仪……
这个时候,和歌子就会和西园寺家的其他护卫一起受训,练习各种兵器。
别人都怨声载道的,嫌苦嫌累,巴不得多些时间休息,只有和歌子喜欢来这里。
她手脚并不伶俐,侍奉主人时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都笨,唯有在手中握着兵器时,才比任何人都要厉害。
许多人连斧都抬不动,但和歌子可以轻松把它抛在空中玩儿。别人还在学拉弓的时候,和歌子就能准确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子,分毫不差。
每月护卫都有考核,她是恒定不变的第一。就连负责训练的师父都说,再过段时间,西园寺家就没人能教得了她了。
在圣女面前和歌子是仆人,可在训练场里,她是绝对的掌控者,五个人一起上都打不过她,只会被她揍得鼻青脸肿。
其他人心服口服,年纪比她大的,也会开玩笑称她一声“姐姐”。
说不喜欢这种感觉,是不可能的。只有在这里,和歌子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天赋所在,才能确认自己不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废物。
但每次回到圣女小院重新换上栗色裙袍,她总觉得不真实。
就好像轻轻触动水面,才发现一直以来盯着的都是倒影,真正的月亮则遥不可及。
那天她照例和其他人一起训练,午休时大家端着碗围在一块儿吃饭。突然,其中一个人神秘兮兮道:“小心点儿,你可能要倒霉了。”
和歌子低头扒饭,根本没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直到那人对她挤眉弄眼,才反应过来:“什么?”
“我今早有事迟来了,路过家主的院子时,听到一些动静。”
那人边吃东西边说,“似乎圣女今日琴弹得不好,教琴的师父动怒了。近来一直都是你在圣女边上伺候,估摸着你要挨罚咯。”
圣女每日都是在家主院里的一间房里学东西,家主也会予以监督,不容丝毫懈怠。
“……噢。”和歌子波澜不惊,继续吃自己的饭。
昨天圣女才说过,绝对不会让别人罚她的。就算罚了那又怎么样,她不怕痛,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其他人有的替和歌子不平,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嘟囔着:“真倒霉,做错事的不是她,为什么她要挨罚啊?”
“仆人就是这样咯,命不好。希望下辈子我们也能当贵族吧。”
“主要还是因为在圣女大人身边侍奉……”说罢同情地看向和歌子,“就是得做好随时‘替死’的准备,没办法。”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人纷纷附和: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之前我远远看到圣女大人,就因为行礼不及时,被管事看到,结果罚了我半月俸钱。我冤死了!”
“我也被罚过!说是我礼节不标准,可我们又不在王宫里,干嘛非得照着王宫礼仪来啊?”
“你们这都不算什么,至少还能留在这里做护卫。好些年之前,有个厨子被赶出西园寺家,只因为出生的日子与圣女大人不合,哈哈哈。”
“要我说圣女大人这么娇贵干脆去王宫里住着好了,在这里糟践我们干嘛?我每日都祈祷千万别撞见她,否则准没好事。”
“我真佩服和歌子,怎么能近身侍候那么久?没被折磨疯吗?”
众人的目光看向她。
和歌子沉默了一下,“不。圣女大人她其实……对我很好,我的名字也是她亲自取的。”
“可我听说她每晚都指名要你守夜啊,你白日里还要起早来训练,不累么?”
和歌子迟疑:“是这样没错……”
“那不就是了。”
和歌子还想说什么:“但圣女她……她真的很好,她……”
“是啊,我们也没说圣女大人不好,毕竟罚我们的人是管事。但莫名其妙就丢了钱,心中总有怨气啊。”
“哈哈,圣女大人那么高贵,说不定都不知道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吧?”
“咱们哪配呀?在人家面前,就是随手能碾死的小蚂蚁而已。”
和歌子想为神酒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自然能明白这些护卫的不满来自哪里,可……
可那不是神酒的错啊。
不是神酒赶走厨师,不是神酒想罚你们的俸钱,不是神酒要打死那些人的。
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其实圣女也很可怜的,没有仆人愿意跟她讲话,连庄园都不能出。她从小就要学很多很难的东西,没有自由……”
其他人纷纷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可怜?她可怜?那我们算什么?至少她不用每天为生计发愁,也不用给贵族卖命。”
“是啊,这么多人伺候她,每天锦衣玉食的,还不满足?”
