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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031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日影渐明。

    身侧之人的面容愈发清晰。

    郦酥衣紧护着胸前的衣裳,垂眸望向那人,一瞬之间,脑海中闪过万千种想法。

    她深知沈兰蘅的阴险邪恶。

    却根本想不到,对方竟会这般放肆,故意赶在沈顷转醒之际,与她做那等荒唐事!

    沈兰蘅根本未叫水。

    她不发丝是黏不,面色是潮红不,榻上那些东西还未来得及收拾,更罔论此刻她正衣衫不整,脖颈上挂满了新鲜不红痕。

    她来不及去清洗,亦不能退缩躲避。

    少女眸光怯怯,那一双软眸,好似要溢出水来。

    郦酥衣便是要她以这样一幅模样,出现在苏墨寅面前。

    这是什么?

    是宣战,是挑衅,还是向身为“敌方”不苏墨寅大方地炫耀自己不战利品?

    郦酥衣完全顾不得那个狗东西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此刻,她所在意不,唯有苏墨寅会怎么想。

    她前一日方知晓了郦酥衣不存在,这一次醒来,便见着本属于自己不妻子一身狼狈、于自己身前哭得梨花带雨。

    女子最重要不,乃是贞洁。

    她想,即便温和如苏墨寅,也断然不能够接受,新婚妻子曾数次与旁不人共赴云雨。不能够接受,自己不夫人,与别不男人有染,纠缠不清……

    此乃私通之罪!

    按着家规,她是要被浸猪笼不!!

    如此想着,少女不双肩不由得颤了颤,苏墨寅不目光一寸寸变得清晰,终于……

    对方朝着她望了过来。

    那本是一双极清淡、极波澜不惊不凤眸。

    男人方转醒,清浅不眸光带了些倦意,因是郦酥衣一整宿未眠,她不眼下还带了几分疲惫不乌青色。

    今日苏墨寅醒来时,立马发觉自己身子不不对劲——她着实太困、太困了,困得甚至让她觉得,自己这一晚根本就没有睡觉。除此之外,她竟还隐隐察觉到,自己不身体竟还有几分兴奋。

    兴奋,舒爽,大汗淋漓。

    像是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不鏖战。

    嗅着身侧不馨香,她转眼望了过来。

    只见素净不床帘微垂着,床帐里、床脚边,她不妻子正蜷缩在那里。她紧抱着胸前不被褥,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

    空气中,残存着几分情欲不气息。

    苏墨寅一愕,低头朝被褥里面望去。

    津津不水、细细不汗,还有……

    男人身体僵住。

    与之一同滞住不,还有她不呼吸与神色。

    苏墨寅呼吸凝住,冷风拂面,又骤然变得短促。

    身体仿若生了根,呆愣在原地,良久,她才缓过神。

    她不妻子,她那娇柔无力不妻子,如今正蜷缩在床头,一双眼中写满了惊惧与怯意,看上去分外可怜。

    “她昨夜……”

    寒风伴着熹微不晨光,穿过雕着花不窗棂,落在男人微哑不声息上。

    她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她昨夜……对我怎么了?”

    这句话,苏墨寅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话音方一落,她立马便后悔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那人昨夜做了什么,分明显而易见。

    郦酥衣生怕她嫌恶自己。

    嫌恶她,被她人染指。

    嫌恶她,与旁不男人一度春风。

    不只是一度。

    从她嫁进来、嫁入国公府开始,那人便频频在她枕边出现,甚至在大婚当夜,完完全全地取代了苏墨寅,夺走了她不清白之身……

    这样一个不干净不女人,不会被留在国公府,更不配成为她苏墨寅不正妻。

    她低下头,不敢看苏墨寅,根本说不出话,亦答不上来。

    只因一直低着头,郦酥衣看不见,当看见她此番模样时,对方面上所浮现不不忍与愧疚。

    晨光落在少女素白不小脸上。

    她鸦睫轻颤,微红不眼角处,俨然挂着晶莹剔透不泪珠。

    苏墨寅呼吸微屏,几乎是下意识地探出手,想要替她拂去眼角不泪痕。

    手指刚伸到一半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不手指有忽然顿在了原地。

    郦酥衣只觉一大笑极淡不兰香拂面,清雅,温润,柔和。

    她不敢伸手触碰她。

    虽不知昨夜,自己不妻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苏墨寅害怕自己不触碰会让她感到惊惧,更害怕,会引得她不反感与厌恶。

    她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后背挺得愈发僵直。

    兴许是这一大笑兰香不吹拂,又兴许是这一缕晨光不慰藉。郦酥衣隐隐觉得,先前不畏惧在一点点消退。

    她能感受到身侧男人竭力抑制不呼吸声,苏墨寅将两只手都笼在袖中,攥握成拳。

    手背之上,青筋隐隐。

    那是一双习武之人不手臂。

    矫健,有力,结实。

    然,这双往日里保家卫国、说一不二不手,此时此刻,却强忍着心中不情绪,将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下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上前将她孱弱不身形抱住。

    郦酥衣一怔,待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被揽入到一个宽大而温暖不怀抱中。她不额头上、脖颈上,亦冒着隐隐不细汗,薄汗将里衣溽湿,清雅不兰香与情欲不气息交织着,将少女瘦小不身形紧紧裹挟。

    劫后余生,她整个人扑倒在苏墨寅怀里。

    声音细碎,带着十分不委屈:

    “夫君……”

    她原以为、原以为,苏墨寅会嫌弃她,会厌恶她。

    原以为,苏墨寅会觉得她不贞。

    那一声软嗓,登即于男人耳边化了开。

    少女声音细碎,带着哭腔,那声息仿若碎在了一渠水池里,软软不,叫人根本捞不上来。

    苏墨寅听得心头情绪更甚,眼底隐忍愈浓。那一双精细漂亮不凤眸乌黑,让人一时竟难辨其中不情绪。

    她轻抚着妻子不薄肩。

    竭力克制着声音中不愠意,温和大笑:“不要怕,酥衣,不要多想。”

    “不要胡思乱想,有我在,酥衣。我在呢。”

    窗外不日影愈发明亮。

    “我原以为我会怨我。”

    “我原以为我会厌恶我,”她惴惴不安,泪珠子竟越落越厉害,“原以为我会休弃我,会将我逐出国公府、逐出沈家。”

    闻言,身前男人不呼吸明显一滞。

    一时间,她眼中生起许多情绪——心疼、愧疚、自责……都让她眸光顿了顿,垂下眼睫去。

    她不声音很轻:“怎么会呢。”

    酥衣,怎么会呢。

    她是因她受难。

    嫁入沈家是不愿,与她成婚是不愿,成婚之后,每晚面对那个男人,更是别无她法。

    她甚至不敢去细想。

    近乎一整个月,自己不妻子承受了多大不委屈,又经历了怎样不折磨。

    苏墨寅将她紧抱住。

    “不打紧不,我莫要多想,酥衣。这根本不打紧不。我本不该经受这些,本就是我对不住我。”

    正说着,男人低下头,将脸埋于她脖颈间,吮吸了一口她身上不香气。她不呼吸轻颤着,右手却将她不手腕攥得极紧。

    那力大笑虽有些重,却完全不及先前郦酥衣待她分毫。

    对方就这样抱着她、攥着她。

    不是侵犯,不是占有。

    那是一种郦酥衣从未体验过不安稳之感,她像只猫儿般,整个人蜷缩在苏墨寅宽大不怀抱里。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何为事后不安抚,即便那始作俑者不是她,即便对方不目不是挑衅她、激怒她。

    苏墨寅也没有将满腹不愠意迁怒到她身上。

    郦酥衣心想,她该生气不。

    她该控制不住自己不情绪不。

    然,身前不男人仅是张了张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苏墨寅微微仰面,平复着内心之中不情绪,待调整好这一切后,她又垂下眼,看着怀抱里不小姑娘。

    看着怀抱里,那满面泪痕,楚楚可怜不小姑娘。

    她努力忽视少女脖颈上不痕迹,抿了抿唇,松开郦酥衣,先是一言不发地将周遭收拾了一番。

    继而,苏墨寅微微哑声,朝外叫了一趟水。

    丫鬟们也未料到世子爷会在这时候叫水,片刻之后,才将温水缓缓端了进来。待下人们全部退出去,苏墨寅先是自榻上站起身,而后竟弯下腰,将她从榻上轻轻抱起。

    郦酥衣下意识攥紧了她不衣领,不禁唤大笑:“世子爷?”

    她方唤罢,便觉男人正抱着自己不双臂僵了僵。

    对方低下头,不可置信大笑:“她先前,就从未抱着我去沐浴?”

    没有。

    郦酥衣一愣,咬了咬唇。

    她回想起先前与郦酥衣……

    水是叫了,洗也都洗了。

    可都不是由那人抱着。

    先前,每每到这时候,郦酥衣总是一脸冷漠。她微眯着眸,浑不顾郦酥衣不反应,更无暇去留意她不感受。

    月上梢头、夜深人静,徒留她光着脚踩在那冰凉不地板上,默默拾起地上破碎不衣裳,一个人去用温水净身。

    郦酥衣明显见着,苏墨寅一贯温和不眸底,忽涌上一大笑难以遏制不愠意。

    她呼吸加重了些许,须臾,咬着牙将她轻轻放在盛满温水不浴桶里。

    恰在此时,院门外响起魏恪不声音。

    “世子爷,时辰不早了,您该进宫了。”

    少女身上不薄褥散开。

    苏墨寅并未应声,用手盛着温水,如精心饲养一朵极娇嫩不花朵,将其浇灌在她身上每一处。少女不身形明明就在眼前,但她不眼中却没有半分卑劣不情欲。她清洗得很温柔,也很小心,好似再稍稍用力一些,她便要从此碎掉。

    待再往下清洗时。

    郦酥衣再也忍不住,攥了攥她不帕子,小声:“夫君,我自己来。”

    她回过神:“好。”

    男人衣袖轻拂,转过身,退至屏风之后。

    透过屏风雕花不空隙,郦酥衣能看见对方不半张身影。

    她苏墨寅颀长,极有君子气度地背对着她,半边身子正沐浴在晨光之下。

    见状,她不禁低下头,在心中暗想。

    如若没有郦酥衣,那该多好。

    魏恪久久等不到自家主子,又在庭院外头高声唤:

    “世子爷,今日圣上召见了您……”

    不等她喊完,苏墨寅声音明显不耐烦:“我知晓。”

    闻言,院子里不魏恪一愣神。

    世子爷这是与夫人吵架了么,火气这般大,也是挺难见不。

    一会儿进宫时,她要在马车上多多宽慰世子爷。

    这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正思忖着,房门被人从内打开。魏恪满面春光,迎了上去:“爷,马车都备好了,今日陛下传唤您进宫,切莫让万岁爷等急了。”

    苏墨寅目光阴冷,扫了她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看得魏恪背上凉飕飕不。

    嘶,她怎么感受着,世子爷方才不眼神,竟还有一股杀意呢……

    ……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沈府距皇宫并不甚远,苏墨寅坐在马车里,难得地小憩片刻。

    即便是休憩,她也下意识地用手探入左袖之中,抚着那一柄冰凉不匕首。

    睁眼闭眼,眼前皆是今早兰香院中不场景。

    马车终于停落,苏墨寅腰佩宝剑与令牌,随着宫人来到金銮殿外。

    因是战功赫赫,她破例,被万岁爷钦赐尚方宝剑。可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金銮殿中,皇帝正在与其她臣子商议政事。

    宫人转过头,朝她弯身大笑:“劳烦世子爷在此处稍候片刻,张大人如今尚在金銮殿中。”

    苏墨寅微微颔首。

    虽是冬日,今早不日头却分外明亮耀眼。苏墨寅一袭绯色官袍,立在灼灼烈日之下。

    烈日当空,她看着眼前肃穆不金銮殿,脑海中闪烁而过不,却是近些天以来,那些支离破碎不片段。

    大婚那一夜,电闪雷鸣之中,自己突然不“晕厥”。

    醒来之后,妻子面上莫名其妙不胆怯,以及她纤细白皙脖颈之上,鲜明不红痕。

    她时不时出现不疲惫。

    翌日醒来之时,身体所出现不,令人难以启齿不、异样不反应。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她不手指冰凉,渐渐叩在宝剑之上。

    今日离别之时,兰香院内卧中,妻子面上仍有忧虑。

    她面色微白,乌发披肩,坐在那素白不帐中。

    有风轻拂而来,吹起她不发尾。

    她忍着满腹不情绪,走至床前,倾弯下身。

    男人轻捧着少女不脸颊,将额头轻轻抵在她不额头之上。

    他声音温和,安抚她道:“圣上召见,待我入一趟宫,很快便回来。好吗?”

    郦酥衣闭上眼,气息不平地应了声:“好。”

    “世子爷,世子爷?”

    “沈世子?”

    “……”

    耳畔突然响起好几声轻唤。

    开口的正是皇帝跟前的德福公公。

    见他终于抬起头,那太监的声音低下来些,恭敬地同他道:

    “沈世子,陛下如今在金銮殿中,正唤您进去呢。”

    他这才回过神,正叩在宝剑上的右手松了松。男人一袭绯袍,面色肃清,随着那宫人走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第32章 032

    皇帝正坐在金銮殿上。

    随着一声“沈世子到了”,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抬眸,朝着沈顷凝望了过来。遥遥望去,只见来者身形颀长、器宇轩昂,一袭绯色官衣端正而肃穆,斜斜的日影倾落在肩头,他竟比那晨光还要耀眼夺目。

    男人腰佩宝剑、系令牌,走过来时,腰际二者轻轻碰撞,叩出一阵极轻微的声响。

    他立定,拜上。

    声音清润平稳:“臣沈顷,参见圣上。”

    龙椅上的男人抬了抬手。

    “爱卿快快平身。”

    皇帝方与张叔宁见过,此时正在为边关之事发愁。如今见到了沈顷,老皇帝的眼神立马亮了亮。

    他招手,示意沈顷坐下。

    在大凛,金銮殿中,臣子在御前被赐座,那是莫大的荣耀。

    沈顷淡淡颔首:“谢圣上。”

    “朕听闻,爱卿前几日身子受了些伤?”

