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许多年以后
(二)
他迟缓伸出手, 学着方才苏楹教的姿势,小心将不足小臂长的孩子抱在怀中。
真的太小了,生怕稍微用力便能咯到她。
他一动不敢动, 在外大杀四方坐镇剑宗的天下第一,如今只是个初为人父的男子,无措慌张的模样让人忍不住笑。
屋内的人看着都笑了出来,没笑的只有谢卿礼和云念。
或许旁人看不到谢卿礼的脸, 但云念这个角度可以看清。
他的眼红的不像话,眼泪啪嗒就落了下来,极尽轻柔地蹭了蹭怀里的孩子, 小心在她的额上亲了亲。
“师姐, 谢谢你。”
云念擦去他的眼泪,轻声回他:“不用谢,给我做碗元宵就好。”
谢卿礼看着她,唇角带笑道:“好,师姐。”
孩子的名字是裴归舟起的, 名唤舒宁。
谢舒宁。
希望她一生从心而舒,安宁康健。
养崽可算是难倒了两位新手爹娘, 谢卿礼担忧她照顾孩子不行,大部分时间是他照顾。
谢舒宁总是半夜哭闹,谢卿礼会在瞬间起身将她抱离屋内, 担心她吵到云念睡觉,大半夜抱着孩子在偏屋哄着她。
“你是饿了吗?”
宗主大人望着怀里的孩子, 如临大敌般问她。
可她还是只会哭,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会说话。
谢卿礼看了眼屋内, 云念如今睡了,他也不舍得把她叫起来喂奶。
于是江昭半夜被敲醒, 顶着一脸的怨念拉开房门。
谢卿礼抱着谢舒宁问:“师兄,她饿了,可以吃辟谷丹吗?”
江昭:“……”
身后披衣上前的苏楹:“……”
在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是真的有这个打算之时,苏楹小心接过孩子。
她努力微笑:“师弟,辟谷丹应该是不行的,我给她弄点浆露吧,棠棠当年也是吃的这些。”
“好。”
苏楹和江昭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沉默。
谢卿礼的视线一直落在谢舒宁身上,看着小小的孩子在苏楹的怀中喝着浆露,有些顺着唇角淌下,他轻轻为她揩去。
已经三月的孩子长大了些,五官逐渐长开,眉眼像极了云念,嘴巴和鼻子又长得像他,已经可以看出来未来的美人胚子模样。
很可爱。
腰间的龙扣在响,是云念在喊他。
谢卿礼刚接通,她的声音传来:“你把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谢卿礼看了眼谢舒宁,小声回她:“在师兄师姐这里,孩子饿了,我带她来要点吃的。”
要点吃的。
云念:“……我们家是缺她口吃的吗?”
在云念的催促下,谢卿礼还是抱着谢舒宁回了小院。
云念接过孩子一脸无语,利落解开衣衫。
“为什么不叫我?”
谢卿礼讷声道:“你在睡觉,我怕打扰你。”
云念:“所以就可以去打扰师兄师姐?”
谢卿礼:“……不是。”
云念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安静抱着谢舒宁喂奶。
谢卿礼看着正在喝奶的婴儿,目光带了些柔软。
“师姐,她好可爱。”
云念垂首看了眼怀里的孩子,她的眼睛只能半睁着,乌黑明亮如葡萄籽般,只看眉眼像极了她,但又能瞧出谢卿礼的模样。
是一个既像她,又像了他的孩子。
很可爱,非常可爱。
她抱着孩子靠在床头,谢卿礼坐在她身边将人揽进怀里。
“师姐,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云念笑着点头:“我相信你。”
他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谢舒宁四岁那年,谢卿礼开始教她修炼。
小小的女娃娃还不及他的腰身,穿着一身短打服仰头看自己的阿爹。
“你愿修哪派,阿爹可教你机关术和谢家剑法,柴叔叔可以教你习刀。”
谢舒宁微拧眉头,奶声奶气问他:“阿爹想我学什么?”
