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琴溪山庄二十
江昭曾想过很多次自己死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十岁父母死在妖邪手下, 亲眼目睹爹娘为护他而死,在他也将面临死亡之时,扶潭真人来救了他。
他拜入踏雪峰后勤奋修行, 彼时上头有两个师兄,师兄们颇为照顾他,在修行上帮了他许多。
道心坚固, 天赋异禀, 十五岁结丹, 二十五岁元婴,他一直是年轻一辈的第一。
他除了数不清的妖邪,数次重伤濒死,江昭从未害怕。
人迟早有一死, 他是修士, 承了百姓们的敬仰尊崇,自当以命相护。
他以为自己的死会是有价值的, 起码要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到。
找不到心爱之人, 护不住师弟师妹。
骇人的剑光朝他压迫而来, 卷起江昭的鬓发和衣袍,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血水从数个血窟窿中涌出, 大量失血让他神识不清, 经脉寸断肺腑破碎。
人之将死,他并未觉得害怕。
只是觉得愧疚。
他没能带苏楹、云念和谢卿礼回去。
江昭倒在地上,侧脸贴着粗粝的地面, 青苔混着泥土的腥气实在不好闻,琴溪山庄的空气也不如踏雪峰清新。
长睫半敛, 光线逐渐模糊。
死亡逼近的那一刹那,凛然的剑光划破虚空直逼面门——
粗重的喘息声回响。
疼痛并未到来。
身前的人呼吸声实在粗重,却带了熟悉的气息。
有股温暖又幽静的味道。
江昭茫然睁眼。
模糊的视线中是纤细的身影,很瘦,个头也不算高,但牢牢挡在他身前。
他听到日思夜想的人在喊他:
“阿昭……”
她哭了,声音颤抖不稳。
她俯身抱起了他,两人周围的一切在迅速倒退、虚化、破碎。
“阿楹……”
等到传送阵法停下后,苏楹放声大哭。
“阿昭,阿昭你看看我……你别吓我……”
苏楹根本不敢将他与以往那个红着脸哄她开心的人联系起来。
踏雪峰三弟子江昭,论天赋是这一辈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他是骄傲肆意的,是干净整洁的。
他不应该是现在这副重伤濒死虚弱无助的样子。
满脸是血,那些鲜红的血染红了青衫,夹杂着的血肉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
她用了半身的修为凝聚的这个传送阵,她想救他啊。
“阿昭,阿昭你别吓我……我害怕,我害怕……”
苏楹手忙脚乱翻着乾坤袋,一向最为淡定的人此刻慌得神智全无,不管什么灵丹一股脑拿出来便往江昭嘴里喂。
他吃不下,她便捏碎唇对唇喂给他。
可丹药又顺着鲜血吐出。
“阿昭,阿昭……”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心口剧烈疼痛,却根本没工夫管自己的心疾。
怀中抱着的人唇瓣翕动。
苏楹忙不迭弯下身听他说话。
“阿楹……离开这里……”
苏楹只觉得绝望:“你在这里我怎么走!我走不了啊!我不可能丢下你啊!”
江昭努力仰起身,抬起无力的手抚向她的侧脸,血迹染上少女莹白的脸,又在瞬间被她的泪水冲刷。
他喘着气道:“念念和师弟……和师弟在地道……傀儡师去了……你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计划有误……让谢师弟做另外,另外打算……”
他举着令牌交给苏楹:“谢师弟,他给的……你拿着可以……可以找到他……”
苏楹俯首在他胸膛恸哭:“我不去,我不去!”
“阿楹。”他费力拍着她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的话完整:“念念和师弟……需要你,他们需要你……”
“你是他,他们的师姐……你要去保护他们……”
“去救他们……天罡万古阵开启……我们,我们都完了……”
他们都是剑修。
这种专克剑修的邪阵不是他们可以应付的,否则谢卿礼那么强大的人也不会浪费自己三分之一的灵力凝聚在无量镜上,想让他用这镜子暂时吸走天罡万古阵。
苏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江昭的话意味着什么。
她很想自私一次。
不想去管师妹师弟,不想去做这个拯救别人的人。
她想救他,也抛不下他。
可江昭握紧了她的手:“阿楹……能不能帮我一次……”
苏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她浑浑噩噩奔跑着,不敢回头去看,只怕看一眼便会放下一切回去与他同生共死。
迎面的风吹来,泪水糊在脸上冷的骇人,明明才九月份,她却感觉像是处在寒冬腊月。
她跑的很快,完全不管自己的心疾。
要救下她的师妹师弟。
然后带着他们来接江昭。
“阿昭,阿昭,再坚持坚持,等等我……”
她越跑越快。
云念随着皇后走了许久。
皇后的步伐越来越僵硬,先前尚能如常人一般走着,如今走两步便喘起气来,额上的汗水细密。
在她又一次险些摔倒之时,云念慌忙托住她的小臂。
“皇后,您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皇后这次没有逞强,她垂首看了眼自己的腿,无奈轻笑道:“还真是不管用了。”
“云姑娘。”皇后抬起头看来,“能否请你背我?”
谢卿礼背着徐从霄安静站在两人身侧,望着皇后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云念应的很快,来到皇后身前半蹲下身:“您上来吧,我来背您。”
皇后很轻,趴上来的重量对云念来说不足一提。
她是个修士,便是背个成年男子也不显吃力。
只是……
云念心头有些酸涩。
她背着皇后,双手放在皇后的大腿下,能清楚察觉到皇后越来越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逐渐硬化,与之前像是塑胶的触感相比,如今更像是个泥塑娃娃,云念抓的很紧,生怕她摔下来便碎了。
皇后别过头小声咳嗽着,云念没有停下,依旧沉默地背着她向着她指引的方向走着。
谢卿礼跟在身后,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后身上穿着繁琐,头上带了琳琅满目的头饰,随着她咳嗽的动作声声作响。
她终于止住了咳嗽,靠在云念肩头处。
“云姑娘。”
“嗯,我在。”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这样啊,比阿礼大些,也没事,你们都还年轻。”
云念没应声。
皇后也不嫌无趣,她好像是在试图缓和他们之间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氛,故意放轻语调。
“你与阿礼认识多久了啊?”
“快三月了。”
“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没有。”
皇后似乎有些失落:“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云念知道她是在找轻松的话题。
她有问必答:“温柔些的,脾气好的,性格纯善的。”
“还有呢?”
云念笑了:“长得好看的。”
皇后也笑了:“姑娘长得这般好看,未来的夫君想必也不会丑,想必好看的要紧。”
云念弯眼:“那是自然,我是个颜狗。”
皇后和谢卿礼听不懂颜狗是何意思,但多少能猜出来。
皇后只顾着笑,目光在云念看不到的地方转向了身后紧紧跟随的少年。
她的眼神有些戏谑,谢卿礼也不是个脸皮厚的,欲盖弥彰地别过了头。
皇后便道:“我倒是很好奇我们阿礼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趴在云念肩膀处跟她小声说着:“我跟你说啊,我们谢家人是出了名的疼媳妇,阿礼的舅舅,大伯,以及阿礼的外祖父,一个比一个疼心上人。”
云念:“……疼媳妇挺好的。”
皇后替云念擦去额上的汗,声音很轻很柔:“云姑娘,我们阿礼也会对你很好的。”
云念没听出来她话中的含义,以为她是在托孤示意她好好照顾谢卿礼。
纵使心里有些替她难受,但面上依旧一派淡然:“您放心,我也会对师弟很好的,他如今背靠玄渺剑宗,我师父是数一数二的剑修,我的几位师兄师姐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师弟的。”
鸦雀无声。
连皇后也不笑了。
云念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可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小心问:“我说错什么了?”
皇后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耳垂:“云姑娘,你真可爱。”
云念:“……什么?”
皇后:“没事,夸你可爱。”
云念:“……”
三个人的路,总有一个人是不该出现的。
她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而谢卿礼和皇后两个谢家人似乎总有种莫名其妙的默契,总是说些只有她听不懂的话。
云念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少年背着徐从霄。
徐从霄个头不矮,身量又魁梧,谢卿礼背了这般久腰杆依旧挺的笔直,脸色红都没红一瞬,瞧着分外精神的模样。
哦对,还有他背着的徐从霄。
四人世界,只有她和徐从霄是多余的。
云念摇头扼腕叹息。
“云姑娘,向左拐。”
这地道四通八达,每当经过一个岔口,皇后便会拍拍云念的肩膀示意她往哪个方向走。
云念倒是不知道她为何能记住这么多的路,这里绕的她有些晕,若是没有皇后指引,她定然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直到走了许久之后,皇后指了一条最为隐蔽的路。
是条死路。
谢卿礼也察觉出了。
迎面没有一点风,不同于其他的路,这里安静死寂,前面幽黑深邃,两旁的墙壁上挂着的夜明珠兴许是时间长了有些暗淡,像是个张牙舞爪等着他们进入陷阱的深渊。
皇后指了指:“走吧。”
云念看了眼谢卿礼,少年冲她点头。
皇后对他们没有恶意,不管她到底想带他们去哪里,她所做的都是在帮他们。
这条死路不长,等站在了一堵墙之前,皇后道:“云姑娘,放下我吧。”
刚落地她便晃了下,撑住墙才勉强站起。
云念发现,她似乎更加虚弱了。
好似个漏风的娃娃,一旦空气泄尽,便会迅速干瘪下去。
她拒绝了云念的搀扶,挪动着脚步走向那堵石墙。
旁人一息便能走到的地方,她却走了好久,四肢僵硬难以动弹。
云念犹豫着要不要帮她,便见皇后冲她摇了摇头,笑道:“云姑娘不必管我,我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很平淡,纵使即将面对真正的消亡,眉眼也毫无波澜。
石壁平整光滑,皇后回头问:“可否为我照明?眼睛有些不太好使了。”
云念自是同意的,连忙拿出照明珠举着。
“我来举吧,娘娘您说要做什么?”
“那便多谢姑娘了。”皇后靠着墙壁微微喘气,指着石壁:“帮我照一下这石壁,上面有石画。”
云念上前几步凑近去看,身后刮起一股寒风,谢卿礼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
“师姐,你将照明珠再凑近些。”
云念几乎将珠子挨在了石壁上。
光滑的石壁除了寒意什么都没有,打磨平整,什么都看不出来。
云念的脸几乎要贴在石壁之上。
谢卿礼放轻了呼吸,似是担心打扰她的思绪。
皇后本就没有呼吸,安静地靠在墙上等着云念。
云念轻轻嗅了嗅,眉心微拧又凑近了些。
她直起了身子。
“白松香。”云念道,“白松加入明矾研制成墨,透明无色,遇火可显。”
云念推了推谢卿礼:“带着皇后退后几步。”
不用她说,少年已经走到了皇后身前。
两人对视,谢卿礼神色平静,皇后却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笑意逐渐深厚。
少年别过了头:“我带您离开这里。”
他拦腰抱起皇后走了几步,直到离这面石壁几丈远之后才弯下身子小心将她放了下来。
若是云念这是回头,便能发现少年的动作极为轻缓,像是生怕摔着皇后一般。
皇后摸了摸他的头,夹杂的情绪一时半会很难辨别出来。
谢卿礼将她与徐从霄放在一起后便回身去找了云念。
云念指尖点燃灵火,侧脸映着光,轮廓柔和清晰,眸光专注。
灵火被扔掷在墙上却并未熄灭。
浓郁的松木香溢散,扩向更远的地方,只是眨眼间整个地道都是这股奇异的香气。
整个石壁燃起。
幽蓝的火焰跳跃,汇聚成线,沿着特定的路线行走,蜿蜒曲折爬行,直到一副画像浮现。
这简直诡异。
火焰覆盖了整面石壁,热气滚烫,熏烟袅袅。
“这是……琴溪山庄的俯瞰图?”
鳞次栉比的亭台,池水环绕的水榭,一个挨着一个的楼阁。
弯弯曲曲的小路。
云念正对着画像正中间,画上的水榭明显比其他的要高上许多,结合周围的布局,那里便是望月台,是皇帝居住的地方。
皇后在谢卿礼的搀扶下挪步上前:“是。”
云念只觉得神奇。
作画的人画技已经到了出神的程度,琴溪山庄地广,楼阁不知有多少,竟能被缩小画在这一面石壁上。
即使是缩略图,该有的也一点不见含糊。
“这是我画的。”
云念扭过头:“……什么?”
皇后垂下头无奈一笑,声音飘渺:“这地道是我设计的,壁画也是我画的,我本家毕竟主攻机关,虽然我并未在谢家多久,但谢家时不时来看看我,阿姐也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她会机关,也会设计地道。
云念终于知晓了为何她能记住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路。
因为这一切都出自她的手。
皇后指了指石壁:“姑娘,有些事情你过会儿会明白的,我们现在需要打开这面石壁。”
她依旧端着笑。
石壁上燃着的火焰有灵力加持越燃越大,白松点缀的画也越发明显。
皇后道:“姑娘可能看出我们如今在哪里?”
“这……不知。”
他们沿着地道走了一晚,早已不知道走到琴溪山庄的哪里了。
皇后无奈轻笑,抬手在石壁上勾勾画画,最终落在了一处地方。
望月台。
“我们在这里。”
云念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们便是从望月台附近出发的,走了这么久……”
不,不对。
他们是走了很久。
但中间走了不少岔路,弯弯绕绕的地道模糊感官,谁知道是不是走回去了?
皇后拉着云念退后几步:“三十年前我设计这地道之时,特意在望月台下打造了这宫殿,从这里可以上望月台,从望月台也可以下来。”
云念抓住了关键词:“皇后的意思是,石壁后面可以通向望月台?”
“对。”
云念心下一喜。
这感情好啊,他们正愁怎么才能走出去呢!
皇后站着不动,仰首望向燃着烈火的石壁:“等这灵火染尽,日光照到正轨,这石壁便能打开。”
火光将寒凉的地道照热几分,温度迅速升高,白松绘出的画越发明显,色彩浓郁到极点之时,灵火毫无预兆,在一刹那熄灭。
点点荧光似有生命般沿着石画游走,万千条灵线交际汇聚,最终交点在一点。
皇后方才指的地方。
望月台。
光亮大作,皇后摘下手中的玉镯,无形的力量托举着那玉镯飘向虚空,停在望月台的位置。
牢牢贴合在上面。
石壁转动,向后推进,阴冷的气息迎面而来。
皇后率先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上前去,云念正要喊谢卿礼带上徐从霄,便见着少年下颌微抬,目光全在石画之上。
他看的很专注,碎发遮挡在眼前,轮廓模糊不清,看不出丝毫情绪。
“师弟?”
谢卿礼看过来。
“你怎么了?”云念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这石画,也实在没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这石画有什么问题吗?”
谢卿礼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很漂亮。”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云念算是了解他的,自然是能听出来他隐瞒了些什么。
她看着少年回身背起了一无所知的徐从霄,又踱步来到她身边:“师姐,走吧,皇后已经进去了。”
清淡的竹香一闪而过,云念尚未应声,他便已经走了进去,步履依旧稳健看不出来一点异样。
少年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
云念提着衣裙跟了上去。
刚进入石室,云念的脚步顿住,足底似踩上极北之境,寒意顺着一股涌上头皮。
这里面……很冷。
只在瞬息之间,她的眼睫和眉毛上便凝结出了一片白霜。
明明才不到十月,这里的温度却比之寒冬腊月还要低上许多。
她的心跳忽然有些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涌上心头。
云念皱了皱眉,下意识搓了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双臂。
谢卿礼将徐从霄搁置在一角并未管他,而是回身来到云念身边。
垂下的手被他拉起,他的指尖在她的手腕上细细圈着什么。
薄唇翕动,谢卿礼默念法决,泛着金光的符篆便隐入了云念经脉,寒意在一瞬间被驱散,只剩下如火般的温暖。
“师姐,这里面冷。”
他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纵使是在这么诡异的地方。
云念反手摸了摸他的手,也是冰凉似寒霜,她给他的灵丝绳还挂在腕间,即使她往里融了灵火珠,他的体温也依旧是这般低。
“你自己也加个吧。”
礼尚往来,云念反手也给他加了个,即使知道没什么用,但也想让他多少能好受一些。
谢卿礼蜷了蜷掌心,收回了手:“嗯。”
徐从霄被安放在角落里,他此刻还在昏迷状态,有缚灵绳捆着也不必担心他待会儿醒来后在背后捅刀。
皇后站在几层冰阶上。
她的身前是张冰床,晶莹剔透,在幽暗的石室内发着微弱的荧光。
皇后的神情很奇怪,从云念这里可以看到她的眼泪断了线般落下,一滴滴砸在冰床上,又沿着壁面滚落在地。
她在看冰床上躺着的人。
一身锦服,五官算不上出色,但气质儒雅,实乃谦谦君子。
他安然闭目,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做了什么愉悦的梦。
皇后抖着手隔着虚空触碰他的侧脸:“安之……”
是太子沈之砚。
在世人看来,皇后是死了二十五年的。
实际上她在许多年前便有了意识,那般疼爱孩子的她是如何在一个玉镯中过了这么多年的。
爱子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安之啊……”
她微俯下身,离冰床上的人很近。
目光缱绻流连,像是要将这些年缺的都补回来一般。
冰床上的青年与彼时缩在她怀中涂了她满脸口水的孩子渐渐重叠,纵使五官长开看不出来太多相似之处,纵使两人二十五年都未见过面,她也能一眼认出。
这就是沈之砚。
是她的孩子。
皇后眼角殷红,哽着喉咙,半伏的脊背颤抖,眼泪随着她的动作肆无忌惮砸下来。
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
她的哭声回荡在幽静密闭的石室,一声声一阵阵,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谢卿礼安静望着他们,垂下的衣袖却被人拽了拽。
他侧首看去,云念仰着头道:“师弟,太子也是你的亲人。”
太子是皇后的孩子,那就是谢卿礼的表哥。
“所以师弟,你并不是孤零零活在这世上,你还有亲人。”
谢卿礼眼里一片风轻云淡。
衣袖被云念拽着,从他这个角度看,她的眼睛很大。
她说太子是他的亲人。
谢卿礼对沈之砚的生死并不关心,当初在傀儡师的老巢内之所以没有丢下他,也只是看在他是程念清孩子的份上顺带捎了他一程。
但对着云念希冀的眼神,谢卿礼还是点了点头。
“嗯。”他说:“师姐也是。”
云念弯眼:“还有师父,师兄,师姐,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谢卿礼的心很安静,她实在太温暖了,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让他想要牢牢抓住她这个太阳。
谢卿礼没说话,耳边是皇后的啜泣,两人安静并肩站着,等待皇后平稳情绪。
皇后并未哭太久,知道事态紧急很快平复好自己的情绪。
她别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皮肤惨败眼眶却通红,瞧着有些诡异。
“阿礼,云姑娘,你们过来。”
等到两人走上前之后,皇后指着沈之砚道:“能帮我将安之抬起来吗?我拖不动他。”
谢卿礼动作很快,皇后的话刚落地,他便一言不发闷头将沈之砚揽了起来。
兴许是顾及着皇后在这里,谢卿礼的动作很轻,并未如之前那般拽着沈之砚粗鲁地将他拖拽起来。
冰床上的人被抬走后,整个冰面便露了出来。
皇后道:“通往望月台的通道阵法就在这下面,从这里就能上去,从上面也能下来。”
论阵法的话在场没有人比云念更懂。
她俯身仔细看了眼,很快便认出来这阵法是何。
是个普通的传送阵法,根本不需要破阵。
但是……
云念仰头环顾着这间石室。
这里有些诡异,太冷了,还夹杂着些莫名的危机感,她进来后浑身不适,脊背一阵发麻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她一般。
从刚刚她就有这种感受。
这间石室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可要是真的用灵力去探,却又什么都探不出来,这里除了这个传送通道之外便没有别的灵力波动
云念问皇后:“这里只有这一间石室吗?当时没有设置什么其他机关?”
皇后摇头:“当年我设计这间石室只是为了储酒,那时我与沈敬感情还好,我们每年会在琴溪山庄住许久,夜晚会在望月台一起赏月饮酒。”
云念又问谢卿礼:“师弟呢,有察觉出别的东西吗?”
谢卿礼放出灵力。
不过瞬息后他摇摇头:“没有。”
一向沉默的系统也忍不住开口:【你在怀疑什么?】
“我就是有点心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但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
明明一路走来都颇为顺利,除了遇见徐从霄之外,他们根本没有别的危险。
但走进这间石室的一刹那,云念的心却总是提着放不下来。
她环视着周围,可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里只有一张冰床和他们几个大活人。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男主都说没有什么危险了。】
云念没应声。
连谢卿礼修为这么高的人都觉察不出什么,难道真是她太敏感了?
她总觉得这不像间石室。
更像是个深渊。
而他们无知无觉走了进来。
“师姐,别担心。”少年淡声安抚她。
他的目光依旧安宁,始终跟在她身侧。
云念稍微安心了些。
有谢卿礼在身边,她总归是能安心些,好像他在身边时无论再难的事情都能解决。
云念松了口气:“兴许是我太敏感了。”
皇后却在此刻开口:“天罡万古阵现在还在,若开启后,你们或许会没有反击之力,所以我们不能等他们出手。”
她抬眼看过来:“从这里出去,沈敬现在就在望月台,你去杀了他。”
“还有阿玉,阿玉虽然是以人身入妖道,但他当年生剖了自己的心,他的弱点不在心口,在灵宴穴。”
“云姑娘去杀沈敬,阿礼去杀阿玉,至于那个人……我不知他何时会出手,总之你们先解决这两人。”
她异常果断,面对两个深爱她一心想要复活她的人,开口却是让他们杀了这两人。
云念觉得皇后就该是这样的人。
永远清醒,永远明辨是非,永远不会被情感冲昏头脑。
皇帝和傀儡师残害了数千条人命,今日本就不能活。
人皇又如何,千年大妖又怎样?
杀了人,就该偿命。
云念了然点头:“好——”
“呵。”
几乎是与她同时开口,一声轻笑传来。
声音幽冷,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云念尚未瞧清楚发生了什么,少年动作很快,拔剑便朝来者劈斩而去,剑光呼啸要劈碎来人。
强大的剑光与一人的灵力罩碰撞在一起。
两位大能全力一击,威压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但谢卿礼布下了防护罩,将云念皇后包括沈之砚和昏迷的徐从霄一起罩了起来。
谢卿礼挡在云念身前。
云念越过他愕然看向从石室外走来的人。
黑色劲装,闲庭散步地自外步入。
他停下了,刚好侧对着一颗镶嵌的照明珠。
照明珠的微光照亮了他的脸,浓眉、高鼻、薄唇,硬朗锐利的五官。
“元太傅?”
是元奚。
不,应该叫——
席玉。
又或者,傀儡师。
他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原先硬朗又平平无奇的五官逐渐虚化,再次浮现之时已然变成了另一张脸。
是很俊秀的一张脸。
是云念在皇后记忆中见过的人。
他笑盈盈望着皇后,目光缱绻温柔,带着浓重的眷恋。
“阿清。”他开了口,声音颤抖:“你醒了。”
皇后脸色很复杂,“阿玉。”
席玉捂住脸,修长的手遮住眼,泪珠从指缝中溢出淌满了下颌。
他勾唇笑了起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好久了啊……二十五年了……我等了你二十五年……”
他越笑越大声,身子微微佝偻,肩膀颤抖,活像个疯子。
他们没一人说话。
席玉许是觉得没劲,又笑又哭会儿后抬头看了过来。
他的眼眶通红水润,有些委屈的样子,拉长尾音像在抱怨:“可你好狠心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杀我?”
“你要杀我阿清?你怎么可以杀我?”
他说着有些激动,向前走了几步。
一柄长剑出鞘立在他的眼前,剑尖直直对着他的面门。
席玉也不动了,挺直身体负手而立,看向谢卿礼的眼神阴冷如蛇。
“啧,你想杀我?”
谢卿礼只道:“你该死。”
“我该死”席玉又弯起了眼,眉目盈盈笑得愉悦:“你想杀我啊,我倒是想看看你今日要怎么做”
他歪了歪头,似笑非笑道:
“谢卿礼,你要不要回头看看?”
他就站在那里,笑意戏谑又恶劣。
仿佛喉口被人扼住,又仿佛一颗心被死死揪紧丢进冰天雪地,寒意比之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邃,咆哮着要将他拖拽沉入深海。
谢卿礼这才惊觉,他好像没听到身后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
他浑身发寒,明明只是个转身的动作却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他僵硬转身。
“师姐……”
第42章 琴溪山庄二十一
谢卿礼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在那一刻连路都不会走, 两步并作一步扑上前茫然抱住她,而她就倒在他的怀中。
她死死揪着他的衣领,纤细的手指用力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喘气的声音很急促凌乱。
“师姐,师姐……”
谢卿礼的大脑好似被猛烈撞击,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又刺痛。
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她微弱的嘤咛。
那些心底早已被压制许久的心魔蠢蠢欲动想要再次吞噬他, 寒意冰封了他的经脉与神智, 他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
“师弟……”
他的意识舒尔回来。
他颤着手去揽她:“我在, 师姐我在。”
少女细白的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它隐藏在肌肤之下,沿着经脉蜿蜒爬行着,凸起扭曲的纹路在云念的脖颈上实在明显。
她很疼, 疼的脸色发白, 额上面上浸满汗水,整个人汗湿到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谢卿礼不管不顾探入灵力, 强硬压迫着深埋在她肌肤之下的东西,一鼓作气便想要碾死它。
在灵力触碰到藏在云念肌肤下作祟的那东西时, 她揪着他衣领的手越收越紧, 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起来。
“疼……疼……”
她疼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秀丽的脸上都是汗水。
肌肤下埋藏的东西挣扎的越发剧烈, 突起了大块扭动着要破开肌肤, 将她的肌肤撑的薄如蝉翼, 仿佛瞬息之间便能破开肌肤让她血肉横飞。
谢卿礼离她很近,近到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生机在迅速流失。
他忽地便收回了手不敢再碰她一点,灵力撤出的那一刻, 她颓然倒在他的臂弯之中大口喘着气。
“师姐,师姐……”
谢卿礼的眼睛酸涩刺痛, 喉咙堵塞难以呼吸,喊她的声音模糊不清。
云念拼命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听到他在喊她,也知晓自己出了事。
系统在脑海里拼命唤她保持清醒,谢卿礼无措地抱紧她。
她明明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可身体好像无法操控。
她想回答他和系统的话,可张了张嘴,只溢出一句:
“疼。”
疼到难以忍受,疼到她觉得自己像是从中被劈开了一般。
神魂被什么东西蚕食着,她拼命调动浑身的灵力和那诡异的东西对抗,可越是反抗便越是疼,越疼便越要反抗。
若她什么都不做,她一定会死的。
云念不想死。
她还有事情没做。
茫然中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五指尖利朝着抱着她的少年而来。
而谢卿礼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对身后逐渐逼近的危险无知无觉。
云念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在瞬息之间便推开了紧紧抱着她的少年,从他的怀中滚落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召出听霜替谢卿礼拦下了那致命一击。
谢卿礼反应很快,纵使再过心慌,却也知道现在需要先解决更大的威胁。
他提剑便与傀儡师打在一起,逼着他远离云念这边。
云念知晓谢卿礼不会输,只要他稳住心便一定能赢。
她费力仰头看向身前,冰床旁倒着一人,大红的芙蓉衣裳铺了满地,裙摆妖艳如花,与她温婉的面容实在有些不衬。
她站不起来,撑着双臂朝皇后那里爬去。
她们的距离不远,云念忍着钻心的疼,伸手去抓皇后的手。
她的手太过冰冷,已经完全摸不出一点人的柔软,硬化到与块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皇后……”
云念终于来到了她身边,抖着手拂开她的鬓发,对上一双灰暗的眼。
皇后睁着眼,清亮的瞳仁是衰败的暗淡,瞳色也逐渐灰暗起来。
听到云念喊她,她的瞳仁微颤。
皇后动了动唇,云念咬牙一边抵抗着肌肤下疯狂涌动的东西,一边凑到皇后的耳边。
不过一息功夫便能完成的动作,在此刻却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噬魂蛊……云姑娘,是……是噬魂蛊……”
“唔。”
云念忍不住痛呼出声。
那东西逆着经脉往她的识海中去,随着它逐渐逼近识海,云念的神魂越来越痛,这实在太过难捱,便是她渡劫之时劫雷劈在身上都不如此刻十分之一。
好像有人在往脑颅里砸着钉子,那只虫子已经快要爬到她的识海。
【云念!噬魂蛊不是好捱的!快运功点住你的穴位,别让它钻进你的识海!】
云念艰难抬手点住自己的穴位,一旦封禁穴位,她的灵力也无法用,与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皇后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云念也没法动。
她仰面躺在地上,身边的皇后侧躺着,不远处是平躺的沈之砚,角落里是靠墙昏迷的徐从霄。
如今这里站着的只有谢卿礼和傀儡师。
耳边是系统不断在与她说着话试图让她保持清醒,夹杂着谢卿礼那边传来的打斗声,他布下的灵力防护罩还在,打斗的的余波传不过来。
事到如今这个地步,她便是再蠢也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玉镯里的移魂阵从一开始就是皇帝故意混淆视线的,他知道以谢卿礼的修为,在见到那玉镯的当场就能察觉出里面的阵法,谢卿礼一定会毁了它。
实际上,皇帝是想要她这具身体。
但皇帝真正的计划是噬魂蛊。
噬魂蛊,苗疆邪佞的蛊术,分为母蛊和子蛊,子蛊在云念体内,会啃食掉她的神魂。
而母蛊在皇后体内,会吸取皇后的神魂后从她的身躯中脱离出来,爬到云念这具身体中,吃掉子蛊,将皇后的神魂带到她的体内。
她到底何时中的蛊?