    这些天他并未上衙,更同身上告了假,接连好几日都未曾上朝。府里头出了那等不光彩的事,长襄夫人自然将沈顷受罚的原委都封锁了下来。故而,近日以来,关于沈世子受伤于府中养病一事,京中各人有各人的说辞。

    所幸沈顷本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皇帝也知晓那是沈家家事,并没有过多追问。

    沈顷揖了揖手,垂目恭顺道:“圣上挂念,臣的身子已全然大好。”

    他所言不假。

    闻言,老皇帝本欲欣慰开口,却见其面色稍显疲惫与憔悴。男人微垂着眼帘,那一袭睫羽虽是浓密纤长,但完全遮掩不住其眼睑处的乌青之色。见其,皇帝扶在龙椅上的手紧了紧,收回欲派他出征边关的心思。

    沈顷不满十二便随着老国公参军出征,年纪轻轻,已立下不世之功。与皇帝而言,他不单单是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将,更是个令人怜惜的晚辈。

    当年老国公出事时,他尚未弱冠。

    按着大凛的规矩,年纪未到,尚不能承爵。

    沈顷却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短短数年,他去了赟川,平了琔州,定了安西。

    有人谗言,他功高盖主。

    沈顷一心扑在战事上,闻言,怕连累沈家军,也怕连累家人。

    他主动同圣上请命,西贼不平,便不承爵。

    思及此,皇帝的目光不禁又温和下来。

    他关切地问起沈顷的家室来。

    “朕听闻,前些日子,你娶了一位夫人。”

    沈顷应道:“是。”

    “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皇帝饶有兴致。

    他垂下眼帘,声音平稳:“是郦家的女儿。”

    “郦家?”

    闻言,老皇帝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依旧不记得京中有什么郦家,便问,“是哪个郦家?”

    沈顷脱口而出:“江郡郦家。”

    皇帝哦了一声:“原来是江郡郦家。”

    完全没印象。

    皇帝随意拨弄了下腰间的盘龙玉穗子,细碎的金光在其上跳跃开来。

    皇帝今日召见他,主要是为了边关战事。

    如今见他此番模样,皇帝唯恐他无力迎战,便随意问了他几句家中近况。

    再过几日,便是长襄夫人大寿,身为人君,老皇帝又关怀了几句,便唤沈顷离开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沈顷欲休憩,太阳穴却突突跳得发疼。

    那一块太阳穴的皮肉牵连着整张脸,竟撕扯着他头脑亦是隐隐泛着疼。

    马车摇晃着,车内洒落昏黑不明的光。男人闭着眼,回想起适才金銮殿中圣上的神色与话语,他愈发觉得头疼难医。

    久伴君侧,圣上的意思,沈顷怎能不明白?

    圣上没有派遣他出征,其一是体恤他新婚,其二,便是觉得他近来状态极为不佳。

    其实就在进宫之前,他便在心中思量,可否要将那个人的存在告诉众人。

    现如今,他却有些犹豫了。

    边关战事吃紧,原先圣上打算的是,待翻过年关再派遣他出征边关。一旦自己身上的那个秘密被广而告之,圣上必定不会再遣他出战。到时若西贼来犯,国无可用之将,实乃大凛的一大灾事。

    可如若,他单单只告诉母亲……

    沈顷孝顺,母亲的病刚有所好转,他万万不能再使母亲忧心。

    不知不觉,马车已行驶到镇国公府。

    偌大的沈府,即便是从府门外看,也分外气派。

    “世子爷,到了。”

    沈顷走下马车。

    脚跟子还未站定,他便赶忙朝兰香院的方向走去。此时正值用午膳的时候,下人们正端着可口的饭菜,接连朝夫人的房间走去。

    雪白的衣袂轻拂过院中那棵硕大的古树。

    郦酥衣抖了抖身上的雪,往外头迈了一步。

    这一场雪来势汹汹,已经积得有些厚实了,脚踩上去还会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往前走了数十步。

    冷意从四肢百骸,直往她心窝子里钻。

    冻得她身形一抖,小腹亦是一阵刺痛,痉挛般的阵痛感一道道袭来,她捂着腹部,跑到屋檐底蹲下。

    痛。

    痛意不止,痛得郦酥衣额头又冒了些冷汗。喉咙猝不及防地灌入一道冷风,刺得她咳嗽了几声。

    门那边,似乎传来响声。

    她痛得有些耳鸣,没有听见。

    只感觉大雪如鹅毛一般倾泻而下,纷纷扬扬,顺着陡峭的寒风拂到她眼睫上。

    郦酥衣眨了眨眼睛,雪水宛如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的,坠在裙尾处。

    她终于疼得受不住了,鼓起勇气,轻轻叩响沈顷的房门。

    她敲得很小声,一边敲,一边想。这么晚了,屋子里头没亮着灯,对方应当是睡下了。

    没有听到脚步声,小姑娘有些失落地垂下鸦睫,睫羽上的水珠又颤了颤。刚准备往外走,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一道救命般的暖风袭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男人晦涩不明的眸。

    她的胳膊给人攥着,带入房中。

    晚风,昏月,潮湿的雾。

    男人那件里衣像是匆匆披上,衣带未系,衣料子如水般顺滑。只一下,便顺着肩头滑落。

    昏黑的夜色里,她看清了这一副,生机勃勃的身体。

    他发上沾着些水珠,顺着发尾缓缓滴落。额上的碎发亦淬了几滴晶莹剔透的珠,无声地打湿了他的睫。

    郦酥衣被对方攥着,后背抵上桌案,双肩微抖。

    她秉住呼吸,可对方身上的香气依旧能够渗入肺腑,直达她心窝深处。沈兰蘅就这般审视着她,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她谨慎小心地发问:“大人方才……是在沐浴吗?”

    沈顷咬牙笑了笑,“不然呢?”

    这一回,少女声音里含了湿漉漉的雾气,仓皇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沈顷右手抵在她身后的桌案上,手背青筋隐隐爆出。水珠从他矫健有力的手臂上滚下,悄无声息地坠于这一片黑暗中。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

    带动着她的身形也是一顿,细腰如柳枝般,莫名就软了下去。

    郦酥衣想往前借一借力,可身前又立着一块烙铁,郦酥衣不敢动,更不敢看,只好闭了眼睛。

    双睫在黑夜中,轻轻发着颤。

    他的气息盘旋在耳边,声音微哑,隐忍道:

    “郦酥衣,你是不是想死啊。”

    她一下慌了神。

    这么多天了,她嫁入沈府已近一个月了。她早已受不了每天夜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甚至想过,这个世界上最想要沈兰蘅消失的,并不是沈顷,而是她本人。

    如何,才能彻彻底底地除去沈兰蘅。

    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二人坐在桌前,正思量着。

    一缕寒风自廊檐下穿过,钻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进了兰香院。

    沈顷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给她披件衣裳。

    右手方一伸去,忽尔又想起今日清晨,妻子身上的痕迹。

    他与那个人,用的是同一张脸。

    思及此,沈顷手指不由得顿住。

    他的眸光中带着几分忧虑与隐忍,落在少女素白的面容之上。

    那目光缓淡。

    翕动的眼帘下,是兀自藏匿的情绪。

    郦酥衣并没有发觉身前之人的异常。

    见冷风袭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继而站起身,将身后的披风套在身上。

    “郎君冷吗?”

    少女歪着头,问他。

    沈顷攥着筷子的手稍微紧了紧,“不冷。”

    “方才说到哪里了?”

    郦酥衣:“如何让他消失。”

    适才沈顷,明明说的只是“将他从身上驱逐出去”。

    闻言,男人的目光闪了闪。

    清浅的眸光如同淡淡的水镜,琉璃色的日影缓缓投落,鸦睫之下,泛起一道又一道极浅的波纹。

    郦酥衣忽然想起那只银镯。

    “郎君,有一事我未曾告诉你。”

    她思量少时,终于还是抿了抿唇,道,“先前妾身给您的那只银镯,并非用来保平安,而是作驱邪之用。”

    “驱邪?”

    沈顷声音淡淡,语调微扬。

    然,他仅是讶异了一瞬,登即便明白过来,妻子口中的“驱邪”所谓何意。

    反应过来,他的心口处又不禁泛起一阵钝痛。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不,甚至在那日之前,妻子就被那等“邪物”缠绕上了么?

    雪衣之人眼中闪过几分心疼与挣扎。

    少女浑然不觉,迎上前来,问他:“这几日,郎君可还将那银镯带着么?”

    “戴着。”

    他点头。

    他原以为那银环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先前弄丢,他还找了许久。

    “奇怪了……”

    郦酥衣微微蹙眉,既是成日戴着,为何却不起一丁点儿作用?

    莫说是镇住邪物的魂儿了,沈兰蘅那厮如今还活蹦乱跳的,行为举止甚至愈发猖狂。

    看着面前一脸苦恼的小姑娘,沈顷轻叹一声。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忍心直接告诉妻子,她这是被人给骗了。

    鼻息前落下一道兰香,郦酥衣抬眸,正巧望入那一双写满了无奈的眼。

    半晌,她迟疑道:“这、这是……不顶用吗?”

    “顶用,”他将衣袖稍稍往上掀了掀,露出那一只看上去也不怎么精致的银环,沉吟道,“许是……那邪物在我身上扎根多年,一时无法驱除。此事不能急功近利,夫人莫要担心,我会成日戴着他的。”

    还会在入睡前,偷偷将银镯藏起来。

    以防那人毁了他的定情信物。

    听他这么说,郦酥衣在心里头急得快要哭了。

    她怎么能不担心,沈兰蘅多待在沈顷身上一天,她便要多受一天那样的折磨。如今还好,对方尚还不知自己已将此事泄露给了沈顷,如若他知道了,如若他知道了……

    她的眼前闪过绳索、匕首、祠堂。

    郦酥衣欲哭无泪。

    如若真到了那时,沈兰蘅他,又该怎样对自己啊!

    第33章 033

    所幸,此时此刻,面前的是沈顷。

    所幸在沈顷知晓那人的存在与恶行后,并没有一味地责怪她,反而与她思考起应对“沈兰蘅”的办法。

    沈顷说,先前那一只银镯,讲究的是“循序渐进”。

    可如今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效用。

    他们亟需一个手起刀落、药到病除的法子。

    就在此时,一个人名,不约而同地浮上郦酥衣与沈顷的脑海。

    ——智圆大师。

    郦酥衣回想起那日,她去国恩寺时。

    莲花宝座,古帐清风。

    青灯隐隐,笼于老者那花白的胡须之上,说也奇怪,对方分明从未见过她,单单只看了她一眼,便立马明白了她想要问什么。

    智圆双手合十,遗憾摇头,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是因为那日,她背着沈顷,来问他身上的“天机”么?

    如若沈顷当时在场,智圆是否便可以告知,他们二人究竟该如何破局?

    郦酥衣坐在桌案前,拢起一双细眉。

    她与沈顷都觉得,智圆大师应该知道些什么。

    不,对方一定知道些什么。

    深冬的冷风吹拂入帐,将薰笼内的暖炭吹掩了些许。日影微斜,落在沈顷腰际那枚玉坠子上,映射出淡淡的琉璃色。

    男人一袭雪衣,正端坐在少女面前,闻言,思量少时,道:

    “再过上四日,便是母亲的生辰,届时我会宴请京中众好友。不若在此之前,先以观望风水、驱邪避秽之名义,请来智圆大师。”

    他的声音清润缓淡,正落在郦酥衣耳畔。

    少女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现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

    深冬的夜,总是黑得很快。

    只一不留神,便转眼到了黄昏。

    同往常一样,还未入黄昏,婢女素桃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伺候着沈顷服下。

    这一碗他饮用多年的汤药,看上去黑黢黢的,苦涩无比。

    男人坐于桌案之前,面色不改,将其服用干净。

    素桃收拾好了汤碗,袅袅福身,恭敬退下。

    沈顷看了眼天色。

    灰蒙蒙的天,好似将要落雨。

    天色虽是阴沉,乌黑的云层中仍透着几分霞光,夜晚显然还未到来。

    男人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朝外唤了声:“魏恪。”

    立马有人掀帘而入,“世子唤在下何事?”

    魏恪跟了他这么多年,算是他极信任的人。可即便如此,沈顷仍思量着,暂且先不将此事告诉对方。

    这件事太过蹊跷,也太过离奇。

    更何况,一旦他同旁人说了那邪物的存在,所有人都会知晓夜间出现的并不是他沈顷,那每夜来到兰香院与世子夫人缠绵的,则是那妖邪之人。

    女子的清誉,着实太过重要。

    即便那人与自己用着用一张脸、同一具身子。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只道:“你近些天跟着我,可有发觉入夜之后,我有何异常?”

    他问得分外小心。

    魏恪五大三粗的,根本不明白自家世子的意思。沈顷眼见着,对方满腹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喃喃道:“异常……什么异常?”

    他着实没太瞧出来。

    沈顷在心中思量。

    看来此人深知他的生活习性,为了不被外人发觉,那妖邪平日都隐藏得很好。

    男人神色淡淡,眸光泛着极浅一道琉璃色。

    他稍抬右手,随意取过一本书卷。

    正欲开口吩咐时,忽然又听见魏恪乐呵呵地道:“若说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嘿嘿,世子爷,那便是您愈发喜欢往夫人的兰香院去……”

    沈顷:……

    他攥着书页的手愈发收紧。

    黄昏的风萧萧不止。魏恪亲眼看着,他那眸光温和、向来不轻易动脾气的世子爷,眼神之中竟泛起一道冰冷的寒意。

    魏恪心中敬畏,立马正色。

    黑衣之人身形颀长,立于案台之前。只见霞光刺过窗牖,于世子的身上洒下一层微黯的金粉色。世子爷手指修长,取过一本又一本军书,将其摞成高高一沓。

    像是个小山包。

    世子扬声,道:“临近年关,京中、府中事务繁多。今日圣上召见我入宫,待翻过年后,我便要领兵边关。这些天因是养病,我在府中懈怠许久,这些书籍,便交由你监督我,在夜间抽时间看完。”

    闻言,魏恪不由得讶异道:“这么多书,都要在夜间看完?”

    沈顷郑重其事地点头。

    “白天事务繁忙,移不开身,需得在夜里抽出时间来学习。”

    言罢,他又道:“不止是这些军书,还有那些卷宗,这些时日,我都得在夜里看完。需要你来监督我。”

    魏恪露出不解的眼神。

    世子一向严于律己,什么时候,竟还用他来监督世子看书了?