谢卿礼揉了揉她的头发,只道:“你的道需得你自己选择,爹娘不会干涉你。”
谢舒宁又问:“哪一道好学?”
谢卿礼回:“没有好学的道,任何道都要经过塑道心、锻体、凝气的阶段。”
谢舒宁是被谢卿礼娇惯长大的,自是吃不了苦,下意识道:“那我每一个都学学,哪一门简单我学哪个。”
学剑的第一天,谢舒宁被谢卿礼指挥着挥了五千次剑,扎了三个时辰马步,累到躺倒在地。
“不学剑了!我要学刀!”
学刀的第一天,谢舒宁被柴行知指挥着劈了五千次刀,扎了三个时辰马步,累到抱着柴行知的大腿直哭。
小娃娃哭着问:“就不能不扎马步不挥刀剑吗?”
谢卿礼:“机关术不用。”
柴行知:“要不学机关?”
小丫头兴冲冲握拳:“好!”
学机关术的第一天,谢舒宁看着满桌子的卦图陷入了沉默。
“这些是你今日需要背回的,学机关先学八卦,卦图一天背会五张,接着我会教你画机关图。”
谢舒宁:“……阿爹,我觉得我不是很需要修行。”
谢卿礼一脸认真:“不行,你阿娘会打你的。”
不仅会打她,还会打他。
当晚,云念盘腿坐在软榻上问面前站着的一大一小:“所以你们折腾了半个月,她最后选择了哪一门?”
谢卿礼:“……宁宁还小。”
云念举起手:“停,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你四岁可是都金丹了,她四岁还没择道呢,便是棠棠四岁也练气了。”
在教育谢舒宁这件事上,谢卿礼一贯没什么发言权。
谢舒宁是太初宗的小霸王,唯一怕的人只有云念,在所有人都对这根独苗苗宠爱有加的时候,云念只能冷着脸扮演一个严母。
在云念的目光落到谢舒宁身上之时,她缩了缩身子扑通熟练跪下。
“阿娘,我还是练剑吧。”
父母都是剑修,练剑的话她可以跟着谢卿礼,他肯定会对她很好的。
学刀要跟着柴行知,他在这一门上太过严苛,学机关要背好多图读好多书,谢舒宁觉得自己晕字。
在谢舒宁喜滋滋拿着谢卿礼给她打的剑来到试炼场之时,看见的并不是自己慈爱的父亲。
而是一脸笑眯眯的云念。
“你阿爹事务太繁忙,你的剑由我来教。”
谢舒宁:“……”
一旁的谢卿礼悄悄给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实在爱莫能助,毕竟前一天晚上云念把他也怼了一顿。
谢舒宁在自家阿娘的操练下结束了一天的练剑,回到屋内直接累瘫,只觉得人生也就到头了。
云念坐在屋内准备第二日的教习,谢卿礼将糕点端上去,还是忍不住道:“宁宁还小,又是个女孩子,别太严苛了。”
云念抬眸看他,瞧着有些生气的模样:“四岁开始修行的已经不少了,修真世界强者为上,你能护她一辈子吗,她这种性子你困不住她,迟早她是要出去走江湖的,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派人暗中跟着保护她?”
谢卿礼没说话,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云念又说:“女孩子又怎么样了,男孩子能做的事情她为什么不能,男子能吃苦习剑,她就不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念也知道他没这个意思,他只是心疼谢舒宁。
她忍不住叹息:“你对她要适当严苛些,不要太过顺着了,孩子不是这么养的。”
谢卿礼知道自己的教养方式有些问题,他太过顺着谢舒宁,有些时候也知道自己该狠下心去教导她,可看着那张与云念简直是翻版的脸在,根本狠不下一点心。
她太像云念了。
就好像一个小云念站在眼前,他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她们,一点心也狠不下来。
云念伸了伸手。
谢卿礼会意,起身将她抱在怀中。
“谢卿礼,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是一个好父亲,修行的事情我来教她,好吗?”