云念想不明白。
她很困,眼皮在打架。
理智告诉她不能睡,睡了就完了。
可身体不听使唤,石室顶部的光落在眼里逐渐模糊,腰间的凤扣一明一灭,听霜在耳边嗡鸣着,蹭着她的肩膀希望她给与回应。
云念什么都做不到。
意识坠入深渊的前一刻,她听到了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
“你真是……一点也不让我省心。”
云念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闭上眼的那刻,正与席玉打在一起的少年余光瞧见,下手的动作一窒,席玉尖利的五爪瞬间便划破他的胳膊。
白衣被撕烂,深可见骨的伤痕裸露在外,血水涌出染湿了白衣,伤痕出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席玉冷嗤:“什么时候了你还能分心?”
谢卿礼向来进退有度,便是心底掀起轩然大波面上也极少有失态之时。
可如今他下颌紧绷,眸色黑的骇人带着戾气,磅礴的灵力卷起凝聚在剑尖,毫不留情下了十足的杀意挥剑而去。
席玉生抗了他这一剑,闷哼一声唇角溢出暗黑的血。
“你真的该死。”
少年高束的马尾被剑意卷起飘荡在身后,紧抿着唇,周身酝酿出一场风暴,宛如从修罗狱中爬出的厉鬼,周身的杀意浓的骇人。
他不给席玉一点反应的机会,招招致命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命门也不遮挡,俨然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碎荆在他手中游龙似水,剑锋每一次都精准朝着席玉的灵宴穴而去。
席玉从始至终挂在脸上轻蔑又挑衅的笑意渐渐收敛。
他很强,谢卿礼不是他能对付的。
他轻敌了。
席玉咬牙护住自己的命门,冷着脸问:“谢卿礼,我们布了二十五年的局,靠着无数修士的鲜血养着阿清的身体,目的就是为了找具人身让她复活,她的那具身体在逐渐腐败你应该看的出来,若不尽快移魂她活不了几天!”
“她是你小姨!我们寻了那么久才寻到一个与你小姨魂印相契的人,云念还悟了剑心,体格强健,是最适合做容器的人!”
“你闭嘴!”谢卿礼挥剑过去,剑锋划过席玉的左肩带出汩汩鲜血,“你是什么东西,敢拿我师姐当一个死人的容器?”
有那么一瞬间席玉甚至没有回过神来。
“……什么?”
谢卿礼趁这时候又捅了他一剑,险些刺穿他的灵宴穴:“你很惊讶吗,你以为我是什么在乎血亲的人?程念清不早已经死了吗,何谈所谓的复生?”
“她死又如何,活又怎样,我眼都不会眨一下。”谢卿礼捅穿席玉的腰腹,握着剑柄狠狠扭转着:“但你今日若敢伤我师姐一根头发,沈之砚、沈敬,包括你——席玉,你们今日都得给她陪葬。”
他抽出剑,将席玉狠狠摔在身后的石壁上。
席玉捂着腰腹的血窟窿单膝跪地,面色毫无血丝,血水成串滴落。
他抬起头看着提剑朝他走来的少年,少年身量很高,是极尽温润清明的长相。
席玉见过他看向云念的眼神,唇角的笑意柔和,乖巧又温柔。
他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浑身戾气毫无温度的模样。
席玉笑了:“这里的人我只在乎阿清,你以为——”
“那我先杀了沈之砚如何?”
少年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
手中握着的长剑突然刺出,在虚空中划出簌簌的风声,去往的方向……
是沈之砚。
“不要!”
席玉毫不顾忌自己的伤,身形一晃扑在了沈之砚身上,碎荆剑从他的右肩穿入将他钉穿。
剑身深入他的身体,一半露在胸前,血水沿着剑尖滴落在沈之砚身上。
他猛烈咳嗽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花溅开。
“你不是还在意沈之砚吗?”
少年迈着轻快的脚步上前。
“我一直在想,贵妃到底在这中间扮演着什么角色,为何皇帝说贵妃死了,可我们见到的尸身却是假的,我可不认为沈敬这般心狠手辣的人会念着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留贵妃一命,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在乎,怎么可能会在乎一个妃嫔?”
“直到我见到了沈之砚。”谢卿礼来到了他身边,冷眼看着席玉身下护着的沈之砚,“噬魂蛊是可以移魂,但需要某种阵法护法,而布下这阵法的关键,便是亲人的心脏。”
“沈敬不是让你去抓沈之砚吗,你为何没动手杀他?”
席玉擦去唇角的血,拔出胸口的长剑。
谢卿礼自顾自道:“你不舍得,你不想杀他。”
“沈之砚之前与我们说,贵妃很疼他,还经常与他讲皇后的事情,一个根本没见过皇后的人为何会讲这些?明明是养母,却时常与继子说他的生母有多么爱他,这贵妃是闲的吗?”
“席玉,你是贵妃,也是元奚,我说的对吗?”
席玉转身仰头望着少年,笑着道:“你很聪明,果然是阿清的外甥。”
谢卿礼面不改色:“你有改变身形与外貌的能力,当年程念清死后,你便化身贵妃来到沈敬身边?”
席玉还在笑:“沈敬这人做皇帝还行,做父亲实在不合格,除了阿清他谁也不在乎,阿清死后他浑浑噩噩天天招魂,再也没见过安之,安之高烧半月他都没去看过,孩子是需要陪的,我自然不舍得阿清的孩子这般受苦。”
谢卿礼:“所以你化身贵妃与沈敬合作,要求是沈敬将沈之砚过继给你,同样,你还有另一个身份,元奚,这个身份既可以教授太子,又可以让你做些后妃不方便做的事情掩人耳目,比如出宫去抓修士,你可以以公事为由。”
席玉:“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谢卿礼勾唇轻笑:“你想要我的心脏是吗?”
席玉冷了脸。
“你不舍得杀沈之砚,也不舍得放弃程念清,但程念清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我和沈之砚了,皇帝选择沈之砚是因为那个人要我,他只能杀了自己的孩子,但你准备瞒着他们杀了我保下沈之砚,是吗?”
席玉眯了眯眼,撑着胳膊往后一靠颇为闲散的模样:“你们谢家人是真的一个赛一个聪明,你既像你娘,又像了你爹,你爹当年可是天下最杰出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谢卿礼直接扼住了他的脖子:“我不想与你在这里废话,解蛊的方法是什么?”
他收紧力道,席玉的脸逐渐涨的通红。
可即使这样他也没说话,只是望着谢卿礼笑。
谢卿礼看了眼倒在不远处的云念。
她就那般躺着,蛊虫已经爬到了她的耳根,在她的耳根处挣扎着试图冲破她封闭的穴位,她已经昏迷,封闭的穴位不知何时便会被蛊虫冲开。
她的痛呼嘤咛还在耳边回绕着。
他这一路来失去了太多人,他拼了命也想留住这最后一人。
他想留住他的师姐。
他只有她了。
谢卿礼呼吸急促,不敢再看她一眼,别过眼阴沉着眸子道:“席玉,解蛊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席玉艰难道:“你真傻,我会与你,会与你说——呃!”
谢卿礼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你是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不如我杀了沈之砚如何?”
他拽着席玉的衣领将他扔掷在远处,席玉重重摔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抬眼之际,便见谢卿礼一剑捅穿了沈之砚左胸,只消再偏一点便能直接划破沈之砚的心脏。
席玉怒吼:“不要!他是你表哥!”
谢卿礼握着剑柄下压,沈之砚的伤口越来越大。
少年风轻云淡:“我连程念清的生死都不在乎,会在乎沈之砚一个所谓的表哥?他身上流着沈敬的一半血呢。”
“你在乎,你怎么可能不在乎?”席玉红着眼道:“你们谢家人是一脉相承的嘴硬心软,实际最重情分,当年阿清为了程家人嫁给了沈敬,你这些年满江湖查当年那些事情,不也是为了替你们谢家人报仇?”
“南泗城那些坟头前每年都会多上纸钱和果盘,不是你去拜祭的吗,你冒着被那人发现的风险也要去拜祭他们。”
“你拜入玄渺剑宗是为什么,你还在查那件事不是吗?你参加翠竹渡一是为了那柄剑,更大一方面,不是想要扬名,让那人主动来找你?”
“你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引出来他,你只想为了那些人报仇,你明明很在乎他们,你在乎那些因你而死的亡魂,你在乎程念清。”
席玉站起身:“三年前皇宫遭人闯入,来者修为很高,冲破了一众修士的防护,沈敬险些死在他手上。”
他问:“是你对吗,你想来接走阿清的尸身,将她安葬在谢家祖坟,顺带杀了沈敬替她复仇。”
席玉笑了笑:“谢卿礼,你在乎亲情,你可以为了一个根本没见过面的小姨独闯皇宫,可以为了去拜祭那些坟头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你没有你自己想的那般冷漠。”
谢卿礼握着碎荆的手没动,没有继续压剑伤害沈之砚,也没有拔剑救他。
他只是看着席玉,眸底毫无波澜宛如一潭死水。
席玉还在说:“你今日是要救一个只与你认识三个月的人,还是要救你的小姨。”
“我可以不杀你,也可以放弃安之,只要我们一起合作杀了云念,阿清复活后我会与你一起并肩,届时你我一起一定能杀了那人,你可以平安走出这琴溪山庄,沈敬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缓缓逼近,声音带着引诱:“谢卿礼,一个女人罢了,你以后会遇到比她更漂亮,天赋比她更高,对你比她更好的人,她有什么好的?”
“听话,我们一起杀了她救下阿清,和沈敬一起找那人替你们谢家——不,还有柴家、裴家,当年因为那件事死的人有三大家族,整整一万三千人,你不想替他们报仇吗?”
“今日便是我们的机会,你的修为是渡劫前期吧,我是大乘后期,沈敬还带了一大批修士来,我们合作今日一定能杀了——谢卿礼!”
他的声音因为惊讶有些尖利。
少年抽出剑,又狠狠捅了沈之砚的腰腹,他拧着剑身看着血水越流越多,笔挺的侧脸看不出神情,周身的气息阴郁。
“我不要。”
“仇我自己报,程念清今日会死,你也会死,沈敬也会,包括那人,你们都会死。”他抬眼,照明珠的光将少年的脸映衬的晦暗不明:“但我师姐会活。”
席玉怒骂:“你怎如此糊涂!那是你小姨——”
“阿礼……”
微弱的呢喃在身后传来。
谢卿礼脊背一僵,拧着剑柄的手忽地便不动了,像是做错事被长辈发现的孩子,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皇后依旧躺在地上,目光却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向少年的背影。
她没有管被谢卿礼捅了几剑的沈之砚,没有因此跟谢卿礼生气。
她的声音很温柔:“阿礼……噬魂蛊的母蛊在我体内……我知道怎么解,你杀了我,云姑娘体内的子蛊就会死……”
“阿清!闭嘴!”
谢卿礼眨了眨眼,僵硬回头看来。
席玉几步上前便要来夺皇后,却被谢卿礼的威压逼到寸步难行,只能跪地看着谢卿礼转身望向倒地的皇后。
“谢卿礼,谢卿礼!那是你小姨,你不能这般做!”
“谢卿礼!”
少年并没有理会他。
他垂首看着皇后。
皇后站不起来,因为母蛊在吸取她的神魂,她浑身无力,连自戕的力气都没。
她还是在笑:“阿礼,没关系的……就当帮小姨一次,好吗?”
“小姨很疼……小姨心也疼,身也疼,好疼啊……你帮帮小姨好吗……”
“小姨不想安之死……也不想你死……小姨想让你和云姑娘长相厮守……云姑娘也很喜欢我们阿礼,她有些迟钝,但迟早会明白的……阿礼会有自己的家庭,可以生活的很好……”
少年的眼底渐渐晕起水光。
他拔出碎荆,鲜血呈直线迸溅在他的侧脸,星星点点犹如雪地红梅。
他提剑朝皇后走去,步伐虽然缓慢却逐渐坚定,每走一步都是在坚定自己的心。
皇后笑着夸赞:“阿礼很好……就这么做,来杀了小姨……”
谢卿礼抬起了剑。
席玉目呲俱裂:“谢卿礼!!!”
“阿礼,帮帮小姨吧……”
一滴泪珠自少年眼眶坠落。
碎荆剑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朝皇后逼去,皇后并未闭眼,笑着看剑尖往自己的心口去。
这一生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循环,她以为自己会舍不得这唯一的孩子,可直到这一刻真正到来,脑海里留下的不是与沈敬感情尚好之时,也不是沈之砚喊她阿娘的时候。
最想留下的,是当年阿姐带着爹娘来程家看她。
她的生父生母,养父养母,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阿姐挽着她的手笑着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剑修,修为是当今的天下第一,两家在商议婚事。
程家爹娘与谢家两位当家其乐融融喝酒言欢。
泪珠淌过鼻梁,顺着眼角落下。
她在这一刻没有一丝害怕,一颗心平静沉寂。
这么多年了,这些事情终于要结束了,她在乎的人都没了,她也想下去与他们再喝一次酒。
她还没见过阿姐的夫君,说不定还能见一面,她也想见见能让阿姐倾心,年纪轻轻便成了天下第一的剑修是什么模样。
好歹死前,还有个亲人陪着她。
皇后喃喃:“阿礼啊……”
剑身划破皇后的衣衫,只消一步便能刺穿她的心窝。
铮——
一柄赤红的剑自侧后方飞速朝他的心口驶来。
剑意磅礴纯粹,强大到他布下的防护罩瞬间便化为一滩醴粉。
谢卿礼回身横剑挡之。
迫人的剑意压着他后退,炸起的灵力将周围的石壁崩出道道裂纹。
席玉找准机会飞身上前,一手揽起程念清,一手捞起沈之砚。
他低声厉喝:“将徐从霄解开!”
来者掩在面具之下的唇微勾,头也没回,便见捆着徐从霄的缚灵绳断裂。
他轻飘飘喊了句:“还要睡吗,该办事了。”
徐从霄忽然睁眼,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势挺直立起。
“带上云念走。”
徐从霄速度很快,将云念抗在肩上跟着席玉一眨眼便不见了身影。
“师姐!”
谢卿礼抽剑便要去追,脚步刚迈开一步,赤红的剑朝他的面门逼来。
来者修为很高,两柄名剑相撞的一刹那,整间石室嗡嗡作响欲要倒塌。
他穿着一身兜帽,从上到下裹住身子,只能瞧出来身量很高,面具下是琉璃色的眸子,苍白的薄唇,瘦削的下颌。
他的声音很好听,拉长尾音道:“谢卿礼,你可让我好找啊。”
少年的眼在一瞬间暗红,捏着碎荆的手用力至骨节作响。
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中吐出:“是你。”
他挥剑而去,兜帽人轻松应对。
“十年不见你已经渡劫了啊,真厉害,我明明废了你的经脉,你竟然能在十年内重塑,从练气修炼至渡劫?可真是让人嫉妒呢。”
谢卿礼没说话,一招一式带了十足的杀意,清浅的眸子越来越红,神态已经明显不对。
来者挑眉:“原来你修了杀戮道啊,当年你爹可是仙门中的天下第一,他那般正直的人竟然生了一个修杀戮邪道的孩子,你不怕他泉下有知气活啊。”
“滚!闭嘴!”
“你急着杀我去救你那师姐?我真是搞不懂你,浪费了自己三分之一的灵力在那一个无用的破镜子上,为了保护那小姑娘不惜给自己下自缚咒,你如今重伤未愈,灵力消耗太多,如何杀我?”
他终于从一开始的防御主动出手。
赤红的剑上剑光大闪,少年的剑砍在上面,迸溅的灵力在一瞬间扩大,将他重重击飞摔在石壁上。
少年撑剑单膝跪地,血丝自唇角溢出。
来者提剑晃晃悠悠走来:“小崽子,沈敬去开天罡万古阵了,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谢卿礼擦去唇角的血,忽然便笑了。
白衣快出残影,碎荆剑意汹涌。
他劈剑而下,弯了弯眼:
“那你来试试,今日我们谁生谁死?”
云念的头很疼。
她站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她尝试喊了句系统:“你在吗?”
系统依旧未曾应声。
这场景与当时她进入玉镯幻境时如出一辙。
所以是她的魂被拘走了,并不是身体出现在了这里,否则系统一定会回应她。
昏迷前的那一刻,她听到有人在喊她。
腰间的凤扣忽然发出盈盈微光,光亮幻化出透明的银蝶,轻盈震动双翅在她面前舞动。
随后离开她向前飞去。
云念没去细想这是什么东西,她抬步便跟了上去。
这银蝶是在为她指引方向。
周围太过安静,安静到她可以听见自己的每一声呼吸声、脚步声、衣物的摩挲声。
她走了许久,银蝶逐渐虚化,灵力似乎要耗尽。
远处有隐隐光亮出现。
云念提着衣裙奔跑而去,越跑越快。
她的速度慢了下来。
直到脚步停下。
云念呆滞站在原地,不可置信望着眼前的一切。
两边的石柱参天,一眼望不到顶,也不知究竟有多高,柱身上刻着繁琐恢宏的浮雕,金光在其上流转。
两条几乎堪比她小腿粗壮的锁链自石柱顶端伸出,延伸至……
跪着的那人身上。
穿过他的肩胛骨。
那人垂着头并未束发。
他的上半身光裸,肌肉紧实线条流畅,被锁链穿过的伤口处血迹早已干涸,透着陈年的暗黑。
云念喉口一阵干涩。
锁链微微动了动,带起的银铃声打破了寂静,分外清晰。
垂着头的人抬起了头。
乌发散开,露出其下一张熟悉的脸。
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满不正经的模样。
“你们可真不让老祖宗我省心,怎么又遇到险境了。”
云念的唇瓣翕动好几次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裴凌前辈……”
第43章 琴溪山庄二十二
眼前的人是裴凌。
怎么会是裴凌呢?
其实只不过两月未见, 两月前他们还在翠竹渡见过一次。
但时间好像冲刷了些关于裴凌的记忆,他变得很陌生。
记忆中的裴凌是骄傲恣意又有些吊儿郎当,丝毫不像个长辈, 更像是个无聊喜欢捉弄晚辈的人。
可他如今裸着上半身,双膝跪在地上,两条堪比云念小腿粗的锁链自他的肩胛骨穿过, 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血迹斑驳, 他微微动作便带动锁链晃动, 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便往外汩汩渗着血。
鲜血顺着上身流下,越过清晰的腰线和腹肌,落入深黑的锦裤。
有些滴落在地溅开变成一朵朵血花。
四周都是虚妄的黑暗,只有裴凌头顶上方有些光亮。
“你看什么, 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但我已有家室,我很爱我的夫人, 我们是不可能的。”
裴凌戏谑的声音回响,依旧是他说话的调调, 满不正经一点不像个祖宗辈的人。
他在缓和气氛, 可云念却并未觉得好笑,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裴凌。
三千年前的剑道鼻祖, 不足一百岁便入渡劫, 一人创立休宁城裴家的人, 怎么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乌发凌乱披散,衣衫不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不知是哪里的地方,身上两根铁链时刻折磨着他。
他被关了多久?
裴凌见云念不理会他, 颇为不满意地撇了撇嘴:“怎么这般没礼貌,你师父是这般教你的吗?”
胸膛前淌满了鲜血, 裴凌嫌弃地皱眉看了眼,默默催动灵力将那些鲜血去除,周身又是干净整洁如初见那般。
“前辈。”
云念喊了他一句。
裴凌懒懒散散应了声:“怎么了,想起来跟你祖宗说话了?”
若是以往云念定是忍不住要与他顶嘴的,但如今面对这般颓然的裴凌,那些拌嘴的话说不出一句。
最终只化为一句:“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裴凌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
他如今是跪着的模样,那些锁链好像很沉,压得他站不起来。
云念站着,他便只能仰着头看她。
裴凌叹气:“嗯……可能也许大概莫名其妙就成了现在这样吧。”
他说了一句废话,云念听了一句废话。
他这般态度云念便知道他是不会说实话的,无论她再怎么问他都不会说。
她也不强求,只道:“你把我拉进来是作甚?”
裴凌笑道:“你们太狼狈了,我这当祖宗的觉得有些丢人,自然得想办法帮帮你们。”
云念:“你为何能看到我们经历的事情。”
裴凌笑嘻嘻:“嘿嘿,因为我厉害啊。”
云念白了他一眼。
他估计又是死也不张嘴,她也不是很想知道,左右裴凌对他们没有坏心。
裴凌却在此时看了眼云念腰间坠着的小说群以二无幺死幺似以二,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凤扣,低声呢喃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玉。”
云念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凤扣一直戴在她的腰间,垂下的流苏微微飘扬,玉质剔透晶莹一眼便能看出材质的上乘,顶上的光打在凤扣上,里面似乎有道道流纹。
裴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这小子竟然还真将凤扣给你了。”
云念问:“前辈知道这龙凤扣?”
裴凌:“当然知晓,这玉是我三千年前送给谢家老祖的,但那谢小子不识货,将它收进了家库中一直未用,没想到传到谢家这一任门主竟将它翻出来了,还看出来了这是墨翡玉将其送给了自己刚出生的二女。”
说到这里他问:“云念,你可知道龙凤扣的寓意?”
云念挑眉:“不就是一块玉吗?”
裴凌笑得慈祥,声线格外和蔼感慨道:“你的脑子是真的不太行。”
云念:“?你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裴凌:“云念,墨翡玉这般珍贵的东西,你以为谢卿礼为何送你,那可是他阿娘给的东西。”
云念:“……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凌:“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小子实在不容易。”
云念:“这世道谁容易啊?能活一天已经很牛掰了好吗?”
裴凌认真点头:“嗯,你说得对。”
云念:“……”
不是,她为什么又莫名其妙跟裴凌顶起嘴了!
云念果断岔开话题:“前辈把我弄进来不是与我闲聊这些闲话的吧?我也没有功夫在这里与你说这些,如今我师弟还在外面,师兄和师姐生死不知,我需要去救他们。”
裴凌却仰头问:“可你要如何救他们呢,云念?”
云念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见裴凌又开始说话。
“是凭你能打得过席玉,还是凭你可以杀了囚禁谢卿礼的那人,或者你能在天罡万古阵开启之时有反抗余力?”
裴凌说话很犀利,明明是很平淡的语气,但每一句都精准直戳她的心口。
每一句话都让云念无法反驳。
裴凌又问:“你知晓那人的修为吗?”
云念微抿唇瓣:“不知。”
“他是渡劫。”
云念恍惚间以为裴凌在骗她。
她下意识反驳:“不可能,这世间的渡劫只会是——”
未说完的话在裴凌的审视中急忙咽回去。
她差点把原书剧情说出去。
“只会是谁?”
云念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没什么,只会是前辈你,你不是天下第一吗?”
这话说的很假,裴凌却并未追根到底。
裴凌:“无论你心底怎么想,那人的修为绝不在渡劫以下,至于前期中期还是后期……我并未与他交手,我不知晓。”
云念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
按照原书剧情,在裴凌飞升之后修真界整整三千年都未出过渡劫修士,直到谢卿礼横空出世,十年内便修成了第一迈入渡劫。
这是他这个男主的光环,在《碎荆》这本书中没有人可以比他更强。
可事实上,如今不仅有渡劫,还一出就是两个,一个渡劫后期修士被困在这世间不知哪里,一个幕后反派不知是渡劫几期。
“谢卿礼也是渡劫。”
裴凌冷不丁来了一句。
他的话给了云念重重一击。
“……你说什么?”
“我说,你那小师弟,温柔乖巧又好看、柔弱善良不能自理、需要你时刻关爱呵护的少年郎,是个渡劫修士。”
云念回驳:“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裴凌问,“他在翠竹渡中的表现你没见过吗?他平时的修为你不清楚吗?你不知道他很强吗?”
云念当然知道谢卿礼很强。
他在傀儡师老巢处挥出那堪比扶潭真人的一剑,他在琴溪山庄中的运筹帷幄。
云念以为谢卿礼是个大乘。
大乘虽然和渡劫只差了一个大境界,但实力天差地别,要迈入渡劫不是轻松的事情,光是那雷劫便劈死了无数大乘后期修士,否则修真界也不至于这三千年来都没再出过一个渡劫。
一个渡劫打十个大乘后期修士都不是问题,相当于谢卿礼一人可以杀掉十个扶潭真人。
他怎么可能这么强?
谢卿礼明明是十年后才步入渡劫的,他如今不过才十七岁。
可现在,无论是谢卿礼的家仇,裴凌的出现,琴溪山庄发生的事情,都是原书中没有写过的事情,而她从始至终都在脱离原书剧情。
这已经是个新的故事了。
云念心里五味杂陈。
裴凌又说:“但即使是谢卿礼,也不一定打得过那人,你知道那人想干什么吗?”
云念摇头:“不知。”
裴凌:“他想做的事情便是我看到的天命,我无法说出来,因此只能想办法让你们去阻止。”
“云念,我放弃追寻了百年的大道,落得个如今的下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我等了你们很久。”
“我不允许出现任何偏差,所以,你必须给我振作起来,阻止接下来的一切。”
他仰着头,少女的身后是虚无的黑暗,只有他这里有一些光亮映在她的脸上。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但她在看他。
他也在看她。
她沉默了很久,裴凌很有耐心并未催促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久到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呼气。
“师兄的计划失败了是吗?天罡万古阵会开启,我们都是剑修,在这种专克剑修的邪阵中根本无法反抗,否则当年前辈也不会耗费将近十年烧干净所有关于天罡万古阵的记载。”
“这阵法便是连谢卿礼都没有办法应对,即使他是渡劫,所以前辈把我的魂拘了过来,想让我去解决这天罡万古阵?”
裴凌挑眉:“你这时候倒是聪明了。”
他直起身懒懒散散,因为他的动作牵起锁链又是一阵晃动,鲜血又冒了出来,他非常有耐心地重新施展灵力去除。
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重复了多少回。
只能被困在这里干这种枯燥又无趣的事情。
云念没有说话,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凌忍不住开口:“云念,你害怕自己做不到吗,是不是觉得我强人所难,你不过是个元婴修士,修行才五年,可我偏要将救世的重担压在你身上,给你施加你本不该承受的压力?”
“那你想看你师弟死吗?若今日你们没办法破了天罡万古阵,他会死,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这个答案。”
“你知道我为何不把谢卿礼的魂拘来让他去做这件事,明明他才是渡劫修士,是除了我以外唯一可以与那人对打的人。”
裴凌面无表情,声线忽然低沉:“因为你师弟修的是杀戮道,他的道注定鲜血淋漓,道心不净,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剑修。”
云念忽然便抬起了头。
大脑一片空白,满脑子回荡的都是裴凌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师弟修的是杀戮道。”
“……你说什么?”
“谢卿礼修的是杀戮道,道心不纯,他的道踩在鲜血与白骨上,他的道不是济世救民,我要教的东西他永远不可能领悟。”
裴凌望着云念。
小姑娘似乎被吓到了,六神无主看起来格外慌乱,神色变得很难看,呼吸声逐渐粗重低沉。
她好像真的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她摇着头喃喃:“不可能,不可能啊……他是谢卿礼啊,他是谢卿礼啊……”
他是男主,他是《碎荆》这本大男主小说中的主人公,他是温柔善良心向大道的主角。
他怎么可能修杀戮道?