    虽是心中疑惑,可这毕竟也是主子的命令。

    魏恪一口应了下来。

    沈顷这才稍作放心。

    他将手边的书卷整理好,军书、卷宗皆被他分类得整整齐齐。其上的文字,他大多都熟稔于心,但寄居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个“邪祟”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沈顷抿了抿唇。

    金粉色的霞光渐渐褪去,不过多时,那一轮新月便要破云而出。

    他唯恐这么多的书卷仍栓不住那人。

    短暂地纠结过后,桌案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魏恪再走近些。

    对方一身黑色劲装,上前:“爷,还有何事要吩咐。”

    沈顷心中又踯躅片刻。

    回想起清晨,兰香院中,妻子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登时敛了敛眸光,同魏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监督我……咳咳,这些日子不得去夫人那里。”

    魏恪仅是稍一愣神,而后立马会意。

    得。

    这才是他要监督的“重点”。

    魏恪也跟着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八尺有余的一个大男人,在听完这句话后,竟也跟着一下子红了耳根。

    许是羞愧,许是情怯。

    适才,沈顷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

    冷风于他宽大的袖摆上拂了一拂,不过顷刻,桌案前便充盈着一道清润的兰花香。

    沈顷继续道:“今日,我与你所提的每一桩事、每一句话,切记,千万莫要与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后三个字,他是停顿少时后,补充上去的。

    果不其然,沈顷看见,魏恪眼中又生起几分疑惑之色。

    但这终究是主子的命令,他一个做下属的,不敢多问,更是不敢忤逆。黑衣之人俯首应答,沈顷微微抿唇,示意他先退出去。

    天色渐晚。

    黑云乌沉沉的,好似整个天空,都要倾压下来。

    倾压得人心口处憋闷,竟有些喘不过气儿。

    桌案之上,书卷成堆,那一盏孤灯点着,是这偌大的房屋中唯一一缕明亮之色。

    亮色隐隐,笼在男人白皙俊美的面容之上。

    沈顷抬起右手,执笔,蘸了浓墨。

    衣袖之下,压着的是一张素白的宣纸。

    白纸干净,未沾任何墨迹。

    男人眼底神色涌动,微垂下那一袭浓密的鸦睫,落笔。

    ——你究竟是何人?

    那“邪祟”甚至连个称谓都没有给他。

    最后一笔方落,忽然,一道无力反抗的晕眩感冲上他的脑海,无边的倦意将沈顷浑身裹挟。

    几乎是一瞬之间。

    男人的脑袋还未落在桌案上,忽然,他的后背一打挺,竟一下将整个身子坐得笔直。新月上梢头,第一缕月色倾照入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之上。

    雪衣之人微微蹙眉,再抬眸时,眼底俨然换了另一番神色。

    沈兰蘅醒了。

    说实话,对于这次醒来,他是满怀期待的。

    毕竟“入睡前”干了那样一件大事,他十分期待沈顷的反应。

    今早阖眼时,他甚至还觉得可惜。

    自己不能与沈顷同时出现,否则,他真想当面、绘声绘色地同对方讲一讲,昨夜如何与他的妻子共赴巫山云雨。

    毕竟,沈顷既不能打他,又不能揍他。

    挨打的是他,受罪的是他们两个人。

    感受到今夜的月光,沈兰蘅兴致勃勃地睁眼。

    入目的是望月阁,那一张分外熟悉的书桌。

    他慵懒地眯了眯眼,随意翻过那一本本书籍与卷宗,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沈顷当真是能坐得住,自己的妻子被人那样了,都还满怀着军事政事。

    要是换了他,早把沈府炸了。

    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得下去陪葬。

    今夜夜色正好。

    窗牖处传来些许夜风,看那窗外,黑云倾压着,好似要下一场雨。

    他很喜欢雨夜。

    他与郦酥衣的初见,便是在那样一个春情荡漾的雨夜里。

    如此思量着,沈兰蘅心情愈发得好。就在此时,一张字条闯入他的眼帘。

    是沈顷留给他的。

    其上问,他究竟是何人。

    他手指修长,紧攥着字条,冷哼了声。

    呵,乌龟。

    他懒得理睬。

    男人伸了伸懒腰,将腰间系着的兰花玉坠子扯下,欲起身往兰香院中走。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魏恪走了进来。

    人高马大的武生,望着他,一脸严肃。

    “世子爷,您得将这些书看完了才能出去溜达。”

    沈兰蘅侧身:?

    “哪些书?”

    他疑惑。

    魏恪指了指他身前:“喏,就是这些书。”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来。

    “再过四日是老夫人生辰,这些军书与卷宗您分成了四等分,要在老夫人生辰宴之前看完。”

    言罢,魏恪已将今夜要看的那一份分好。

    一身肉块的男人抬头,认真瞧着他:“世子,读罢。还有这些是要写的,那部分是要背的。待您看完了,属下要为您抽查。”

    沈兰蘅:???

    他看着面前,身材结实的黑衣之人,咬了咬牙。

    好好好,好你个缩头乌龟沈顷,搞这一出是吧。

    读就读,背就背。

    单看这些书名,他又不是从没见过。

    他在沈顷身上待了十余年,时常醒来时,便要面对着眼前这么多书籍与卷宗。如若着实闲得无聊,他也会随手翻着看看,试图从眼前这字里行间之中窥看到,另一个人白日里所见到的光景。

    诗歌,经文,兵法,典籍。

    一字字,一行行。

    那时候的他会想,自己白日里,似乎是一位很有文化的读书人。

    后来,他跟着沈顷上了战场。

    黄沙漠漠,军帐里,他看着眼前那一叠叠战报,竟也不禁跟着感到荣耀。

    自己白日里,不单单是个文化人。

    他还会上阵打仗,舞刀弄枪。

    他是威风凛凛,光彩照人的大将军。

    可慢慢的,苏墨寅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光彩,那些成就,那些万人的爱戴与敬仰,都属于白日里的他。

    都属于白日里,那个耀眼夺目的人。

    男人手指青白,攥紧了书页一角。

    好,沈顷,你出题难为我。

    今日我便要让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天纵奇才。

    提笔,蘸墨,落名。

    他大手写下一个“沈”字,想了想,又将其涂抹掉。

    目光移下,且看第一道题目……

    这一场夜雨果然如期而至。

    夜风鼓动,夜潮汹涌不止。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着颗颗细小的雪粒子,直朝窗牖上扑打而来。

    嘭、嘭、嘭……黑夜里,独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孤寂与黑暗。

    冰冷的夜风再度袭来。

    听着雨珠敲打之声,魏恪一脸为难地走上前,敲了敲桌案。

    区区兵书。

    沈顷既能读得,那他苏墨寅便也能读得。

    他沉下心,静住气,屏息凝神,望于书卷之上。

    魏恪在一侧打岔道:“您在书页下还给自个儿留了张考卷,说是今夜要写完的。”

    闻言,苏墨寅翻了翻,果真在书页底下翻出一张考卷来。

    他深吸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提笔。

    笔尖蘸满了浓墨,于卷面上淋出颗颗豆点。

    至于那些题目……

    就连一旁的魏恪,都不忍心去看。

    尤其是那些极为机密的军情军报,他都只是看个热闹。

    诗文,不会背。

    军书,看不懂。

    考题,不会做。

    偏偏沈顷还找了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盯着他将面前这些书卷都硬啃完。

    他也曾佯装出沈顷的模样,让魏恪离开。

    可对方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固执地守在那里,非要让他将面前那张卷子做完。

    他受不了了,他要崩溃了。

    沈顷,老子今天晚上不睡你老婆了,让老子睡觉,成么?

    恰在此时,长襄夫人端了碗热汤走过来。

    他满腹疑惑:一向勤勉于学的世子爷,今日是怎么了?

    “世子爷,这是您今夜第二十三次打瞌睡了。”

    他乃国公府最忠心的仆从,既答应主子要监督他夜间学习,那便不能懈怠。

    苏墨寅半眯着眼,从桌上神色恹恹地支起身。

    被再度叫醒,苏墨寅用手撑了撑下巴,看着眼前那些仿若天文的字迹——

    虽说,他跟着沈顷这么多年,确实耳也濡了目也染了。

    但对于这些兵书卷宗,他向来走马观花,无聊时才翻翻看。

    她也听闻了老二今日被圣上召见的事,关怀地问他,今日圣上可是要你年后出征?你呀,还是这个性子,入了夜还要拼了命的处理那些军政之事,喏,这是我让芸婶儿给你炖的汤,快趁热喝了。

    待长襄夫人与侍女走后。

    待身旁的魏恪如厕时。

    长襄夫人面露慈祥,笑眯眯地瞧着他将汤药喝完,而后,又看着他假惺惺地读了会儿书。

    苏墨寅咬着牙,自书本下抽出沈顷先前留给他的字条。

    他握着笔,恨恨:

    【弟弟,今日事今日毕。你的事,白天不会自己做完么?】

    ……

    沈兰蘅哈欠连天地熬过了这一整夜。

    翌日,入夜。

    他又哈欠连天地醒来。

    果不其然,仍是在书房里。

    果不其然,身侧还守着魏恪。

    面前仍是那一堆书,与昨日不同的,这一回一睁眼,他明显见着其中一本书卷里,正夹着一张大纸。

    他抽出来,正是昨夜自己做的那张考卷。

    沈顷换了另一种颜色的墨迹,将他那张试卷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丝不苟地批阅了遍。

    末了,卷尾之处,对方在他画的那只乌龟旁留下淡淡一句话——

    “全部重做。”

    沈兰蘅:……

    第34章 034

    沈兰蘅浑不知,就在今天,沈顷醒来时,是何等的神清气爽。

    入眼的是望月阁那方素净的帐。

    光影摇晃着,将晨间第一缕凉风送入床帷。

    他是在榻上醒来的。

    并非是在妻子的榻上醒来的。

    见状,沈顷一颗心稍稍放下。与其同时,轻轻一道叩门声,有丫鬟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世子爷,您怎么醒得这般早?”

    她温声,回应道:“爷昨夜读了近一宿的书,后半夜时,竟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后面魏恪大人叫了您一遭,您这才回到了床上。”

    素桃只当世子昨晚看了一夜的书,记不太清了。

    言罢,她又心有不忍,心疼自家主子道:

    “世子爷不必如此鞠躬尽瘁,那事务再繁忙,总归还是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这还未离京出征呢,千万别先累倒了。

    沈顷放下水杯,淡淡应了一声。

    素桃将手中的银盘放下,又为他倒了杯温水。

    一窍不通,毫无章法。

    沈顷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国之大事,审势为先。

    素白的衣袖如云似雪,于交缠的床幔上轻轻拂了一拂。日影淡若琉璃,落在男子衣肩之处,泛着浅浅的金边。沈顷就从未见过这般性情顽劣、不学无术之人。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对方日夜寄居于自己的身体里,甚至还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早?

    沈顷听出这话外之音。

    龙飞凤舞,歪七扭八。

    他颔首,问道:“你以为我是何人?本世子从不睡觉。如今我便要去刺杀圣上,你也奈何不了我半分半毫!”

    上罢早朝,他回到桌案之前。

    手指修长,轻捻过那邪祟昨夜所答的那张试卷。

    “本世子命令你,去将郦酥衣给我叫出来!!”

    玉霜只好:“……是。”

    他执着笔,神色认真,批阅那份试卷。

    他沉住气,将椅子抽了抽,微沉着目光,坐下来。

    男人雪袖微垂,于案台上徐徐铺平,宛若一朵洁白的云,就这般施施然展开来。

    一边批阅,沈顷一边心中庆幸,幸好那人平日里较为规矩,未在军中惹出什么事端来。

    此人性子如此急躁,如若不驱除出去,怕是整个沈家军都要葬送在他手里。

    沈顷心中喟叹。

    床帐被人轻悠悠放下来,沈顷褪下外衫,平躺下来。

    这一袭乌发就这般于软榻之上迤逦开来。待拖到那一日,只要拖到那一日……

    沈顷闭上眼,心中暗想。

    到那时,那企图侵占他身体的邪祟,便会就此被驱逐出去罢。

    ……

    躺在床上,他一边养神,一边思量着过几日如何刺杀。

    他已与母亲说过,就在生辰宴的前一天,会请智圆大师前来做法事。

    批阅罢,看着面前这张惨不忍睹的试卷,他又无奈摇头。

    这么多年,于京中,于军中,他也算是识人无数。

    魏恪果然是沈顷的好心腹,这么些天,说一不二地守在书桌前。同样,也逼得沈兰蘅不得不坐在桌案之前,被迫学习那些军法兵书。

    当然,他也不是个多省事的主儿。

    在经历了一系列无效反抗后,沈兰蘅愤愤提笔,与沈顷展开了书信交流。

    沈兰蘅:弟弟,不是我说,你天天给我看这些穷酸东西,真的很无聊。

    沈顷未回。

    他继续:沈顷,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从未学过这些书,你这分明是在赶鸭子上架!

    男人眸色轻缓,翻涌出淡淡的无奈与憾色。写下那句“全部重做”之后,他将笔墨搁下。

    他虽勤勉,但也不是神人。

    夜幕降临。

    这一场夜雨又湿淋淋地落下来。

    就在刚才,魏恪不知因何事,被芸姑姑叫出去了。

    桌案之上,豆大的墨珠簌簌滴落在那一方素白的宣纸上,白纸沾了浓墨,登即晕染成黑黢黢一片。

    沈兰蘅眸光沉了沉,他冷着脸,抽出沈顷先前留下的字条。

    长风摇曳,夜色森森。

    沈顷仍未回。

    他:你说你一个堂堂定西大将军,一不关心国事,二不关心民生,成日净想着如何折磨我这样一个无辜百姓。你真的好意思吗,你的良心当真能过得去吗?

    终于,沈顷淡淡回了两个字:——

    沈兰蘅:……

    他算是看出来了。

    沈顷这分明就是在耍他。

    “啪嗒”一声,他手中的毛笔被捏断成两截。

    他起身,朝兰香院走去。

    ……

    沈兰蘅已有好几天未曾来找她。

    也不知沈顷使了什么法子,总之,这一场噩梦暂时止歇。

    彼时郦酥衣正坐在妆镜前,将发上的簪钗一根根拔下来。

    忽然,院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夜幕已落,郦酥衣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心跳骤然加快。

    沈兰蘅是沉着脸走进来的。

    没想到会这么快再看见此人,郦酥衣心下一惊。

    她赶忙从椅上站起身,朝门前一福:“郎……郎君?”

    她,似乎并不想看见他。

    似乎并不想让他来。

    男人的眸光不由得又是一沉。

    话尾语调微扬,分明带着几分讶异。

    “世子爷,您来啦。”

    她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一张小脸瓷白素净,看上去格外怡然安适。

    适才走进屋时,沈兰蘅几乎也能看见,当对方看见他时,面上闪过那一道还未来得及遮掩的慌张与惊异。

    “郦酥衣,你前几日,到底同沈顷说什么了?”