“和歌子,听说你之前也是在外面流浪的,肯定尝过吃不饱饭的滋味。你心疼她干嘛?心疼她还不如心疼自己。”
“算了,也别讲太多。”
“不说了不说了,一会儿被别人听到,我们都惨咯!”
“是啊,我们怎么配谈论圣·女·大·人呢。”
众人自嘲地笑,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和歌子盯着手里的饭菜。平时能吃三四碗,今天才刚吃了半碗,却已经没胃口了。
不是那样的。
神酒真的很好的。
神酒把她从北川家的牢房里救出来,还给她起了新名字。她现在能穿上这么好的衣服,每日都有热水洗澡,都是主人的恩赐。
可是她如何对那些人解释,他们也不会听,因为他们确实因为神酒受到了并不能称得上公平的对待。
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一面。
那一瞬间和歌子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西园寺家这么多人,神酒却说“全都不属于自己”了。
所谓“圣女”,就像一件名贵的珍品,西园寺家以此为荣,却把珍品束之高阁,谁也碰不着。但凡多看两眼,都要遭到训斥。
主动把自己隔绝在外的,也能算作家人吗?
***
下午训练结束之后,和歌子做好了被教琴师父叫去的准备,却迟迟没等到人。
她在院中闲了好一会儿,甚至还偷偷打了个盹,醒来后已将近日落时分。
和歌子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因为圣女还没回来。
神酒一向是早上学完,下午回来独自练习。就算今日琴弹得不好,在师父那里多留了会儿,也不至于现在还迟迟未归。
她问了院子里其他人,可没人知道去向,甚至劝和歌子:“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圣女大人不在,不是正好偷个懒吗?”
和歌子抿唇不语,独自朝家主的院子跑去。
她跑得很急,匆匆忙忙,一路上甚至撞到了好几人,到了院外,喘着气对院外的护卫说:“圣女可还在练琴?”
“嘘。”护卫示意她小声点,“没听见里面还有乐声吗?从早上弹到现在,一直没停。”
和歌子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只要确认圣女安全,那就好了。
家主的护卫一贯都另有训练,所以她并不认识。旁边的另一人直到这时候才认出她的脸:“你是圣女院子里侍奉的?”
“是。”
那两人交换了个复杂的眼神,让她在原地等候片刻。
其中一人走进去禀告了些什么,没多久,带出来一位面容严肃的长者,衣着很是不凡。
他站在阶梯上没下来,居高临下打量几眼和歌子,目露轻蔑:“听说最近都是你在伺候圣女?”
和歌子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她平时要么跟在圣女身边,要么在受训,不认得几个人。
她只老实点头:“是。”
长者收回目光,皱眉吩咐:“把她绑起来。”
那两个护卫依言来抓和歌子的胳膊,她下意识便还了手。那两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接连被她过肩摔在地上,根本抑制不住痛呼。
“你……”长者勃然大怒,“反了你了,不好好伺候圣女,理应受罚,你这是干什么?”
和歌子想起中午听说的事,意识到这大抵就是教圣女学琴的师父。
如果是为了神酒,那打便打吧。
昨夜确实是自己不好,烫了神酒的手,定然影响她抚琴了。
她不再反抗,任凭那两个护卫绑了自己,跪在地上,让他们拿着长长木板,责打自己的背部和大腿。
长者见和歌子连表情都没变,怀疑是护卫打得不够重:“你们没吃饭吗?”
他们只得更加用力。
“啪!”
和歌子的痛觉依旧很迟钝,什么也感觉不到。
对她来说,板子打在身上带来的只有声响,甚至带着某种节奏,像是在与里面的十七弦琴声一唱一和。
在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大雨如注,淋湿和歌子的全身,落在地上变成了红色。
她低头看到,便明白自己的后背正在红肿流血。
只要熬过去就好了,她意识有些恍惚地想。比这更艰难的事经历过太多,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可里面的十七弦声却忽然断了。
须臾,在台阶的最上端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身后的侍者连声唤着“圣女不可”,却并不敢上前拦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酒迈入雨中。
圣女总是被整齐梳好的头发被雨水变成一缕一缕的凌乱模样,贴在脸上和白斗篷上,毫无贵族姿仪可言。
护卫们不敢再继续打下去,暂时停了手。
和歌子的身体摇摇欲坠,和她的眼睛对上,只有一个念头。
狼狈的神酒也很漂亮。
长者站在屋檐下,见此大惊失色:“圣女大人!”