“谢卿礼又怎样?”裴凌皱眉:“云念,他当年只有四岁,被废了浑身的经脉,你以为他逃出来后是如何在十年内重塑经脉步入渡劫?便是我也没有这般天赋。”
“重塑经脉,需要摧毁道心,另择大道。”
锁链晃动的声音敲击在云念的心头上。
“谢卿礼逃出来后,亲自毁了自己的一颗道心,修行杀戮道重塑经脉,选了世人眼中邪佞罪恶的大道,满心满眼都是复仇,以自毁的方式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的杀心足够强大,强大到他在杀戮一道上可谓是天赋出众,一月练气,三月筑基,半年金丹,两年元婴,三年化神,紧接着大乘,总共用了十年便入了渡劫。”
“他经历的事情远比你想的恐怖,他的杀心也远比你以为的强大。”
云念的耳畔嗡嗡作响,那些先前一直存有疑虑的事情在此刻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谢卿礼在碎荆剑境中的状态那般不对劲,为什么他俨然一副杀红了眼的模样。
因为他修杀戮道。
杀戮道会逐渐蚕食掉他的人性,消除掉他所有美好的记忆,只余下最痛苦的回忆一遍遍折磨着他增强他的杀心。
他会不认识扶潭真人,不认识江昭,不认识她。
他们在他眼中,是曾经欺负过他的人,是阻碍他复仇的人,是想杀他的人。
是他恨的人。
她面对的谢卿礼是笑盈盈喊她师姐,会伏低姿态将侧脸贴于她掌心的少年。
可会不会有一天,碎荆的剑尖会指向她的面门。
他会说:你该死。
云念的脸上一阵冰凉。
她茫然伸手去探,触碰到一串湿润与冰凉。
她流泪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裴凌的话传入耳中像道惊雷炸开,轰的她大脑混混沌沌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我要怎么做……前辈,我要怎么做。”
她无措地想要问裴凌寻到解决的方法。
裴凌压低声线:“谢卿礼无法弃了此道,你能做的只有在他入魔之时唤醒他,而如今,他需要你。”
“他和那人在打斗,那人不是正派的人,一旦看出来他修杀戮道,必然会想尽办法勾出他的心魔,令他丧失神智后找机会抓走他,若这一次谢卿礼再被抓走,兴许会再一次被废掉浑身的经脉。”
云念连忙上前:“前辈要我怎么做?”
她想去触碰裴凌,却被无形的屏障阻挡在外一步也不能前进。
“你碰不到我的,别白费力气了。”
“前辈……”
“云念,当初你悟的剑心是什么?”
云念的神情肃重:“成为强者,保护想保护的人。”
“那你觉得你现在很强吗?”
云念语塞。
若说强,她也确实强,修行五年便能悟了剑心步入元婴,达到了别人几十年才能有的境界。
但比起那些真正的大能,比如裴凌、扶潭真人、谢卿礼、傀儡师,更甚至是那兜帽人,她弱小到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她不是强者。
裴凌腰身笔直,纵使跪着气势也不弱半分,乌发虽然披散,但天下第一剑修周身的威严逼人。
他看出来了云念心底的答案。
他的声音冷冽,在寂静的四周分外清晰。
“你是剑修,真正的剑修能抽刀断弱水,一剑劈蛮荒,我十五岁悟剑心,此后持剑心境明澈,我知晓手中的剑不为自己,而为除尽天下不平事,斩尽魍魉精魅,创万世太平。”
“因此我放弃大道在此驻留等待你们到来,纵使被困于虚无遭到天谴,每每握剑,此志仍不悔。”
裴凌的话音刚落,滔天的威压迫来卷起云念的乌发飞舞,衣袍猎猎作响。
她下意识横臂挡之,被吹的脚步不稳后退几步。
凛然的风挂在脸上像是刀割,强大的剑意压迫在心头上,让她忍不住想要臣服。
云念努力睁眼去看。
裴凌的乌发在身后飞舞,狂风卷起两侧的锁链叮叮当当,他的上半身已经全是鲜血。
他虽然跪着,硬朗的面容并不如之前那般不正经。
他安静地看着她,点漆般的眸子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
而他的身后——
足以遮蔽天日的剑身浮现,剑身呈暗淡的蓝色,却流转着耀眼的红光,古朴神秘的经文在剑身上蜿蜒,剑意骇人到她的心尖都在抖。
云念说不出话。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唯一能做的只有仰首望着眼前的一切。
不同于谢卿礼在傀儡师老巢外幻化出的剑影,那时的剑影是虚化的,只是剑意凝聚出来的影子。
可裴凌身后的剑,是真实的剑。
是一柄真的剑。
但他明明没有带剑。
裴凌却在此刻开口唤回了她的意识:
“这是我的本命剑,名唤长风。”
云念只是望着他身后的那柄威风凛凛的剑。
长风。
剑道鼻祖的本命剑,一剑撼动四海八荒,三千年前裴凌曾用这柄剑逼魔域千万大军退避至极北魔渊,划开天之一线将妖域拦截在东境,护修真界三千年的太平,三千年再无战事。
裴凌声线清冷:“云念,你很惊讶吗,我明明没有带本命剑,为何长风会出现在这里?”
她确实想不明白为何长风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没有剑,为何会凭空变出来一柄剑
“这是我的剑心凝聚出的剑。”裴凌顿了顿,又反问:“那你呢,没有剑难道你就不是剑修了?”
云念下意识反驳:“当然不是。”
没有剑,她的道是剑道,她依旧是剑修。
裴凌问:“那你害怕什么天罡万古阵?”
云念语塞。
裴凌歪了歪头:“天罡万古阵可以压制剑修手中的剑,尤其是听霜和碎荆这种开了灵智的剑,会下意识畏惧无法迎战。”
“这种时候,你还要用剑吗?”
云念好似被打了一掌,思绪忽然便清明起来。
这种时候还要用剑吗?
天罡万古阵开启已经是既定的事,她改变不了。
这种压制天下名剑的剑阵,会令本命剑畏惧,遏制它们的力量,从而让身为主人的剑修也下意识心生恐慌无法迎战。
这时候她要用剑吗
用一把畏惧敌人无法作战的剑。
结局一定是必输。
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忽然散开,这些天来因为天罡万古阵的恐慌一瞬间烟消云散。
裴凌黑沉沉的眼与她对望。
云念在他的目光下,低声喃喃:“不,这时候我不能用剑。”
裴凌追问:“可你是剑修,不用剑,又如何迎敌呢?”
云念的目光落在裴凌身后的剑身上。
眸光越来越亮。
她望着它,看着它。
敬仰着它,逐渐理解了它。
“我是剑修,但大道由心而生,我的剑道也在我的心中,我的剑心又反过来指引着我走向大道。”
“我不用剑,只要有剑心,我仍旧是剑修。”
没有剑又怎样?
她还有剑心。
裴凌的剑心可以凝聚出本命剑。
那她为何不可以?
倘若天罡万古阵会压制她的本命剑,那她便弃了它。
手中无剑就是没有力量吗?
并不是。
她的心中有剑。
只要剑心无比坚固,只要剑心清楚明晰,只要执剑的目的坚定。
到处都是她的剑。
裴凌的剑心是济世救民,除尽天下魍魉,此志坚定不可撼动,因此他即使没有剑也能凝聚出剑身。
她的剑心是守护身边的人,她没有拯救苍生的大志向,她只想救自己的小家。
而对她最重要的人——
江昭,苏楹,谢卿礼,他们都在琴溪山庄。
她不想他们死。
她拼了命也想留住他们。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也想带他们回家。
“前辈,我好像明白了。”
裴凌笑得恣意,眼眸弯起开怀大笑。
“谢卿礼的剑心不坚固,江昭尚未悟剑心,苏楹弃了剑道,你是唯一可以破了今日之局的人。”裴凌道:“所以云念,现在闭眼。”
云念盘腿坐在地上,她与跪在地上的裴凌正对,裴凌冲她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
虚妄的黑暗之中,点点荧光在眼前浮现,逐渐拉长变大,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驱散了周遭的黑暗。
一柄银白的长剑伫立在虚空,剑身上似有寒霜覆盖,剑柄细长,剑意温和清透。
它的身体虚化,尚未凝结成实体。
裴凌的声音传来:“云念,今日我来教你如何成为一个剑道大能。”
“你且听好了,不用剑,你依然可以救想救的人。”
第44章 琴溪山庄二十三
剑锋凛然呼呼作响, 声势骇人,又是一剑劈向少年的肩膀。
鲜血顺着刀口涌出晕染在白衣之上,白与红的对比刺目, 谢卿礼侧首看了眼肩上的伤,神情平淡毫无反应,仿佛浑身是伤的不是自己一般。
面前戴着兜帽的人脚下滴着鲜血, 紧紧捂着腹部, 血水从指缝中溢出慢慢扩散, 面具下的薄唇泛白。
他受了伤,却比少年的伤要轻。
比起他,谢卿礼面色苍白如纸,大量失血令他元气大伤, 过度使用杀戮道带来的后果严重, 少年的眉和长睫上凝满了冰霜,整个人像是从漫天大雪中走来披了满身霜花。
他的白衣遍布刀口, 每一道伤都深可见骨,伤口处还往外冒着诡异的黑雾。
戴着兜帽的人勾了勾唇:“这么多年不见了, 你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以往的你可是被我踩在脚下都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天赋果然是随了你那天下第一的爹, 随便修炼修炼都能比上旁人几百年才能达到的境界。”
谢卿礼面无表情:“你也是一点没变, 还是这么不要脸, 除了下毒还会干什么?”
黑雾不断从他的伤口中扩散出来,任凭他如何用灵力堵塞都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血水流出染红了他的白衣, 粘腻的血浆贴在身上,刺鼻的血腥味让他恶心。
“我不该跟你废话的, 你真的很碍眼。”
少年提剑迎上前去,又与兜帽人打在一起。
在两位剑道大能的威压震慑下,周围的石壁上已经爬满裂纹,整间石室不断摇晃震动着,只要再有最后一击这里便会倒塌将两人掩埋。
“谢卿礼,你这么急着杀我是为了去救那小姑娘?唔,云念,是叫这个名字吧,名字还挺好听。”
“闭嘴!”少年的音量忽然加大,“你算什么东西敢提我师姐的名字!”
兜帽人还是不依不饶地挑衅:“提起她你就这么生气啊,看来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她吗,我瞧着她也挺护你的,原来你们是这层关系啊……”
他的尾音拉长意味深远,谢卿礼这般了解他的人立刻便明白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少年的眼霎时间暗红,阴冷着声音道:“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今日必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骨,捏碎你的神魂。”
两人在偌大的石室内打斗,彼此下了死手。
唯一的区别便是少年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命门是否暴露,铁了心要尽快杀掉眼前的人。
“你和你爹你娘一样,本来我的计划不会这般顺利的,但你爹你娘,包括你,你们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太多软肋。”
“闭嘴!”
“你爹当年为了护怀着孕的你娘死在生死境,天下第一剑修便这般陨落,至今尸骨都寻不回来。”
“滚!不准提他!”
“你娘怀着你中了我的毒,为了生下你,她将毒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用半颗金丹保你平安出生,至此修为停留在化神再未前进一步,最后死在我手中,她死之前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也不肯说出你的一丝下落,让我找了你一月呢。”
少年的眼睛越来越红:“你该死!”
“啧,这么生气啊。”兜帽人轻佻道:“你爹死之前把浑身的修为都渡给你娘,你娘又渡给了当时只是个胎儿的你,否则你以为你为何能十年修至渡劫,你的成功踩在你爹娘的尸身上,他们都是为你而死。”
少年喘着气,命门越露越多,打法已经隐隐失控。
“柴家、裴家、谢家,三大家族因你而灭门,一万三千条人命,其中不乏新出生的婴孩、刚成亲的新婚夫妇、初初为人父母的夫妻,你怎么走在哪里都有人死呢?真是个灾星啊。”
“我让你闭嘴!”
谢卿礼飞身上前,剑意凝结成卷纹缠绕在碎荆剑身上。
他身上的杀意越来越浓。
兜帽人横剑挡之,笑意越发深厚:“谢卿礼,你猜云念今日会死吗?”
少年的剑一顿。
来者借机直接捅穿了他的腰腹,拧着剑将血窟窿越搅越大,愉悦又欣赏地看着他的血淅淅沥沥落下。
“席玉应当已经要布阵了,我知道他舍不得沈之砚,但在沈之砚和程念清中,他一定会选程念清,因此云念今日必死。”
少年的呼吸颤抖,瞳仁微微收缩。
“谢卿礼,你可知我们为何会查到云念身上,因为你布下的那通往翠竹渡的阵法,让她进了翠竹渡,遇见了裴凌,觉醒了剑心,拿到了听霜剑,与你一起在仙门扬名。”
“沈敬一查,便发现了她与程念清的魂印相契,自然便选择了她啊……”他说,“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你让她意外进了翠竹渡,否则沈敬和席玉根本不会注意她。”
“你就是个灾星,对你好的人都会死,你留不住他们,你只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灾星。
你就是个灾星。
谢卿礼看不清眼前的人,他赤红的剑在他的腰腹中旋转,绞碎了他的内脏带出殷红潺潺的鲜血。
不知是失血太多还是中毒过深,他的眼前一片血红,脊骨中的东西在作祟,叫嚣着想要冲破他的束缚控制住他,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他想要调动经脉逆行去压制住它。
他浑身都冷,又疼又冷。
那些冷意中夹杂着些莫名的恐慌。
因为他留下的通往翠竹渡的阵法,云念意外闯入了翠竹渡,遇见了裴凌,觉醒了剑心,与他一起扬名。
他明明没有想拉她入这趟浑水的,他从始至终只打算以自己为引。
可为何让她被沈敬和席玉盯上了?
她今日的遭遇都是因为他。
是因为他。
眼前戴着兜帽的人在狞笑,他的脸逐渐模糊,虚化,破碎。
随后又重建,清晰,变成了另一张脸。
她穿着一身青衫,白嫩的脸上是清丽的五官,明眸皓齿,以往总是笑盈盈望着他的双眼淌满了泪水。
她的身上都是血,柳眉紧紧拧起。
哭着喊他。
“师弟,我好疼。”
“师姐……”
他的眼泪也跟着落下,心疼到无法呼吸,喉咙堵着什么东西,吸气间都是刺骨的痛意。
“师弟,都怪你……我讨厌死你了……”
她委屈又疼痛,眼中带了恨意。
怨怼、痛恨、后悔。
“别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师姐,师姐……”
他跌跌撞撞想要上前去抱她,想要留住她,想要求她能不能不要这样看他。
可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剑,她忽然厉声道:“是你害我变成这样,我杀了你!”
她哭着重重刺进他的心口,只消再往左一点便能刺穿他的心窝。
谢卿礼似是没有痛觉,他迎着她的剑上前。
“师姐,你疼吗,你疼吗师姐……对不起,对不起……”
他落着泪,喘着气颤抖着身体,张开双臂想要拥她入怀,剑身越来越深入,直到刺穿了他的胸腔,露出来的剑尖往下滴着血。
一身黑色兜帽的人笑着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握剑的手越发深入,压着嗓子还在说:“你是个灾星,我好后悔认识了你……你怎么不去死?”
少年已经失了神智,越走越近,唇瓣颤抖着:“那你杀了我好不好,你别哭,你别哭师姐……”
兜帽人垂下的左手翻起,掌心酝酿出磅礴的灵力,只要他再往前一步便会直接废了他的经脉。
他的眼底笑意浓厚,仿佛看到少年狼狈的模样后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再往前一步。
再走一步,谢卿礼。
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笑的脸上的面具都在颤抖,十年的寻找就为了今日,他如何能不开心?
输的人永远都会是谢卿礼。
而他,会是永远的赢家。
少年无知无觉来到了他的身前,兜帽人举起了手。
最后一步……
谢卿礼抬起了脚,兜帽下的唇瓣在翕动抖着。
最后……
轰——
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炸开,头顶的巨石轰然朝他砸下,一抹蓝影飞速闪过,拽着眼前已然入魔的少年迅速后退。
赤红的长剑自少年胸腔内穿出,冰凉的鲜血迸溅在他的脸上。
满屋的巨石在此刻落下,将他轰然掩埋。
“不——”
他怒吼着想要追出去,整间石室彻底倒塌,而身穿蓝衣的女子抱着那白衣少年在最后一刻冲出了石室。
只余他被砸在数不清的巨石下。
苏楹扛着谢卿礼跑着,在石室坍塌的前一刻冲了出来。
她听到了身后不甘的怒吼,也不认为这倒下的巨石能困住他多久。
她停下脚步,染着斑驳血迹的手在虚空中灵活画着什么。
“万斤顶,现!”
她一连打了几个阵法,灵力消耗太快,确保能困住那人起码一炷香后扛着谢卿礼逃也似的离开。
少年似乎陷入了梦魇,眼角都是泪水,低声喃喃着什么。
苏楹凑近才听出他在喊什么。
“师姐,别哭……别哭……”
苏楹当然知道他喊得是谁。
她忍住剧烈疼痛的心口,费力支撑着少年高大的身形,带着他沿着地道死命跑着。
“谢师弟,云师妹不在这里,你快清醒过来我们去救她!”
谢卿礼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周身浓重的血气已经掩盖住了他身上的竹香。
苏楹满脸泪水,巨大的恐慌已经让她无法保持镇定:“谢师弟,我真的需要你,阿昭重伤濒死,云师妹不知所踪,你醒醒,你帮帮我好吗。”
“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云师妹在等你!你说过会保护她的!”
少年喊着:“师姐……别不要我……”
苏楹有些崩溃:“她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她那么喜欢你,她为了你做了多少事情你知道吗!”
“云念不会不要你,无论你在哪里,她都会找到你,她怎么可能会不要你!”
像是直击灵魂。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谢卿礼的耳畔又回响起了她的话。
手腕上的红绳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微光,沿着他的经脉涌入他的识海,遇到那些作祟的东西后小心地清理着那些东西。
谢卿礼长睫微颤。
眼前满身是血的女子在一瞬间化为一缕飞烟。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脸。
她的眼眸弯起如同月牙,眸光亮如繁星,顶着刺眼的光将一根红绳系在他的手腕上。
“谢师弟,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她说话时候像个傲娇的小猫,下颌微扬特别可爱。
随后画面又一转,昏暗幽深的地道内,他靠在她的颈窝,她揽着他的肩。
她说:“因为我们对彼此很重要,所以我们为彼此付出一切是值得的,我永远不会后悔。”
她说过她不会后悔。
她也说过不会不要他。
她不会因为意外被卷入这趟浑水而厌恶憎恨他。
因为他对她很重要。
是那人在骗他。
云念不可能恨他。
苏楹的心口越来越疼,呼气多吸气少,地道中除了两人紊乱的脚步声,只剩下她凌乱粗重的喘息。
灵力在救江昭和谢卿礼时已经用完,她身子骨太弱,扛着谢卿礼这么高大的少年郎越来越吃力。
一炷香已经快到了,她的阵法困不住那人的。
苏楹咬牙,将谢卿礼滑下的头往肩上推了推,正要带着他继续逃跑之时——
杀意自身后逼近,浑身的汗毛倒立,全身每一处感官拉响警报。
她下意识压着谢卿礼滚到在地,飞来的长剑越过两人直接钉在身前。
只差一点便能将两人拦腰砍断。
苏楹挣扎着起身。
清脆的脚步声像是踩在心尖,越来越近,地道深处走出来一人,身影被两侧的照明珠拉的很长。
兜帽很长裹住了他全身,只能瞧见挺拔宽广的身形像堵墙一般压下。
“一个病秧子,竟然三番两次耍我,我没有去追你和那小子已经是放你一马了,你竟然还不识相偏要来送死,踏雪峰怎么净出一些不识趣的东西。”
苏楹站不起来,捂着心口将纤细的身形挡在倒地的少年身上。
来者停下了脚步,垂首望着两人:
“徐从霄当年也是这般,不自量力想要去救别人,可不照样被我碾碎了识海成了个废人?”
苏楹瞳仁颤抖:“……什么?你见过徐师兄?”
来人不想与她多说,闻言“啧”了一声。
“你们踏雪峰弟子一个两个都不惜命,偏要找死,那我也只能送你们一程了。”他举起剑,剑尖直逼苏楹命门,“我先送你下去等你那好情郎和好师妹。”
赤红的剑朝着他们逼近,苏楹挣扎着趴在谢卿礼身上要替他挡下这一剑。
人之将死,满脑子却都是江昭那小子。
一个能言善辩总喜欢跟云念斗嘴的人,在向她表白心意之时磕磕绊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未等到她答应便将玉戒戴在了她的手上。
他梗着脖子红着脸:“我……我会用命去保护你的,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可她还没嫁给他,他们的婚期明明在后年春天。
他们最后的一面,他让她救下师弟师妹。
她什么都没做到。
也没去救下他。
“阿昭,对不起……”
她闭眼等待着疼痛到来。
可什么都没有。
疼痛没有,杀招没有。
周围很安静。
苏楹抖着长睫睁开眼,被她护在身下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
不是血红的眼,也不是满脸泪水陷入梦魇的模样。
他的神情很平淡,漆黑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握着苏楹的双臂将她扶起来,动作很轻。
“苏师姐,辛苦了。”
少年的声线很平。
苏楹转过头,这才发现……
强大的灵力防护罩聚在两人头顶,赤红的剑被牢牢拦在外面。
而那戴着兜帽的人看起来比她还惊愕。
他摇着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没有过雷劫,为何会从渡劫前期一跃成为渡劫中期!你的雷劫呢!”
谢卿礼站起身,身上的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了呢,不过……你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话音落下,在苏楹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一闪而过与来者打在一起。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缠斗着,谢卿礼刻意压着那人远离苏楹。
苏楹坐在地上,瞧见谢卿礼狠狠捅了那人一剑,炸起的灵力将头顶上方的地道崩坏,尘土混着碎石落下,上面已经被砸出一方大洞。
日光自洞口照进来,谢卿礼拽着那人的脖颈带着他离开了地道。
苏楹知晓他是怕两人打斗过程中会崩坏地道,云念还不知道在哪里,他担心云念被埋。
这里限制他出手,于是他带着那人离开了地道。
苏楹松了口气,茫然望着从头顶上方透来的光。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后天晴当真是这个道理,此时已经傍晚,天边挂着的残阳染红半边天,霞红的云后是尚未落下的圆日。
她听到激烈的打斗声。
那人说谢卿礼如今是渡劫中期。
而谢卿礼不会让云念死的。
苏楹忽然便松了力,浑身疲惫躺在地上。
拇指上的玉戒在落日的映衬下透着微黄。
“阿昭,师弟师妹们不会死了。”
她撑起身,用最后一丝灵力翻身从洞口出了地道。
她没有去管身后打的火热的两人,而是飞奔着朝来时的路跑去。
“阿昭,阿昭,等等我……”
粗壮的蛇在地面爬行,花纹各异斑驳刺眼,“嘶嘶”声此起彼伏回响。
地面上摞满了并排放置的人。
他们皆闭着眼,唇色乌紫,脖颈上两个并排的血窟窿。
皇帝站在高台上,身后的内侍婢女们皆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
他的眼皮微敛,冷漠又淡然地看着下方已经成了蛇窝的空地。
远处打斗的动静实在是大,大到他距离这么远也能感受到隐约的震感。
皇帝只看了一眼便懒散收回眼,他仰头望着远处的天边,光线越来越暗,圆日隐匿在群山之后只露出一顶。
马上要日落了。
他冷声道:“准备开天罡万古阵。”
“是。”
一人应下转身离开。
他看了会儿落日,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原先冷淡的脸上柔情似水,上挑的眼尾弯起,冷硬的五官也好似柔化了些。
他放轻声音:“备好衣物和吃食,阿清要回来了。”
“是。”
身后的人齐刷刷行礼。
皇帝呢喃:“阿清啊……”
徐从霄将肩上扛着的人扔在地面之上。
紧随其来的席玉忍不住狠狠踹了他一下:“你轻点,那具身体一会儿要给阿清用!”
徐从霄毫无反应,目光落在地面却没有焦点,也不知究竟是在看什么。
席玉将手上捞着的皇后和沈之砚小心放下。
皇后并未闭眼,虽然母蛊在吸收她的神魂,但她不如云念严重,尚未到昏迷的地步。
她只是不能动。
席玉小心拂开她的碎发,对上她灰蒙蒙的双眼。
他缩了缩手,有些不敢碰她。
“阿清,你别生气。”
皇后脸上并没有笑意,但长得温婉的人,就算冷着脸也难以让人畏惧。
她直勾勾看着席玉,目光疏离毫无温度。
席玉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识别过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但阿清,当年你救下我,我发过誓会用命护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不能再失去第二次,我会疯——”
“你不已经疯了吗?”
皇后轻飘飘打断他的话。
席玉:“……阿清?”
他呆滞转过身来看她。
“席玉,你不已经疯了吗?”皇后道:“你和沈敬两个疯子,难道不是吗?”
她第一次对他说出这般刻薄的话。
他与她认识那般久,倒是不知道她这么能言善辩。
席玉没说话。
皇后问:“你喜欢我是吗?”
席玉的眼神躲闪。
“可是席玉,我不喜欢你。”皇后很认真,“我从一开始就只拿你当朋友,无论你怎么想,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席玉的喉结微微滚动,眼神是明显的受伤。
皇后还在戳心窝:“我曾经是喜欢沈敬,可如今只有厌恶,同样对于你,你也让我恶心,你们都让我无比恶心、想吐、痛恨、厌恶。”
席玉喉间一梗,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他的心,他的手不停发抖。
“你们的喜欢是让我成为一个嗜血的怪物,让我沾满鲜血,让我满身罪孽,让我成为与你们一样的人。”
“你们的喜欢是要杀我的孩子,让他成为我复活的踏板,要杀我外甥的心上人,让我在她体内复生。”
“你们的喜欢真恶心,喂狗去吧,我连看一眼都觉得脏。”
席玉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有些荒谬。
眼前的人明明长着一张熟悉到刻骨的脸,明明她还是她,为何却又不像她了。
他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什么都听不见都看不见,只有她翕动的唇、她刻薄的话在提醒着他这一切是真的。
“阿清……”
“席玉。”皇后道,“若你还念在当年我救了你的份上,便杀了我。”
她动不了,能做的只有抬眼看他,用尽力气让自己的话连贯。
她瞧见席玉颤抖的身形。
皇后忽然放柔了声音,似乎在引诱他:“你喜欢我不是吗,那你难道舍得见我伤心吗?我不想这样活下去,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踩在摞成山的尸骨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死,你懂什么叫生不如死吗?”
“阿玉,我很爱我的孩子,你也很爱他不是吗,你舍得他死吗?”
“阿玉,我的阿姐于我有恩,她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当年谢家蒙难沈敬爽约未去相救,倘若我连她孩子的心上人都护不住,我下去要如何与她交代?”
她低声咳嗽了几声,吓得席玉连忙俯身看她。
皇后强行压住喉咙间的鲜血:“阿玉,你帮帮我好吗,救救安之,救救云姑娘。”
她软了态度,俨然一副求他帮忙的态度。
若是别的要求席玉定然一口应下。
但她让他送她去死。
席玉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地上的皇后。
他的神色复杂,摇了摇头:“阿清,抱歉,我不能应你。”
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去死也无妨,唯独不能见她死。
她不能死在他的前面。
皇后眼底的光灭了。
席玉不忍看她,别过头道:“你复生后,那人会想办法销毁你的记忆,你不会记得这一切,倘若你不喜欢沈敬,我带你离开,阿清,就当这是一场梦吧。”
他不再看身后的皇后,来到一旁的沈之砚身边。
席玉眼神中带了挣扎与犹豫。
这孩子五岁便跟着他了,是他亲手养大的。
很乖,很聪明,很善良。
若是当皇帝一定比沈敬合格。
可那人知晓了他的计划,席玉无法再对谢卿礼下手。
那只剩下沈之砚。
他蹲下身,像贵妃以往那般摸了摸沈之砚的头发。
“安之,抱歉。”
比起沈之砚,他更想要阿清。
席玉站起身厉声道:“徐从霄,点开云念的穴位,让噬魂蛊吃了她的神魂。”
徐从霄无知无觉上前,伸手便要去探云念的脖颈。
在指尖即将探到穴位之时,紧闭双眼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
徐从霄没了人的意识反应有些迟钝,只知道听从命令行事。
可如今席玉没有下达命令,这也便给了云念机会。
她翻身而起利落劈晕徐从霄,拔剑便朝背对着她的席玉而来。
席玉察觉到危险,眼神在一刹那便冷了下来,尖利的指甲长出迅速回身以爪拦住了云念的剑。
少女压着剑柄将他逼退数十步,眉眼凛然低声厉喝:
“沈之砚,你还不起来是准备等你这好后妈剖了你的心?”