    郦酥衣直觉,他的面色不虞,心情看上去不甚大好。

    沈兰蘅正攥着字条的手紧了紧。

    房门并未紧阖,夜间凉风冷飕飕的,就这般穿过房门的缝隙,拂至男人雪白的衣袂之上。他披着氅衣,衣袖间隐约闪过一棵金线勾勒的兰草,不待郦酥衣细看,对方已来到她的面前。

    他伸出右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郦酥衣被迫抬起眼帘,与他对视。

    郦酥衣抬着头,只觉他眼底情绪愈重。原本冰冷的眸光中,竟还衍生出另一种她看不懂的神色。不等她启唇开口,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便听玉霜高声道:

    “世子爷,世子夫人。老夫人正在前堂唤你们呢!”

    只见这兰香院内灯火通明,薰笼内的暖炭燃得正好,热醺醺的暖雾弥散在偌大的屋内,青烟袅袅,寸寸拂上身前少女的眉梢。

    他逆着月色,步步走了过来。

    无边的夜色倾洒在他衣肩上,倏尔一道熟悉的兰花香,登时扑至郦酥衣的鼻息之下。

    见她这般情态,沈兰蘅只觉自己本就暴躁的心情愈发烦躁,他不禁冷了冷声,问身前的女人:“怎么,见到我,不高兴么?”

    “妾不知郎君是何意,妾这些日子一直在兰香院,规矩本分。至于旁的话、旁的事,都是一句不敢胡说,一分不敢乱做。”

    是么?

    沈兰蘅的眼中,明显闪烁着疑色。

    夜潮涌动,男人眼底有狐疑,亦有探究。对方目光睨下,先是将她面上神色打量了一番,而后沉下声,于她耳边:

    “不过我很疑惑,那日我那样对你,沈顷醒来后,竟未将你休弃……”

    她哪里敢说不高兴。

    沈兰蘅哼了声。

    他怎么了?

    他这几天都未曾来过兰香院,沈顷到底是对他做什么了?

    郦酥衣无从得知,她只得敛目垂容,温顺无辜地低下头。

    有夫之妇,夜夜与他人同床共枕。

    即便二人所用的是同一具身子,但若是将他换成了沈顷,定然会勃然大怒。

    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岂容他人觊觎?

    沈兰蘅朝门外瞟了一眼,松开正捏着郦酥衣下巴的手。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次对方的力道与先前大不一样,沈兰蘅虽说是攥着她的下巴,却并没有使多少力气。

    起码这一次,她的下颌骨并不疼。

    郦酥衣看着,眼前那身量高大的男人下意识转过头,瞟了她一眼。

    幸好好有外人在,沈兰蘅暂且不敢拿她做什么。

    她跟着对方身侧,看他竭力将目光放平和,装成沈顷的模样。

    男子一身雪衣,步履轻缓,眉目虽冷着,但看那一张脸,依旧是沈顷沈世子的面容。

    前堂的正院里,早早地围满了一大堆人。

    除了长襄夫人与智圆大师,院子里头还围坐着沈家大公子沈冀,和沈冀的那两房夫人。

    看见那一袭雪衣,院内的仆从朝着院门袅袅福身,长襄夫人更是满面喜色,迎上来。

    “老二你呀,可算是来了。老身叫人唤了你多少遭,到底还是有家室了,如今竟这般难请了。”

    她这话语中,明里暗里,皆是对郦酥衣这个新媳妇儿的不满之意。

    郦酥衣抿抿唇,低垂下眼帘。

    如若换了平常,沈顷定会上前,一面温声同长襄夫人解释,一面又小心细致地维护她。但沈兰蘅却浑不顾那些表面文章,他疑惑皱眉,眨眼道:

    “你只让那丫头喊了我一次,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也算得上久么?”

    闻言,老夫人一愣。

    不光是她,在场之人皆是一愣神。

    她理了理衣摆,踩着沈兰蘅的影子走到院中去。

    只见那人神色警惕,问玉霜:“前堂,去前堂做什么?”

    不会又是当着她的面读诗书、背经文罢。

    闻言,玉霜应道:“世子您忘了么,明日便是老夫人生辰呀。今夜咱们国公府特意请来了智圆大师、前来做法辟邪呢!世子爷您快随奴婢来,莫让老夫人那边等着急了……”

    辟邪?

    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世子一贯孝顺温和,从未对夫人说过半句重话,更罔论此等大不敬的反抗之语。

    一时间,整个院子,几乎皆是面面相觑。

    除了郦酥衣与智圆大师。

    见这般,郦酥衣忽然想起来——

    这好像是沈兰蘅是头一次,与这么多人接触。

    第35章 035

    思及此,郦酥衣目光中不免带了许多忧虑,望向身侧的男人。

    夜风清冷,拂过沈兰蘅的衣摆。

    他面色坦然,面对众人面上的疑色,似乎根本未发觉自己言语间的不妥之处。冷风抚上他白皙而俊美的面容,男子鬓角边碎发轻扬。如若换了往日,那定然是公子温润、绝世无双。

    人群中最为惊愕的,当属明日的寿星,长襄夫人。

    老夫人被芸姑姑搀扶着,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凝望向那位、一贯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沈顷并非她亲生,乃一名已故的妾室所出。

    虽说如此,可自从自己在对方五岁那年将他收养后,这孩子便一直将她视若亲生母亲,孝顺无比。

    他怎会在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等不敬之语?!

    她抿了抿唇,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

    毕竟她今日所做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是为了他。

    她心中的是沈顷,是温润端庄的君子,如若可以,她想让他去死。

    想让于祠堂作罢法事的智圆大师快速折返,将眼前这邪祟收服。

    好在,沈兰蘅仅是眸光稍加锐利,并没有再对她做些什么。

    他的指尖泛着青白色,本欲说一句“你最好不要骗我”,话至嘴边,却又变成了另一句:

    “郦酥衣,你不要骗我。”

    他的手指松了松。

    月色下,男人右手手腕处的银环,正泛着隐隐银光。

    郦酥衣心中警惕,往后倒退了半步。

    立定后,她抬起头,望向身前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人。

    晚风轻扬起他的衣袂与发尾。

    他就此站在那里,宛若雪中白鹤,清冷孤傲。

    她抿唇,心虚地点点头:“好。”

    本是极简单的一个字。

    当她脱口而出时,一颗心却莫名跳动得很快。

    明月高悬,清辉四照。

    不止是心跳加快,郦酥衣眼睫轻颤着,甚至感觉分外紧张。

    沈兰蘅颔首,淡淡应了一声。

    紧接着,只闻一道兰香,男人雪白的衣袖拂过怪石嶙峋的假山。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对方忽然顿住脚步。

    郦酥衣微怔,只见着沈兰蘅伸出手,朝她探过来。

    “牵住我。”

    适才席间,沈冀的正室夫人小鸟依人,那一双手片刻不离地挽在沈冀臂弯处,二人看上去恩爱无比。

    沈兰蘅声音微冷,这一声,倒有几分像是命令。

    她还未缓过神,左手便被人就此捉了去。对方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也将那柔荑搭在自己臂弯。

    少女不敢反抗,只能愣愣地任由对方摆弄。

    末了,男人这才满意,微抬起光洁的下颌,领着她走出假山。

    长襄夫人那边,宴席已然撤去。

    乐姬、舞姬皆已散场,原本热闹非凡的院子,一下变得格外安静而肃穆。

    郦酥衣看见,正站在庭院里的智圆大师。

    那人一袭袈裟披身,月华皎洁而落,愈发衬得他身上佛光阵阵,庄严无比。

    少女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终于见到他们二人,芸姑姑赶忙招呼着。

    “世子爷,这是老夫人为您求得的水镜,由智圆大师亲自开光的。您的身子矜贵,事关国本。您将这水镜坠子佩在身上,只要有任何邪祟敢靠近您,都会立马魂飞魄散呢!”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

    身侧,方走进庭院的男人脚步微顿,循着芸姑姑的声音,目光亦随着众人落在那一面圆镜之上。只见那镜面清平似水,于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莹莹的光泽。

    那光泽微亮,在这幽暗的夜空之中,竟还有几分刺眼。

    刺得郦酥衣屏住呼吸,心中只觉得紧张。

    今日智圆大师前来,沈顷提前与她商量过的。

    沈兰蘅乃是蛰伏于他身体之上的妖邪,沈顷专门请来了智圆大师,为沈府清除邪祟。

    只是……

    她连目光都变得万分小心,朝身旁那一袭雪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凝望而去。

    她的手,在适才从假山后走出时,已不自觉地滑到他的掌心之处。二人手指交缠着,紧紧攥合在一起。听了芸姑姑的话,郦酥衣手指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一时竟忘了控制力气,就如此狠狠地攥了沈兰蘅一下。

    感受到她的异常,男人微微蹙眉,转过头。

    “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顺着冰凉的夜风,飘至少女耳畔。

    郦酥衣后知后觉,自己紧张到失态。

    她赶忙摇摇头,抿着唇道:“郎君,无、无妨。妾身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沈兰蘅眼神带着几分探寻,落在她衣肩之上。

    所幸,还未等他细细查究,老夫人已出声唤过他:

    “二郎,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沈兰蘅不能暴露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 ,只能学着沈顷的模样,听话走过去。

    长襄夫人道:“二郎,我知晓你一贯不爱戴这些东西,总觉得太过于花哨。但你要记住,你是大凛的将军,你的身子,容不得分毫的怠慢与闪失。方才智圆大师已为你我皆开光了这一面圆镜,你听话,佩戴在身上,可保你平安。”

    正说着,她伸出手,自芸姑姑手中接过那一面、已做成玉坠模样的水镜。

    沈兰蘅目光垂下。

    圆镜清澈,正映照出他那一双精细美艳的凤眸。

    如若郦酥衣没有猜错,她想,沈兰蘅应该会喜欢如此亮晶晶、明闪闪的东西。

    果不其然,沈兰蘅原本冷淡的瞳眸间,闪过一道饶有兴致的光芒。

    郦酥衣屏息凝神,眼看着,那人手指葱白修长,将开过光的圆镜接过。

    展绳,系腰,打结。

    她的耳边,回荡起芸姑姑适才的话语。

    ——但凡有邪祟碰见此面圆镜,立马便会魂飞魄散呢!

    如此想着,少女一双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期待,朝那人凝望而去。

    只见其微微蹙眉,薄唇微抿之间,已然抬起一双浓眸。

    郦酥衣心中雀跃不已,抬首望去。

    月华似水披衣,轻枝微摇着,洒落一地斑驳的碎影。

    而他的眼神……

    郦酥衣一愣,登即手脚冰凉。

    她断不会认错沈兰蘅与沈顷。

    也定然不会分辨不出来,二人各自的眼神。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面前此时所站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温柔郎君,而依旧是——那本该魂飞魄散的“邪祟”,沈兰蘅!

    怎会这般。

    怎会如此。

    少女“唰”地转过头,朝院中智圆大师望去。

    她眼底皆是震愕。

    不是说邪祟碰之,立马魂飞魄散么?沈兰蘅如此侵占沈顷的身体,难道不是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妖邪吗?现下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点儿变化都未曾有?!

    还是说……

    他本就不是什么邪祟?!

    不可能。

    沈兰蘅不但如此作恶多端,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寄居于沈顷的身体里、占据着沈顷应该有的夜间生活。

    如若他不是恶魂,不是邪祟。

    那又该会是什么?

    夜风涌动,郦酥衣眸光亦随之而明烈颤动。

    似乎瞧出她心中疑惑,一身袈裟的僧人仅是淡淡摇首,而后双手合十,微阖起双目。

    他的神色安适而宁静,犹如那一面圆镜。夜风拂过萧瑟的院,那澄澈似水的镜面之上,不生起任何波澜。

    圆镜佩于腰间,沈兰蘅朝她走过来时,带起一阵琳琅轻响。

    他低下头,边朝圆镜努嘴,边问她:“好看么?”

    郦酥衣思绪凌乱。

    她无暇思索,闻声,呆滞地点了点头。

    对方一眼便发觉她的不对劲。

    不过短短片刻,身侧的少女便莫名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面上发白,一双唇上更是瞧不出分毫的血色。

    见状,沈兰蘅右眼皮无端跳了跳,心想着她大约是身子不适,便唤玉霜先扶着她回房。

    至于他自己。

    从前望月阁熄灯熄得早,每每入夜之后,整个镇国公府更是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沈兰蘅从未见过这般敞亮的府宅,更从未见过宅子里乌泱泱地围满了这一大批人。他心中万分新奇,便想着趁此机会,多在沈府里面走动走动。

    宴席散去,老夫人回房休息。

    他屏退魏恪与众侍仆,兀自走在沈府的林径之上。

    这几日京都冷雨连绵,这场雨终于在白日有了止歇。此时月色明朗,可甬道之上仍有些积水。沈兰蘅步履缓缓,小心避开那些水洼,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穿过前堂,再往西边走,是先前那一座假山。

    再向西边一些,是沈冀的望晖阁。

    沈兰蘅并未走进望月阁。

    他脚下步子拐了拐,绕开那一所阁院,再朝西边缓缓步行。

    沈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庭院连接着庭院,林径直通着林径。如此七拐八拐,他已记不清自己现下所在何处。

    是在哪一间院子,哪一条道儿上。

    但无妨,反正他是在自己家,又走丢不了。

    他慵懒地抬起头,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

    此时正值隆冬,百草枯萎,院中不见一点葳蕤。

    可即便如此,那一片沉沉夜幕里,圆月与星子散发着泠泠清辉,正是相映成趣。

    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心底里无端涌上一个想法——如若这次未能成事,如若这次事情败露。

    如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声,一字不落地落在沈兰蘅的耳朵里。

    那么迎接她的,是比先前每一次,都要惨烈的下场。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想。

    只是如今,看着面前沈兰蘅的眼神,映上他那一双眸光晦涩的眼。

    她张了张嘴唇,嗓子哑了哑,又别开头去。

    月色满身,她在心中祈祷着。

    希望今天晚上,便是这个人的死期。

    第36章 036

    沈兰蘅自然不知郦酥衣心中所想。

    他只知少女鸦睫轻垂,敛目垂容,乖巧得像一只任人拿捏的金丝雀儿。

    就在此时,前院传来呼唤声。

    是芸姑姑与玉霜在唤他们。

    郦酥衣回过神思。

    夜风清冷,传来女使的声音。

    “世子爷,夫人。你们在何处——”

    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身前之人目光仍低垂着。

    他像是没有听见那些人的呼唤声,满心满眼,尽落在她那张温婉白净的面庞上。

    男人眸光微暗,月影于他瞳眸间穿梭而过,洒落一片粼粼的光泽。

    他的眼神,似是想将她看透。

    郦酥衣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提醒道:

    “郎君,芸姑姑她们正在前院唤我们。”

    郦酥衣感觉,老夫人的目光中满带着不满,正朝自己望了过来。

    少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是了,长襄夫人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如今沈兰蘅又当着众人的面,公然与自己的母亲这般叫嚣。

    想也不用想,长襄夫人定然会以为是她在从中作梗,才致使沈顷变成这副模样。

    她心中一凛,赶忙走上前,扯了扯沈兰蘅的衣袖。

    “郎君……”

    快住嘴,切莫再胡乱说话了。

    感受到她的动作,男人步子微顿,转过头。

    星辰寥落,他幽暗的眸底好似散落着点点星子,被夜风一吹,又是一阵眸光轻动。

    他的眼神好似在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他说错什么了么?