神酒怔怔地回眸。
“不是说我来受罚吗?”她的声音依旧那么轻,轻到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去,“我两年来只出过这一次错,我说了我会留在这里,练到天黑……”
“圣女大人!正是因为您很少出错,才更要追根究底!日后在女王陛下面前抚琴,您难道也要出错,惹得陛下不悦吗?”
长者暴怒,痛心疾首打断她。
“现在您居然为了区区仆人如此失态,您从小学的的礼仪何在?圣女的威严何在?身为贵族的尊严又何在!您可是西园寺家的希望,您难道要让全家为您蒙羞吗?”
“没有伺候好您的仆人,难道不该责罚吗?”
“更何况如此刁仆,用什么手段哄得您这么护着她!我今日更要打死她!”
神酒站在原地,直到雨水把厚厚的斗篷全部浸湿,都没有动一下。
和歌子想要上去为她打伞。可她嘴里全都是血,话都说不出来,又何谈冲过去呢。
片刻,神酒开口:“礼仪,女王,贵族尊严,西园寺家的希望……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些吗?”
“当然,您是圣女啊!”
圣女,圣女,又是圣女。
又是圣女。
神酒伫立良久,忽然转过身,对那两个僵在半空中,不知道该不该动手的护卫笑了一下。
“劳烦两位。”她柔柔地笑了,额前头发湿着贴在脸上,看上去孤独又无助,让人很想伸出手帮她一把,“为我做件事。”
护卫谨慎地低头行礼。
“替我将他绑起来。”
神酒指的,是教琴师父的方向。
长者再次勃然变色,连敬称都忘了用:“圣女,你……”
“教不严,师之惰,若我弹不好琴是别人的错,那大抵是您的错最多。我的护卫您罚了,那您自己呢?”
“我……”
“您没教好我,理应同罪。”她说,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现下家主有事外出不在,这家里合该是我说了算,对吗?”
神酒看向那两名护卫,弯眸浅笑。
“所以二位听不听我的呢?”
那两人傻在当场,却终究不敢违背圣女命令。
半晌,他们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把骂骂咧咧的长者给捆了,压在和歌子的旁边。
“请问圣女大人,责打多久呢?”
“和歌子受了多少下,他便一样。”
“会出人命的……”
神酒平静道:“生死勿论。”
那一刻,就连两名护卫都觉得圣女大人忽然变得很可怕。他们不敢多问,只得一言不发地执行命令。
和歌子无法再维持跪立的姿态,只能以双手撑地,挣扎着向神酒爬去,却又躲开她的手。
“我会……弄脏您。”她气若游丝。
地上已经积出了水坑,神酒蹲在她面前,低头看了眼自己此刻的样子。
已然脏了。从里到外都脏了。
“不妨事。”她重新伸出手,“你痛不痛?”
“不痛。”
长者的惨呼声还有木板击打声,伴着雨滴传入耳中。
神酒看也没看一眼。
“他们其实并不在乎我出不出错,他们只是想耍手段让我乖乖听话。”她低声说,“以前我会害怕,甚至在说那话之前我也在害怕。可现在我突然不怕了。”
以前神酒只有自己,现在她有了小护卫。
和歌子的眼前逐渐变得迷蒙,只能勉强看清那青涩却又绽放出艳丽色彩的脸颊。
“就像他们说的。我是万人之上的圣女,所以我要做什么,没人能够置喙。我也不会再受任何人威胁。”
“和歌子,错全在我,对不起,明明昨天才叫你说不会再受别人的罚……是我不好。”
神酒伏下身,她的眼睫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说出的话有一点点颤抖。
“那么,我也以圣女的身份对神起誓,会作为主人保护和歌子。如有违背,就叫我不得善终。”
和歌子惊诧地抬头,想去捂神酒的嘴,最终却因虚弱而脱力,重重跌回地上。
不论过了多久,她都没能忘掉这场红色的日落。
到处都只剩下红色,天幕艳烈的残霞,身上的血,地上的雨水,弄脏的白斗篷,被琴弦勒肿的手指,还有神酒泛红的眼睛。
仅在那天,贵族与平民、圣女与普通人,甚至主人与仆人的云泥之别都短暂消失了。
有的只是两根湿淋淋的狗尾巴草,在偌大天地间紧紧依偎在一块,仿佛只剩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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