第45章 琴溪山庄二十四
席玉下意识便往沈之砚那里看。
他一分神, 云念也不浪费这个机会,手挽剑花直直朝他的灵宴穴逼近。
命门被刺的威胁唤回了席玉的意识,他慌忙后退, 听霜剑直接刺入了他的左腹,离灵宴穴的位置只有不足半寸。
再偏一点他便当场毙命。
席玉敛眸凝出灵力护在周身,脚尖轻点后退数十丈拉开了与云念的距离。
云念并未追上前, 单手执剑立在原地。
而她的身后, 方才还躺着的人坐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缓慢, 面无表情看不出平日里丝毫的温和。
他并未看立在身前的云念,也并未看倒在一旁的皇后,只是看着远处的席玉。
席玉与他的目光相撞,垂下的手都在抖。
“安之……”
沈之砚没有应, 而是反问:“我该叫你什么呢, 席叔叔,元太傅, 还是母妃?”
他的神情太过陌生,好似不认识席玉一般。
从小养大的孩子这般看着他, 席玉的心一阵绞痛, 无措地想要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
话音落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什么呢?
不是席玉?
不是贵妃?
不是元奚?
可这些都是他。
沈之砚站起身, 上前几步与云念并肩站在一起。
云念:“您老倒是淡定, 明明一早就醒了, 偏要听个真相看你这后妈会怎么选。”
沈之砚苦笑:“云姑娘不也早就醒了,为何不动?”
“你不是想听真相吗,可不得等你听到了我才能动手。”
真相是什么?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沈之砚目光落在远处的席玉身上。
这张脸太过陌生了, 他只有幼时见过他,可这么多年过去, 时间早已冲刷了一切。
他只记得席玉是母妃的好友,席叔叔对他很好。
可没想到,将他从稚童带到成人的贵妃是他,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的人也是他。
养他者,教他者,都是他。
“您要杀我是吗?”
席玉张了张唇想要反驳,可那些话临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
他能怎么反驳呢?
他终究还是没应声,用一种沈之砚可以轻松读懂的眼神看他。
那是愧疚。
沈之砚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太好笑了,我这三十年来从未听过如此好笑的事情……”
他笑得要疯了一般,弯着腰脊背颤抖,双手撑在腹腔上好似笑得肚子都疼。
云念知道他难受,也知道无论什么安慰的话在如今传到他耳中或许都是放屁。
沈之砚还在笑:“生我的人要杀我,养我的人要杀我,教我的人还要杀我。”
“父皇要杀我,母妃要杀我,太傅也要杀我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好笑。”
他笑得直不起腰,拽了拽云念的衣袖问:“你怎么不笑,不觉得好笑吗,可我为什么这么想笑哈哈哈……”
席玉眼眶微红,瞧见自己带大的孩子如今这副模样,终究是愧疚与不忍占据了心。
“安之,抱歉。”
皇后的眼泪也顺着滑落,低声呢喃喊了句:“安之……”
沈之砚忽然便不笑了。
他握紧云念的胳膊,借着她的支撑缓缓站直身体。
云念默不作声当个拐杖。
沈之砚擦去脸上的泪水,回身垂眼看倒在地上的皇后。
她的脸其实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变老。
她死之时才二十五岁。
如今他都比她大了。
他喊了句:“母后。”
时隔二十五年的一声母后。
皇后牵出笑意:“欸,安之。”
母子两人对望,一股难言的死寂蔓延,在场的人除了徐从霄外,无人不是心头沉闷无法呼吸。
沈之砚仰头憋回去自己的那点泪水,大步走向皇后将她抱了起来。
他问云念:“你有椅子吗?”
云念当然有。
她是个咸鱼,最喜欢吃喝玩乐,乾坤袋中甚至还放了床,桌椅板凳样样俱全。
她从中取出个贵妃椅,沈之砚将皇后小心安置在上面。
他垂下眼帘,皇后想要伸手去碰碰他,可浑身酸软无力,根本没有动作的机会。
沈之砚起身并未看皇后,一举一动虽然尊重但却透露着明显的疏远。
时间太长了,他对于皇后的记忆只剩下从席玉那里听来的。
他知道皇后很爱他,席玉时常与他讲皇后有多疼爱他。
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终究像一层纸一样,薄而透明,经不起一点推敲。
皇后也看出了他的疏远,唇角的笑意却依旧温和柔软。
云念瞧见席玉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忍不住冷嗤:“明明要被剖心的是沈之砚,怎么你好像比他还难过。”
沈之砚看着他的眼神冷淡似寒冰。
席玉尝试找回声音:“安之……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这一切?”
沈之砚盯着他看了许久。
他一直不说话,久到席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又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以为我很蠢。”
席玉:“……什么?”
沈之砚道:“我很早就知晓父皇的计划,你们明明是夫妻,却从未同寝,父皇人前对你百般宠爱,人后你们相见与仇人一般,你们以为彼时的我是个孩子便看不出来吗?”
“三年前皇宫遭人闯入,父皇险些死在他手里,我不放心他还是偷偷去看了父皇,我听到了你们说的话。”
“你说来者是母后的外甥,你说计划不能被发现,不能让他知道母后的尸身并未安葬而是用邪术养着,等待找到容器便取了我的心脏复活她。”
那时的沈之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那天下了大雨,雨水狠狠砸在他的身上,割着他的心,心如刀割。
回去后他烧了所有贵妃和元奚送的东西。
他演着这出戏,他想相信一次,自己的母妃和太傅与父皇不同。
父皇不在乎他。
可贵妃和太傅在乎他。
有人在乎他。
他从皇宫偷跑出来,却意外被傀儡抓了回去。
他没忘记当时他按照傀儡指示演的第一场戏,明明那么糟糕,他明明要被带去炼制成傀儡。
可那傀儡师瞧见他的第一眼,面上的诧异清晰可见。
就好像,他认识沈之砚,不知道傀儡抓来的人竟然是沈之砚。
沈之砚笑着说:“我演的那么糟糕,你竟然让我活了整整十五天,那时候我想起来了小时候的席叔叔,你与他好像,可惜我记不清他的脸了。”
“我听说母妃被傀儡师杀了,在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这一切或许是场局,是你们布的局,你与父皇认识。”
“你让人去演那些话本,再杀了他们炼制傀儡,是为了让自己傀儡师的恶名显露在外,让人知道雁平川有一个恶趣又残忍的大妖,这样你们在琴溪山庄杀了这么多修士后,可以直接把罪责推脱到傀儡师身上,将复生的母后完美藏起来。”
沈之砚向前走了几步,一步步逼近席玉。
他边走边说:“届时你们可以给宗门们一个交代,就说这一切都是傀儡师做的,皇帝也是受害者,将修士们死亡的真相掩盖。”
“你是千年大妖,想藏起来太过容易,宗门们一心找你讨要说法,自然会忽略幸存的父皇,父皇带着母后回宫躲起来,无人会怀疑,琴溪山庄的修士死亡不是因为那残忍的傀儡师喜欢杀人,只是皇帝要复生一个早已死了几十年的人。”
他终于走到了席玉身前。
沈之砚负手而立,眉眼冷淡:“席叔叔,母妃,元太傅,我说的对吗?”
云念听完了这一切,也忍不住感慨:
真是好大一桩局,若不是皇后暗中相助,只怕他们也得被绕进去。
不过沈之砚也是真的聪明,竟然凭自己就能猜出来这些。
席玉已经不知该如何回话。
眼前的人已经长得很高,小时候他高热,是他衣不解带彻夜照顾。
疼爱是真的,想杀他也是真的。
“安之……”
万千话化为一句:
“抱歉。”
抱歉。
他必须要阿清活。
席玉的脸色变得很快,眼神陡然间印痕,五指成爪要往沈之砚的胸口去。
沈之砚不退不躲,安静站在那里任由眼前的人来取他的命。
可利爪即将来到心口的前一刻,一只手自身后抓住了他的肩,将他狠狠摔向身后。
随后少女横剑挡下了席玉的利爪。
她一边抵挡一边骂:“你想以死成全你那点孝心别拉上我,我不想死,也不是你们play的一环,我还有我师弟师兄和师姐要救!”
席玉冷着眼:“你的穴位不是封了吗,为何还能用灵力?”
甚至——
更强了。
强了太多。
他与谢卿礼那一战消耗了太多灵力,但纵使灵力再枯竭,一个大乘修士杀一个元婴也是易如反掌。
可如今他应付云念有些困难,她的每一招都比之前坚定许多,剑意也更加纯粹。
他想不明白。
而云念笑着回:“你猜猜啊,你不是聪明的很吗,怎么这都看不出来,你不太行啊。”
极尽挑衅的话配上格外欠揍的语气,席玉的脸越来越冷。
他调动周身的灵力与云念缠斗在一切。
但为了不伤及这具身体,他打的束手束脚。
可云念像是拿捏住了他的弱点,丝毫不怕地将命门往他眼前送。
他无数次想杀她。
但不能杀,必须让她的神魂被子蛊吃掉,然后吸取了阿清神魂的母蛊爬到她体内才能移魂。
她不能死在他手上。
席玉打的不爽快,无意中被云念捅了好几下。
她下手也是狠,杀招毫不留情,招招往他的灵宴穴去。
席玉只能想办法让她失了分寸:“云念,你不担心你那小师弟吗,他将三分之一的灵力留在无量镜中,又因为自缚咒重伤未愈,你知道他面对的那人修为多高吗?”
云念眼也不抬,又捅了他一剑:“渡劫啊。”
席玉:“……你怎么知道?”
云念反手踹飞他,席玉重重砸在石壁上滑落,胸前已经没有好皮。
少女提剑朝他劈来,席玉连忙翻身滚开。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这么多问题你是小学生吗?”
席玉又躲过了她一剑,迅速翻身站起。
他低声喊:“徐从霄!”
倒在远处的人一动不动。
云念不耐烦:“别喊了,我大师兄睡觉呢。”
席玉不可置信:“你封了他的听觉?”
“昂,不然等着你们两个打我一个吗?”云念趁其不备又捅了他的腰腹一剑:“我看着像傻逼吗?”
席玉捂着腰腹迅速后退,脸色煞白如纸。
云念不动声色看了眼他的腰腹。
这次只离灵宴穴不到半指距离,要是听霜横面积再大点,席玉方才就已经死了。
云念有些惋惜,看了眼手上的听霜。
听霜剑身细长,如果是碎荆的话,她刚刚就能送席玉殡天。
听霜:“……”
席玉抽空看了眼沈之砚和皇后。
沈之砚席地坐在皇后身边,垂首并未看他们这里,仿佛无论今日他是什么结局他都不在乎。
皇后靠在贵妃椅上闭目,侧脸已经爬上了更多的裂纹,面色隐隐透了些清灰。
她要撑不住了。
席玉咬牙,点住自己腰腹的几处穴位止住血,周身威压大涨朝云念打来。
沈敬马上就要打开天罡万古阵。
算算时间,马上就要日落了。
随着山后的最后一缕残阳落下,日光彻底消散。
皇帝站在高台,底下是数百个并排排列的人以及交错爬行的巨蛇。
后山迸发出强烈的光,光亮一股脑照亮了整个琴溪山庄。
无形的阵法从地底蔓延,从琴溪山庄最外围向内扩散。
与此同时,听霜和碎荆齐齐嗡鸣,发出痛苦的哀嚎。
少年仰头望天,光亮落在他的脸上,清俊的眉眼越发好看。
戴着兜帽的人道:“天罡万古阵开了,你输了。”
少年收回眼,下手颇狠朝他砍去:“输的只会是你,蠢货。”
而地道内的云念一剑刺穿席玉的剑将他钉在地上。
席玉疼的脸色惨白,汗水浸染全身。
他却笑了:“天罡万古阵开了,你听,你的剑在哭。”
云念眯起了眼,眼眸漾出狡黠的光。
“话别说的太早,不如您瞪大眼再好好瞧瞧”
第46章 琴溪山庄二十五
她离他很近, 听霜剑穿透他的身体,他疼的彻骨。
她的剑在哀嚎。
但她身为听霜的主人,明明跟听霜五感共同应该下意识畏惧无法应战, 为何她还能动,为何她如此淡定,为何她看起来……胜券在握
又为何, 她身上的剑意这般强大纯粹
席玉的大脑在那一刻有些宕机:“你……怎么可能, 为什么你没有反应?明明天罡——”
“明明天罡万古阵开了, 为什么我还能活蹦乱跳,笑的开心灿烂春光荡漾,身上的剑意反而更强大了?”
云念打断了他的话。
席玉看起来是真的很震惊,一动不动盯着云念。
“你以为天罡万古阵开了我们就毫无还手之力了?你年纪这么大了就没见过什么超乎自然奇迹的东西吗?剑修杀人必须要用剑吗”
云念站起身, 拔出深陷在席玉肩膀中的听霜。
听霜剑拔出后, 血窟窿无法填上,鲜血迸溅在云念的脸上。
席玉毕竟是妖, 虽然曾经是人身,但入了妖道之后身体也发生了些变化。
比如他没有心脏, 弱点并不在心口。
比如他的血是暗红色的, 像是中了毒般。
云念的脖颈下有块突起将皮肤撑的很薄,依稀可以瞧出是条虫子的模样。
席玉终于懂了:“你运动将自己的识海遮住, 强行逼晕了这虫子, 但你可知它一旦醒来会更加疯狂, 你不要命了?”
云念直接被他气笑了:“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好笑吗,说的跟你会留我的命一样。”
她举起剑,剑尖直指席玉的灵宴穴。
少女居高临下, 一脚踩着席玉的胸膛将他牢牢按在地面。
“你输了。”她冷眼望着他,问:“席玉, 你们这些年究竟杀了多少人?”
事情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席玉毫无反抗的余地,经脉在方才的打斗中已经被云念毁的七七八八,一身修为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面对不知为何修为突飞猛进的云念,他毫无还手之力。
席玉的神情很平静:“阿清每天都要吸食人血,你说呢?”
每天吸食一次人血。
皇后是在十年前醒来的,整整十年,三千多天。
起码有三千多个修士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席玉面上并无愧疚,仿佛这些修士的死是有价值的、是应该的,仿佛他不需要因此感到愧疚。
云念这时候才贴切地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邪恶嗜血、毫无人性的妖。
除了程念清他谁都不在乎。
他可以为了程念清杀了这么多修士,杀了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纵使她方才露出再多命门他也不敢杀她,只因程念清的复生需要她这具身体。
仅此而已。
一个疯子。
云念也骂了出来:“你真的是疯了,疯子。”
席玉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笑话,开怀大笑起来,笑声疯狂又邪佞,在寂静的石室中回荡着,一声声一阵阵。
随着他的大笑,他的身体在颤抖,蜷缩着的身体挤压伤口,血水涌出,难闻的血腥气蔓延在彼此间。
“我是疯子,云念,为了心爱的人我有什么不能做的!”
“我想救阿清有什么错,我爱她,我可以为了她去死!杀几个人有何错!这世间弱肉强食,本就该如此!”
他的脸涨的通红,沙哑的吼声吵醒了皇后,她睁着朦胧的眼看过来。
沈之砚从始至终都没抬头,只是坐在那里垂首看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阿清,阿清我真的想救你……”
席玉看向皇后。
皇后的目光已经有些浑沌,闻言闭了闭眼不再看他。
她的态度明显,便是在告诉席玉,她不需要。
她厌恶他,恶心他,痛恨他。
席玉唇瓣抖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他喃喃:“为了心爱的人做这些事情有什么错啊,我只是想留住她,若这世间没有她,我要如何活下去啊……”
他忽然恶狠狠看过来,眼眶通红带着阴郁和疯狂:“云念,你说我疯,你身边有个比我还疯的你知道吗!”
云念一声不吭。
席玉不依不饶:“你知道你那小师弟是什么模样吗,当年他被囚禁,你知道他怎么逃出来的吗?”
“他以自己为引,给看管的人都下了毒让他们无法动弹,自己一个人不急着跑,反而将那些麻痹状态的人一个个搬到了蛇窝!他将他们活着喂了蛇!”
“他进玄妙剑宗从一开始便带着目的,那人的身份神秘,与你们三大宗门有关,他便是要一个个去查,你以为他是重伤被捡回去的?放屁,那是他自己捅伤了自己!”
“他下手真狠啊,自己去了自己半条命,掩盖自己的灵丹装作没有修炼的模样,掐好了时间在故陵剑墟开启前到达金丹进入翠竹渡。”
云念似乎有一瞬间怔愣。
不过转瞬间,她长睫轻颤,抖着声音落泪:“你骗我,你骗我……我师弟不可能这样做……”
席玉俨然失去了神智,狞笑着吼:“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
“谢家、裴家、柴家三大家族,对,就是你听说的那三大家族,都灭门了!都是因为谢卿礼,那人要谢卿礼,而三大家族要护他,因此落得个灭门境地。”
“那人是渡劫中期的修为,只差一步便能入渡劫后期,浮煞门遍布整个修真界,这些年来知道当年事情的人,无论大家族、小门派还是散修都被浮煞门杀了!那人一直在找谢卿礼,只要是他身边的人他都会杀干净,你以为你这师弟身份当真这般简单?他就是个煞星!你也会因为他死,你们玄渺剑宗若要护他一定会落个灭门境地你信不信!”
云念踉踉跄跄后退,泪珠如断线的珠子般:“我师弟是踏雪峰弟子,我师父是扶潭真人,我们玄渺剑宗是天下第一门派,仅凭一个浮煞门如何能灭了我们的门!”
席玉只觉得她傻,他又哭又笑还在挑衅着云念:“你真是傻啊,你以为浮煞门是什么小门派?里面有魔修、妖修、人修,最次的也得是元婴后期!哦对,就如你那好师兄一样,他当年不自量力闯入浮煞门去救人,还不是变成现在这样,这么多年被碾碎识海受到控制的不止他一个!”
“化神大乘数不胜数,就凭你们一个玄渺剑宗还想去护着他?做梦!”
云念好似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席玉心中畅快,嘴上越发没个把:“很害怕吗?那人会的邪术可不少,这五百年来修真界失踪的修士、灭门的门派大多为他所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去阻止他?”
“云念,你这师弟就是个灾星!他隐藏在你身边难道没有原因吗?你也不想想那人为何花费这么大代价偏要去抓他?他身上的秘密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云念流着泪,哀婉道:“你知道那人为何要抓我师弟?”
席玉的面上身上都是血,闻言咧开嘴笑,鲜红的血和莹白的牙对比更加明显。
“我是不知道,但谢卿礼身上一定有比你以为的更多的秘密,他为什么不告诉你,难道不是在利用你吗?利用你们玄渺剑宗掩护他,利用你的真心去保护他,他一直都在骗你,他就是想看你们冲在前面替他去死,而他美美享受你们的保护!”
“云念,你个蠢——”
“哦,原来你只知道这些啊。”
少女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
席玉一愣:“……什么?”
云念直起身,擦去脸上的泪水,神情清冷毫无波澜,脸色冷沉目光寒凉,哪还有方才半分凄婉哀伤。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尖,“你早说啊,害我哭了这么久,可恶,眼都要肿了,这辈子没这么努力挤过眼泪。”
席玉终于从方才的疯癫状态中清醒过来。
“你骗我?”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打击,一脸不可置信仿佛被云念重创的模样。
云念后退一步:“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搞得我好像是骗了你感情一样。”
席玉:“你敢骗我?”
云念不满:“你还敢杀我呢!”
席玉知晓自己说了太多的消息。
他并不担心自己说出这些秘密会有什么后果,从一开始席玉的目的就只有复活程念清,与那人合作也不过是为了她。
可被一个小辈这样耍,心底那些戾气还是忍不住翻腾。
“云念!”
云念收起了脸上的那些不正经。
她的长相清丽,眼睛很大,也不是强势的人,笑得时候很温暖,总有种让人忍不住靠近的能力。
但不笑刻意冷下脸时,眼底刺出的寒芒锐利。
“浮煞门,听着倒挺中二的,是那人的组织吧,你为了程念清加入了他们。你说浮煞门里有人魔妖三派,最次也得是元婴后期,你们的实力很强大。”
“我师兄当年发现了什么,想要去救人,被那人碾碎识海控制成为杀戮工具,浮煞门里还有许多如我师兄这般的存在。”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门派灭门,修士失踪,大多数为浮煞门所为,可我听说他只抓剑修,而近五百年来灭门的有……”
云念仔细回想:“永安城逍遥派,昌平都伏羲观,陈郡吴家,东都陈家,霓裳湘燕家……”
太多了。
系统听的心惊胆战,忍不住提醒:【都是习剑的家族。】
都是剑修。
包括失踪的散修也是剑修。
所以这些被灭门的家族,只因为他们习剑?
云念想到了另一点。
“玄渺剑宗。”
【你们玄渺剑宗。】
她和系统一起开口。
若这浮煞门选择的标准是习剑,世间还有比玄渺剑宗更大的门派吗?
当今三宗六派十四宫,只有玄渺剑宗是剑宗,并且是天下第一宗门,门生兴旺,剑修有数万人。
如今世间只有十五位大乘期修士,其中六位都在玄渺剑宗。
实力强盛,是世间剑道一术最精湛的门派。
一个令她胆战心惊不敢去想的可能性浮现。
【……浮煞门会不会要对玄渺剑宗下手?】
为什么不会呢?
浮煞门实力不弱,最次也得是元婴后期,能灭这么多门派已经证明他们的强大,面对这么一个剑道一术上登峰造极的门派,这么大一个香饽饽,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玄渺剑宗近些年有失踪的修士吗?
云念并不知悉。
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谢卿礼的问题了,这人的目的难道是所有剑修。
包括这天罡万古阵,这么一个专克剑修的阵法,明明有关的记载全部被裴凌烧了,为何突然现世?
玄渺剑宗都是剑修,他若是用这阵法去对付玄渺剑宗……
云念不敢想。
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不是所有人都能悟了剑心,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剑心凝聚出本命剑。
云念忽然看向了席玉,他失血太多已经隐隐有些昏迷状态。
她上前一步问他:“你们有没有抓过玄渺剑宗的修士”
席玉冷嗤:“你大师兄不就是吗?”
“没别人了?”
“我怎么会知道还有没有别人,他抓了那么多人,数都数不过来。”
云念低头沉思。
她眉心紧蹙,思绪全然被引到别的方面,压根没有注意躺在地上的席玉眼神陡然间阴狠。
他反转掌心,灵力聚成冰锥。
锐利的冰锥划破虚空朝着少女的后心刺来。
皇后看到了一切,费力喊她:“云姑娘!”
冰锥并未刺入少女后心。
它被无形的力量定格在虚空。
云念回身,瞳孔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冷的可怕。
冰锥在眼前炸开,连云念的衣裳都没碰到。
她问:“席玉,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当年谢家蒙难,沈敬为何不去相救?”
皇后也看了过来,她的眸中水光莹润,想到被灭了门的谢家心口疼痛。
她也问:“为何不救谢家?”
她哭了,声音哽咽:“席玉,为何你们不去救谢家?”
席玉不敢看她,生怕看到她怨怼痛恨的眼神。
为何没去相救?
到这种地步,面对阿清的哭诉质问,他还要瞒下去吗?
她的哭声回荡在耳边,牵着他的心都疼。
“因为不能救。”
他抬起头,“因为那人与沈敬有合作,当年谢鸢派人来传信,请沈敬去救谢家,还将谢家的布防告知了我们,让我们派兵增援布防,但……我将其告诉了那人。”
皇后哭嚎:“席玉,你怎么敢的!”
方才沉默的沈之砚也看了过来。
迎着三双眼睛,席玉羞愧难当。
他摇着头:“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啊,极北冰莲只有那人知晓在何处,噬魂蛊也只有他会下,包括将阿清复生后消除阿清的记忆,这些都只有他能做到。”
皇后追问:“我爹娘是如何死的,还有我阿姐!你有动手吗!”
席玉背对着她沉默了许久。
皇后大口喘着气:“席玉……你有动手吗?”
许久后,席玉的声音传来:“有,谢家两位当家是我杀的,你阿姐谢鸢是那人杀的,你大哥谢呈是沈敬带去的修士杀的。”
鸦雀无声。
没有人说话。
云念心头好似梗了东西,她根本喘不过气,仰头吸气呼气如此重复数遍。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她缓缓抬剑,剑尖直指席玉的灵宴穴。
“席玉,你残杀修士数千人,迫害谢家满门惨死,在雁平川为非作歹杀人炼偶,今日无法再留你苟活。”
死亡的威胁逼近,席玉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死在这么一个小辈手中。
明明只是个元婴,明明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明明是他动动手就能碾死的人。
为何?
他浑身无力,清楚大势已去,颓然倒在地上等着云念的剑刺下。
剑光劈开虚空带起猎猎声,掀动他的鬓发要给与他最后的解脱。
可一人扑在了身上。
疼痛并未到来。
他听到云念冷冽的声音:“沈之砚,滚开!”
席玉茫然睁眼。
穿着锦服的青年跪在云念面前,牢牢挡在他和云念之间。
云念的剑就横在他的脖颈间,方才若非她及时收力,沈之砚恐怕已经身首分离。
“安之……”
云念似乎真的气急了,满眼都是怒意,看着沈之砚的眼神已经带了杀意。
“沈之砚,他今日必死,你给我滚开,别以为你是太子我便不敢动你了!”
沈之砚知道席玉做了很多错事。
他一向明理,席玉一直教导他要成为一个正直的储君,他明明知晓只有席玉死了才能偿还这些罪孽。
可想到那些被贵妃抱在怀里轻哄的生活,想到元奚冷着脸罚他抄写经文,却又在第二天笑盈盈端来个果盘哄他,那些理智尽数消失。
他方才坐在那里想了许久。
可他还是决定了,他放不下,狠不下心。
沈之砚跪地叩首:“我知道席玉作恶多端,可他是我的家人,我可以替他赔罪,你杀了我吧。”
“安之让开!”席玉怒吼。
云念没空听他们在这里你推我让,她只觉得沈之砚荒谬好笑且糊涂。
“沈之砚,不是只有席玉和你有家人的,那些无辜惨死的修士家中或许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翘首以盼的伴侣,需要照顾的爹娘,他们也有家要回的。”
沈之砚只一遍遍磕着头,道:“对不起,你杀了我吧。”
“别杀他!”
云念冷了脸。
“滚开!”
她揪起沈之砚的衣领将他狠狠砸在身后的石壁上。
云念没有收一点力,在确保了沈之砚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这一下便能让他十天半月站不起来。
她抬剑便要斩杀席玉,沈之砚恸哭着要来阻止她:
“别杀——”
鲜血迸溅。
是冰凉暗黑的血,掺杂着浓重的妖气。
有几滴血溅在了云念脸上。
她茫然眨了眨眼。
大红的裙摆在眼前散开,女子的头饰有些歪,发髻也散开几束,毫无皇后应该有的端庄贵气。
她双手颤抖握着根玉簪,长长的簪柄刺入了……
席玉的灵宴穴。
皇后不知何时有了力气。
许是太过惊怒,许是瞧见沈之砚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太过生气。
总之她站了起来,在云念的剑砍向席玉前,拔下自己的玉簪亲手捅穿了他的命门。
皇后离的太近,脸上溅的全是血,血珠站在眉上、长睫上,随着她的动作与急促的呼吸摇摇欲坠。
她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平静:“席玉,你该死。”
她握着玉簪更深了几分。
席玉只是看着她,温柔又缱绻,瞳孔隐隐扩散。
“当年我拼死救了重伤的你,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我很感激你对我的陪伴照顾,感激你这些年陪伴安之长大,但你亲手杀了我爹娘。”
“你以复活我的名义杀了那么多人,我的罪孽比你更深,若非因为要复生我,你和沈敬不会跟那人合作,我们谢家不会孤立无援,我爹娘、阿姐和大哥不会惨死。”
“你要杀我的孩子,要杀我外甥的师姐,你想让我忘记那些罪孽清清白白活在这世上。”她的眼泪坠落冲刷了脸上的鲜血,低声咳嗽起来,血水喷溅在席玉脸上。
他想抬手为她揩去眼泪。
可他没有力气。
生机在迅速流失。
“我后悔了,我后悔救了你,我后悔嫁给了沈敬,后悔遇见了你们。”
皇后拔出玉簪,带出大股的鲜血。
她冷眼看着席玉:“我满身罪孽,我要下阿鼻地狱,等我处理完最后一件事,我会与你们一起去向这万千亡魂赔罪,永不入轮回。”
席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远处的人,她就跪坐在眼前,眼帘垂下看着他,面色黯淡像是一个早已死了许久的人,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的死气沉沉。
可她眼底的恨意明显。
她是他这一千多年来最珍视的人,也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她曾于险境中救了他一命。
他曾亲自送她出嫁。
他这一生杀孽深重,手上数万条亡魂,在遇到她之前他杀了数不清的人,他恶趣又邪佞,总喜欢抓人排戏看他们战战兢兢演那些疯癫的戏本子又在他们演完后将其炼制成傀儡摆放起来,闲来无事便逗弄几下。
他喜欢看那些人跪地求他放过他们。
喜欢看他们绝望无助、生死由他掌控的画面。
直到遇见了她。
他收起自己的锋芒,小心翼翼藏住那些往事,生怕被她知晓后会与他疏远。
他开始排些正常的戏本,她很喜欢看,也总是能读懂戏本下的情绪,是他的知己,也是他喜欢的人。
一个千岁的大妖,竟然喜欢上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少女。
做这一切后悔吗?