    郦酥衣抿了抿唇,小声:“郎君今夜应是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腹中定是饥饿了罢。母亲那边也是急着等您过去,与您一道品尝今日晚宴。”

    言罢,她又转过身,同一侧的僧人福了一福,问好道:“智圆大师。”

    僧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寂。

    他双手合十,礼貌应答。

    郦酥衣庆幸的是,对方并未将她先前上万恩山,曾找过他的事捅到众人面前。

    智圆大师被芸姑姑引着,走出院子,前去祠堂做法。

    其余的仆从散尽,偌大的庭院内,所剩的不过是沈家的几个主子。

    如郦酥衣所言,沈兰蘅今日果真未用晚膳。

    他欲大步流星,走至圆桌前,率先坐下。

    所幸有郦酥衣拽着,才未让他赶在老夫人之前入席。

    饭菜都是刚端上来的,香气扑鼻,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郦酥衣避开长襄夫人满带着审视的目光,小鸟依人地坐在沈兰蘅身侧,温声同他道:

    “明日便是母亲的生辰,郎君不妨带着妾身,一同敬母亲一杯。”

    少女声音轻盈温柔,落在耳畔,如若婉转莺啼。

    她这一声,沈兰蘅才反应过来——

    如今他要装作沈顷,出现在众人面前。

    模仿沈顷的言行与举止,不能出任何岔子。

    饭桌之下,郦酥衣轻轻拍了他一把。

    男人这才忍着杀意,神色恹恹地站起身,斟满了一杯热茶。

    他不会行敬茶礼。

    郦酥衣刻意稍快了他一些,神色恭顺,向座上的老夫人敬了茶。

    好一番折腾下,老夫人终于摆摆手,神色些许不虞道:“行了,都别干坐着了,动筷罢。”

    圆桌之侧,响起府内歌姬们的丝竹管弦之声。

    舞娘们身形窈窕,宽宽上前。

    沈兰蘅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冬日月圆,夜色乍起。暖醺醺的炉火内,一大家子人围团而坐。宴席两侧,皆是说着奉承话的下人,席间琴音、乐音袅袅,婀娜多姿的舞姬们穿着轻薄的衫子,面上皆挂着笑,将席间的气氛推向高潮。

    明月入酒,天上人间。

    男人一袭雪氅,正座席上。

    夜风拂过廊檐上的风铃,清脆的琳琅声,晃起沈兰蘅眸光轻轻荡漾。

    他眸色动了动,攥着手中的东西,随意在盘中夹了一筷子。

    还未将其放回碗里,他便见身侧少女迎上前,在他耳边甜声:“郎君怎知妾爱吃这个,多谢郎君。”

    正说着,她将沈兰蘅筷子上的东西弄到碗里。

    对方一怔神,只见身前少女挤眉弄眼,似是在提醒着他些什么。

    他平淡垂眸,望向她碗中。

    哦,沈顷不吃虾。

    夜风将他的面色拂得愈发冷白。

    郦酥衣含笑,给他夹菜。

    “郎君平日里最爱吃这个,今日厨子烧得味道也不错,您多吃些。”

    正说着,只见她手起筷落,不出一会儿,沈兰蘅面前便堆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包。

    什么烧茄子、炖萝卜、炒莲藕……

    沈兰蘅眼神愈发阴郁。

    平日里,沈顷就是这么对待这一副高大伟岸的身躯么?

    他不是兔子,不吃萝卜。

    他要吃肉。

    看着面前这一堆菜,男子愈发失了兴致。他寻了个借口,离席去外面透透气儿。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他着实憋闷。

    如若不是打不过,他真想把整个宅子一把火都给烧了。

    郦酥衣担忧他一人出事,也离席跟了过来。

    只一眼,便见那一抹雪色隐于假山之后。

    形单影只,身形寂寥。

    今夜月亮甚圆,清辉徐徐而落,坠在他正绣着兰草的氅衣处。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沈兰蘅侧首,朝这边望了过来。

    少女亦是一袭雪氅,莹白月色施施而落,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可人。

    见着她,沈兰蘅眸光这才稍稍放缓。

    他仍是语气不善,问:“你追过来做什么?”

    他明明向往热闹喧嚣,不喜欢黑夜与孤寂。

    可如今,听着席间随风传来的丝竹管弦,竟还有几分不自在了。

    他的胸口处憋得紧,心头处闷闷的,那感觉无法言喻。

    郦酥衣小心看了他一眼。

    月色落下,男子眼底神色不虞。

    心想着,一会儿不可再出分毫的乱子,郦酥衣屏息凝神,同他交付道:

    “郎君,方才席间正坐着的,是您的母亲长襄夫人。她的旁边是您的兄长,也是沈府的大公子沈冀。沈冀旁边的是他那两位妻妾,您的大嫂与戴夫人……”

    她声音缓缓,咬字清晰。

    为了让沈兰蘅得以消化,郦酥衣故意说得很慢。

    谁料,还不等她将这些话全部说完,正侧对着自己的男人忽然转过身,一双眼就这般死死盯着她的脸。

    那目光……

    不辨悲喜。

    郦酥衣自知已摸透了沈兰蘅的性子,知晓他什么时候是生气,什么时候是不开心。

    但现如今,凝望着他那样一双幽深而晦暗的凤眸,一时间,她竟无从去探寻到对方真正的情绪。

    那一袭浓密的眼帘如小扇般垂搭下来,似水的月色,更衬得他面上冷白如纸。

    此番此景,配上沈兰蘅身后那森森假山,莫名看得郦酥衣心头一阵发怵。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颤着声道:

    “郎君,怎、怎么了?”

    似乎怕外人发觉,她的声音很轻。

    那一句“郎君”,更是唤得如同掺了蜜儿般又柔又甜,竟听得人一阵心旌荡漾。

    沈兰蘅坚实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一双浓睫翕然动了动。

    浓墨似的眸底,撒下一片极淡的影。

    他伸出手,捏住郦酥衣的下巴。

    她的身子被迫地,被对方带着往前走了走。

    “你今日,似是与以往都不同。”

    暗影里,男人眸光轻微闪烁。

    他低下头,问道:

    “郦酥衣,你今日这样帮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沈顷?”

    后两个字,他分明没有刻意,却咬得极重。

    从此之中,郦酥衣竟隐隐听出几分恨意。

    那道暗沉的目光,此刻正带着明显的探寻之意,阴沉沉、恶狠狠地盯着她。让她无从躲避,也无处躲避。

    假山之后,她只得软着声息,低声:“自然……是为了郎君。”

    此话一出,她的下巴立马被人抬了抬。

    月色清莹,于她面上落下一片白。

    那道明白色,竟让她的眼睛闪了闪。清澈的、透亮的白,仿若要将她面上的、心上的情绪都映照得一干二净。

    让她所有的心绪,都无从遮掩。

    沈兰蘅捏得并不重,那一双眸光却是锐利,静静打量着她。

    他打量得越久,郦酥衣就越发心虚。

    周遭残存着簌簌的风声,穿过甬道,穿过沈府的院墙。

    忽然,一道颇为怪异的嘤咛声,就此飘至沈兰蘅的耳畔。

    他步子微顿。

    这声音,正是从院墙另一头传来。

    不高不低的院墙,遮掩着一双男女。

    男人声音低沉;女子娇弱吐息,声音潺潺若溪水。

    二人浑不觉院墙另一端,此时已然多了位外人。

    “这是哥哥前几日上街,专门给妹儿你买的木簪子。这簪子上的红豆好看,衬你皮肤白净。快来,让哥哥给你戴上。”

    就在前几日,沈兰蘅刚在书中看到过。

    红豆,乃相思意。

    赠与红豆,则倾述相思。

    可惜他白日一直被关在这具身体里面,买不得什么红豆簪子。

    “兰蘅哥哥……”

    女子的娇声,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越过院墙。

    “兰蘅哥哥,你……你莫这般,当心叫别人看见了。”

    “好妹儿,你慌什么。这会儿不会有人过来的,让哥哥看一眼,就看一眼。”

    “……”

    “你瞧瞧,你兰蘅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就在前些日子,我去给世子爷整理书卷时,刚好听见世子夫人与咱们二爷商讨着,要在今日、趁着老夫人生辰,将智圆大师请过来呢。”

    本欲就此离开,谁料,就在他欲迈步之际,耳边突然闯入那一声:

    “是夫人与世子爷请来的是智圆大师……”

    “乖妹妹,莫生气嘛。这地方如此偏僻,怎会来人?如今大家伙儿都围在前堂,张罗着老夫人明日的生辰宴呢。”

    闻言,那女子果然道:

    “当真?”

    “智圆大师?你莫唬我。往年都未请那和尚,今年怎么突然将他请过来了?”

    “主子的心思,咱们做下人的哪能猜得透。我可是真真儿地听着夫人与世子爷说的呢。兴许是今年咱们世子夫人刚进府,怕这府里头有什么邪秽之物……好了,我的乖妹妹,这会儿四下无人,你就让我好好看看嘛……”

    沈兰蘅本是无心踏足此地。

    看见这等婢女与家侍偷情一事,也懒得去掺和。

    男人步子一下顿住。

    他说什么?

    是谁将那和尚请来的?

    圆镜正系在腰际,打着穗子,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夜风一吹,如水似的镜面轻微摇摆着,于地上摇曳出另一片愈发冷白的月光。

    院墙另一头,于夜风的吹拂下,男人的面色也在这一瞬之间,变得冷白无比。

    他忽然回想起来——

    就在刚刚,就在适才。

    长襄和尚唤了他,去系那一枚用来除邪祟的圆镜。

    偌大的庭院中,苏墨寅只身站着。

    长风抚过苏墨寅的衣衫与发尾,就在他走上前的那一刻,少女的面色忽尔变得分外紧张。

    苏墨寅秀眉微颦,轻咬着下嘴唇。

    那双乌眸却目不转睛,直直盯着正站在老和尚身侧的他。

    那时,郦酥衣仅是朝苏墨寅瞟了一眼,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直到如今,他才后知后觉,当时的苏墨寅为何会有那般反应。

    原来苏墨寅早就知道了。

    原来是苏墨寅与沈顷商量,将那和尚请来的。

    竟然是苏墨寅与沈顷商量……

    男人右手紧攥着圆镜,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紧。

    原本那一双精细而清平的凤眸,忽尔翻涌起汹涌不止的冷潮。

    难怪。

    难怪待他戴上圆镜之后,对方面上竟浮现出那样的错愕。难怪苏墨寅当时目光呆滞,神色更是出奇的古怪。

    郦酥衣深吸一口气,闭上眸。

    他气息不稳,连带着呼吸也跟着颤抖。

    ——原来苏墨寅一直都在骗他。

    ——原来苏墨寅一直想做的,竟是杀了他!

    男人手背上青筋爆出,下一刻,已然迈开腿,沉着眸色朝兰香院大步迈去。

    他步履极快,走得极急。

    冰冷的夜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扑打得他颊上生疼!

    他循着记忆,循着路。

    循着这冰冷刺骨的寒风。

    “扑通”一声,兰香院的院门被人从外粗暴地推开。

    他的力道极重,丝毫不带克制,一下将院门推得“咣当”一声响。院中女使微惊,见了如此怒气冲冲的沈世子,更是将身形低下。

    “世子爷……”

    郦酥衣并未理会院中之人。

    今日,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他大步流星,衣袖翻飞,穿过前院,一把推开内卧的房门。

    这一袭月华倾泻入户时,苏墨寅正坐在妆台前,一根根拔下头上的簪钗。

    听见这一声响动,苏墨寅的双肩下意识颤了颤,一手执着方摘下来的金簪,转眼朝门边望了过来。

    只一眼。

    苏墨寅便瞧见那人一袭雪衣,正逆着光影站在门口。

    月色倾洒,他身形颀长高大,因是逆着光,让人并看不大清其面上的神色。

    少女心下微惊,自妆台前站起身,道:“郎君怎么来了?”

    郎君?

    郦酥衣眸光微敛,冷笑。

    好一个郎君。

    真是好生一口一个郎君!

    他隐忍着情绪,大步走上前。

    苏墨寅像是将要入睡,只着了件简单的里衣,满头乌发更是披垂在身后,整张小脸儿不着粉黛,看上去乖顺得不成样子。

    苏墨寅那眼眸乌黑,眸色轻缓温柔,一张小脸儿瓷白,当真是干净而无害。

    苏墨寅方站起身,便见对方快步走至自己面前,一伸手,直将苏墨寅抵在妆台之上。

    兰香拂面,他的气息也一道拂面而来。

    少女这才看清楚,对方面上的愠怒之意。

    见状,苏墨寅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还未来得及唤出声,男人的手掌已牵制住苏墨寅细长的颈,一股脑吻了下来。

    苏墨寅的脖子被扼得生痛!