“嗯。”
他俯身亲上她,衣衫寸寸落地。
青年的呼吸越来越急,听着她一声声嘤咛只觉得心都要揉成一汪,抱着她便要往榻上走。
帷帐散下,云念缠着他,他刚要进来,外面传来拍门声。
“爹,娘,我决定了,我要去修机关,你们快开门啊!”
谢卿礼、云念:“……”
两人齐齐咬牙。
云念:“谢舒宁,你现在回去我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回去明天练剑一万下。”
谢卿礼也沉着声音:“宁宁回去。”
谢舒宁听出了自己爹娘的不对劲,明显察觉到两人似乎都生气了,小丫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对自家阿娘的恐惧可谓是深入骨髓,撒丫子就跑。
云念喘着气将手背搭在眼睛上,谢卿礼按着她侵入。
他哑着嗓子:“不管她了,我们继续。”
在女儿和媳妇之间他永远选择后者。
云念艰难受着他,握着他的胳膊随着他嘤咛,磕磕绊绊道:“我教她习剑,你不许,嘶,轻点……”
他放轻了些。
云念又道:“不许插手。”
“好。”
谢卿礼不想听她说这些,俯身封住了她的唇,屋内只能听见一声声低沉的轻哄。
谢舒宁十六岁迈入化神期,这件事让太初宗的人见面就往外说,自家宗门出了个绝世的小天才。
在剑道一术上她确实天赋异禀,爹娘都是剑道的大能,她自然是不会弱。
她也果然如云念想的那般待不住,在十六岁生辰刚过便收拾行囊准备下山。
“爹,娘,我要去拯救世界了!”
这话说的颇像云念许多年前和谢卿礼说的那般。
闻言云念只是抬眼看了看她,随后接着喝手中的茶。
“为什么要去?”
谢舒宁疑惑不解:“拯救世界啊,剑修手中的剑不就是为了保护别人吗?”
云念放下茶杯,漆黑的眼看向她:“剑修手中的剑要先保护好自己,只有你自己活着才能去保护别人,你觉得自己有能力护好自己吗?”
谢舒宁碰了一鼻子灰,气冲冲回了自己的屋子。
但当晚,太初宗大小姐离家出走,留言要闯出一番事业。
第二天听到消息的云念和谢卿礼都淡定的不像话。
反而是看着谢舒宁长大的裴凌急了:“我说你们两个快去找啊,她自己在外面不行的!”
云念:“没事的,不用管她。”
谢卿礼:“师姐说没事就是没事。”
裴凌:“……你们俩真行。”
谢舒宁的道心一直都明确,她不像云念,也不像谢卿礼,小姑娘打小就有颗热血心,梦想成为一代女侠济世救民。
她本来以为自己下山后会一路降妖除魔,但事实上,外面太平的不像话。
谢舒宁下山一月,做过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扶一个老奶奶过路。
穿着一身红裙的小姑娘坐在树上吃着饼子,小嘴撅着有些想回家了。
外面太无聊了,没人跟她说话,还没有需要帮助的人,还不如回家跟那些弟子打一架。
她决定了,收拾东西回家,大好青春不能浪费,何况她出来没带多少钱,已经快花完了。
希望她的阿娘不要拿棍子伺候她。
说干就干,谢舒宁当机立断不再浪费时间,收拾包裹就要御剑离开。
刚跳下树,腰间的驱魔令忽然金光大闪。
谢舒宁生生止住步伐。
有魔!
谢舒宁一喜,提剑朝着远处而去。
参天古树下,少年浑身是血,明明已经力竭到要站不起身,可还是死死护着身后的孩子。
孩童的啼哭声嘹亮,眼前的魔族看着新鲜的血肉直流涎水。
少年将那孩子往身后一推:“快走,去找你的爹娘!”