他本来以为自己不后悔。
他本就满手鲜血,一千年来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根本不在乎再多杀这些。
只要能复活她,只要能再为她演一出戏,只要能再听她喊一句阿玉,他做什么都愿意。
因此他加入浮煞门,听从那人命令杀了她的爹娘,与沈敬一起帮着那人灭了谢家,将她的外甥亲自送到了那人手上。
可看到她崩溃痛苦,控诉他为何要让她满身罪孽踩在摞成山的尸骨上复活之时。
心比身更疼。
他后悔了。
他不该这么对她的。
她恨他。
他不该杀了她的爹娘,不该放任谢家灭门,不该为了复生她让她沾满鲜血成为怪物,不该想杀她的孩子。
他对她太残忍了。
她这么善良的人,可家族灭门由她间接导致,几千条人命因她而死,她明明一生行善,死后却满身罪孽,一桩桩一件件压垮了她,她崩溃绝望想死,却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阿清……”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想要去触碰她。
她却突然往后跌去,挣扎着远离他。
她冷漠地看着他,眼底是怨恨、厌恶、陌生,唯独没有以往的温柔欢喜。
“阿清,你过来一些……”
让他最后再抱抱她。
他求着:“阿清,求你……”
皇后侧过身咳嗽着,大口的血顺着指缝溢出。
席玉的视线逐渐模糊,却还是朝她伸着手想要去碰她。
“阿清……”
在他碰到她的前一刻。
只差一寸之时。
她打开了他的手。
她大口喘着气:“别碰我!恶心!”
恶心,她还是说恶心。
什么时候他在她眼里是这样了
他的手无力落下。
一千多年了,经历的事情太多,直到死前竟想不起来一件有记忆的事情。
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和她单独相处的那段时间。
她将重伤的他背回藏在自己的小院中,忧心被程家人发现,总是半夜偷偷摸摸去厨房偷吃的给他,其实他根本不用吃东西。
她递给他糕点时笑得开心:“你放心,我们家人都很好的,只不过我毕竟尚未出嫁,你在我这里传出去不太合适。”
她出嫁时很漂亮,因为要嫁给心上人,满眼都是笑意:“沈敬那个傻子还以为我是因为程家才嫁给他的,其实我就是喜欢他啊,我会对他很好证明给他看的!”
她死之前下了大雪,他闯进皇宫见她最后一面时,她撑着最后一口气说:“照顾好安之和谢家,将我埋进程家祖坟,我不要留在皇室。”
可他做了好多错事。
他用最后一口气,呢喃着:“阿清,对不起……”
她的脸逐渐模糊,彻底湮灭为一片黑暗。
皇后低声痛哭。
沈之砚呆愣捂着胸口看着已经死去的席玉,忽然吐出一口淤血昏了过去。
云念的耳边回荡着皇后的哭声,鼻息间是浓重的血腥气,大脑嗡嗡作响。
她回身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徐从霄。
她走上前背起了徐从霄,小声喊他:“师兄,我带你回家。”
“听霜,带走沈之砚和皇后。”
听霜剑瞬间变大,宽阔的剑身足够容纳几人并排坐下。
它勾起皇后和沈之砚甩到自己的剑身上,跟着云念离开了这间石室。
她要去解决最后一件事。
然后,带所有人回家。
暮色已经深厚,月影如钩,雁平川寂静万分。
没有一丝风拂过,没有一片树叶晃动,没有一声虫鸣鸟啼。
并排摞在地面的人被无形的力量托起飘向虚空。
无数条细线从他们的身体中穿出,殷红的血沿着细线流走,那些漂浮在虚空中的人面色逐渐灰白,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在场的人伏低了头不敢去看。
皇帝的脸在一片红光的映衬下诡异幽深,像个厉鬼,丝毫没有人皇的威严。
他上前几步全然不顾眼前便是高台。
他喃喃着:“阿清,阵法已经布下了,等到席玉移了蛊,你就可以回来了……”
“阿清……阿清,回来吧……”
“她回不来了。”
清透的少女音与他的话一前一后响起。
高台上的人在那一瞬间甚至回不过神。
地面寸寸塌陷,碎石与尘土漫天,地面上蜿蜒爬行的蛇被凌厉的剑意剿为一滩碎肉,腥臭的血水淌了满地,又顺着青阶流下。
剑身自地底破出,剑身上坐着两人,一人身穿芙蓉袍服,一人穿着锦服。
随后紧跟上来的人身形纤细,墨黑的衣衫勾勒出姣好的身形。
她的背上背着个比她个头要高上不少的人。
云念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将徐从霄放下,回身打横抱起皇后将她搁置在徐从霄身边,蛮横揪着沈之砚的衣领将他拖拽下来扔在地上。
事情发生的突然,纵使身为皇帝见过再多场面,他在这时仍旧失了态。
“你……怎么可能呢?”
云念站在下方仰首望着高台上的人,他看起来格外惊愕,至少云念可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她勾唇轻笑:“怎么不可能呢?我不可能在这里站着,你这好大儿不可能活着出来,席玉不可能死,是吗?”
“席玉死了?”
皇帝上前几步险些跌落高台,身后的内侍连忙拉住他的臂弯。
“死了,皇后亲手杀的,你们做的事情她都知晓了。”
皇帝下意识看向云念身后坐着的人,她的脸色很不好,唇角还沾着大片的血,身上的裂纹明显到他离她这么远都能看清楚。
“阿清……”
二十五年了,他等了二十五年了啊。
皇后并未看他,对他的呼唤熟视无睹。
她实在太过虚弱,皇帝的眼神忽然便肃杀起来。
“席玉死了又怎样,你和安之不还在这里吗,天罡万古阵开了,你今日必死。”
他低声厉喝:“给朕出来!”
四周的墙壁碎裂,碎石炸开落了满地,更加浓重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从墙壁中跳出的人一个接一个,成包围的趋势将云念拦了起来。
皆乌发披散,双眼赤红,神态诡异四肢僵硬。
云念大致数了一下,差不多有几百个。
她挑眉道:“席玉这些年没闲着啊,炼了这么多傀儡,倒挺敬业的。”
皇帝负手而立,很快又变成了以往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你是剑修,在天罡万古阵中毫无还手之力,云念,你今日必死。”
少女仰着头,月光混着头顶的红光交织在她的脸上,将清丽的五官照的越发明媚。
听霜早已缩小回到她的手中,剑身微微嗡鸣发出阵阵隐约的哀嚎。
皇帝的笑意越发深厚:“你的剑好像没办法作战呢。”
云念弯了弯眼,眉目柔软无害。
叮——
是清脆的砰击声。
她扔下了手中的剑。
皇帝眉心微皱:“你要做——”
“没有剑,我难道就杀不了你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
皇帝全身的血液好似被冻住,一股难言的惊慌弥散,脊背忽然发寒。
几乎在云念话声落地的刹那,撼天动地的厉风迎面吹来,皇帝握紧身前的栏杆才勉强稳住身形,身后瘦弱的内侍已经被掀飞重重摔在屋内,强大的剑锋逼迫的他看不清东西。
他强撑着睁开眼,碎石混着黄土混成漩涡横飞,凛冽的风吹动少女的黑衫猎猎作响。
她的乌发有些凌乱,交杂在身后飞舞盘旋,几缕碎发吹在眼前遮挡了些面容。
唯有露出的一双眼森寒,杀意锋芒毕露。
遮蔽半边天的剑身在她身后浮现,通体银白覆盖寒霜,银光耀眼驱散了头顶上方令人不适的红光,剑意骇人,逼迫的人心尖颤抖双膝疲软,下意识想向她跪地求饶。
“沈敬,我不用听霜剑,一样可以杀你。”
第47章 琴溪山庄二十六
皇帝在那刹那以为那人骗了他。
明明天罡万古阵开了, 这种专克剑修的邪阵一旦打开,云念的剑应该下意识畏惧,为何她明明扔了本命剑, 可虚空中却出现了一柄更大的听霜剑。
“沈敬,你身为人皇,与宗门们交好, 承受着宗门们的保护, 却又背地大肆屠杀修士, 做这些有悖人伦的事情,罪业深重,那今日就下去给他们赔罪吧。”
剑身劈斩而下,虚空中纵横交错的红线尽数绷断, 悬浮在空中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落地, 溅起地面厚重难闻的蛇血,原先笼罩的诡异邪佞的阵法忽然消失。
他的大脑好似被人打了一下, 混混沌沌一片空白。
“不,不……”
他呢喃着:“不, 不要……”
他终于回过神了, 他怒吼着:“不要!”
云念道:“噬魂蛊换魂需要特殊的阵法维持,席玉在下方还魂, 你便在上面布阵, 用这些修士的精血维系阵法, 琴溪山庄金丹修为的修士已经被你们替换喂给皇后吸血了,剩余的修士便被你下了昏睡的毒,被那人带来的蛇麻痹运到这里供你维系噬魂蛊需要的阵法。”
她说的一切都对。
云念“啧”了声, 颇为嫌弃道:“你这人怎么总逮着一批人薅羊毛,金丹的修士被杀了, 剩余的修士你也杀了?太贪了吧。”
系统纠正道:【他们还没死,只是被麻痹了,严谨些。】
云念不动声色在脑海里回它:“再晚来一会儿他们就真的成木乃伊了,你别抓bug。”
皇帝气到浑身发抖:“给朕抓了她,来人,来人!”
数百具傀儡一跃而上朝中央站着的少女扑去,纤细的身影在一瞬间被淹没在傀儡之中。
与此同时,虚空中落下成百人,皆身穿黑衣手执各类武器。
长刀、折扇、绫罗……唯独没有剑,
来的修士没有一个剑修。
“给朕控制住她!不许杀她!”
“是!”
修士们抱拳应声,挥动武器便朝被淹没的少女涌去。
皇帝在此刻跌跌撞撞跑下楼。
他跑的很快,中途甚至还摔了两下,很快爬起手脚并用朝角落里坐着的人扑去。
她就坐在那里咳嗽着,鲜血不断涌出,身前已经淌了大片的血。
而她身边的锦衣青年昏睡着,对她的咳嗽熟视无睹。
他几乎是扑了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阿清,阿清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哭着喊着,高大的人泣不成声,望向皇后的眼神支离破碎。
他像是走投无路的野兽,泪水汹涌砸下,不管身边肮脏腥臭的蛇血,不管一阵阵的打斗声。
怀中的人一直没说话,阵阵咳嗽让她浑身无力,连挣扎的力气都没。
“阿清,阿清我好想你,阿清——”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阵强烈的爆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飞,随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嚎。
一根树枝在此时刺穿了他的后心。
他吐出大口鲜血,却还是死死抱着怀中的人。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后领,猛力无法抗拒几乎是将他从皇后身上撕扯下来。
她将他重重摔在了身后的地上。
满地的蛇血迸溅落在他的身上,将他今日刻意收拾好的仪容破坏,华贵整洁的衣裳也染了大片的血。
他没空管自己,挣扎着要朝对面坐着的皇后爬去:“阿清,阿清!”
少女迎着月色走来,乌发凌乱,腰间的深蓝腰带随风飘舞,垂下的一截蜿蜒出柔美的姿态。
她的身后倒了大片的傀儡,皆都被齐齐断首。
他带来的那些修士哀嚎倒地,双腿以扭曲的姿态垂落。
她打折了他们的腿,却并未杀他们,只是暂时让他们丧失行动能力。
而她身后的虚空中,那柄巨大的剑渐渐缩小,不断分化。
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
十几柄细长的剑伫立在她的身后,随着她的走动逐渐逼近他。
皇后并未看皇帝。
他却挣扎着想要去够她。
“阿清,阿清!”
一柄长剑直接穿透了他的左臂,将他钉在地上。
他痛到颤抖,额上的汗水滴落,伸手便要去拔剑。
又是一柄剑穿透了他的右臂。
随后是左腿,右腿。
他整个人被钉在地上。
云念踩着遍地血水走来。
她听着他的哀嚎,听着他痛苦地喊着皇后的名字。
她垂首冷睨着他:“你想去碰她,不觉得自己很脏吗?”
皇帝赤红着眼,毫无高高在上的人皇模样。
“阿清,阿清你看看我……阿清……”
皇后始终别着头没看他。
仿佛看他一眼都嫌脏。
那些刻意被他忽略的事实终究还是以最狼狈的形式揭露。
她对他早已没了爱,在很久之前就没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云念冷嗤:“你装什么深情,皇后是谢家的人,谢家的灭门不是你间接——不,严谨点,你推动的。”
她忽然冷了脸,神态像冰封了百年的坚冰:“你并未出兵援助谢家,将谢家的布防告知浮煞门,致使谢家惨败。”
“你带人杀了皇后的大哥,席玉杀了皇后的爹娘,那人杀了皇后的阿姐,你让她一无所有,却又祈求她放下一切爱你。”
“你是左脸皮揭下来贴在右脸上了吗,一边厚脸皮一边不要脸。”
“你懂什么!”皇帝突然怒吼,“我爱她,我爱她啊!”
云念忽然笑了:“你真是跟席玉待久了,说的话都一样。”
她歪了歪头:“让我猜猜你要说什么,因为你爱她,所以你才做了这一切,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复活她,你不能没有她。”
她半蹲下身凑近皇帝,“你爱她,所以她也得爱你,纵使你杀了她的家人,让她变成这副嗜血的怪物,因为你爱她所以她就得放下一切跟你幸福美满在一起?”
“她失去的不过是亲情,可你失去的是爱情啊。”
皇帝的唇瓣翕动,一边是疼的,一边是恨的。
他恶狠狠道:“闭嘴!”
云念还在说:“可她是个人,人跟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有情感,有认知,你灭了人满门还变态地渴望她跟你在一起,你要不要照照镜子?”
“凭什么呢,凭你是皇帝,凭你那恶心的爱?年纪这么大了长点脑子行吗?”
皇帝挣扎着,剑身将伤口越滑越大渗出汩汩鲜血。
他的脖子涨的通红:“我只是想让她活过来!”
他仰头看皇后:“阿清,阿清你看看我好不好,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
皇后看了过来。
皇帝一喜,连身上的伤也忽略了,忙堆着笑小心翼翼道:“对不起对不起阿清,我真的不是故意不救谢家的,我只是想救你——”
“你为什么想救我呢?”
皇后的声音很轻。
她已经要说不出话了,这具身体被用邪术养了这么久,她只是人身,体格并不强健,早就要支撑不住腐败了。
兴许是回光返照,她如今有了些力气。
体内的母蛊不知为何很久都没动静,她猜测是她的神魂已经弱到母蛊都不屑吸取了。
皇后惨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是因何死的?”
“阿清……”
皇后一边咳血一边道:“我是被你逼死的,你将我囚禁在深宫,我生了心病,你觉得人在那种环境下能活下来吗?”
“你瞒着谢家我的消息,装作我们感情还好的样子,一直到我死,谢家都不知道我们早已离心。”
“我阿姐信任你,将谢家的布防交给你,你却反手卖了谢家,对阿礼置之不理,害他被抓走囚禁废了经脉。”
她忽然吐出大口鲜血,剧烈的咳嗽让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
“阿清,阿清!”
云念几步上前,掌心贴在她的后背输送灵力。
皇后沾血的手却握住了她,轻轻将她推开。
她笑得很温柔:“云姑娘,别浪费灵力了,留着去救阿礼吧。”
远处激烈的打斗声隐约,是谢卿礼和那人,他们还在打。
云念微抿唇瓣没有说话。
皇后摘下手腕的玉镯,拉过云念的手。
玉镯被缓缓推进云念的手腕。
皇后垂着眼,神态异常温和:“作为阿礼的小姨,我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墨翡玉是玄玉,这镯子有温养经脉的功效,你戴着它,以后要好好的。”
云念下意识推拒:“我不能要!”
“听话,戴着吧,这是我以阿礼小姨的名义给的。”
皇后笑得意味深长,云念根本看不明白,谢卿礼小姨又怎样,她也不能收啊!
皇后不等她推拒,撑着身体站起了身。
她摇摇晃晃朝被钉在地上的皇帝走去,拒绝了云念要扶她的手。
她走的很慢,但步伐很坚定。
“阿清,阿清……”
皇后忽然跌坐在他眼前。
皇帝伸着手想要去碰她,可四肢都被云念钉着,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根本挣扎不动丝毫。
“阿清,让我抱抱你,阿清……”
他求着她,这场景与席玉死前一模一样,她只觉得想笑。
她问:“天罡万古阵的阵眼在哪里?”
皇帝闭口不说。
皇后直接拔出玉簪横在脖颈:“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你放下簪子!”皇帝怒吼,“两个阵眼一个在后山祠观,另一个呈地卦位对称。”
皇后又问:“沈敬,那人为何与你合作?”
云念也竖起了耳朵。
皇帝和傀儡师与那人合作,是为了借他的力量复活皇后。
可那人与皇帝为何合作呢?
“沈敬?”
皇后将玉簪往脖颈里推了一分
皇帝急道:“他知道谢家信任我,想借我的手骗来谢家布防,因此你死后的那几年,我依旧与谢家交好,对谢家颇为照顾,谢鸢放心将布防图交给了我,我和席玉带兵……和浮煞门一起灭了谢家。”
“并且,他想借我抓住谢卿礼,他知道谢卿礼一定会来找我为你报仇,倘若谢卿礼知道你的尸身尚未安葬,定会想办法接你出来,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在乎你。”
他不敢看皇后,皇后太安静了。
她垂首看着他,目光毫无波澜。
他有些心慌,下意识喊她:“阿清——”
“去死,你去死!”
她忽然发狂。
她拔出钉在皇帝左臂的长剑,一剑又一剑地捅着眼前的人。
“你去死!你们都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啊!”
“沈敬,你去死!”
一剑又一剑,她整整捅了七剑。
鲜血呈血柱状迸溅,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哭着喊着捅着他。
“啊!去死啊!你们都去死!”
云念并未阻拦她,安静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发狂。
皇后终于脱力,她咳嗽着吐出大口鲜血,伏地嚎啕大哭,哭声响亮绝望。
“阿爹,阿娘,阿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皇帝的胸前全是血窟窿,今日精心穿上了两人初见的衣衫,可如今也已经不成样子。
他的鼻腔被血水堵住难以呼吸,视线涣散却还是企图看向皇后。
他的声音很低:“阿清,别哭……别哭……”
他只有左臂能动,僵硬抬起左手想要去碰她。
“阿清,别哭,别哭……”
皇后动不了,云念上前几步在皇帝触碰到她之前将皇后拉向了身后。
他的手碰了个空。
他固执伸着手想要最后再触碰她:“阿清,阿清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皇后无力跌在云念怀里,背对着皇帝哭的撕心裂肺。
她不肯回头。
也不会再为他回头。
他疼的意识不清,失血太多,又没有修为支撑,大脑逐渐混沌,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他死不要紧,可他的阿清还没活。
他求着她:“阿清,你能不能看看我……”
就算是恨也没关系。
能不能再让他看一眼她。
生机迅速流失,他的视线越发混沌。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骂他:“你是跟着哪家来的,不知道这是程家后宅吗?”
少女梳着双髻,模样只有十四五岁,穿着一身粉色袄裙叉腰站在树下看他。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将摘的果子扔给她,笑得肆意开朗:“这世间就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我瞧这果子长得好进来摘几个怎么了?”
很登徒子的回答。
害得她追着他打了一路。
视线再一转,是大红的宫殿,红烛摇曳着。
他勾起她遮面的珠帘。
她那一天真漂亮啊,双颊绯红,眸如秋水,羞涩地望着他,怯生生喊他一句:“陛下。”
洞房时他弄疼了她,她哭着问他会不会对她好。
他那时又是怎么回答的
他吻去她的眼泪,扣住她的十指,郑重又虔诚道:“我会。”
“我会一直爱你,此生只有你一人,永不纳妃,生死追随。”
可帝王家勾心斗角,他在一日又一日的猜测中逐渐与她疏远。
他越发敏感,限制她与程家接触,总担心她还喜欢那二哥。
她也一日更比一日颓靡,直到他迫于无奈为了保她下令杀了程家。
他们彻底回不去了。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逼死了他们所有人。
也逼死了他们的爱情。
皇帝的手无力垂下。
“阿清……回头看看我好吗……”
她没有回头。
“阿清啊……”
再无人说话。
云念仰首叹息,怀里的皇后抬起头来。
她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出气多进气少,喘息着喊云念:“云姑娘,我走不了路了,能抱我去安之那里吗?”
“好。”
她打横抱起皇后来到昏迷的沈之砚身边。
皇后的手上都是血,拉过衣角艰难地擦了几下,直到掌心再没有血后才小心碰了碰他。
她笑着对云念道:“云姑娘,我想跟安之待会儿,你去帮阿礼吧,天罡万古阵想必会限制他。”
云念犹豫:“可是……”
皇后道:“没事的,去帮他吧,阿礼是谢家最后一人了。”
她带了些祈求。
云念犹豫了瞬,站起了身:“好。”
她最后看了眼皇后,随后飞奔着朝谢卿礼那边跑去。
人已经走光了,皇后收回眼。
指尖描摹着青年的眉眼,好似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里。
她笑着靠在他的肩上:“安之,阿娘对不起你。”
“安之要好好长大,做个好皇帝,忘了这些事情,娶个心爱的女子,生个孩子好好养育。”
“安之啊……”
云念停了下来。
她仰头憋回去自己的眼泪。
系统安抚她:【你别哭,皇后本来就该……】
云念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她默不作声催动灵力,一只蛊虫破肤而出。
这只子蛊已经死了。
因为母蛊死了,所以子蛊也死了。
远处的打斗声逐渐微弱,云念将那虫子碾碎,继续朝着目的地奔去。
谢卿礼单膝跪地,碎荆被甩在远处。
少年浑身没一块好皮,白衣仿佛可以拧出血水来。
“你是个剑修,你看看你的剑,它吓得不敢动啊,你还要跟我硬抗。”
身披兜帽的人自远处走来,他笑得很开心:“你是修剑,但我可不是呢,我不用剑今日也能战,你呢?”
“你的修为能这么高,靠的不就是你脊骨中的那个东西,你虽然恨它,却也不得不仰仗它,可这阵法压制它呢,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经脉於堵,是不是觉得浑身冰冷?”
少年揩去唇角的血,撑地想要站起,却又跌了回去。
他用不了碎荆,脊骨中的东西被天罡万古阵压制,经脉处处於堵,能撑这么久已经是极限。
手腕上的红绳夺目。
他还没去救她,他要去救她。
谢卿礼冷着眼,肃杀之意迸发,调动浑身的灵力冲破一个个於堵的经脉。
他得去救她!
他站起身便要朝迎面走来的人冲去。
脚步刚迈出,一只手自身后拽住了他。
温暖的掌心与他冰冷又布满鲜血的掌心交握。
“师弟,我来找你了。”
是柔软又清脆的少女音,混着她身上熟悉的清香。
谢卿礼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她没死。
他的师姐没死。
她来到身边,替他擦去侧脸的血。
她笑着问:“我来了,我是不是没有骗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谢卿礼恍惚间以为这是一场梦。
或许梦醒了,她就不在了。
可脸上的触感是真实的。
他俯身,小心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柔软的,温暖的,真实的。
云念故意皱眉:“疼!”
他连忙收回手:“对不起,对不起师姐。”
“呵,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说这些?”
阴冷的声音传来。
云念回身看他,将少年牢牢护在身后。
“你……这是步入化神?奇怪,明明不久前还是元婴前期,怎么半天就化神了?你的雷劫呢,你们一个两个跨境怎么都没雷劫?”
云念阴阳怪气:“你怎么屁话这么多,你管我们为什么没雷劫。”
兜帽人挑眉:“看来沈敬和席玉失败了啊,没关系,我本来的目的就只有这小子,你嘛……多杀一个也无妨。”
他飞身朝云念抓来,动作迅速杀意毕露。
“师姐!”
云念眨眼便冲了上去。
无数把长剑在她身后显露,幻化出漫天剑影,数千把剑随着她的动作冲上前。
“师弟,想办法联系苏师姐他们,天罡万古阵的阵眼一个在后山祠观,另一个呈地卦位对称!先别管我,我能应付!”
她身姿矫健,虽然打不过那人,但胜在敏捷,加上那人已经与他打了几个时辰,灵力只余不到一半,云念一时竟能在他的手中讨了好处。
谢卿礼连忙顿住。
现在不是失神的时候,光靠云念拦不住那人,天罡万古阵不破,他的灵力无法用,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谢卿礼想起了那块令牌,苏楹拿着玉牌,他可以单方面跟他们传音。
“苏师姐!”他接通令牌。
苏楹正想办法给江昭止血,她哭着碾碎那些丹药洒在他的伤口上。
搁置在地上的令牌忽然一闪,一明一灭极为急促。
苏楹无法不注意。
她连忙拿起令牌,无意敲了几下,少年急促的声音便传来。
“苏师姐!”
苏楹下意识应:“我在!”
“天罡万古阵的阵眼在后山祠观,另一个阵眼你知道怎么寻,呈地卦对称,快去破阵!”
随后令牌的光骤然灭了。
苏楹听到了他那边传来的打斗声。
他方才说天罡万古阵的阵眼找到了。
苏楹喉口干涩,垂眼看向地面上躺着的江昭。
他紧闭着眼,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她咬了咬牙,毅然起身朝祠观跑去。
天罡万古阵不破他们都得死。
在切断令牌的刹那,少年飞身迎上替云念拦下朝她刺来的利爪。
他拽着云念迅速撤退。
“师姐,已经传信给了苏师姐,我们现在拖住他等苏师姐破阵。”
“好!”
两人一左一右朝他逼来。
兜帽人一边应对一边冷嗤:“就凭你们两个,一个没办法用剑,一个能用剑但只是化神。”
云念轻笑:“你话可真多,就喜欢哔哔赖赖看人失去理智是吗?跟小孩子拌嘴有什么区别,能不能成熟点。”
她牙尖嘴利,面具下的瞳仁瞬间阴冷。
“小姑娘,你挺能说啊。”
“承让,不如您嘴贱。”
他的注意力全被云念吸引,全然未曾注意少年不知何时绕在了他身后。
他反手变换出一把匕首,利落干脆刺入那人的后心。
肌肤被划破的疼痛在瞬间传到每一处感官,他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远离身后的少年。
少年的匕首只离他的心脏不到一寸。
云念和谢卿礼并肩,两人对视一眼,颇为默契的从不同的方向包围他。
云念一边打一边道:“你那中二组织叫浮煞门是吗,五百多年前创立,组织内有魔修妖修和人修,最低的修为也得是元婴后期。”
兜帽人一顿:“你怎么知道?”
云念趁着时候将手中的剑捅进他的腰腹,她拧着剑看血水滴落:“因为我聪明啊嘻嘻。”
少年在此时飞身上前一掌劈上他的后肩。
他用了能调动的十足灵力,纵使此时经脉於堵,但毕竟是渡劫中期修士,即使只能调动十分之一的灵力,全力一掌也不是容易承受的。
兜帽人在瞬间吐出大口鲜血,飞身退出甚远捂住胸口。
他冷着眼看着两人,“你也挺卑鄙的,竟使些下作手段。”
云念瞪大了眼:“你不要狗嘴喷人啊!我明明是跟你学的,你不就会这招吗?只许你用不许我学啊,怎么了你登记权属了吗?”