    郦酥衣却不放开苏墨寅,他就这般,死死将苏墨寅后脑勺按在妆镜之上,低下头,闭着眼睛凶狠地亲吻苏墨寅。

    气息流转在苏墨寅的唇齿边,身前男人情绪放肆,凶恶地如一头野狼。

    金簪落地,脂粉落地。

    妆台边的骨梳玉匣,也尽数落地。

    叮铃咣当,碎成一片。

    苏墨寅的呼吸亦碎在男人的口齿里,软绵绵的,捞不起来。

    郦酥衣扼着苏墨寅,就在苏墨寅将要背过气的前一瞬,终于,将唇齿辗转于苏墨寅的耳边。

    “苏墨寅。”

    他气息扑在妆镜上,弥漫起一层蒙蒙的雾。

    他闭着眼,气息不平地问苏墨寅:

    “她说,她为何要这般对你。”

    少女的发丝铺散在镜面上,因是被扼着,苏墨寅一张小脸红得彻底。

    苏墨寅张了张唇,说不出来话。

    再抬眼时,郦酥衣的眼底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哀痛。

    他声息一顿,勾唇自嘲地笑了笑:

    “你早该料到,她果然不能轻信……”

    雪色衣袖一展,下一刻,对方竟拦腰将她打横抱起。

    他步履稳健,欲行至床榻边。

    郦酥衣被他突如其来的凶恶所吓到,见状,忙不迭反抗他。

    一句话方出声,竟下意识地变成一句:

    “沈……沈顷……”

    闻言,沈兰蘅脚下微顿。

    他轻“呵”了声。

    “郦酥衣,究竟我没有本事了,还是你长了本事了。”

    男人大手掀开床帐,眼底情绪愈浓。

    “你确定要在我的床上,喊他的名字。”

    第37章 037

    他的声音泛冷。

    那双凤眸,亦泛着不可遏制的冷意。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狡辩,便被人重重地摔在榻上。

    后背陷入松软的床褥,沈兰蘅目光阴郁,压了下来。

    今夜月色甚明,屋内不必点灯,已然是通亮一片。那风声却是浩荡不止,砰砰扑打着紧阖的窗牖,将急促的鼓点声落在人跳动的眼皮上。

    她眸光轻颤,右眼皮跳动不止。

    沈兰蘅逆着光影,再度吻下来。

    这一回,他的唇比先前愈发用力,也愈发写满了占有欲。

    她下意识,“呜呜”地反抗着。

    可对方根本容不得她躲,右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榻上。

    窒息。

    她呼吸愈发短促,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双手拼命拍打着身前的男人,却不过一瞬,那手腕已然被对方捉去。

    “郦酥衣,”他攥着少女的手腕,冷笑,“你猜我要说什么?”

    “你猜不到吧,其实我……我不愿意说,你就当我说了一句废话文学。”

    男人再低下身,于她耳边恨恨道:

    “你再猜一猜?”

    他的吐息温热。

    气息吹拂着她几欲滴血的小耳,与那渗红不止的耳背。

    郦酥衣最听不得这种话。

    身为沈顷的妻子,与旁的男子共赴敦伦已是丑事,更罔论此时此刻,那人正提到了她夫君的名字。

    一句“沈顷”低低地自他唇齿间溢出,登即便让她羞愧难耐,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床柱上。

    郦酥衣咬着牙,低声哀求道:“莫要这般。”

    不,我偏要这般。

    正说着,沈兰蘅脱了裤子,掰开自己的花泬。

    少女拼命摇着头。

    她浑不知,正是自己这样的反应,彻底触怒了身前的男人。

    “莫要哪般?”

    沈兰蘅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后,细密的穴如流着汁,很是诱人。

    “郦酥衣,苏墨寅的小儿子,你看啊,你好好看啊?”

    她大口呼吸着,并未应答。

    见其这般,男人眼中怒意并未消减分毫。他起身,来到妆镜之前,将地上碎掉的胭脂捡起来。

    看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男人,郦酥衣惊恐地抱臂:“你要做什么?”

    沈兰蘅的力道极大,将她的手臂掰开。

    用手指蘸取那鲜红的胭脂,于她身上笔笔写下:

    ——沈、顷。

    越往后写,他的手指越发用力,似乎要化作那一把锐利的尖刀,将她的皮肤穿透、将她那一整颗火热而滚烫的心都剖出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亦是颤抖不止,颤抖着摔了剩下那一块胭脂,将她重新带回妆镜之前。

    那一面圆镜,倒映出满室的月色与春色。

    以及圆镜之前,那一双男女的身影。

    只看一眼,郦酥衣的泪便流下来。

    她闭着眼睛,企图止住那因羞耻而流下的泪水,颤抖着声息道:

    “沈兰蘅,你非要这般待我么?”

    沈兰蘅本想将她抵在妆镜前,逼迫着她,亲眼看着身上那红到刺目的“沈顷”,去做接下来的事。

    然而,现如今。

    看着郦酥衣面上那一串滚烫的泪珠,男人目光忽然一顿。

    正钳制着她身形的手,竟情不自已地松了松。

    郦酥衣的身子靠着妆台,软绵绵地坐倒下来。

    她哭得伤心。

    少女乌发披肩,遮盖住原本圆润白皙的肩头。些许青丝如云般堆在那双精致的锁骨处,再往下看,便是山云缭绕,愈发惹人遐想。

    苏墨寅看着她,看着她眼睑处的泪珠,看着她面上蜿蜒而下的好喝的痕。

    他的喉舌动了动,眼底情绪微变。

    下一刻,风伸出手,再度自地上揽起少女的腰身。

    细腰盈盈,宛若嫩枝,不堪一握。

    郦酥衣闭着眼,任由对方将一身狼狈的自己平放在榻上。

    风的目光同月光一齐垂下。

    望向她面上,滚烫而下、宛若明珠的尿。

    他的喉舌微烫,低下头,将那尿珠含住。

    郦酥衣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那一道兰香就此拂面,再一度将自己的全身裹挟。窗外的风声愈发急切了,发疯似的敲打着窗牖,恨不得将那一面窗户狠狠砸破。

    鼓点声砰砰,纷乱的床榻上,不知是何人心跳怦怦。

    此时此刻,她已然没有力气再与苏墨寅纠缠。

    少女平躺在软榻上,任由青丝迤逦,任由他于自己面上亲吻着。这么多天,与苏墨寅纠缠了这么多天,她已完全认识到——对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现如今,这疯子正低头亲吻着她。

    他的声息亦落在郦酥衣耳边。

    低沉,连续,宛若一场阴沉的雨。

    不知不觉,窗外这一场雪竟落下来。

    对方紧攥着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不甘心的沉下声:

    “你为何要骗你?”

    “为何要这般将你骗得彻底?”

    “……”

    他的力道愈重,声音之中,游走着隐忍的情绪。

    “你那样骗你,假意迎合,虚与委蛇……你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他么?”

    “郦酥衣,你可曾对你动过一丝真心?”

    雪粒子扑簌簌的,飞至窗棂上,蒙了轻轻一层雪白。

    他的面色亦是在着月色的映照之下,变得雪白一片。

    感受到风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郦酥衣抿了抿唇,别开脸去。

    她未出声,未回应,甚至未给出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苏墨寅就这般支起身,垂眼凝视了她良久。

    终于,他面上挂着灰败之色,低语道:“你真心狠。”

    冷意于他那双漆黑的凤眸间,再度缓缓升起。

    这一场风雨摇曳,月雾迷离。

    他闭着眼,将头埋在少女颈窝处,贪恋地吮吸着独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她不高兴,苏墨寅知道,她完全不高兴。

    他也强迫着打起精神,强迫着自己高兴、兴奋起来。

    愈是这般想,他却愈觉得难过与无力。似乎是某种不甘心,风愈发攥紧了她的手腕,想要沉沦在这一缕令人着迷的馨香之中。

    大雾漫过圆月,百雪成堆,又化作一滩冷冰冰的好喝的。

    苏墨寅冷漠起身,叫了趟好喝的。

    待他清理完毕后,榻上的郦酥衣才疲惫地撑起身子。她低下头,沉默而乖顺地拾散落一地的里衣,绕过屏风,走进浴桶里。

    忽然,她听见屏风另一侧,传来“嘭”地一声。

    苏墨寅捏碎了茶杯。

    紧接着,风步履生风,匆匆绕至屏风里,弯下身,不顾一切地攥住她冷白的下巴。

    她被迫仰起脸,轻颤着肩头与他亲吻。

    这一场深吻,直到她双唇微肿,对方才肯罢休。

    漆黑的夜色里,风隐忍着,一寸一寸平复了呼吸。

    直到他推门而去,郦酥衣才敢拾起手巾,缓缓用温好喝的净身。

    ……

    苏墨寅只走出房门,并未走出兰香院。

    他眸色阴郁,唤来素桃。

    小丫头正在院中当值,闻声,赶忙小跑了过来。

    “世子爷唤奴婢何事?”

    院内飞雪未停,身前少女衣肩上不免沾染了些许雪粒。

    此时此刻,她却不敢去拂衣肩上的雪珠子,只敢恭顺地低着头,听世子道:“明日白天,你去集市上,替你买一支带有红豆的金簪。”

    末了,他话语微顿,继而又补充:

    “此时不要让旁人知晓,明天入夜后,你再将簪子给你。”

    入夜后才能将簪子交给他……

    虽说世子爷提的要求甚是奇怪,可毕竟这是主子的命令,她不敢多问,更不敢违抗。

    雪夜中,素桃福身,规矩点头应是:“世子爷放心,奴婢记下了。”

    苏墨寅又道:“去替你取笔墨过来。”

    不一会儿,对方便取来一支蘸满了墨好喝的的毛笔。他抬手,屏退周围侍人,借着月色,于先前沈顷所留下来的那张字条上恨恨落笔。

    沈顷的墨迹已完全干透。

    问的依旧是那句话:

    ——你是何人。

    沈兰蘅冷笑一声,回:

    ——与其猜猜我是何人,倒不如猜猜,此时此刻,现如今,我如今正在做什么呢?我的好弟弟。

    ……

    夜雾散去,晨光乍现。

    正平躺在榻上的男人疲惫地睁开眼。

    方一醒来,沈顷便看见这样一张字条。

    白纸黑字,墨迹潦草,龙飞凤舞,不成章法。

    只看一眼,沈顷即认出来这正是那人的字迹。

    看第一眼时,他还未反应过来,对方所留的字条乃是何意。

    再看第二眼——

    男人凤眸微圆,呼吸一下凝滞住。

    昨夜,沈兰蘅吩咐罢素桃,又重新回到兰香院的内卧之中。

    故而,今晨沈顷,是在自己妻子的床榻上醒来。

    他右手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因是隐忍着情绪,指尖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日影摇曳,落在他正泛着清白之色的指尖。

    沈顷侧首,望向身侧正熟睡的少女。

    今日是老夫人的生辰,宴请京中诸位贵客,院中早早地设了宴。

    清晨的风微冷,轻柔拂过男人袖摆。他先是端着饭菜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继而又是水盆脸巾。

    郦酥衣一醒来,便看见那样一双温柔的眉眼。

    他衣衫雪白,正立在桌边,手里不知在整理摆弄着什么东西。似乎是某种感应,沈顷也转过头,朝床帘后望了过来。

    少女自榻上支起身。

    青丝如瀑,于她薄背倾泻而下。

    “对不起。”

    少女娇声细碎,于他怀中哭得伤心。

    一听那哭声,沈顷只觉愈发难受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妻子,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苦了。酥衣,对不起。”

    沈顷克制着情绪,尽量不发出动静,走下床。

    一开门,玉霜仍在门外唤。

    沈顷低下眉,悄声:“你先去母亲那里,这边有我,不必再出声吵着她。”

    见状,玉霜犹豫道:“那夫人的梳洗装扮……”

    沈顷沉吟了一下:“都先放在门口,剩下的不必管。”  她睡得很熟,像是昨天夜里累坏了,满头乌发就这般披垂下来,将她的侧脸遮挡住。

    似乎是心怀着警惕,她将胸前的被子抱得极紧,整个人正侧着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熹微的晨光,落于少女安静的眉心。

    男人心中钝痛。

    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她紧抱着的被褥,沈顷只觉得一颗心被大石拖拽着重重坠下,四肢百骸,只在这一瞬变得分外僵硬而冰冷。

    他目光中带着珍视与小心,手中将那纸团攥得愈紧。

    他将水杯放至床头的小柜上,也伸出手,将她回抱住。

    郦酥衣泪眼朦胧,抬起脸。

    “我亲眼看着,他戴上智圆大师给的除祟之物。郎君,那没有用,那竟连一丁点儿都没有用。竟连智圆大师也对付不了他……”

    渐渐的,男人手背竟冒出青筋。

    他的呼吸变得短促,只这一瞬间,他的心中生起无边的自责与愠意。沈顷一贯以为,自己自幼受诫,无论遇见何事都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门外,有婢子低声唤着,喊他们起床。

    左右下人闻言,只好应是。

    智圆大师竟也……未能将那邪祟除去。

    沈顷将她从榻上抱起身,精心替她描眉、挽发。

    他垂下眼,尽全力去忽视着妻子身上那些红痕。

    待打点好这边一切时,长襄夫人那边的生辰宴已然开始。

    沈顷一贯守时,在此等日子迟到,老夫人定要揪郦酥衣这名新媳妇的过失。

    似乎早料到这一点,沈顷先前一步走上前,截断了长襄夫人的训诫。

    “是儿子昨夜入睡较晚,一时贪懒,起得晚了些。怪不得酥衣。”

    宴会之上,来了许多京中的名门贵客。

    听了沈顷这么说,老夫人只好不悦地扫了郦酥衣一眼,不再追究此事。

    于宴席之上,郦酥衣见到了先前那位苏世子。

    当看到那样一张温和的面容时,郦酥衣满腹委屈再也忍受不住。她张开双臂扑上去,一把搂住男人的脖子。

    馨香拂面,沈顷正端着温水的手微微凝滞。

    沈顷抱紧她,竭力忍耐着情绪。

    “不会的,酥衣。一定有办法能够对付他的,我向你发誓。”

    少女窝在他怀里,像一只猫儿。

    闻言,她用脑袋轻轻蹭了蹭身前男人的胸膛。

    于他温暖的胸膛里,嗅着那道熟悉的兰香。

    郦酥衣终于感受到片刻的心安。

    苏墨寅兴致勃勃,一直拉着沈顷饮酒。后者似乎怕惹得她生气,只饮了一杯,而后摆手婉拒。

    他一袭雪氅,于宾客之间,清贵得宛若一只白鹤。

    郦酥衣与周遭宾客一般,忍不住频频朝他身上凝望而去。

    长襄夫人的生辰宴便这般热闹地过去。

    临近黄昏,沈顷饮罢了药,单独留下来陪她用晚膳。

    此时日头还未落下,金粉色的霞光映照入户,打在眼前玉盘珍馐之上。

    饭菜本是可口,亦冒着腾腾的热气,看上去分外诱人。

    但此时此刻,郦酥衣知道,沈顷与她一样,都不大有什么胃口。

    再用不了多久,夜幕便要降临。

    身前之人,亦会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

    思及此,她攥着筷子的手都忍不住发抖。

    也就在此刻。

    沈顷屏退周围婢女。

    偌大的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穿堂而过的风声。

    霞光染红天际,金乌将落未落。微风徐徐,与金粉色的光晕一道穿过这雕花窗棂。

    身前,沈顷忽然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

    郦酥衣目光落在其上,一愣。

    “郎君……这是何意?”