几个魔族当机立断要去追,少年抽出背上的弓箭,拉弓挽弦。
利箭射出,一个魔族当即化为飞烟。
少年拔剑迎上。
在他的掩护下,那孩子已经跑出许久,而他也终于力竭被狠狠击飞。
蓝衣少年撞到身后的巨树之上,鲜血喷溅而出染了满身。
他咳嗽着,看着几个魔族提刀朝他走来。
想不到出来的第一天便撞见了一群魔族,只凭他一人没办法打这么一大群魔,他不后悔救了那个孩子,只是有些后悔,出来前不应该跟爹娘吵架,最后一面也没让他们省心。
少年的视线模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朝他的面门砍来。
越来越近。
直到到了眼前。
他轻叹了声。
刚要闭上眼,眼前的红影一闪而过,她的动作很快,一脚踹飞了那个魔族。
少女的声音很清脆:“姑奶奶今日本来要启程回家,路上还能捡几个大漏呢。”
谢舒宁一剑斩杀三只魔族,回头朝地面的少年伸出手:“还能起来吗,这么多魔族我一人可有点难应付呢。”
明明应该力竭。
可红衣少女五官明媚,浑身上下的自信和蓬勃的生机好似给了他无尽的力量,沉寂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她的手。
“能。”
当被她拽起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手挽剑花冲进魔群。
最后一个魔族倒地之时,谢舒宁擦了擦脸上的血,面前递过来一只手帕。
她抬眼看去,这时候才瞧清楚了他的长相。
少年一身蓝衣,个头很高,清秀俊美,一头乌发高束成马尾,剑眉星目,周身的衣服极为华贵,应当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
他的肩上背着一把长弓,手上还拿着柄银白的剑。
“姑娘,擦擦吧。”
谢舒宁接过,闻到了清冽的松香。
“在下归元宗江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抱拳朝她行礼。
归元宗,江遥。
谢舒宁笑盈盈凑上前:“你就是去年那个群英会魁首江遥?”
“正是在下。”
“我想找你好久了,跟我打一架!”
她拔剑指着他,江遥一愣。
谢舒宁道:“我是太初宗谢舒宁,早就听闻你是当今年轻一辈的第一,我也想当第一,你跟我比试,看看我们谁强”
少女的眉眼都是张扬明媚,江遥的喉口干涩,脸颊莫名有些滚烫。
他尴尬别过头不敢看她,心跳快的不像话,“姑娘,在下身上有伤,我们改日再比试吧。”
谢舒宁看了眼他身上的伤,讷讷收回了剑:“抱歉啊,我忘了你有伤在身。”
不过没关系,她的时间还多。
她兴冲冲提起江遥的剑鞘背在身上,问他:“你要去哪里?”
江遥下意识回:“不知。”
“那跟我走吧。”
江遥:“……姑娘要去哪里?”
谢舒宁弯眼回:“拯救世界去。”
收到谢舒宁的信已经是她走后的第三个月。
云念坐在屋顶吹着夜风,看完信只觉得感慨。
她戳了戳身边的青年,问他:“你有没有点危机感,这江小子可是当今年轻一辈的第一,论天赋一点不输咱们的宝贝女儿,心性纯善,品行端正。”
谢卿礼知道她在想什么,将人抱在怀里亲了亲后道:“她也大了,一切交给她去定夺,那小子我见过,老实的很,只有被你女儿欺负的份。”
云念反驳道:“说的跟宁宁会欺负他一样。”
谢卿礼问:“难道不会吗?”
好吧。
会。
两人相视一笑。
“孩子的事情交给孩子去做,他们是一路人,走不散的。”
夜风很温柔,云念靠在谢卿礼的怀里。
“师弟,我说过会给你一个家的。”
谢卿礼亲了亲她的头发:“嗯,师姐给了我一个家。”
一个很圆满的家。
春夏秋冬流转,山川湖泊隐没,他们都是一家人。
云念和谢卿礼的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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