她的身形一闪,与少年一起围攻他,不给他丝毫喘气的机会。
头顶上方的阵法忽然剧烈波动。
云念倏尔抬头去看。
一个阵眼已经破了。
云念的笑意忍不住显露:“看来是你输了啊。”
被两人包围的人抽空看了眼,面具下的唇紧紧抿起,双眸隐约赤红。
他身形一晃便要离开。
云念惊了:“你跑的还挺快啊,给我站住!”
她正要上前去追。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
云念侧首去看,少年浑身浴血,马尾有些凌乱,侧脸上不少细密的伤痕,偏生双眼柔的不像话。
他忽然俯身抱住了她,冰冷的唇在她的头顶映下一吻:“师姐,对不起。”
云念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但放在这种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股猛力撕扯着她,将她狠狠推向远处。
身子腾空的同时,笼罩整个琴溪山庄的阵法瞬息瓦解。
听霜从远处飞来,剑身虚化变大接住了她。
云念呆滞看向远处。
少年死死拽着那要逃跑的人,昏暗的夜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了大片的浓云,粗壮的雷电穿梭在云层之中,骇人的威压让她几乎要跪倒在地。
【是……雷劫!是渡劫中期的雷劫!】
【他要在这时候渡劫!】
第48章 琴溪山庄二十七
系统的话像是惊雷炸开, 云念被轰的意识不清。
如今已经是深夜,原先挂在夜幕中的圆月和冷星都消失不见,厚重到堪比世界末日降临的云层将整个琴溪山庄笼罩在内。
渡劫修士的雷劫骇人。
当今修士从练气到大乘, 每个大境界分为前中后三个小境界,跨过一个大境界只需过一次雷劫。
但渡劫不一样。
一旦从大乘修至渡劫,从渡劫前期到渡劫中期, 再到渡劫后期, 每一个小境界都需要过雷劫, 雷劫一次比一起强悍,每一次雷劫都是生死难料。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飞升的,这便是上界挑选修士设置的关卡。
所以当裴凌说他没有飞升之时,云念在那一刻的惊愣不是作假。
她想不明白,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经历了这么多次雷劫,为何放弃飞升留在下界?
关于渡劫修士的雷劫有多恐怖, 云念之前只是听人提起,直到如今看到……
云层翻滚, 粗壮的劫雷在其中穿梭蜿蜒, 闷重的雷声撕开天幕,酝酿着要砸下来劈死雷阵中央的人。
【他明明冲破了渡劫中期, 可他掩盖住了自己的修为, 就如你一般!】
云念在裴凌的指导下一举冲破化神, 可眼下不是渡劫的时候,裴凌想办法掩盖住她已经跨境的事实,暂时躲避了天道的追查, 待解决完琴溪山庄的事情后才会解开禁制承受雷劫。
但这般戏弄天道的后果也很严重,雷劫会比之前加倍。
可她不要紧, 她只是元婴过化神,在到达渡劫之前,无论哪种境界,雷劫总共就七道,就算加倍后也只不过十四道,她有听霜相护,撑死了去半条命。
【可谢卿礼不一样啊!渡劫前期的雷劫是十六道,中期是三十二道,他……他起码要过六十四道劫雷!他如今重伤,这雷劫会劈死他的!】
渡劫修士的雷劫即使还未降落,仅仅是余压都让她难以承受。
听霜拽着她要将她拖离这里,云念磕磕绊绊呢喃:“不要,不要……”
她挣扎着:“放开我,听霜!”
听霜认主是自然听她的命令。
云念从空中跌落在地,跌跌撞撞要跑向雷阵中央,大脑此时高度紧张,连一点反应的余力都没有,满脑子只有那浑身浴血的白衣少年。
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腰带被什么东西勾住,云念向前的脚步再难迈动一步,身子陡然腾空,再一睁眼已经被吊在虚空中。
她垂首去看,古朴磅礴的长剑牢牢束缚着她,将她拖向远离谢卿礼的地方,听霜在她的身边护送着她。
“碎荆,放开我!”
云念又气又急,气谢卿礼一心赴死竟连碎荆也不带,就算碎荆在渡劫的雷劫中或许也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但左右可以为他拦下一两道劫雷。
急他阻止她去帮他,也害怕他真的死在雷劫之中。
她根本没发现,自己从始至终害怕的都是谢卿礼死,而不是她的任务失败。
她只怕他死。
她害怕见不到他。
“碎荆!碎荆!放开我!”
可碎荆只听主人的命令。
它的主人下达的命令是:
将她带走,阻止她进入雷阵范围。
“听霜!听霜救我下来!”
听霜犹豫着,这种开了灵智的剑有自己的认知,它知晓那雷阵的恐怖,私心不想让自己的主人进入雷阵。
只是这片刻的犹豫,云念腰间的凤扣中涌出熟悉的灵力,强大汹涌,但又柔情万分。
灵力进入她的经脉,云念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无力,眼前的光亮虚化凝聚成一条明线,直到彻底消失,意识堕入黑暗。
碎荆带着无知无觉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谢卿礼死死掐着身下人的脖颈,少年将其贯在地上。
被压制的人感知到将要到来的威胁,疯狂挣扎扭曲着身躯,灵力不要命地往少年身上打去。
“谢卿礼,你真是疯了!”
谢卿礼按住他,少年清俊的眉眼上沾着干涸的血迹,因为身下人的剧烈挣扎带动他的伤口崩裂,鲜血一股股贯出淌满地。
他的唇色苍白,偏生笑得温柔:“你不是不怕吗,你抖什么啊?”
“谢卿礼,你是要死吗!强行压制雷劫,凭你现在这副半残的身体一半的劫雷都撑不过去!”
“那又怎样?”他偏头躲开兜帽人的攻击,修长的手依旧掐着他的脖颈将他牢牢按在地上。
他收紧手,愉悦地看着被钳制的面逐渐赤红的眼,听着他粗重的呼吸。
“要不要赌一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呢?”
他好似说到了很开心的话,满脸都是笑意,原先清冷的气质陡然间乖张狠戾。
“谢卿礼!”戴着兜帽的人红着眼,“你难道不管你那师姐了?你不是喜欢她吗,你舍得丢下她一个人?”
提起云念,少年的笑意敛去几分,几乎是阴沉着脸看他。
手上的力道依旧未曾松懈,谢卿礼用了浑身能调动的灵力去压制他。
头顶上方的雷阵在酝酿,迫人的威压不容忽视,他知道天道很生气,是带了杀心降下这劫雷的。
他也知道自己大概过不去今天这劫雷。
兜帽人还在问:“你舍得她吗?你舍得她孤零零活在这世上吗?”
瞧见少年清淡的眸子,他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声音越发轻,带着引诱的语气:“她受人欺负没有人帮她出头,她遇到险境没有人去救她,她难过在夜晚哭泣时没有人安抚她,你舍得——”
“我舍不得。”
少年冷眼打断了他的话。
还未等他欢喜自己的话开解了他,便见到少年不知何时又取出了一柄木剑狠狠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拧着剑柄,风轻云淡道:“但你说的这些都不会发生,不会有人敢欺负我师姐,她很强大,遇到险境也有自保之力,她心性坚韧,绝不是会用眼泪解决问题的人,也不需要旁人去给与那些毫无价值的安抚。”
“我不舍得她,我喜欢她,我想永远陪着她,我想与她成婚护她一生,我想跟她有个家,我想她成为我的家人。”
他拔出剑,血水喷溅在脸上,蜿蜒过鼻梁和下颌,凝成血珠滴落。
“可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若我为了与她在一起而放弃血海深仇,我师姐也会看不起我。”
他握着剑柄又是重重捅了一剑,动作干净利落。
“十五年前裴家和柴家灭门,十三年前谢家灭门,从那时候起,我活着的意义便只有一个。”
他仰头望着虚空中的劫雷,声线异常的平稳。
“杀了你,即使同归于尽。”
第一道劫雷在此刻轰然降落。
山石炸裂,树木粉碎,狭长的裂缝浮现在地面,周遭的一切都在晃动。
它重重劈在了少年身上,溢出的余压炸开在被木剑钉在地上的人身上。
两人不约而同吐出大口鲜血。
谢卿礼并未调动灵力护体,而那带戴着兜帽的人疯狂地要动用灵力,灵力尚未凝结成防护罩,又是一道粗壮的劫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劈下,一股脑砸碎了他的防护罩。
而谢卿礼跪倒在地,脊背上的伤痕中隐约透出白花花的骨头,附在其上的血肉焦黑,连血都溢不出来。
劫雷一道接着一道,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身边被木剑钉着的人拔出长剑想要逃跑,却又被紧跟着降下的劫雷劈中跪倒在地。
这场雷劫带了必杀谢卿礼的心。
它不容任何人离开这里。
它会剿灭雷阵中所有生灵。
这也是谢卿礼的目的,他在去年便已经濒临渡劫中期,只是一直压制修为未曾渡劫,直到今日见到这人。
他放开灵力限制,一股冲破渡劫中期,强行压制雷劫为的就是现在。
他的双臂撑着地,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直起腰。
他望着那被雷劫劈的大口吐血的人,他笑得分外愉悦:“你跑什么……我们来看看,今日是你受的劫雷多还是我多?”
在第二十道劫雷落下之时,谢卿礼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浑身的骨头被劈碎了,后背上的血肉不剩什么,他浑身都冷,手腕上的灵丝绳在此刻崩裂。
红绳上串着的珠子滚落在地,血红的灵火珠暗淡无光。
谢卿礼费力抬手去抓它,在下一道劫雷降落前将它紧紧握在了掌心。
那颗珠子灵力耗尽,没有一点温度,摸着比他的掌心还冷。
他的视线模糊,生命力在迅速流失,喘气间都像是在割着肺腑,胸腔内鲜血淋漓。
而那人倒在他的不远处,大口大口吐着血,一道又一道劫雷落在他们身上。
他呢喃着:“师姐……”
想必云念醒来一定会与他生气,可这次他再也哄不了她了。
他要做这件事,无论付出再大的代价。
人之将死,这一生短短十七载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个遍,他这才惊觉,他好像过的真的很苦,他好像一直在失去。
老管家对他说:“少主,活下去。”
舅舅舅母对他说:“阿礼,这不怪你。”
外祖父外祖母对他说:“别回头,跟着你娘走!”
阿娘对他说:“头也不回地跑,不许看娘!”
其实他们都想他活着。
其实没有一人怨过他。
其实无法原谅他的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
柴家、裴家、谢家,三大家族因他灭门,彼时的他不过是个稚童,可身上背了上万条命。
逃出来后他去了东境妖域,亲手碎了道心重塑经脉选择杀戮道的那天,下了漫天的大雪,只有七岁的他躺在雪地中,醒来时浑身剧痛,周围是血腥流着涎水的一张张嘴,那些狼妖撕咬着他,势必要分食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动用杀戮道,绞杀了整个狼群。
杀戮道蚕食了他的人性,最初的那段时间他时常被心魔控制,迷茫时在妖域大肆杀戮,清醒时坐在山顶吹着晚风。
他立在高高的尸骨上,有时会坐在上面望着一望无际的妖域,指节轻叩身下的白骨,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极了谢家门前挂着的那风铃。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
这一生太苦了,他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劫雷在耳边炸起,一道道砸在他身上,劈碎他的骨头,烧焦他的血肉,要拽着他永坠地狱。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的意识也跟着混沌不清,似乎有道声音在喊着:
“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睡着了就不累了。”
“谢卿礼,你很疼吗,你很累吗?”
“闭上眼,闭上眼。”
他勾了勾唇,像是看见了极乐之境,长睫颤抖缓慢敛下。
光亮缩小、虚化、渐渐变成一条细缝。
在一切要彻底湮灭之时……
“谢卿礼!”
破碎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亘古传来,在轰鸣的劫雷之中也格外清晰。
“谢卿礼!谢卿礼!”
他微掀眼皮,依稀可以看见来人穿了一身黑裙。
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下意识觉得,这黑裙穿在她身上不太合适,太过暗沉,束缚了她的活力,她应该穿明媚又生机盎然的湖绿。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她跑的很快,一人遥遥领先,随着她的走近,腰间系着的深蓝发带随风飘曳。
那是他的发带。
“师姐……”
她毫不顾忌这雷劫,在距离他几步远之时摔倒在地,又迅速爬起扑到他身前。
她的眼眶很红,泪珠在其中打着转却并未落下,她死命压制着自己的泪水。
她将他揽在怀中,仰头望着即将落下的第五十道劫雷。
“师姐,快走……”
他想要推她。
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
这不是她能应付的劫雷。
“快走……快走……”
她死死抱着他,清丽的侧脸眉目肃重,红唇紧紧抿着。
“听霜!”
银白的长剑自远处飞来,剑身迅速分化出一柄又一柄一模一样的长剑,残影划过,不过转瞬执剑,漫天都是透着寒霜的长剑。
从一把,到数十把,数百把,数千把,直到数不清的长剑聚在一起形成半圆的堡垒将他们完全护在其中。
他们的身后站了数不清的人,一人来到身前,反手挽出剑花直指听霜聚成的剑盾。
“布阵,誓要撑住听霜的剑盾!”
“是!”
是扶潭真人。
他带人来了。
闷重的劫雷砸下,万柄听霜剑聚成的剑盾重重摇晃,数十柄剑破碎,又在瞬间被云念重塑。
数十人脚步轻移来到阵点,随着剑修们默念剑诀,流转着符篆的阵法腾起,贴附在剑盾内侧,强大的灵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剑盾。
迎着外头轰鸣的劫雷,云念抖着手替怀中的人擦着血。
她的心都在抖,巨大的恐慌自心底蔓延到每一处经脉,全身一阵阵冒着凉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窒息感逼迫的她完全稳不住心神。
“谢卿礼,谢卿礼……”
她不敢碰他。
他的后背贴在她的怀中,她好似触碰到了他的骨头,血肉的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完全掩盖了他的气息,熏得她的眼眶酸涩,原先拼命忍着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少年撑起疲软的眼看着她:“师姐,别哭……”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仿佛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云念濒临崩溃,无措地喊着扶潭真人:“师父,师父救救他……你救救他……”
扶潭真人一边指挥剑修们布阵,一边回身看她和怀中的少年。
只一眼,两百多岁的剑道大能沉默不语。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谢卿礼。
浑身都是血,衣衫破破烂烂,脊背上白骨裸露血肉焦黑。
他甚至感受不到他的生气。
扶潭真人抖着声音:“我现在抽不出来身,你将琼浆液喂给他,确保他身上起码要留下一根经脉。”
只要有一根经脉,他便还有救。
若是全身的经脉都断了,他于修行一术上便彻底是个废人了,人不可能摧毁两次道心另选大道。
并且他如今重伤到这种地步,经脉断完后很难救回来,也承受不了扶潭真人的灵力。
云念慌忙接过扶潭真人扔过来的琼浆液,她小心用灵力游走在谢卿礼的经脉中。
全身上千根经脉,他只剩下十几根,岌岌可危到只要再有一道劫雷便会瞬间劈死他。
云念的手抖到怎么都打不开瓶塞,她慌忙扼住自己抖动的手腕,咬开瓶塞后递到谢卿礼唇边。
“你喝下,你快喝下它……”
可他的意识不清楚,血水不断吐出染红白衣,琼浆液灌进去又顺着血涌出来。
她绝望地哭着喊他:“你喝啊!谢卿礼你喝啊!”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消失,没有一丝力气,能隐约听见她在哭,她在喊他。
他想回应她,想说他在,想让她别哭,想为她擦去眼泪。
可什么都做不了。
睁不开眼,抬不起手,说不出话,什么都不做了。
只能听着她哭,听着她崩溃,听着她绝望。
下颌被人抬起,少女的清香和着那些血腥气涌入鼻息,紧闭的唇瓣被人掰开,温软柔软覆盖住他的薄唇。
灌进来的液体冰凉,他下意识想抗拒,却被她死死掐着下颌,只能抬高下颌任由她一口一口渡过来。
那药实在是苦,苦的他心肺都疼,他忍不住皱眉想紧闭唇齿拒绝她。
可温柔的女声却在此刻传来:“张嘴,喝药。”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他一向听她的话。
他松了劲,唇上的柔软离开片刻,又重新覆了上来撬开他的齿关,渡来的液体依旧苦涩,但他没有拒绝,仰头任由她动作。
他昏昏沉沉不知喝了几口,那药苦的他直皱眉,紧蹙的眉心又被温暖的指腹抚平,他的头被人推了推,这次靠在了她的颈窝,鼻息间都是她身上的桃花香。
他呢喃着:“师姐……”
“我在。”她将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蹭了蹭他安抚着他:“睡吧,我会一直守着你。”
她说会一直守着他。
那些灌进来的药给了他一点力量,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了她的手,修长染血的手强硬挤进她的指缝。
她没有拒绝。
他顺利与她十指相扣。
“师姐,你要一直陪着我,不能离开我。”
“好,你醒来我就在,睡吧,师弟。”
劫雷震耳欲聋,可谢卿礼实在太累了,又疼又累,困倦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云念茫然抱着他。
“师父,还有几道劫雷?”
扶潭真人的脸色已经苍白,浓密的眉皱起,身边倒下许多力竭的剑修,听霜聚成的剑盾支离破碎,还在顽强坚持着抵抗汹涌的劫雷。
“最后一道。”
最后一道,一道定生死。
若撑不过去,他们都得死。
可所有人都已经力竭,不过一群大乘和化神,能撑这么多道渡劫中期的劫雷已经不易。
或许真的过不去。
云念在此刻很平静,她坐在地上抱着谢卿礼,听着云层中传来的阵阵雷声,与所有修士们一起等待即将到来的最后一道劫雷。
这会是最强的一道。
云念小心将谢卿礼放下,掰开紧紧扣着她的手。
她站了起来,与苦苦支撑的扶潭真人并肩而立。
她问:“师父,你信我吗?”
扶潭真人的脸上和额上都是汗水,垂首看着自家徒弟。
以往她是最不让他省心的一个,虽然天赋好,但颇为懒散,只会上山摘果子下河摸鱼虾,于修炼上没有一点积极,他这个当师父的没少操心。
可她什么时候就突然长大了呢?
十八岁的少女五官明媚,红唇上沾着血水,莹白的下颌上也挂了几分嫣红。
她问他信她吗?
扶潭真人忽然笑了,揉了揉她的头。
“念念,为师永远都相信你。”
云念望向身后的人,他们中有些跌坐在地无力站起,有些还在咬牙支撑。
她认识很多人,有御兽司的执事陈秉正,有第十二门的长老元擎,有折枝峰的峰主……
他们本来可以不用面对这些的。
可是他们是跟着扶潭真人来的,是为了救一个内门弟子,宁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冲进这渡劫的雷阵。
他们冲她点头,无声告诉她:
想做什么便去做。
因为他们是同门,同门永远不会背叛同门,同门会永远相信同门,将脊背露出给彼此。
云念回身透过被击碎的剑盾望向盘旋曲折的最后一道劫雷。
它酝酿了许久,迟迟不肯落下,似乎在吸取力量想要一举劈死所有人。
脑海里是裴凌送她出来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云念,剑修手中的剑只有在保护别人之时才是最有意义的,只要你执剑的信念足够坚定,心境足够明澈,你手中的剑便所向披靡,境界限制不了你,元婴也可以杀掉大乘,一切都是未知。”
境界限制不了她。
只要她执剑的心无比坚定。
云念迎着凛冽的厉风,衣裙在风中凌乱飞舞,束发的玉簪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青丝仅由一根发带束着。
她闭上眼,听着耳边嚎叫压迫的雷声,感受着挂在面上犹如刀割的夜风。
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一柄长剑伫立萦绕,剑身细长通体银白,锋利的剑尖寒芒闪闪,精致的花纹雕刻成霜花的样子,剑柄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两字:
听霜。
光泽逐渐从听霜剑身上蔓延,从微弱到明亮,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坚利。
光晕逐渐扩大,与此同时,少女的身后一柄长剑显露。
它从虚化到渐渐真实,从细长且只有三尺,至宽阔到遮天蔽日,迸发的光亮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撕开了漆黑的夜。
它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威压逼人。
轰——
最后一道劫雷划破云层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砸下来。
灭顶的威胁从上笼罩下来,将所有的退路切断。
立在最前头的少女毫无动作,在场所有人只能看着那劫雷迅速朝他们逼近。
能相信吗?
可以相信她吗?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死亡的逼迫下双腿疲软,可无一人逃跑,只是在暗地悄悄调动浑身的灵力,试图在待会儿少女失败之时替她拦下这一道劫雷。
劫雷越来越近。
十尺。
七尺。
五尺。
直到……
它到了眼前。
“云念……”
不同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喊了她的名字。
一直闭着眼的少女忽然睁开眼,眸底毫无波澜。
她挥剑而下,随着她的动作,身后腾飞的剑影劈天盖地呼啸而去,威压卷起她的衣衫和墨发。
高楼瓦解塌陷,方圆数十里的树木拦腰震断,地面上的裂纹终于坚持不住陷落,黄土和碎石被厉风卷起一起冲向砸下的劫雷。
庞大的剑身与降下的劫雷相撞,溢出的威压将所有人压迫地跪倒在地,浩荡的声势回荡在整个雁平川上空。
不断有熟睡的百姓打开房门披上外衣,仰头望向远处的夜幕,可除了一片黑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一人嘀嘀咕咕:“方才地撼了吗?”
身后跟着出来的妻子拽着他回去:“管那么多干什么,回去睡吧,明早还要上工。”
粗重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黄土被风扬起扫在身上,细小的碎石刮破了细嫩的肌肤。
云念双臂撑地跪倒,垂下的乌发遮挡住了面容,她的耳朵一阵嗡鸣什么都听不到。
她眼也不眨,呆滞看着地面上逐渐晕开的水渍。
一滴一滴,颗颗分明的泪珠自眼眶坠落,落在地上又溅开成为一滩水花。
她听到扶潭真人似乎在喊她,系统好像也在脑海里叫着她的名字。
她一句也回应不了。
听霜躺在她的面前,银白的剑身上隐隐浮现几道裂纹。
她探出手抚向听霜,本来暗淡的剑身感知到她的触碰,努力闪出些许的光芒,抬起剑柄亲昵地蹭着她。
云念勾了勾唇,泪珠落在听霜的剑身上。
“辛苦了,听霜。”
她再也坚持不住昏倒在地。
扶潭真人打横抱起她,身后有人背起同样昏睡的少年。
他路过某处时停了停脚步。
那里只剩下一摊破碎的衣料和一小片焦灰。
第十二门长老元擎走了上来,跪地探了探地面的灰尘。
他起身之时眉目肃重:“他逃了,琴溪山庄里面还有个传送阵法,叫万洲过,阵点就在望月台下面。”
万州过。
需要耗费起码百年的修为结合上品传送法器无妄盘才能布下。
“当年你将无妄盘给了你那大弟子,或许从霄成了如今的模样也有这方面的原因,那人要无妄盘。”
扶潭真人冷嗤:“万州过也不是好开启的,需要吸取极其强大的灵力维持阵法,除此之外,他还得想办法突破这雷阵的束缚,想必是调动浑身的灵力强行硬抗雷劫打开了万州过,他最起码得碎半颗金丹,若再严重些,逃出去后也可能会成为个废人。”
最轻的代价是碎半颗金丹,那么修为一定会大挫,虽然是渡劫的体格,但也发挥不出来渡劫的力量,与他这实打实扛了渡劫雷阵的弟子相比天差地别。
若他伤的再重些……
或许死在哪里都不一定。
“那浮煞门要如何处理?这些年修真界灭门的灭门,散修们失踪的失踪都是这门派所为。”
扶潭真人看了眼怀里的少女,将她往怀里托了托。
不过才几天,他们踏雪峰四个弟子在这琴溪山庄险些丢了命,而他这做师父的察觉到不对之时已经太晚了。
扶潭真人微微抿唇,再抬眼时眉目肃重:“广发安召令,请其余两宗六派十四宫的掌门、以及其余各个门派的执事前来玄渺剑宗议事。”
元擎垂首:“好。”
屋内点着安神香,窗户紧闭,屋内温暖如春。
谢卿礼醒来之时便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他侧首看过去,只着中衫的少女躺在他身边。
她的乌发披散,面上未施粉黛,莹白的小脸看起来有些病态,饱满的红唇也显得苍白,交叠的手压在薄被上。
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荒唐过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梦。
她为何会躺在他身边?
直到视线一瞥看到了窗户外忙碌的身影,透过薄薄的一层窗纸依稀可以看出她穿着一身蓝衣,应当是苏楹。
她似乎在熬药,药味从她那边传来内室。
而他和云念的头顶上方,闪着微微荧光的半圆形阵法笼罩了整个床榻,温暖治愈的灵力不断从阵法中涌出。
这是极好的疗伤阵法,只有在重伤时才会舍得用,只因这阵法的维持……极为烧钱。
需要起码万颗上品灵石,差不多是踏雪峰三月的开销。
谢卿礼压了压微抽的眼角。
玄渺剑宗还是一贯的抠门,连阵法都不舍得多布一个,怪不得要将他们放在一张床上,这样便只用布一个阵法。
谢卿礼侧过身看着身边熟睡的少女。
她还没醒。
他虽然伤的比她重许多,但因着脊骨中的那东西,无论再重的伤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只要经脉还没有断完便能迅速愈合。
可她不一样,她好像伤的很重。
谢卿礼拉过了她的手腕,将灵力蕴热后小心探入她的经脉之中。
一段时间后他收回了手,提起的心也沉了回去。
伤的不算重,应当是扶潭真人为她疗过伤,只是她的丹田有些枯竭,灵力过度消耗需要静养。
谢卿礼安静地看着她,一颗心软的不像话。
在失去那些人后,他以为自己这一生将会追寻在复仇的路上,在大仇得报后了结了自己下去赎罪。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怕死。
在雷劫中将要死去的时候心跳很快,难言的恐慌弥散。
不是怕生命的消亡,而是怕再也见不到她。
他想再见她一面。
他不想死了,想在报完仇后就这么守着她过一辈子。
柔软的目光自少女光洁的额上蜿蜒向下,越过细细的柳眉、紧闭的双眼、浓密的长睫、小巧高挺的鼻梁,到达……
清透的瞳色逐渐晦暗,喉结微微滚动。
“张嘴,喝药。”
她的话还在耳边回绕。
或许当时不清醒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可如今思绪明晰,雷阵中发生的一切都不再糊涂。
那瓶琼浆液是她渡过来的。
温暖的唇瓣和着她的清香,柔软的舌尖撬开他的齿关,冰凉苦涩的药液自她的唇齿间渡过来。
他们津液交融,血液混合,唇覆着唇,身贴着身。
两颗心在那时有了交集。
他看的太过专注,没注意身侧的少女睫毛轻颤,交叠的手指微蜷。
直到一声微弱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意识。
“师弟……”
谢卿礼看了过去。
她艰难地转过身体侧躺,与他面对着面,问他:“你的伤还好吗?”
她醒来第一件事不是质问为何他们躺在一张床上,也不是问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而是问他的伤还好吗?
谢卿礼看着她的眼,忽然就觉得,这世间好像也不是那么孤苦。
她一直都在他身边。
以后也会在。
“师姐。”
“嗯?”云念下意识应,“我在。”
少年撑起身体过来,将她揽进了怀中,高大的身躯将她牢牢困在床榻与他的怀抱间。
苦涩的药香混着他身上清淡的竹香,抽丝剥茧般要将她溺毙,裹成厚厚的茧将她困在其中。
“师姐,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忠诚于你,用性命守护你,生死不离,终身不弃。”
第49章 南泗之境一
他抱的很紧, 少年郎身量也高,肩宽腰窄,虽然劲瘦但骨骼实在是重, 压在她身上也有些难以呼吸。
云念的双臂抵在他的胸膛处,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
这种程度的拥抱他们有过很多次。
一次比一次更加亲密,他们胸膛贴着胸膛, 彼此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像是要将对方染上自己的气味。
可从未有一次是这样的。
他说的话可以当成是师弟对师姐的依赖, 也可以是……
少年对心上人的承诺。
云念茫然无措地缩在他的怀中。
“师姐,我有很多秘密无法告知你,你若是知道会陷入险境,如今的我也没有勇气去告诉你, 但你信我, 我永远不会害你,你以命相护, 我也同样如此。”
云念的大脑完全宕机,鼻息间的青竹香在以往是清淡的, 如山间云溪。
可在此刻却带了些强势, 步步紧逼要将她牢牢缠住。
“师弟,你……”
她喃喃着, 觉得好像有些东西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她推了推他, 声音细若蚊蝇:“我有些喘不过气。”
少年撑起身体, 身躯却依旧挡在她的身前。
她觉得这实在有些诡异。
他们如今躺在一张床上,彼此只穿着中衣,薄被下的身体相互挨着, 冰凉与温暖的体温截然不容,可也正是因为如此, 彼此的存在才显得更加清晰。
他垂首望着她,她躺在他的身下,像极了……
云念忽地咳嗽起来,侧过身捂住嘴剧烈咳嗽。
“师姐,没事吧?”