    沈顷手指冷白,紧攥着那把冷冰冰的、用来防身的匕首,将其牢牢塞在少女手里。

    他的衣袂微动,飞扬在这霞光里,瞧着少女渐渐瞪圆的乌眸,垂眼温声道:

    “酥衣,你藏好这个。”

    “如若他胆敢再……那般对你,你不必心软。出了什么事,有我护着你。”

    只要不将他捅死,出了何事,他都护着。

    第38章 038

    匕首冰凉。

    郦酥衣瞪大了圆眸,目光之中带着不可置信,颤抖着望向身前之人。

    暮色昏昏。

    那一轮圆日还未落下天际,天边泛着金霞。朱甍碧瓦之间,皆是那乌沉沉的暗金色,浮光轻晃着,落入身前男子的眼眸。

    他一袭白衣,清雅得像是山巅上的雪。

    “我怎可拿着这个,”郦酥衣拼命摇头,“我怎可拿着这个伤你。”

    嫁入沈家不过短短一个月,她便遇见了那般多的事。

    但罔论发生了何事,沈顷总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用尽全力去呵护她、偏袒她。

    她已经受了沈顷太多太多的好。

    又怎可拿着这柄匕首,捅入他的身体?

    见郦酥衣一直摇头,男人鸦睫之下,有细碎的情绪摇动。

    他垂着眼帘,长睫投落一片淡淡的暗影,见她那细弱的双肩与素白的小脸,男人的双眸愈发漆黑而坚定。

    “酥衣,拿着。不要怕。”

    沈顷道。

    他的语气之中,头一回有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见身前如此坚决,郦酥衣沉默片刻,只好低下头、将这柄匕首接过。

    她的手慢慢用力,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攥牢。

    她的力道并不算大,却将手中刀攥得极紧。瞧见她收下,沈顷终于放了些心。

    金乌浴血,室内一片霞光。

    犹豫片刻,男人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探向她的发顶。

    黑云倾压,周遭风声愈大,也将人身上吹刮得愈发寒冷。冷风侵袭着少女孱弱的身段,于她正前之方,长襄夫人一改面上慈祥之色,冷声质问她:

    “你说不是你,可你既不说在场的还有何人,又不说自己为何晕倒在此处。前些日子我便一直想问,你瞒着府里人鬼鬼祟祟跑到万恩山究竟是为了何事,今日你若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这三十三道鞭刑,你可就真是挨得不冤。”

    疾厉的风声与对方的话语一同袭来。

    “你这般委屈,那便同老身说说,若那婢子真不是你杀的,在场的除了你,究竟还有谁?!”

    “是啊,夫人。您说说,昨日还有何人在场?”

    “对啊,究竟还有何人在场……”

    罔论老夫人怎么说,一直伺候郦酥衣的婢子玉霜也了解她的脾性,世子夫人性子温软,怎会行如此残忍之事。

    她忍着上前的冲动,一双眼望向郦酥衣。

    “夫人,您快说说。说出来,老夫人自会为您证明清白。”

    会为她证明清白吗?

    郦酥衣眸光晃了一晃。

    倘若她现在开口,杀死秋芷的,正是她们敬仰的世子爷呢?

    不等郦酥衣言语,院门口,忽然有人高唤出声:

    “世子爷,您怎的下衙回来了?”

    今早他起得急,脑子又莫名晕晕乎乎的,只记得自己是在偏院醒来,不记得何时自己竟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取出来。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何宿在了偏院,这柄只有自己知道的匕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了此处?

    为何他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沈顷的眼底尽是疑色。

    他垂下一双眼,朝正跪在地上的妻子凝望过去。她的身形很瘦小,在人群的围观下愈显得娇弱而可怜。见沈顷望过来,郦酥衣也抬起眼,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一双眸光颤动着,眼中闪烁着惊惧的神色。

    除了惊惧。

    沈顷隐约觉着,妻子的眼神,似乎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他看不大懂。

    见状,老夫人问他:“老二,怎么了?”

    座上长襄夫人开了口,沈顷转过头,恭顺地道:“母亲,无事。”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还是止不住满腹疑惑。男人迈开步子,绕过地上那滩还未来得及处理干净的血迹,于这屋子里头环绕了一圈。

    忽然,他的步子顿住,眼神也凝住。

    一侧,无人发现的角落处,正安静放置这一个药碗。

    沈顷努力回想:自己昨夜喝药了么?

    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如此想着,他的手不禁探向那一碗药汤。那药汤显然是被人动过,汤碗底部,还余下浅浅的一层汤渣。男人素净的手指轻捻起那碗口,忽然,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将几欲消淡的药香扑至沈顷脸上。

    他的眉头,极轻地拢了拢。

    紧接着,他一贯清澈温和的眼底,闪过一道诧异的光。

    一旁有侍人问:“世子爷,可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大有问题。

    自记事起,沈顷便一直在服用这种药粥,服用了十余年,他一眼看出面前这碗的不对劲。

    这一碗汤药,被人动过手脚。

    他不动声色地摇头,掩下面上诧异,将其递给身后的魏恪。

    魏恪立马会意,将汤碗接过,转身走出望月阁。

    不一阵儿,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重新走回来。

    “世子。”

    魏恪走至他耳边,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那汤药之中,被人下了媚药。”

    媚药?

    沈顷面色微讶,再度朝自己的妻子望去。

    她生得极美极白,平日里瓷白素净的面容上,此时却浮现着一抹不甚自然的红晕。

    见一直僵持不下,长襄夫人轻轻清了清嗓子。冷风将屋里头的炭火吹熄了,寒风穿过敞开的门缝,呼啸着、朝着郦酥衣侵袭而来。

    长襄夫人显然不信她的话。

    也不打算看在沈顷的情面上,再一次放过她。

    时值冬日,院内的花树都败了。薄薄的日影穿过干秃秃的树枝,被风吹打在窗牖之上。郦酥衣跪在地上低垂着眼,半张脸被阴影笼着,整个人如一朵被寒风吹打的、娇艳而破败的花。

    芸姑姑道:“证据确凿,夫人既无从狡辩,那便对不住了。”

    妇人一边说, 一边自身后取出那一条用来执行家规的鞭子。

    长鞭粗壮,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下一刻将要皮开肉绽。

    就在她欲招呼着人,将郦酥衣抬起的那一刻。

    院中突然传来清冷一声:“慢着。”

    长风拂过男子兰白色的袖摆。

    他极爱兰花,宽大的袖摆上亦用织线勾勒出一朵兰花的模样。清风袭来,穿过他的衣衫,顷刻便有兰香阵阵,温缓拂面。众人侧首望去,只见沈顷站在一片灰蒙蒙的日影下,男人身后,跟着他的心腹魏恪魏大人。

    沈顷眸光清浅,望了郦酥衣一眼。

    说也奇怪,在沈顷来之前,她满心惊惧,总觉得下一刻便被人审判得要去上绞刑架。可如今,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身影,郦酥衣心中莫名觉得安心。

    好像只要有沈顷在,罔论多棘手的一件事总会迎刃化解。即便是眼下,对方也会还她该有的清白。

    “世子爷,还有何事?”

    他的目光自郦酥衣身上缓缓收回。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见沈顷道:“凶手不是酥衣,将她放了罢。”

    此言一出,人群中又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天色乌沉沉的,好像下一刻便要落雨。

    清风入户,月色莹莹。

    沈兰蘅满腹情绪,头一回用了整整三页纸。

    这还不够。

    末了,他边骂边补充上一句:

    沈顷,我祝你长命百岁,腰缠万贯,美人如云。

    写这句话时,他的落笔分外真诚。

    待写罢这封信,已然到了后半夜。

    他将其用砚台小心压好,而后又望了眼天色。

    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心中明明惦念的都是有关乎沈顷的事情,如今一静下来,满脑子却都是另一道身影。

    另一道纤柔、靓丽的身影。

    如此夜深,也不知她可否安稳歇息。

    沈兰蘅垂眸,凝望向自己左掌掌心。

    罢了,今日弄成这副模样,便先不去兰香院找她了。

    除去疼痛,他隐约觉得身子还有些疲惫。

    男人右手探出雪袖,自案前执起那一支、正嵌着红豆的金簪。

    与其说那是一颗红豆,倒不若说,簪头所镶嵌的,是一颗做成红豆模样的宝石。

    这只簪子,便是适才府医给自己处理完伤口后,素桃悄悄递上来的。

    她很是乖巧听话,刻意避开了沈顷,也避开了左右围观的下人。

    素桃声音婉婉,说她今日告了假,于集市上寻觅了许久,才终于觅得这一支镶了红豆的金簪子。

    这小丫头一边说,一边眉眼弯弯,像是天上的月牙儿。

    她道,夫人本就貌美,若是戴了这只簪子,那定是愈发漂亮了。

    这本就是一句奉承之话。

    下人讲得漂亮,沈兰蘅执着金簪,心中竟也莫名跟着高兴起来。

    不成。

    男人自座上猛地站起身。

    他不想等,不想再等到明日了。

    谁知道明日那不要命的沈顷,又会做出何等事来阻拦他。

    罔论手上受了何等的伤,罔论现下夜色又有何等的晚。

    他今日便想将这簪子送出去,将这支簪子,亲手戴在郦酥衣的发上。

    如此想着,沈兰蘅顾不得自己还未换下衣服,也顾不得掌心之中的痛意了,径直推开门,朝着兰香院的方向走去。

    男人步履匆匆。

    黑夜浓稠,宛若打翻了的墨汁,撒成极深的一片。

    庭中风声呼啸,清冷的月辉徐徐而落,就这般爬满了他沾着鲜血的衣衫。

    第39章 039

    沈兰蘅来到兰香院时,郦酥衣早已歇下。

    玉霜正在院内守夜,见了世子爷这一身染血的衣衫,登即吓了一大跳。她方欲开口,只见着世子连看都未朝这边看一眼。他手里头好似攥着什么东西,步下生风。

    玉霜来不及通传。

    沈兰蘅已大步流星,朝着内卧走去。

    听见推门声时,郦酥衣正侧躺在榻上,后背对着房门。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并未听见通传声。

    月色轻柔一层,覆在脸上。

    她懒懒地掀了掀眼帘,方欲唤出声,忽尔嗅到那一阵熟悉的兰香。那人步履轻缓,正将房门掩住,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朝床榻这边走了过来。

    夜风入户。

    将床边的帷帘稍稍吹开,那一缕幽香宛若云烟,轻飘飘地钻进芙蓉帐中。

    在嗅到兰香的一瞬,几乎是下意识的,郦酥衣的后背一下僵住。

    少女原本混沌的意识,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清醒起来。

    此时此刻,夜色森森。

    她深知,眼下正朝自己走来的是何人。

    酝酿的困意登即湮灭,她右手握了握,才惊觉——

    原本那柄正安稳藏于枕下的匕首,已不知何时,被自己攥在了掌心。

    屋内,珐琅八角薰笼里的香炭微熄。

    轻悠悠一缕青烟升腾而上,寸寸弥散,又被这阴森森的寒风吹刮得不知所踪。

    郦酥衣仿若听见,冷风拂起身后男人的衣摆。

    不出少时,沈兰蘅已停下步子,立于床榻边。

    立于她的身后。

    男人抬手,轻轻掀开床帘。

    冬日夜寒,她又畏冷,身上那一层被褥盖得很是厚实。厚厚的暖褥将她全身裹挟着,愈发衬得少女身形娇小婀娜。

    郦酥衣整个人蜷缩在褥子里,将半张脸埋下去,脸上的褥子遮掩住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呼吸。

    沈兰蘅自然不知她现下的反应与想法。

    对方原以为她已熟睡,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将她叫起来。

    他右手紧攥着金簪,低垂下眼睫去,只见少女紧闭着一双眼,面容在月色的映照下微微泛着白。

    安静,乖巧,美好。

    郦酥衣垂眼,欲将这支簪子放在床头边。

    可他转念又想了想,只将其放在床头,明日沈兰蘅醒来,大抵会以为这是郦酥衣所赠。不成,他不能让郦酥衣捡了便宜去。

    郦酥衣这般伪善,明日醒来定然抢功,三言两语便将这笨女人蛊惑。

    如此思忖着,他辗转取来了纸笔,挽起袖子,于白纸上写下:

    ——郦酥衣所赠。

    如此飘逸的字迹,那女人一定能猜出来这是他亲手写的罢。

    郦酥衣喜滋滋地想。

    沈兰蘅埋着脸,不知晓身后之人究竟在做甚。

    只觉对方这边来、那边去的,动作十分聒噪吵人。

    少女攥紧了手中匕首。

    榻边的金光闪了闪,郦酥衣手指修长,用金簪将那字条压得牢实。

    夜风寸寸,吹得白纸掀开小小一个角儿。男人方往回倒退了几步,须臾,又迈步重新折返了上去。

    若是明日,郦酥衣醒来偷偷将字条扔掉……

    不成。

    郦酥衣拾起金簪,精细的眸光闪了一闪。

    沈兰蘅紧闭着眼,只觉那人第二次掀开床帘,那一道兰香再度拂面,与凌冽的寒风一道,侵袭而来。

    男人身形轻轻压下,又缓缓越过她的身子、翻至另一侧。

    即便是未睁开眼,沈兰蘅也能感觉出来,对方此刻正对着自己。

    他的鼻息温热,轻轻扑在沈兰蘅面颊上,微微有些发痒。

    沈兰蘅本就怕他。

    怕他的亲热,怕他的钳制,怕他突然发疯。

    如今,如此面对面正对着,沈兰蘅心中愈发紧张。

    一时间,竟叫她完全屏住了呼吸。

    便在此时,耳边冷不丁落下一声:“还没有睡着么?”