少年的掌心贴在脊背上,宽阔的手掌按在分明瘦削的蝴蝶骨上,寒意顺着侵染,被他触碰的肌肤汗毛倒立,一股难言的战栗涌遍全身。
云念的脸咳得通红,丝毫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他身边这般狼狈,竟然被口水呛到。
淦啊!
好丢人!
她摆摆手远离他,少女坐起身背对着他,拍着胸脯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呼吸。
她喘着气,宽大的中衫有些薄,她又太过瘦削,中衫穿在身上晃晃悠悠,因为微微佝偻着脊背,中衫勾勒出婀娜的腰身,像是他一掌便能握住。
谢卿礼的喉口干涩,耳根滚烫。
“师姐,你没事吧?”
云念咳了许久嗓子有些干哑:“我没事,你让我歇会儿。”
“嗯,我等你。”
等她?
云念惊恐回头,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
晦暗低沉,涌动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瞧见她看过来后,那股晦涩快的像是缕风般一闪而过,随后少年眯起眼,笑意倏然绽放。
他乖巧地喊:“师姐。”
云念艰难吞咽了下,尴尬笑了两声:“哈哈,我们这样躺在一起好像也不太合适,外面是苏师姐吧,我去帮她。”
她起身越过他便要下床,薄被掩盖了少年的双膝,她不知他的腿到底放在那里,估算着距离小心跨过去。
膝盖顶到什么东西,他闷哼一声,小声喊她:“师姐,你踩着我的小腿了。”
她似乎把他踩疼了,少年眉头微皱,本来靠坐的脊背微弯。
他可怜兮兮道:“师姐,有点疼,伤还没好。”
他压低声音,本就清冽的少年音更加柔软,眸中似乎还含着水光。
云念慌忙扑上前掀开他身上的薄被,她跪坐在他身边,掀开他的长衫翻看着他的小腿。
她下意识想要去掀谢卿礼的锦裤,谢卿礼只想逗逗她,没想过她能这般大胆。
纵使再过厚脸皮,此时也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师姐。”
她抬起头不满看他:“我帮你看看伤到哪里了。”
谢卿礼只觉得她分外可爱,他握着她的手腕,那点善心突然便回来了,也不忍再逗她。
少年笑着说:“我没事。”
云念:“你怎么可能没事,让我看看!”
谢卿礼拦着她要掀他裤管的腿:“我真没事。”
“我看看,别逞强!”
“师姐——”
吱呀——
屋门被推开,端着药的女子一脸诧异地看着床上相互纠缠的两人。
少年少女只着单薄的中衣,两人的距离很近。
云念跪坐在谢卿礼身边,宽大的中衣因为方才的挣扎微微松散,露出纤细的脖颈和分明的锁骨,一侧的衣衫下滑,从苏楹这个角度可以隐约看见她的左肩。
谢卿礼的耳根微红,一手握着云念的手腕,一手死死按着自己的裤子,俨然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而他们刚刚说的……
看什么啊!
苏楹不可置信看向云念:“念念,你们……”
云念:“?”
苏楹的红唇微启:“你们这……尚未婚约,身体也还没好,如此急迫不太合适——算了,时代不一样了,你们继续,我先出去。”
她端着药匆匆走出去,留下还拉扯在一起的两人。
云念与谢卿礼对望,清楚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她跪坐在他的身边,方才还要去扒他的锦裤。
系统:【我都想不明白,你怎么敢的啊!】
云念:“……”
“师姐,你——”
“你出去啊!”
她拉过被子兜头将自己罩住,只能看到一团隆起缩在薄被当中。
谢卿礼有些想笑,担心她将自己捂的难受,凑过去想要去掀被子:“师姐,里面太闷了。”
她死死拽着被子,任凭他如何哄着也不肯将身体一角露出来。
像个小乌龟。
少年的笑声分外明晰,落在云念的耳朵里像是在嘲笑她一眼。
她躲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你出去喝药!”
她那一脚看着踹的重,实际上隔着薄被踢在身上收敛了几分力道,加上她本身便没刻意用力,这一脚毫无威慑力,跟挠痒痒一样。
谢卿礼无声笑了瞬,颇为好心地替她掖了掖薄被,将她露出来的头发塞进去,趁机又摸了摸她的头。
“师姐,我先出去。”
少年起身,悉悉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响起,他应当是在穿衣。
云念觉得这实在有些诡异,他们穿着内衫躺在一张床上,共盖一个薄被,他在她身后穿衣。
这画面总让她想到些不该想的。
她缩的严实,谢卿礼捡起先前被她系在腰间的深蓝发带,随意将散开的乌发束成马尾。
少年垂首望着床上的人形乌龟,唇角的笑意敛去几分。
她似乎已经隐约感受到他对她存的心思了。
狩猎时不能太过心急,尤其她这种胆小的,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兴许还会故意疏远他。
他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能察觉到云念其实并没有那般迟钝,她是自己下意识不想面对,好像是在顾忌什么。
有什么东西让她顾忌,她不敢去揭开两人之间波如蝉翼的那层纱。
是什么东西呢?
浓密的长睫微敛,少年遮去眸底的阴沉。
不管什么东西,若要横在他和云念之间,他势必会揪出来碾碎殆尽。
他似乎走了。
云念躲在薄被中听到门开又关上的声音。
谢卿礼都走了,她掀开薄被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被中都是少年身上的青竹香,如今天气不算冷,她缩在里面像是被他的气息完全包围,明明不在他怀中,却胜似在他怀中。
云念想不明白,一个男子身上怎么可以这么香。
她趴在床上,额上的鬓发沾湿,原先苍白的脸也因着方才在被中的那一小会儿滚烫绯红。
大脑乱成一团。
云念是有些迟钝,但也不至于迟钝到这种地步,她的手探向自己的心口,一声一声震耳欲聋。
在雷劫之中,在意识到谢卿礼真的会死之时,她慌乱的毫无章法,那一刻满脑子不是她的任务失败会有什么后果,她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不能死。
她不想见不到他。
她想听他喊她师姐。
她喜欢他将脸颊贴在她的掌心,乖巧听话的样子让她的心都跟着软成一团。
【你……谢卿礼不会喜欢你吧?】
喜欢吗
一个她之前便想问的问题。
谢卿礼是温柔强大心性纯善,但生性疏远,他对苏楹和江昭的态度和对她完全不一样,云念是能感受出来区别的。
比如他对她刻意的亲昵,暗戳戳的靠近,一声比一声柔的师姐,明目张胆的保护,纵容与宠溺。
云念应当是如今这世间除了他之外,最了解他的人,在进入这个世界前她是将所有能查出来的资料都看了几遍。
谢卿礼在原书中从进入踏雪峰,一直到最终黑化灭世,这期间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全文一百多万字,他没有一段感情线。
真正的大男主独美。
所以云念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原书中道心坚定到好似没有情感的人,为何会对她这一个仅仅认识三月的人这般特殊。
她有些热,索性掀开薄被四仰八叉平躺在榻,茫然望着头顶上方经文流转的阵法。
【可你是要走的啊,你只是来打工的,确保他成为剑道魁首不要黑化就行,你们如果在一起的话……】
【到时候你舍得走吗,他舍得放你走吗?我总感觉谢卿礼的人设不像书里写的那么简单,一个正道之光怎么可能修杀戮道啊,到时候你要走的时候,他还真指不定干出什么事,若是因为这样又让他黑了的话,世界崩塌我们都要成为穷鬼。】
系统:【我觉得你可以好好想想,当然我也不反对你跟他在一起,有很多前辈的任务就是去谈恋爱嘛,说不定你以后也会接这类任务,虽然在这个世界里你的业务不包括这方面……但你要想用爱去感化他,我觉得也可行,前提是你走的时候他不会黑,阿门。】
系统虔诚祈祷。
云念眼角一抽:“那你还是闭嘴吧。”
关于她走的时候……
穿书局制定的计划是找个合适的理由假死。
按照时间应该在十年后,但如今看来似乎用不了十年。
系统麻了:【是的,没想到人家背着咱们偷偷升级,已经渡劫中期了,只差一步入渡劫后期达到大圆满,他现在已经是剑道魁首了,你只要想办法帮他完成最后一件执念,确保他大仇得报今后不会黑化,我们就可以启程返航了。】
这次云念没应声。
她懒散躺在榻上,双目无神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外面隐约传来谢卿礼和苏楹说话的声音。
【你是不是不舍得走啊……】
云念依旧没说话。
沉默就是回应。
系统也愣了:【姐,这可不行啊,你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的,时机到了局里自然会来接你,到时候难不成你一剑劈碎传送天路,跟他们说我不走了我要死在这里?你看你领导记不记你。】
云念被它吵得头大,反身切断了跟它的联络通路,拉上被子重回乌龟状态。
薄被上都是少年的气息,她一直都很喜欢这股味道,很干净很纯粹,是独属于谢卿礼的味道。
看这本书的时候她很喜欢谢卿礼这个角色,所以当知道原书烂尾,而他落得个那种结局之时,云念想也不想就揽了这个任务。
她想象的谢卿礼跟她见到的谢卿礼几乎一样,温柔强大又果敢。
起初的接触确实带了目的,对他的保护和关爱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可从什么时候性质就变了呢?
是真的想对他好,知道他的身世之时悲痛又心疼,她已经很久没想过任务进度了,做的那一切都是出自本心。
随心而行。
系统说谢卿礼喜欢她,云念并不确定,不知道少年是因为她的保护而心生依赖,还是真的喜欢上了。
云念取出谢卿礼送的凤扣。
她无意识摩梭着,仔细想着,企图分辨出自己的心。
指节不知何时敲响了凤扣,少年清冽的声音传来。
“师姐,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没事,我不小心碰到了。”
少年沉默一瞬,“嗯”了一声后道:“师姐,师父传我去议事,我现在要去找他,等我回来后,晚上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有东西要取。”
“……好。”
“那师姐,等我回来,嗯?”
很温柔的少年音,尾音上扬似是贴着她的耳根倒灌进来,似是在哄着她一般。
云念将凤扣拿远了些,搓了搓酥麻的耳朵,闷闷回应了句:“好。”
或许是觉得有些冷漠,她又加了句:“我等你。”
少年笑了笑,投映在窗纱上的身影微颤,能看到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师姐,再睡会儿吧。”
“……嗯。”
少年切断玉扣,一口喝完手里的汤药,随意擦了擦唇角沾染的药渍。
“辛苦苏师姐了。”
苏楹摇摇头:“应该的。”
“师姐,我去找师父了。”
“……好。”
少年放下碗抬步就要离开,苏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在他走出去三步远后又小声喊住了他。
“谢师弟。”
谢卿礼回身看来,眸底的疏离清晰可见。
苏楹几步上前,交叠的手揪了揪衣袖,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
直到少年径直开口:“我是喜欢云师姐。”
他承认的太过果断,苏楹怔了一瞬有些反应不来。
谢卿礼又道:“我喜欢她,不是师弟对师姐的喜欢,兴许你们都能看出来,我不知她是什么心意,也不知她在顾虑什么,但我知道她是个乌龟属性,有些事情需得等她自己主动,我太过强势会让她不舒服,因此我并未挑明,我在等她。”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饶是苏楹早就有了猜想也不免诧异。
兴许旁人会觉得,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在一起也不失为一桩好事,纵使是同门,但修真界一贯看得开。
可苏楹有些莫名的忧心。
迎着少年坦然的目光,她支支吾吾道:“我觉得云师妹喜欢性子柔和纯善些的,所以谢师弟,你若是存了这方面的心思,那……”
她的话没说完,但谢卿礼能听出来。
苏楹不蠢,相反还很聪明,自然能察觉出他这人表现出来的与真实的他有所差别,他在琴溪山庄的疯狂与自毁、以及他修行的杀戮道,这些都不该是一个善良无害的少年应该做的。
他有所隐瞒,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都是伪装出来的模样。
苏楹既是在委婉提醒他,也存了些警告的意味,告知他不要对云念有坏心思,也不要将那些残忍手段用在云念身上。
他忽然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极为轻柔的模样,眼底的光亮星星点点:“苏师姐,你放心,我对云师姐没有坏心思。”
苏楹尴尬点头:“那是自然,我知晓的。”
少年转身,唇角的笑在瞬间烟消云散,眉目间的柔情被霜寒取代。
他是对她没有坏心思,但存了些什么旁的心思或许苏楹永远猜不出来。
他可以暂时退步温柔出击,一步步攻陷心房。
但若是这招也不管用。
谢卿礼停下脚步,望向一望无际的虚空,圆日高悬日光刺眼。
他也认了。
那就用他自己的方法去做,虽然是下下策,管用就行。
留住她,独占她,与她生时缠绵,死亦不休。
不愿意也没关系,被她咬出血也无所谓。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谢卿礼收回眼。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少年身上,在清俊的五官上投下阴影,马尾随着他的走动坠在脑后,深蓝色的发带露出一角在风中摇曳。
扶潭真人坐在正中,四周坐满了人,都是从玄渺剑宗赶来的人。
如今江昭、谢卿礼和云念三人重伤,琴溪山庄的事情还没完全收尾,扶潭真人便带着人留在了这里,等他们收拾好再启程。
屋内气压低迷,一群年长的剑修此刻满脸愁容,叹气的叹气,沉默的沉默。
少年从屋外走进来的那刻,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谢卿礼恭敬行礼:“师父,长老们。”
扶潭真人摆摆手:“你身上还有伤,不必行这些虚礼。”
谢卿礼直起身:“是。”
扶潭真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同于前几日的苍白,如今的他好像好了许多。
他心下倒是有些疑虑,明明伤的那般重,为何这么快便好的七七八八,他不认为那极为烧钱的阵法可以有这般强大的功效。
可谢卿礼这些天肉眼可见的愈伤速度是他们有目共睹的。
难道说,渡劫修士的自愈能力便是这般?
扶潭真人没见过渡劫,修真界也很久没出过渡劫,谁也不知道步入渡劫后是怎样的状态。
他只能用这些话去说服自己。
他放轻声音:“阿礼,身子可还好?”
谢卿礼颔首:“很好,劳烦师父忧心。”
依旧还是他那个听话的小徒弟。
扶潭真人与四周的长老们对视一眼,有些话他这个当师父的问不出来,便只能靠别人去问。
坐在扶潭真人左边的长老元擎率先开口:“你应当也知道我们传你来是为何,那我也不绕弯子了,你是南域谢家的少主?”
“是。”
元擎沉默了一瞬。
屋内的气压低沉。
南域谢家这些年沉寂,没想到竟然灭了门。
“南域谢家因何被灭门?”
谢卿礼抬了头,目光直视元擎:“因为我。”
元擎和扶潭真人齐齐皱眉:“那人要你到底是作甚?”
“因为我父亲是裴归舟。”
鸦雀无声,没有一人说话。
这场寂静持续了许久,直到扶潭真人站起身。
他努力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你的父亲是裴归舟?”
“是。”
裴归舟,裴家上一任家主,十七年前的天下第一剑修。
他十三岁便扬名仙门,在群英会上一战成名,一百岁入大乘后期,离渡劫只差一小步,是当时修真界唯一有希望入渡劫的人。
天赋虽然不如裴家老祖裴凌,但在近几千年来的修真界中,他是天赋最高的一人,是唯一有机会突破“继裴凌后,修真界再无渡劫修士”魔咒的人。
可这样一个天赋异禀骄傲恣意的天下第一剑修,在十七年前却无故而亡。
他死后的第三年,休宁城裴家灭门。
“裴归舟成婚了?”
从未有人听说过裴归舟成婚了。
谢卿礼点头:“是,彼时裴家被人盯上,父亲为了保护阿娘并未告知外界已经成婚的事情。”
扶潭真人问:“你父亲因何而死?”
谢卿礼回:“他死在生死境,为护怀着孕的阿娘。”
生死境。
无一人敢说话。
众人心里的情绪不能用惊诧来说,已经是惊骇的地步。
一位长老抖着声音问:“这世间真有生死境?”
生死境,可窥天命。
这不过是个传说,这么多年了,便是裴凌都没有去过生死境,为何裴归舟会去?
“有。”谢卿礼神色很平淡:“这世间有生死境,我父亲便是死在那里。”
一个彼时的天下第一死在了生死境。
扶潭真人:“你可知生死境在何处?”
谢卿礼摇头:“不知。”
“为何因为你父亲便要灭了谢家?”
谢卿礼沉默了很久,少年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扶潭真人放缓语气:“若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说,我们不会逼——”
“我父亲在生死境窥见了些天命,又得了些东西,大抵可以决定这整个修真界的存亡吧,他也因此遭到杀害,死前将所有的修为渡给我娘,我娘又渡给了我,那东西也随着修为来到了我体内,那人想要它。”
他实在太过冷静,好像这整个修真界的存亡是一日三餐吃什么这种小事一般。
这话或许旁人说来会显得虚假,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决定整个修真界的存亡?
可偏偏是谢卿礼。
十七岁的渡劫修士。
裴家家主裴归舟和谢家大小姐谢鸢的孩子。
裴家、谢家、柴家三大家族以灭门为代价也要保护的人。
“柴家又是因何灭门?”
倘若裴家和谢家是为了保他,可柴家呢?
天玄城柴家习刀,也不算大门派,举宗上下不过两千人,与谢家和裴家两家关系都一般,为何会因此遭到灭门?
无人注意少年的眼底晦暗闪过。
垂下的衣袖掩住了他紧握的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自己的骨节被捏的噼啪作响。
扶潭真人:“阿礼?”
谢卿礼很快回:“那人是柴家的人。”
他抬起眼望向扶潭真人,冷着声音道:“他是柴家的人,他想做的事情我不知是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事,当年他带着浮煞门去灭裴家之时,柴家家主知道了这件事,带着所有兵力去支援裴家,总之……最后也灭了门。”
扶潭真人惊愕:“你说……他是柴家的人,但是他灭了自己的家族?”
“是,世人传裴家和柴家是被魔修灭门,并不属实,乃那人所为。”
突然接受太多信息,众人的大脑在嗡嗡作响。
三大家族在短短两年内先后灭门,竟然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
谢卿礼又开了口:“他不会放过我身边的人,这些年我一个人都留不住,他已经盯上了玄渺剑宗,若长老们忧心,我可以离开——”
“你别说话。”
一人打断了他的话。
是御兽司的长老陈秉正。
他还坐在椅中,仰首安静看着谢卿礼。
他长得很严肃,不笑的时候有些吓人。
“谢卿礼,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玄渺剑宗有坏心吗?”
其实这话很傻,哪有人会当着这么多玄渺剑宗的长老们面前承认自己有所图谋?
可谢卿礼微抿唇瓣,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没有。”他否认,声线坚定:“我不会害玄渺剑宗。”
他不会害他们,因为云念会讨厌他。
“我是玄渺剑宗的弟子,便会与玄渺剑宗共存亡,不会害你们一人。”
因为云念喜欢这里,所以他会保护这里。
他再一次肯定:“长老,师父,我不会害你们。”
在一群一二百岁的长老们面前,他实在太过稚嫩,连他们的零头都没活到,但却是在场所有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人。
也是经历事情最多的一人。
尚未出生时父亲去世,两岁时裴家灭门,四岁时谢家灭门,此后被囚禁几年碎了道心。
陈秉正忽然便笑了,两撇胡子横飞显得有些喜态:“你修杀戮道又如何,只要你对玄渺剑宗没有坏心,只要你还是玄渺剑宗的弟子,宗内会永远护你。”
他站起身,上前几步拍了拍比他高上半头的少年。
陈秉正感慨道:“臭小子个头还挺高,你们这些少年郎最是心高气傲,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你知不知前几天那雷劫让我缓了好几天?”
他身后的一位长老附和:“我现在这胸口还疼呢,扶潭你得负责,我可是为了救你这弟子。”
“对啊,还有我,这一战我得缓半年。”
“扶潭,这你不得把你珍藏多年的灵丹拿出来给大家分了。”
众人你来我往附和着,原先压抑的气氛骤然间消散。
谢卿礼垂了垂头,原先紧握的手松开,手指蜷了蜷。
他不太适应这种热闹场面,尤其对着一群根本不熟的人。
可目光却在无意间与一直没说话的人对上。
扶潭真人依旧是那副模样,看着严厉,实际上只是色厉内荏。
他看向谢卿礼的目光很复杂。
莫名与云念很像。
那是心疼,悲伤,惊诧,唯独没有害怕和厌恶。
他无视身边人的取笑嬉闹,抬手揉了揉谢卿礼的乌发。
“他算什么东西,敢动我扶潭的弟子,还一动就是几个,从霄的仇我还没找他报呢,现在还打我小弟子的主意,为师必要扒了他的皮。”
扶潭真人又拍了拍谢卿礼的肩:“乖孩子,受苦了,玄渺剑宗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弟子,也不可能因为畏惧他们便将你赶出去,只要你是玄渺剑宗的弟子,师父会拿命去护你,便是要死,也是师父死在你前面。”
“阿礼,谢家、裴家、柴家的仇已经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仇恨了,事关整个修真界,你和念念只管去查,玄渺剑宗会永远站在你身后,别怕,也不要有顾虑。”
谢卿礼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如今的天气昼夜温差很大,白天还能穿的衣服晚上便能感觉到冷意。
他仰头望着虚空,今晚的星星很亮,漫天都是繁星,璀璨耀眼。
他以为玄渺剑宗会赶他,他总是将人性想的肮脏又邪恶,仿佛不是利己的事情便不会有人去做,为他人牺牲不求回报这种事情只存在话本中。
可却忽略了,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人,也不是所有门派都是浮煞门。
三大家族为了护他而灭门,不求他的回报,那些人死前甚至让他躲起来不要去为他们报仇,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云念、苏楹在琴溪山庄救他也不求他的回报,只是因为他是她们的师弟。
扶潭真人和玄渺剑宗护他同样如此,因为那些事情错不在他,因为他是玄渺剑宗的弟子。
“师弟。”
有人在喊他。
谢卿礼循声望去,远处的阴影里一人走出,月光逐渐扫在她身上。
她换回了青衫,外头还罩了一件同色系的披风,乌发仅用玉簪松松簪起。
她的臂弯间还带了个披风,瞧着像是男子的款式。
她走近了,正好一阵寒风吹过,卷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来她的清香。
有些冷。
云念皱了皱眉,瞧见他单薄的衣衫后忍不住嘟嘟囔囔:“苏师姐跟我说你还在师父这里,我一看外面降温了,想着你也没加厚衣服,果然,冷了都不知道添个披风啊,我不是在你的乾坤袋中放了好几件吗。”
她踮起脚尖,谢卿礼顺从弯下身。
少女自身前环抱住他,双臂绕过他的脖颈将披风自后罩在他身上,专心给他系着领带。
他们的距离太近,近到他可以瞧清楚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浓密扑闪的长睫,晶莹剔透的肌肤和饱满的红唇。
她的气息如风如影,顺着鼻息涌入心尖。
他忽然笑了:“师姐。”
云念系好系带抬眼看他:“嗯?”
“我是不是很傻?”
云念有些冷,“什么?”
少年还弯着腰问:“我是不是很傻啊,总觉得自己是个灾星,厄运缠身,会给别人带来不幸。”
“呸呸呸!”云念不满:“你是什么灾星啊,十七岁就渡劫的灾星?长得这么好看的灾星?”
她的食指点着他的额头往后推:“如果这样的话,拜托那位天道大老爷让我也灾成这样吧,我已经十八了,那就让我十九岁迈入渡劫!至于容貌嘛……”
她说到这里抱胸,柳眉微拧沉思道:“我长得也挺漂亮的,我还挺满意这张脸的,那就……让我灾到永远吃不胖,熬夜不长痘,法令纹黑眼圈都退退退!”
月光下的少女眉飞色舞,生动活泼。
谢卿礼望着她,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连那股夜风吹在身上也不是很冷了。
他喊了句:“我有礼物要给师姐,师姐愿意陪我去取吗?”
“礼物?”云念的眼眸忽然一亮:“什么礼物?”
谢卿礼故作玄虚:“师姐等会儿就知道了,就在雁平川。”
“那快去啊!”
她拽着他的衣袖急匆匆离开。
云念坐在高台上,双腿悬空在栏杆外,晚风一阵阵吹着,但她穿了件披风,加上有御火符加持浑身暖洋洋的并未觉得冷。
她捧着壶酒小口喝着,这是雁平川的特色——梨花酿。
她馋了许久,刚从琴溪山庄出来就跑去买了酒。
谢卿礼一直没回来,她坐在这里几乎喝了小半瓶酒。
身后传来脚步声,云念回身去看。
“你去了哪里啊,怎么去了这么久?”
少年披着剑白色披风,闻言将小桌搬在云念身边。
桌上在下一瞬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
“你去买吃的了?”
谢卿礼道:“都是雁平川的特色,方才去取礼物时掌柜告诉我的。”
云念仰着头颇为期待:“你要给我的是什么礼物啊?”
她坐着,他站着,这个距离衬得她的眼睛格外大,透亮的眸中全是他,只有他。
在云念的注视下,少年抬手解开了她束发的玉簪。
满头青丝披散而下,裹着些清淡的桃花香。
“解我头发作甚?”
谢卿礼按住她:“师姐别动。”
少年修长的手穿梭在如墨的乌发中,以指为梳顺着她的头发。
云念的头发生的好,乌黑顺滑,发尾因为长期盘发有些微卷。
谢卿礼取出方才那掌柜送他的束发的发饰,学着自己先前看的册子小心为她挽出两个发髻,将一缕缕乌发绕上去。
他记得这是云念之前最喜欢盘的发髻。
满头青丝在少年的手中渐成模样,他将固定的发饰都夹上去,随后取出一方木盒。
云念也回头看过去。
少年打开了木盒,赫然是两朵并对的绒花。
花瓣薄如蝉翼,在晚风中微微震动,银白的光泽在月光下更显清透。
“这是……我之前丢在翠竹渡的那两朵绒花?不,不对,我那就是市面上随便买的,你这个比我之前那个精致贵重太多……”
好看许多。
虽然模样一样,但她之前的那对绒花只是普通的银料,只有在她走动时候才会震动,一阵风是绝对吹不动的。
而少年手中的绒花花瓣薄如蝉翼,轻微的一阵风便能令其摇晃。
这得是什么银料才能做出这般效果?
云念下意识拒绝:“不行……这太贵重了。”
“师姐值得最好的。”
少年却不容她推拒,取出两朵绒花一左一右别在了她的发间。
云念的身前是灯火通明的雁平川,身后是笔挺高大的少年郎。
两朵绒花在脑后安静别着,随着阵阵夜风摇曳。
少年坐在了她身边,随她一起望向下方的烟火人间。
云念摸了摸脑后的绒花,明明是冰凉的银饰,可指腹触碰到时好像被烫了一下。
身旁的少年在此刻忽然开口:“师姐,我的灵丝绳断了,我想再要一根。”
云念的脸有些红,弯起眼眸道:“没问题!”
他侧首看着她,两双眼睛对视,他清楚看到她的双颊绯红。
他问:“师姐,梨花酿好喝吗?”
云念超大声:“好喝!”
她颇为大方地将自己的酒递过去:“分你一口。”
少年有些想笑:“我酒量不行,一杯就醉。”
云念的脸越来越红,还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你醉了我会把你拖回去,绝不会把你扔在大马路上不管的!”
她已经有些醉了。
那股酒劲在缓缓吞噬她的意识。
他接过她的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了口。
酒很烈,入口都是甘甜,后调又有些苦涩辛辣,他很少吃这种东西。
她凑过来:“好喝吗?”
谢卿礼的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什么。
总之心跳如雷贯耳。
她离他太近,几乎靠在了他的怀里,脑后的两朵绒花随风摇曳。
他没回答她的话。
他说了另外一句。
“师姐。”
“嗯?”