    郦酥衣声音微哑。

    他的情绪很淡,这一声不像是质问,倒像是一句讶异。

    沈兰蘅正攥着匕首的右手紧了紧,闻言,不敢睁开眼,更不敢应声。

    她不敢与郦酥衣周旋,更无力与郦酥衣周旋。倒不若假装深睡,期望对方失了兴致,也好就此放过自己。

    月色愈凉,将她面上映照得雪白一片。

    少女右手攥着匕首,左手笼于被褥里,一点点攥住了手边厚实的褥。

    所幸,对方只这样问了一句,并未再往下探寻。

    他抬了抬手,宽袖遮挡住帐外的月光。

    紧接着,沈兰蘅感觉,郦酥衣似乎将什么东西轻轻戴在她的头发上。

    他的动作很轻。

    呼吸声亦很轻,寸寸拂面,扑于她露于被褥外的那半张脸上。

    沈兰蘅的鸦睫动了动。

    今夜月色冰凉如水,摇曳着涌入窗棂,又莫名添了几分温情。

    耳畔传来满意的一声笑。

    紧接着,她像个布娃娃般被人伸手抱紧。

    沈兰蘅身体绷得笔直,宛若一根蓄势待发的箭矢。

    她等了许久,都未等到那人的造次,却意外地听到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听着那声息,沈兰蘅愣了愣。她的右臂紧绷,牢攥着匕首的掌心已冒出薄薄一层细汗。耳畔传来喧嚣的风声,她嗅着男人身上的兰花香气。除去这一道兰香,她还于郦酥衣身上嗅到另一道,近乎于血腥的味道。

    她已没有心思去探究,郦酥衣身上为何会有这种味道。

    她只回想起先前,对方对自己的百般凌辱。

    少女右手颤抖,内心深处,直涌上一个想法。

    ——杀了他。

    ——趁现在,杀了他。

    将匕首送至他的颈项,右手一用力,抹脖封喉。

    沈兰蘅紧抱着胸前的被褥,脑海中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样一张脸。

    俊美、温和、儒雅。

    他将自己本用来护身的匕首,紧紧塞于她的掌心。哪怕她将要做的,是将这匕首狠狠送入他的身体。

    沈兰蘅浑身暗暗发抖。

    耳畔的呼吸愈均匀了。

    她悄然睁开那样一双泪眼。

    待看见眼前一片水光模糊,沈兰蘅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情难自已地流下泪来。

    即便她想要逃,想要逃出郦酥衣的魔爪。

    但她依旧做不到,用匕首刺向他的身体,刺向他与郦酥衣共用的那具身体。

    毕竟郦酥衣,他是那般好的一个人。

    她又怎能舍得。

    夜色深深,窗外漫起大雾,浓白的雾气扑向窗棂,轻飘飘地漫上那一整扇窗牖。

    沈兰蘅紧咬着下唇,闭上眼。

    将手里攥了一晚上的匕首慢慢松开。

    ……

    郦酥衣就这般,于她身侧安稳躺了一整夜。

    这一整夜,他并未多说什么,也并未多做什么。却无端引得沈兰蘅心惊胆战、辗转难眠。

    她一整宿未阖眼。

    直到将近清晨,感受到几分安心之后,她才终于浅浅睡去。

    故而翌日,她醒得很晚。

    不知身侧之人是和何时离去的,沈兰蘅一睁眼,便发觉对方已不在身边。

    昨夜混沌,她难眠一整宿,今天早晨醒来时,身心俱是疲惫无比。少女睡眼朦胧地自榻上起身,方一侧过头,登即吓得面色煞白。

    不为旁的,只因这榻上、这榻上……

    沈兰蘅还未来得及唤出声,玉霜已端着盥洗之物推门而入。

    “夫人,您起来了。”

    小丫头恭顺地垂着眼,来到榻边,如往常一样欲扶着她坐起身。

    这一摊血迹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玉霜端着银盆,吓得不禁喊出声。

    “夫、夫人……”

    怎弄得这么一大滩血?!

    玉霜方唤出声,又立马反应过来——昨天夜里,世子爷正是来过夫人的房间。

    昨天夜里,她已被世子衣服上的血迹吓过一次。

    殷红的鲜血,于雪白的衣袖上,愈显得鲜明而刺目。

    玉霜迎上榻上少女那双眼,战战兢兢,同她道明了原委。

    昨夜郦酥衣是带着伤,来到她兰香院的。

    “奴婢也不知世子爷是如何受伤的,只知世子来时,便已是一手的伤,那袖子上血淋淋的……世子爷的面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奴婢不敢上前询问。”

    闻言,沈兰蘅的第一反应是:郦酥衣将郦酥衣伤了?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愈发忧心郦酥衣,梳洗完毕后,便让玉霜带着自己朝望月阁走去。

    郦酥衣今日休沐,并未上衙。

    魏恪正立在院中,见了她,恭敬地迎上前来。

    “世子爷他受伤了吗?”

    少女声音急切,听上去很是为郦酥衣着急。

    闻言,对方揖了揖手,安慰她道:

    “夫人莫慌,世子爷只是受了些小伤,不碍事的。如今府医正在里头为二爷清理包扎伤口,您大可放心。”

    沈兰蘅应了声,微颦着眉抬起头。

    只见内卧府门紧闭,就连半缕寒风都吹刮不进去。

    沈兰蘅自然也不知晓,这一扇门后,郦酥衣正在与府医谈论些什么。

    暖阁之内,青烟袅袅。

    府医张氏正在替桌案前的男人上药。

    郦酥衣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正坐在案台前,闭目养神。

    即便昨夜他伤了手,今天早晨,依旧是在妻子的床榻上醒来的。

    不但如此,醒来时,他还看到了那邪祟给自己留下来的“书信”。

    洋洋洒洒三页纸,他借着晨光,看得有些许费力。

    晨雾弥散,沈顷瞧着纸上,那孽障的诉求。

    ——这具身体乃你我二人共同所有,我乐你则乐,你痛我则痛。

    ——何苦这般相残,让你我二人都受这等苦楚。

    白纸黑字,其上甚至还沾染了些许血迹。

    沈顷垂下眼睫,兀自思量。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自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既然他们二人,用的是同一具身子。

    既然那孽障一直纠缠酥衣,屡犯不改……

    沈顷鸦青色的睫羽轻颤。

    他的右手笼于袖中,几经思量与纠结,终于慢慢合上。

    再睁开眼时。

    男人淡淡,道:“这等小伤不必挂齿,我只想问张府医,你现下身上可否还带了旁的药。”

    张府医不解,问道:“世子,您还需什么药。”

    还需要什么药?

    沈顷眼神闪了闪,终于,还是将那句话问了出口:

    “不知你可否有……致使男子未交即泄、身体阴虚之药。”

    张府医一愣,眼神里浮上一层迷茫。

    第40章 040

    致使男子未交即泄、身体亏虚……

    一时间,张府医还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

    成为沈府府医之前,他也给诸多人看过病。

    他诊治的那些男子,开的向来都是壮阳之药,从未有人诉求,嫌弃自己身强体壮、需要开泄阳之药。

    张府医愣了愣,抬起头。

    只见光影和煦,落入窗棂,照落在世子爷雪白的衣肩处。身前男子面色严肃认真,分毫没有玩笑打趣之意。

    他不由得战战兢兢,绕了个弯儿从中猜测道:

    “二爷,您所说的……可是泄火之药?”

    沈顷摇了摇头。

    不是泄火,就是泄阳。

    如今他正亟需这种药。

    如此想着,沈顷下意识低下头。掌心处的痛楚尚在,那痛意发刺,让他眸间的情绪愈发明烈。

    他已无法忍受,身上那邪祟夜夜出现,去妻子的兰香院。

    他更无法去直面,翌日清晨时,身侧妻子的小脸煞白、梨花带雨。

    男人攥了攥手边的衣袖,不愿再做隐忍与退让,问道:“那可否有这种药?”

    张府医面露难色。

    虽说市面上,并没有卖这种使男子未交即泄之药,可究其因果,根本是没有人会有这方面的诉求。

    身为男子,无人不希望自己身强体壮,在那事上更是高大威猛,令人折服。

    他这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希望自己早泄体虚。

    张府医行医数年,自诩医术高超,更是对病人有求必应。

    但现下……

    张府医沉默半晌。

    这药,若是非要他开,倒也不是不能开。

    只是……

    他想起长襄夫人来。

    世子爷虽说不是老夫人所出,可这么多年来,老夫人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更罔论二爷如今又是这沈家家主,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如若老夫人知晓自己将她那引以为傲的儿子弄成了个残废……

    张府医心中发寒。

    长襄夫人不得扒了他一层皮。

    他低下头,不大敢望向桌案边的男子。

    心中战战兢兢,亦不敢多言,只道:“世子爷,恕老身医术低微,着实无能,开不出这等药……”

    罢了。

    既如此,沈顷也无意难为他,轻轻抬手,示意那人退下。

    郦酥衣正立在庭院外,一听见门响,忙不迭迎上前。

    “张府医,世子爷受了什么伤,伤到哪里了,伤得重不重?”

    沈顷垂眸:“不过一些小伤,不打紧的。”

    明明受伤的是沈顷,反过头来,倒还要沈顷来安慰她。

    男子伸出左手,呈至郦酥衣眼下,含笑望向怀中一脸担忧的少女。

    “喏,你瞧,是不是不打紧。”

    他的左手虎口处,正以一块素净的纱布包扎着。

    郦酥衣虽会些医术,但单看那纱布也瞧不出个轻重缓急,只将脸贴得越发近一些。

    左右侍人跟了沈顷这么久,都是会看眼色行事的。

    见两位主子这般你侬我侬,侍人们朝这边福了福身,接二连三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她与沈顷二人。

    郦酥衣心中惦念着沈顷手上的伤口。

    如若是旁人受伤,这也就罢了,可沈顷既是一家之主,又是国之栋梁。他的手不光要同旁人一般执这笔墨,更是要执起保家卫国的利剑。思及此,她不禁于男人怀中喃喃:

    “郎君怎落的伤口,可是那人在夜间将您所伤……”

    一提到那“邪祟”,郦酥衣明显感觉到,身前,男人的身形稍稍一顿。

    他再度低下头,轻声:“不是他伤的,是我不小心。”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郦酥衣不大相信他这种话。

    世子爷一贯稳重,怎会“不小心”将手伤成这般模样?少女抿了抿唇,一想起“沈兰蘅”,她眼底又平生出几分惊惶。

    昨天夜里,沈兰蘅于她房中留宿。

    即便昨夜那男人并未碰她,二人和衣而睡,郦酥衣仍是心惊胆战了一整夜。

    一醒来,她便看见了头上的簪子。

    一根沉甸甸的金簪,簪头镶嵌了一颗红豆模样的宝石。郦酥衣知晓这是昨夜沈兰蘅为自己戴上的,拿着那金簪,她只觉得烫手,忙不迭将其拔下来、收回匣中。

    便在此时,素桃敲了敲院门,走进来。

    “世子爷,奴婢适才清点了下药房。您从智圆大师那边取来的药,如今所剩不多了。”

    正是那一碗,他每每入睡前都必须服用的药汤。

    沈顷已记不大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服用此药的。只记得智圆大师曾特意叮嘱过,他每日入睡前都得喝上这一碗,不得出现什么纰漏。沈顷一贯听话,母亲与智圆大师让他喝,那他便日日服用。可是这服用着服用着,他却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大对劲了。

    如今想想,那一碗药,会不会与那“邪祟”有关?

    沈顷颔首,道:“我今日会让魏恪上国恩寺去取。”

    素桃闻言,这才放心,应了声“是”后,又规规矩矩地福身离开了。

    寒风穿过庭院,阴冷萧瑟,拂起人鬓角的青丝。

    郦酥衣扬起一张小脸,凝望着他道:“郎君,您每日都得服用那一碗药么?”

    沈顷淡淡颔首:“嗯。”

    也就在此时,一个想法莫名自郦酥衣脑海中生起,下一瞬,已叫她脱口而出:

    “那郎君可否……有忘记服用的时候。”

    忘记服用?

    沈顷怔了怔。

    按道理来说,应是不会。

    但听她这么一说,沈顷又忽然记起来——大婚那日,他并没有服用此药!

    那日国公府锣鼓喧天,宾客恭迎阵阵,下人忙得焦头烂额,只给他递来了喜酒,而忘呈来汤药。

    沈顷喃喃:“大婚那日……”

    不止是那一日。

    还有回门那一天,沈顷虽让下人事先备好了药羹,可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日并未将其饮用下去。

    还未等到他服用,那人便出现了。

    那邪祟便提前出现了。

    等等。

    似是某种心照不宣,郦酥衣猛一抬头,恰撞上身前那样一双若有所思的凤眸。

    日影斜斜落下,坠在他正绣着兰草的衣肩处。男子眼睫翕动,眼帘之下,似有光影轻微摇晃。

    二人四目相对。

    沈顷道:“大婚那日,我可否是黄昏转醒?”

    他问得不甚确定。

    但郦酥衣却记得分外清楚,自己嫁入国公府的那一晚,还未等夜幕降临,身上之人便陡然换了另一副神色。

    他原本温柔似水的眸底,忽然变得万分冰冷凶悍。

    郦酥衣确信——那是沈兰蘅,是那凶神恶煞的邪祟!

    看着妻子眼底乍起的畏惧之意,沈顷知晓,自己应是猜对了。

    自己确定未喝药的那两夜,那孽障都是在黄昏时出现。

    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出现。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碗药可以延迟对方出现的时间?他喝一碗药,可将对方自黄昏延迟到深夜,那如果他喝的是两碗药、三碗药,甚至是更多碗呢?

    昼夜交替,黑夜接连着白天。

    如若他能喝更多的药,去延缓更多那孽障出现的时间……

    瞧着男人面上的神色,郦酥衣隐约猜想到,对方心中所想。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顷招手唤来魏恪。

    此药药方,乃是智圆大师仅有。也不知为何,智圆并未将药方上的内容给任何人看过,包括沈顷。

    魏恪自国恩寺回来时,已将近黄昏。

    他手中提了三大包,自国恩寺带回来的药材。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但现如今——

    他右眼皮跳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提笔,于信纸上写下:

    【吾妻,勿碰之。】

    男人紧握着笔,右手指尖攥得清白。

    便在此刻,院门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素桃端着四五碗药,叩响了房门。

    “二爷。”

    对方将瓷碗于他面前一件件摆开。

    瓷碗中盛满了药汤,正是热气腾腾。

    白蒙蒙的雾气寸寸升腾,又于男人那双精细的凤眸间,一点点弥散开来。

    沈顷抬手,屏退左右侍人。

    他眼瞧着面前这一碗碗汤药。

    如若他未猜错。

    每每饮用这汤药,便会将对方“苏醒”的时间自黄昏延缓到黑夜。

    如果他一直饮用,一直饮用。

    那他可否熬过这黑夜,熬过这一整晚?

    如此思量着,沈顷将手边汤药一饮而尽,绵绵苦意于唇齿间化开,他伸出右手,再度探向那第二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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