“我好像醉了。”
在这一刻,一颗心万劫不复。
他又道:“我真的醉了,师姐。”
第50章 南泗之境二
少年说话间的气息喷涂在云念的脸颊, 明明是温凉的风,吹过来之时她的脸好像更加烫了,那股酒劲自肺腑间沿着经脉上涌, 原先便有些混沌的大脑愈发不清醒。
系统在脑海里疯狂尖叫着什么,云念听不清,只觉得它分外聒噪, 反手便将它关了进去。
世界终于一片清净。
“师姐, 我醉了。”
少年的尾音上扬, 有些撒娇的意味。
他说话间薄唇翕动,声音太过好听。
她便也跟着呢喃:“你醉了吗,为什么会醉呢……”
云念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糊涂,肺腑间涌上的酒意让她思考的速度都慢了。
她伸出手下意识想要去碰他说话的唇。
手指还未落在薄唇上, 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 指尖微蜷便要收回手。
冰凉的掌攥住了她的手。
“师姐,你是不是很喜欢我这张脸?”
他凑近了些, 两人的距离只有不到一掌,说话间像是要亲上她。
那股酒劲越发醇厚, 梨花酿的度数高, 酒劲也有些后知后觉,她又喝了小半瓶, 此时一上头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风越吹, 酒劲越大。
云念迷迷糊糊还在想, 梨花酿果然名不虚传,后劲太大了,她不该喝那么多的。
她靠在少年的肩上, 没回答他的话。
谢卿礼又问了遍:“师姐,我好看吗?”
少年的墨发高束成马尾, 面容清透如玉,眉目如画,眼尾微挑,弧度锋利的轮廓精雕细琢,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的都是她。
“好看。”云念缩在他怀中,捧住他的脸,眼神越发迷离,带着醉意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只给师姐看好吗?”他握着她的手,唇瓣翕动间热气喷涂在指腹,“师姐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可以攀附我,拥有我,亲吻我。”
“……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别人可以吗”
“别人不可以,只有师姐可以。”
他握着她的手,沿着他的眉峰一路下滑,越过卷曲浓密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停留在薄唇。
“只有师姐可以碰,我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云念的酒劲终于爆发,大脑一片空白,风一吹浑身燥热。
这下是真的醉了。
她的脸颊滚烫,下意识去蹭他的颈窝,冰凉驱散了些酒后带来的热意,少年分明突起的喉结微微滚动。
云念喝醉了意识不清,嘟嘟囔囔有些委屈:“那你要我给钱吗?我听说男模都好贵的,你这种姿色的要好多好多钱。”
谢卿礼忽然笑了,听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多少能猜出来。
他贴着她的耳根,压低声线道:“不要钱,我们以物换物,师姐对我怎样,我便对师姐怎样。”
“你亲我一口,我还你一口;你摸我一下,那我也还你一下;你若是要对我做些旁的事情……”
眼前的白嫩的耳根红成一团,挠的他的心痒,少年轻轻啄了口。
“请君随意。”
云念的大脑彻底宕机。
纤细的身影完全被少年笼罩,身前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雁平川,身后是他的胸膛,夜风卷起少年少女的发丝交缠在一起,两人的气息交织分不出彼此。
云念问他:“师弟……我好像也醉了,我怎么反应不过来了,我是不是要变蠢了。”
少年轻声回:“不会的,师姐很聪明。”
“我不管,我就是醉了,我们醉鬼是没有理智的……所以你能不能让我亲一口,我长这么大了都没亲过帅哥。”
她的脸色红的不像话,绯意自耳骨红到耳垂,双目泛着水光,懵懂的眼神让他的喉口跟着干哑哽塞。
少女可怜兮兮竖起一根手指:“就一下,我给你钱!”
她垂下头在乾坤袋中翻找着,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我的灵石呢,我那么多的钱呢……”
下颌被人捏住,她的头被抬起。
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清冽的声音似乎是在喟叹。
“我不要钱。”
红唇被人覆住,冷冷清清的竹香密不透风包裹成网,一颗心仿佛也被裹在其中染上他的气息。
柔软与柔软相贴,一面是冰凉,一面是温热,压抑已久的妄念在此刻爆发,隐忍与克制崩裂坍塌。
他将她抵在身后的竹栏上,少年并未闭眼,睁着眼看她的眸光越来越扩散,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
辗转反侧轻咬厮磨,却并未深入,从小未曾有人教过他这些,毫无经验的人不得章法,只下意识随心而动。
怀中的人挣扎了下。
她完全醉糊涂了,茫然推开他。
他下意识要追上前继续方才的事情,她推着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他压着声音哄她:“师姐,让我再亲亲。”
少女的嘴一瘪,瞧着有些委屈。
一颗泪珠自眼眶坠落。
他在那一刻以为她清醒后悔了,那些欲念迅速消退,一颗心随着她的泪水也仿佛被揪紧,满心的慌乱吓得他喘不过气,急忙去给她擦眼泪哄着她。
“别哭,是我不好,我糊涂——”
“呜呜你不会亲还咬我……我的钱白花了……我本来就没钱呜呜……”
她的眼泪一颗颗坠落,好像真的很委屈一样。
滚烫的泪珠落在他的手上,烫的他的心尖在颤。
醉鬼还在哭:“你知道挣钱多不容易吗……我还得给我师弟花呢……我要找我师弟告状,你骗我钱……”
“我师弟是渡劫,我让他打死你个骗子……”
醉鬼开始嚎啕大哭。
谢卿礼愣了一瞬,绯红自脖颈往上蔓延,无措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别哭。”他磕磕绊绊:“那师姐教我好吗,我学学?”
醉鬼止住泪水:“你给学费吗?”
冤大头认真点头:“给,要多少都给。”
醉鬼伸出手:“五颗上品灵石好吗?”
冤大头将乾坤袋递给她:“我给五百颗。”
醉鬼打开乾坤袋,眸底一亮。
发财了,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
她乖巧扬起小脸:“要亲亲!”
谢卿礼别过头轻笑。
“快点,云老师小课堂开始授课了!”
少年一颗心软成一滩。
怎么能那么乖呢
“好。”
他弯腰又覆上来,怀里的人乖巧将双臂揽上他的脖颈,有什么东西悄悄启开了紧闭的齿关,少年温顺松劲任由她动作。
直到某一刻的柔软相互触碰,灵魂被重击,谢卿礼抱着她的手骤然收紧,眼底的笑意荡然无存,浓郁的暗色翻腾汹涌。
她却在此刻收手,脸颊滚烫红润。
她怯生生问:“你懂了吗,亲亲是这样亲亲的,不是咬人的。”
懂了。
现在懂了。
她教的很好。
他几乎是扑上去,那点子温柔早就烟消云散,恶狠狠将她抵在竹栏前,一贯强势的人在此刻毫不收敛,不容置喙撬开齿关步步紧逼。
清甜混着酒香,苦涩又后调十足,两人的鼻息间交叠着彼此的气息。
谢卿礼将她紧紧扣在怀中,恨不得将其揉进骨里。
想要嚼碎她,他们血混着血,骨融着骨,如此便再也不能分离,生死都在一起,一切都属于对方,只有他们两人。
一旁的梨花酿倒地,酒水顺着洒了一地,苦涩辛辣的酒味弥散开来。
醉鬼无助揪紧他的衣领,脖颈仰的时间太长越发疲乏,少年又食髓乏味寸寸掠夺。
像是溺了水,肺腑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在即将窒息之前,云念终于回过神,别过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少年不知靥足又凑上前来。
她呜呜咽咽开始哭:“我不要亲了,我的嘴都没知觉了!”
他轻柔替她揉着下颌:“我看看,师姐别哭了,不哭不哭,乖。”
她仰着头任由他帮忙揉着唇瓣,抽噎的模样让他也跟着软了态度。
凛冽的风吹过,有些微冷的夜风吹散了些两人的燥热。
少女未染口脂,可唇色却艳色浓郁,晶莹的水光在月光下越发明显,脑后的两朵绒花随风摇曳的越发欢快。
谢卿礼将她抱在怀中,她乖巧窝在他的披风里,眼皮半阖俨然是醉到快没意识了。
“师姐,你醒来会记得吗?”
怀里的人没应声。
他又笑了笑:“我盼着你能记得,又盼着你不记得。”
希望她能记得,记得两人今晚的旖旎,记得两人第一次郑重又珍视的亲吻。
又害怕她记得,她在顾忌什么东西,不敢去面对他的情感,因此他也收起利爪等她主动走进他的猎网,今夜他太过冲动,以她的性子在没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前一定会想办法拉开与他的距离。
“师姐,你在顾忌什么呢?”
他将怀里的人抱紧几分。
她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你喜欢我吗,我也不知道。”他的神态很平和:“你从一开始便对我很好,你可以满足我任何需求,为何知晓我的心意又不面对?你明明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她动了动,微微仰头看他。
那大半瓶梨花酿足以让她醉上大半天,此时眼前的人在她的眼中是一团模糊的虚影。
她好像听到熟悉的声音。
“师弟?”
“嗯。”他蹭了蹭她的额头,“我在。”
云念懒散靠在他怀中,小声问他:“你能不能做个好人啊……你是剑道魁首欸,我还指望看你称霸修真界干爆戴兜帽的那个傻逼呢……所以你能不能不要黑化?”
“在十年后不要灭世,不要被心魔控制,不要放弃大道……”
“我是为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改变你的结局,就算我以后要走,你也得做个好人……”
揽着她双臂的手陡然间收紧。
她无知无觉丝毫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谢卿礼的喉口好似梗了什么东西,他张了张嘴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
“师姐……为什么说是为了我来的?”
云念点头:“就是……我要帮你成为剑道魁首,然后……帮你干爆那个大傻逼,看你过的很好后就……”
“就怎么样?”
“嗯……局里给的计划是假死,然后我就要跑路回去换地图接着打工啦。”
“回哪里去?”
“回局里啊……”
她费力仰头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在联盟的成绩是第一,是以最高成绩进入局里的!”
她的声音很骄傲:“我比第二名高了十几分呢!之前实习时候跟着前辈们去其他的世界,我的任务都完成的很好!”
云念拍着胸脯认真保证,微扬的下颌像个傲娇的小猫。
谢卿礼敛去眸底的暗色,将她被风吹的凌乱的乌发别到脑后。
“嗯,师姐很棒。”他不动声色问:“师姐,在这之外有多少个世界?”
云念掰着手指:“一个两个三个……嗯,太多了!有上万个呢!今天这个世界崩,明天那个世界崩,唉,工作好忙啊。”
她放下手一脸丧气地靠在他怀中:“人为什么吃了学习的苦后还要吃生活的苦呢,努力学习就是为了毕业后成为真正的牛马吗,怎么我就不能莫名其妙发大财啊。”
“师姐以前也去过别的世界吗?”
“当然啊,不过我那是跟着前辈实习,都是小炮灰角色。”她笑着捏了捏谢卿礼的脸,“这是我第一次做任务,只有我自己哦,我可是专门为你来的,所以为了你我提前五年拜入了踏雪峰等你呦。”
谢卿礼彻底收起了笑意。
少女捏着他的脸,红唇依旧绯红,方才的缠绵痕迹尚未消退。
可他好似坠入冰窖,浑身冷的刺骨。
他听到自己问:“师姐,你会离开我吗?”
云念瘪了瘪嘴:“估计得几年后吧,局里会来接我的。”
她放下手慵懒靠在他怀中,挣扎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不要跟我说话啦,云小姐困了,要睡觉啦。”
她真的是醉懵了,随着酒劲过去一股疲倦席卷全身,眼皮好似要打架一般。
少年抱紧她:“嗯,睡吧。”
规律的呼吸声很快响起。
谢卿礼茫然望着脚下的雁平川。
街道两侧依旧熙熙攘攘,雁平川宵禁很晚,即使已经深夜,但外面的商贩依旧未曾收摊,街上到处都是人。
来往的行人有老有壮也有少,有刚收工回家的男人,有挎着篮子出来买菜的妇女,有嬉笑奔跑的稚童,烟火气息浓郁。
三人自远处走来,女子挽着男子的手臂,高大的男子脖子上坐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孩童。
一路来笑笑闹闹,眼底的幸福让他有些嫉妒。
呼吸间冷的刺骨,他垂首看向怀里熟睡的人。
披风将她完全包起,她只露出个头,长睫盖在眼睑上,红唇微启露出莹白的齿,再往里是他方才死死纠缠的地方。
醉意醇厚,她的脸颊越来越红,气息好似都夹杂了些酒意。
这世间总有些超乎他认知的事情存在,他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或许井底之蛙便是他。
为什么她对他从一开始就这般好?
为什么她总是说一些他们都听不懂的话?
为什么在听霜剑境中她看到他灭世之时没有丝毫的惊讶?
因为她知道未来,她知道他的结局,知道十年后他会被心魔吞噬。
因为她为他而来,为了改变他的结局。
因为她不是这里的人。
她会走。
所以这便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吗?
可他这半生如履薄冰,一路都在失去。
只有她了。
少年俯身印上她的唇,辗转细细密密吻着她,而怀里的人下意识回应,启开齿关方便他攻占,酒香越发浓郁,已经分不清是谁喝的酒。
在她越发困倦忍不住推他时,他也顺从起身给她呼吸的余地。
“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他像哄孩子一般拍着她的脊背,亲了下她的额头。
“师姐,你原谅我这一次。”
灵力化为尖锐的冰锥,他一手握着冰锥毫不犹豫刺入自己的心口,嫣红的血大片涌出。
一滴血珠被托起飘向少女的额头,强大的威压迸发,血珠隐入少女的识海中。
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并未动用灵力止血,而是拂开怀中之人的衣领。
在锁骨下靠近心口的地方,一颗红痣跃于其上。
他将她往怀里抱了抱,任凭心口的伤口往外渗血。
“师姐,我只骗你一次,以后我一定会听你的话。”
就像久居黑暗的人跌跌撞撞行走,陡然间见到一束光亮指引他前行,最初的戒备化为惊喜,他越来越依赖这束光。
他愿意永远跟着它走,可也逐渐不能满足。
他想将无形的光紧握在拳中。
因此他愿意做一切错事,用尽一切手段,即使为世人不齿,即使这会困死他自己。
可渴望光明这件事,谁又能说是错呢?
“师姐啊,你爱我吧……”
云念是被热醒的。
身上压着什么东西令她喘不过气,又热又闷让她终于睡不下去。
她睁开眼,费力往自己身上看。
薄被上还压了一层薄被。
云念气笑了。
虽然晚上气温骤降,但白天很热啊!
她揭开被子横躺在榻,以手为扇为自己扇着风。
头有点阵痛,云念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倒没有什么酒味,应当是谢卿礼帮她清理过。
以往总是在她一醒来便来吵她的机械音今天格外安分,云念喊了它几声:“系统?统哥?”
嗯……
她好像把它关进去了。
卡壳的大脑总算回应过来,云念连忙将系统放出来。
【你又关我!你知道你昨天干什么了!你喝醉了靠在谢卿礼怀里!你们有没有干什么!】
系统没有看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云念一愣。
她仔细想着昨天到底干了些啥。
云念的酒量不算差,但酒品不怎么滴,喝醉了会满嘴胡话,有一次喝醉了骂江昭被他追了半座山。
梨花酿度数高,后劲有些大,她一时上头喝了小半瓶,后来确实逐渐糊涂。
她记得自己靠在谢卿礼怀里,记得谢卿礼问她他好看吗……
她说了什么?
她好像说好看?
然后谢卿礼又说了什么?
记不清他的话了,但……好像大概也许……她说了些放浪的话。
云念一脸麻木。
“我好像说我要点男模。”
【!】
“然后我问谢卿礼能不能给我亲一口,长这么大还没亲过帅哥。”
【!!】
“然后……我好像仰着头问他要亲亲,还说要教他亲亲。”
【你的狗胆怎么那么肥啊!!!】
云念拉过被子盖住全身,崩溃大喊:“我喝醉了啊!我们醉鬼是没有理智的啊!”
【你亲了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那画面是不是我的梦……”
【又有什么画面啊!】
“就是……好像是亲了?我不知道啊,我好像说了一句他不会亲……”
悬着的心终于还是吊死了。
【你真行。】系统竖起大拇指:【而你,我亲爱的朋友云念,你才是我真正的姐。】
云念恨不得穿回昨天给自己一巴掌。
在美色面前能不能保持清醒!
她像只毛毛虫一样在薄被中滚来滚去,努力回想着自己昨天究竟干了什么放肆的事情,不会霸王硬上弓了吧?
云念连忙掀开被子看自己的衣裳。
她的穿着完整,少年只帮她去了外衫,其余一切都安好。
还好还好,不然她真的会想一头撞死在这里。
青葱的手无意识抚上唇瓣,她的大脑一片懵。
到底是不是梦啊,如果是梦的话……证明她真的是荒唐过头了,她会恶狠狠鄙视自己。
要不是梦的话……
那更荒唐啊!
她会想捶死自己的!
云念跪在床上,双手捂脸贴在床榻。
“我以后都不喝酒了……系统,怎么办啊……”
系统冷漠脸:【你自己看着办呗,又不是我跟他亲的。】
“我现在心里好难受,我感觉我不快乐了。”
【为什么不快乐,是生性就不快乐吗?】
“……我很慌!你能不能抽出点时间来敷衍我一下!”
【我不已经在敷衍你了吗?】
云念微笑,生无可恋躺在床上。
她越是慌张便越是想不清昨天发生了什么,越想不清便越是慌张。
要去找谢卿礼问问吗?
可这种事情怎么问的出口啊?
云念拉过一旁的被子盖住脸,恨不得在床上打段八段锦。
紧闭的屋门却被人轻叩了下,少年的声音自外括来。
“师姐,醒了吗?”
云念下意识捂住嘴想逃避。
少年又道:“我听见有点动静,想着你应该是醒了。”
这下是躲也躲不成了。
云念苦笑着穿上外衫,小声应了句:“醒了。”
她拉开门,少年长身玉立站在门外。
他依旧是之前那副模样,白衣高马尾,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瞧见云念后他的唇角勾出柔和的笑意:“师姐,头还疼吗?”
云念尴尬一笑:“没事,早都缓过去了。”
“那便好。”
他笑着应下。
这一句落下,两人之间又是诡异的沉默。
云念浑身刺挠,迎着他的目光头一次有种不适感。
或许是两人之间的沉默让他也有些不适应,少年率先打破了寂静:“师姐,你还记得昨天的事情吗?”
来了来了,断头刀终于要来了。
云念扯出勉强的笑意:“记不太清……我好像是说了一些糊涂话,我没有做什么吗?”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谢卿礼便知晓她有一点印象,只是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因此急迫想找他确定。
要怎么回答呢?
他私心是想告诉她所有的事情,那个亲吻是彼此的,不应该只有他一人记得。
可迎上她慌张的眼,余光瞥见她揪紧的手……
谢卿礼沉了眸色,问她:“师姐是害怕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她怕吗?
她的心里是很慌,那股慌乱究竟来自何处又是因为什么,云念自己也不知晓。
她还没说话,少年先开了口:“没有,师姐只说了些闲话,随后便睡着了,我便抱着师姐回来了。”
“……我们真的没有发生什么,比如一些……亲密的举动?”
“嗯……师姐抱了我。”
只是拥抱。
云念松了口气:“抱歉啊,我酒品不太好,喝醉了可能会说些不该说的,你别放在心上,醉鬼的话不能信的!”
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逗笑了谢卿礼。
他也弯了弯眼:“我知晓,师姐没有说什么。”
只是说了她的身份。
只是说出了一些她永远不可能告诉他的秘密。
而她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些。
他也庆幸因为昨天那场醉酒让她说出了真相。
否则……
或许他真的没有机会抓住她。
少年的目光不动声色下移,落在她的心口处。
云念也随着他看,“我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谢卿礼回过神来摇头:“没有,师姐的衣服很漂亮。”
云念脸颊一红尴尬挠头。
谢卿礼收起笑:“师姐,师父传我们去看大师兄,太子也醒了。”
谈及正事云念也正经了许多。
望月台下面的那阵法还没研究透,徐从霄这几天时不时发狂,沈之砚已经昏迷了许多天,他们一直都驻留在琴溪山庄。
“好,我梳洗一下,你先等我一会儿。”
“嗯。”
云念关门进屋来到铜镜前,本来是想用玉簪松松挽一个发髻,可目光却在无意间触及倒桌案上放置的两朵绒花。
她那时候还有些意识,知道这绒花是谢卿礼送的。
也不知道谢卿礼是何时去打的,这绒花与她之前丢的那对一模一样,他也是有心,还记住了模样。
云念弯了弯唇,利落盘成以往最喜欢的发髻,将两朵绒花夹在其上。
手方要放下来,脑海里快速闪过什么画面。
少年泛着妄念的眼,粗重低沉的呼吸,强势压迫的怀抱,沙哑诱哄的话语。
“只有师姐可以碰,我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捂住头,狠狠皱了皱眉。
“师姐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可以攀附我,拥有我,亲吻我。”
云念惊恐瞪大双眼。
“师姐,好了吗?”
屋门又被轻敲了两下。
云念连忙抬头:“好了,我马上出来。”
“好。”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五官清丽,一双杏眼此刻满是无措,红唇未染口脂却依旧嫣红。
是梦吗?
是梦还是真实的事情?
他们究竟干了什么?
云念痛恨自己喝酒断片的习惯,她总是第二天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就罢了,只要她不记得她就不尴尬。
但最离谱的是,她会在某一天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想起来自己做的那些蠢事,想起来自己耍的酒疯。
然后会自闭好几天。
方才闪过的画面……
如果不是梦的话,为什么谢卿礼不承认呢,如果不是梦的话,除了这些她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如果是梦的话……
那她可真是单身久了,脑子都带了颜色。
云念扼腕叹息,后悔自己昨天将系统关了进去,否则现在还有个它能告诉她昨晚的真相。
系统:【哼哼。】
云念脱去身上的外袍,取出新的衣裳,正要换上之时……
她的眉心微拧,扒开单薄的中衣露出莹白的肌肤,凑近铜镜仔细去看。
心口上出现了一颗红痣。
云念搓了搓,可那颗红痣依旧安静待在肌肤上。
“什么时候长的痣啊”
【你之前没有吗】
“没有啊……”
她记得自己的心口是没有痣的,难不成什么时候突然长的?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云念虽然想不明白,但注意力也并未在上面久留。
不过一颗痣罢了,也没人看得到。
她快速收拾好打开房门。
谢卿礼转身看她:“师姐,走吧。”
云念轻咳两声别开与谢卿礼对视的眼,率先走在他前面,步履匆匆好似在逃跑一样。
在没想起来之前她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少年跟在她的身后,身高腿长的人轻松追上她。
他望着前方脚步匆忙的少女,不动声色敛去眼底的晦暗。
她果然会躲,这还是他已经否认了的情况下。
他不敢告知她真相,也怕刺激她让她想起来昨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秘密。
她有太多的未知,在没确保能牢牢抓住她之前,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地走。
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她会离开。
云念和谢卿礼推门进来,屋内只站了三人。
扶潭真人坐在榻边,江昭坐在椅中,苏楹站在江昭身旁。
云念先看向了江昭,他伤的很重,扶潭真人带来的丹药几乎全给他用了才吊住他的命。
毕竟身子骨强健,加上苏楹这段时间衣不解带照顾,如今瞧着倒是好上了许多。
江昭握紧苏楹的手:“别这么盯着我看,我有未婚妻的。”
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不跟她顶嘴这一天都会过的不舒坦一样。
云念白了江昭一眼。
虽然是在跟她拌嘴,但他这般模样也让云念松了气。
起码状态看着还好。
她和谢卿礼来到扶潭真人身边。
床上躺着的人被缚灵绳紧紧捆着,身上那件破旧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了新的衣衫,褪去脏污凌乱,瞧着倒好看许多。
扶潭真人收回搭在他腕间的手:“从霄的识海完全碎了,我这几日日日耗费灵力也只帮他重塑了几十根神丝。”
云念看着躺在榻上的徐从霄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济世救民的剑修被活生生碾碎识海,活着的每一天都痛苦万分,却没有机会自裁,只能看着自己被人控制成为杀戮机器,替仇人卖命,或许这些年手上亡魂无数。
屋内一时很安静,几人的气压低沉,尤其是扶潭真人。
作为师父,瞧见自己的弟子落得个这种下场自是悲愤交加。
他看向谢卿礼:“阿礼,师父知道你身子刚好,但师父实在没有办法了,你能不能帮帮师父?”
谢卿礼恭敬点头应下:“师父客气了,是弟子应该的。”
他是渡劫修士,一个渡劫顶十个大乘,扶潭真人做不到的事情谢卿礼未必做不到。
强悍的灵力一鼓作气涌入徐从霄识海中,屋内的人大气也不敢喘,屏息凝气看着谢卿礼。
这世间若有人可以救徐从霄的话,只会是谢卿礼。
仅有的三个渡劫,一个害了徐从霄,一个不知道被困在哪里。
谢卿礼是唯一的希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少年的脸色渐渐雪白,额上浮现细密的汗水。
扶潭真人慌忙道:“若坚持不住可缓缓。”
谢卿礼摇头,声音依旧平淡:“不能缓,重塑神丝需要一鼓作气。”
人的识海中有数千根神丝相互交错却又互不打扰,而徐从霄的识海被碾碎,那些神丝全都断裂成一团,你一摊我一摊谁也分不清。
要想帮他恢复神智,便需要重塑他的识海,帮他重塑断裂的神丝。
几人安静坐在屋内,久到挂在虚空正中的圆日在缓缓西斜。
过去三个时辰了。
谢卿礼收回手,几乎是在刚起身的刹那,少年狼狈地捂住嘴吐出大口鲜血,鲜血顺着指缝溢出溅落在地。
“阿礼!”
“师弟!”
“谢卿礼!”
“谢师弟!”
扶潭真人、云念、江昭和苏楹齐刷刷冲上前。
云念跪坐在地抱住少年,他捂嘴低声咳嗽着,随着他的动作大股的鲜血溢出。
扶潭真人连忙运转灵力为他疗伤。
灵力探入他的经脉,一贯沉稳的人也忍不住生了气:“你怎么生生将自己的丹田耗至将近枯竭!”
扶潭真人又急又怒,更多还是心疼,虽然嘴上责备着,灵力却一点不吝啬地往少年经脉中涌去。
谢卿礼捂嘴的手被拿开,柔软的帕子小心替他擦着唇角的血。
云念没说话,安静替他清理着周身的狼狈。
谢卿礼艰难开口:“师姐,我没事。”
她收回手,看向他的目光情绪交杂。
云念心底五味杂陈,清楚知道谢卿礼为徐从霄耗尽灵力不是因为他是他的大师兄。
毕竟没见过面,哪有那般深厚的感情。
他只是想要真相而已。
少年望向榻上躺着的人,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谢卿礼推开扶潭真人为他疗伤的手:“师父,我没事。”
在云念和苏楹的搀扶下他站起了身,步伐缓慢却坚定地朝榻边走去。
他居高临下站着,与躺在榻上被捆绑着的人对望。
“大师兄。”
徐从霄茫然睁着眼,目光依旧无神,可眼底不再暗淡,而是比之前多了些光亮。
他眨了眨眼。
扶潭真人和云念几人一起涌到榻边,目光如炬看着他。
徐从霄的瞳孔扩散又收缩,瞳仁转动着,机械地扭动脖子转过来,在几人地注视下眨了眨眼。
他动了动唇。
没有声音。
除了谢卿礼外,其余几人都弯下腰身凑近他。
他又张了张嘴。
“柴……行知,雀翎……”
柴行知?
雀翎?
云念惊骇望着他。
扶潭真人呢喃道:“柴行知是两千年前柴家第三任门主,雀翎是那只躲在南泗城的千年玄龟,当年你师兄便是为了去抓她才去了南泗城!”
云念脑海里的系统已经炸了。
【那兜帽人难不成是柴行知?不可能啊,柴行知两千年前就活着了,就算是渡劫,尚未飞升也只有一千五百岁的寿命,若真是柴行知,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而且那千年玄龟……你师兄喊了她的名字,难不成她与柴行知有关系?】
云念也不知晓。
不过一个原书中提了一嘴的龟妖,为何会与几千年前的柴家门主有关系?
柴家灭门究竟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关系?
磕磕绊绊的声音又开口:“不……不要去……南泗城……”
云念连忙问:“为何不能去?”
“生……死境。”
生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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